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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7468 字 9小时前

第51章 荷花灯

程荀怔怔看着他。

晏决明靠在小巷石墙上, 一手按着被她肘击的前胸,另一只手还拉着她的手腕。他今日穿了身寻常布衣,几缕头发散落在额前,更添了几分落拓和随性。

灯火明灭之间, 她看清了他眼底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身手何时变得这么好了?”他轻咳一声, 打趣道。

程荀抿抿唇, 语气有些硬。

“你受伤了?”

晏决明一愣, 放下按在前胸的手,站直了身子。

“不过是前几日陪姨父去外地,受了点小伤, 无碍的。”

他拉住程荀手腕的那只手轻轻摇了摇。

程荀收回手, 语气却软了下来。

“小心点, 你又不是铁打的。”

她微微偏着脸,故意不看他。晏决明看着她有些气闷的侧脸,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怎么过来了?我还正想去找你呢。”

闻言,程荀有些尴尬地迟疑一瞬, 才低声道:“我回去换裙子……”

晏决明等着后文, 却见她面色古怪地沉默了。

大眼瞪小眼半晌,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脸霎时变得通红。

他神情有些呆滞, 结结巴巴说道:“那,那你现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找……”

他将腰间荷包解下来, 又拿出把匕首, 一股脑塞进程荀手中。

“别怕, 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他便匆匆跑出了暗巷。

程荀看看空荡的小巷, 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脸上好像也浮起些热度。她靠着墙角坐下,盯着面前石砖里的杂草发呆。

那多少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背影,让她蓦地想起一件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她虚岁十二,身体悄无声息地变化着。个子突然窜高,胸前偶会闷疼。许是从小身边就没有女性长辈的缘故,起初,她并未将此放在心中。

直到有一天,她背着竹篓去山里捡干柴,可半途下腹绞痛难忍,硬生生疼出一身冷汗。她匆匆往家去,在被子里窝了一下午。

晚上程六出回来了,见状,当即就要背她去城中看大夫。可谁料,被子一掀,竟看见床褥上有斑驳血迹。

当时程荀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抱着程六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地交代后事——家中的银子藏在何处、死后将她埋在林中那棵桃树下、程十道的遗物记得烧给她……

哭了半晌,抬头一看,程六出的面色变了又变,从慌乱不安变得悲痛凝重,到最后二话不说,拿起毯子裹着她就往外跑。

刚走到县城外,碰到了曾经收留过她的刘大娘。刘大娘见两个孩子满眼是泪,连忙追上来帮忙。

听二人颠来倒去说了半晌,哭笑不得地将二人拦住,带回了家中。

后来,刘大娘将她拉进屋中,好生教了一番何为葵水、月事带子如何用。

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要死了,而是长大了。

等她走出屋,程六出在刘大叔的指点下也明白了过来。他抱着毯子,红着一张脸,目光闪躲地走上前,为她披上了毯子。

程荀现在都记得,那天回去的路上,程六出一身不吭地将她背起,一步步走在山路上。

而她贴在他瘦削却温暖的背上,看着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长。

脚步声将她从回忆中唤醒。晏决明跑到她跟前,手上拿着一件玄色斗篷,一手拎着个包袱。他蹲下|身,为她披上了斗篷。

一瞬间,那个月夜的程六出、和今夜的晏决明好似重叠了。

程荀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他身上沾了秋夜的凉意,靠近时,她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

月光照在他侧脸上。他们离得那样近,程荀甚至能看清他薄薄眼皮上的小痣。

他神情略带几分羞赧,却专注地看着她,轻声安抚道:“我们找个地方换衣服,可好?”

程荀望进他柔软的目光中,有些恍惚地点点头。

他带着她往巷子深处走去。

长长的影子落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

“身子可有不适?还走得动路吗?”他关切地问。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视线交汇。

她慢吞吞道:“若我不舒服,你又能怎么办呢?”

身旁的人轻咳一声,“若是阿荀愿意,我自然愿意再背你一段路。”

二人相视一笑,都想起了儿时闹的笑话。

程荀收回视线,看向头顶朦胧的半轮月,喃喃道:“笨死了。”

风里传来晏决明含笑的声音。

“是啊,笨死了。”-

晏决明带她在小巷中东拐西绕,最后到了一家客栈。

屋里早已备好热水,桌上还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鸡蛋。她打开包袱,除了新衣,里面居然还放了月事带。

程荀拎起那月事带,诡异地沉默了。

……应该是他找人准备的吧?

半晌后,她抱着斗篷和装了脏衣的包袱走出门,晏决明自然地接过包袱,又将斗篷给她披上。

“夜里凉,别受冻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衣服合适吗?事出突然,我就去成衣店买了……”

店小二抱着茶壶从二人身边走过,闻言,转身时还暧昧地瞥了他们一眼。

程荀深吸一口气,将斗篷的兜帽戴上,低声催促:“行了,快走吧。”

她匆匆走出客栈,才问起身边人:“你可是有事找我?”

晏决明笑了下,“今日乞巧,我陪你去放河灯,好不好?”

程荀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就为了这个?”

晏决明正色道:“乞巧日是女儿家的大日子,怎能如此轻待?”

说着,他就拉起她的袖口,带她走进人潮人海中。

街上人流如织,头上簪花的货郎挑着扁担行走叫卖,挽臂结伴的少女推搡说笑。更有小儿坐在汉子肩头,拉着妇人的手,吸溜着鼻涕,瞪大眼睛新奇张望。

晚风吹动河畔柳枝,细长的柳叶随风飘飞,打着旋儿落到水面河灯上。

内城河缓缓流动,河面上,飘着数不清的河灯。烛光照亮各色彩纸糊成的荷花灯,一时间,窄窄的河上宛若星河倒转。

顺着河道向上游看,无数载着少女希冀和渴盼的河灯,相互推挤着顺流而下。

河灯穿过牌坊、穿过石桥,一时似万千萤火,在扬州城的躯干上飞舞缠绕;一时又似迢迢银河,倾泻在这城池之中,那点点繁星,随着秋风的呼吸而明灭、流动。

程荀看痴了。

这明明并非她第一次走出胡宅,过去三年的乞巧节,她也年年陪胡婉娘外出放灯。

可为何,从前就未曾看见这些景象呢?

那时的她,在看什么呢?

晏决明还紧紧拉着她的袖口,像是担心小孩儿走失一样,时不时看她一眼,确认她的存在。

人潮拥挤,他们双臂相贴。晏决明的体温透过斗篷,传到她的皮肤上;而他身上的苦药香,也在她鼻尖不断缭绕。

程荀忍不住打了个颤。

她那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知觉和感官,好似在这个夜晚渐渐苏醒。

她迟钝麻木的身体从未像如今这般敏感,仿若初生的婴孩,破开羊水,来到人间。

风吹过、灯亮起,烛火在手边燃起、流水淌过脚背,她的每一寸肌肤,都为这陌生而熟悉的一切所震颤。就连一粒尘土落到眉心,都有如崇阿移山倒海而来。

到底是哪里不同?

她困惑而迷茫地停下脚步,晏决明看向她,了然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他剥开纸包,递到她面前。

是几颗苏子糖。

“是不是饿了?马上就到了,我们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他温言软语地哄着。

他们站在河道旁,光透过荷花灯上各色彩纸,陆离绚烂地映在他脸上。

程荀看着他,怔怔地想。

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她呢?小心地、轻轻地。

她又不是一磕就碎的瓷娃娃。

她捻起一颗糖,塞进嘴里。对面人满意地笑了,又拉起她的袖口,放慢脚步向前走。

苏子糖的甜味在嘴里蔓延。

程荀想,若是真要说出什么不同。

或许那不同,就是此刻她的身边有他吧。

穿过大半个扬州城,他们终于走到汶河边。

程荀特意看了周围,并未看到胡府来的千金小姐的踪影。这才放下心,站到了河边。

晏决明一早便准备好了河灯。他从早已等候在此的天宝手中拿过河灯,递给程荀。

那河灯样式精巧,用的纸更是上乘,烛光一照,居然透出花草暗纹。程荀将河灯转了一圈,没想到却在底座处看见一个小小的“六”字。

这是从前程六出的习惯。

霎时间,程荀心中五味杂陈。

晏决明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支笔。

“要写些什么吗?”

