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长梦令
程荀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雪后的四台山, 晶莹、清澈。林海的白、泥土的黑交错纵横,织成一幅画。
程荀背着竹篓,踩在松软的雪粒上,深一脚、浅一脚。上山路不好走, 她呼着白气, 一张脸被冻得通红。
穿过松林竹海, 她轻轻推开柴门。
农家小院里, 篱笆围起的菜畦上落满了雪,只隐约能看见白雪下一点翠色。鸡舍被稻草盖住,新生的鸡崽在吱吱叫唤。
屋檐下, 土灶上热着汤, 肉香飘进鼻子里, 馋得她咽了咽口水。刚放下竹篓走到灶边准备偷吃一块腊肉,就被身后的人叫住。
“小阿荀,又偷吃。”
程荀手一顿,转身看去, 却见一个中年男人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大勺, 从柴房走过来。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乍一看,程荀竟有些愣怔。
男人熟稔地往锅里添了些盐, 用大勺搅和搅和,尝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注意到程荀还呆呆站在原地, 他笑着朝她招招手, “小阿荀, 过来尝尝盐合不合你胃口。”
程荀走上前,就着那大勺尝了口腊肉汤。
“怎么样, 爹爹手艺没变吧?”他有些自得地一仰头,眼角都笑出了细密的纹路。
程荀反应过来了。
这是程十道,四十六岁的程十道。
她贪婪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面容,眼睛都不敢眨。
可越是想清晰地描摹清楚他的样貌,眼前就越是模糊。她慌忙擦去眼里的水迹,生怕下一秒眼前人就消失无踪。
还好,还好。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消失,微笑等她的回答。
程荀笑中带泪,用力点点头。
——即便她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快,进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程十道在灶台上忙碌,想起什么又说,“去后头叫你哥哥来吃饭了。”
程荀像是一脚踩进云里,晕乎乎地向后走。
堂屋后头是柴房、水井,还有个小小的仓房,里面放满了利于存储的粮食和各种工具。
仓房外的空地上,一个少年正背对她在柴垛上砍柴。
少年身形瘦弱却有力,利落地抡着斧头。时值寒冬腊月,他却热得将外袍脱下、系在腰间,上身只留一件贴身的薄衫。每次动作,都能看到他紧绷的肌肉和突出的肩胛骨。
这是那个精瘦却康健、充满生气与活力的程六出。
程六出放下斧头,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侧身时看见了程荀。
他几步迈到她跟前,一手放在腰间,半歪着头看她。
“看起来,你就算长大了,也和小时候没什么不同嘛。”
程荀没听懂他的意思,可下一秒便发现不对劲。
她竟然能够平视程六出。
她后知后觉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却有些突出,手背上还有一道被火燎伤的痕迹。
那是有一年冬天,胡婉娘最喜欢的荷包不小心掉进炭盆,她下意识捞起来时被灼热的木炭烧伤的疤痕。
程荀抬起头,终于明白了。
这是十三岁的程六出、四十六岁的程十道,和如今十六岁的程荀的家。
前院传来程十道的催促声,程六出高声应了一声,小跑着进屋。程荀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走进屋内,桌上饭菜热气腾腾。程十道和程六出一个添饭、一个分筷子,嘴上说着些寻常琐事:
铁锹的木头朽了要换;阿荀的旧衣被树枝勾破了要缝;山下刘大娘家要换瓦,刘大叔却将腰摔坏了……
程荀安静地坐到桌边,听着他们话家常,不停往嘴里塞这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的饭菜。
吃完饭后,程六出下山去刘大娘家帮忙,家中只剩她与程十道。
午后,屋外又飘飘扬扬下起雪。天地落得一片白,林梢轻动,山林皑皑。
程荀和程十道并肩坐在屋檐下,身旁红泥小炉温着茶,白烟袅袅。
程十道拿着一件藕荷色的外袍,仔细缝着上头一道破口子。
程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外袍是她十岁除夕那年,程六出特意去县里成衣店买来送给她的。
当时他说,十岁是大姑娘了,总要穿点漂亮的。
在胡府见惯了锦衣华服,其实这外袍也无甚特别之处,至多不过是颜色鲜亮些。
可那时她收到衣服时,开心得一整夜都没睡好。她先是将衣服叠好,在怀里抱了大半夜;后来担心衣服皱了,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无比珍爱抚摸了它许久。
回忆起彼时的心情,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垂在一旁的袖口。
程十道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里浮起几分笑意。
他突然问道:“小阿荀,我走了以后,你过得开心吗?”
程荀手一颤,抬眼看去,却见他神色如常,好似刚刚不过是问了句天色如何。
她没回答,只是收回手,屈腿抱住膝盖,静静看着屋檐外的雪。
雪越下越大了。
鹅毛大的雪花簌簌落到潮湿的土地上,红泥小炉里时不时传来木炭裂开的轻响,绣花针抵到顶针上,笃笃作响。
半晌,程荀才打破沉默,语调轻快地回答。
“我过得可开心啦!我刚离开家,原本以为自己没地方住了,结果恰好就遇上了程六出。我俩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当即就决定要一起建一个新家!”
“我们运气好,这庙里的菩萨娘娘收留了我们。山下的大叔大婶也常来帮忙,没多久我们就将家里布置得有模有样了。”
“后来,我俩就长大啦。”
“程六出在县城里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他脑子快,别人堆了一年的烂账,他一天就能理顺。有这个本事,县里好多商户争着抢着要他呢!”
“我呢,就在县里开了家食肆。我的手艺在县里可是一绝。每到饭点,门口就排起长队,时不时还要程六出过来帮我跑堂上菜,店里才忙得过来呢!”
她转头看向程十道,笑嘻嘻道:
“爹爹,我有房子、有铺子、有钱财、有手艺,怎么会不开心呢?”
程十道早已缝好口子,将外袍叠好放到一边。他安静听着程荀的话,闻言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又轻轻拽了下她的耳朵。
就像儿时那般。
“阿荀,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就算没有房子铺子、钱财手艺,也能过得开心。”
程荀看着他清明得好似能洞察一切的双眼,脸上的笑渐渐僵了。
她嘴唇轻颤,几乎微不可察地嚅嗫道:“爹爹……”
可程十道依旧没有分毫动摇,那双有些松弛衰老的眼睛仿佛看清了她的灵魂,默不作声地逼她直面现实。
“阿荀,爹!我回来了!”
院门外传来程六出的声音。
程荀没有转头,而是近乎哀求地看着程十道。
终于,程十道移开了视线,默不作声地表达了退让。
程荀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晚饭时,桌上摆了刘大娘送的鱼糟,三人神态如常地说说笑笑。桌下摆着暖腿的火盆,窗外,飞雪满山。
吃过饭,程荀回到自己的卧房,躺在那张小床上,迟迟不敢闭眼。
她努力抵抗着困意,盯着窗外的天色。而她清楚地看见,从沉沉夜幕到旭日东升,只用了眨眼的一瞬。
程荀缓缓推开窗。窗外,冰雪消融、霜寒不再,远山翠黛尽入眼底。而那不断涌动的松涛竹浪,迎面送来炎炎热风。
夏天到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慌忙打开门,却见程六出身着薄衫、裤腿挽起,手里拿着两顶草帽,兴致勃勃问道:“可要去采莲子?”
