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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3343 字 13小时前

傻傻的,一副好心肠。

崔夫人温热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好一会儿,他才抹去眉间的哀色,坐直身子,看向程荀。

“孩子,此前我与你崔伯母便有认你为义女之意。”

程荀下意识就要开口推辞,可孟忻却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你听我说。”

他微微俯身,认真地平视程荀。

“我们想认你做义女,并非全然晏决明之故,你心中莫要觉得是承了他的情。”

“你的品性,纵是我二人行走南北这么多年,也要称一声‘义勇坚贞’‘坚韧高洁’的。”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柔和了些。

“更何况,如今更有你生父之故。我们当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只可惜,战事来得太快,我原以为这段情谊也就这么断了。”

“可今日我又遇见了你。你是他女儿,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从前我不知晓便罢了,今后却没有再让你漂泊伶仃的道理。”

孟忻拿起一旁的那个陈旧的荷包,郑重而缓慢地放进程荀手中。

他看着那荷包,怅惘地低声道:

“十六年了啊……”

“就当是,成全我与他那段知己至交,可好?”

第66章 向前走

“就当是, 成全我与他那段知己至交,可好?”

孟忻声音低沉,话里是藏不住的落寞。

程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手中的荷包。

荷包的素色缎面早已泛黄褪色, 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斑驳的血迹也变得灰黑, 糊在荷包上, 像一块块干硬的血痂。

它落在手中, 轻得好似一片云。

她伸出手,扯开了荷包的束口,小指长的一段黑发掉出来, 上面还被人用红色细绳紧紧系着。

她轻轻摸了摸那柔软卷曲的胎发, 像触碰到自己未曾见证的过往。

她想, 许多年前,在那荒凉寂寥的西北小城里,也曾有一个人,用那双布满伤疤与老茧的手, 轻轻拂过这小小一段胎发。

心底像是下了场雨, 雨滴打在柔软的血肉之上,密密麻麻泛起酸楚。

怅然的静默在屋中流淌,交织在程荀与孟忻之间。

许久后, 程荀抬起头,看进

孟忻眼里。

“若孟大人、崔夫人不弃,荀愿以义女身份, 孝敬二老。”

说着, 她站起身深深做了个揖。

一旁的崔夫人抹着泪, 忙不迭将她扶起,孟忻脸上终于展露笑意。

“好, 好。”

孟忻夫妇二人商议后,准备等晏决明回来后,几人再行认亲礼。

孟忻本想将程荀带回孟家住,可崔夫人考虑到程荀的身体、也担心她一时无法适应新环境,还是说等认亲后再说。

孟忻有些不情愿,心里嘟囔,哪有都自家女儿住在陌生男子家的道理?

崔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当即竖眉瞪了他一眼。

孟忻只能讪讪摸摸鼻子,歇下了心思。

他们陪程荀吃过晚饭,又看着她吃过药、睡下了才离开。

待丫鬟将蜡烛吹熄,踮着脚尖轻轻关上门,程荀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短短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

她翻过身,侧躺在枕上,看着窗外射进屋中的道道月光。

秋凉的夜,尘埃似烟,在光下幽幽浮动,程荀的思绪也好似随着那尘烟飘远了。

这些年来,她虽并未为身世之谜所忧愁自怜过,可能够知晓自己生父生母是何人、当年自己又是怎么被程十道领养,也是一件幸事。

她想,人活在这世上,总要知道个来处和去处。

至少如今,她知道了自己的来处。

她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将头藏进被子里。

那她的去处又在哪呢?-

自那日后,程荀又开始了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日子。

她自觉自己身体已然好了,可苏老和周围人却仿若将她看做个玻璃娃娃,不能久站、不能跑动,除了人都淹在药味里。

她生母的埋骨之地毗邻溧安,虽离扬州不远,可来回怎么也要奔波三五日,几人还要循着王氏的记忆,在山野之中寻找十几年的旧坟,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晏决明不在,崔夫人自觉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二人离成为母女还差临门一脚,崔夫人却迅速适应了自己的角色,几乎日日都来府中陪伴程荀。

这让程荀颇有些无所适从。

崔夫人为人和善、心思细腻,或许是察觉到程荀的不自在,行事都极有分寸,关心与照顾都恰到好处,如水一般,静静包容着程荀的敏感和惶恐。

这即便是这已经足够含蓄的关怀,也让程荀倍感压力。

就连身边的丫鬟也忍不住委婉地问,往后崔夫人就是你的义母,为何姑娘如此见外呢?

程荀想,她这副模样在外人看来,想必是极小气、矫情、不识抬举的。

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每当崔夫人和孟忻无微不至地关怀她时,她总是忍不住受宠若惊、忍不住心怀歉疚,忍不住想,自己又能回报什么呢?

从前在程十道、程六出身边时,她从未对别人的关爱与善意如此陌生而拘谨过。

她默默想,或许过去那五年,真的彻彻底底改变她了。

无聊的日子没过几日,观宅来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程荀听到通传时,一时竟然有些恍如隔世。

门外,一个荆钗布裙、神色紧张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圈屋子,看见窗边软榻上坐着的程荀,神情难掩惊讶,可紧绷的脸色松了下来。

程荀讶然迎上去,“玉扇,你出来了?”

程荀那日醒来后便问过晏决明玉扇、洪泉、清荷、陈玄等人的情况,那时他只说这几人需得配合官府调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程荀担心衙门里的手段,晏决明却让她放心,他已提前交代过办案的官吏,定然不会让他们受苦。

如今玉扇突然出现,看上去除了神色有些疲倦,并无其他不好,程荀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嗯,我前几日就回去了。”玉扇微张嘴,诧异地打量程荀。

玉竹还是那个玉竹,可穿上这身衣服,周身的气度却全然不同了。

“你……你究竟是谁?”

被程荀拉到一旁坐下,她犹豫着问出口。

程荀为她倒茶的手一顿。

“我本名叫程荀。”

她平淡地说完,将茶水推过去,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玉扇:“玉扇,如今胡府已倒,你又是谁呢?”

玉扇一愣,苦笑了一下。

“我自出生那天起,爹娘就盼着府里的主子将我要去做贴身丫鬟。为了讨主子的欢心,我直到四岁前都没有名字。”

她有些迷惘地看向窗外。

“我还能叫什么名字呢?”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热茶的腾腾雾气在空气中流动。

程荀看着她,心想,原来并不止她一个人被困在过去。

她在胡府不过五年,玉扇却从诞生于世的那一刻起,就呆在府中了。

还有无数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攀附在胡府这棵大树上,将无数爱恨都留在了那府中。

可一日,这棵大树轰然倒塌,甚至留给他们迷茫的时间都没有,现实就推着他们匆匆往前,为谋生、为糊口。

程荀想了想,又问她:“洪泉会被牵连吗?”

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洪泉当初都为胡瑞做了不少事。程荀不知他手里有没有沾过血,可若要全身而退,恐怕不简单。

闻言,玉扇有些激动地拉住程荀的手。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与世子爷!”

