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巡盐御史,这么一个肥差要职骤然空了出来,朝中蔡尚书、许尚书两党自然不肯错过。两位尚书姿态缄默,可底下的门生党羽却打得激烈。
几番明争暗斗的商讨博弈后,户部递上去了拟任名单。可谁曾想,皇帝看到名单后,竟然大手一挥,选中了全程被两派人默契忽视的孟忻。
孟忻是何许人?当年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就胆敢拒了蔡尚书的赏识,转过头一声不吭地继承起自己老师崔清的衣钵。入仕这么多年下来,竟然还真了个不偏不倚的“清流”人物。
一个寒门出生、就连老师也早早退出朝堂的穷酸儒生,靠着老师余留的些许政治资本,竟然真的在这朝中拼杀出了名堂。可皇帝偏偏就吃这一套,这些年下来,俨然将他看做了腹心之臣。
皇帝此番特意将孟忻派来扬州,背后的信号让胡瑞心惊胆战。在那不安和警惕背后,还有一层连他本人也不愿面对的羞惭和意怯。
他要如何对待这位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敌和上峰呢?
这厢胡瑞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那厢一张床榻上的林氏心中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在她眼里,新上司到场,她只顾应酬好后宅女眷便是。至于自己枕边人多年来难言的苦心与意难平,她全然不知、也不愿深究。
只要这府里依旧安生,绮罗绸缎、金簪玉佩依旧在身,她依旧端坐正院,在后宅呼风唤雨便够了。前院男人们的斗争又与她何干呢?她既无法插手、也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多言几句还要被斥责“妇人之见”。巴巴地凑上前问东问西,何苦来哉?
故而,在刘家的风声稍稍过去几日,林氏便迫不及待地下帖子请来孟忻的妻子崔夫人。
孟忻此时还未到杭州,可林氏消息灵通,听闻这位崔夫人早半月就到了扬州,来此看望在书院读书的儿子,如今就住在外甥宁远侯世子家中。
提起那位初一来就闹得府里大乱的世子爷,她依然心有戚戚。可心中再是担忧,也只能暗自祈祷,崔夫人莫要提起晏决明,免得又乱了胡婉娘一颗春心。
崔夫人来的这日,天刚蒙蒙亮,胡婉娘便起身了。程荀端着前几日胡婉娘亲自挑选的衣裙和首饰在旁服侍着,描眉敷粉、挽发簪花。往日最喜欢的繁复华贵的金饰都摘下了,换上了样式大方简朴的白玉头面。
一番打扮后,只要胡婉娘不开口说话,竟真有几分温婉端庄、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程荀自然心知胡婉娘这般用心是为了什么。崔夫人是晏决明的亲姨母,晏决明母亲早逝,这些年多受姨母照拂,二人的关系说是母子也不为过了。在心上人的至亲之人面前,胡婉娘生怕自己行差踏错,惹了崔夫人的不喜。
只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程荀安静地听从驱使,蹲在地上不厌其烦地为她换鞋子。胡婉娘换了六七双,仍觉得不够漂亮。她皱着眉,一心烦恼着该穿那双鞋子才能显出自己步步莲花的矜重。
程荀姿态卑微,可心中的嘲弄却高高飘在半空。
她想,何必呢?晏决明定然会将自己与胡家的纠葛告诉崔夫人。就算打扮得有如那天仙下凡,崔夫人也只会厌恶痛恨你。
或许你从未伤害过晏决明,可是婉娘,姓胡,就是你的死罪啊。
晴春院里一行人忙碌到巳时,胡婉娘才匆匆向正院去。
正院中,林氏一见胡婉娘这非同寻常的打扮,顿时脸就拉了下来。
她也是从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过来的,心中又有什么不懂的呢?只是崔夫人与胡家是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她如此姿态!就连张家长辈千里迢迢过来时,也没见她这般隆重!
林氏刚想斥责她,却听门外丫鬟来传,崔夫人的马车到了。出乎林氏预料的,一同前来的,竟还有晏决明。
听到晏决明也来了,胡婉娘立时让程荀拿出小镜子,一丝不苟地抹着鬓边碎发。林氏见状更是气闷,可又急着出门迎客,也不便在此时多说什么。
而程荀抬着小镜子,心思却飘远了。
她想起在兖州明泉寺的短短几日,那位温柔寡言、宽容平和的夫人。崔夫人身上有种奇妙的气质,像平静的水,也像沉默的大地。
即便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崔夫人也愿意在她说出僭越之言时,伸出双臂抱住她。
还有那双与晏决明相似的眼睛。在她初初失去程六出,整个人混乱、破碎,只能强撑着一张人皮不崩溃的时候,给了她莫大的抚慰。
……崔夫人,如今知道她的身份了么?
忐忑像根无形的绳子,一点点收紧了她的呼吸。
“崔夫人、世子爷,这边请。”
林氏殷勤地将崔夫人和晏决明迎进正院,程荀早已收起小镜子,此时安静地站在一侧。
正屋里,崔夫人态度并不亲热,闻言也只是略微一点头,矜持地走到上座坐下了。
晏决明站在崔夫人身侧,微笑寒暄。
“林夫人,前些日子我府上事务有些繁忙,好些日子没来叨扰了。今日借着姨母的光,来府上坐坐,夫人可莫怪。”
几日不见,晏决明风姿更胜。
今日,他玉冠束发,一身墨蓝绣竹暗纹的长袍。轻薄顺滑的布料贴在身上,隐约能看见锁骨的起伏,更衬得他宽肩窄腰、身形颀长劲瘦。他侧着身子,鼻梁高挺、眉目清俊,嘴角噙着笑,真真是个如玉如琢真君子。
见他姿态如此有礼,林氏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着称赞晏决明后生可畏,连连说着好话,让他多来府中坐坐。
而程荀一旁的胡婉娘更是呆愣在原地,目光久久凝视着心上人,直到林氏身旁时刻紧盯的婆子轻咳一声,才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程荀移开视线,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小子如今倒是开了窍,知道拿样貌当手段,攻克夫人小姐们了。
而晏决明面上淡然,可自进门起,余光就时不时向程荀投去。
她好像瘦了些……是最近苦夏,食欲不振么?
前几日他特意让针线房裁了新衣,用的是儿时她说过衬他的墨蓝色,不知她如今……如今还觉得墨蓝衬他么?
注意到程荀移开视线,晏决明嘴角的笑一僵。
是他今日太张扬了吗?她从前好像确实不喜张扬恣肆之辈,总觉得这样的人轻浮浪荡、靠不住……
“林夫人客气了。我听决明说,令郎此前还去湖山探望过犬子。说起来,还要多谢令郎照拂我家绍文。”
崔夫人轻柔的话打断了晏决明神游的思绪。
林氏平日最宠溺的便是自家的独子,她眼里,胡品之自然是千般万般好,闻言,脸上的笑更加真切了几分。她刚想开口谦虚几句,却见崔夫人转头面向胡婉娘。
“我与婉娘也许久未见了,上次见,还是几年前在兖州的时候。”
胡婉娘乖巧点点头,神态羞怯,“没想到崔夫人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当时绍文身子不适,多亏遇上了你们兄妹,将我们送到庙里、又找了大夫,不然不知道绍文的病要耽搁多久呢。”
林氏未曾听说这件事,当初胡瑞兖州上任时,她正在溧安老家。她有些惊讶地开口,“未曾想我家品之、婉娘竟然此前便见过崔夫人了。”她心中骄傲、满意,嘴上却客套,“也是两个孩子应该做的,夫人客气了。”
崔夫人笑得温和,“说起来,绍文本就欠婉娘、品之人情,上次在湖山也没有招待好婉娘,都是绍文的不是。等我抽空去湖山,定要好生说说绍文。”
闻言,好似一阵寒风吹过,林氏脸上的笑意冻住了。
崔夫人故作不解,好心开口提醒,“林夫人不知道么?之前令郎去湖山,就是王祭酒家的公子、决明都去了的那次,婉娘也在的呀!”