还不等她回答,他便拉着她冲出了屋子。
程十道在背后喊:“早点回来!”
程六出头也没回,高声答道:“知道了!”
出门太急,程荀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就踩在温热柔软的草地里。
而程六出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往无前。
跑着跑着,她心头那一点迟疑和踌躇也被风吹散,只觉得身体好似被云托起,正贴着地面低空飞行,脚背轻轻掠过草尖,酥麻痒意让她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在夏风中穿梭,像两个毫无顾忌的野孩子,尖叫大笑、肆意奔跑。
直到暮色四合之际,他们才抱着满怀的荷花、莲蓬匆匆撑篙上岸。路上突然下起急雨,他们挤在不算宽大的荷叶下,一路吵吵嚷嚷回家。
擦干头发、换好衣服、低眉臊眼地被程十道训了一顿后,夜晚再次降临。
程荀站在窗前,翘首等待着新一天的到来。
眨眼的瞬间,天果然又亮了。
她打开门冲出门外,只见山中叠翠流金、层林尽染。飞雁掠空而过,枯叶随风舞动。向远处望去,却见平原上铺满金黄的晚稻,凉风过处,稻浪无边。
秋天到了。
昨日刚刚挂上去的柿子,此时已经结了一层雪白的糖霜。程荀摘了一个喂进嘴里,甜得牙根发麻。
程十道推着一车车稻谷回家。金黄的稻谷倒在院子里,程六出高举连枷,打谷脱粒。程荀觑着时机,将地上散落的谷粒推到一旁,堆成一片稻谷的海洋。
程荀扑到那海洋里。金黄的谷粒盖住她的四肢,她抬头看着朗阔的蓝天,长长舒出一口气。
好幸福。
她忍不住安逸地闭上眼。
下一秒,一丝凉意落到鼻尖。她睁开眼,只见身下的稻谷早已不见,她躺在一片空旷的雪里,周遭空无一人。
四台山不见了,破庙不见了,程十道和程六出都不见了。
眼前的世界虚无、空荡,只有漫天飞雪飘飘扬扬落下。
程荀慌乱地站起身,她踉跄着步子,一路奔逃、一路呼喊他们的名字。
“爹爹!程六出!”
“程十道——”
“程六出——”
程荀不停向前跑,直到再也迈不动腿、喊不出声。可这雪地好似没有边界、没有尽头,连回声也不曾存在。
她像是被困在这张白纸里。
程荀绝望地跌坐在地。
她该去哪儿?
她该怎么活下去?
不知坐了多久,漫天的雪几乎将她淹没。头发、眉毛都被白雪覆盖,连长睫上都落了一层雪。
雪原之中,唯有她被染得纯白的身影。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这场雪真是眼熟。
十一年前,程十道死的那天,好像就是这样的雪——连绵而磅礴,仿佛要将这世界吞噬的雪。
她短暂的人生,似乎从那一天起,便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她想,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
陪伴、折磨、盘桓在她灵魂中长达十年之久的爱与恨,开始于一个风雪夜。
而一切,也将结束于这个风雪夜吗?
程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在最开始那天,便注定了今日的结局,那她兀自强撑、浸满血泪的这十年,到底意义何在呢?
程荀觉得自己摇摇欲坠,仿若下一秒就要跌进虚妄的深渊中。
而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阿荀。”
她浑浑噩噩抬起头。
是程十道站在她面前。
“小阿荀,你为何在这?”说着,他一撩衣摆,摆出读书人的架势,坐在她身侧。
“爹爹。”程荀看着他,喃喃道,“我被困在这了。”
“谁将你困在这了?”
“我不知道。”
“阿荀,你当真不知道吗?”
程十道的目光放到远处,似是在回忆。
“你可记得我曾经与你说过的楚人‘刻舟求剑’的故事。”
程荀点点头。
“楚人想要找回剑,却不顾流水行舟,只一味将自己困在原地。”
“阿荀,如今流水行舟已十年矣,你又为何还将自己困在原地呢?”
“能困住你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
程十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扯了下她的耳朵。
他的目光怀念又珍惜。
“小阿荀,莫要自苦了。”
“向前走吧。”
说罢,程荀看见程十道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而后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化开。
她瞪大眼睛,仓惶扑上前,试图抓住他。
可那散落的光点好似流沙,不断从她怀中、臂弯中、指缝尖溜走。
眼泪奔涌而出,她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
但程十道的动作已然停滞住,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一个既满足又悲伤的瞬间。
那张本就普通的脸,因为这古怪的神态,甚至显得有几分好笑。
可下一秒,他的身体彻底分崩离析。
而无数的光点在她周身飞舞环绕。明亮灼目的光将她包围,她忍不住抬手挡住了双眼。
手指缝隙间,那光亮越来越盛,刺得她头晕目眩,不得不闭上眼睛。
黑暗再次来临,这一次,她听见了另一道呼唤声。
“阿荀,醒醒……”
“阿荀——”
她挣扎着睁开眼,面前是张憔悴疲惫的脸。
手腕被那人紧紧握住,滚烫的温度贴在她的皮肤上,力度大得让她有些疼。
她这才恍然,原来这一回不是梦。
她回来了。
第62章 夜深语
程荀艰难地撑起眼皮, 可眼前的一切依旧模糊混沌。
半梦半醒间,身体每一处关节都仿佛在与她作对。她试着抬手,可四肢好似陷入流沙之中,越是挣扎, 越是沉重无力。
她放弃抵抗, 平躺着, 缓缓呼吸。
而沉睡已久的感官也逐渐苏醒。
屋内不断有脚步声进进出出, 步子很快,却轻巧有序。她被人扶起,温热的碗凑到她嘴边, 药味儿苦涩刺鼻, 她皱皱眉, 下意识抿紧嘴唇。
下一秒,她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那人带着一身清淡的檀木线香味,稳稳地撑住她无力下滑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哄着。
熟悉的气息、低缓的絮语缓缓抚平她紧绷的情绪, 迷迷糊糊中, 她喝下药,又沉入黑暗。
再次醒来时,视线里一片昏暗。
身体各处依旧酸痛乏力, 可头脑里却清明许多。她盯着头顶床帐发了会儿呆,又缓慢移动目光。
昏黄的室内,一灯如豆。木窗开了一条缝, 微凉的夜风钻进来, 烛火摇曳晃动。
程荀凝视着跃动的烛光, 大脑一片空茫。
火光猛地一跳,凉风吹进屋内, 程荀抬眼望去,却见门被人推开了。
那人动作轻柔,几乎听不到声响。他小心翼翼关上门,转身的一瞬间,目光对上程荀的视线。
暗淡的光下,程荀看清了那人的脸,憔悴、疲倦、冷厉。
是晏决明。
他瘦了许多,下颌处本就锋利的线条如今更加冷硬。他双眼充血、眼下青黑、嘴唇苍白,似是许多天未曾好好休息。
可在视线交汇的瞬间,他神色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向前走了两步,而后脸上浮起几分如释重负的笑意。
那双方才还沉郁灰暗的眼,此刻如同遇晴的海,浮光跃金、碧波流转。
或许是这夜太静、这烛火太过柔和,程荀望着他,竟突然想起了梦里那个的程六出。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颤了颤。
她看着他匆匆跑到她床前,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而后又到来一杯温水,小心地将她扶起,喂到她嘴边。
他靠近时,程荀又闻到了那股檀木线香味。
程荀就着他的手喝完水,方才还未曾注意到的喉咙突然干得发痒。她伸出手指,微弱地拽了拽他落到床边的袖角。而他顿时会意,又倒来一杯水。
反复喝了四五杯水,她才觉得活过来了。她找了找声音,试探地开了口。
“我……”
这声音果然干哑得吓人。
她咽了口吐沫,继续道:“我睡了多久?”
