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血雨中
三更天, 夜色最是暗沉。天幕低低压向大地,夜空中黑云翻墨,云层快速涌动着,一场急雨蓄势待发。
福全醉醺醺地往府里走。
六月中, 芒种初过的时节, 田地里早稻饱满。风过处, 稻谷飘香, 正是丰收的季节。
农家忙早收,福全也不得闲。胡家庄子里的佃农收割完大半年的辛劳汗水,再分厘不差地交粮交租。一车一车的粮食, 就这么装进胡家的谷仓。
而福全奔波于各个农庄之间, 看课估产、确定租额、称粮交租, 每到一处必是好酒好菜作陪。
门外贫儿饥肠辘辘、瘦骨嶙峋,门内福全鸡鸭鱼肉倒进腹中,还犹嫌饭食鄙陋、上不得台面。
忙忙碌碌大半月,鼓了胡家谷仓、平了胡宅账面、肥了福全腰包, 真真是皆大欢喜!
至于那妇人彻夜拾捡地里稻穗、汉子磨碎稻壳充饥、小儿为了二三野果扭打一团的穷酸场面, 又有谁在意呢?
饱暖思淫|欲,福全在胡家摸爬滚打多年,从看门打帘的小厮混成如今有头有脸的大管家, 多年勤勤恳恳、殚心竭虑,所为不过两件事,一曰财, 二曰色。
福全尚是胡瑞跟前的跑腿小子时, 有过一个婆娘。那人大他三岁, 如天下所有寻常妇人那般,寡言嘴笨, 终日在灶头打转。
年岁太久,他已然有些记不清那人的相貌与名字了,只依稀记得她与院里那头二两银子买来的骡子差不多,打不言、骂不语,吃根萝卜就能喂饱。
胡瑞一天天高升,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外头的商人摸不到胡瑞跟前,就走了他这个体面的“福小哥”的门路。
从前遥不可及的酒家、花楼,从前一个眼神都不屑于丢给他的富商、花娘,如今快将他哄到天上去。
带着满身红脂香粉回家时,望着榻上那个呼噜震天响的女人,他突然明白过来,女人是衣服、是物件,改换就得换。“富贵不换|妻”,与锦衣夜行有何异?
于是,从溧安到太原,从太原到兖州,再从兖州到扬州,他的腰包越鼓、身边的女人就越年轻、越漂亮。他沉醉于青涩的肉|体,却不满那些女人愈发僭越的心气。
已经给了他们福全妻子的名分,还想要什么呢?撒娇卖痴、佯作生气的把戏看腻了,福全酒气上涌,向那娇柔的脸蛋挥了拳头。
他望着身下恐惧却乖巧的女人,一股自认的阳刚正气从心中油然而生。
他想,别人说的没错,男人是在血气和争斗中成长为男人的。
活到四十余岁,福全自认没白来世上一遭,唯一遗憾的,就是尚未有自己的子女。
福全早些年也不在意,女人肚子不争气,换一个就是。只是前前后后找了三个年轻女子,仍旧没有开花结果,福全有些慌了。
在这个时刻,玉扇的爹找了上来。这个瘸腿的男人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提起自家女儿,十六七的年纪,据说出生时找先生看过相,是个多子多福的命。
福全半信半疑,自己亲自去看了看那女子,确实是个好生养的模样,这才点了头。
只是那妮子却是个不识相的,福全三番五次寻她,竟然推三阻四。他心中愠怒,起初只是想仔细看看模样,后来反被激得变了想法。
越是不听话的,越是要教训到听话,这是福全多年来的生存之道。
今日,他从农庄回来向胡瑞回话,又想起玉扇,心中痒酥酥的,白日就与她相约夜里再见。他铁了心要给这丫头一个教训,即便晚上被人拉去喝了大酒,也没忘了这事。
酒气不停往上冲,冲得大脑理智断弦。循着记忆,他晕乎乎向二门外的亭榭走去。
垂花门外凿了条略宽的河道,溪流自翼山而下,数条溪流弯弯绕绕,最后汇聚到此处,一同向澄湖流去。河道旁假山松柏丛生,山石掩映之间,隐约可见不远处翼山的轮廓。
福全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到垂花门边。他睁着那双醉眼,四处张望玉扇的身影。终于,他望见,那山石树影中间,站着个长发飘散的女子。风吹过,长发散开,那单薄曼妙的身姿有如含羞的月,从云间影影绰绰露了出来。
福全咽咽口水,只觉本就发热的大脑更是气血上涌。他拨开面前碍事的枝叶,跌跌撞撞向那人扑去。
玉扇就在眼前,他长开双臂从背后抱了上去。怀里温软的身子颤抖着,似是羞怯,又似是恐惧。这种低姿态取悦了他,心中莫名浮起一层自得的优越感,他揉着那人微凉的肩头,酒气冲天的嘴贴到她的耳朵,含糊地絮语。
“平时在老子面前爱答不理的,如今我一抱上就原形毕露了?”