“唉。”不顾林氏有些勉强的神色,崔夫人叹口气,继续说道,“绍文这孩子从小性子就直。我听说,当时婉娘穿了件流光熠熠的裙子,宽大飘逸,走在光下可亮、可显目了!也是绍文不识货,居然指着这裙子说是什么,‘发光的大蛾子’,给我听得,当真是哭笑不得!”
崔夫人掩着嘴,呵呵笑了起来,眉梢眼角全然是笑意。程荀下意识看向胡婉娘,只见她从脖子到额头,就连耳根都红透了。她的手紧紧握着拳,又羞又气,就连眼里都泛起了水光。
而林氏的表情更是难看,她死死盯着胡婉娘,眼中怒火熊熊燃着。她早已知晓那次湖山行,胡婉娘也在其中。可谁曾想,去就算了,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好一会儿,崔夫人才停住笑。屋中一片寂静,主人家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她却好似浑然不觉,捏着丝帕擦眼角的泪,满脸轻松。
“哎哟,林夫人不知,我从小就听不得笑话,一听就笑得停不下来,夫人可千万莫怪!说来说去,还是我家绍文的错。改日,我叫他专门登门来给婉娘道歉!”
程荀往后缩了缩,努力忍住嘴角的笑。
她没想到,这位崔夫人促狭起来,竟然如此不给胡家脸面。
……真是,太过瘾了些!
她将视线从崔夫人身上收回来,却不小心撞进了晏决明的眼里。
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晏决明望着她眼里难掩的笑意,也忍不住笑了。
看了好一会儿热闹,晏决明终于出来打圆场。
“林夫人,我姨母素来听闻胡宅构筑精妙、典雅大气,不知此番可有幸赏游一二?”
“自然,自然。”林氏僵硬的脸上挤出个笑,干巴巴地应道。
晏决明转头,笑道,“姑娘也一同来吧,姨母一向疼爱女孩,若是有你作陪,姨母心中也开心。”
说这话时,晏决明的眼睛直直望向程荀。只是角度使然,众人只以为这是对胡婉娘说的话。
胡婉娘原本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回了神,看向晏决明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崇拜与感谢。她欣喜而羞赧地点点头。
身侧,程荀有些不自然地垂眸,避开了晏决明含笑的视线。
他的话说得含糊,可程荀却听明白了。
这是在暗示她,崔夫人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并且并不反感自己么?
程荀的心忍不住怦怦跳。
一旁,崔夫人听到晏决明那意有所指的话,一抬头就看见了这眉眼官司。众人起身,崔夫人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的瞬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晏决明面色不改,仍是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
一行人向外走,崔夫人落后几步,和晏决明并排走在后面。
她看着程荀的背影,嘴里微不可闻地说道,“收敛点,别太过分。”
晏决明疑惑地“嗯?”了一声。
崔夫人凉凉地乜他一眼,任由丫鬟婆子迎着她走向前。
崔夫人心道,就你这些把戏,多练几年再说吧!
第47章 五彩绳
长夏炎炎, 澄湖上莲叶接天。碧色当中,各色的荷花亭亭立着,风过处,荷香浮动。
此时日头尚早, 凉风习习吹过, 倒是将人心头的躁闷都吹散了。林氏在后宅浸淫多年, 神情中早已不见方才的羞恼和嗔怒。她走在崔夫人身边, 端着主人家的姿态,亲热地聊闲天。
晏决明落后几步,在女眷身后悠悠走着。胡婉娘偷偷向后觑了好几次, 最后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 走到了他身旁。
察觉到身侧的胡婉娘, 晏决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些距离。
胡婉娘含羞带怯地揉着手里的丝帕。她等了半晌,身旁的人仍是一派悠闲地散着步,好似眼中全然没有自己。她有些气馁,却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世子……世子爷今日未曾去见我兄长么?”她期期艾艾地望着晏决明。
“胡姑娘。”晏决明一副现在才看见身边有人的样子, 打了个招呼, “来时找小厮通传过,不过听说品之兄这几日在书房苦读,便不去叨扰了。”
晏决明说得含蓄, 实际是前阵子那由胡品之私生子而起的风波尚未停歇,胡瑞心烦意乱,干脆又将他拘在书房不许外出。胡婉娘自然知道自家兄长做了什么荒唐事, 闻言也只能讪讪笑笑。
晏决明却好似打开了话头, 颇有兴致地开口:“说起来, 前阵子我去鉴明书院,遇上了京城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张子显。”
胡婉娘身子一僵。
程荀走在她身旁, 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
“张公子为人谦和,是逸群之才。我与他聊了许久,方才知道张公子竟然与府上结了良缘。”晏决明笑得温和儒雅,“如今想来,胡姑娘和张公子当真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胡婉娘煞白着脸,笑得勉强。
可晏决明仿若浑然不觉她的异样,继续说着张子显在书院多受师长、同窗的赞赏喜爱,赞誉之词流水一般倾泻而出。
程荀眼看着胡婉娘脸色愈发苍白难看、就连步子都有些虚浮滞涩,乖觉地走上前扶住了她。
晏决明察觉到程荀的动作,话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安静下来不再言语。
可他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深深扎进了胡婉娘的心口。一行人刚走进一处亭台,胡婉娘就强笑着借故离开了。
林氏当即就松了口气。方才看见二人落在后头交谈,她的心都提了起来,此刻连忙道暑热难耐,让她好生回去休息。
一路上胡婉娘都板着一张脸,飞快地往前走。程荀艰难地紧跟在身后。这些天扬州下了几场急雨,空气潮湿,她膝盖上的旧伤又犯了。
待走到屋内,她狠狠将门砸上,扑进被褥里大声啜泣起来。
程荀使了个眼色,一群无措的小丫头悄声走了出去。好一会儿,胡婉娘突然起身,冲到梳妆台前,举起了剪子。
程荀吓了一跳,当即冲上去夺剪子,可胡婉娘这回好像铁了心,一双眼睛充血发红,死死攥着剪子不放。程荀不敢懈怠,使出了浑身力气,争抢之中,二人交叠着身子倒在地上。
眼看那剪子锋利的刃口一点点贴近胡婉娘的脖颈,程荀的心弦也绷紧了。长久的压抑和烦躁直冲天灵,她忍不住大喊一声:“你若是死了,所有人都得陪你一起死!”
这话不知触动了什么开关,胡婉娘手上一泄力,剪子猛地回收,刃口当即划破了程荀的手心。
鲜红的血溢出来,疼痛让她发热的大脑瞬间冷静下来,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程荀抿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找补。
可胡婉娘仍呆坐在原地。她双目空洞,半晌,幽幽开口。
“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
“父亲,母亲,兄长,就连你们这些成日围着我转的下人,平日里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惧我怕我、利用我。你们谁真心为我想过?”
理智告诉程荀,此刻她应该说些好话,将这场面应付过去。与胡婉娘相处多年,她最了解要如何捧着、哄着这位大小姐了,不是么?
可是不知为何,身体和精神的疲累像座大山,死死压着她。手里的血仍然淋漓地滴着,甚至落到了胡婉娘那精心挑选、昂贵奢靡的衣裙上。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像她那般,什么也不管,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
“活了十多年,此刻才知原来什么都是假的。宠爱是假的,尊荣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她低声呢喃着,目光好似一截朽木,干枯、残败、死气沉沉。
程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想,自己应该感到痛快。快意也恰如肆虐的风,正在她心中冲撞着。她真想告诉她,婉娘,走到如今这一步,是你活该。
可在那快意之中,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一丝悲哀。
为谁而悲哀呢?她不知道。
最后,她也只是顶着往日那张大丫鬟玉竹的面具,惶恐小心地赔罪、将她扶起,温言软语地劝慰她,府中怎会没人真心为您呢?您可是胡家的独一个的大小姐啊!