原来,晏决明早在最开始就与洪泉说好,只要他能够配合官府查案、戴罪立功,上面的人不会难为他。

也好在洪泉虽替胡瑞办了不少事,可实打实地杀人放火之事却没碰,加之他提供了不少胡瑞作奸犯科的证据。以示训|诫的几板子虽没躲过,可主办此案的孟忻并未给他定罪。

“他如今还在当初世子爷给我住的地方养伤呢。他皮糙肉厚,躺了几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我今日来见你,一是看看你可安好,二来,也是与你说说话……”

“当初,是我对不起你。”玉扇有些羞愧地垂下头,“我小心眼、见不得人好,当初针对你和玉盏,做了许多错事,现在想想,真是臊得脸都疼。”

“明明我都那样对你了,你还三番五次地帮我,我……”

玉扇哽咽住,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别这样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只是从前好强些。”程荀轻声安慰她。

玉扇许是想到从前种种,一时间控住不住情绪,伏在桌上痛哭出声。

程荀叹了口气,拍着她的后背,无言安抚。

许久,玉扇才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狼狈的水迹,抽噎着道:“此番我来,也是来和你道别的。”

程荀一愣。

“道别?你要去哪?”

玉扇有些羞赧地笑了下,那双泪眼里漾出羞涩的喜悦。

“世子爷人好,替我们放了身契,又拿回了洪泉当初家里被占的田地。我与他,准备等身子好些就回溧安去。”

程荀讶异道:“你们要成婚么?”

玉扇红着脸,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点头。

程荀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瞬,突然起身走进内室,半晌,端着个木盒走了出来。

她将木盒推到玉扇面前。

玉扇打开木盒,却见里头放着数张银票,还有些趁手的金银锭子。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荀,当即就要推辞。

程荀却按住她的手,不容置疑道:“玉扇,你先别忙着拒绝。我且问你,你与洪泉回溧安成亲,以后都是良籍,要靠什么吃喝呢?”

“洪泉家中是有些田地,可你在府里当了这么多年大丫鬟,哪里懂土里刨食的苦。就算学着慢慢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是个轻松活计。”

“况且,”她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我觉得,洪泉这人做事大胆、不深究后果,性子里也有些赌性。你如今娘家没人,隐姓埋名回到溧安重新开始,将来若是他对你不好,你要怎么办呢?”

玉扇听着她饱含忧虑的话,泪又落了下来。

程荀自顾自说着。

“这些银票和银子,你自己偷偷收好,谁也别告诉。若是有一日……”

她拿起丝帕擦了擦玉扇脸上的泪,轻声说道:“若是有一日,你不想与他再过下去了,这些银两也足够你另寻一地,重新开始生活。”

“可,你、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玉扇将脸埋进帕子里,声音沉闷地问。

程荀只是笑笑,“你放心,这些都是别人给我的银子,我哪儿用得了这么多呢?你就收着吧。”

这些日子,晏决明和崔夫人都想着法子往她这里送银钱。

晏决明的她尚且还能推脱。可崔夫人那边,只要一句佯装生气的“我是你义母,你与我这么生分干什么?”就足够程荀偃旗息鼓,只能乖乖收下东西。

玉扇站起身扑进她怀里,再也没了从前别扭的模样。

程荀刚想笑她,却听她伏在她肩上,泣不成声地问:

“你给谁都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

“你自己又打算将来如何过?”

程荀脸上的笑一怔。

玉扇从她怀里出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郑重说道:“你可知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银钱无所谓、身子可康健也无所谓,就连将来要如何过日子也无所谓。”

“程荀。”

这是她第一次叫她的真名,竟还有些不习惯。

“程荀,我虽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要替世子爷做事。但过去的事就随它去吧,你总要向前走的。”

玉扇看着她,看着这个她不服气了半辈子的少女,头一次这样真情实意地承认道:

“你比我厉害这么多,我都能继续往前走,你又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呢?”

“你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的……程荀啊!”

第67章 一封信

玉扇走后, 程荀在屋中呆坐了许久。

她不傻,也不瞎。

自从醒来后,身边人对待自己小心翼翼的态度、担心忧虑的神情,程荀都一一看在眼里。

理智告诉她, 她应当做出改变、应当摒弃过往的是是非非, 重新站起来生活。

——就如同五岁那年她毅然决然离开程家那般。

可终结一切的感受, 就像是沉入深渊已久的身体终于被洪流冲上岸。她平躺在潮湿的砂砾上, 躯壳沉沉压在灵魂之上,将她死死按在原地。

无数人和她说,你要站起来, 你要向前看, 你要好好活。可那些声音遥远而缥缈, 翻腾暗涌的潮声却甚嚣尘上,不断向她逼近。

她并不渴求谁的拯救。

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无关他人,没人能对她的倦怠与无力负责。

这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只是这一刻, 容许她再逃避片刻吧-

程荀近来总是清醒不过来。

她从未如此怠惰过。明明早已习惯了天未亮就起床做事的生活, 可如今周遭环境越是安逸,她越是困倦难耐。

大片的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身边的人也纵容她, 只要吃过饭菜汤药,无论多久都由着她睡。

好几次,她睁眼时窗外已是落霞满天。瑰奇的彩云之中, 南下的灰雁成行掠过, 留下荒凉凄婉的啼叫。

而她望着遥远的虹霞, 又虚度一天光阴的焦虑恐慌、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在心中轮番上演。

直到最后一缕夕照消失在天际,空虚和失落为一切挣扎封盖、上钉, 她在丫鬟们小心翼翼的服侍下,扯出个标准的、和善的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天,晏决明回来了。

那时她同往常一样,从漫长的午觉中醒来。

天色暗淡,屋中已经点起灯。她呆呆坐在床榻上,头发乱糟糟的,思绪尚在天外神游。

屋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迟钝地望过去,屏风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许是听到内室被褥翻动的声音,门外那人站到屏风边,侧身轻声问:“阿荀,你醒了吗?”

程荀先是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才清清嗓子答道:“嗯。”

刚说完,她反应过来,诧异道:“你回来了?”

晏决明站在屏风外,听着她刚睡醒有些干哑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一下。

“嗯,刚刚到家。”

程荀趿拉着鞋子走下床,双手梳了梳散落的长发,一边翻着自己的衣服,一边问道:“顺利吗?怎么去了这么多天?”

晏决明正要回答,可屏风上影影绰绰露出程荀站在屋中穿衣系带的身影。

晏决明一愣,喉头忍不住微动一下,随机反应过来,狼狈地转过身。

“……一会儿我和你说。”

晏决明快步走出外间,站在廊下深吸一口气。

路过的小丫鬟被他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手上的盥盆差地落地。

晏决明恢复了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随意摆摆手。小丫鬟定下神,走进屋内,晏决明顺手将门带上。

他站在屋外,秋凉的夜风吹过,他脸上的温度迟迟未消。

他望着庭院的石砖缝,漫无边际地想,他与阿荀之间熟悉到不需设防的关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不会还将自己看做相依为命的哥哥吧?

他兀自苦恼着,背后的门被人拉开,程荀在背后疑惑问道:“怎么出去了?”