晏决明将她扶回被子里,替她仔细掖好被子,才轻声道:“不过几日。你醒过来就好。”
程荀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
晏决明坐在床边,指腹隐秘地擦过她的发梢。
中秋日,他从京城匆匆赶回扬州。在胡瑞的暗室外,他见到了程荀。
那夜,她打开暗室的门,清浅的月光洒下,晏决明下意识便屏住了呼吸。
只见她朱唇点翠、云鬓堆鸦,穿着大红嫁衣,原本应是美得不可方物。
可那张精心妆扮的脸上,却布满了斑驳血迹。
数不清的血珠,黏在她的眼角、侧脸、长发间。那血迹甚至汇聚成线、蜿蜒而下,在苍白的脸上织出一张猩红可怖的网。
下一秒,伴随着胡品之气若游丝的呻|吟,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而他这才看清她的神情。在那交错纵横的血网中,她目光平静、冰冷,像是一片久冻的冰原。
在那瞬间,晏决明莫名听见有寒风呼啸而过,他心中一座伫立数年之久的高塔,无声地倒塌了。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站在一侧,僵硬地等待着她的审判。
最后,她望着他,目光悠远,像望到了更远处。
他知道,她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她说,程六出,我为你报仇了。
那一刻,晏决明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体里某处隐秘的、从未道与外人言的锁链,断开了。
——而那条锁链,连接了他的过去与未来,支撑他苦苦走到今日。
他近乎无措地看着她,可她却好似再也承受不住今夜的种种,如一只染了血色的枯叶蝶,飘飘扬扬落到地上。
他慌忙接住她。怀中的人双眼紧闭、脉搏微弱,连呼吸的起伏都平静得微不可察。
灭顶的恐惧如同天罚,落到他的头顶。
他抱起她,纵马飞驰而去。
身下的黑鬃马从未跑得那样快。急促的马蹄穿过街市,扬起一片尘土。
终于回到观宅门口,马儿还未站稳,他便抱着她一跃而下,一路飞奔一路吩咐仆从找来苏老、备好热水与药材。
苏老匆匆赶来,看见浑身浴血的程荀也并未多言。沉着脸把完脉,他挥退众人,凝重地对他说了一番话。
说完,他便拿着方子出去亲自制药了,独留晏决明坐在屋中,艰难地理解他的话。
什么叫“心血亏耗,恐令寿数有碍”?
……阿荀才十六岁啊。
她理应有幸福而漫长的一生。
他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可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多少药灌下去,程荀却始终沉睡着。
他将胡家的善后之事一股脑全丢给了孟忻,一心待在程荀屋中,照料她的身子。
每日,他耐心仔细地给她喂水、喂流食。程荀膝盖上的旧伤又加重了,他便每日替她艾灸、推拿。
府里没有丫鬟,许多事情不方便,他便找来了妱儿,请她帮忙为程荀擦身、换衣。
他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五日。除了更衣,一切事务都不假手于人。
前两日,晏决明尚且稳得住;可直到第三日程荀还未醒,他慌了。询问苏老,他却只说程荀需要休息,此时昏睡不算什么,难的是后头的休养。
可那番与寿数有关的话却彻底刺激了晏决明。
求医问药没用,他便开始求神问佛。他在程荀住处隔壁设了间佛堂,每日除了照料程荀,便是跪在菩萨像面前,虔心祈求。
昏暗的佛堂里,香烛昼夜常亮,线香缥缈的白烟在空中缠绕。
晏决明望着菩萨悲悯肃穆的神情,第无数次祈祷,他愿一命换一命,只求程荀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许是菩萨显灵。今夜,他如往常般抽空去佛堂上了三炷香,匆匆赶回厢房后,果真见到了清醒过来的程荀。
此刻,他看着程荀虚弱苍白的脸色,只轻轻说了句:“不过几日。你醒过来就好。”
你醒过来就好。
晏决明坐在床边,将程荀散落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程荀看着他的动作,神情微愣。
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愈发显得他眉眼温柔。
“晏决明。”她突然开口,“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晏决明俯身凑近了些。
“什么梦?”
“我梦见……”该从哪里说起呢?她忍不住陷入沉思。可不知为何,越想头越昏沉,眼前一切也逐渐朦胧起来。
晏决明侧耳去听,半晌后,只听见一句轻缈如风的呢喃。
“我梦见了,四台山……”
他的心突然漏了两拍。
再侧头去看,却见程荀已经闭上眼睛,呼吸绵长。
他手指蜷缩,轻轻抓住了锦被-
接下来半个月,程荀基本是在床上度过的。
苏老自她醒后又来给她把过脉,特意叮嘱她好生休养,不可再劳心费神。
暂且不提程荀有没有将这话放心上,可晏决明却将这话当了真,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喝药,别的一句都不提。
好几次程荀想问起胡家的事,晏决明总是先一步将苏老的医嘱拿出来压她。程荀气得想与他辩个高下,可一旁妱儿谴责又忧虑的目光投来,她只能讪讪躺下。
半个月后,直到程荀不必任何人搀扶也能稳稳走在路上,晏决明才稍微朝她透露了胡家些许消息。
首当其冲的便是胡品之。这人胆小如鼠,身子骨却是个耐造的。晏决明找来大夫,救治了半个月的时间,好歹让他能活着回京。
而胡品之被人押解上京,只因为楚秀才一纸状书递到了皇帝手里。这骇人听闻、惨不忍睹的申告上达天听,立时便在朝堂上闹得风风雨雨。
理由也很简单,楚秀才虽不过一介布衣,却多少考出了些功名。如此一个前程大好的秀才公,就因一个官宦子弟的禽兽之举,得了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此事经有心人的散布,顿时就刺中天下众多读书人最敏感的神经。偏偏这秀才又出自赫赫有名的鉴明书院,曾经的同窗得知真相,无不为其痛惜扼腕。读书人的笔最是辛辣狠厉,一时间,胡品之、楚秀才之名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恰在此时,溧安县的胡宅里,官府当真在一口废弃的枯井中,找到了一具已成白骨的女尸。那女尸身旁斑驳的银镯里的“楚”字,明明白白昭示了她的身份。
胡品之彻底走到了绝路。
其次便是胡瑞。
从晏决明口中,程荀得知,原来胡瑞从一开始去往京城便是一个局。
他自以为截下了孟忻的奏折,殊不知孟忻早已将胡瑞在扬州多年的种种罪状,封为密折、直达龙案。
侵吞公款、私卖盐引、官商勾结、杀害良民、谋害钦差……光是晏决明寥寥数语,就听得程荀不住咋舌,更遑论皇帝。
——普天王土、莫非家资,胡瑞这些年伏在两淮这艘大船上,敲骨吸髓犹嫌不够填饱肚子的行径,彻底惹怒了皇帝。
可程荀从晏决明的口吻里,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味:或许皇帝早已抱了杀鸡儆猴的心思,不过苦于长期以来的朝堂派系争斗,以及实际证据的掌握。