胡婉娘木着一张脸,至于听进去没有,程荀也不甚在意。她叫来小丫鬟,打扫干净屋子里的血迹,帮胡婉娘梳洗换衣,伺候她上床小憩。
或许是今日起得太早,也或许是心神俱疲,胡婉娘很快就睡着了。程荀叮嘱丫鬟们务必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然后看着自己匆忙裹起的伤口和染血的衣衫,离开小院往偏房去。
刚走过一处小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猫叫。程荀转身望去,去见一间空荡的柴房半掩着门。透过缝隙,里面居然站着晏决明。
她有些讶然,连忙跑了过去。
将门关上,再转过身来时,晏决明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
他拉过程荀的手,将那胡乱缠着的染血布条解开。一条细长的口子横亘在手心,血迹糊了满手,割得深的地方,连皮肉都翻开了。
他的指腹轻柔地拭过干涸的血迹,片刻的痒意好像比那痛感还要强烈,程荀忍不住缩了缩手。
可晏决明却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他语气平淡,却有无法掩藏的可怖和森然。
“是谁弄的?”
“不严重。”程荀不愿多说,晏决明静静凝视着她,她闪躲了下才道,“胡婉娘想寻死,我和她抢剪子的时候划到的。”
“她想死就死,别管她。”
晏决明抬起她的手,低头轻轻吹了吹。火辣辣的伤口碰到凉意,疼痛都削减了几分。
他躬着身子,那双湿润深邃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她,轻声问,“疼不疼?”
心跳好像突然加快几拍,程荀不自在地挣脱开,将手放在身侧,衣袖藏了起来。
她总觉得今天的晏决明与平时有些不同。
“你怎么知道我会往这走?”
“我让人在晴春院门口看着,若是见到你出来了便带我来找你。”
说罢,晏决明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从中取出一根五彩绳编成的手链。特别的是,五彩的丝线中间串着数颗雕成瑞兽的羊脂白玉珠,雕工极细腻精巧。
程荀目光一怔。
晏决明拉过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将五彩绳系在她手腕上。
“前几日端午,我那边有事,一时走不开,只能等现在补上。”
程荀低头看着那五彩绳。晏决明从小就比她手巧,从前家中上至斗篷、下至足衣,都是他一手操办。而自从他听说端午要佩戴驱邪避瘟的五彩绳,程荀每年都能收到他编的五彩绳。
“这上面的玉珠子……?”程荀有些迟疑地问。
“也是我刻的。”晏决明仍板着脸,可耳根却透出红,眼睛也亮亮地看着她。
程荀忍不住笑了,“这么厉害啊,感觉金银楼里的师父手艺都没你好。”
“还行吧。”晏决明轻咳一声,眼里的阴霾终于消散,浮起了笑意。
他环顾了一圈屋子,从角落拉过来一个破旧的小凳子。试了试凳子还算牢固,又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将程荀按在凳子上坐下了。
程荀看着他那光鲜亮丽、绣着暗纹的石青色缎面上的尘土,欲言又止。晏决明对此浑然不觉,走到门边轻扣了下,门外窜出来一个身影。他吩咐了几句,那身影转瞬消失了。
过了会儿,那身影去而复返,递进来一个木盒。程荀疑惑地望着,却见晏决明拿着木盒走到她身边,半跪在她身前,打开木盒拿出药瓶、纱布,为她包扎起来。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程荀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传来了药粉敷上去的刺痛感。
“阿荀,你可知道孟忻孟大人?”晏决明动作轻柔,边包扎边问道。
程荀的注意力成功转移开,她想了想,“可是崔夫人的丈夫?我从前听胡品之说过,他和胡瑞似乎有些不对付。”
晏决明点点头,“朝廷下旨将姨父调任到扬州任巡盐御史,林夫人这才急着请姨母过来示好呢。”
程荀听后,心中升起雀跃。
“孟大人来了,还做了胡瑞的上峰,那要整治胡瑞岂不是轻而易举?他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吧。”
晏决明故作深沉地摇摇头。
“我背靠着太子,姨父却向来不参与朝中党羽、站队,仅从立场而言,他未必与我一方。”
程荀没被他忽悠过去,哼了一声,“即便不为太子,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官场清明,他也不会放任胡瑞的,对吧?”
晏决明给纱布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抬头就看见她难得生动起来的神情,娇憨又机灵。他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阿荀真聪明。”
他的大手盖在她头顶,程荀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躲开。
“出来太久了,我该回去了。”
她站起身,刚走到门前,想起什么,又有些犹豫回头,“崔夫人,可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嗯。你放心,她会喜欢你的。”
他这话有些奇怪,程荀心中忍不住嘟囔,就算不喜欢我又怎么样呢?难道还能吃了我?
晏决明走到她跟前,轻轻捋了捋她伤口处的蝴蝶结。
“等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十日后,一架不起眼的青帷油车停在了观宅门口。门房上前问话,却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独自下了马车。
男人衣着考究,样貌端正,神情有些严肃,看上去不苟言笑。门房有些怯怯地上去询问,那男人却并未为难,语气平缓温和。
“我是孟忻,来寻我的妻子。”
门房一愣,随即弯下了腰,诚惶诚恐地要迎他进去。
男人摆摆手,“不必,我在这等就好,劳烦你进去通传一二。”
半晌,晏决明陪着崔夫人走了出来。
崔媛看见门外许久未见的丈夫,快步跑了上去。孟忻眼含笑意,拉住了妻子的手。
“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崔媛声音小小的。
“车马行李还在后头,是我先过来了。”孟忻掸了掸崔夫人肩上的灰。
“许久不见,问姨父安。”晏决明在后头,恭敬地低头行礼。
孟忻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这些日子劳烦你照顾了,我们便先回去了。有空你再过来吧。”
晏决明没有客套,闻言只道,“那等会儿我让人将姨母的行礼送去,姨父今日好生歇息,外甥就不来叨扰了。”
孟忻点点头,拉着崔媛就往马车上走。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没放开手,只转头看向晏决明,“决明,明日你记得过来吃饭。记得带伯元一块儿来。”
晏决明微笑点头,目送马车走远。
他这位姨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啊。
孟府。
自从调令下达,崔夫人便命人物色好了宅子。他们夫妻二人要求不多,宅子稍加修缮、置好家居就能住进去。
只是担忧晏决明忙起来就忘记吃饭,这些日子她还住在观宅之中,好生盯着他的起居。如今丈夫来了,她自然也就回自己的宅子了。
孟忻自小就拜入崔清门下,与崔媛算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多年走过来,如今到了中年,二人感情依旧。
孟忻稍加洗漱后,终于在屋中坐下了。崔媛心疼他一路舟车劳顿,站在身后为他按着僵硬的肩膀。
烛火跳动,暖黄的光下,一派静谧安逸。
崔媛想着晏决明此前与她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孟忻抬手握住崔媛的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
“夫人为何叹气?”
崔媛被他半抱着,缓缓道,“你可记得,从前决明让我帮忙找的那个姑娘?”
孟忻点点头。早些年,崔媛花了不小力气,到处派人去找,只是一直都没有什么消息,这些年也就慢慢搁置下来了。
“那个丫头如今就在胡瑞府上做丫鬟呢。”
孟忻安静听着,心中却并无惊讶。这么多年,一个毫无依仗的孤女,能够活下来已经算是老天保佑了。对于这样的女孩,能活下来的手段又能有多少呢?卖身进府以求平安,倒也不奇怪。
“当初我在兖州时,就见过她。当时我听决明说起程荀的样貌,当即就想到了那丫头。可她当时取了个假名字,我也就没深究……若是我多往下查一查,说不定,他们也能早些见面。”崔媛语气低落。
孟忻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这也并非你之过,别往心里去了。如今能找到,就是好的。”
“明明当初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了,溧安出生、十一二的年纪、还有脖子上的草叶胎记……我怎么就没往下查呢!”崔媛犹自懊恼。
孟忻闻言却一愣。
脖子上的草叶胎记,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耳熟呢?