晏决明回过神,面色如常地转身。

“外面凉快。”

“……噢。”

程荀看了眼他身上绝称不上厚重的衣物,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你还没说呢,怎么去了这么久?”

程荀转身进屋,边走边问道。

“孟伯母的坟倒是不难找,东西我也带来了。”

晏决明坐到桌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放到桌上。

这木盒像是放女子簪钗首饰的盒子,形状细长,并不显眼。

想来,也正因为这木盒方便携带掩藏,才没在流民乱中被人抢走。

木盒样式陈旧,积年深埋于地,已然有些朽了,上头的小铜锁扣缝里还依稀能见清理不干净的沙土。

程荀望着木盒,呼吸骤然轻了许多。

她竟然有些不敢碰。

晏决明觑着她的神色,继续道。

“据王氏所言,他们后来曾去过你外祖家,却只见荒山,并无人家。我想,你生母走时,必然说清楚了地址,我疑心是他们当初找错地方了,就又去了一趟。”

他停顿了下,声音低沉下去。

“我带人找了几天,确实未见有人影。又找到了附近村镇,一问才知,那一带曾经有些人家,可早在泰和二十二年一场汛期里,山石滚落,埋住了许多人家。”

“存活下来的几人,也都搬离此地,各自去寻亲了。”

程荀看出他的委婉与迟疑,直接了当道:“所以,我家中再也没有人了,是这个意思吗?”

晏决明没吭声。

程荀虽感叹天灾无情,心中却没有多少期待落空的失落。

亲戚宗族于她而言是过于模糊的概念,她从一开始就并未抱有什么希望。

……她只是想,不知世上可还有人挂念着她的生母。

彼此挂念的亲人,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都以为对方还好好活在世上,或许也是件幸事。

晏决明见她神态中有些捉摸不透的哀伤,轻咳一声,向门外喊了声:“天宝。”

天宝闻声进屋,费劲地抬着一个精致而沉重的箱子,放到地上又出去了。

程荀投去疑问的目光,晏决明站起身,将箱子打开。

里头的银票、契书与无数金银珠宝,霎时晃得程荀眼疼。

晏决明神色如常,轻描淡写道:“我此去这么多时日,还去见了太子一面。”

“我与他说了你在胡府的所作所为,太子有感于你这些年的忍辱负重诸多付出,赞叹你足智多谋、有胆有识,特意叫我将这些带给你。”

“……所以,这是赏赐?”程荀看着眼前堆成小山一样的钱财,有些懵了。

晏决明连忙安抚她:“你放心,这于殿下而言算不得什么。胡瑞倒台,重挫了誉王蔡尚书一党,你在其中功劳不小,便是更厚的奖赏也拿得。”

“是吗?”她半信半疑地问出声。

晏决明点点头,毫不心虚。

虽说其中大部分确实是太子的赏赐,可晏决明也趁此机会,将自己手头不少财产放进来了。

他特意跑荆州一趟,就是为了合情合理地将那些早已写好她姓名的田契、地契放进程荀腰包。

程荀蹲在箱子边,看着上头的契书,清一色的良田宅院,两淮、京畿、湖广,几乎遍及各地。

“天哪……”

这与天上掉金元宝,也没什么不同了。程荀被太子这阔绰的手笔砸得晕晕乎乎,她盘算了下,这下自己与扬州城里的小富商,也差不离多少了。

“可是……”

她总有些不舒服。

这些财物,足够养活多少穷苦人家呢?可对太子而言,恐怕不过沧海一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好像从未如此刻这般,真切地理解这句话。

她心中涌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这陌生的情绪,本能地让她感到害怕。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逼自己不再去想。

那边,晏决明开口道:“放在这也不方便,我让人给你搬去库房,可好?”

程荀回过神,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晏决明张罗人将东西抬走,几个小丫鬟跟在天宝身后,热热闹闹往库房去登记造册。

他安排完一转头,便看见神色有异的程荀。二人双目交汇,晏决明心中咯噔一跳。

几乎在那一瞬间,晏决明就读懂了她氐惆难言的情绪。

他缓缓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阿荀,”他声音低缓,好似水滴落在琴弦上,“有些事,人力不可为,便莫要深究了。”

“你我既非圣人,也非完人。我们做好眼前事、此心无悔,就够了。”

程荀看着他,许久后,轻轻点点头。

晏决明半仰着头,微微露出几分笑意。

他的视线又投向桌上被二人冷落许久的木盒,柔声道:

“里面的东西,可要我陪你看?”

程荀凝视着那沉睡了十六年之久的木盒,沉默半晌,摇摇头。

“我想,自己一个人看就行。”

“好。”晏决明站起身,目光一寸寸描摹着烛光下的程荀。

十几日未见她了……

天色不早,他知道程荀还需要独处的时间,便只嘱托她早些休息。

程荀心不在焉的目光里,晏决明依依不舍地走了。

门被他带上,风吹得屋中烛火一跳。

桌上,明灭跃动的火光在映在木盒上,那死物也像是活了过来,在这沉静的夜里起伏呼吸。

过了不知多久,程荀终于抬手拿过木盒,轻轻推开了锁扣。

当初南下的路上,她生母从始至终都将木盒贴身放着,就连后来遇到流民乱,也未曾将木盒遗落。

因着这个缘故,王氏夫妇一直以为木盒里放着孟家的传家宝或是什么别的重要财物。

可程荀此时打开,里头只有厚厚一沓信。

那封信被人叠好,放在木盒里,上面甚至还垫了张木片,将书信牢牢压在最底下。

程荀抽出木片,小心翼翼取出书信。

程荀轻轻翻开早已变得泛黄薄脆的纸张,像是翻开了尘封地底十六年的一段记忆。

第一封信的最右侧,字迹歪扭地写着:

【乖女】

程荀愣了一下,随即猜到,这恐怕是孟忻口中“写字不大好看”的孟其真写给她的信。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程荀忍不住放轻了呼吸,接着往下读。

【乖女,我是爹爹。

乖女,你如今已四岁了,是能够听懂道理的年纪了。爹爹特意寄来这封信,让母亲读给你听。

紘城又起战事了。

爹爹记得,上一次与瓦剌人打仗,还是好多年前,我与你娘亲刚刚成亲、你还尚未出生的时候。

那时,瓦剌人打到紘城外,哇呀呀叫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听得心烦,当即拿起大刀、披上战甲,骑上马便冲了出去!

你别看瓦剌人生得高壮,真打起来,和家中你王姨砍瓜切菜也没什么两样!爹爹我手持长刀,抬臂一挥,四五个瓦剌人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了!