她试探说出自己的想法,晏决明肃然颔首。
两淮盐运利益巨大,这些年一直被各方人马虎视眈眈。无数阴谋阳谋的争夺下,蔡尚书一党拔得头筹,掌握了绝大部分利益。
早些年,皇帝在蔡尚书这个两朝元老的扶持下,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顺利夺位登基。
可坐上那个龙椅,才是真正的开始。
为了平稳度过皇权更迭带来的朝堂动荡,皇帝并未大张旗鼓地砍掉老臣的手脚。而是韬光养晦、修鳞养爪,逐步扶持起自己的力量。
这些年来,那位战战兢兢的少年皇帝逐渐成长为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朝堂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新旧之争、南北之争、甚至储位之争,都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皇帝独坐高台,手握权柄,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
他不想做擅专弄权的皇帝,或者说,他并不想做被后人看做擅专的皇帝。
既要实打实的好处,又要明君贤臣的名声,许多事便只能让自己的刀出马——而孟忻,就成为了明面上的那把刀。
此番孟忻需坐镇扬州稳住局面,晏决明便怀揣证据,以孟忻副手而非太子侍读的身份,进宫觐见皇帝。
私卖盐引的真假账簿、侵吞公田的田产地契、无数良民的泣血控诉……
皇帝等这份证据太久了。
他当即拟旨,将假意骗回京城的胡瑞关进大理寺听候处置。而后又下旨命孟忻即日籍没胡家家产、一应亲眷下狱候审。
如今案子尚在调查之中,可证据之确凿、大理寺态度之强硬,让蔡尚书一党彻底明白了皇帝铲除胡瑞的决心。弃卒保车,是此刻最明智的选择。
程荀一口气听完,心终于落了下来。
胡家泼天的富贵,就这样走到头了。
据说,孟忻带人在胡家整整待了七日,几乎将胡宅搜了个底朝天。光是明面上搜到的家产就几乎抵了半个扬州城。
更为离奇的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孟忻突然让人将澄湖水放干。一群人挖了五日,竟真的在那淤泥下挖出了整整一湖底的金银箱子。
孟忻令人一个个撬开木箱,污泥下,金条银锭铺了满湖,阳光一照,金光四溢,刺得人双目眩晕。
程荀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开口问道。
“那……胡婉娘呢?”
晏决明此刻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他皱皱眉,开口道。
“她那在京城的叔爷胡聘据理力争,说她已嫁为张家妇,不当受胡瑞所拖累。张家吃了个闷亏,不知得了胡聘什么好处、也不知被胡瑞拿了什么把柄,竟真的将她保下了。”
他想起张子显难看的脸色,冷哼一声,眼里尽是讥诮。
“张家可不是什么大方的。她便是逃过一劫,此后在张家恐怕也不会好过。”
程荀听后沉默良久,只低声叹了口气。
“便是再不好,也总比被送到教坊司、甚至军营那样的地方好。”
晏决明心中有些诧异。他凝视着她,抬手轻抚她垂落在肩的发丝。
“阿荀,你的心肠太软了。”
程荀却缓慢地摇摇头,道:“我只是不在乎她了。”-
自那日得知了胡家的近况后,她只觉心中长久以来的重负轻了许多。
可这份久违的松快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晏决明从府外买了几个丫鬟,亲自请崔夫人帮忙调|教后才带到程荀身边,照料她的起居。
可程荀实在不习惯。
每天从睁眼开始,就有人时刻紧盯着她的动向。想喝水,还不必说,茶杯便已奉到手上;想下床,才刚刚坐起身,脚边便有人跪着服侍她穿鞋。
晏决明送来的丫鬟懂事、机灵、嘴严,若是换个人家,恐怕便是大丫鬟也做得。可程荀看见她,却只觉见到了曾经的玉竹。
原来,她服侍别人的时候,是这种模样吗?
那几个丫鬟越是懂事听话,就越让程荀感到痛苦。
可她却说不出口。
她也曾试过告诉她们,不必太过紧张自己,许多事她自己都能做。可那群丫鬟们听到后,却惶恐地跪了一地。
那一刻她明白过来,若是她说不想让人伺候,这群丫鬟便只有继续被转手的命运。她们伺候她,是她们在这府中立身的价值所在。
于是,她只能沉默。
日子一天天向前过,她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脸上虽然苍白依旧,却也有了健康的红晕;膝盖在晏决明的精心照料下,即便秋雨连绵,也许久未疼了。
晏决明也终于放下心来,不再时刻紧跟她身侧,开始处理手头堆积已久的事务。每日傍晚时分,他才风尘仆仆赶回府,踩着暮色前来看望程荀,陪她吃饭、监督她吃药。
故而白日里,只有妱儿能陪伴在她左右。可程荀得知,妱儿如今学字正学得如火如荼,写字虽然还歪歪扭扭,可已经能顺利读完话本了。程荀心中欣慰,实在不愿她为了照顾自己,而错过难得学习的机会。
为此,她想出个主意,请晏决明为妱儿寻了位女先生,每日将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妱儿心知她是为她好,也不再勉强,而是一门心思投入进课业之中。
身边骤然安静下来,程荀突然多了许多放空自我的时间。
晏决明为她收拾出的小院极其安逸。每日她醒来,吃过早膳、喝完药、针灸完膝盖,便躺在庭院里紫藤花架下的摇椅里。手边摆着点心热茶,身上盖着暖和柔软的毡毯。
正是秋高气朗的时节,透过花叶的缝隙,她静静看着头顶流云聚散分离,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
这或许是她十几年来,最安逸轻松的日子。
在漫长的、空白的、安闲的时间里,她时常想起那个梦,想起程十道对她说的话。
他说,向前走吧。
可程荀不明白,她的前路又在哪儿呢?
日子一日日往前走,直到有一日,孟忻与崔夫人突然来了。
此前,晏决明知道她如今需要独处的时间,便提前与崔夫人打了招呼。故而这些日子,崔夫人并未露面,只是派人时不时送来些补品药材、钗裙首饰,就连打发时间的话本书册都送来了好些,好似真的将她当做小孩了一般。
可每每收到崔夫人送来的礼物,她还是会感到一种难以适从的负担。
——毕竟,她又能回报崔夫人什么呢?
此番二人突然出现,她心中有些紧张。
……难道,是要说起义女之事?
可是,她还没想明白呢。
许久不见,崔夫人有些激动,拉着她的手,仔细问她如今身体的情况。
她不太习惯来自长辈的关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晏决明在一旁,替她逐一回答了。
过了好一会儿,崔夫人终于安心坐下,孟忻也放下掩饰的茶杯,正襟危坐,看向程荀。
一瞬间,程荀甚至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丝紧张。
“程姑娘,我听决明说,你在溧安县的父亲,是你的养父?”
程荀点点头。
孟忻顿了顿,缓慢而认真地问道。
“那你可曾想过,自己的生父是谁?”
程荀怔住了。
第63章 孟其真
生父?