程荀犹豫了下。

过去几年,她也放过河灯。不过,那是等主子们都睡下后,小丫鬟们才在宅院中悄悄放一会儿,还未等河灯飘多远,就要赶快捞上来。

她过得行尸走肉,对这类活动向来是谢绝不敏的。只是被妱儿拉着,勉强放一两回罢了。

那时,妱儿催她在河灯上写下心愿,程荀只是摇摇头。

她的心愿,是不能在这府里见光的东西。

而此刻,她在谁也不认识她的扬州城里、在晏决明身边。

她接过笔,悬在那淡雅的花笺纸上,停顿良久,她还是放下了。

将笔还给晏决明,她摇摇头。

她不想让那与美好无关的愿望,污了这漂亮的灯。

程荀抱着河灯,在岸边蹲下。她将河灯小心放在水面上,轻轻一推,河灯悠悠而去。

她静静凝望着河灯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站起身。

晏决明将她带离岸边,问道:“可许什么心愿了?”

“不告诉你。”夜风有些冷,她抬手将斗篷系紧。

晏决明挑挑眉,“罢了,我们现在……”

可话音未落,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惊叫,人群飞快散开。程荀吓了一跳,刚要探头去望,却见一个货郎推着失控着火的货车,直直向她冲来!

晏决明当机立断抱起她,长腿一跨,躲闪到一边。而那货郎来不及刹停,竟推着那着火的货车,冲进了河道中。

此处本就站满了人,意外发生后,更是骚动喧哗。

晏决明顾不及旁人,低头看向怀里的程荀,焦急确认她的安危。

“没事吧?”

程荀惊魂未定地摇头,连忙又看向河道。

河道上一片狼藉,货车压倒一片河灯,仍在燃烧着。好在内城河并不算深,那货郎死里逃生,已经游到了岸上。

程荀长舒一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此时二人的动作有多么逾越。

她整个身体都被他拥在怀中,他那双大手扣在她后脑处,将她紧紧按在胸前。而她的额头抵着他的心脏处,呼吸间,她清晰地听见了一阵凌乱的心跳。

她急忙推开他,退出他的怀抱。

晏决明神色间还有些担忧。人群不断向此处涌来看热闹,他干脆拉起她的手,半护着她向外离开。

而一河之外,胡婉娘站在垂柳之下,死死望着那二人消失的背影。她的手抠在身旁的柳树上,指甲都快折断了。

那个穿斗篷、带兜帽,被晏决明如此珍重地抱在怀中的女子……

她究竟是谁?

第52章 房产契

一个时辰前。

这并非胡府头一回操办乞巧河灯会。新来的管事办事利索, 依着旧例前两日便叫人来此清场、布置。

待众人施施然来到汶河边时,就见河畔早已支起棚子,各家带来的河灯一一摆在长桌上,样式各有不同, 却都是设计精巧、一派奢华。

纵使谁也没有点破, 可小小一个放灯会, 俨然变成一众小姐们争奇斗艳的日子了。

而胡婉娘理所当然成为了“魁首”。

香案前拜月乞巧、河畔放完河灯, 众人在下人搭好的棚子下小憩,等待今年的烟花会。

夜色浮动,灯影朦胧。正值乞巧日, 此时身边少了长辈的管束, 不知谁挑起了话头, 少女们的心事就在这昏暗的灯火中,半遮半掩地露了面目。

几个年纪尚小的,悄声询问起已经定亲的姑娘们,“那人”如何。

而姑娘们有的羞涩不言, 有的顾左右而言他, 还有的心中没什么顾忌,大大方方说了对方年岁几何、家在何处。

即便可能早从家中母亲、嫂嫂嘴里听说过,可此刻, 众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或许,有关“那人”的事,从女儿家嘴里说出来, 总是带了几分让人脸红心跳的刺激吧。

人群中说话的, 多半是家世在扬州城里中上的。而那些家世次一等的姑娘们, 只是安静听着、时不时出声附和。

有个盐商家的姑娘,鼓起勇气向胡婉娘问起她的婚期, 却被胡婉娘冷言冷语刺了回去。那姑娘当即便落了泪,不再说话了。

席间一时冷了下来。胡婉娘板着脸不愿开口,最后是李三娘出言打了圆场,众人才三三两两散开,各自玩去了。

胡婉娘烦不胜烦地走到河畔。她面色不佳,没人想上来自讨没趣,一时竟落了单。河畔垂柳依依,几个姑娘站在柳枝下,凑在一块小声说话,并未注意到胡婉娘的身影。

胡婉娘盯着面前漂流的河灯发呆,身旁人的话飘进了她的耳朵。

“玲儿妹妹,你如今也不小了,你家中可有什么想法?”

“姐姐,我如何晓得……”有个细弱的声音支支吾吾半天,“不过,前几日,我倒是在家中见到了那位世子爷……”

胡婉娘心中一动,视线飘过去,却见树影下站着几个姑娘,方才说话的是个长相文静纤细的小姐。她仔细辨认了下,是马运同家的小姐马玲儿。

这马运同是个父亲的下属,她曾听兄长说过,这人是个性子硬、脾气倔的,父亲没少在家骂这马运同不知变通、脑子蠢笨。可这人在扬州耕耘多年,背景深厚,为人又小心谨慎,竟也在那位置上安安生生坐到了今日。

胡婉娘的步子悄悄靠过去,仔细聆听。

马小姐说到一半就羞得闭上嘴,旁边的姑娘们不乐意了,一个劲儿地让她继续说。

“那位世子爷,真像他们说得那般玉树临风么?”

马小姐红着一张脸,声若蚊蝇:“那自然是……极好看的。”

几个女孩似羡似叹地打趣几句,有人意味深长地问道:“如此说来,你与那世子爷可是……?”

马小姐慌忙摇头,话里却微妙地含了几分希冀。

“世子爷哪是我们家高攀得起的。”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不过那日,我在院里放纸鸢,线一断,飞到了世子爷那边,他还叫小厮给我送回来了……”

少女犹自沉浸在那日的惊鸿一瞥中,可迎面却直直冲来一个人,气势汹汹地走到她面前,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抬手就将她狠狠一推!

马小姐避闪不及,双手慌乱地在半空扑棱,可重心一倒,骤然跌入水中。

水花溅到岸上的人,周围的小姐们回过神来,慌乱地尖叫出声。一旁的婆子也反应过来,连忙跳下去救人。听到此处的骚动声,众人纷纷围了过来。

愤怒和嫉恨好似火药,在胡婉娘大脑里炸开。情绪剧烈翻腾着,一时间,世界都安静下来。

她喘着粗气,马小姐被人捞起,往岸边游来,神志一点点回归。她迟钝地环视一圈,人群拥挤,却没人敢凑到她身边,她周围竟空出一个圈。而那些小姐们眼中全然是震惊和惧怕,她们聚在一起,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胡婉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恐惧和耻辱漫上心头。周围嘈杂的声音不断刺进她的耳朵。混沌中,她好像听见她们的讥笑和嘲讽,羞辱她明明婚约已定,还要肖想晏决明。

她颤抖着手,再也承受不住,只能推开人群拼命向外跑。身后传来呼喊声,她却不敢停,越跑越快。绕过亭台、跑下石桥,她冲进了熙攘的主街上。

热闹的人群成了她最好的伪装。背后的呼喊和脚步声不再,胡婉娘终于慢下步子。她浑浑噩噩地顺着大街行走,她想,现在那些人在怎么说她呢?

鲜廉寡耻、恬不知羞,还是痴心妄想?

……可是,她不知羞耻,难道那马玲儿就知道羞耻吗?

她恨恨地想,明明是马玲儿肖想在先!世子爷不过是心好,遣人送还个破纸鸢,那小蹄子竟然就敢想入非非!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尊荣、自己家世又是何等的穷酸!

可那怒火烧得越烈,她心中就越冷。

——马玲儿纵使千般万般不好,有一样总是赢过她的。

她心灰意冷地走到湖畔,呆呆望着水中万千河灯。

不知看了多久,河对岸却突然一阵喧哗。胡婉娘抬头望去,是辆失控着火的货车直直冲进了河道中。水花溅到裙角,她扶住一旁柳树,嫌恶地退了两步。刚要收回视线,她的目光却顿住了。

那张脸,她绝对不会看错。

她清晰地看见,晏决明站在河畔,珍之又重地抱着一个女子。他一手拦住那女子的腰,一手张开,扣在那人带着兜帽的后脑,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而他脸上的神情焦急又慌乱,反复低头确认那女子的安危。

那是她从未在晏决明脸上看见的神情。

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旁的树,晏决明脸上的疼惜像是巴掌,狠狠扇在了她脸上。

有一瞬间,她甚至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恨意。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连女儿家的羞耻都不要了,为什么你却抱着别人?