怀里那人的颤抖突然停了,他自认自己的男子气概降服了她,心中更是得意。他将她转了个身,刚要贴上脸去,却发现这张脸哪里有玉扇的痕迹!
眼前这人嘴唇紧绷,下颌收紧,双手抵在胸前,全然一副戒备的模样。而那双眼睛,似利刃、又似寒冰,在黑暗中露出凌冽的光,死死盯着自己,他的背后忍不住浮起一阵凉意。
他定定心神,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才认出,这人竟是胡婉娘身边的大丫鬟玉竹!
“怎么是你?”他惊声问,手仍旧紧紧搂着女子。
怀里的人冲他微微一笑,刚才那瞬间的冰冷好似一场幻梦,此刻她眸子里全然是亲昵的笑意。他听见她轻声说道,“玉扇不愿来,奴婢便替她来了。”
她的手缓缓抬起,圈住了福全的脖子。冰凉的手腕贴在他烫得发胀的脖颈处,温软柔媚,好似蛇尾缠住了他。
美人在怀,又如此挑逗撩人,他心中愈发飘飘然,只将她的主动看作对玉扇的妒忌和蓄谋已久的献身,当即红了眼睛,将头埋进女人的锁骨中。
他沉醉于女人年轻鲜美的身体,沉浸在自己雄风大展的得意中,可下一秒,脖颈处最致命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而那刺痛向躯体四肢迅速奔去,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身子僵直,砰的一声跌落在地。
福全颤颤巍巍地将手按到脖颈痛处,伸手一看,只有几个血点沾到了手上。
窒息感徐徐袭来,他浑浊的双眼蓦然睁大,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颤栗从灵魂深处溢出。
夜空中黑云涌动,狂风平地而起,席卷着土地上的万千生灵。天际边响起闷雷,道道刺破黑夜的闪电紧随其后,雷霆一般降落在头顶。
眼前的女人衣袂飘飞,长发在风中狂舞。闪电过处,照亮了这张苍白的面容。方才还让他心猿意马的美人,此刻仿若话本中寻仇的女鬼。
月黑风高夜,凛然立于风中。
眼前这长发飘逸的女子蹲下|身,目光冰冷又幽深地注视着他。
他平生头一遭,在一个女人身上,体会到了恐惧。
或者说,是从除了主子以外的女人身上,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胸中的空气愈发稀薄,麻痹感越来越强烈,死亡的气息一步步走近,霎时间,无数哀怨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
那些哭声如此熟悉,混沌之中,他望见一张张写满惊惧和绝望的脸从他眼前闪过,她们双目青白、嘴角淌血,嘴里叫嚣着无法听清的怒骂,伸着那双指甲尖利的手向他扑来!