这个词离程荀太遥远了。
她茫然地眨眨眼, 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便是程十道的女儿。
她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自己成为其他人女儿的模样。
她与程十道只做了短短五年的父女,可就是那五年,给了她一个存活于世的机会。
程十道走得早, 彼时她尚且懵懂, 许多事情都看不明白, 直到慢慢长大, 才明白过来程十道是怎样一个人。
记忆中程十道总是灰扑扑的。他古板、沉闷,不得志像是经年积雪压在他的眉间。
可就是这样一个早已向现实低头的人,竭尽全力为她创造了一方温情、柔软、不必为屋外风雪忧愁的天地。
程荀两岁时, 母亲走了, 此后便是程十道独自将她拉扯长大。父女俩相依为命, 程荀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
直到程家为他办白事,在流水席上程荀听到几位姑婆扯闲,说起母亲离世后,也曾有媒婆上来说亲事。
在外人眼里, 程十道脾气好、不打女人;虽家资微薄, 可毕竟也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读书人,说出去名头也好听。更要紧的,他家中只有一个领养的女儿。故而刚出孝, 便有人家主动找上来。
可程十道全都推辞了。
说这话时,那几位姑婆特意看了眼程荀,提高声音道:“能为了什么?不就是怕后娘欺负那个拖油瓶么?”
“要我说, 他当年真不该捡那丫头。不然, 也不至于今日连个摔盆打幡的都没有。”
几个姑婆摇摇头, 七嘴八舌说着闲话,程荀坐在一旁, 兀自陷入沉默。
儿时她也曾问过程十道,娘亲还会回来吗?那时,程十道只是抬起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手,轻轻拍了拍程荀的头。
“娘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我们将来去找她呢。”
或许,如今他们也正在彼岸等待她。
在她物质贫瘠的童年,程十道给了她不必艳羡任何人的富足、广阔的爱。
是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深究过自己从何而来、身上流的又是谁的血。
人世多艰,能保全自己已是万般不易,她不记恨抛下她的人。
她看着孟忻,心中有了些许猜想。
“孟大人突然问起,是有了我亲生父母的消息么?”
孟忻未曾想到她竟然直接说破,更未曾想到,她眉间眼底竟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无。
没有激动,没有好奇,没有期待,更没有怨怼。
他忍不住叹口气,心中既怅然又欣慰。
如此看来,至少那位养父对她很好。
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实不相瞒,若是没出错的话,你的父亲许是我的一位故人。”
程荀微微睁大眼睛。
孟忻靠在椅背上,半仰着头,似是陷入回忆。
“那是泰和二十五年的事了……”
泰和二十五年,孟忻刚入仕没几年。老师去世、又得罪了当时的座师,他虽名列进士前榜,在朝堂上却没什么声量。
在京中候缺几年,他终于拿到调令——西北紘城的一个八品县丞官。
紘城远离京师,赤地千里、地瘠民贫。又是毗邻西北蛮族之地,最严重的时候离前线战场不过百里,多年来屡次遭到瓦剌、鞑靼人洗劫,说是生民涂炭也不为过。
据说,此地除了漫天黄沙,最多的便是死于蛮族人刀下老弱妇孺的坟包。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孟忻毫无怨言,当夜便收拾行李,利落地走了。
马车行至驿站,崔媛来见他,抬着泪眼,凄凄切切。
“若是遇到好的人,不必等我。”
他站在几步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
奔波半月,他匆匆上任。到了此地才发现,紘城基本被将门沈家的人接管,文官早被架空。
而他的上峰县令又是个屡遭贬谪、郁郁不得志之人,早已没了为国为民的抱负,终日无所事事。
孟忻虽不满现状,却也知道这并非他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他不过一个八品县丞,终日在衙门里与文书、琐事打交道,手中无权无钱无人,又能做什么呢?
在西北漫长而荒芒的日夜里,他遇上了孟其真。
孟其真此人不过是紘城一位守城的千户,每日在城中巡视轮值。
孟忻最开始注意到他,只因为每日他顶着月色下值时,总能遇到巡视宵禁的孟其真远远地对他打招呼。
“孟大人,又是最后一个走啊。”
这个眉目清秀、身材却魁梧的男人,笑得大方爽朗,话里全无兵油子对底层文官的轻浮和不屑。
一来二去,二人很快便熟络起来。得知二人都姓孟,还打趣说不定祖上曾是一家人。
孟其真与他说,他父母去世得早,十四岁便投军入了行伍。
过了许多年刀尖淌血的日子,他如今当了个千户,置了房产、买了仆从,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也算是混出头了。
孟其真与他说,他曾经也一度觉得老天不公。有的人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有的人却流落街头、与犬夺食。
可自打入了军中,才见识了何为人间疾苦。他过去那点哀怨不忿,在真实的血肉残|肢面前,不过微尘。
孟其真与他说,军中兵士总是嘲讽文官懦弱无能、胆小怕事,只知躲在后头享清福。
他起初也有几分同感,可后来撞见孟忻私下偷偷接济残疾将士,才知这世上既有庸官、也会有好官。
孟其真与他说,这世道,本无什么好人坏人之分。许多事,不过求个心安、求个不悔。
在紘城荒凉的月色下,二人坐在城墙根,以茶代酒,话至天明。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到数月,秋风起,关外草木尽衰、荒原遍野,瓦剌人来了。
纵使早有防备,可瓦剌此番来势汹汹,三日屠一村,五日破一镇,不过半月,便打到了紘城二百里外。
局势危急,此时偏偏不知后方出了什么岔子,粮草、援军迟迟未到,存活下来的数千兵士只能困守紘城之中。
瓦剌兵马陈兵百里外,守城的将领死于阵前,军中群龙无首。紘城县令自觉大限将至,竟然收拾包袱连夜逃了。
危难之际,孟忻这个别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拿着长刀登上了城门,誓与紘城共存亡。
许是再无退路,抑或是看着一介文官都有胆气站在墙头,紘城最后残余的数千将士,也彻底破釜沉舟,誓死守城。
瓦剌人整整攻了三日城门,紘城将士殊死抵抗,在最后关头,沈家带着援军赶来了。
紘城保下了。
城中哀鸿遍野,瓦剌人和大齐人的尸体堆叠成山,血水肆意流淌,冻在黑色的土地上,仿若一张血网。
孟忻的后背被瓦剌人砍了一刀,可他来不及包扎、也顾不上疼。他脚步踉跄,冲进沙场之中,在那遍地死尸中,寻找孟其真的踪迹。
不知翻捡了多少尸体,他终于在一片尸身的缝隙间,看见一个熟悉的、染血的荷包一角。
他扑上去,移开上首陌生的尸体,从血海之中拼命将孟其真的尸身拖了出来。
他满脸血污,嘴巴微张着,胸前中了一箭,浑身刀伤无数,眼睛还睁着,直直望向天空。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只荷包。
荷包里,藏着他女儿的胎发。
孟其真和那数千将士一起,死在了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夜里。
后来,孟忻亲手安葬了孟其真的尸身。棺木上钉那天,他想了许久,还是将荷包拿了出来。
早在战事刚开始之际,孟其真便告诉他,他让家中一对王姓老奴带着妻女出去避难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孟忻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孟其真曾经偶然提过一句,他的宝贝女儿,生来脖颈上就有一道草叶形状的胎记。
“有了这胎记,我乖女便是掉进人堆里,我也能将她一眼认出来!”