她的内心崩溃叫嚣着,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晏决明拥着那看不清容貌的女子转身离开。

“小姐,快回去吧。”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小厮喘着气,心有余悸又小心翼翼地劝她。

她慢慢松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转过身,又端起了两淮盐运史胡大人家独女的架子。

“来得太慢了。”她冷冷地乜了一眼那小厮-

晏决明拉着程荀的手,半拥着她走出骚动的人群。

二人的姿态太过暧昧。一路上,程荀都想挣开他的手,可不知为何,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晏决明今天却好似铁了心,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边,程荀才终于挣脱开。

微凉的温度从指尖滑走,晏决明察觉到自己的手不受控地颤了颤。

他将手藏在身后,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描摹程荀的面容。

“真的没事吗?有没有被吓到?”

说着,他伸出手,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在了耳后。

晏决明心中长舒一口气。早就想为她别发了。

程荀自认自己不算矮,可晏决明实在高大,即便弯着腰,身形也好似将她笼罩其中。他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一时间,程荀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晏决明勾起唇角,直起身,轻轻拍拍她的头。

“河灯放完了,我该回去了。”程荀不自在地理了理头顶兜帽。

“阿荀,我有东西要给你。”晏决明不置可否,反倒说起别的。

程荀疑惑地望去,却见他的手探进前襟,拿出一份薄薄的书信。她打开信纸,里面竟然放着一张房契,买主姓名上写着“程荀”二字。

“你不是与那位陈家娘子说,在扬州有一套房产么?”

程荀目瞪口呆地抬起头。她下意识就要将房契塞回晏决明手中,却听他云淡风轻道:“阿荀,做戏就要做全套。”

程荀的手略一迟疑,可立马反应过来,有些气恼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晏决明拿过房契,将它叠好放进信封中,放在程荀手上。

他语气平静,“阿荀,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简单的事了。”

“你不能,连这点事,都不让我为你做。”

程荀看着他的双眼,慢慢接住了信。

她收起房契,假作无事。

“若是无事,我该回去了。”

晏决明却突然问道:“你愿意陪我去见见姨父姨母么?”

程荀一愣。

崔夫人和孟大人?

她有些踌躇,可想到如今孟大人是明面上扳倒胡瑞最重要的力量,她下定决心,点点头。

晏决明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可随即雀跃起来。

他熟稔地拉起她的袖口,柔声道:“别担心,他们会喜欢你的。”

程荀抿抿唇。

她心想,我是为了正事去的。他们喜不喜欢我又如何?

难道他们不喜欢我,就会就此放过胡瑞?

心中虽是这么想,可她的脚步却肉眼可见地轻快了些。

晏决明偷偷望了眼身旁的女孩,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就知道她不愿意收。

早在他初回晏家时,崔夫人就与晏淮商谈好了他应得的财产。当初她急匆匆赶回京城,一来为了多年未见的晏决明,二来也是担心夜长梦多,要趁早为他谋取更多利益。

崔夫人体面了一辈子。唯二的两次失态,一是那年提剑冲进了侯府;二便是从晏家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为晏决明拿到了诸多财产。

崔怡走得早,晏决明又消失多年,后宅里,继室刘氏自然不会放过崔家天降的嫁妆。晏淮未曾插手后宅之事,尚且不明白其中门道,只以为刘氏依他所言将崔怡的嫁妆都好生安放着。可谁知,那些财物若要挪动,多的是法子。

而崔夫人拿着当初的嫁妆礼单,硬生生冲进了库房,逐一清点其中财物。有以次充好的,有以破损为由“处理”后就再也找不着的。晏淮看得脸色铁青,只觉得刘氏丢了自己的脸。

而崔夫人拿捏住晏淮此时的羞愧和愤怒,提起晏决明当年走失的旧事,又是哭闹又是威胁。最后,她愣是让晏淮自掏腰包补上了崔怡的嫁妆,又从晏家产业中分出十之三四作为晏决明私产,此事最后才了结。

而晏决明收到那些产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其中方便易主的产业,都偷偷改成了程荀的名字。

——在他甚至不知道程荀生死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做了。

他自认自己当时的谋划天衣无缝,易主之事顺利地躲过了晏淮和崔夫人的眼睛,这些年那些产业也发展得蒸蒸日上。

可此刻他才发现,原来最大的问题在于,这诸多财产,阿荀好像并不愿意收下。

他心中有些发愁,恶作剧般故意晃了晃她的袖口。

程荀投来狐疑的目光,他笑了下,伸手为她戴好兜帽。

二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回到了扬州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大街上围着一座高高的香桥,远处还摆着诸多烟花。此处人流众多,皆是为了等待不久后的香桥会与烟花会。而大街旁,最好的地段矗立着一座高楼,这是扬州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樊楼。

今日的樊楼更是富丽堂皇。如水般的绸缎将这高楼装点得绚丽非凡,樊楼里坐满宾客,更有唱曲的伎人高坐台上,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程荀拉好斗篷和兜帽,缩在晏决明身边走上了楼。他一路带她往最高层去,越往上环境越是清幽,走廊里窗户大开,能够高高俯瞰街上的人群,头顶星辰好似都近在指尖。

晏决明在一间雅间前停下脚步,轻轻叩门,只听里面传来一个严肃的男声:“进来。”

晏决明推开门,侧身等待程荀。程荀深吸一口气,踏入了屋中。

兜帽低低压在额前,挡住了她的视野,只能看见面前的圆桌上,坐着一男一女,除此以外并无旁人。

门在背后关上。

程荀缓缓摘下斗篷,晏决明随手接了过去。

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她看见崔夫人慈和温柔地向她笑。紧挨着崔夫人的那位中年男人,五官周正,神情却有些严肃。

她对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怵。

她低头行礼,“向孟大人、崔夫人问安。”

“我是程荀。”

第53章 香桥会

“我是程荀。”

程荀半低着头, 有些拘谨地行礼。

崔夫人连忙起身走过来。她扶起程荀,五味杂陈地细细端详眼前的少女。

那日在胡家,当着众人的面,她只能故作漫不经心地扫她两眼, 今日才得了机会, 好生看看这位六年前便已相识的“故人”。

她本以为她早已忘了几年前那位“玉竹”的模样, 可如今一看, 那个女孩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渐渐与面前的程荀重叠。

六年过去,当初明泉寺那个瘦小寡言的女孩, 如今已经长成高挑的少女。

除了年龄带来的成长外, 她几乎没有变化。她的身形仍旧瘦削, 面色有些苍白憔悴,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澄澈。

若真要说有哪里不同,或许是如今的她更“真切”了。

那年明泉寺里,程荀对她说“不信神佛”。那时的她好似一缕缥缈的烟, 只有神思中的怅然和悲痛是有形的。她寂寥而透明地飘在半空, 仿佛随时都能抽身而去。

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程荀,眉宇间虽仍写着长久压抑带来的疲态和愁容,却多了几分生的厚度。

——就像浮萍长出根系, 飞雁终于落地停歇。

这变化从何而来,崔夫人心中了然。

她心中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她拉着程荀的手, 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阿荀。”崔夫人笑得慈爱, “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

程荀紧张地摇摇头。

“我真没想到, 原来你就是‘程荀’。”她感慨万千,“当初我便觉得与你投缘, 谁曾想,你居然就是决明找了六年的程荀!”

“那年我刚回京城,决明求我帮忙找你。他说完你的样貌和年岁,我当即就想到了你,可谁知你竟然取了个假名字……若是当年我再深究一下,何至于让你和决明分别六年呢?”

“这些年决明为了找你,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我看了都……唉,可谁曾想,你竟在胡家那样的地方吃苦……”

崔夫人心中悲喜交加,一时间,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沉默已久的孟忻拍了拍她的手,给她递去一块叠好的丝绢。

程荀却愣住了。

她不是没想过,晏决明这些年定是想方设法地找她。只是这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总带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她抬眼看向晏决明,却见他对她安抚地笑笑。

他无声地说:“没事。”

崔夫人缓了缓,压下酸涩的心情,认真地看向程荀。

“阿荀,这些年你受苦了。你与决明的情谊之深厚,我和你孟伯父都看在眼里……我心中一直想找个法子弥补你,正巧决明与我提了一个想法,我觉得倒是个好主意。”

崔夫人语调轻柔,目光温暖和煦,可程荀心中莫名地“咯噔”一下。

“我和你孟伯父有意将你认作义女,你可愿意?”

程荀张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夫人连忙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你心中莫要有负担。我和你孟伯父膝下只有绍文一个,若是多个女儿,我们开心还来不及呢。况且,从前我们见面,我就觉得与你有眼缘。”

崔夫人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知道你心中放不下这些年的筹谋,不愿意此时离开胡府。”

“可是孩子,胡府总有一天要倒台,你可考虑过将来?