第48章 彩云归
孟忻仍自沉思, 崔媛发觉他的心不在焉,轻轻掐了他一下。
“想什么呢?”
孟忻回过神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什么, 我听你说。”
崔媛白他一眼。
孟忻轻咳一声, 问道, “既如此, 怎么不把人接出来?想来她也不会拒绝,总比在那府中继续为奴为婢的好。”
闻言,崔媛脸上浮起几分隐忍的愤恨, 她深吸一口气, 将胡家与晏决明、程荀二人的纠葛说了。
孟忻瞠目听完, 久久无言。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为程荀的决绝和坚忍感到动容,还是为胡品之的凶悍残暴感到荒唐。
半晌,他只憋出一句, “这人情也太重了, 就是把晏决明那小子卖了,也还不上啊。”
崔媛瞪他一眼,嗔怪道:“要你想这么多。”
“决明也是个胆大的。”她长叹一口气, “我问他此番来扬州作甚,你可知他怎么说?竟又是听了太子差遣,过来寻胡家的把柄的!也是正好撞上了程荀, 才将胡家从前与他的恩怨查明的。”
孟忻摇摇头, 站起身倒了杯温茶递给崔媛。
“听太子差遣?别信他的, 这小子主意大着呢。”
“只是这胡家……”他微眯眼,意味深长道, “胡正平这些年,动作也确实有些过了。”-
观宅。
王伯元抱着一本破旧泛黄的残书跑进书房,冲正伏案读信的晏决明招招手,兴冲冲道,“快把你那信都放了,过来陪我研究研究这个。”
他把那残书放到案上,面露得意。
晏决明瞥了一眼,“哪来的?”
“我下扬州时不是坐了一艘沈家商船么?那沈家的少主倒是个实诚人,虽是商贾,却比这扬州城许多有名头的书生才子值得结交。
“此前我与他说起,这些年始终寻不到前朝吴司马的某本棋谱,这些日子他竟真找到、还让人千里迢迢给我送来了!”
晏决明拿起棋谱看了看,笑道,“看来这回让你撞上真货了。”
王伯元是个臭棋篓子,却也是个屡败屡战、热情不减的棋痴。从前在京中,被人当冤大头哄着骗着买下所谓天价残谱也不在少数。
王伯元没理会他话里的挤兑,自顾自地摆起棋子来。
“今日怎的没见到崔夫人?”他问。
“姨父将姨母接走了。”晏决明起身坐到他对面,拿起了白子。
“话说,既然孟大人来了,你二人联手,那胡家倒台岂不指日可待?”
“姨父可向来看我不顺眼。”晏决明摇摇头。
王伯元兴致勃勃,“怎么?你小时候也不听话,把他家点了?”
“……那倒没有。”晏决明微妙地打量他两眼,“不过是姨父素来便不喜我凑到太子面前、羽翼未丰就涉足朝堂之事,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王伯元手一顿,“那估计孟大人对我也看不太顺眼。”
晏决明扫了一眼棋谱,继续下棋子。
“那也未必。我估摸着,实际还是觉得我太过不安分,让姨母为我操劳过多之故。”
门外突然出来叩门声,晏决明望去,却见天宝端着一对棉护膝走了进来。
“少爷,这是妱儿姑娘吩咐我送来的。说是过些日子乞巧节,想劳烦您派人将这护膝给程姑娘送去。”
晏决明扫了一眼那对护膝,做工倒是精细,内里的棉絮又厚又密,想必穿上定是柔软舒服。
“要到乞巧节了么?”他呢喃道。
“就是下月中,说起来倒也确实没几天了。”
王伯元看了眼他那神游的样子,一猜便知他又在想什么。眼睛一转,他开口打趣道,“你说,程姑娘是更喜欢这暖和的护膝,还是更偏爱你辛苦串的珠子呢?”
晏决明状若未闻,只让天宝把东西放下离开便是。
见状,王伯元更是来了劲儿,穷追不舍:“依我看,若是说名贵,你那羊脂白玉是赢了,不过说起实用与心意,恐怕还得是这护膝更胜一筹。”
“别的不说,至少人能想起乞巧节这事。若是妱儿姑娘不提,估计你过得今夕何夕都不知道了!”王伯元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
晏决明指着棋盘,笑得温和友善,“道清,怎么照着棋谱都能打错,看来还是我太高估你了。”
“这棋谱在你手里也是暴殄天物,不如还是早日还给那位沈少爷吧。”
王伯元忙不迭往棋谱上看,再没空与他扯闲了。
晏决明分神看向那护膝,若有所思。
乞巧节……是好日子么?-
翌日,孟忻携着文书、印鉴,步行至巡盐察院上任。察院就在城中,从孟宅到察院也不过一炷香的脚程。
已是卯时,可察院里却人影寥寥。衙门门口站着小吏,见有人靠近,正要开口呵斥,却见那人虽衣着朴素,可周身气度不凡。小吏收了傲气,快步过去询问。
待听闻来者是新任巡盐御史,小吏惊得快掉了下巴,连忙将人引进察院中去。
盐政办公的屋子在察院内里,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案上、地上都凌乱地散落着各色文书与账册。
孟忻未说话,只是四处打量着,小吏却慌了神,支支吾吾地找补:“孟大人来得匆忙,衙门里还未打扫干净……”
他委婉地解释,“之前那位刘大人走得急,衙门里诸多事务一时没人交接,我这就叫人过来收拾!”
孟忻伸手拦住了他,看向自己带来的人,“不必,钱师爷,这边就先交给你了,今日将账册和文书都整理清楚。”他转向小吏,“你叫什么?”
“小的孙达。”
“孙达,去将衙门里的名册拿来。今日你就守在门口,将他们几时到的都一一记录在册。”
孙达心中暗自庆幸,幸好今日因为家里孩子哭闹,大清早就把自己吵醒了。若是晚来了,可不知这位上任新官的火要怎么烧到自己头上呢!
察院衙门里收拾、交接正忙碌,盐运使司衙门里,胡瑞也收到了孟忻悄然抵达扬州的消息,当即便坐不住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早?”按理说还有半个月才到得了的,哪知这人此时就来,反倒打了个措手不及!
胡瑞的心腹凑上前,轻声道,“大人放心,刘家也不是傻子,想必早已将窝腾干净了。总不会留着把柄,让孟忻那厮坏了刘勤的身后名。”
胡瑞半信半疑地坐下,面上仍旧带着警惕。他沉吟片刻,又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很是踌躇。
他神色焦灼,两道乱眉紧拧着,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向门外喊道:“陈玄!”
陈玄整整袖子,推开门。
胡瑞拿起一张拜帖,斟酌了词句,反复修改几次,递给陈玄,“你去察院送个帖子。再去元汇楼订桌今夜的好席面,务必要上间。”
陈玄点点头,利落地出门去办-
暮色渐起,天边断霞残照之下,晏决明、王伯元二人悠悠行至孟宅。
崔夫人早已备好晚膳,二人走进正院,却不见孟忻身影。
王伯元拎来一条大草鱼,是今日自己跑去河边钓上来的,美名其曰乔迁之礼。
崔夫人接过那鱼鳃还在开合的大鱼,笑道,“这草鱼新鲜,我让人养着,改日你们再过来吃!”
