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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5811 字 15小时前

“阿荀,欢迎回家。”

她双手捂住泪眼,用力地点头。

下一秒,她被拥入一个清苦气息的怀抱中。她将脸伏在他胸前,眼泪无声落下。

月上中天,流云被风吹散,光透过缥缈的碎云,露出斑斓的月华。

许久后,程荀终于停下了哭泣。

她安静地趴在他怀中。或许是因为两颗心挨得太近,她突然觉得,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他的心意。

他怀抱温热、臂膀有力,好似巨浪之中的避风港,只要躲进这里,她就再也不必经历外头的风雨。

还未从过于浓重的情绪中抽离,她晕乎乎地浸在晏决明的一腔柔情里。

直到他突然开口说,“阿荀,我们成亲,好不好?”

这话好似一道钟声,将她从飘飘然的粉红云朵上唤醒。

程荀环住他后背的手松开了。

她从他怀中稍稍挣开,愣怔地抬头看向他。

晏决明眼里满是疼惜,双手抬起她的脸,温柔地用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

“阿荀,我不想再隐瞒我的心意了。”

“我心悦你,我想娶你,我想和你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程荀看着他眼中快要溺死人的缱绻情意,不知为何,下意识就要躲闪。

晏决明却不再如同往日那般放任她的逃避,而是颇为强硬地捧住她的脸,目光急切而坚定。

“阿荀,不要再躲了好不好?”

“你是爱我的,不是吗?”

“难道你心中没有我吗?”

程荀心中一团乱麻,混乱而迷茫地看着他。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

但她想,她心中是有他的。

那他口中的爱是什么?

是从小相依为命、相拥取暖的依赖?是分别数年也无法割舍的挂念?还是相视瞬间偶会恍神的怦然?

如果这是爱的话,那她应该是爱他的。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竟然有了片刻的动摇。

可心中这肯定的答案令她害怕,在一切滑向她未知的深渊前,她努力抓紧眼前仅剩的那根绳子,下意识反驳他。

“可是,你要如何娶我?你是宁远侯家的世子爷,我就算顶着个孟大人家义女的身份,却还有曾经卖身为奴的过往……”

“你要如何与你晏家交代?”

晏决明嘴唇紧抿,似乎愤怒于她话里一句句自我贬低。他固执地开口。

“你是姨母义女,我们之间本就是表兄妹,又有何不可呢?”

程荀尖锐地戳破他话里的漏洞。

“就算你手眼通天,如今也做不了晏家的主。你要如何顶住你父亲所施加的压力?如何顶住晏家世代对你的期望与要求?”

“你手里当真有这么多筹码吗?”

晏决明呼吸一窒,他当即就想反驳,他从未将自己真正看做晏家的儿子,他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程六出这一个身份!

可程荀太了解他了。

此时的他,即便心中有多少不甘、多少愿景,在手中尚无能力做出改变之前,他没有脸面、也没有底气将这话说出口。

晏决明从未想过,他们之间那令他引以为傲的默契,竟是此刻堵住他一切争辩的元凶。

程荀挣开他的怀抱,慢慢走到小院中。

更深露重,深秋的夜风吹得枝叶上都挂了一层寒色。黄叶飘扬而下,落到脚边的枯草上。

程荀独自一人站在婆娑的梨树下,冷风吹动发丝,她的思绪愈发清醒。

她想,她是爱他的。

可是,这份爱丰沛盛大到足够她去选择另一种自己厌恶的生活吗?

晏决明为她选择的那条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她几乎能想象,就算他排除万难、终于将她娶回家,她未来的日子——身为世子夫人的日子,与她从前在胡府所目睹的种种,本质没有任何区别。

她从此再也不必担心,某天醒来,家中的米吃尽了,而外头还天寒地冻、无处谋生的日子。

世子夫人身份何其尊贵。从此,穿衣、吃饭、行走,时时刻刻无不呼奴唤婢,摆尽排场。

她衣食无忧、受人尊敬,可她知道,那份尊敬,与她程荀无关,只与“世子夫人”这一头衔有关。

她会被锁在京城那个四四方方的宅院之中,无聊地晃荡过漫长的白日,然后等待着丈夫归来,说些自己完全插不上话的公务与人情往来。

那样的生活,与从前她身为玉竹时,有什么两样呢?

不过是从跪地服侍主子的奴婢,变成了被奴婢跪地服侍的主子。

她过够那样的日子了。

山风将她的发丝吹乱,微微遮住她的视线。

她透过风的轨迹,遥望灯下的晏决明。

“可你知道我不愿过那种日子,你还要我留下吗?”

晏决明上前几步,离开了烛火的映照,程荀只能看见他黑暗的剪影。

可他话里的哀求,比头顶的月儿还要明晰。

她听见他慌不择路地承诺道:

“你不喜欢,那我们便不必去做那劳什子王孙贵胄!”

“我们就做普通人,不必管什么宁远侯世子、什么孟家女,做农户、做商人、做江湖儿女,什么都行!”

“你想在哪儿过日子,我们便去哪儿。溧安,扬州,紘城,哪里都好!”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什么身份、什么地方,都不重要!”

晏决明步子又急又快,走到程荀面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程荀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

他眉头紧蹙,那双向来云淡风轻中暗藏锋芒的眼睛,此刻情绪外露无疑。

他焦灼地盯着她,像是落水的人终于抓住一块浮木。

程荀目光平静,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轻柔地抚着晏决明的侧脸,嘴里的话却冷静到残酷。

“可是,你如今是晏决明啊。”

“你抛下一切与我私奔,可然后呢?晏家呢?太子呢?晏决明,你该冷静一点。”

“你该想想,你多年的苦心,为了什么?”

他双目赤红,几近崩溃,声嘶力竭地喊道:

“是为了你啊!”

程荀放下手,眉宇间平静无波。

“或许你最开始是为了我。可是,我们已经在各自的路上走了太久了。”

“这些年来,那些依附你生存、靠你吃饭的人和组织,你难道要弃他们于不顾吗?”

“你手里握有那么多东西,难道你说放下就放下?那些暗地里虎视眈眈的人,难道就能相信你一句‘放下’!”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不是孩子了。你总要担负起你曾经做出的承诺、担负起你背后的责任。”

她看着他逐渐变得颓丧空洞的神情,提高了声音。

“况且,你的野心就是做个商户、做个农户吗?”

“你是从刀枪剑雨里闯过来的,你尝过手中握紧权势的味道,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一丝对权力的渴望吗?”

“晏决明!看清你自己的心!”

权力当然是好东西。

这个世道,只有掌握权力的人,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才保护自己珍之重之的人。

晏决明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程荀的话像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刹那间便刺破了他心中那些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欲望和私心。

他的确不再是从前那个眼中无欲无求的贫儿了。他尝过权力的味道,他知道上天赐予自己的天分。

既然有能力,那为什么不去争?

既然总有人要成为胜者,那为什么不是他?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身边有她啊。

若是没有她,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晏决明双拳紧握,用力得骨节都在作响。他牙关紧咬,喉头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通红的双眸里隐隐有水光晃动,他侧过脸,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她听见他痛苦地哀鸣。

“我只是,想让你属于我,我属于你。”

程荀看着眼前这个微微佝偻身子,像是被击败的男人。

她神色平静,双眼怜悯而悲伤地注视着这个深爱她的人。

“晏决明,你错了。”

她说。

“我属于我自己。”

“你也只属于你自己。”

程荀转过身,看向月光下静默无言的四台山。

山中似有流萤飞舞,好似万千星辰落入深谷。溧水九曲回肠,绕过群山,向东奔流,只有点点孤舟渔火缀于其上。再远处,万家灯火亮起,承托起无数人的梦与愿。

而视线的尽头,是数不尽的重山翠嶂、望不尽的碧蓝云天。

她轻声道。

“我只活了十几年,花了太多力气去恨、去怨、去不平。”

“为父亲、为你、为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去争、去抢、去拼。”

她转过头,看向晏决明。

“我累了,晏决明。”

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不想再活在仇恨中了。”

“我总要为我自己活一活。”

她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初初绽开的花。

“我要去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活法。”