这么多年来,孟忻一直将那荷包带在身边。他始终想着,若是有一日,遇到孟其真的女儿,便将这荷包物归原主。
他们相识不过数月。
可孟其真已经死了十六年了。
有时,孟忻看见抽屉里的那个旧荷包,还会恍惚一阵。
孟其真长什么样子来着?
他记不清了。
可记忆中唯一清晰的,便是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而今日,他坐在程荀面前,看着那双眼睛,又想起了孟其真。
——儿肖母、女肖父。孟其真,你的女儿确实有一双与你一模一样的眼睛。
往事如风,许多情节、许多情绪,早已在年年岁岁中斑驳褪色。可谈及当年,他还是难掩悲色。
他从袖中拿出那只荷包,递给程荀。
“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陈年的血迹沁进布料,那只荷包上布满斑驳的黑色斑点,早已看不清上头的绣样。
程荀看着那只荷包,并未伸手去接。
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开口。
“孟大人,你又从何确定,我就是那位孟千户的孩子呢?”
孟忻看出她脸上的挣扎和怀疑,轻叹一口气,将荷包放到一旁桌上,向外喊了一声。
“带她进来。”
程荀下意识看向门外,却见一个荆钗布裙、苍老臃肿的婆子被人推进屋。她神色慌乱,步子跌跌撞撞。
在看见程荀的瞬间,那婆子便跪了下来。
程荀移开了视线,心里有些不舒服。
圆桌下,她突然感觉手被人握住。
她抬眼看去,却见晏决明关切地凝望着她。
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捏了捏她沾满冷汗的手。暖意徐徐汇聚到手上,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忍不住轻轻呼出口气。
一旁,孟忻肃然冷厉的声音响起。
“王氏,你可还认得自己的小主子!”
王氏的身子猛地一抖,颤颤巍巍抬起头,花白散乱的头发里,一双眼睛噙满泪。
“老爷,夫人,洪芳对不住你们……”
她嚅嗫几句,突然痛哭出声。
她手脚并用,爬到程荀脚边。程荀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而晏决明抓着她的手,将她护到一边,呵斥一声:“来人!”
天宝匆忙走进来,将王氏制住。可那人却突然爆发出力气,挣脱天宝的钳制,一头向墙上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晏决明将手边茶盖丢过去,正中王氏的膝窝。王氏受力摔倒在地,天宝连忙将她按住。
王氏伏在地上,哭声凄厉。
程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崔夫人走过来将程荀护在怀中,手顺着她的后背摩挲,轻柔地安抚她。
程荀看向一旁的孟忻,只见他面色铁青,狠狠一拍桌子。
“将她带过来!”
第64章 泪啼血
王氏兀自哭着, 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上,天宝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半拖半拽地拉到众人面前。
“你应当也知道我找你来的缘故了。如今当着她的面,我再问你一遍,你好生听着。”
孟忻阴沉着脸, 那张本就生得严肃的脸此刻更显冷厉。
王氏趴在地上, 低着头, 闻言忍不住打了个颤。
“你是谁?”
“……我、奴婢叫王洪芳, 从前在紘城孟千户家做事……”
“泰和二十五年,孟其真命你和王二护送家中夫人、小女儿南下避难,可有此事?”
“是, 是……”
“你们做了什么?”
孟忻语气阴鸷, 双唇紧抿。
王氏打着哆嗦, 半天说不上话。
“此时你知道怕了?”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王氏,突然抬高声音。
“你们一路南下,路过溧安时,你夫妻二人背着孟家夫人, 将孟其真的女儿丢弃了, 可有此事?”
王氏仍旧沉默着,只能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和啜泣声。
孟忻并未留给她喘息的时间,话似连珠炮一般, 又急又快。
“当初你们是如何跟孟夫人交代的?”
“孟夫人如今又在何处?”
“可是你们夫妻二人合谋将孟夫人害死了?”
每问一句,王氏的身子就紧绷一分。直到孟忻说她夫妻二人将孟夫人害死时,她的身子突然僵住, 而后猛然抬起头, 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孟忻。
“我没有!”
此时, 她的眼中全然不见方才的恐惧,倒像是被激怒的困兽, 眼神凶狠愤怒,好似要将孟忻活活撕下一块肉。
程荀双手捏紧衣裙,下意识向椅子深处缩了缩。
孟忻见过大风大浪,丝毫不将王氏的疯魔样子放在心上,依旧厉声道:
“大胆刁奴,你可知以奴欺主、卖主、弃主,主家若是追究,按律当斩!”
孟忻本想用律法弹压住她的戾气,谁曾想,听完这话,王氏沉默许久,突然冷笑一声,然后缓缓从地上爬起,毫无顾忌地盘腿坐下了。
她这带着挑衅的姿势激怒了崔夫人,她蹭的站起身,手指着她,当即就要骂出声。
程荀却将她拉住了。
她看着王氏那张蓬头垢面的脸,喉头微动。
她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王氏只在刚进屋时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始终错开程荀的视线。
即便她就坐在她面前,她宁愿全程拧着脖子望向孟忻,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王氏仍旧梗着脖颈,一副自暴自弃、油盐不进的模样。可程荀隐隐觉得,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伪装罢了。
屋中一片安静,程荀看着她,继续问道:
“……你当初,真的丢了孟家女儿吗?”
“她的母亲……如今在哪儿?”