“姨母,姨父呢?”晏决明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
“说是同僚摆了宴,不必等他,咱们先吃吧。”
三人坐下动了筷子。在崔夫人面前,王伯元就跟自家子侄似的,向来没什么顾忌,席间插科打诨、说说笑笑。
月亮都还未爬上夜幕,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人。
“怎么就回来了?”崔夫人一愣,起身迎上去。
孟忻拍拍崔夫人的背,看向桌旁站起身的两个少年人。
“姨父,可曾用过膳了?”晏决明乖乖站着。身旁的王伯元有些局促,笑着行了个礼,“见过孟大人。”
“你们吃,不必管我。坐吧。”孟忻拉着崔夫人在桌边坐下。
他虽这么说,可崔夫人还是让人拿了新碗筷,为他挑了一箸子菜。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说设了宴么?”
“胡瑞做的东。”孟忻丢下这句话,不管座上几人的目光,慢悠悠吃了碗里的菜,才开口道,“他一贯是个沉不住气的,今日在席上被我挤兑两句,竟然装也不装,扔下筷子就跑了。”
晏决明和王伯元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
崔夫人放下筷子,愠怒道,“也是你好脾气,若我遇上了,怎么也要泼他一脸冷茶!”
“姨父可是从前就认得这胡瑞?”晏决明想起程荀与他说过的,试探发问。
孟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陈年旧历了。他这些年,除了肥了腰身,看起来竟也毫无长进。”
今日宴席上,他不过是揶揄了几句他官途顺遂、靠山强硬,谁想那人脸就青了。再多说几句从前倒在盐运使位子上的老臣,好意提醒他莫要重蹈了覆辙,居然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最后就留了盐运使司的几个小盐官,可怜见的,全程头都不敢抬。孟忻自觉没趣,干脆甩甩袖子回来了。
“衙门里今日如何?”崔夫人问。
“一团乱糟。刘勤手里的窟窿和烂摊子比两淮水系还要密。有人不愿我插手,最好让我乖乖当个又聋又哑的家翁,为此花了大力气呢。”
崔夫人目带忧思。
晚饭后,王伯元被崔夫人抓壮丁写帖子去了,晏决明跟在孟忻身后进了书房。
进门后,孟忻坐到案前,翻开本旧书,道:“说吧,我看你憋了一晚上了。”
晏决明走到他跟前,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册。
“这是胡瑞这些年来往的人家中,关系最为密切、赠礼最为逾规的。我翻阅这三年来朝廷盐商的名录,当年纳粮、盐引数目,都一一对应写上了。”
孟忻接过册子,粗略翻了翻,其中内容之详实,让他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有关每年盐商纳粮、售盐的具体数目,以晏决明经营多年的门路来说,想要拿到并不算难。可这份人情往来的赠礼,除了胡府能够伸手到内部的人,还有谁能拿到呢?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这名册,可是那个叫程荀的小姑娘……?”
晏决明沉默一瞬,点点头。
此刻孟忻好像才真正看懂了,程荀在胡家五年的分量。
一个毫无依仗的孤女,孤身踏进深深宅院中。以丫鬟之身,短短五年就混到了能触碰到这些内部消息的程度,还能从纷繁复杂的信息之中,精准地识别出不符常理的、值得深究的……
这下,他倒真有些想见见这小丫头了。
“打从一开始,你
来扬州就是为了胡瑞?”
晏决明点点头。
“那你真该好生谢谢那个小丫头。如今她身在曹营,冒死为你卧底,当真是不容易。”
晏决明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她并非全为了我。”
孟忻疑惑地抬起头。
“在她以为我早已死了的那些年,她就在做这些事了。她的本意并非为谁牺牲奉献。”
“只是她想去做、敢去做。”
孟忻皱皱眉,锐利的目光扫过去。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推卸责任。”
晏决明坦荡地回望,“我当然承认,她卧底胡府,于我的谋略有益。我只是不想您误会。”
“她做了什么、想做什么,都不必为了谁,只要为她自己就够了。她远比您想象的要坚定、勇敢得多。”
况且。
晏决明垂下眼帘。
况且,我比谁都想让她离开那个地方。
孟忻看着他,久久未曾言语。
门外,小厮突然叩门,打破了屋中的沉默。
“老爷,门房上送来一件礼,说是盐运使胡大人家送来的。”
孟忻一挑眉,“拿进来我看看。”
第49章 箭上弦
片刻后, 两个小厮抬着个半人高的精致木盒走了进来。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座珐琅盆碧玉珊瑚梅花盆景,玉树琼枝之上,各色宝石熠熠生辉, 奢华至极。
晏决明轻轻用手碰了碰尚在枝头摇晃的珊瑚花枝, 问道, “这是何时送来的?”
“门房说, 今日午时便送来了。”
孟忻哂笑一声,“难怪。”
“先放库房。”
晏决明微微挑眉,“姨父这是收下了?”
孟忻坐到桌前, 打开本折子, 拿起一支玉管紫豪蘸墨舔笔, 慢悠悠下笔。
“我可供不起这份大礼。这样的好东西,要送去它该去的地方。”-
孟忻的到来,让扬州本就波谲云诡的局势更加莫测。
在胡瑞的料想中,扬州官商利益环环相扣, 不说浑然一体, 多年经营下来,也算是休戚相关。他孟忻使出再多的鬼蜮伎俩,恐怕一时间也难以打破多年来的桎梏。
刘勤是个绣花枕头, 早些年刚来扬州时,他尚且有几分才干。可无数金银粉红好似那化骨柔肠之物,迅速侵蚀了他的骨头, 一滩皮肉就这么毫无阻碍地滑向了琼池之中。
——那是无数白骨血泪堆成的锦绣之地。
他原以为, 孟忻也是如此。谁能拒绝这温香软玉的金银池呢?
他项上的官声再好听, 实打实的好处面前,安顺默契地踏入这滔滔流水、与之合流不过是快慢之别。
可谁曾想, 孟忻此人看起来不温不火,手段却有如雷霆。短短十日不到,察院衙门内部就已整顿肃清。
且不说最基本的纪律条例,就连胡瑞安插了多年的钉子竟然也被一颗颗拔除。曾经有如胡瑞后院的巡盐察院,如今竟比他的运盐使司衙门还要机密了!
刘勤当初死得猝不及防,察院上下乱成一锅粥时,胡瑞没少从中使力。
偷梁换柱、暗度陈仓,将本就杂乱无章的政务搅得更是一塌糊涂。
本以为政事上的阻碍够孟忻跌个跟头,可他好似早已料到如今的局面,做足了准备。
先是不知从哪找来了察院被排挤走的老人,领着自己带来的师爷、幕僚,在察院里熬了十日,硬生生将文书、账目中存疑的都翻检出来,一股脑上报给了朝廷!
对此,胡瑞倒是早有打算。这些陈年旧账波及范围甚广,真要论起来,这层层盘剥下,两淮盐务上下无数官商都要牵扯其中。
巨大的利益驱使下,那些明面上无可指摘的理由和话术,早已是人人心照不宣之事,自然会合谋包庇。
况且,其中不是还有个刚刚入土的刘勤么?活人不愿背的责任,死人还能说不么?
请罪折子附着胡瑞的申辩,快马送回京城。
折子里,三分天公不作美、三分工艺技术不纯熟、三分前任巡盐庸政懒政,最后一分再涕泪横流、真情实意地悔过请罪。
又奉上为感念皇帝圣恩而四处寻来的天价太湖石,再有朝中蔡尚书一党的拉纤斡旋。
一套连招打下来,最后胡瑞不过得了个罚俸一年、考评降等的惩处。
可还没等胡瑞歇一口气,孟忻那厮竟带着人手,暗访两淮盐场去了!
这些年,在胡瑞、刘勤等上层盐课官吏的装聋作哑下,盐场中乱象频频。
私采私售泛滥、下层小吏监守自盗已是常态。地主、盐商谋取巨大利益后,更有甚者私炼兵器、鱼肉乡里。盐场所在之地,视法度为无物,百姓苦不堪言。
而孟忻此行本是乔装打扮成外地行商,前来暗中探访。盐场打手察觉到异样,当即便抄了家伙。
不料孟忻同行人中,有个蒙了面的练家子,盐场打手不敌,最终把他们放跑了。
胡瑞得到消息,立时就想到了,此人必是孟忻。
愤怒和恐惧重重压在他的心上,脖颈好像被人死死卡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粗重。
孟忻,这么多年来,果然还是那副令人生厌的模样!