第76章 兰舟过

深秋, 晨雾夹着潮湿的水汽,氤氲在山林之中。

鸟雀唱起曲儿,清脆的啼鸣唤醒沉睡的大地。更有胆大的,扑扇着翅膀飞入屋檐下, 坚硬的长喙笃笃敲在木窗上。

程荀被这自然安闲的声音叫醒。

睁眼时, 她尚且还有几分茫然。眼前屋顶陌生又熟悉, 身下是柔软厚实的棕垫, 深吸一口气,能闻到清冽的竹香。

她想起来了,她在四台山, 自己的屋子里。

眨眨眼, 昨夜种种突然回到脑海中去。

昨夜她与晏决明相对无言许久, 最后,是晏决明退了一步。

他在她面前沉默地低下头,低声说了句“好”。

那瞬间,好像有狂风呼啸而来, 穿过她的胸膛。

她在狂风中艰难站稳, 心中某种隐隐的期待终于安稳落下,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可随之,她又尝到了些许酸胀苦涩的滋味。

相识这么多年, 他好像从未用他们之间的情谊,试图绑架、勉强过她什么。

他总是以一种坚定而缄默的姿态,站在她身后。

这个事实令她有些心酸。

他们在凛凛山风中站了许久, 直到月上中天, 各自安静地回屋睡去。

一夜无梦, 程荀只觉许久未曾睡得这般熟了。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冷风吹得她打寒颤, 才抱着双臂往外走。

刚推开门,她就望见门口矮凳上放着一件叠好的狐裘斗篷。

程荀愣了愣,弯腰将斗篷穿上了。

晏决明的屋子大开着,里头被褥整齐,不像是有人睡过。程荀走出正屋,院子里一片静谧。

厚实的狐裘斗篷披在身上,晨起的寒意都轻了几分。程荀走到石井边,打了水,弯着腰洗漱。

清冽的水拍在脸上,困倦全消。她闭着眼睛去探一旁的布巾,却摸了个空。正疑惑着,有人将布巾递到她手边。

程荀手一顿,接过布巾擦干脸,就见晏决明站在她身前。

晏决明衣衫齐整,身上还带着山间霜露的湿寒。可是那双眼睛却布满血丝,就连眼下也青黑一片,一看便知,他恐怕一夜无眠。

程荀心中有些歉疚,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晏决明却勾起唇,微微笑了一下,一如往常般云淡风轻。

“我去买了刘记的点心,在堂屋,去尝尝吧。”

吃完点心,又喝完晏决明煮的茶,全身都暖起来。程荀抱着毯子在摇椅上昏昏欲睡,晏决明在旁给菩萨娘娘上香。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她抬头一望,是春虹和天宝等人追来了。

她和他对视一眼,忍不住无奈地笑了。

两天后,缥缈的江雾之中,一艘大船从溧安渡口驶出,摇摇晃晃往往扬州去。

程荀站在船头,看着逐渐露出全貌的四台山。

沉沉雾霭之中,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她随胡家人第一次离开溧安的场景。

那时,她缩在狭小黑暗的货舱中,踮着脚,扒着小小的窗格,睁大眼睛,努力朝四台山望。

而今日,四台山依旧悲怆无言地伫立在原地,晨雾似缥色、似霜色,被画匠抹在林梢,仿若群山水墨中一点留白。

溧水也隐在雾里,天地之间倏忽变得一片茫茫不可见,只有一团光晕在天上,一团光晕在水中,随水波摇动着。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她忽而意识到什么。

且看俯仰之间,山川湖海、日月星辰,在六合九天、无边无限的时间尺度上,不过行进了微小的一厘。

在这看似亘古不变的世界里,是她变了。

从前高山巨浪一般无法逾越的仇与恨,如今她轻轻抬脚,也就跨过了。

那次离别,她是被愤怒和仇恨支撑行走的一具空壳,太多虚妄的执念,逼她含泪离开此地。

这次离别,是她满怀对未来的希冀,平静、愉悦地说了再见。

轻舟已过万重山。

程荀深吸一口气,草木与江水的腥味窜入鼻间。

远远望去,依旧是那行白鹭,飞出深林,振翅向天际而去-

五日后,车马在孟府正门前停下。

崔夫人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看见程荀走出马车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怎的去了这么多天!我还担心你们赶不上回去的时日呢。”

崔夫人嘴上嗔怪,手却紧紧拉住了程荀,仔仔细细打量她。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程荀有些不一样了。

程荀笑着回礼,姿态没有了从前的紧张与不自在,反倒大大方方挽住了崔夫人的手臂。

“义母莫生气,我给你带了溧安的土仪呢。”

晏决明刚刚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小厮,一身风尘地走过来。

“姨母,我可是算着日子回来的,您万事求稳妥,这可怪不得我。”

他微微笑着,明明劳累一路,面上依旧如春风和煦。

崔夫人拍拍他肩上的尘土,一旁的程荀也递过帕子,让他擦擦眼角的灰。

崔夫人看着二人的互动,眼睛一转,突然开口道:“你们一个叫我义母,一个叫我姨母,乍一听,倒是像一家人在说话。”

此言一出,她与晏决明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地沉默了。

崔夫人本想着二人故地重游,关系多半能更近一些,却未曾想竟是如此场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晏决明出言解了围。

“姨母说笑了,我与阿荀本就一家人。”说着,他故意拍拍袖子,高声道,“姨母,快让外甥进去喝口茶吧!”

崔夫人忙笑着应是,吩咐丫鬟婆子在后搬行李,拉着二人往府里去。

此时早已过了饭点。听丫鬟说二人已在城中匆匆吃过了,崔夫人也就没有勉强,吩咐灶上将热着的饭菜给下人们分了。

看着二人一路舟车劳顿的倦色,崔夫人又催着他们快去安置好的屋中洗漱,一切等休息后再说。

程荀被崔夫人不由分说地推进卧房。隔间屏风后,浴桶里已备好热水。屋中一如她的习惯,无人候在里头服侍。

她慢慢脱去衣物,走进浴桶中,让温热的水淹没身体,舒服得忍不住喟叹。

再看一旁,架子上挂着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布巾、衣物,另外一边小几上还放着一盘她喜欢的水晶糕。

程荀头抵在双臂上,趴在浴桶边缘,看着那水晶糕发呆。

崔夫人,对她确实是好得挑不出错来。

她伺候过人,知道在那深宅大院之中,从来没有轻省的,多得是无意义的管教与规矩。

就算刁蛮如胡婉娘,林氏也不曾放松过对她的约束与控制。做人行事都要力求循规蹈矩,宁可愚笨些,也不能放纵出格——这便是世家豪族对女子的规矩。

而她自打认作孟崔夫妇的义女后,却从未在规矩上受到管束。

她知道自己有多格格不入,可她每一个在旁的世家看来不乖顺、不安分、甚至不入流的行为,崔夫人都一一包容了。

她不喜别人跪她,不喜屋中有人伺候,不喜丫鬟在背后排资论辈,所有主子眼中合情合理的手段,她都不喜欢。

有时,她看着丫鬟们目带疑惑却不得不照做的神情,都会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若是知晓她过往的人,看见她如今这讳莫如深的模样,恐怕要笑掉大牙了。

可她一切别扭、古怪的要求与习惯,在崔夫人眼中,却寻常得不过是有人爱吃甜、有人爱吃咸。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崔夫人自觉义母的身份不过是走个过场,不便过于插手她的生活,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去干涉。

可她渐渐发现,崔夫人对她的关怀,并非表面功夫。

崔夫人是全心全意地希望她能够活得自在、活得快乐。

这份久违的来自亲长的爱,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一想到崔夫人心心念念带她回京城过千金小姐的生活,而她却想着逃离后宅、无牵无挂地四处交游,她心中就歉疚难安。

她该怎么和她说呢?

程荀有些苦恼。

但她知道,这次,无论如何她都要走出去。

……哪怕这个决定,与崔夫人的想法背道而驰。

她趴在手臂上,兀自思忖着,门外却响起了推门声。

她以为是春虹进来送衣服,便朗声道:“我这什么也不缺,你别进来了。”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

屏风外却是个温柔的女声。

“阿荀,是我。”

程荀心中惊讶,不由得往衣架子那边伸出手,一边问道:“义母,您怎么来了?”