“我们自然知道你本性如何、又遭遇了什么,可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苛刻,若你背着一个……这样的身份,以后恐怕更是艰难。

“我和你孟伯父身微力薄,可给你一处避雨的房檐,还是做得到的。”

崔夫人语气诚恳、姿态谦和,程荀却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崔夫人说得有错吗?不,某种程度上,她甚至足够委婉了。

世道多艰。且不说她如今为奴的身份。她当初用的是假名字,运气好的话,或许胡府一倒就能恢复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程荀”这个身份,又能支撑她在这世道多活几天呢?

她一无亲眷,二无家资。便是艰难活下来了,苛税、病痛、歹人,都一个不是她头顶的定时炸弹?

——只要老天稍微开个玩笑,这条小命恐怕就不保了。

答应崔夫人和孟大人,成为他们的义女,对她百益无一害。

可不知为何,她却说不出口。

崔夫人好似看出了她的犹豫和难言,有些心焦。她以为程荀不明白其中关窍,有心再好生劝两句。

孟忻却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探身说道,“此事不急,让这小丫头自己回去再考虑考虑,日后再说也不迟。”

闻言,程荀松了口气。

晏决明看出她隐隐的抗拒,心里头有些闷,抬手为程荀倒了杯茶。

屋中一时冷了下来,程荀心中莫名有些不舒服。

这一推脱,倒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了。

此时,孟忻突然开口,“程姑娘,我听说,你从溧安来?你父亲也是溧安人士么?”

程荀点点头。

“是土生土长的溧安人?”孟忻追问。

“家父确实从小就在溧安长大。”程荀有些摸不着头脑。

孟忻不再说话,神情若有所思。

程荀努力把思绪放到此番前来的正事上,正色说道:“孟大人,我此番来,其实是为了胡家之事。”

孟忻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晏决明,而后饶有趣味地问她:“胡家何事?”

“近来胡府来了一群云水观的道士,其中有位仕阳道长不太一般。我听闻,那道长私下为胡瑞提供了许多丹药,据说有消灾解厄、延年益寿之效。”

“哦,那你如何看?”孟忻提起了兴致。

程荀想了想,慢慢说道:“这仕阳道长来历不明,在如今这个关节,居然能在府中呆这么久,我一来是怕他搅了大人的谋划,二则是……”

程荀直直看向孟忻,“想向你确认一下,仕阳道长可是您安排的人?”

孟忻眼里划过赞赏。

倒是个心细的。

他抬起茶盏,语气平平,“关于这事,你该问问晏决明。”

程荀讶然转头,却见晏决明轻咳了一声,“阿荀,那道长是我安插进去的。”

她仔细回想,胡瑞在福全死后就提起过云水观之事,难道一开始,他就已经设计好了?

崔夫人出言打断了众人的话题,她嗔怪道:“好好的日子,出来了还要说这些。”

说着,她将面前的碟子推到程荀面前,温言道:“樊楼的点心算得上是扬州一绝,阿荀,你多尝尝。”

崔夫人为人和善又健谈,一边给她夹茶点,一边拉着她问:“喜欢什么口味?”“平日有没有忌口?”“方才可去放灯了?”

程荀端坐在椅子上,背直直挺着,一字一句回答崔夫人的问话。

从小到大,她身边就鲜少有女性长辈,崔夫人的关怀和体贴让她有点儿不自在,反应都有些木讷。

晏决明看在眼中,一时有些想笑,心中却漫起怜惜。

他走到窗边,看了眼楼下的情形,“姨母,香桥会要开始了,不如下去看看?”

崔夫人果然来了兴致,站起身向窗边望了望,而后靠到孟忻身边,轻声催促,“走吧,等会儿错过了。”

二人走在前,晏决明和程荀走在后面,慢慢下了樊楼。

离开崔夫人的视线,程荀想起方才认义女之事,心中有些气恼。

晏决明看出她的情绪,凑到耳边小声问道:“你不高兴么?”

程荀不想理他。

可晏决明对程荀一惯是个水磨性子,见她生气了,就巴巴地跟在后头,时不时轻戳两下她的肩膀,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二人别别扭扭下了楼。

樊楼外的空地上正在办香桥会,高台上摆着一座线香架成的香桥,香桥上放着香客送来的檀香包、金元宝,灯火映照下,金纸反射出灼灼光亮,煞是好看。

而一圈又一圈的人群围在香桥周围,直把宽敞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崔夫人和孟忻站在人群外围,周围候着两三个仆从。

程荀和晏决明在不远处站定。见长辈没注意这边,程荀终于转向晏决明,压抑着怒意低声道:“义女之事,你为何不与我提前说?”

晏决明一愣,随机微微俯身,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语气认真,“阿荀,我并不知姨母会在今日提起这事。我原是想一切事了后,才与你说的。”

流动的人群里,他的身影却像是定格在这个瞬间,程荀在他的眼里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也就是说你早有安排?可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义女之事也是,云水观道士之事也是。”

察觉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晏决明也有些慌了神,下意识道:“有些事太过凶险,我只是不愿意你涉足其中。至于义女之事。”

他扶住她的肩膀,“阿荀,我只是不想你日后过得太辛苦。”

“你迟早要离开胡府的,你可曾想过将来的事?”

晏决明话里的“将来”刺痛了她心中最敏感的神经。

她蓦地想起那年在四台山上,她抚摸着“程六出”的坟茔时,轻声许下的决绝誓言。

那时她说,等她做完该做的事,就来陪他。

而如今“程六出”回来了,更显得她那时的决绝像个笑话。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周遭的喧哗好似突然远去了。

她想,将来,她真的还能有将来吗?

她的将来又在哪儿呢?

成为孟家的义女,离开这个宅院,然后又走进一个新的宅院吗?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他还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她察觉到自己的唇瓣轻轻动了两下,晏决明以为自己没听清,又侧耳过来。

可她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巨响,漫天星光有如火种,在天上爆裂地绽开,而后那点点星子徐徐落向大地。

吉时到,烟花会开始了。

一道道光束伴着啸叫飞向天空,橙红、金碧、铜青,各色花火在深蓝的夜幕中盛开,在众人的惊叹中露出最明艳绚丽的模样,而后就消逝在凉凉的夜风之中。

这一声声巨响解救了程荀,她回过神,快速说了声“香桥会要开始了。”,就跑到了人群边上。

晏决明直起身,看着她佯作无事的神情,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漫天烟花的渲染下,人群的气氛也愈发高涨。守香桥的人看准时机,拿起火把点燃了香桥。

火焰霎时蔓延开来,红蓝色的火舌裹满香桥,浓烟伴着线香味飘到半空,人群中发出阵阵喝彩。

点香桥,祭双星,乞巧日达到了最高|潮。

程荀往年这时候,都是在胡府专门辟出来的清静地方远远看烟花,今日是她一次看得见香桥会的盛况。

人群不断呼唤,更有人围着燃烧的香桥叩拜。人人都想看香桥,人群不断向前挤。程荀眼看自己就要被推进人潮中,晏决明突然伸出一只手,护住她周围,将她轻巧地拽了出来。

“人多,小心点。”

程荀理了理兜帽,张望着,“崔夫人呢?”

晏决明抬头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拉着她的手就要往那边去。

这是今夜他第二次拉自己的手。

他们逆着人流向前去,晏决明半拥着她的背,支撑着她的重心。可人群实在拥挤,她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又一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好在晏决明及时稳住她,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却见身旁挤过去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精瘦,力量却很大,他架着双臂努力穿过人群,与程荀擦肩时,用手肘狠狠推搡了她一下。

程荀避无可避,可擦身而过的那瞬间,她好似看见那男人袖中闪过一道寒芒。

那瞬间,程荀脑中警铃大作。

她紧紧盯着男人的背影,却见那人灵活地在人群间窜动,不多时便看不清人影了。

她心中不安,下意识拉住晏决明的手臂,紧张地开口:“你可看见刚刚和我擦肩的那个男人了?”

周围声音太过嘈杂,晏决明没有听清。

程荀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张望,四下都见不到那人的身影,视线反倒和不远处的崔夫人对上了。崔夫人看见程荀,朝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

她松了口气,疑心方才是自己看错了。

可下一秒,她看见人群中走出几个高大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围住了孟忻的仆从。

而那个男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假作跌倒一般,猛地扑向了孟忻!

眼前的一切短得不过眨眼之间,在程荀眼中却好似停滞的一幅画。

极度的紧张和惊惧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尖叫。

“小心!那人身上有刀!”

第54章 鹊桥仙

一切就发生在这短短一瞬。

程荀的视线越过拥挤的人群, 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袖中藏刀的男人。

“小心!那人身上有刀!”