孟忻前后的举动,让胡瑞品出些不一般的滋味。
若是之前的行为,还能将他看做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自己立威。那么这次盐场之行,真正让胡瑞看出了,孟忻此行目标之明确、决心之坚定。
——如今看来,无论是谋求政绩也好、想报复与自己的私仇也罢,孟忻不将他彻底扳倒,是誓不罢休了!
近来诸多不顺,让胡瑞本就憔悴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他那双微凸的吊梢眼里凶光尽显,厉声呵道:“陈玄,进来!”
陈玄匆匆走进书房,小心翼翼地弯腰听令。
胡瑞嘶哑着声音,将他叫到身边,细细嘱托一番。
陈玄仔细听着,黝黑的脸逐渐僵硬,顷刻间汗如雨下。他咽咽吐沫,惊惧地望向胡瑞。
“听懂了么?”胡瑞脸上青筋暴起,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陈玄,低声发问。
陈玄忙不迭低下头,连声应是。
退出房门,陈玄惊魂未定地向外走。走出书房的视野,他腿一软,猛地抱头蹲下了。他颤颤巍巍地打着摆子,心中万念俱灰。
入夜,陈玄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家的小院。
几年前,他与清荷成了亲。
这些年,陈玄虽只是为胡瑞做些驾车跑马、送礼跑腿的活计,可宰相门前七品官,外边巴结、讨好的也不再少数。
加之前阵子,胡瑞用惯的洪泉死了,他被顺理成章地提了起来,真正开始接触胡府的内部事务。
他本就勤俭,几年下来,也攒了不少家资。为此,清荷辞了府里的活计,安心在外打理家中几亩薄田、一间铺子。
如今,清荷在外也得了个“掌柜娘子”的名头。半年前,她生下了这个家中第一个孩子。
一家三口的日子,今时今日,也算得上是幸福美满、蒸蒸日上了。
他轻轻推开门扉,清荷支着脑袋,斜靠床头睡着了。身旁,小女儿正酣睡着,肉肉的肚子起伏着,时不时还在砸吧嘴。
月光从屋外透进来,陈玄望着眼前这静谧安逸的画面,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努力隐忍着,可吸鼻子的声音还是吵醒了清荷。
清荷迷蒙睁眼,含糊问道:“怎么傻站着?”
陈玄将头凑过去,埋在清荷肩膀里。明明在外也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此刻却跟个孩子似的,在她怀里趴着。
清荷笑着揉揉他的脊背,轻声问:“怎么了?平时可没见你这么腻歪……”
陈玄沉默不语,半晌,突然开口。
“娘子,你带着宝娘回溧安吧。”-
两日后,胡府。
澄湖上的莲花都已败了,如今只留得残荷几亩、莲蓬数枝。一场急雨后,更是吹折一片莲枝。卷曲的莲叶倒伏着,浑然不见数月前的风姿。
而近来,朝廷的申斥惩处、胡瑞的阴晴不定,让胡宅上空也飘满了阴云。
程荀端着胡婉娘这月的月例衣裳,从针线房出来。
虽说府中愁云惨淡,可主子们照样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饭食珍馐、锦衣罗裙比往日更甚。
程荀看了一眼手里的衣裙。
如水的大红缎面上绣着缠枝牡丹织金纹,如意云锦对襟用金线缂丝,日光过处,更显流光溢彩。
她用长了薄茧的指腹,小心翼翼捻走布料上的线头。
她想,如此精美的纹路,其中凝结了多少织娘、绣娘日夜辛劳的付出?熬得眼睛花了、脊背弯了,才能得这么区区几匹。
一想到这,便是她如何珍重以待,都不为过的。
不过,她心中也略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这段时日针线房送上来的衣裙都是往日不常用的大红、深红。难道胡婉娘好事将近?可是按道理,婚期还有大半年之久呢……
她暗自琢磨着,一不小心在拐角处与人撞上了。
来不及道歉,她第一反应拿稳了手里的托盘,提着一颗心,好生确认了手里衣裙并无损坏,这才抬起头。
没想来,来人竟是位苍颜白发的老者。
眼前的老者精神矍铄,干瘦的身子被宽大的道袍罩住,髯须花白。光是立在那,就一副仙风道骨的气度。
程荀心中暗自想,想必这就是那位仕阳道长。
这乾道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言,越过她离开了。
程荀心中若有所思。
胡瑞老早就约好了云水观的法事,如今人都千里迢迢请来了,却又撞上刘勤的意外,一时间只好将法事往后退。
可是这法事也是要看日子的,哪能说要哪天,就定哪天呢?就这样一拖再拖,将近一个多月了,这法事还遥遥无期呢……
“玉竹!”
面前传来熟悉的声音,程荀回过神来,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松烟。
松烟略带激动地望着她,程荀却有些不自在。
“松烟,许久未见了。”心中虽不自在,可她迅速抬起了笑脸,“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呢?”
松烟瘦了许多,脸颊都有些凹陷,更是衬得那双眼睛又大又凸。
“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松烟语气神秘,可配上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竟让程荀感到了几分不舒服。
他凑上来,低声道,“你可记得我曾让你小心曲山?你放心,我时刻盯着呢!”
松烟那跃跃欲试的语气中,竟然夹杂了几分狂热。
程荀神色一僵。
她的思绪飞快地转了几圈,应付地笑了一下,干脆岔开话题。
“话说,方才我碰见那位道长了。”
松烟没有察觉她的闪躲,笑道,“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仙气,是吧?”
“或许吧……只是,云水观的道士在府里呆了这么久,难道府中就一直这么供养着吗?”
胡府占地极广,屋舍更是数不胜数,空出几间远离后宅的屋子,自然不在话下。
程荀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了,难道胡瑞就心甘情愿放几个外人长居家中?况且,从前也未曾见他有多信奉神佛啊?
许是太久未见程荀,松烟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他看看周围,见四下无人,这才悄声说道。
“这仕阳道长可不一般!”
“前些日子,老爷不是因为公事忧心么?惹得多年的头疾都犯了,疼起来,说是满地打滚都不为过!”
注意到程荀的眼神,松烟讪讪打了下嘴,“瞧我,又乱用词了。”
“说正经的,然后呢?”
“咳咳……然后,那位仕阳道长凭空变出一颗药丸,说是天山底下采来的灵草做成的丹药,又是四时水、又是蜂王蜜,总之说得天花乱坠。
“原本老爷不信,可吃下去后,那头疾竟然真的就好了!这下,老爷稍有个头疼脑热,就去找那位仕阳道长。还真就那么神,回回都药到病除。
“这下,法事还没做,老爷倒真把这位道长看做座上宾了。那群道士能在府里呆这么久,我估摸着,这才是真正的缘由呢!”
道别松烟,程荀若有所思地回到晴春院。
世上,真有此等神药吗?
若真有神药,为何又偏偏在此刻出现在胡府呢?
程荀心中总觉得蹊跷。
怀着满腹疑问走进晴春院,程荀却看见个不速之客。
“清荷!”她惊喜地叫出声。
程荀将手里的托盘拿给小丫鬟,小跑上前。
“你怎么来了?”