“你在外奔波这么久,我想着,这些日子你肯定没好好让丫鬟给你按膝盖。这不,我前两日就请苏老重新调配了药,拿过来让你试试新药。”

程荀匆匆穿起衣衫,拧了拧长发,随意用布巾垫住就走出浴室。

崔夫人看着她头发手指都还在滴水,身上更是单薄,急声道:“你这孩子,怎的一点儿也不保重身体!”

说着,她让丫鬟进来烧起火笼、给她披上外袍,让她坐在火笼前取暖。丫鬟们出去后,又亲自拿来干净的棉布,站在她背后,为她擦拭起头发。

程荀一惊,当即就要站起来,却被崔夫人按在椅子上,不容拒绝道:“这有什么的?别着凉才是要紧的。”

程荀惴惴不安:“总不能让您来……”

“你呀。”崔夫人温婉轻柔的声音响起,“打从我嫁给你义父以后,我便想着,将来要生个女儿,给她编最繁复的头发、穿最漂亮的衣裳……”

“结果你也看见了,这些年,我与你义父,就绍文一个孩子。”

崔夫人语带笑意,像是在感叹。

“好在如今有了你,我就是有女儿的娘啦。如今迟来了十几年,阿荀就让义母过过瘾吧。”

说罢,她低着头,握着棉布,将程荀的湿发一缕缕拿起,小心地按在棉布上,等水被吸干,又轻柔地放下。

屋中暖洋洋的,丝毫不见深秋的寒意。

身前是热烘烘的火笼,身后是崔夫人带着桂花香的怀抱。程荀夹在中间,像是在风雪中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躲进温暖的床榻。

眼角泛起湿意,程荀用力眨眨眼,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崔夫人见她沉默许久,忍不住开口问她,“阿荀,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要告诉义母?”

程荀喉头一哽,压抑着哭腔,低声道:“义母,我不想回京城。”

身后的动作停顿一瞬,崔夫人随意的声音响起:“不想去咱就不去,京城那地方,冬天冷夏天热的,我也不喜欢!”

程荀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崔夫人。

双眼有些朦胧,她努力睁大眼睛。

“义母,我是想,到处走走。”

“走走?去哪儿走走?”她轻声问。

程荀有些迷惘地垂眸。

“我也不知道……可是,天下之大,总有我没去过、没见识过的地方。”

“我只是,不想再过那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了。”

“义母,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她低着头,等待崔夫人的审判。

可她既没有听到苦口婆心的劝告,也没有听到气急的训斥。

只有一双柔软而修长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她的侧脸,最后擦过她湿润的双眼。

她听见她平静温和的话。

“阿荀,别怕,去吧。”

“谁说女子便只能困在那后宅中,哪儿也不能去呢?我知道,你与旁人不同。那些话困得住别人,但绝对困不住你。”

“你既有这般志气与胆气,我便不会拦你。”

程荀怔怔抬眼,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已有了岁月痕迹的女人。

崔媛俏皮地笑了一下。

“若我是你这般年纪,说不定还要与你一块出去呢!”

说着,她的神情又暗淡下来。

“若我……我的姐姐,当初有抛下一切的勇气,想必今日,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77章 出门去

崔夫人从程荀屋中出来时, 天色已近晚。

程荀与她说了好久的话,直到她温言细语地将她哄睡着,才悄悄出门。

刚关上门,她脸上恬淡平静的神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焦虑。

她皱着眉, 不理会迎上来的丫鬟, 沉吟片刻, 匆匆向外走。

“去问问决明可起来了。”她一边快走一边吩咐。

小丫鬟跟上她,连忙道:“方才那边才来回过话,晏少爷刚刚用过膳。”

崔夫人点点头, 一路往晏决明住处去。

晏决明向来与孟崔二人亲近, 因为胡瑞的案子久住孟府, 崔夫人干脆就给他置了院子。

刚走进院子,就见书房的灯亮着。她大步走上前,里头的人似有所感,先一步拉开了门。

烛光下, 晏决明神情自如, 丝毫不见意外。

“姨母,进来坐。”

他转身进屋,崔夫人匆忙跟上去, 语气又急又快。

“阿荀与我说不想去京城了,你们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可是你吓到她了?还是你欺负她了!”

晏决明不紧不慢地给崔夫人倒了杯茶,见他这模样, 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别拿这个搪塞我。”嘴上这么说, 却还是一口饮尽了温茶, 坐下来时,已经冷静了许多。

“你与阿荀, 究竟怎么了?”

晏决明慢步坐到书案后,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沉默少许,才开了口。

“我与她说,我想娶她。”

崔夫人心中虽早有所感,却未曾想过,他竟直接与程荀说了。

她突然有些踌躇。

望着灯下那张已然有了青年俊朗成熟模样的脸,崔夫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那,她……”她犹豫了会儿,试探问道。

烛火透出橙黄的光华,黄麻灯罩上落了一只蛾。光映出黄麻布粗疏的纹理,也将飞蛾的影子投在相对的面上。视线稍稍一转,那飞蛾好似被困在了灯罩之中。

晏决明出神地望着那停歇的蛾。

半晌,他才平静地开口说道:“姨母,我身边但凡认识阿荀的人,都曾与我说过,她的胆识与志气不似常人。”

“我曾想过,若她生来是男子,不用被什么妇道女德所束缚,那必是会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的。”

“可即便生为女儿身,她也不曾因这许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就墨守成规、自怨自艾。”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神情柔和下来,嘴角都忍不住噙了一丝笑。

“她表面看似乖顺听话,其实心中最是反骨叛逆。”

“姨母,从小到大,我最艳羡、也最骄傲的,便是无论落入何种境地,她都只听自己的话,只做自己认定的事。”

他微微抬眼,视线却飘到了远处。

“您或许不知道,我们这种没有亲长在旁教养长大的孩子,许多时候都是凭着本能做事。”

他从前寡言少语、性子冷硬,又失去了记忆。身上全无凭仗,只能竖起一身的尖刺,以一副凶悍狠厉、一看就不好欺负的模样应对世界。

在将程荀带回家之前,他混迹在街头,连一个别人家不要的破瓦罐,都要靠拳头将其他乞儿打趴在地,才能捡回家。

那年风雪夜,他将无家可归的程荀带回四台山。程荀望着破庙里他打得头破血流攒下的家当,眼中全是惊叹。

那时,她自以为运气好,明明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却被一个看似“富有”的家接纳。

殊不知,是他带着贫瘠空洞的躯壳,抓紧了一颗强大、丰盛的心。

昏暗的灯火在他眼眸中摇曳,像是沉入深海的太阳。

“我虚长阿荀几岁,可从小到大,却是照着她的样子,学会待人接物、立身处世。”

“十岁是这样,到如今快二十岁,也是这样。”

她是他的妹妹,他的师长,他的知己,他的爱人。相识十余年来,向来如此。

而那夜,是她的话,让他惊觉自己的幼稚、愚蠢与自私。

飞蛾还站在灯罩上,像是麻布细密的绒毛缠住了它的足。

晏决明伸出手,轻轻一弹灯罩,那蛾倏忽飞起,转眼便不见踪迹。

他抬起头,直视欲言又止的崔夫人。

“姨母,阿荀不该因我一己之私,便被困在某处。”

世上多少人庸庸碌碌、汲汲营营,一辈子寻不到、也寻不了自己的愿景。

如今她既有心气、又无束缚和牵绊,背后还有他与孟家的支持,又怎的不能出去闯一闯呢?

崔夫人望着他略带恳求的坚定目光,叹了口气。

“我本就没有阻拦她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与她错过这一次……”

崔夫人兀自叹惋,丝毫不见当初对二人关系不看好的模样。

晏决明眼中闪过暗淡,随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姨母,阿荀上族谱一事可否能提前定下?”