他惊慌地后退,可身子怎么也动弹不得,嗓子仿佛被人死死掐住,连呜咽求救都不得。那些鬼影撕咬他的头颅、四肢,他痛苦地在地上扭曲,无声地嘶吼、求饶。
透过那眼前淋漓的血幕,他终于记起了这些鬼影是谁。
永娘,清环,月玟,静梅。
是他的妻。
狰狞的鬼影不断扭曲重叠,最后落在面前这张漠然的脸上。万念俱灰下,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大嘴巴,癫狂而绝望地想要叫嚣出声。
下一瞬,一只冰冷瘦削的手用力按住了他的口鼻,他最后一点生的希望,就此消弭。
他双目充血,再无气息。
福全死了-
福全死了。
程荀的手死死按在他的口鼻之上,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张肥腻的脸,眼看他从紫红变得青白,再也没了生息,才微微挪开手。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死人。
这具身体还温热着,再无焦距的眼睛直直望着她的方向,面部细小的肌肉再无呼吸间的起伏抽动,像一尊泥像,僵硬地躺在地上。
程荀颤抖着手去试福全的鼻息,指尖微凉,她分不清这究竟是风还是他尚且未死的信号,只能将手指贴得近一点、更近一点。反复试了几次,又伏到胸前去听他的心跳,她才终于确认,福全死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
思绪难以抑制地变得粘稠沉重,好似糊成一团,不断在她大脑里发酵膨胀,压住了全部的神经。她跪坐在这具尸体面前,久久无法动弹。
酝酿了一夜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脸上,刹那间就变成道道水柱,浇在她迟钝的身体上。
程荀如梦初醒。
她狠狠咬住下唇,猩红的血充斥口腔,血腥味让她终于清醒过来。她推开福全僵直的脖子,那被暗器杀死的致命伤处只有几个血点,雨水过后,她轻轻一抹,已然消失在粗糙的皮肤里。
她不敢放松,立刻站起身,抓着他的上半身,连拖带拽,将他推到垂花门外一处偏僻的河道边。今夏雨水多,河道水位急剧上升,如今已经快与岸边石砖地面平齐。
程荀蹲下,将福全的头按进水中,水里冒了几个泡泡,转瞬就融入水面的涟漪之中。
她又奔去树丛中,找到自己带来的酒壶,样式普通,就是最常用的模样。她快速将酒撒在福全周身,又抓起那硬直的手,放到壶身上。
多余的酒液顺着雨水流进河里,再无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检查这精心伪造的死亡现场。许是起身太快,竟然一阵头晕目眩。
她深呼吸几口,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回院的那条路上,传来了两个男人醉醺醺的声音。
她心中霎时一紧,再躲进垂花门内的山石间已来不及了,她张望了两眼,转身就往河道延伸处的林中跑去!
大雨如注,急雨纷纷打到她的脸上,她却丝毫不觉疼痛。心跳有如擂鼓,呼吸愈发急促,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身后那两人是否发现了端倪,她不敢回头。
脚步越来越快,林中繁茂的枝叶抽打在她的脸上,无边雨幕之中,只闻落雨声与她慌乱的脚步声。
“啊——”
林中草叶湿滑,她被石子绊倒,整个人都跌倒到地上。眼前好似天旋地转,膝盖处传来剧痛,手掌里也火辣辣地疼。她努力撑住身子,去发现自己居然跑进了翼山之中。
雨夜的翼山比往日更加深邃幽静,高大的林木向四周伸出枝叶,在头顶遮天蔽日,好似巨大的牢笼,将她禁锢在其中。
冷风过处,滴答雨声、沙沙枝叶声穿林而来,黑暗中,无数诡异的暗语在她周身盘旋。
恐惧漫上心头,她用力闭上眼,可福全青白灰败的脸、充血睁大的眼睛、僵直的身体却不断在眼前浮现。
她双手紧紧捂住头,忍不住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想将这一幕扔出脑海。