可见,这瓦剌人也无甚可惧怕的。

而这些日子,瓦剌人又来了。他们住在更冷、更荒凉的地方,冬天没有吃的,活不下去,就只能来抢我们大齐人的东西。

乖女,你想,若是咱们家中东西被抢走了,我们是不是就没得吃了?所以,爹爹要骑上大马、拿起大刀,将瓦剌人打跑,这样,我们乖女才有饭吃、全紘城的孩子们才有饭吃。

你放心,等战事了了,爹爹便来接你!】

孟其真的字虽歪斜难辩,可程荀没花多少力气,不知不觉就看完第一张纸。

她将这张纸小心放到一边,拿起第二张信纸。

【爹爹要在紘城打仗,乖女你不能待在紘城,你可知为什么?爹爹告诉你,其实这是爹爹老家的习俗,若是小儿看见别人打仗,那可是要尿床一辈子的!

爹爹不想乖女当一辈子的尿床娃,只能让你娘亲带你先回外祖家。等爹爹将瓦剌人赶跑了,就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当初你和娘亲走得匆忙,爹爹还未来得及给你取名。不知如今,娘亲给你取了什么名?

你娘亲比我聪明,想来是给你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等爹爹来找你,你亲自告诉爹爹你叫什么,可好?

乖女,你出生后,爹爹只与你相处了短短几个月。那时,你还不会说话呢。爹爹还记得你的模样,你呢?你还记得爹爹长什么样么?

我想,你应该是不记得了。

不过,若是乖女想爹爹了,就让你娘亲带你去看戏班子里的大将军吧!爹爹也曾看过南边来的戏班子,唱得不咋地,可扮相却是极威风的,爹爹就长那样!

之后要是有别的孩子问起,你爹爹去哪儿啦?你就说,爹爹当大将军去啦!到时候,谁看了都要羡慕你呢。】

一股酸涩难言的情绪涌起,好似一根藤蔓,缠在她的心头。

带着软刺的梢头扎进心房缝隙,酸酸的、痒痒的。

程荀低头揉了揉眼睛。

【乖女,爹爹不在的时候,你可有好好听娘亲的话?

如今爹爹不在,一切都要你娘亲操劳。若是娘亲生气了、凶你了,你不要难过。你要记得,娘亲和爹爹永远是世上最疼你的人。

如果此时,你已经有了一个新爹爹,也不要奇怪。

世上有些孩子,出生时便被观音娘娘点了眉心,所以命里注定要有两个爹爹。两个爹爹都疼你、爱你、保护你,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大福气!】

她捧着信纸,脸上有温热的水迹划过。她不敢眨眼,继续往下读。

【乖女,爹爹不知战事还有多久,也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或许等我们再见时,爹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那时,我们乖女想必已是青春年少的大姑娘了。

爹爹也曾年轻过,知道越长大,日子就越难事事顺意。

爹爹从前也犯过浑、挨过打、挨过骂,那时,许多人都说爹爹只能当个终日无所事事的混混,最后孤苦伶仃地老去。

那时,爹爹真的将旁人的话听进去了,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你看,如今爹爹当上了大将军,是打跑瓦剌人的大英雄,哪里是从前那些人口中的无能混混呢?

既然爹爹可以过上好日子,我的乖女,你一定比爹爹强!

乖女,爹爹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你。你离开爹的时候,还没有爹爹手臂长。这些年,你可有好好长大?可有挂念爹爹?

爹爹既希望你想我,又希望你没那么想我。】

读到这里,程荀已然泣不成声。她双肩颤抖,拿起了最后一张纸。

【乖女,无论你想不想爹爹,爹爹都好想你,好想你。

人这辈子要活许多年,总有一天,我们会相见的。

到那一天,无论你是个子小小的丫头,还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爹爹都能一眼认出你。

乖女,爹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与你说,可是天快亮了,送信的人要走了。

别嫌爹爹啰嗦,爹爹最后再说一句话好不好?这句话,支撑爹爹走过了好多苦日子,爹爹也想告诉你,若是将来有一日,你发现人世艰难、再无行走的气力,一定要记得:

来这世上一遭,莫求其全,但求心安、但求不悔。

父孟其真泣留】

读到最后一字,程荀抓着信纸,终于痛哭出声。

第68章 明月夜

程荀从未像此刻这般, 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眼前一片迷蒙,泪滴到纸上,程荀慌忙用指腹擦去,起了毛边的薄纸被浸湿了一小块, 瞬间变得透明。

她不敢再拿在手中, 抽噎着, 将信纸小心翼翼展开放平, 用木盒将它压住,再将烛台吹熄放到远处。

做完一切,她无措地站在黑暗的屋中, 脸埋进双手里, 情绪一点点崩溃。

破碎的哭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漏出来, 掉在地上,像碎落一地的流光。

身体仿佛浸在咸湿的海水中,潮汐将她托起,她终于破开水面, 重新寻到呼吸。

而那封尘封十六年之久的信, 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大手,温柔而坚定地推倒她无端竖起的高墙,抬起她的脸, 让她直面眼前的路。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幸运的人。

在她尚无意识、只是母亲胞宫中一粒种子时,就已经被爱与期盼浇灌。而后从北到南, 她辗转数地, 被一双又一双手接过, 珍之重之地怀抱着。

生父、生母,养父、养母, 程六出,甚至是当初的王洪芳,是他们在这艰难的世道里,将她托举起来,给了她一线生机,让她脆弱而稚嫩的身体,得见山川湖海、风花雪月。

程荀想,她何德何能呢?

月上中天,凄婉而纯白的月光漏进屋中,在空气中映出道道光束。

她拖着步子,缓慢地爬到床榻上。

裘枕之间尽是她的气息。她将自己锁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就像许多年前,在母亲羊水中的模样。

她静静听着自己血脉中起伏的搏动,无声流泪。

咚咚,咚咚——

脉搏平缓而规律地跳动着,热烘烘的气息从鼻尖呼出,眼泪划过肌肤和细微的绒毛,湿湿的、凉凉的。

生命的存在突然如此突出。

她还活着。

她还鲜活地站在世上。

万籁寂静中,她忽而感知到某种遥远的、有关血脉的连接,那连接告诉她,她的生命并非无关紧要。

母亲九死一生将她带到世上;孟其真用谎言包裹真情、只为给她编织一个幸福的童年;程十道直到离世那天,还揣着她心心念念的苏子饼。

还有程六出。

从相遇的那天起,他就从未停下走向她的步伐。

她这条命,从不是无足轻重。

她被那么多人坚定地选择着,就算在生死的交点,也从未被放弃。

那么,她要放弃吗?

她要放弃,这只属于她自己、此生唯有一次的生命吗?

她的眼前突然闪过许多瞬间。

是她奔跑在兖州漫天飞雪之中,救回了妱儿的命的瞬间;

是她纵身跃入澄湖,在黑暗的湖底抓住了玉扇的手的瞬间;

还有她压在玉扇身上,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哭着骂她为什么不活下去的瞬间。

她以为自己活得好似行尸走肉的五年,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拉住了本该滑向深渊的人。

她将别人的命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又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仅此一回的生命呢?