崔夫人明白,他是想让程荀的身份早日过了明路,将来在外也好有个凭仗。

她想了想,眉头轻蹙:“这事还得到京城才能办……要不,我让人提前回京,交代你姨父去宗祠办?”

孟忻虽出身福建,可家中父母早逝,早年便拜师崔清,跟着师父一同来京城了。

晏决明轻轻转了转手上的玉指环,思忖片刻,说道:“我亲自去吧。”

崔夫人一惊,“何必让你亲自跑一趟?我让人快马加鞭去就是。”

晏决明摇摇头,站起身走到窗户边。

窗户大开着,屋外秋风萧瑟,地上的枯草都挂了一层霜色。

“胡家的事,也该调查出了始末。太子的公务已了,前日就已从荆州出发,近日便能赶回京城。”

他未将话说尽,崔夫人却听明白了。

如今,正是看皇帝如何发落蔡尚书一党、以及背后的誉王。

崔夫人满含忧虑地朝他看去。

晏决明望着窗外枯黄的秋色,低声道:“我不在的时候,还请姨母好生照顾阿荀。”

“你一走,不知你二人何时才能再见。万一她明日就走,那你们岂不是……”

晏决明苦涩地笑了一下。

若是不躲开,或许他真的死缠烂打地随她而去了。

眼前浮起那夜程荀决绝的话,他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咽下不舍。

是他现在还太过孱弱,给不了她想要的。他总得争点气,为自己与她挣一个未来。

没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他。

他的步子,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才能追上她。

翌日。

连日奔波,加之昨夜崔夫人哄小儿般温言细语的安抚,程荀沉沉睡了一夜,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迷迷糊糊洗漱完,坐在桌前喝完粥、开始往嘴里灌药时,程荀才清醒过来。

汤药苦得她打了个颤。她往嘴里塞了两颗杏脯,含混问身旁的春虹,“今早有人找我吗?”

春虹迟疑了下,低头回道:“姑娘,今日世子爷来过。”

程荀神色一顿,缓慢嚼了两口杏脯,才又开口。

“他可留了话?”

春虹一字一句复述着。

“世子爷说,之前放在您那的令牌,还望您收好,将来在外总能有用得上的地方。”

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突然想起,那个能够召令晏决明手中人马的令牌,自胡府被抄家那日她用过后,便一直放在那个木盒中。

明明这样重要的东西,却全然交到她手中,再也没过问过。

程荀默默听着,春虹又向外一拍手。

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男人走进来,程荀定睛一看,竟是此前在晏决明身边做事的冯平。

“世子爷说,知道您不喜欢摆排场,可在外总有不便,冯平大哥身手数一数二,之后就交给您,听您差遣。”

说罢,冯平单膝跪地,利落地行了个礼,声如洪钟。

“承蒙主子、姑娘抬爱,平必万死不辞。”

程荀忙叫他起来,春虹在旁继续道:“世子爷还说,上族谱一事不必您操心,京城只有人会办妥贴,您只管忙您的。”

程荀沉默片刻,问:“他何时走的?”

春虹有些意外,“门房上说,今日天未亮,世子就往京城去了。”

果然。

她盯着眼前的杏脯发愣。

今日的杏脯没做好,酸得人牙疼。

半晌,程荀抬手抹了把脸,起身向外走。

春虹急忙跟在身后,问道:“姑娘,您要去哪儿?”

“去妱儿的院子。”

春虹一愣,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姑娘,我是想问,您之后可是有出门的打算?要去哪儿呢?”

“天大地大,哪儿不能去呢?”

她负手迈过高高的门槛,大步向前去,话音落在风里。

十日后,扬州城外亭台处。

深秋时节,黄叶翩飞、衰草连天。春日的十里烟柳,如今只余道道枯枝随风舞动,似那离人的手,凄凄切切道别情。

马车停在路旁,亭台里,崔夫人拉着程荀和妱儿的手,湿了眼眶。

春虹站在一旁,哭得不可自抑。

程荀无奈地笑笑,安慰道:“春虹,我又不是不要你了。你在家中好好替我守院子,莫让老鼠偷了家,知道吗?”

春虹抽噎着点头。

程荀又转头看向崔夫人。崔夫人叮嘱完妱儿,泪眼婆娑,将她抱在怀里,手用力摩挲她的后背。

“在外,一定要注意身子,按时吃饭就寝,药也别忘了……”

程荀情绪本还算平静,听到崔夫人哽咽的话,鼻尖也忍不住酸了。

她将脸藏在崔夫人肩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

半晌,崔夫人才放开她,欣慰而不舍地抚摸两下她的头发。

“当初,我送绍文南下读书,都没这么哭过呢。”

“绍文与我自是不同的……”程荀笑着回答。

“有什么不同!都是娘的孩子!”崔夫人柳眉一竖,突然打断她的话。

程荀一愣。

“他去奔前程,难道你就不是奔前程?娘可从没觉得你是去胡闹的。”

程荀努力忍住眼里的泪,颤抖着勾起一个笑。

崔夫人含泪看着她,用目光描摹她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伸手,将程荀和妱儿向亭台外一推。

“去吧!别怕!”

“何时想回来了,娘在家等你!”

说着,她便转过身去,只余下一道背影。

程荀与妱儿对视一眼,望见彼此眼中的湿意。

她朝崔夫人用力点头,使劲挥挥手,转身便上了马车。

冯平打了个呼哨,扬起马鞭,马车终于行进。

车辙滚动声渐去,崔夫人才转过身,看向那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的马车。

路上扬起轻尘,初升的秋阳从山的尽头爬起,朝霞洒在飞扬的尘土上,笔直的山路,好似一道铺满星辰的光路。

崔媛心中突然涌起某种随岁月消逝已久的希冀和豪情。

她情不自禁向外走去,踮起脚张望那三人的身影。

一如在那遥远的少女时代,她枕着写满恩仇快意、江湖儿女的话本,在梦中翘首以盼自己走出宅门的场景。

她脸上扬起一抹笑,一如十五岁那年,在那个美丽的梦中一般。

第78章 立业时

还未立冬, 京城已有了肃杀之意。

傍晚时分,南城门口人流如织,往来车马络绎不绝。

进出城的车马扬起尘土,街边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守城兵吏大摇大摆呵斥着贩夫走卒, 不知何处飘来了卤煮热腾腾的蒸气。

在一片灰蒙蒙的嘈杂中, 远处, 一匹白马破开烟尘疾驰而来。

马鞍上那人在城门外拉紧缰绳,又灵巧地绕过车马人群,眨眼间就入了城。

晏决明双腿紧夹马腹, 驾轻就熟地在京城少有人烟的老旧街巷中穿行。

马蹄敲着石板路, 白

马飒沓而过, 北风吹过幂蓠,露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

白马在孟府门前急急停下,晏决明翻身下马,扯下幂蓠, 与马鞭一同抬手丢给前来殷切迎接的小厮, 大步走进宅邸。

他一路冲进前院书房,挟着满面风尘,看着案前专心舔墨的孟忻, 张口便问:“胡瑞自尽了?”

孟忻微抬眼皮,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一点头, 又低头继续写字。

门外, 管家老何端着茶水亲自送进来, 小厮抬着盥洗的铜盆跟在后头,乖觉地立在一旁等吩咐。

得到肯定的答复, 晏决明急躁的心反倒稍稍冷静下来。

既如此,着急也无用。

他一口喝完温茶,又就着铜盆简单擦洗一下脸与手。

下人将门带上,晏决明走到书案边,拿起墨条磨墨。待一旁的孟忻心满意足放下笔,他才问道:“姨父,胡瑞说了多少?”

孟忻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向晏决明。

“按理说,我的信此时恐怕刚抵扬州,莫非你是在路上截了信?”