可放空大脑的后果是,身体的触觉逐渐苏醒。
福全的身体好似又贴到她的身上,粗糙厚实的手揉搓着她的肩膀,酒气熏天的嘴巴贴着自己的耳朵,她仿佛又被扣在那滚烫肥腻的身体上。
她拼命用手擦拭他碰过的地方,只觉得过处无比恶心、令人反胃,她扶着一旁的林木站起来,弯下腰就想干呕。
背后突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几秒内,程荀的心跳急剧攀升,生理与心理的极度紧张下,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当即就要瘫倒在地。
可下一秒,她被拉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她下意识就要挣扎,却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阿荀。是我。”
程荀埋在那人胸前,鼻腔中都是他身上清苦的燃香气息。那人的手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拍打,不带一丝暧昧和旎旖的情思。
就像儿时每一个她难眠的夜里,他坐在一旁,轻轻抚慰哄她入睡的样子。
是晏决明。
浑身紧绷的肌肉霎时间松懈下来,她站不稳,整个身子都靠晏决明支撑着。晏决明察觉到她愈加无力的身体,无措中,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身体紧密相触,晏决明的体温好像逐渐替换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无边雨水的冲刷下,那作呕一般的感受终于淡去。
可随之磅礴奔涌而来的,是她那无法言说的恐惧与痛感。
她伏在晏决明胸前,无声地崩溃。
晏决明抱着她,怀中的身体颤抖不停。他心中慌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笨拙地安慰道,“没事,没事,我来了。阿荀,别怕。”
这是重逢以来,她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而又不设防的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程荀终于平静下来,慢慢离开他的怀抱。
她低着头,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白日不是给曲山递了信么?”晏决明将外袍脱下,一只手臂撑起宽大的衣袍,为她挡住雨水,“我心中担心,就想着来看看你。”
程荀的信中只提到了洪泉愿意合作,让晏决明想办法将他带出府去。其他的三言两语说不清,程荀也就没有提及。
洪泉如何愿意合作的?程荀又为此许诺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晏决明一无所知。
从收到信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浮起重重忧虑。入夜后,他干脆偷偷进了翼山。即便二人没有提前相约,他想着,只要远远地望她一眼,也就足够了。
谁曾想,刚刚走入翼山,便下起瓢泼大雨。他循着记忆,找寻下山的路,可雨幕遮蔽着视线,他在山中兜兜转转,最后听见不远处传来轻微的人声。
他走过去。仅一个背影,他就知道,一定是程荀。
面前的程荀低着头,头发和衣衫都湿透了,站在风中,好似时刻就要被吹跑的模样。疼痛从身体某个角落漫开,他想问,却不愿勉强她开口。
怎么每次见面,都是如此狼狈的模样呢?
他心中酸涩难忍,想为她别起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可手微微一动,又放下了。
“洪泉,是玉扇的情人。”程荀好似还没有找回顺畅说话的能力。她磕磕绊绊地,将洪泉、玉扇、福全之间的纠葛,和洪泉主动说出的真相,一一道来。
晏决明越听,眉头愈发紧蹙。
“阿荀,你承诺了洪泉什么?”