而她的尖叫像水滴落入沸腾的油锅,顿时炸起一片炽烈的油点。周遭听清她的话的人,当即开始推搡拉扯周围的人,想要逃出生天;没听清她话的人, 尚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能下意识跟随涌动的人群向前推挤。

本就拥挤的人群此刻骚动不断, 数不清的人影遮挡住她的视线, 身体不断被奔逃的人推拉扯动,程荀这才知道自己做错了。

可如今再做弥补已来不及,程荀只能在慌乱的人群中努力稳住自己的平衡。下一秒, 腰间那双大手揽紧她的身子, 用力一拉, 竟然将她悬空抱起,扯出了人群。

拥挤的窒息感陡然消失,程荀仓皇抬起头,拉着他就想往孟大人那儿去, 却被晏决明以保护的姿态按进怀中。

她听见他沉稳的声音:“没事, 别担心姨父那边。”

而他目光严肃,扫视着骚乱的人群,抬手做了个呼哨。

霎时间, 街道四周的暗巷里冲出数个巡防兵,敲着手中盾牌,紧锣密鼓地疏导人群。

没一会儿功夫, 人群重新恢复秩序, 有人七嘴八舌询问刚刚怎的突然推搡起来, 人群中有人粗着声音回答:“能为什么!人多呗!”

程荀惊魂未定地站定,当即就转身向孟忻的方向奔去。晏决明没拉住她, 只能紧跟在后。

程荀跑到方才看到的位置,可这儿哪还有孟忻崔夫人等人的身影?

她面色慌张地看向晏决明,他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而后拉起她往身后的暗巷走。

程荀见他波澜不惊,也渐渐冷静下来。

二人走在黑暗无声的暗巷中,大街上的喧哗悄悄远去。她听着二人的脚步声,慢慢回过味来。

“这是你们预谋好的?”她停住脚步,直接问出声。

晏决明顿了一下,语气温和,“阿荀,这并非预谋。”

“只是我们早有准备。”

顶着程荀疑问的目光,他轻声解释。

“阿荀,你可知扬州有个名叫虎帮的漕运帮?”

这名字有些耳熟,程荀皱眉回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好像从前听人提到过……”

晏决明了然地点点头,“这虎帮手握半个两淮的漕运,黑白通吃,势力不可小觑,坊间多少也有些传言。那虎帮的大当家虎三是个人物,自幼无父无母,在虎帮摸爬滚打多年,二十年的时间,从打手混到了二当家。”

程荀听得入迷,忍不住开口问道:“然后呢?”

“我与他算是旧识。几年前虎帮的六爷要退了,底下几个当家的明争暗斗,当年我无意间在后面推了他一把。”晏决明轻描淡写道。

程荀有些惊讶。

晏决明虽没有明说,可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可见他手中筹码不小。

“虎三是个黑白不忌的。漕运盐运利益巨大,少不了黑吃黑。官商手里轻易不沾血,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就会找上虎三。这人自然不是良善之辈,这些年我对他也多有防备。”

程荀琢磨着他的话,问道:“所以,胡瑞找上了虎三?让虎三出面谋害孟大人?”

晏决明看着她认真聆听思索的样子,心软得好似一滩水。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了下她的兜帽边缘。

“自从那日你将陈家娘子送来,我就派人盯住了陈玄。果不其然,陈玄搭上了虎帮。虎帮的确胆大包天,可谋杀朝廷钦差不算小事,底下人当即就报给了虎三。虎三查到孟大人与我的关系,单独找了我。”

“虎三这人有些草莽义气,还念着我与他当年的交情,答应帮我这一次。我让他假意接下这活儿,陪我演这出戏。”

程荀恍然,心中却还有几分疑惑,“这虎三真就这么好心?况且,若是因为孟大人之故,扬州从此清明了,那虎帮将来从哪里赚好处呢?”

“自然不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谋杀钦差可不是小打小闹,一顿饱和顿顿饱,该怎么选,他心中有数。”

晏决明将目光投向远处,“至于之后……就算一时刮去腐肉,可只要此地仍有利益可寻,只怕永远都无法彻底清明。”

水至清则无鱼,程荀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难免有些气馁。她看着晏决明,欲言又止。

“阿荀,我们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晏决明停下脚步,深深看进程荀的眸子。

程荀回望,不知为何,从他眼中读出了几分无力和灰心。

她想,或许这句话,也是他想告诉他自己的吧。

想到这,她情不自禁道:“晏决明,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而对面那人神色一怔,他脸上那带着几分安慰和劝解的笑消失了,一时间竟显得有些空白。

“少爷,程姑娘!”不远处传来呼喊,程荀转身望去,是天宝在巷子口朝他们挥手。

程荀仍旧忧心孟大人和崔夫人的安危,连忙小跑上前。

晏决明愣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月光下程荀跑动的身影。

这一刻,时间的流动好似突然放缓了。程荀身上的斗篷随奔跑的步子摆动着,衣袂好似海浪,徐徐起伏呼吸。而在那斗篷边缘,隐约能看见她飘飞的长发,在风中划过秀美的弧度。

“咚咚——”

“咚咚——”

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真的有人能反复爱上另一个人。

他那些氐惆的时刻,那些难言的心绪,原来真的有人能读懂。

他慢慢抬手按住了心口-

天宝将程荀引到巷口处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院子的陈设简朴,与寻常人家住的屋子并无不同。

她推开堂屋的门,却见孟大人和崔夫人坐在桌前轻声说话,神情很是平静。

二人闻声抬头,崔夫人连声道:“好孩子,快进来。”

崔夫人不住地问她可受伤了,程荀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是我方才太冲动了……”

还好晏决明早有准备。且不说会不会坏了他们原本的谋划,若是人群当真发生了踩踏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她垂丧地低下头。

向来少言的孟忻突然开口,“是我们该谢谢你。”

程荀讶然抬头。

孟忻一本正经道:“胡瑞手段狠辣,自然不会将此事全然交给陈玄。这些日子,光是闹到我和你伯母面前的阴谋诡计就不下五起,谁也不知道下次来的杀手是做戏的,还是真要取我们性命的。”

程荀不由得看向崔夫人,却见她神态自若,竟丝毫没有后怕、畏惧之意。

“方才你出言提醒,本就是出于好心,不必苛责自己。”崔夫人安慰道。

“崔夫人,您……不害怕吗?”程荀语气迟疑。

闻言,崔夫人转头对孟忻笑了一下。

“早在我当年决定嫁给你伯父那天起,我便做好准备了。”

她的目光温柔又坚定,像是暗夜中的点点萤火,亮着柔和却不刺眼的光,“我知道他想走的是怎样一条路,但只要他不怕,我就不会怕。”

程荀有些羞赧,又莫名有些鼻酸。她偷偷看了孟忻一眼,见他紧紧抿着唇,本就古板的脸此时更是严肃。她连忙收回视线,却隐约察觉到崔夫人紧靠着孟忻的那条手臂动了动。

屋里气氛古怪,程荀回味过来,找了个借口磕磕绊绊地跑出屋子。

晏决明站在院子中,好似等了她一会儿了。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程荀红着脸点点头。

马车早已备好,曲山得信在府中等她。程荀脱了斗篷正要下车,却突然被晏决明叫住。

“阿荀。”

他明知道她该回去了,可看见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顶着程荀疑惑的眼神,他搜肠刮肚地找话题。

“……今夜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沾了寒凉。”

想了半天,只憋出了这句话。

听他提起月信之事,程荀略带几分尴尬地点点头。

二人沉默地下了车,晏决明送她到胡府侧门外的小巷里。他站在阴影中,目送程荀越走越远。

突然,她的步子停了下来,转身向晏决明跑来。

二十米不到的距离,她的每一步却好像都踩在晏决明心上。

十米,五米,三米……

晏决明忍不住屏住呼吸。

程荀跑到他面前,轻喘着气,小声道:“你也要,注意安全。保重自己,不要逞强。”

说完,她挥挥手,一转眼就消失在胡府的朱门之中。

晏决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烫得快要化掉了。

他缓缓走回马车,脑子里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从前看过的史册医术中,有过人死于脉搏过快、心温过高的记载么?

稀里糊涂回到了观宅,天宝在身后问他:“少爷,这包袱要放哪儿?”