晏决明一顿,在一旁坐下,将程荀的事和盘托出。

孟忻听后,神情不见错愕和不满,反倒有几分感叹。

他沉吟片刻,只含蓄说了句,“行,一应事务我来安排。”

他打量着晏决明的神色,似要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什么。他那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图太明显,晏决明叹了口气,无奈问道:“姨父,您还未与我说胡瑞到底怎么回事呢。”

孟忻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说起前几日大理寺牢狱中发生的种种。

自前月从扬州回来后,孟忻手中从胡府现成搜出来的证据,让胡瑞诸多罪状彻底板上钉钉。

此番大理寺的效率出奇的高,不日便将奏折呈上龙案。可奇怪的是,皇帝却迟迟未能给下如何结案的诏令。

专办此案的大理寺卿找到孟忻,孟忻闻弦知音,当夜便请示进宫。出宫后,未等天亮,他直直去了大理寺牢狱。

“你可知,圣上为何迟迟不下诏令?”

晏决明思忖片刻,迟疑道:“莫非是,当年西北一事?”

孟忻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沉默一瞬,抬起了手边的茶。

所谓当年之事,便是泰和二十五年,孟忻亲身所历的那场紘城守卫之战。

大齐幅员辽阔、物阜民丰,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之下,却也隐忧不断。其中,最是圣上心头大患的,便是瓦剌、鞑靼频频南下掳掠燃起的战火。

关外贫瘠苦寒,入秋后更是荒原遍野。每每此时,蛮族人便横刀跃马,南下劫掠边关村镇。蛮族人残暴凶恶,所过之境,无一不是哀鸿遍野。

大齐开国两朝后,瓦剌与鞑靼逐渐壮大,自那时起,大齐与这西北两大蛮族之间的斗争便从未休止。

好在多年的争斗下来,西北两大将门渐成气候——沈家与范家各据边关东西,铁马冰河、枕戈待旦,自世祖起,便为大齐死守边塞。

因着范沈两家之故,边关虽摩擦不断,却也许久未曾起过震惊朝野的战事。

直到泰和二十五年,瓦剌人一改从前直直南下掳掠的路线,绕道东路,而后有如天助一般,接连穿破沈家将士据守的城池,一路打到了紘城。

紘城不过一座不起眼的边关小城,却有一点特殊。

它地处大齐与瓦剌、鞑靼的势力边界,若是瓦剌人拿下紘城,此后无论是向西攻打老对手范家,还是直接南下席卷中原,后果都不堪设想。

而此时沈家死伤惨重、难以支援,大齐将士与瓦剌人几番交手,将领死于阵前,县令临阵脱逃,为数不多的千位将士只能一步步退居紘城之中。

援军粮草迟迟不到,瓦剌人陈兵百里外,在这危急存亡之际,是孟忻这个不起眼的八品县丞,代表朝廷站了出来,与将士们殊死守城。

最后关头,是沈家年仅十三、刚刚走上战场的幼子沈焕带着家中仅剩的数千残部赶来支援。

紘城守住了。

经此一役后,孟忻一战成名,从此开启了通达十五年的仕途。而沈家因连连战败、又死了数位大将,从此在朝堂上再无声息。

紘城一战,奖了功臣、罚了罪将,本该就此落幕,可这却成了孟忻多年来的心结。

原因无他,即便当初沈家再无余力支援,可朝廷已然调配粮草,若是早来一日,紘城何至于此?紘城将士何至于此?

往深里说,紘城就在范家侧畔,为何范家宁可陈兵守住自家的防线,也不愿意出兵支援?

可孟忻知道,以他的身份和能力,绝无可能与范家抗衡,便只能就粮草一事提出异议。

此话一出,无疑是在朝堂上砸下一记响雷。

可朝中诸位大臣却以粮草调运本无差错,一切皆因瓦剌人起兵太快、沈家出兵不力,以至于战事迅速蔓延之祸。

孟忻尚且有些不服气,可朝中却敲了定鼓,仅略微贬谪了运粮官,此事便过去了。

而那位被贬谪的运粮官,不过三年后,便又被起复另用。

那位运粮官,便是胡瑞。

也是从这事以后,曾经年少相识的两人,彻底形同陌路。

此番胡瑞终于伏法,皇帝却迟迟不治罪,孟忻当即便想到了十六年前的这件旧事,急急进宫去。

出宫后,当夜孟忻便去见了胡瑞。

大理寺诏狱阴湿苦寒,胡瑞头发散乱,一身血污的囚衣,脖子上铐着枷锁,缩在角落里。

见来人,他颤巍巍地抬了下糊着血痂的肿胀眼皮,一眼不发。

此时的他,还不如街头的乞丐,再也不见从前在两淮盐道呼风唤雨的风光模样。

孟忻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语气平淡。

“十六年前,我便想问你这句话。”

“那批粮草,究竟为何迟迟不到?”

胡瑞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呼吸几近于无,像是垂死的模样。

许久后,他才低低喘了一声,艰难地仰起头,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嘲讽的笑,嘴里全是血沫。

孟忻瞧见他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了。这是大理寺的手段,拔了数颗牙,以防犯人咬舌自尽。

昏暗的火光下,他那双凸起的眼睛亮得可怖。

“孟忻,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副自诩良臣忠臣的模样。”

“呸,恶心。”

话从空洞的嘴里漏出来,只剩下低低的气音。

孟忻看着这位昔日好友,神色不动如山,平静道:

“胡品之的刑期已定,就在五日后。没想到,都到了这般田地,竟还是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胡瑞脸上的笑僵住了。

孟忻面不改色,继续说道:“走到这一步,是他们先一步放弃了你。都死到临头了,何必替他们遮掩呢?”

胡瑞的木枷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脖子上隐隐露出青筋。

孟忻声音低缓,流淌在寂静的囚房之中。

“况且,你最喜欢的,不就是拉人下水么?”

这话不知戳中了胡瑞哪根神经,他突然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脖子上沉重的木枷狠狠掼倒在地。

他侧翻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孟忻,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从身体里嘶吼出声。

“孟忻,你走到今日,不过是多了些好运气!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孟忻,眼里明晃晃的全是恨意。

“我最恶心的,便是你这自认高洁、自以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虚伪模样!若你是我,你若遇着我的处境,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

“孟忻,从我见你第一面,我便该知道,你与我不是一路人!”

他被锁在木枷中、没几块好肉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孟忻,癫狂地笑道。

“如今你高兴了,看着从前就不如你的人,现在更是像条狗一样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你是不是高兴惨了!哈哈哈哈哈!”

孟忻沉默地俯视他,半晌,才对他说了一句:“正平,走到今日,没有任何人逼你。”

听到这话,胡瑞像是被抽干了一般,一双眼睛怔怔地看向头顶。

许久后,他将身体蜷缩在墙角,一时喃喃有声,一时又状似癫狂。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我拉人下水?哈哈哈哈!我又是被谁拉下水的!”

“……我说了,我不敢……他们说,不干,就死……我不敢,我不敢……”

孟忻努力捕捉他的话,闻言立刻追问:“他们是谁?”

孟忻等了许久,胡瑞却紧紧闭上嘴,浑身剧烈颤栗着,半晌后才平静下来,一动不动。

他疑心不对,上前探了探他鼻尖,才知他晕过去了。他只能喊来狱卒和大夫,叫人好生救治,等他醒后再说。

他在大理寺官衙等了一夜,得到的消息却是,胡瑞死了。

据狱卒所说,他偷偷将头埋进茅草之中,呼吸不畅,活生生憋死了。

数月前还风头无两的两淮盐运史,就这么死了。

晏决明听完孟忻的转述,沉默片刻。而后站起身,对着面前有些出神的孟忻道:“姨父,不早了,我便不打扰您了。”

孟忻一愣,怒极反笑,“听完就跑,真当我是茶楼里说书的?”

晏决明语气恭敬,一派谦和孝顺的晚辈模样。

“姨父说笑了,外甥不过看您沉湎回忆,不愿打扰罢了。”

孟忻随手抄起手边的笔,当即丢了过去。晏决明利落接住,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了。

“小兔崽子。”

孟忻喃喃骂道,脸上却不见怒容。

想了会儿,他又高声将管家老何喊进来,吩咐道:“祠堂里一应事务都准备起来吧。”

晏决明走出孟府,门房已经牵来他的马。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在黑夜中绝尘而去。

不一会儿,马在宁远侯府门前停下。侯府的人刚要走上前询问,就见来人是晏决明。

没料到出走京城数月之久的自家大少爷突然回京,门房赶紧往府里通传。晏决明还未走回院子,全府上下便都知道了世子爷回京的消息。

修德堂里下人们先是一惊,而后赶忙忙碌起来。烧水备水的、吩咐厨房备菜的、重新铺床铺的,好不热闹。等到晏决明走到修德院,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丫鬟小厮齐齐站在道上,殷切地看着消失数月的自家主子。

晏决明没理会他们,匆匆沐浴后,就去了晏淮书房。

晏淮早已等候在此,见他来了,只冷哼一声。

“我听说,你是从孟忻那儿回来的?”