“我说,我会将他和玉扇都带出府。”程荀一顿,“还会帮他解决福全这件事。”
她突然加快语速,好似在掩饰什么,“你们要尽快把他和玉扇带出去,久了我担心他反水,到时候便……”
“阿荀!”晏决明难得强硬起来。
雨势渐小,头顶林木茂密,只时不时从树叶之间落下几滴雨水。晏决明将外袍披在她身上,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略弯下腰,直视着程荀。
“告诉我,今晚发生了什么,好吗?”他说着,声音又忍不住低柔下来。
他在她面前,从来强硬不起来。
沉默半晌,程荀缓缓抬起头。
她双眼通红,脸上泪痕交错,苍白又单薄的样子,仿佛一块透明易碎的琉璃。
“我杀了福全。”她轻声道。
她的目光倔强而坚定,眼泪从眼眶中溢出,顺着下巴滑落在地。
“我用镯子上的暗器杀了他,在旁边放了酒壶,又将他按进水里,伪装成他酒后溺水。走之前我确认现场没有遗留任何我的东西,那酒壶也是府里最常见的样式,是我许久之前就去厨房提的,查不到我身上。今夜是我值夜,玉扇高热不退仍在养病,只要我按时回到晴春院,这件事——”
她飞快解释着自己的谋划,吐字利落又清晰,好似已经在脑中重复过无数次。可还没说完,就被他拉进怀中。
晏决明的下巴抵着她的头,他的双手紧紧按住她的后脑勺,她被他密不透风地拥抱着。
她怔住了。
他的身体颤抖着,一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恐惧和悲伤席卷了他。
他第一次杀人时,是朝中反太子的势力前来暗杀他,双方缠打之中,他为了防卫杀死了杀手。
严格来说,那只是为了防卫的正当举动。可对于当初的他而言,第一次有温热的血从手掌心滑过,那滋味,说是雷劈一般也不为过。整整半个月,他无法看见血色的东西,桌上的肉食都会让他隐隐作呕。
即便后来的他对于敌人的生死早已看淡,可那个人血迹斑斑的脸,仍然会出现在某些夜半梦回之时。
可是,可是。
这是他的阿荀啊。
是他从小呵护如斯的阿荀,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阿荀。
他紧紧拥住怀中的人,好似这拥抱能抵消他心中难以言喻的疼痛。
他哽咽道。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的错,是我还不够好。”
如果我再强大一些,让你能更相信我一些,就好了。
第42章 系红绳
后来, 程荀回忆起那一夜,只觉得格外荒诞而漫长。
她杀死了福全,伪造成他醉后失足溺水的场面,在极度的恐惧和慌乱中仓皇逃跑。
然后她遇见了晏决明。
好似天降一般, 他接住了她。
之后的一切如同幻梦一场。明明是她杀了人, 明明她拿到了相当有分量的证人, 明明给本就风雨飘摇的胡家又一记重创。局面一切向好, 不是么?
可为什么,他却好似通体布满伤痕,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那么用力, 仿若要将她嵌入身体里。可这拥抱丝毫没有禁锢勉强的意味, 甚至连让人遐想的暧昧空间都不存在。
这一刻,她瘦削单薄的身体,好像成为他站立于世的支点。他全身心倚靠着她。
还不待她思考这个拥抱是否过线,就听见这人哽咽的道歉。
他说, 对不起, 是我的错。
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程荀呼吸一滞。心酸难以抑制地翻腾上涌,那逼人的酸楚顺着脉搏, 直冲天灵。
混乱而失控的思绪中,她不解,这与晏决明又有什么关系呢?明明从一开始, 这就是自己的谋划、是她自己选的路啊?