她翻了个身,从床榻深处的抽屉里,拿出那个陈旧的盒子。

里面放着几本旧书、一支梅花簪、刻着“胡”字的匕首,和装过十两银子的荷包。

这些东西,陪伴她许多年,也困住了她许多年。

她拿着盒子走下床,走到桌案边。那几张信纸还安静躺着。

她告诉自己,程荀,去吧。

把过去的一切放下,用新的回忆填满这个盒子吧。

你这条命,比那些烂人、那些仇恨要珍贵百倍、千倍、万倍。

她一身单薄的寝衣,站在结霜的秋夜里,可心中却好似燃着一把火,烧尽了那层遮在她眼前已久的浓雾。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栗着,指尖伸向了盒子中的匕首和荷包。

拿起的瞬间,她好像也拿起了自己潮湿沉重的五年。

她闭上眼睛,将它们掷到地上。

匕首摔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瞬息过后,响声终于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她发了会儿愣,将信纸小心叠好,又找到那个装了胎发的荷包,将它们好生放进了木盒。

她紧紧抱着木盒,像抱住了一部分的自己。

眼泪汹涌地落,她心中那片海却一片宁静。

她想。

程荀,别辜负自己。

别辜负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这条命-

霜寒露重,遥远的天际边透出淡青色,轻烟薄雾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晏决明照例走到程荀院外,却见丫鬟端着一个托盘,神色无措。

“怎么了?”他边走边问道。

见晏决明问她,小丫鬟脸上有些紧张,却又松了口气,轻声道:“爷,这是落在姑娘房里的东西,姑娘还未醒,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说话的功夫,晏决明已经走到丫鬟跟前。方才离得远看不清,现在走近了,他扫了眼托盘,神情却凝固了。

“……这是,落在哪儿的?”

他停顿许久,声音喑哑迟疑地问。

小丫鬟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乖乖回答。

“是在屋里地上捡到的。”

面前又是长久的沉默,小丫鬟小心翼翼抬起头,却见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脸上撑着似喜似悲的神情,眼底甚至还有些湿润的水痕。

小丫鬟连忙低下头,疑心自己没睡醒。

这古怪的氛围令她有些抓心挠肺。

可她手里抬的,不就是一把破匕首、一个旧荷包吗?

半晌后,她才听见他恢复了平静的声音。

“给我吧。”

小丫鬟将东西拿给晏决明,好奇地悄悄抬眸,却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小丫鬟不知道的是,晏决明藏在宽袍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握着那那两样旧物,指节发白、青筋尽显。

他强装镇定,正要开口吩咐她照顾好程荀,眼前,厢房的门却被人拉开了。

他看过去,却见程荀穿戴整齐,站在门口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那瞬间,一缕初阳穿透云层、破开浓雾,直直落到程荀脸上。

跃动的金光在她白净清瘦的脸上流动,连微颤的长睫都在闪着光。

而那双无数次入他梦中的眼睛,再也不是泣血流泪、饱受煎熬的痛苦模样。

它清冽干净得如同二人初见那个上元夜。

他听见她含笑的声音。

“你来了。”

鼻尖涌起酸意,他努力克制翻涌的情绪,只微微露出个笑。

他在心中说。

“阿荀,欢迎回来。”-

自那日后,晏决明清晰地感知到,程荀变了。

那层笼罩在她身上的灰色薄雾淡去了,她站在光下,一如从前在四台山那般,自在、适逸。

晏决明看得出来,在某些与人交往的时刻,当她接收到过于亲昵的试探,还是会下意识竖起防备,像炸毛的猫,警惕地退回自己的领地。

可下一秒,她又会硬着头皮,逼自己坦然接受对方的善意,哪怕神情都僵硬了,也微笑着回应。

晏决明心知,这是她重新打开自己,接纳世界的努力,这是唯有她自己能够做到的事。

故而,哪怕他就站在一旁,哪怕他对一切心知肚明,他也并未做出所谓“帮助”的举动。

他知道,程荀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勇敢的璀璨的心。

胡家的案子还未办完,孟忻忙完扬州的事务,还要带着诸多证据赶往京城,呈给皇帝,做最后的裁断。

时间紧急,认亲宴在晏决明回来的第三日便摆起来了。

所谓认亲宴,说是宴席,但在程荀的请求下,也不过是她在二老面前磕头、奉茶、认亲,再请来孟绍文和王伯元,一行人在孟府吃顿饭而已。至于她的名字上族谱之事,还要待回到京城孟家再办。

认亲后,程荀便改了口,叫二人“义父”“义母”。

崔夫人眼里全是笑意,看着自己新得的女儿好不满意;孟忻那一向古板严肃的脸,在认亲那天也难得亲切了些。

王伯元在一旁看得咋舌,没理会一旁看得沉浸的晏决明,反手戳了戳孟绍文。

孟绍文从碗里抬起脸,疑惑地望向王伯元。

“家里多了个姐姐,什么感觉啊孟公子?”

王伯元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像是逗小孩,故意想听些孩子不成熟的赌气话。

孟绍文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放下筷子,凑过去轻声道:

“王公子,你可别这么说。程姐姐为人刚毅、行事坦荡,正是你我要好生学习的榜样。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王公子这般小觑女子,可不是君子所为。我看那,你还是……”

王伯元听得脑门青筋直跳,拿起桌上的点心就往他嘴里塞。

晏决明乜了一眼身旁的动静,轻轻笑了下。

孟家人,都是赤忱之人。

认亲后,程荀正式成了孟家的女儿,再待在晏决明家中,恐怕连崔夫人都要生气了。

晏决明乖觉地准备好东西,只等崔夫人一声令下,所有行礼连同丫鬟与大夫,即刻便能搬去孟家。

孟忻公务繁忙,已然提前往京城去。孟绍文也回到鉴明书院,继续捣鼓他那些机关造术。

晏决明满心不舍地等待程荀提出搬去孟家的话,却在一天上午,等来了程荀一句:“我想,去见一见松烟。”

晏决明的脸当即就绿了。

他神情僵硬,只能强笑着点点头,当即安排车马,带她往城外去。

当初,松烟意外撞破了曲山的身份,这样的人本该被当场解决的。可在程荀的要求下,晏决明留了他一命,伪造了个失足摔死的局,将他接出来好生养着。

自从让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晏决明就没有再过问过松烟的情况。若不是程荀今日提起,他真当是要忘了这个人了。

马车悠悠驶出城外,往一处人烟稀少的农居去。晏决明觑着程荀的脸色,心中惴惴。

他自然知道程荀与松烟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卑劣到拿捏着以往程荀对他的愧疚做戏呢?

哪怕这可能微乎其微,晏决明的情绪仍旧忍不住阴沉下来。

他在这厢心绪百转千回,那厢,程荀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波动。

可只有程荀自己知道,当马车停下的那瞬间,她的心还是紧了紧。

她被晏决明扶下马车,看着眼前这个简朴寻常的农居,深深吸了一口气。

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她告诉自己,程荀,别怕,你总要走过这一关。

你已经躲了许多年,至少这一次,不要再逃避了。

松烟不该成为你的踏脚石,好好与他做个了断吧。

秋风吹得路旁的杉树沙沙作响,一片枯黄的叶打着旋儿落到她脚边。

她顿了顿,抬起头,伸手推开了门。

第69章 话戏言

院内一片寂静, 房门紧闭,丝毫未见人气。

晏决明站在程荀身旁,静静等待程荀的动作。

程荀打量着四周环境,正屋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端着碗碟出来, 见到门外的人影, 身体下意识绷紧了。

下一秒, 那人看清晏决明的样貌,神色一整,连忙走过来行礼。

晏决明没说什么, 只摆摆手, 看向程荀。

“一切听你安排。”他低声道。

程荀点点头, 看了下门内,轻声问道:“他……这些日子如何?”