晏决明不置可否,晏淮却颇为不痛快。

“此前你在扬州怎么闹,我不管。但如今,你既回来了,便收收心,好生做些该做的事。”

他点点桌上的册子,示意晏决明。

晏决明扫了一眼,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这都是你母亲亲自挑的人家!”

晏决明眼里闪过嘲讽,嘴上却含笑道:

“儿子回来得急,还未与夫人请安。不知近来决文、平康身子可好?”

晏决文是侯夫人刘氏亲子,早在八岁时便因摔坏了脑子,从此痴痴傻傻,至今都没有好转迹象。

而晏平康是晏决明被找回那年,侯府侧室所出的庶子,如今只有四岁。许是前两个儿子遭遇都太过坎坷,便有了“平康”这个名字。

晏平康刚生下后,晏淮有意让刘氏抱去养,可刘氏找了许多借口推辞了。而自从晏决明在东宫崭露头角,不知刘氏如何想的,又把晏平康抱走了。

如今刘氏深居简出,几乎只与身边两个孩子相处,与晏决明更是只有一点面子情,晏决明对此自无不可。

这对素有旧怨的继母子,如今在府中倒是相安无事。

晏淮不满他转移话题,语气生硬:

“你说要一年时间,我给你了。”

“你在扬州胡闹这么久,胡家事是你运气好,恰好撞上了圣上的念头,可若是行差踏错,那便是整个晏家与你陪葬!”

他指指桌上的册子。

“而今你也不小了。成家立业,不成家,如何立业?这些女子,样貌、家世皆是挑不出错的,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事由不得你再推脱。”

晏决明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

“父亲,我晏家先祖以军功立身。而爵位传承至今,在军中却没了声量。儿子每每想起此事,就深感愧疚,心中难安。”

晏淮一愣。

晏家如今在京中虽地位显赫,可比起多年前先祖随太祖打天下,立下赫赫战功之时,已黯淡了许多。

当世良将不多得。晏家爵位世代相传,到最后,家中子弟只余一个军中虚衔罢了。在晏淮少时,晏家虽有世代积累的万贯家财,可在朝中却早已边缘、落寞。

最后,靠着晏淮长袖善舞、处处钻营之道,晏家才重获了当今圣心。如今,晏淮此人更是皇帝身边宠臣、近臣。

可无论再多风光,晏家在行伍之中消失太久,依旧是事实。

晏决明一抬袍子,直直跪下。

“而今边关动荡,正是儿子建功立业、不堕先祖之名的时机,还望父亲成全儿子一腔拳拳孝心!”

晏决明说得慷慨激昂,晏淮却眼睛一眯,面色阴沉地站起身。

“你大可不必与我来这套,到底怎么想的,直说便是。”

他直直望着晏淮,平声道:

“父亲,我要从军。”

第79章 东流去

程荀收到胡品之被当众斩首、胡瑞身死狱中的消息时, 正在烟波飘渺的钱塘江上。

初冬的江面平静无波,两岸青山的倒影映在水中,间或能听闻凄凉的鹧鸪声。

程荀站在船头,默默收起了晏决明送来的信。

她本以为, 收到这个消息, 自己心中多少会欣喜、会流泪。可真正看见胡瑞、胡品之在万人的唾骂之中、付出自己应有的代价时, 她心中竟然并无多少波澜。

她双手抱臂, 深深呼吸。

空气中氤氲着湿寒的水汽,凉意窜进鼻尖,像是穿透了她刚醒来昏沉的大脑。

肩上忽然被人披上厚实的斗篷, 她转头一看, 是妱儿。

妱儿目带责备, 向她比划了两下。

程荀笑着拉开斗篷,拽过妱儿的手,两个人一起紧紧窝在斗篷里。

“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也没穿多厚。”

两人嘻嘻哈哈地在斗篷下打闹着, 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姑娘, 妱儿姑娘。”

妱儿忙不迭从斗篷下钻出来,脸上红红的。她看了冯平一眼,心知他有事与程荀说, 便乖觉地回船舱去了。

程荀拨了拨头发,轻咳一声,看向冯平。

“怎么了?”

冯平面不改色, 微微低着头, 姿态恭敬。

“姑娘, 昨夜虎三爷派人来说,船今日便能抵达杭州城。”

程荀一愣, 下意识向大船身后望去,却不见这几日一直徘徊在侧的那艘小船。平阔的江面上,只有脚下这艘孤零零的大船。

“虎三爷回去了?”她诧异问道。

“他们昨夜便在前头渡口离开了。”

“……倒是位雷厉风行的人物。”她喃喃道。

遇到这位传说中的虎三爷,纯属是意外。

程荀与妱儿离开扬州前,也曾犯愁过该去哪儿。最后,是妱儿找出舆图,两人坐在床帐里,让程荀闭着眼睛在上头选。

她闭上眼睛,手指在舆图上摩挲许久,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住。

睁开眼一看,指尖居然落在了西北,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或许,她与西北就是有些缘分吧。

只可惜,如今西北正起战事,虽说战火并未波及西北全境,可终究还是不太安全。她与妱儿又闭着眼睛选了几次,最后落在了离扬州极近的杭州。

余杭之地,自古便闻其名。妱儿虽口不能言,看见杭州时,眼里却亮了。

手上比划不清,妱儿跳下床,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着,她久闻西湖断桥残雪之景,想要亲自去看看。

程荀在旁微笑看着,点点头。杭州富丽繁华,又安定太平,作为她二人外出的第一步,再合适不过。

待一行人离开扬州城,准备走水路南下杭州时,却在渡口偶遇了一出闹剧。

一个外地来的年轻行商,与渡口上一伙身强力壮的地头蛇起了冲突。似乎是因为那行商看着脸嫩、又是初次来扬州,便被脚夫宰了客。

那商人看着个子挺高,可在一伙儿肌肉遒劲的壮汉面前,确实不够看的。眼看一群人要打起来,程荀犹豫地看向冯平,冯平心领神会,大步走上前,拦住了几个壮汉欲动的手。

程荀和妱儿带着帷帽,远远站在垂柳下。她将帷帽微微掀开一条缝,看见冯平站在几人中间,并未出手,倒是和和气气地在与几人交涉。

还未等她松下一口气,不知怎的,那群人又撸起袖子、活动手腕,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冯平神色警惕,手已经摸到腰间佩刀上,下一秒,远处突然冲来一群人马,当即将那几个地头蛇按倒在地!

妱儿吓得往她身后躲,程荀目不转睛地看着,却见一个蓄满胡子、身形并不算高大的中年男人从人群后走出来。

他面色平静,那双鹰一般的眼中锋芒毕露。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几个男人趴在地上,又哭又叫,颤抖着求饶。

而他只轻轻一抬手,眨眼间,手下便将那几个男人拖到江岸边,再也未闻声响。

程荀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捏住。

这人的身份还有什么不好猜的呢?

能有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威信,也只有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那位游走于黑白两道、在两淮漕运颇有威名的虎帮大当家,虎三了。

虎三站在不远处,将那行商拉起,好生安抚了几句,又看向冯平。二人似是相识,说笑几句,虎三朝程荀走了过来。

她站在原地,并未露出胆怯,手却忍不住在背后拉紧了妱儿。

等这人走近了,程荀才看见他左眼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皮一直划到下巴,给他本就不算和善的脸又添了几分阴鸷可怖。

“想必,这位就是程姑娘吧。”

程荀没想到,他虽形容可怖,可声音却温和浑厚。

程荀语气中有些谨慎,“想必,您就是虎三爷吧。”

虎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

“程姑娘果如世子爷所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晏决明……与您提起过我?”