晏决明转身一看,竟然是今夜程荀换下来的脏衣服。他跨步上前,一把抓过包袱,藏到背后。

“今夜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他吩咐完,大步走进房内,将门用力关上。

门外,天宝莫名其妙地摸摸脑袋。

总觉得少爷这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屋内,晏决明靠在门上。手里的包袱好像烫手山芋,他纠结半天,最后将包袱藏进了衣橱最高处的抽屉里。

屋里浴盆早已备好热水,他坐进水中,强迫自己梳理手中的线索、准备之后的计划。好一会儿,脑子终于冷静下来。可等他换好衣服回到寝室时,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夜发生的种种。

他心浮气躁地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是程荀静静注视河灯飘去的神情,是她在月光中奔跑的背影;睁开眼睛,是她仰着脸说“你问心无愧就好”的模样,是她叮嘱他“保重自己”的声音。

……还有,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落入自己怀中的触感。

他猛地坐起身,狠狠砸了床板一拳。

他在心中唾骂自己的无耻和逾矩。

纵使他心悦阿荀,可这样的遐思未免也太过冒犯无礼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默念心经睡觉,眼神却扫过了衣橱。

阿荀的衣服还在这。

他又纠结起来。

今夜意外频发,阿荀一时忘了,可等明日想起来,恐怕心中会不自在。

他该还给她吗?还是她不提,就当没这回事?

还有,衣服上沾了……他难道就这么原模原样地送回去?

可若是他洗干净再送回去,也不太合适吧?

从前二人同住时,除了各自的小衣,浆洗之事一向是交给他的,从这点来说,他洗干净倒也没什么……吧?

无数思绪在大脑里打架,晏决明烦不胜烦,一气之下干脆倒在床上,使劲儿一拽被子,蒙住了脸。

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床榻上突然传来一声长叹。晏决明黑着一张脸,坐起身利落地换上衣服。又从抽屉中拿出包袱,推开门走到马房,骑上马疾驰而去。

夜已深,熙攘了一夜的扬州城此刻好像也进入了安眠,唯有满地的红纸碎屑证明了不久前的热闹与喜庆。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扬起一片红色的雪。

晏决明从翼山悄悄潜入胡府,轻车熟路地走到程荀所在的小院。院中一片寂静,他心道一声“冒犯了”,然后悄声推开窗户,将包袱塞了回去。

正要转身离开,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儿,透过窗户仔细一看,那床上哪里有程荀的人影?他先是疑心自己走错了,可扫一眼屋内摆设,这确是程荀的屋子没错。

他皱皱眉,此时才发觉小院的古怪。

——太安静了。

他心中响起警铃,逐一确认各间屋子,却发现小院里竟空无一人。

不敢再耽搁,他转身走出小院,在胡府中循声寻人。

找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望见不远处亮着灯火。他看了一圈周围环境,悄声上前,身形轻巧一跃,就站在了祠堂旁的一棵大槐树上。

他藏身在茂密的枝叶中,透过祠堂大门看见了程荀的身影。她跪到在地,一同跪在地上的还有胡婉娘和其他几个丫鬟。

晏决明只觉得心上蹭地燃起怒意。

你胡家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阿荀来跪!

胡瑞和林氏站在牌位前,厉声训斥什么。晏决明仔细听,大抵是些胡婉娘行事荒唐、丫鬟们看顾不周的话。

训斥了好一会儿,胡瑞丢下一句“给我跪到天亮”,便拉着林氏离开。监工走了,祠堂里却无一人敢动弹。

看准时机,晏决明偷偷朝程荀脚边扔了个石子。

程荀今日本就有些不适,一晚上奔波劳累,回府后又被人找来祠堂罚跪,此时更是疲倦不堪。察觉到脚边的轻微声响,她迟钝地向后看,眼神搜寻了一会儿,最后居然在祠堂旁那棵槐树枝叶之间看见了晏决明。

她顿时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晏决明朝她挥挥手,她瞟了眼身边低着头打盹的小丫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担心胡婉娘听到动静,她转过身,不敢再与他示意。

树上,晏决明看清她脸上困倦憔悴的神情,心一点点揪了起来。

她在胡家的五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身体的折磨,尊严的凌|辱,胡家便是这样对她的。

他忍住心中的酸涩和愤怒,悄声跳下树。他绕着祠堂走了一圈,发现祠堂旁边是一排无人的厢房。他跳进厢房翻找了一圈,找到个火折子。

片刻后,紧邻着祠堂的厢房突然升起火焰,浓浓黑烟不断冲向半空。

祠堂内,程荀艰难地低着头,掐着手心强忍膝盖和小腹的不适。而一股焦糊味飘进祠堂里,程荀迷迷糊糊抬起头,反应了几秒,突然清醒过来。

“走水了!”

她惊叫着,颤颤巍巍

站起身,叫人将胡婉娘扶起,慌忙跑出祠堂。

一群小丫鬟花容失色,尖叫声响彻夜空,仆从们听到呼救,提着木桶、抱着水缸,匆匆赶来救火。

场面一时嘈杂混乱,丫鬟小厮们不断进出,胡婉娘被人簇拥着逃离火场。

而程荀站在慌乱的人群中仓皇张望,终于在墙角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晏决明站在墙角,对她笑了一下,张口无声地说了什么,转瞬就消失在拐角处。

那瞬间太快,好似程荀的幻觉。她站在原地,大脑中反复重现方才那一幕。

火光和浓烟遮挡住她的视线,人群匆匆来往,泼水声、火焰爆裂声、尖叫呼喊声不断响彻于耳。

而晏决明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朦胧得好似一场幻梦。

可她却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温柔的笑意,看见他对她说:

“晚安,做个好梦。”

第55章 一叶秋

火势很快得以控制。

厢房久无人居, 屋内堆了不少杂物,好在近来雨水多,屋内受了潮,故而火势并不算大, 只是滚滚浓烟看得吓人。

火虽没有蔓延到祠堂, 可浓烟却将祠堂的匾额和白墙都熏得漆黑, 就连那一座座牌位都在高温下崩出裂口。

胡瑞和林氏匆匆赶来。看着面前一片狼藉的祠堂, 林氏急得双腿发软。而胡瑞阴沉着一张脸,踱步到胡婉娘跟前,抓了她身旁一个丫鬟, 虎目圆睁。

“怎么回事?”

小丫鬟瑟缩着身子, 半晌打着哆嗦:“厢房突然就起火了, 别的、别的,奴婢……奴婢不知。”

胡瑞反手就扇了那丫鬟一巴掌。

背后的丫鬟小厮顿时齐刷刷跪了一地。

那掌风从胡婉娘侧脸刮过,她倒抽了口凉气,胸膛剧烈起伏, 惊惧地望着胡瑞。

胡瑞仍旧盯着面前颤抖的小丫鬟, 可从始至终都未曾看向胡婉娘。

“平时小打小闹便罢了,我只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在外装疯卖傻、争风吃醋,在家目无尊长、不服管教, 如今连祠堂都敢烧!”胡瑞厉声怒斥。

胡婉娘又是恐惧又是委屈,话卡在喉咙里,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只能站在原地抹起泪。

林氏面带不忍, 轻轻拽了拽胡瑞的袖子, 可盛怒之下的胡瑞用力拂开林氏的手,暴呵一声:“慈母多败儿!这便是你平日放纵的后果!”

林氏不敢再劝。

程荀跪在人群后, 心有余悸。

晏决明确实太大胆了。若是稍晚一步,或是被胡府的人看见,今日要如何收场?

她远远地瞟了眼胡婉娘身边那个佝偻着身子的瘦小人影,心中歉疚难安。

那个小丫鬟才十三岁,刚来晴春院没几天。

场面一时僵持起来。胡婉娘回过神来,忍不住连声叫冤。胡瑞喘着粗气,双手叉腰,努力压抑愤怒。

“胡大人。”前面突然传来一道苍老平静的声音,程荀悄悄抬头,却见仕阳道长不知何时过来了。

他身着一身藏青道袍,髯须花白、形容瘦削,可身姿却挺拔如松。他的脚步声近乎于无,在众人未曾注意时突然现身开口,愈发显得道骨仙风、世外高人之姿。

他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微妙,程荀想起晏决明与这道长的关系,心中惊讶又狐疑。不过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他就从这逃脱,找到仕阳道长来此为她解围了?

她心中腹诽,这胡府真成晏决明的后花园了。

……等等,什么叫“为她解围”?

程荀反应过来,莫名有些脸热,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自作多情。

而那边,胡瑞乍然看见仕阳道长,难免被吓了一跳,可态度却好转许多。二人打躬行礼,胡瑞愁容满面,“道长,这下如何是好?祠堂被烧,可不是什么吉兆!”

仕阳道长目光轻轻扫了眼人群,胡瑞摆摆手,叫众人散去。程荀走在人群最后头,不动声色地移去目光。

与乾道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他平静高深的声音。

“胡大人想岔了。这恰恰是吉兆。”-

自那天起,胡瑞发现,就如仕阳道长说得那般,一切不断向好。

一是云水观的法事终于敲定了吉时。

二是祠堂重建之事。

当日胡瑞心中唯有祠堂被火势波及、唯恐老祖宗托梦训斥的烦躁。可后来转念一想,这难道不是个光明正大重新修缮的机会么?