那小厮看出晏决明对程荀的看重,不敢敷衍,当即心领神会道:

“回姑娘的话, 这人自打醒来就安分得很, 这些日子也从未过问什么,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屋子都没出过几次呢。”

小厮似乎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姑娘放心,我将他看得死死的,一点差错都没出!”

程荀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状态, 分明是意志消沉, 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察觉到她的情绪,小厮讪讪住了口, 老老实实站到一旁。

晏决明轻轻唤了她一声,她回过神,瞧见小厮神色惶惶,又好声好气道:“劳烦你了,你先去忙吧。”

小厮忙不迭点点头,抱着地上的碗碟跑去厨房了。

程荀停顿几秒,看向晏决明。

“我自己进去就行。”

晏决明按下心中对松烟的不快,向后退了两步。

“若有事,随时叫我。”

程荀点点头,手在身侧握紧又放松,推开了柴门。

屋里安静无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程荀打量了一圈,四面窗户留了缝,屋内布置虽简单,却也干净整齐,各样齐全。

程荀心中松了口气。

至少晏决明派人将他照顾得挑不出错。

内间传来一道轻咳声,有个沙哑的男声说道:“不是已经吃过药了么。”

程荀脚步一顿,慢慢走了进去。

“都说了……”

松烟不耐烦地开口,一抬头去见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

“……玉竹?”

他半靠在床榻上,神色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将脸转到一边。

方才匆匆一瞥,程荀看清了他如今的模样。近月时间未见,他面上有些病容,虽不至于憔悴,可眉宇间却难消愁容。

松烟避开她的视线,面朝床内一言不发。程荀无措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松烟,你病了?”

屋内仍一片沉寂。

心间又浮起熟悉的烦躁和消沉,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嘲讽她能将一切搞砸的能力,叫嚣着让她滚回自己黑暗无风的壳中。

程荀僵着身子,手紧紧捏住袖口,半晌后狠狠一咬嘴唇,走进屋子,兀自搬了个椅子坐到他床边。

“松烟,是我对不住你。”

她鼓起勇气,说得又急又快。

“我一开始进胡府,就是冲着胡品之去的。当初结识你,也是因着你在胡品之身边做事。这些年我三番五次地利用你,是我卑劣,是我对不住你。”

她顿了顿,声音干涩而犹豫。

“还有,你之前的想法,我也都知道。我只是,无法回应你的……”

松烟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双眸上。

话说到这,已经是程荀的极限。浑身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爬,她闭上嘴,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面前沉默已久的人终于开了口。

“我这样的小喽啰,哪里轮得到大小姐屈尊降贵来与我致歉。”

他话里的嘲弄和讥讽深深刺痛了程荀,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松烟对上她的眼睛,冷冷道:“我在这呆了这么多天,多少也探听到了些消息。你如今是孟盐政家的女儿,又何必在意一个区区小厮的死活。”

“哈,恐怕孟大小姐想起小的曾经那些荒唐想法都要作呕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外乎如是。”他自嘲地一笑,一仰头,身子砸在床头上。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

程荀被他的话语激怒,仍不住提高了声音。

窗外突然传来“笃笃”的声响,打破了屋中紧绷的气氛。

“阿荀,可需我进来?”

晏决明的声音透过窗缝传进来,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程荀平缓了下情绪,回了声:“无事。”

窗上的人影走远,室内又陷入死寂。

程荀讨厌这样的氛围。

其实在松烟撞破一切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然疏远很多了。或者说,从程荀发觉松烟对她的想法时,他们就回不去从前的关系了。

“玉竹,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就是自讨苦吃。”

松烟望着头顶的房梁,突然出声。

“你利用我,却不愿将我看做彻头彻尾的工具。你又想对得起别人的期望,又放不下自己要做的事,最后只能不停折磨自己。”

程荀愣怔地看着他。

他微微偏头,那张清秀的脸上,有几分哀伤的怜悯。

“玉竹,你如今什么都有了。胡家倒了,你被认到孟家,还有一桩天上地下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姻缘等着你,你又何苦为我烦恼呢?”

程荀不知道松烟到底探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可她此刻顾不及纠正,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我不想欠你。”

松烟瞳孔微张,愣了几秒,随即低声笑起来,连肩膀都在抖动。

程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松烟笑了还一会儿才抬起头,脸上仍挂着笑意,眼底却湿湿的。

“欠我……玉竹,你可曾觉得自己亏欠门外那人?”

程荀面色茫然,这又关晏决明什么事?

松烟嘴角的笑渐渐落下来。

他看着她,身上的衣衫早已不是从前在府里廉价普通的丫鬟裙,头上插戴的也换了样式素雅、水头却极好的白玉首饰。

眼前这个人,除了那张仍旧熟悉得令他心旌摇动的样貌,又与玉竹有什么关系呢?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是蒙尘的玉。不过是中途落入泥尘中,被他这个卑微的穷小子发现,侥幸多看了几年罢了。

而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他也该脑子清醒些。

况且,他今日不就是仗着她心软又恋旧,才敢如此拿乔,肆无忌惮地向她宣泄自己的不满么?

不过是被人套了几句话,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只有她这个傻子,才会愧疚难安,巴巴地过来道歉。

他收起浑身的刺,不知不觉间又变回从前那个机灵、讨喜、还有些谄媚的小厮松烟。

他坐起身,半弯着腰,勾头去看程荀。

“我厉害吧?还把你骗过去了!我就随便这么一说,难道你真放心上了?”

“你可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当真啊!如今你发达了,都去孟府当主子了,我啥也没着落的,还得靠你接济呢!”

“咱俩一块长大,你可要带带我这个老熟人啊!”

他语调上扬,一扫方才的沉重,挤眉弄眼地调笑。

程荀看着他突然的转变,心里有些难受。

她犹豫着,开口道:“松烟……”

松烟却摆摆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行了,那些都过去了,不说了。”

程荀在心中叹口气,心知再多说什么也无益。

她心中有些难过。

她看得出来松烟此时的情绪,他那插科打诨、强装寻常的模样,分明是在二人之间划清了一条界线。

她想告诉他,她从未将他看做无关紧要的工具。

在胡府那些年,她将自己藏在一层层伪装之下,为数不多露出真心的瞬间,也曾有过松烟的身影。

她不敢说自己的真心全然纯粹,可她也是真切地、全心全意地将他看做朋友、希望他一切都好。

……可这个关头,她又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为了让自己内心好过些,就要将那可能过界的温情推给他吗?