虎三脸上仍挂着爽朗的笑,“世子爷可是我多年好友。况且,鄙人也算与胡家打过不少交道,程姑娘在胡家的经历,便是写进传奇也不为过了。”

虎三说得含蓄,程荀却明白,他是在意指当初与孟忻、晏决明合作,摆了胡瑞一道的事。

见他主动散发善意,程荀也放下了些许防备,语气温和许多。

“虎三爷谬赞了。”

虎三笑着摇摇头,又问起几人要去何处。

“实不相瞒,我与妹妹想去杭州交游一阵子。”

听罢,虎三张口便道:“从此地去杭州倒也不远,若程姑娘不嫌弃,不如鄙人与程姑娘一道去?”

“这也是世子爷离开时对我的嘱托,希望我能多多照看一下您。”

程荀有些犹豫,看了眼一旁的妱儿,点头应下了。

“那多谢您了。”

妱儿也从身后站出来,拘谨地行了个礼。虎三爷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走到岸边吩咐去了。

程荀正想与冯平说话,方才那个年轻行商却走了过来,向程荀深深作揖。

“多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若不是这位壮士,沈某恐怕要摊上麻烦了。”

程荀连忙让冯平将他扶起,“举手之劳,公子莫要挂念心上。”

那行商直起身,程荀才看清,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个子虽然高,可脸上却仍是一副稚嫩的少年样。

她不禁暗想,如此面生,怪不得被那伙人欺负呢。

“实不相瞒,沈某此番本是想来扬州谈生意,未曾想到刚到渡口,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程荀本以为这沈公子不过是来道个谢,没想到他却愁眉苦脸地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只能安慰道:

“扬州物阜民丰,倒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方才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况且那几人不是被解决了么,公子莫要太过忧心了。”

此话方说完,程荀就见他眼睛一亮,试探问道:“不知姑娘可知道,方才那位大人是谁?”

程荀这才反应过来,看来他一开始便是想来问虎三爷身份的。她心中有几分啼笑皆非,面上只轻描淡写道:

“那位倒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家中兄长的旧识,偶然遇上,帮家兄照顾一下罢了。”

妱儿在旁点点头,冯平反倒有几分绷不住,将脸侧到一旁。

透过薄薄的帷帽,程荀悄悄瞪了冯平一眼。

那沈公子似是看出程荀不愿多说,识趣地后退一步,与三人道别走了。

当夜,船从扬州渡口启程。虎三爷并未与程荀他们乘一艘船,而是在另外一艘挂着一个虎头旗的灵巧小船上,不远不近地跟着。

程荀远远望着那面旗,心知,这是虎三爷拿着自己的名头,为他们这艘船保驾护航呢。

果不其然,从扬州到杭州,一路上所有关卡与渡口,他们没被被任何人发难过。就连晏决明提前为他们准备的路引文书都未曾用上,就这样一路通行到杭州。

直至此刻,那虎三爷又趁夜离去,丝毫没留给程荀任何道谢的机会。

程荀望着空荡荡的江波,不知为何,突然很想晏决明。

她想起怀里的信,犹豫一下,叫住转身要走的冯平。

“他……他可还送来别的信了?”

冯平一愣,随即回道:“主子只叫人给我传了口信,说好生照顾您。”

程荀咬咬嘴唇,像是下了决心,“我,我给他回封信,下船后你就帮我送去吧。”

冯平却有些迟疑地说道:“姑娘,此时主子恐怕一时半会儿收不到您的信。”

程荀投去疑惑的目光,冯平低头看着甲板,沉声说道:“主子,前一阵从军去了。如今要去哪个军营,平尚且还未收到消息。”

程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愣了愣,只干巴巴地开口说了句:

“哦,好,好。”

她被这消息闷头一棒砸在脑袋上,一时无措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她才越过冯平,往船舱走。

刚走了两步,她又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冯平身侧,扯住他的袖子,急切发问:“他什么都没和你说吗?他就没留什么话给我?”

冯平看着她眼中的焦灼和慌乱,心中叹息。

他此前一直待在晏决明身边,又如何不知主子与姑娘之间的种种孽缘呢?

可如今,便是这二人心中都存了对方,可各自还是走上了自己的路。纵是他这看客,也忍不住惋惜,此番一别,多久才能再见呢?再见时,又是何等光景呢?

他沉默地摇摇头。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松开手,转身走了。

回到船舱,她将自己关进屋子,靠在门上,许久没有动弹。

她目光发直地望着地上一条条木板。

她想,明明是自己拒绝了他,现在这副模样,又要做给谁看呢?

她知道,没有人会永远停在原地等她。她既然选了一条路,便要承担失去另一个选择的可能。她总不能如此贪婪又自私,这也要、那也要。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呢?

她甚至忍不住埋怨他,明明有这么多路,为什么偏要选从军?如今西北战事正紧,他难道就不知道,他这一去,有多凶险?

可下一秒,她又反应过来,既然她能选一条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路,那么为什么晏决明不能遵从本心,走自己的路呢?

他晏决明不是孬种,他的野心从来都不止一个躺在祖辈金山上终日挥霍的世子爷。

程荀抬起头,望着窗外不断东流而去的江水。

她想,她控制不了这滔滔江水将他们带去什么地方、变成什么样的人,但至少,她能掌控自己这几年的日子。

程荀抹了一把侧脸的碎发,抬起头、直起腰,将怀里的信小心放到那个陪伴她多年的木匣里。

她要努力,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至少,再相见时,她不能比晏决明太差。

第80章 汴梁春

暮春三月, 汴堤上杨柳依依。画桥上行人如织,小童举着纸鸢,泥鳅一般从人流中穿过,只在风中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汴水东流, 春风吹个不停。转眼间, 两年过去, 如今已是泰和四十三年。

冯平揣着方才拿到的信, 匆匆往金谷楼去。

金谷楼是汴水边最高的酒楼,底下两层是普通的食客,越往上, 往来的客人身份越是尊贵, 多是富商显贵在此宴宾、应酬。

冯平一路走到金谷楼四层, 在一处雅间门前停下,整了整衣袖,才敲门进去。

“主子,沈公子那边送来信。”

冯平微微垂首, 将怀中的厚厚的书信递过去。

“嗯, 先放桌上吧。”

屋里传来一个冷清平淡的女声,冯平将信放在桌上,推到一旁, 并不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放下笔、从案上抬起头。她微微偏头,活动两下僵硬的颈子, 这才发现在屋中沉默着站了许久的冯平。

她神色一懵, 眨眨眼睛, 奇怪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还没吃饭吧?我去让小二点两个菜来。”

说着就要起身,冯平连忙叫住她, 有些无奈地指指桌上,“主子,沈家送来的信。”

她一摆手,随意道:“没事,想也知道他又写了一堆有的没的,一会儿再看就行。”

冯平顿时就哑了火,看着她走到门外吩咐完小二,让他在一旁坐下,才迟迟拿起那封信。

小二进来添了茶,又送上两盘时令的小菜和点心。冯平看着她一边往嘴里放松花糕,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信,心中不禁也有了几分时过境迁的感叹。

短短两年时间,这位主子看似依旧冷淡沉默,可那眉眼间的郁色,却宛若冰雪遇春,渐渐消融在不断行走的步伐里。

两年前,他被晏决明安排到程荀身边,护送她外出游历。

早在晏决明身边时,他就知道,这位看似寡言的小姐绝不是娇怯柔弱的女子。她心中的抱负与野心,也绝非嫁做人妇、相夫教子。

——若是想要嫁人,又何必千辛万苦在外游历呢?孟家如此厚待重视她,自然会给她找个好夫婿,从此安闲一生。

他虽早有预想,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短短两年间,竟真让程荀闯出些名堂来了。

“这沈烁,不光嘴皮子灵光,写起字来也不遑多让呢。”

程荀轻笑一声,将书信收起来。

“沈公子为人跳脱,许是年纪小,性子不大沉稳。”冯平觑着她的神色,不软不硬地刺了沈烁一句。

程荀一愣,忍不住笑了。

“平叔,从前我们刚结识沈烁时,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冯平心中腹诽,从前不过看那小子也算个机灵的能人、能为主子所用。如今那小子的心思昭然若揭,世子又不在身边,他不防着点才怪呢!