这些年,胡瑞自认自家这一脉日子愈发昌隆,渐渐也有了几分别样的心思。京城胡家是主支、发迹早,他受叔父胡聘提拔良多。可胡聘如今六十有五,家中又后续无人,京城胡家还能风光几时呢?而他正值壮年,胡家的未来不也要交到他手中么?

这样想着,他难免动了些小心思。可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只能暂时搁浅在心中。如今撞上这么一个机会,不就是老天也想推他一把么?

这样想着,他命人将祠堂修缮一新,又去庙里重新请了牌位。只是这回,放在最中间的名字,从京城胡家的祖宗,变成了胡瑞自己的祖宗。

而最后一件事,则是彻底将胡瑞从阴郁焦躁的心绪中解脱出来,走起路来都有几分春风得意。

——孟忻似乎不好了。

自从那日乞巧节后,孟忻遣人去衙门告了假,一应事务都交由师爷处理,孟宅大门紧闭,只有外甥晏决明时不时登门。而久居鉴明书院的孟绍文,也辞别了师长,破天荒回了家。

据胡瑞派去的探子所言,这些日,各种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孟宅,隔着侧门都能嗅到冲天的药味儿。府中下人嘴巴严,问不出什么东西,可那悲观严峻的神情却不似作假。

胡瑞闻言,激动地起身在房间了转了两圈。可他迅速冷静下来,按捺住心中的欣喜,沉吟片刻,叫人喊来陈玄。

不一会儿,陈玄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站在书房正中央,低垂着头颅,声音嘶哑:“老爷,听说您找我。”

“你过来。”胡瑞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地吩咐。

陈玄抬起头,慢慢走过去。短短十天不到,他本就方正的脸更显瘦削,颧骨高高挂在脸上,好似两道锋利的刃。他眼下青黑、眼睛充血,就连嘴边都长了一圈燎泡,一看便是心忧如焚、许久未能好好睡觉的模样。

胡瑞今日心情不错,看见他这幅尊荣竟被逗笑了。

“怎么,这才给你安排了一件事儿,就焦心成这样了?”

陈玄勉强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行了。我今日找你来,是想你问你那日乞巧节之事。”

胡瑞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等待对面那人的回答。

陈玄舔了下苍白开裂的嘴唇,声音有些发抖。

“回老爷,乞巧那日虎帮安排了人,准备在香桥会上趁乱……”他停顿了下,艰难开口,“趁乱刺杀孟忻。那夜我也在场,亲眼所见杀手接近了孟忻。

“可不知为何,那时人群突然拥挤推搡起来,我不慎摔倒在地,等爬起来时,已经看不见那群人的踪影了。”

胡瑞犀利的目光投来,陈玄咽了咽唾沫,继续道:“后来虎帮的人找到我,说是那夜安排的人都死了。”

“持刀那人身上被捅了四五个窟窿,所有人都是在乱葬岗里找到的,估摸着是被孟忻的人反杀了。至于他们可曾在死前得手,如今已经死无对证,小的也无从可知。”

陈玄胆战心惊地说完,背后已经起了一身冷汗。

可胡瑞却突然大笑出声。

“你做得好!”胡瑞话里是止不住的笑意,他站起身走到陈玄身边,拍拍他的肩,“虎三的人可不好打交道。我前前后后吩咐了这么多人,没想到是你这个刚接手的毛小子立了功!”

陈玄疑心自己听错了,他错愕地抬起头,喃喃道:“孟忻……死了?”

新任巡盐御史,朝廷钦差重臣,宁远侯世子爷的姨父,就这么死了?

“没死,不过想来也快了。”胡瑞语气松快,绕到书案后坐下,朝陈玄的方向推去一个木盒。

“我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人。”他歪着头,眼神示意陈玄打开木盒。

陈玄迟钝地走上前,掀开木盒,却见里头满满当当放着一整盒金锭子。

“收下吧。好好办差,将来也少不了你的。”

陈玄的大脑一片浆糊。心好似一时直飞云霄,一时又跌落万丈深渊。他迷茫地摸着那闪光的金锭子,这是他这辈子都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有了这些金子,清荷便不必起早贪黑料理铺子,也再不必为宝娘愁将来的嫁妆。他们一家人可以换大房子、买许多许多田地,甚至买几个奴仆,从此让清荷宝娘都过上夫人小姐的日子。

在迷茫和狂喜的边缘,他突然听见胡瑞漫不经心的声音。

“听说你将妻女都送回溧安了?”

这句话好似天外劈下的一道雷,霎时将他惊醒。

“这么急做什么?扬州不比溧安好么?”

胡瑞的语气好似只是闲聊两句,可陈玄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额角都落下了一滴冷汗。

“小的老母亲还在溧安,前阵子写信来说是身子不爽利,想要见见孙女,小的便让妻女回去看看。”陈玄将早已编好的谎话全盘托出。

胡瑞眯着眼睛,“回去也好,总该回去看看。”

他站起身,将木盒塞进陈玄臂弯,意味深长道:“别担心。我在溧安那么多年,你的老母妻女,我总能叫人关照一二。你就放心在这替我办事,懂了么?”

胡瑞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之后有事我再吩咐你。”

陈玄行了个礼,僵直着身子走出书房。

离开书房的视线,他匆匆跑回家,将那木盒藏好,又跑到渡口找到熟识的脚夫。

“王小哥,我托您一件事儿。”

他喘着粗气,双手紧紧捏住对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求你回去替我看看,我妻女可到了家中。”

那脚夫掂量掂量手里的碎银子,“好嘞!你放心,我今晚走货,这趟快,三日后便能回来,你等着吧。”

三日后。

陈玄一大早便来了渡口。渡口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他站在岸上,一眼不落地盯着靠岸的船只。

等到午后,他终于从一堆光着膀子的男人中间看见了王小哥的身影。

他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对面那人看见他,目光有些闪躲,又有些怜悯。

“你可见到了!”顾不上寒暄,他张口便问道。

王小哥拿起脖颈上的汗巾,擦了下黑红的脸。见躲不开,只能支支吾吾道:“我见到陈大娘了,大娘身子硬朗着呢!你别担心!”

“我问你我娘子和女儿呢!”陈玄的心剧烈跳动着,手脚都有些软了。

“……唉。”王小哥叹了口气,面带同情地拍拍他,“陈大哥,嫂子和侄女儿确实不在家……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

“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把女儿找到,还有看看她走时有没有卷了家中财物,实在不行就报官吧……”

王小哥安慰着面前这个疑似娘子带着女儿跑路了的男人,心中感慨万千。

而陈玄满脑子只剩下清荷宝娘不在溧安的消息,和那日胡瑞意味深长的那句“我总能叫人关照一二”。

他绝望地跌坐在地。

清荷和宝娘都在胡瑞手中,如今他只有替他卖命这一条路可走了么?

江水不断拍打着岸边木桩,冲出白色的泡沫。泊岸的船随着起伏的江水,摇摇晃晃。

第56章 夜风起

秋风瑟瑟, 乔木萧萧。梢头的叶儿打着旋落地,一夜疾风过,晨起,满街都盖满了梧桐叶。

这些日子, 胡瑞颇有些春风得意。

孟府仍旧闭门谢客, 只传来些影影绰绰的消息。

一说孟绍文在某天夜里闯了四五家医馆, 抱着大夫又哭又喊了大半夜, 最后是晏决明赶来收拾完烂摊子、将人带走;

又说追查到近来孟府下人偷偷在外买了不少白布麻布,不知是为了冲喜,还是孟忻果真没几天好活了。

前几日又传来了好消息。虎三派人追了数日, 终于在京畿三十里外的官驿外, 堵住了孟忻送回京城的奏折。

陈玄先拿到了那奏折文书。木匣磕碎了一个角, 封条上溅满已然干涸的黑红血迹。陈玄抱着木匣,呆愣站着。

“傻站着干嘛?还不赶快回去报喜?”送东西来的是个刀疤脸,他咬着手里的银子,龇牙咧嘴地问。

陈玄双目发直, 好半晌才找到声音:“……人, 死、死了?”

刀疤脸闻言笑了,“没见过血?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回去多喝两年奶再出来办事吧!”

那人说话粗鄙,话里满满都是嘲讽。陈玄却视若罔闻, 抱着染血的木匣,深一脚浅一脚回了胡府。

胡瑞拿到木匣,更是喜不自胜。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奏折, 一目十行地往下看。读到最后, 他的手紧紧攥着奏折, 一张脸因为愤恨和狂喜扭曲做一团。

半晌后,他起身走进书房内室, 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拿出一封厚厚的书信,交给陈玄。

“送去虎三爷手里。现在就去。”

陈玄点头应是,刚走出门,他又犹豫着转头看向胡瑞。

这些日子胡瑞心情大好,待他也愈发和善。许是将他看做了自己人,也或许自认拿捏了住了他,胡瑞在他面前办事时也少了几分顾忌。

这让陈玄心中燃起些许希望。

他是不是也能问问,清荷和宝娘如今可安好?何时能回家?