她做不到。

于是,就只能强装着一切无事,陪他演这场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戏码。

松烟主动挑起话头,二人终于恢复了点儿从前自然相处的样子,即便只是面上的和睦,也让程荀心中松快了不少。

程荀与他说了胡府目前的情况,又说了说陈玄那时发生的事。

生活了十几年的胡府骤然倒了,松烟一面惊叹于官场的瞬息万变,一面又有些茫然无措。

程荀问起他将来的打算,松烟却话锋一转,问她可是快要定下终身大事了。

程荀一脸错愕:“啊?”

松烟示意了下窗外,低声道:“你与那位世子爷,如今不是恰好的表兄妹么?”

程荀反应了下,当即慌乱地摇摇头。

“我与他……说来有些复杂。总之,不是那种关系。”

这话说完,程荀自己却察觉到心中有些微妙古怪的情绪。

闻言,松烟说不清自己是落寞还是窃喜,他只是扯了下嘴角,并未纠缠这个问题。

他看着放在被子上的双手,慢慢说道:“我也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

“我从小就被卖到牙行,这些年跟着胡府南来北往,早已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了。况且如今我的身契还在胡府,将来怎么办,也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

程荀想了想,凑近些,低声说道:“身契是小事。若是你愿意,我让人帮你放了奴籍就是了。只是你要想想,之后要去哪儿,想做什么。”

松烟长长出了口气,双目放空,像是真在描摹未来的模样。

“若是说实在些,应该是在扬州或是溧安拜师学门手艺,不拘是学着做个厨子、还是跟着行商一块儿跑船,总之得找个糊口的活计。”

说着,他有些羞赧地抓了下头发。

“可若是说实话,我心里却是想出去走走的。”

“我从前就羡慕话本里走南闯北的英雄豪杰,做个江湖儿女,从此天南海北、浪迹天涯,倒也快意。”

“不过我也就是想想,你可别笑我啊。”

程荀一字一句听着,正色答道:“我为什么要笑你?我觉得这也挺好的。”

松烟看着她,忍不住笑了。

他好像又明白了些,自己这些年对她的念念不忘从何而来了。

“只是,为什么你会想到浪迹天涯呢?”

松烟看着她认真发问、丝毫不觉他的话荒唐无理的模样,也忍不住将这戏言当了真。

他的双眼亮亮的,装着某种遥远的希冀。

“我从小就待在胡府,像是扎在土里的树,主子不发话,便哪里也去不得。”

“如今有了自由身,我也想去看看这世上除了胡府以外的地方,长什么样。”

“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我还要吃饭、还要活命……况且,哪有那些闲钱呢?”

松烟顿了顿,看向程荀。

“可若是你,难道你不想去看看?”

“玉竹,这世上可不止胡府一个地方啊。”

程荀微微启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之后,二人又在屋里聊了许久,直到晌午的光照进屋中,小厮端着饭菜和汤药,战战兢兢走进来,程荀才恍然时间已不早了。

她与松烟道别,走出房屋,却见晏决明站在小院中央,面色有些难看。

他看见程荀,匆匆走到她面前,勉强勾起一个笑。

“回去吧?”

程荀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点点头。

路上,她与晏决明说起松烟身契之事。晏决明满腹不高兴,面上却如常般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路上,程荀始终有些魂不守舍。

晏决明在一旁看得心焦。一会儿疑心是松烟搞了鬼,一会儿又担心程荀真被那人哄骗了。

直到马车在观宅门口停下,他将程荀送回房,才听见她有些踌躇地开口道:

“我想,回一趟溧安。”

第70章 应笑我

那日松烟一句“天下不止胡府一个地方”, 像一粒石子落入水中,在她心中起了些波澜。

她想,她确实在胡府呆了太久了。

如今她住在观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过得好不轻松。可这日复一日的日子, 除了身份不同, 又与在胡府中有什么不同呢?

不一样是主子高居上位、奴仆小心伺候么。

成日里, 在眼前打转的面孔熟悉又陌生。那些迂回婉转的心思、幽微含蓄的盘算,她竟然都能在记忆中找到相同的痕迹。

除了身份与地位的倒转,有时她真分不清, 这里又与胡府有什么区别呢?

曾经她依附胡府活着, 如今她依附晏决明与孟家人活着。一抬头, 依旧是那片四四方方的蓝天。

这一切都令她倦怠。

而松烟的一句话,像是将长久封闭的天幕凿开一条缝,让她看见了些许不同的色彩。

或许她也该出去看看。

别的不说,至少她应该回一趟溧安。

这些年, 胡瑞四处赴任, 程荀也随胡府辗转各地,已经好些年未曾回溧安了。

而当年她隐姓埋名卖身进府,本身便存了隐瞒身份的念头。在溧安时, 她害怕县里熟人认出她,硬是一天都没有出府。

故而几年来,她连程十道坟前都没去过一次。

如今胡家已到, 胡瑞与胡品之离伏法不过一步之遥, 她也应将这一切, 好生说给程十道听。

晏决明自无异议。

溧安离扬州不过三五日路程,可二人迟迟未能出发。

孟忻提前回京, 扬州官场本就兵荒马乱,群龙无首之时,少不了有心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搅弄风云。

孟忻信不过别人,只能让晏决明私下盯紧了各方人马,免得又让那群不安分的捅出篓子。

晏决明那厢诸多事务缠身,崔夫人又一手包揽了程荀生母起棺迁坟、水陆道场等一应事宜。程荀一时又空闲起来。

漫长而焦心的等待中,程荀去见了清荷。

清荷得知了此前陈玄欲将她母女二人送回溧安避难的前因后果,如今见到程荀,又是后怕又是感激,忍不住抱住她哭了一场。

陈玄一早就被晏决明策反,倒是全须全尾地从府衙出来了。二人现在回了在扬州的家,准备之后将铺子转手,回溧安去安安生生过日子。

程荀心中为他们高兴,清荷却提起另一件事。

“我听说,你如今是孟家的义女?”清荷试探问道。

程荀点点头。

清荷虽早已听陈玄说过此事,可被程荀当面证实,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她感叹了会儿,随口问道:“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孟大人家中可说了何时给你安排婚事?”

程荀有些不自在。

清荷并不是周围第一个问起她婚事的人。程荀自然知道,他们都是出于好心。

毕竟世人皆道,女子的“好年岁”也就这么几年,不抓紧青春年华嫁个好人家,难道等成了“老姑娘”,再去满世界找夫婿吗?

可周围人这并无恶意的探问,却让她困惑又烦躁。

她连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就要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儿媳、某人的母亲么?

可不嫁人,她又能做什么呢?