她笑着摇摇头,将方才写好的书信封好口,交给冯平。

“平叔,这个还劳烦您今日帮我送去扬州。”

说起正事,她的笑渐渐收敛起来,愈发显得沉静稳重。

“上午我见了丰元商号的掌柜,湖广一地的生意确实有得谈,之后让沈烁亲自去拜访下丰元商号的当家的,应该就能拿下了。”

冯平也神色一正,擦擦手,将书信小心收好。

“主子客气了,是平的本分。”

程荀有些无奈。原本冯平刚到她身边时,口中的主子还只有晏决明一人。可两年下来,不知怎的,冯平竟将她也喊作“主子”了。

店小二进来摆上菜,她心知冯平一直不习惯与“主子”同桌吃饭,便自觉起身,走到雅间外的玄廊上,留冯平一人在屋内安心吃饭。

春色正好,风里夹着不知名的花香,掠过玄廊上垂挂的罗帐,柔柔拂到她脸上。

她双手撑在栏杆上,从金谷楼往下看,汴水绕城而过,在午后阳光下,仿若一条闪着金光的玉带。

此情此景,突然令她想起方才沈烁在信中提起的,扬州城里蜿蜒平静的小秦淮。

沈烁为人活泼跳脱,书信也写得平实直接。可偏偏就是那不加矫饰的话,读起来就像老友在身旁絮语,一时也将她拉回了十里烟柳的扬州城。

与沈烁的相识,还要说到两年前,她怀着满心的忐忑和期待,从扬州渡口出发,往杭州去的时候。

那时在渡口上,她叫冯平帮忙替一个年轻行商解了围,后来又遇虎三爷出手相助。这是她与沈烁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是她在杭州城。

那时正值九寒天,妱儿一颗心都飞到了西湖,要去看那断桥残雪。美景在前,程荀却因膝盖实在疼得难受,就待在客栈里烤火,让冯平带妱儿去玩。

到了晌午时分,她自觉好多了,便去客栈楼下吃饭。席间却听见身后桌有个颇为熟悉的男声,正在侃侃而谈。

那人从天文地理讲到三教九流,乍一听竟然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连程荀都忍不住听入迷了。

与他同席的似乎是几个有钱老爷,不时附和着他的话,却只当个乐子,言辞中并未有多少敬意。他也不恼,只在旁殷勤奉承。

直到程荀快吃完,那男声才期期艾艾说到自己的用意。

按他所说,这人自己有个商队,货源与商路都不是问题,只是此前生意被人蒙骗,亏了一大笔钱。

如今商队缺银子周转,便想与这几位老爷商量商量,不拘是合作参商股、还是别的手段,总之希望能够得几分援手。

那人说着又列起自家商队的优势,语气诚恳、态度谦卑,实在让人挑不出错来。只可惜,他这番话,只换来那几位老爷不甚在意的一句:

“你说吧,多少钱能把你这穷商队买了。”

毫不意外,最后双方不欢而散。大腹便便的老爷们骂骂咧咧走了,只剩下背后一片沉默。

听了一顿饭的时间,程荀难耐好奇,忍不住悄悄转头看了一眼。

谁想,转头才发现,这人竟是她在扬州渡口遇见的那个年轻行商。

那少年行商低着头,沉默地对着面前一桌残羹冷炙,满脸都是颓丧。

恰是此时,妱儿与冯平回来了。她招呼二人坐下,又让小二重新上菜。等她回过神,冯平已经与那人聊起来了。

少年似是没想到,竟在杭州又遇上恩人。待看清恩人就是方才坐在一旁、完整听完自己窘态的人,那张清俊的脸上更是尴尬无措。

顶着那张难掩红晕的脸,少年介绍自己,他名叫沈烁。

程荀不意让他难堪,礼貌地打了招呼,便与妱儿先回客房,让冯平和他聊聊。

冯平回来时,果不其然带来了更多的消息。

沈烁此人是从太原来的行商,虚岁十六,一直想来江南地带闯出个名堂。

前阵子,沈烁带着自己好不容易养起的商队,胸有成竹去扬州做生意,却遭人蒙骗,银子打了水漂,连商队都在解散边缘。

程荀听后,却起了几分心思。

这沈烁小小年纪,便有闯南走北的胆识,脑子也伶俐,一张嘴能把死人都说活了。更要紧的是,此人没有什么清高的架子和包袱,可一旦涉及底线,又是个坚定执拗的。

这样的人,做别的或许有诸多毛病,可若是行商,那必有大成。

程荀想了想,嘱托冯平先将那人拖住,让他暂且不要离开杭州;又让他私下悄悄去调查一番沈烁的背景,看看这人嘴里说的可属实。

几天后,程荀从冯平那得到消息,沈烁所说大部分都为真。他本人勤恳努力、行商时眼睛毒辣,而他的商队虽还年轻,可信誉和效率都挑不出错。

若真要挑什么毛病,那便是这人实在太年轻、背后也没什么背景,很多大的商号都不愿与他合作。

据冯平所说,他调查后发现,这人自称自己是太原大商户沈家的少主,迟早要继承家业,如今只是家中让他出来练练手、玩玩而已。

而他顶着这个看似唬人的名头,竟真拿下了几单大生意。

程荀听后,颇有些啼笑皆非。

翌日,她让冯平请来沈烁,亲自与他做了一桩交易。

她先是从自己的金库中拿出一部分银子,解了沈烁的燃眉之急,又与他签订一份协议,参商股、拿分利。

沈烁自然没想到,这个看似沉静寡言的少女,不光家财万贯,还有与他这个陌生的外男直接讲生意的魄力。

他虽然惊讶,却也知道机会转瞬即逝,当即应下来,与她签订了协议。

盖章画押,从此,程荀与沈烁成为了能够平视彼此的合伙人。

而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二人一个继续忙走商,一个继续踏上游历各地的旅途。

两年时间,她与妱儿离开杭州后,便一路北上,在各地走走停停。

行走在外,无论家资多少,总是难免遇到风餐露、风雪载途的情形。可越是风尘仆仆,她越发现,原来这世上奇景,往往都在那人迹罕至、人力所不可达之境。

她见过五岳之险峻、江河之壮阔,也见过雷霆紫电、江潮一线。

亘古不变的山川日月、江河湖海就在眼前,她独立江岸,望着无尽的蓝天,突然感知到自己之渺小。

而比那不会言语的自然万物,人世的无常与万变更令她感慨。

她见过苏杭之地的纸醉金迷,见过破败村落的荒芜穷苦;见过户盈罗绮,也见过典妻鬻子。

她见过昨夜还穿金戴银、富贵豪奢之人,第二日就在赌桌上输个精光,连祖宅基业都赔了出去;

她也见过,迂腐刻板、庸庸碌碌、终日抱怨怀才不遇之人,走投无路投井自尽后,家中才收到来迟了的中举喜报。

她有时觉得自己只是那沉默无言的观看者,有时又觉得,那些痴嗔怨妒、喜怒哀乐,不就是另一个她么?

看得越多,她愈发了悟孟其真的那句话。

“莫求齐全,但求心安、但求不悔。”

她倚靠着栏杆,心绪却远远飘到天边。

她想,两年了,好快啊。

晏决明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还未从思绪中抽身,她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扰人的叱骂声。

“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别顶着吴家的名头出来丢人了!”

程荀皱皱眉,循声望去,却见一男一女站在玄廊尽头,正剑拔弩张地对视。

她正想转身回雅间,却见那女人突然扬起手,狠狠扇在男人脸上。

“呸!张围,你个没皮没脸的货,我敬着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我告诉你,我杜三娘这辈子还没怕过谁,少来老娘面前装蒜!”

程荀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女人竟如此强悍,一时愣住了。

而对面,那男人挨了一巴掌,又挨了一顿骂,不禁瞪大双眼,当即便举起了手。

程荀见状不好,连忙高声道: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