胡瑞抬起头,扯出个笑,“怎么了?”

陈玄打了个激灵,顿时反应过来,干巴巴地行了个礼,忙不迭离开了。

暮色四合,陈玄揣着信封匆匆赶到与刀疤脸惯常相约的地点。

僻静的小巷里,刀疤脸接过信封,打开点了点那厚厚一沓银票,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我也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活儿,要说阔绰,还得是你们胡家!”他觑了眼陈玄的脸色,从信封里抽了张银票,拍拍陈玄的脸,“你这什么脸色……莫不是胡老爷没给你好处?要不然哥哥给你包了?”

陈玄勉强扯出个笑,将银票塞回他手里:“这是给虎三爷的,你可别得意忘形。”

刀疤脸得意洋洋,“我们虎帮如何分钱,你就别管了!赚了票大的,爷今夜就去会会玉花楼的杜娘子!”

陈玄目送他大摇大摆走远,站在原地理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慢慢往回走。

可刚走出一条街,陈玄居然看见个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背影。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藏进了阴影中。他躲在小巷拐角,而面前的巷口停着辆马车,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脚步有些摇晃,搀扶着另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向马车。

他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终于在那公子侧头说话时看清了,那人居然是晏决明!

陈玄心中疑惑,孟忻不是如今病入膏肓吗?晏决明怎的还有闲心出来与人喝酒?难道是借酒消愁?

下一秒,那个醉态酩酊的男人好似发起酒疯,突然推开了晏决明,没了支点,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没了晏决明的遮挡,那男人的脸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而陈玄的困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是孟忻。

孟忻没死。

孟忻竟然没死!

陈玄整个身子如坠冰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看着孟忻闹着还要去续摊儿,晏决明扶起他,二人又往小巷一旁的酒楼去了。

等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酒楼大门里,陈玄这才反应过来。他慌不择路地往后跑,一路上摔了几次、还撞翻了两个刚收摊的小贩。小贩在背后骂骂咧咧,他不敢停下脚步,一路飞奔到玉花楼,一层层找人。

终于在一间厢房里找到刀疤脸,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浓妆艳抹、衣衫暴露的女人。陈玄冲上前,气喘吁吁地抓住刀疤脸的衣服,女人吓了一跳,惊叫地坐到一旁。

刀疤脸不耐烦地翻翻眼皮,粗声粗气骂道:“你来干嘛?没看见爷正忙着呢!”

“孟……他没死,他没死!”他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哦。”刀疤脸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什么?”陈玄抓住他衣领的手松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听不懂人话么?如今钱我收到了,这桩生意就了了,结案了,懂了么?”

刀疤脸把瓜子皮吐到陈玄脚边。

“你们虎帮怎能如此行事?你不怕胡……我家老爷找三爷算账!”

刀疤脸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当即嘲讽道:“算账?谁找谁算账?”

“你搞清楚,小子。整个扬州,敢在三爷面前造次的,要么死了,要么还在不知道谁的娘胎里呢!”刀疤脸吐了口唾沫,冷笑道,“你家老爷?见了面,谁给谁行礼都还不一定呢。”

“那你要我怎么交代?!”陈玄不可置信地大吼。

刀疤脸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管你怎么交代。”

陈玄大脑一片空白,他紧紧拉着刀疤脸的手臂,想把他拽起来,可刀疤脸毕竟是个练家子,只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地。好一会儿,他心烦了,拿起腰间佩刀,狠狠拍在桌上。

“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杀了他!别在这给爷爷找事儿!”

陈玄停下动作。

他定定地看着桌上的佩刀。半晌,在刀疤脸嘲讽的笑、女人好奇打量的目光里,拿起了刀。

他用力推开厢房的门,跨步下楼,朝着原路返回。

夜渐深,天际边最后一点暮色沉入黑暗的大海,月光惨淡地洒在地上。

陈玄紧紧抓着佩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心跳的速度不断攀升,他大口喘着粗气,只觉得这条路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终于,他又看见了那个巷口。马车还在原地,孟忻似是不胜酒力,独自一人趴在车辕上。晏决明和车夫小厮都不见踪迹,昏暗的巷口,只剩下他和孟忻。

陈玄停住步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佩刀。

他生疏地拔下刀鞘,将它丢在一边。月光下,削铁如泥的刀刃上闪着寒光。

陈玄盯着刀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人形容仓皇,头发散乱,一双眼睛红得可怖。

他深吸一口气,举着刀接近孟忻。

他在心中默默说,对不起。

你若不死,死的恐怕就是清荷和宝娘。

待我安顿好妻女,我就拿我这条贱命赔给你。

他高举起刀,闭上眼睛,猛地向下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兵刃相接的清脆声突然响起,他的手被震得发麻,刀也被一股大力挑开。

陈玄睁开眼,晏决明站在他身前,长剑移到他的脖颈处,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再往旁边一看,孟忻早已站起身。他面色冷肃,丝毫未见酒意。

陈玄那强撑的胆气瞬间消失无踪,他立在剑下,浑身颤抖。

而持剑那人长身玉立,声音比这月色还要凉。

“陈玄,不如我们聊聊。”

他如是说道-

陈玄被人缚住双手、蒙住双眼赶上了马车。马车行驶在夜色中,摇摇晃晃好一会儿,终于停下。

他被人搀扶着下了车,浑浑噩噩走了一会儿,他被按在一张椅子上。头上的布条终于被取下,明亮的烛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适应了会儿,终于看清自己被关在一间普通民居里。

晏决明举着一碗水走了过来,喂到他嘴边。

陈玄半晚上没有进水,如今也顾不及这水中是否有毒,凑到碗沿就是狼吞虎咽。

水喝得差不多,晏决明将碗放到案上,随意问道:“陈玄,杀人的滋味如何?”

陈玄沉默半晌,道:“我没有杀人。”

晏决明轻笑一声,“陈玄,你做不了手里沾血的事。”

“胡瑞是个眼瞎耳聋的,在金银堆里睡了太久,连这点眼力都没了。”晏决明转过身,踱步到陈玄身边,“被胡瑞差遣的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陈玄咬紧牙关,恨恨道:“你不必在这废话,要杀要剐随你!”

晏决明不置可否,走到他身后,解了他手上的麻绳。

没了手上的束缚,陈玄却不敢起身,只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想与你谈一桩交易。既然要谈交易,自然应有待客之道。”晏决明微微一笑,“清荷、宝娘,是你的妻女,对么?”

还未待他厘清“交易”的意思,陈玄猛地提起了心。

“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欺身上前,却被晏决明轻巧侧身躲过,最后狼狈地扑到案上。他死死盯着晏决明的眼睛,声音嘶哑:“清荷和宝娘在你手里,是不是?”

“不必说得那么难听。你放心,她们如今一切平安。”晏决明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只不过你前脚将她们送出去,我后脚就将他们接回来了。”

“你想干什么?”陈玄声音紧绷。

“你将她们送回去,是最蠢的一步棋。我知你不想连累她们,可溧安是胡瑞的老巢,你以为留她们孤儿寡母在溧安,就一切太平了吗?”

“所以你就大发慈悲,干脆抢了胡瑞的活计?”陈玄语带讽刺。

晏决明仍旧心平气和,“陈玄,起初我留下她们母女不过是受人之托,从未想过要拿此拿捏你。”

“受人之托?谁?”陈玄的头脑终于清明起来,下一秒,他想到了乞巧那日自己在人群中的所见,惊声问道,“是玉竹?是不是!”

晏决明猛地投来犀利的眼光,再也不似那副云淡风轻的样貌。陈玄甚至敏锐地察觉到丝丝杀意,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连忙开口:“我并无他意!”

“那夜我是看见了你和玉竹站在一起,我本以为我看错了!况且,我也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晏决明身上杀意未减,可目光却冷静许多。陈玄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和清荷算是看着玉竹长大,当初我与清荷结缘,少不了玉竹从中撮合。这些年来,她多番接济我和清荷,明明自己都没多少银子,还要往外贴……我心中,早已将她看做自家人了。”

“乞巧那夜我确实看见个很像她的女子,可一无证据,二我也不想害她,便没有说出口。谁知……”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所以,玉竹是你的人?”

晏决明不置可否,只冷冷道:“你不必心怀侥幸。我有一万种手段,让你在说出那话前就去见阎王。”

陈玄知道他并非说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发誓,我绝不会说出口。”

“可是,我娘子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