清荷怀里抱着个襁褓,笑得温婉。她如今已为人妇,早已褪去少女的青涩,像朵盛放的花儿,柔润、醇熟。
“我来看看姑娘。姑娘还在睡着,我就在外边磕了个头,正要走呢。”
程荀走到窗边,胡婉娘果真还在屋中午睡。她吩咐几句小丫鬟,拉着清荷亲热地说:“你别急着走,我们好久未见,去我那儿坐坐。”
回到偏房,清荷将怀中襁褓放在程荀床上。
程荀从衣箱深处拿出一个木盒,塞给清荷。她打开一看,竟是个平安锁。
“自从听闻你生了孩子,我便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程荀眯眼笑着,见清荷推辞,干脆将那平安锁塞进襁褓中。
宝娘那双黑眼睛圆溜溜转着,看起来机灵极了。程荀伸出小指轻刮宝娘的脸,把宝娘逗得咯咯笑。
“这是给宝娘的,你可别在这假客气。”
清荷叹口气,将程荀拉到一边坐下。
“你在府中这些年,总要存点体己银子。当初我出府,你就偷偷给我塞了许多银钱了……”清荷欲言又止。
程荀笑笑,给她倒了杯茶水,满不在乎地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一未成家、二无长辈,留着不如物尽其用。”
清荷自知说不过她,接过茶水,给宝娘喂了几口。
“真是长大了。我刚刚看着你吩咐那群小丫鬟,又靠谱又威风,哪里还有小时候那不说话的闷劲儿?”清荷放下茶杯,感叹道。
“你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清荷话里有些苦涩,“只可惜当初院子里的人,如今一个个都……”
沉默半晌,程荀拍拍她的手,轻声安慰,“你放心,玉盏、玉扇都是去好地方了。”
清荷哀戚地点点头。
她抬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都怪我,又提起伤心事……今日,我其实是来道别的。”
“我要回溧安了。”
程荀眉头轻蹙,“回溧安?那这的铺子、田地怎么办?陈玄的差事怎么办?”
“……不会就你一个人回去吧?”
清荷点点头。
程荀心头的火当即就冒了出来。
她强压下怒意,问道:“他什么意思?如今你刚出月子没多久,孩子一岁都没满,就要你们千里迢迢独自回溧安?”
见清荷面带愁容,程荀怒意更甚。
她扶住清荷的肩膀,正色道:“你与我说,是不是陈玄在外面……?若是真的,我定饶不了他!”
清荷连忙摇摇头,“不是这个缘故。”
“你放心,别的不说,陈玄对我是极好的……”清荷话里有些羞涩,可随即声音就落了下去,“可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要我回去。”
“那日他神色难安,只说不想拖累我和孩子。我一个劲儿地问他,可是在外面惹什么事了?他却什么都不说……我心中也担忧得很……”
说着,清荷又抹起泪。
“我宁愿是他外面有人,才会如此!总好过在外惹了事……若是仇家寻上来,这可怎么办!”
程荀皱着眉,安抚她:“你先别哭,与我好生说说那日他的情形。”
清荷哽咽着,将陈玄这几日的异常一一说了。程荀听着,心头一动。
如今洪泉“死”了,陈玄顶上了他的位置。如此想来,是不是胡瑞又吩咐他做什么不能明说的事了?
而陈玄不似洪泉那般,他家中有妻有小、又更老实本分,不敢为胡瑞做那些出格之事,也是情理之中……
她暗自思忖,半晌,她凑近清荷悄声道:“倒也未必只有你带着孩子回溧安这一条路可走。”
“我在扬州有处宅子。”
清荷闻言睁大了眼,程荀面不改色,继续扯谎。
“你别这么看我……好歹我兜里也是有些银子的……”
“况且那处宅子也不大,但是足够你和宝娘两个人住。到时候你假意离开扬州,我雇人去将你半途接回来,你就住进那宅子里。”
“之后我帮你盯着陈玄,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你我都在扬州,倒也来得及照应。若是无事,也不用你带着孩子千里迢迢两处奔波,你看怎么样?”
清荷面带犹豫,程荀心中忍不住打鼓。她咬咬牙,乘胜追击。
“你想,你现在身子还弱,更别提宝娘了。从扬州到溧安,就算快马走官道,也要三、五日呢。更别提你坐着牛车马车、半途再转水路了。”
“你能折腾,宝娘能折腾吗?”
清荷考虑了好半晌,最后看看襁褓里吐口水玩的宝娘,抿抿唇,点头了。
“好,我听你的。”
程荀握紧她的手,长舒一口气-
三日后,扬州城外。
一架简陋的青帷马车停在半路,后头还跟着一架牛车,鼓鼓囊囊装满了行礼。
清荷掀开车帘,忧虑地看向车外的男人。
“玄哥,我和宝娘走了。”
陈玄艰难地点点头。他用目光描摹着清荷——这个他从小就放在心上的女子。他捏紧了拳头,心中沉痛不舍。
“我,我看看宝娘。”
他一溜烟钻进马车,抱起沉睡中的宝娘,长满青黑胡茬的下巴隔空蹭着婴孩的脸蛋。
清荷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含泪道:“玄哥,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可是,凡事都想想我和孩子,好不好?”
陈玄望着妻子柔情似水的面容,眼神狼狈地躲闪开。
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跃出马车,沉声道:“你放心,等此间事了,我便回家找你们。”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向远处去了。
马车渐行渐远,陈玄强忍了一路的泪,终于落下。
车内,清荷放下车帘,含泪的双眸逐渐坚定。
“这位大哥,劳烦您了。”
冯平头上压着顶斗笠。听到车内女子的话,低声应了。
马车绕过山路,向扬州城驶去。
第50章 乞巧节
立秋后, 处暑近。
秋风渐起,夜里已有几分寒意。明明昨日还暑气炎炎,一夜新凉,晨起, 枝叶上就挂了露。
今日是七月七, 胡府里衣香鬓影、珠围翠绕。
午后, 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宦之家、豪商巨贾的少爷小姐们, 随家中亲眷来到胡府。
男子在前院作诗品茗,后宅里更是精彩。
台上戏班子唱个不停,台下夫人新妇们说笑凑趣。香案上摆满巧果花瓜, 姑娘小姐们三三两两坐着, 或是沐手焚香、卜巧斗巧, 或是呼朋唤友、游园游园赏景,好不热闹。
纵然近来胡瑞在官场上遇到诸多不顺、颇有些灰头土脸,可孟忻此前的举动,已然触碰到江南官商敏感的神经,
一时间, 以胡瑞为中心的利益集团竟比从前还要紧密。扬州官场这一池浑水,竟有几分泾渭分明之势了。
而小小一个乞巧节,就因为撞上了这个当口, 俨然变成胡瑞一派抱团取暖、共度时艰的定心丸。
前院里,男人们举杯对饮、交杯换盏间,交换利害、各取所需;后宅里, 当家夫人们聊闲天、话家常, 话里话外, 弦外之音、机锋不断。
或许,只有尚且天真无邪的少女们, 才听不厌有情人鹊桥相会的桥段,虔诚地拜那月上双星,祈盼巧心巧手、美满姻缘。
——程荀原是这么想的。
只是,从小在金屋玉堂里长大的女子,又有几个是真的天真无邪呢?
光是看看此刻,胡婉娘恹恹坐着,身旁这位小姐说笑逗趣、那位小姐劝酒送茶。即便端着千金的矜持,可一举一动,不就写着奉承讨好二字么?
程荀默默想,或许这便是上层人家的生存之道。稍微抹不开面子的、家世差一些的,不就被远远隔在了人群之外么?看着几个瘦弱小姐拘谨、落寞的模样,程荀默默垂下眸子。
毕竟,并不是谁家的女儿都能有胡婉娘这般好命。程荀扫了一眼站到亭子边缘的一位小姐,她衣着华贵鲜亮,可袖口却有一圈针线缝过的痕迹。
——想来,这是位在家中并不受宠的小姐,一件衣衫都要先收起量,等长大些,再放出量继续穿。
此等情形,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胡婉娘身上的。
胡婉娘在千娇万宠中长大,儿时裹身的就是最细最软的上等松江棉。更别提长大后,每月新衣、新头面流水般送进晴春院。宴上穿过一次的衣裙,必不会再上第二次身。
可这样的好日子,却换不来胡婉娘的笑脸。
自从那日意图自尽被程荀拦下后,这朵艳丽的花儿,彻底凋零在初秋的寒风里。
她整日呆坐屋中,不哭不笑,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
程荀心知肚明她的心结,只是冷眼看着,并不插手。可身家性命都系在她身上的丫鬟小厮们却急了,成日里想着法儿地耍宝逗乐。更有甚者,拿着鞭子,奴颜屈膝地凑上去,让主子打他一顿以求泄愤。
程荀只觉得荒唐。
“婉娘,这几日你怎么老是没精打采的?”人群中,李三娘拉着胡婉娘的手,关切问道。
李三娘年底就要出嫁了。或许是即将离家、嫁作他人妇,她成熟许多,并不见从前与胡婉娘争锋相对的模样。
胡婉娘懒散摇头,不愿多说。
见李三娘有追问之意,程荀乖觉地上前问道:“姑娘,可要去更衣?”