可是他破碎的声音像是针, 不停扎在她的胸膛、喉咙, 逼她去直面他的苦痛、去直面她始终逃避的那个事实。
她后知后觉地想,他们失散的这些年,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吃苦。
重逢那日,他高坐上首、而她跪地服侍的场面,好似一把尖刀,深深刻进她的心脏,至今犹然鲜血淋漓。怨恨、愤怒和不甘像是一把火,当即烧尽了她的理智。她将过往的温情和思念丢到一边,自顾自地竖起一道高墙。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从衣衫褴褛的贫儿跻身金尊玉贵的少爷,他所失去的,在所获得的一切面前一文不值。
她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强调,那一千五百多个日夜的痛与恨,原来只是她一个人走不出的梦魇。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也锁住了晏决明的咽喉,她拒绝体会他的感受、拒绝聆听他的心声。她将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匣子里,可又借着这匣子站到道德的高处,至高临下地向他宣泄自己扭曲的仇恨与愤怒。
直到这一刻。
这一刻,她走进了人生的至高点和至暗处。利益和正义将她奉上英雄的宝座,道德和人性的拷问又将她推入阿鼻地狱。她在光辉和晦暗之间挣扎,在冰与火、极与极之间拉扯。
无边雨幕是上天降下的奖罚,而她是初生的婴童,被迫以一副赤|裸的身躯,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一切。
然后晏决明抱住了她。
他没有欣喜于计划得以推进,也没有斥责她鲁莽冒失。
他只是自责。
他说,一切都是他还不够好、不够强大。
他说,没能让你更信任我,是我的错。
多么荒唐的话!程荀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有人因为别人不依靠自己而陷入自我谴责的。
她想笑,可是苦涩和心酸却铺天盖地压过来。那堵她匆匆筑起、遮目逃避的高墙,终于裂开了缝。
光从缝隙之间透过来。
寥寥几语,已经足够她勾勒出二人分别的这些年,晏决明靠着怎样的信念走到如今的。
上等人的圈子,最是封闭冷酷。丛林中的斗争是血与肉的撕咬,可深深宅院中的斗争,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在那里,每个人都是斗兽场上的猎物,因为永远有更高贵的人作壁上观。
一个从未接受过正经教育的贫儿,一个连官话都说不顺的乡野小子,陡然被拉进伪装成绮罗香粉的战场中。财帛、权势是最烈的春|药,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奔向战场,又悄无声息地死在那里。
可偏偏他就这么闯出来了。
甚至直到今日,他犹懊悔自己双臂弱小而单薄,不足够为她遮风挡雨。
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他的脊背。她想到当初分别时,这片脊背上留下了数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如今,那些刀疤愈合了么?还是又添了新伤?
他的过往,他的理想,甚至他午夜梦回时的哀与乐,她都全然不知。
这份迟来的遗憾和怅然,填补进了她心房中空荡的一角。她蓦然觉得,那双总是飘在半空的步子,此刻终于落到大地之上,踩实了-
天边映出几许天光,鳞次栉比的瓦屋之间,炊烟袅袅燃起。巷子里,孩童哭啼,女人抱在怀里摇摇晃晃。汉子推开门,脖子上挂着汗巾,出门上工去。古老而繁荣的扬州城,缓缓苏醒。
马蹄声穿过街头巷尾,潮湿的青石板路上踢踢踏踏。雨下了一夜,空气中明净无尘。酷暑的烈阳还未升起,此刻晓风明月,好不惬意。
王伯元含着几分醉意,打着扇子,慢悠悠走回观宅。
扬州物富人丰,文杰俊秀更是数不胜数。昨夜,他邀了扬州城里最负盛名的才子书生,一同去河畔画舫之中赏文作诗。江南灵秀,更养得人风流才气。美酒美诗,他大醉一夜,直到天亮才晕乎乎往回走。
刚走进宅院,就听身后传来吁声。
他转头看去,居然是晏决明。他一身利落的黑衣,神色冷酷而憔悴,不知道谁又得罪了他。
王伯元懒洋洋挥手,“哟,起这么早啊。从哪忙回来啊?”
晏决明将马鞭递给仆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大步走回宅子。
王伯元摸摸脑袋,追了上去。
“大清早跟吃了闷炮似的,谁又得罪你了……”他突然发现晏决明身上带着潮气,一摸,衣服居然吸饱了水,他睁大眼,“你这是一晚上没回来?”
晏决明走到书房中,坐在案前平复了几息翻涌的心绪,才抬头看向王伯元。
“道清。”
王伯元一听,瘫软的身子瞬间坐直了。这小子向来没大没小,明明比他小,还总一口一个“王伯元”地喊着。可若是叫了自己的字,那必定不是小事。
他双眼炯炯地看向晏决明,却见那人一脸肃穆地说。
“我想娶她。”
“哦……”王伯元点点头,还以为是什么呢……
等等。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娶她。”
晏决明正襟危坐,全然不觉自己丢下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
“我的老天。”王伯元望着半空喃喃道,“当初我就那么随口一说,难不成你真当真了?你小子,不是将人当做妹妹么?”