王氏那松垮老态的脸抽动了两下,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好半晌,她才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这群整日吃白米、吞鱼肉的人上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成为王洪芳之前,叫王二丫。她出生在紘城外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户家中,吃着西北漫天的黄沙长大。
紘城是座小城,大半天就能走完整座城。可就是这座城,却拦在蛮族人南下夺掠的第一线上。
她在紘城度过了她的少女时代,随着年岁一同变化的,还有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十四岁那年,她全家都死在了瓦剌人的兵马下。从那天开始,她便再也没了家。为了活命,她将自己卖给了牙婆。
可这样一座贫瘠的小城,除了上等的将士官宦人家,又有谁有闲钱养一个木讷、蠢笨的丫鬟呢?她迟迟找不到买家,只能在借住牙婆家,听牙婆使唤。
牙婆为人刻薄暴力,她在牙婆家中那两年,生不如死。好几次她已经站在了水井边,将半个身子都探进去。
可是她怕疼、她怕死。
她不敢死。
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一位夫人找上来了。夫人在牙婆门外看见沉默拎水的她,指了指,便将她带回家了。
之后的日子像是梦一样。新主子宽厚善良,丝毫没有架子。她还是下人,可有了自己屋子、有了顿顿能吃饱的饭食,不必被主子打骂,更不必起早贪黑。
宽厚善良的夫人甚至给了她一个新名字,洪芳。
她在孟家待了三年,夫人生下了小主子,而她自己也找到了归宿,嫁给了孟家的小厮王大,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好景不长,泰和二十五年到了,瓦剌人如蝗虫过境,迅速席卷了西北大片的土地。
男主子担心城破,收拾起家中财物,让他们夫妻俩带着刚出月子不久的夫人和尚在襁褓中的小主子,回夫人娘家,南下避难。
离去的前夜,主子卧房的烛火整整亮了一夜,而她看着身侧酣睡的小儿子,久久未闭眼。
南下的路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艰难。
出了紘城,聘来的镖师带着他们一路往南走。走了半月不到,他们在一处村落歇脚。
他们找了户人家借住,可一觉醒来,镖师病倒了。高烧几日不退,那镖师竟然就在惊厥中死了。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入冬以后,这村落就渐渐掀起疫病。
听到消息,她下意识就抱起儿子,将他被风吹得皴裂的脸紧紧按进怀里。
她六神无主地看向夫人,却见她用毯子将孩子的口鼻盖住,眼中是相似的惊惧与恐慌。
不敢再待在此地,他们出钱请人将那镖师埋了,匆匆驾车离开。
可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像是上天某种预兆,人世的残酷,渐次在他们眼前展开。
那年冬天特别冷,越往南走,路边的流民越多。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们不顾男女,衣衫褴褛地挤在一起取暖。
火堆旁,有些身体逐渐僵直冷硬,新来的人便将那尸体拖出去,自己钻进人缝中取暖,独留那句尸体被风雪掩盖。
全程,甚至没有一个人抬头多看一眼。
她和夫人抱着孩子坐在马车里,身子也僵住了。
原来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人对死亡的麻木和漠然。
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恐惧驱使他们加快步子,日以继夜地赶路,丝毫不敢在路上多待。
可在众多流民之中,他们的存在实在太过格格不入。饥饿和欲望催生了恶意,在不怀好意之人的煽动下,不断有流民追赶、打砸他们的车马。
到最后,流民将他们团团围住,无数双干瘦乌黑的手伸进马车,将他们撕扯下来,瓜分了他们的食物与财产。
而他们能做的,只有在疯狂的人群中,拼命撑起双臂,护好两个孩子。
狂欢持续了一个时辰,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了一片狼藉。
她的丈夫王大望着那连车辕都被人拆走的马车,跪在地上万念俱灰。
而她们两个女人,只是抱着各自哭泣的孩子轻声安抚,反复检查孩子身上可被人抓出了伤口。
粮食没了、钱财没了、连那匹陪他们逃出西北的黑马,也被人牵去换成一锅汤了。
此时的他们,与路边万千流民,终于再无不同。
她看着身边来去的人,相同的散发、相同的脏污、相同的破烂衣服,就连身上的气息都是相同的恶臭。
在那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在这样的世道,所谓主、所谓仆,本就没什么区别。
男主子曾感叹的“人命如草芥”,不外乎如是。
雪飘飘、路遥遥。如今,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是夫人的娘家里,尚有一锅热粥等着他们。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夫人病了。
多么荒谬,他们奔逃几月,逃过了战乱、逃过了瘟疫、逃过了激愤的流民,却逃不过一个小小的风寒。
那个给她了好听名字、给了她一处安居之所的夫人,死在了南下的路上。
夫人闭眼那夜,强撑着虚软的身子,手轻轻碰了碰小主子脖颈上的胎记。
她那张布满病态红晕的脸,浮起了几分笑意。
一如从前在紘城里那般,温柔、美丽。
她在自己的哽咽声中,听见夫人轻如碎雪落地的声音。
“娘亲舍不得你。”
“我思来想去,不如下辈子,娘亲做你的女儿。我早一日投生到你肚子里,咱们便能早一日相见。”
“乖女,别怪娘自私,好不好?”
“到时候,我看见这个胎记,便知道是你了。”
她的话逐渐被北风吹散,再无声息。
夫人死了,他们还要往下走。可他们也不过十几岁,还要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何等艰难。
她的儿子已经两岁,小主子一岁都未满。
她是奴,小主子再小也是主,她总是先将小主子喂饱了,再去抱自家儿子。
可她的奶水本来就少,如今走在逃荒路上,食不果腹、饥肠辘辘,又怎么能喂饱自己的儿子呢?
儿子在臂弯里,哭得像小猫儿似的,连哭声都听不清了。
她的丈夫抱着小主子坐在一旁,深深垂丧着脑袋,一言不发。
她害怕他的沉默,便总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告诉他:“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这句话像是一条铁索,将他们死死拴在起火的枯木上,不能逃脱。
儿子哭着求奶水时,她说:“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唯一的毯子被小主子裹着,儿子只能被他抱在胸膛里取暖时,她说:“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路边有人家好心放了水缸,可千辛万苦抢到的一碗底干净的水,只能喂给小主子时,她说:“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终于在一天夜里,一切沉默地爆发了。
丈夫从她怀里抢过了小主子,不顾她的阻拦,拔腿就跑进夜幕里。
她没有力气追赶,只能抱着哭啼的小儿子,心急如焚地在原地等待。
许久后,丈夫回来了。
他满头大汗,手里空无一物。
她的心沉了下去。
丈夫怔怔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只是喘着粗气。
半晌,在她的眼泪里,他沉默地抱过儿子,低声说了一句。
“二丫,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都是命,我们孩子的命,就更贱吗?”
她无法反驳,也无法指责。
心中那不断滋生的庆幸和解脱,像是一面镜子,明晃晃地照出了她的卑劣和自私。
她只能不停捶打他的后背,哭着问:“你把她扔哪儿了!你把她扔哪儿了!”
可她心里却在说。
“都是命,我们的命、我们孩子的命,就更贱吗?”
——这句埋藏于心十六年的呐喊,终于在今朝重见天日。
她不敢回头看程荀,她只能盯着眼前那个高高在上,指责她背主、欺主、卖主的男人,不甘而痛苦地尖声高呼。
“都是命,我们的命、我们孩子的命,就更贱吗!”
第65章 十六年
王氏喊出那句话, 室内蓦然一静。
她双目充血凸出,额上青筋暴起,干瘪的脸憋得通红,本就狼狈的模样更显出几分可怖。
许是情绪太激动, 她说起那段陈年旧事时, 颠来倒去、逻辑混乱, 还带着不知哪里的乡音。
可那些经年累月仍旧淋漓的鲜血和始终未曾愈合的血痂, 连同往事,一同在他们眼前铺开。
程荀有些恍惚。
她一时觉得那些故事遥远得不真实,一时又觉得, 自己仿若真的在那个天寒地冻、流民仓惶的冬夜, 被某个人珍之又重地抱着。
孟忻打破了沉默。
他双目明亮锐利, 好似丝毫未曾动容。他看着眼前这个好似被逼到绝境的女人,毫不留情地开口。
“你敢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遍这句话么?”
他下巴微扬,向程荀的方向示意。
王氏双手支地, 勉强支撑着自己仰头盯着孟忻。听见他的话后, 她那滑稽古怪的姿势晃了晃。
“孟家于你,就算不提主仆之谊,也有救你一命的恩情。孟家夫妇身故, 他二人只留了孟家女儿这一点血脉……她尚且未满一岁,你们将她丢弃风雪之中,与杀人何异!”
他的手紧紧抓住桌沿, 用力到指节苍白。
“王洪芳, 你可曾想过, 若是当初无人愿意抚养她,你日后如何对黄泉下的孟家夫妇交代!”
孟忻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他眼中不可饶恕的罪人, 心中大恸。
他想起十几年前在紘城无边荒凉的夜色里,笑得自在爽朗的青年。
孟其真没读过多少书,嘴里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十四岁时投军,本只为了谋条生路,可他坚韧努力、总是杀在最前线,再凭借一点点与阎王擦身的运气,一年年下来,也渐渐在军中混出了头。
那时,孟其真与他说,他曾为上头一位将领挡过一刀,将领承了他的情,有意将他调到战事并不吃紧的后方,虽于升迁不利,却能赚个太平安闲。
孟其真挣扎许久,拒绝了。
他对孟忻说,你是不是也要骂我傻?可我想着,若是人人都往后退,这紘城让谁来守呢?