胡婉娘扶着她的手,起身走出亭台。李三娘眼睛一转,迈着步子追上来。
她亲昵地挽住胡婉娘的臂弯,“婉娘,我与你一同去。”
她随着胡婉娘去了隔壁院子里的厢房。此处位置稍偏,鲜有人往,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说是更衣,可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找个由头避避人罢了。
“婉娘,你如今婚事已定,还有什么可愁的呢?”李三娘熟稔地拉起她的手,“之前下聘礼单都念了大半天,整个扬州城都知道张家看重你。你不知,外边有多少人艳羡你呢。”
可胡婉娘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张家”二字。
她抽出手,勉强笑笑。
李三娘看出她不愿多说,又挑起别的话头,就着首饰玉器、扬州城里新鲜事,聊了半晌。胡婉娘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中逐渐不耐,她干脆挑破。
“三娘,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李三娘话一顿,表情有些讪讪,“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我表哥不是明年下场么?家里本想将他安排进鉴明书院,可不知为何,入学试却出了岔子……他不敢告诉家里人,如今只有我能帮他……”李三娘面色通红。
“张公子不是在书院中么?我就想着,你可否让他帮忙给我表哥引荐一下书院的山长?表哥是有真才实学的,此前是因为喝酒误事才会……”
她拉住胡婉娘的袖子,“妹妹,算姐姐求你,就帮我这一回吧!张公子与你自小就相识,如今更是一家人了,你去说说,定能成事!”
程荀站在一旁,看着胡婉娘愈发冰冷的神色,心中暗道不妙。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李三娘,恐怕踢到铁板了。
果然,下一秒,胡婉娘猛地挥开李三娘的袖子,差点将她推倒在地,丫鬟连忙去扶。
胡婉娘颤抖着手,指着她骂出声。
“你是什么东西,便宜占到我头上了!还未出嫁就巴巴凑上去当老妈子,我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这般下贱的!一口一个张公子,真这么眼馋,你就替我去嫁!”
李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从未想过她嘴里竟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羞愤交加,她捂着脸跑了。
眼前的闹剧令程荀目瞪口呆。可下一秒,火就烧到她身上了。
只见胡婉娘沉着一张脸,目光阴鸷狠厉地扫向程荀。
程荀对上那目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见到了胡品之。
“你在看我笑话,是不是?”
程荀低下头,嚅嗫道:“奴婢不敢。”
面前人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所有人,不过都是利用我罢了。我的钱财、我的身份、我的婚事,桩桩件件,都是你们的筹码!”
说着,她猛然一掀桌子,茶壶瓷杯碎了一地。
程荀沉默以对。
胡婉娘一步步走过来,抬手用力掐住程荀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玉竹,如今在我身边最久的,只剩你了。”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透着股绝望的疯魔。
“张子显对你有意,对么?”
程荀缓缓掀起眸子。
“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装得好,可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是懒得拆穿他那些把戏。
“你也是个没福的。主子喜欢你,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你还不情愿呢?”
胡婉娘将手贴到程荀侧脸,冰凉、濡湿,好似条吐着信子的蛇在她脸上蠕动爬行。
“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下地狱,你就陪我一起下地狱,可好?”
“我知道你恨我。可谁叫你是我的丫鬟呢?”
她轻轻拍了两下程荀的脸。
“我的好玉竹。”-
天色渐晚,夜幕中升起半轮月,乞巧节这才拉开帷幕。
胡婉娘早已恢复平静,不见傍晚的失态。此刻,她端起东道主的派头,在人群中谈笑风生、八面张罗。
而旁边,站着面色如常的李三娘,她挽着胡婉娘的手,任谁看,都是感情深厚的闺中密友。
程荀站在阴影里,轻轻按了按自己的侧脸。
两个时辰前,胡婉娘一通发泄后,好似又变回了那个骄纵蛮横的胡家大小姐,全然不见前几日的颓丧。
那些只能在阴暗中滋生的恨与怨,好像喂饱了她贫瘠的精神。她义无反顾地扎进恶的土地中,从中吸取养分、获得新生。
这种新生,令程荀胆寒。
夜色渐暗,胡府里亮起点点灯火。游廊下,六角红纱灯连成长龙,向宅院深处蜿蜒而去。
今日乞巧,是久居深宅的姑娘小姐们,难得能出府的日子。小姐们带上帷帽,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走出府。
夜里的扬州城,显露出它最为富贵靡丽的一面。
火把灯笼有如繁星,将这古老的城池映照得有如白日。小秦淮畔杨柳依依,一叶兰舟载着书生艺伎渡过石桥,酸诗腐词伴着娇儿啼笑、弦上黄莺,声声穿风而来。
石桥上、河畔边,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脂粉香气混着小摊上胡饼肉馕的香气,扑面而来。远处,更有顶缸喷火、把戏班子就地献艺,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叫好声。
婆子在前开道,千金们坐在竹轿上,向城西汶河走去。夜风起,小姐们衣袂、帷帽飘飞,那被风吹开的纱幔下,藏着一双双期待、雀跃的眼睛。
程荀走在竹轿旁,下半身却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暖流。
她身形一僵,连忙扯过一旁的小丫鬟,让她看看自己身后。
就着灯火,小丫鬟看了眼,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玉竹姐,后面染上了。”
小丫鬟面色纠结,看来,恐怕还挺明显。
程荀深吸一口气,重新跟上竹轿。
她下意识觑了眼胡婉娘的脸色,可立马反应过来,如今她与胡婉娘那关系,和撕破脸皮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做些表面样子罢了。
想到这,她干脆凑到胡婉娘身边,随便找了个理由,小声道:“姑娘,我突然来了月事,裙子也染上了。跟着去恐怕兆头不好,奴婢可否先回府里?”
胡婉娘看她一眼,嘴上冷笑一声:“你倒是会找时候。”
她看向方才那小丫鬟,小丫鬟紧张地点点头。
胡婉娘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不耐烦道:“行了,快走吧。别站在这戳我眼睛。”
程荀面不改色地行个礼,和婆子说了一声,转身走了。
好在此时刚刚走出两条街,离胡府还不算远。远离胡婉娘那疯子,夜风都好似清凉了几分。
路上行人如织,少女们抱着河灯结伴而行,过处,说笑声不断。程荀好似滴水入海,一瞬间就滑进这人流之中。
难得松快几分,她渐渐放缓了步子。回去也只能对着床帐发呆,何必呢?她将衣裙上的血污抛之脑后,兴致盎然地张望着热闹的街景。
可刚刚转过一个拐角,她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拉进了黑暗的小巷中!
程荀一惊,大脑响起警铃,身体本能地绷紧,下意识就抬肘向那人打去!而那人猝不及防接了一肘击,闷哼一声。
那声音有些熟悉,程荀动作一顿,对方抓住时机拉住她的双手,无奈开口。
“阿荀,是我。”
街上的灯火随风忽闪,几束光漏进小巷,映在那张轮廓清俊的脸上。对面那人终于露出面目。
是晏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