晏决明抿抿唇,目光微不可察地移开了。
王伯元端起身旁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试图找回逻辑,“不对,你先说说,你昨晚干嘛去了?怎么突然就受刺激了?”
晏决明神色一暗。
昨夜在翼山,他失态地拥住程荀,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此时不该是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仔细端详了程荀的神色,确认她已经平静下来,才轻声出言询问,“你方才是从哪过来的?”
程荀望着他,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复述了一遍自己今夜的举动。
晏决明本意并非要她回顾那个场面,他觉得这太过残忍,因而只是委婉地询问案发地,方便他去善后。
可程荀比他料想的要坚强、勇敢千万倍。
明明今夜初见时还是指尖一碰就要碎掉的模样,转眼就自己咬着牙、撑着地站了起来。
她从不是什么透明易碎的琉璃,她是在烈火不断淬炼下愈发坚硬闪亮的宝石。
趁着夜色还浓,晏决明不由分说地将她送回了偏房门口。程荀迅速进屋换上干净衣服,将湿透了的衣服藏起,又摘下镯子好生放好。
蹑手蹑脚走出去,却发现晏决明还在院外隐蔽处等待。她打手势让他先走,他点点头,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直到看着她安然进入晴春院后,才走到垂花门外。
福全的尸身还未被人发现,晏决明仔细检查了一遍现场,确认程荀没有任何东西遗漏,心中更是浮起说不出的感受。
她做得几乎说得上天衣无缝。
给曲山留了信儿后,他又从翼山离开。雨淅淅沥沥落着,夜风吹过,本就湿冷的衣服粘在皮肤上,寒意料峭。
身体浸在冷雨中,皮肉下的心与血却愈发滚烫。
他想,阿荀不愿意信我。
是他手中的筹码和力量还不够,扳倒一个胡家都要筹谋至此、甚至让她屡屡陷入险境。
可除此以外呢?
他和程荀之间那层抹不去的隔阂,是他拥有了更多权力就能消弭的吗?
很显然,不是。
他们的关系,从初遇的那一刻起,就是模糊而暧昧的。儿时还尚且能用相依为命的兄妹做掩盖,可如今呢?
她落难做了丫鬟,他顶着个世子的头衔。说是兄妹,又没有亲缘;说是旧友,又显得太过单薄。
况且,他所想要的,只是一个兄妹、故人、旧友吗?
他越过翼山边缘的石墙,翻身上马。马儿在风雨中疾驰,猎风伴着雨珠不停打在他脸上。眼前一片迷蒙,可他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
承认吧,从十一年前,那个风雪夜里将她带回四台山时,他便贪婪地想将她留在身旁。他仗着虚长几岁,在这段关系中好像成为了程荀的庇护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离不开她。
他依赖她坚韧又柔软的天性,贪恋她带来的温暖和陪伴。他记忆的开端,从睁开眼跌跌撞撞逃到溧安县的那一刻开启。而在那个夜晚,程荀握着那串不起眼的糖葫芦,降临在他孑然的世界里。
那是他生的希望,是他看见的第一抹色彩。
儿时懵懂无知时便罢了,如今他长大了,他不甘心只做程荀身边那个大度的兄长、平常的友人。
他想要光明正大地拥抱她、牵住她的手,开心时陪她笑、难过时替她擦干眼泪。在每一个平常的清晨,一睁眼就能看见她的脸。
他想要亲近她,想要将她紧紧纳入臂弯中,想要与她呼吸交缠、心脏相贴,想要每分每刻都听见他们同频的脉搏。
马儿跑得飞快,葱茏的树影不断后退,他在风中一往无前。
他们花了十年的时间,相伴、分离、又抱着相同的渴盼向对方走去。他们的命运纠葛如斯,他们理应相伴到彼此白头,不是么?-
王伯元听完他的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这个初尝情爱滋味的少年,抱着最固执而天真的野望,期盼一段长相厮守的感情。
晏决明的话是那么稚嫩而充满妄想。什么“命运”、什么“理应在一起”,听得他发笑。
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你知道你面前要跨过多少险山恶水才能离她稍微近一步么?你二人身份之悬殊,她就算得了崔夫人义女的身份,可要坐上宁远侯世子爷的妻子、将来的宁远侯夫人的位子,也难于登天啊。
他忍住心中无数质问,只选了其中最为温和的、也是在他看来最简单不过的一道坎。
“你是这么想了,人家愿意吗?”