孟忻心想,这话确实说得傻。守城将士万万千千,难道没了你就不转了?
孟其真摸着后脑勺,嘴角咧出个不好意思的笑。他说,况且,我想给我乖女再挣个功名回来。守备的女儿,总比千户的女儿威风!
就是这样一个人,用血肉之躯挡住了瓦剌人的刀马,永远沉眠在黄沙之下。
而他毕生所愿,不过是让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好好活着。
“你二人纵是有万般苦衷,可那是孟其真的女儿啊……”
他双目通红,说到最后,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孟忻的指责有如泰山,压垮了她强撑的假面。
她拼命摇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随便就丢了她,我男人说了,替小主子找了个好人家……他亲眼看着那人将小主子抱回屋,才走的……”
“后来、后来,他还去看过小主子,与我说收养小主子的是个秀才公……小主子金枝玉叶,总比在我们家中吃苦来得好……”
程荀讶然地抬起头,一个声音告诉她,原来,她真的是孟家的女儿。
王氏手脚并用地爬到程荀脚边,拉着她的裙角。
“小主子,我实在没办法了啊……是我自私,可我的孩子,我也想让我的孩子活下去……”
“老爷,夫人,是洪芳对不住你们啊!”
她那双糊满泪水的眼睛乞求地看向程荀,说完,便在地上砰砰磕头。
程荀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来,下意识便拉住她的双臂,要将她扶起来。
晏决明始终关注着她的反应,见她不想让王氏磕头,便出手将王氏拎起,隔开两人,让天宝看住她。
王氏哭得全身都在颤,扶着一旁的椅子,勉强站直身体。
过了许久,程荀才斟酌着开口。
“你不必跪我,也不必叫我小主子。你早已不是孟家的下人了。”
王氏的哭声停滞了一瞬,茫然地看向程荀。
程荀梳理着自己纷繁复杂的心绪,缓慢道:
“我知道,你们当时已是迫不得已,才会丢下我。”
“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我并不苛求什么。”
程荀想,两个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人,带着两个尚在襁褓的孩子,一路历经磨难,饥饿、病痛、死亡,如同耳畔呼啸的风一样稀松平常。
或许王氏身处下位,可在那饿殍遍野、冻死骨无数的年岁里,在人力不可为的局面里,人与人之间真的还有什么区别吗?
不都是一样脆弱的血肉之躯,不都是一样剧烈的求生之欲么?
她能理解孟忻的愤恨。就如同她能理解王氏夫妇的自保之举一样。
人之为人,不就是因为各有私欲、自有亲疏么?
孟忻与孟其真情谊深厚,自然责怪王氏忘恩负义、懦弱自私。
可程荀想,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里,良善与恩义是需要勇气、底气与能力的。
或许唯一能被指摘的,不过是他们没能做到众人心中期待的那个舍生取义、主仆情深、荡气回肠的故事。
他们只是选择了自己而已。
程荀看着那张不过三十出头,却衰老年迈如同老妪的脸。
那绝境之下的一念之差,或许已经折磨、惩罚他们许多年了。
她顿了顿,轻声道:
“况且,你们为我找了个好人家。”
鬻妻卖子、易子而食都不在少数的年头,他们至少还保住了身为人的最底线。
王氏呆呆看着她,腿一软,跌进了身旁的椅子里。
天宝下意识要将她拉起来,晏决明却给他使了个眼色。
王氏兀自发了会儿愣,而后将脸埋进膝盖里,无声颤抖。
那个瞬间,她肩上那背负十六年之久的不甘和恐惧,好似突然落到地上。
半晌,她才抬起头,泣不成声地开口:
“小主子,是我、对不起你。将你一个人丢下,是我……或许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些年,都是我的报应……”
她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诉说起这些年的日子。
她的故事并不新奇,与世上诸多苦命人一样,苛税、劳役、贫穷与病痛,接连降临在这个三口之家中。
他们捱过泰和二十五年的动荡,过了两年平静日子,她的丈夫死在了劳役之中。而后,她的儿子也因高热烧坏了脑子,从此痴痴傻傻。
她那副干瘦的肩膀,艰难地扛起了整个家。
而王氏将这十几年来的磨难,一并看作当初她抛下主子的报应和惩罚。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回想梦中夫人抱着已然没了气息的小主子,向她泣血控诉的模样,她都忍不住抱紧自己的双臂。
无边的愧疚和悔意将她淹没,她只能扑腾着,在铺天盖地的苦咸海水中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她反复告诉自己,她也是人,难道她就不配活?她的孩子就不配活?
这句话支撑她走过好多年。
直到今日被人按住脸,强逼她直面当年的罪孽,她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她从未原谅过自己。
她看着程荀,眼前渐渐浮现起夫人的模样。
她想,真不愧是夫人的女儿啊。
在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十六岁,夫人救了她。
在她自欺欺人、扭曲病态的三十五岁,夫人的女儿救了她。
“小主子,您和夫人,就好似一个人一样……”
程荀闻言愣了一下,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句:“是么?”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晏决明突然开口:“敢问,当初你们是在何处埋葬的孟夫人?”
王氏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说了个地址。
倒是离溧安不算远。
程荀刚想说什么,又听王氏突然拔高声音,急急说道:“小主子,当初夫人……夫人走之前,藏了一个小小的木匣子,说那是给你留的东西。”
“那地儿流民众多,我二人实在不敢将东西随身带着,只怕招致杀生之祸,便将木匣子埋在了夫人的墓旁。”
“……这些年,我无颜面见夫人,那匣子也就一直留在了那儿。”
闻言,晏决明立马看向了程荀。
“阿荀,你身子尚未痊愈。不如我带人跟这婆子去找,将匣子挖来,可好?也顺便将孟夫人的墓围起来,留人看守,无论之后有何安排,也能徐徐图之。你觉得呢?”
晏决明反应快,在程荀还未回过神之际,便将一切安排好了。
崔夫人也在旁附议:“对,你让决明给你安排这事。你身子未好,不急这一时奔波。”
程荀点点头,没有异议。
此时,沉默许久的孟忻开口了。
“你既心中有章程,那就别等了,现在就去安排。”
晏决明听出孟忻话里的意味,犹豫地看了眼程荀。
众人在侧,他不便说什么,只能侧过脸,轻轻对她说了句:“别担心,一切有我。”
说完,他便利落起身,示意天宝,带着王氏出门了。
程荀目送他们离开。王氏在跨出门槛时,突然回望了一眼。
程荀看着她躲在阴影里晦暗不清的神情,微微点了下头。
王氏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屋中只剩她与孟忻、崔夫人。
程荀还沉浸在今日这诸多消息之中,一时回不过来神。
原来,她的亲生父母并非抛弃了她。
她的父亲,是紘城一位千户,如今已为国捐躯。
她的母亲,是个善良勇敢的女人,从西北到溧安,燃尽了心血,保护她安然无虞。
她怔怔地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心中一片茫然。
这一切,太过突然,也太过不真实。
身旁,孟忻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程荀如梦初醒,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孟忻。
“你这孩子……”
他停顿了许久,才怅然道:“你倒是,与你父亲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