从清荷家回去,程荀一路无言。

接下来的几天,不知是不是清荷的话提醒了她,程荀敏感地察觉到,身边的人对她的小心和重视,似乎有了层别的意味。

她不想喝味道古怪的药膳时,丫鬟劝她:“姑娘,这是世子爷特意吩咐厨房为您做的呢。”

她难得起了兴致,想熬夜看完一本从前只在书铺见过手抄残页的孤本时,丫鬟劝她:“姑娘,世子爷可特意叮嘱您要保重身子、按时就寝呢。”

晏决明难得有空找她吃晚饭时,丫鬟特意挑了颜色明艳的衣裙,嘴上笑道:“姑娘您忘了?上次世子爷就说这个颜色衬您呢。”

世子爷、世子爷、世子爷。

什么都是晏决明。

她此前只道这群丫鬟是晏决明买来的、一群人又住在观宅里,丫鬟们心中对他格外看重些,也无可厚非。

可如今她们都已搬进孟府,丫鬟的身契也都一一交到了她手中。按理说,这群丫鬟应事事以自己为先,又何必时时刻刻在嘴边挂着晏决明,做些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呢。

她起初想不通、也不甚在意。可那日清荷的话,却让她回过味来。

——这群丫鬟,哪里是蠢笨,分明是聪明得过了头!

她们那副事事都要提及晏决明的模样,与从前胡婉娘身边的心腹提起晏决明的样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程荀不知她们误会了什么,可事实就是,她们似乎笃定她迟早要嫁入宁远侯府,当那风光无限的世子夫人了。

这个念头令她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恼怒。

且不说她与晏决明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自己当真嫁给某个人了,她就要事事迎合她的丈夫么?而她身边的人,就要事事以她的丈夫为先,将她丈夫的意愿凌驾于她之上么?

程荀当然知道所谓三纲五常、出嫁从夫。她原对这世代如此的教条无甚体悟,可当身边人将这想法实践在她身上,她却真切地感受到某种窒息感。

为此,她第一次在丫鬟面前发了脾气。

那日,崔夫人处来人通传,说晏决明来了,叫程荀过去一叙。

程荀自己都还未有什么反应,身旁的丫鬟们却满脸喜气。一群小姑娘,似花丛中骗飞的蝴蝶,抱着各色的漂亮衣衫,高兴地在她身上比划。

程荀一言不发,直到换好衣服,一个平常最是听话的丫鬟端着一个首饰盒走过来,含笑劝道:

“姑娘,不如今天戴这个簪子?这簪子上的花儿更衬您呢,世子爷看了也高兴。”

程荀扫了一眼,那是晏决明前几日遣人送来的。确实是个水头极漂亮的碧玉簪子,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丫鬟笑盈盈等着程荀点头,却没想,程荀只是冷冷地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放回去,我不戴。”

程荀一向是个好说话、好伺候的主子,不让人下跪、不让人守夜,从未对下人发过脾气或露过冷脸,更别提动辄打骂之事。

如今乍一发脾气,小丫鬟竟没反应过来。

程荀顿了顿,声音更加冷淡。

“听不懂么?”

话里的寒意让屋内轻松的氛围瞬间凝固,那丫鬟愣了愣,当即跪了下来。

一转头,几个丫鬟齐整整全跪下了。

程荀压抑住胸中烦躁,将脸转到一边。

她深吸一口气,丢下一句:“都起来,做自己的事去。”

“别跟过来。”

说罢,她转头便走了。

正院里,晏决明与崔夫人话着家常,目光时刻注意着门外。

终于见到熟悉的身影,晏决明立即起身迎上去,却见程荀面沉如水、步伐又急又快,竟是独自一人走来的。

“可是出事了?怎的一个人来就来了?”

晏决明低声问她。

程荀心知一切与他无关,却忍不住有些迁怒。她没理会他的问话,直接跨进屋子。

“阿荀,丫鬟们呢?”崔夫人正喝着茶,只是随口问道。

“我一个人原也方便。”程荀扬起个笑脸。

崔夫人没在意,将她拉到身旁,说起晏决明公事已了,给孟夫人做道场一事也已定好,过几日就能出发。

原本程荀想将生母的坟迁至紘城,与他生父合葬在一起。

可据崔夫人所言,如今西北又起战事,正是不太平的日子,若程荀千里迢迢送棺,恐怕不安全。况且今年也实在无甚吉日,只能将迁坟一事暂且搁置。

程荀自无不可。

崔夫人交代完,就立刻捂着头说困乏了、要去小憩片刻,二话不说便将二人赶走了。

一走出正院,程荀的脸又落下来,快步走在前,丝毫不理会身后的晏决明。

晏决明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敢发问,只能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

直到快看见程荀的院子,晏决明终于忍不住追上前,低声问道:“阿荀,你怎么了嘛。”

他蹭在程荀身边,声音委委屈屈的。

程荀抬头瞥了眼,却见他眼下略有些青黑,双目布满血丝,整张脸难掩倦容,似是好多天未睡好了。

霎时间,程荀只觉胸中的怒意好似化作一只灵巧的蝶儿,飞远了。

为了陪她回溧安,想必这些天他定是往死里安排自己的日程了。

程荀停下步子,叹了口气。

“没什么。”她低着头,语气有些别扭。

晏决明看着她突然软和下来的态度,忍不住笑了。

“谁惹我们好脾气的阿荀生气了?你告诉我,我定饶不了他!”

程荀抬起头,扯扯嘴角:“行了。”

二人之间总算恢复了平常的氛围,心平气和地缓步走着。

秋色一日比一日浓。庭院里,金黄细碎的桂花暗香浮动,穿行其中,惹得人一身甜蜜。

“孟伯母的墓就离溧安不远,之后我们先去做了道场,再去溧安也来得及。”

晏决明的声音低缓悦耳,听得人心绪也平静下来。

程荀默默点点头。

“溧安,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安静许久,她轻轻呢喃一句,风缓缓吹散她的话。

晏决明微微低头,看向她的侧脸。

这些日子在众人的精心照顾下,程荀原本瘦得有些憔悴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她低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层阴影,像把微微颤动的小扇子。

秋风吹过,金桂似雪片般飘飘扬扬落到程荀身上。

晏决明的心咚咚跳起来。

要是,要是能年年岁岁都见到这场景就好了。

他想。

“怎么不说了?”

程荀突然抬眼,疑惑地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放在身侧的指尖轻颤,却并未同从前那般移开视线,而是望进了她那双在光下有些透明的浅瞳。

那瞬间,他好像看见有烟火在黑暗的夜绽开。

他想,如今阿荀大仇已报、又有了姨父姨母这样的亲人,过往的一切,或许都已尘埃落定了。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更进一步,让阿荀发现他埋在心中已久的情愫?

他不愿再做那个无关紧要的哥哥了。

他想在未来的每一日,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侧。

就像从前在四台山那样。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二人。

怀着满腔缱绻难言的情绪,他凝望着程荀那双有些冷情的眼瞳。

程荀微微一怔,随即发现了此刻身边有些微妙的气氛。

刹那间,松烟、清荷的疑问,丫鬟小厮们毫不掩饰的态度,甚至崔夫人隐晦的暗示,都飞入她的脑海。

一切的一切,最后汇聚成他眼中柔情而专注的目光。

程荀心中猛地一跳。

她这才明白,原来所谓“误会”、所谓“错觉”,全都有迹可循。

若她没有猜错。

晏决明,好似并未只将她看做一个妹妹。

程荀惶惶躲开他的视线。

怎么办。

她在心里说。

他好像,心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