“我想娶她,是我自己的事。”他看着王伯元,认真地说,“她不必给我任何承诺。”
“我想娶她,我要娶她,这是我给她的承诺。”
王伯元张张口,彻底无言。
他望着面前这个小子,突然明白自己方才的不屑和恶毒从何而来。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傻子。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感情。
第43章 神鬼事
一夜急雨, 消去几分连日不绝的暑气。夏至后,天亮得早,下人们一大早便起了身,开始一天的忙碌。鸟儿叽喳啼鸣, 伴着绕庭院而过的流水声, 一派祥和隽永。
直到一声尖叫打破了这初晨的宁静。
晴春院里, 胡婉娘刚刚起身, 丫鬟小厮各
司其职,安静有序地进出院子,伺候着主子一日的饮食起居。
程荀站在梳妆台前, 挑着胡婉娘今日佩戴的钗环佩饰。玉扇半跪在一旁, 为她净面、抹香膏。
刚起床, 胡婉娘正是脾气大的时候,她双手抱臂,闭着眼睛端坐着,来往屋内倒水的丫鬟都乖觉地轻了步子。
大夫人林氏身边的香萍突然来了。她站在门外, 向程荀打了个招呼。程荀放下首饰盘, 轻巧地走出门。还未出声打招呼,却见香萍将她拉到了檐下,语气惶惶。
“玉竹, 夫人让我过来特意说一声,今日小姐外出时,务必别往垂花门那去。”香萍捏着帕子, 一副难掩惊惧的模样。
程荀放在身侧的手微颤了下。她望着香萍, 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好, 香萍姐我记下了。”她放轻声音,“可是那儿今日要修缮?”
“倒也不是不能说……”香萍踯躅片刻, 看看四周,将脸凑到程荀耳边,“福大管家出事了!”
“今日有丫鬟路过垂花门,却见那河道里躺了个人,本以为是偷懒贪睡的,谁曾想,一翻过来,居然是福全!”
香萍睁大眼睛,打了个哆嗦,“你可不知道,那脸在水里泡了一夜,翻过来时老大一个,都泡胀发了!”
程荀握住香萍的手,很是害怕的样子。
“好姐姐,你可别吓我!”
“我骗你作甚!”香萍压低声音,“那丫鬟被吓得半死,当即连滚带爬地就报给夫人了。估摸着是酒后失足,不过夫人此时正查着呢,也是担心吓到姑娘,这才让我赶快来说。”
“行了,我得走了,这事你斟酌着和姑娘说。”香萍对着门内行了个礼,转身时嘟囔着,“大清早,碰上这种事……”
程荀目送香萍急急离去的背影,缓缓平复自己过快的心跳。
走进屋子,玉扇偷空瞥了她一眼。程荀面色不改,服侍胡婉娘梳妆穿戴。
直到她吃过早膳,这才提起精神,问道:“刚刚母亲那边派人来说什么?”
“回禀姑娘,夫人说,今日姑娘若是要出院子,最好莫往垂花门那道去。”
“怎么了?”
“似是有人昨晚酒后失足,溺毙河中了。”
胡婉娘抽了口气,脊背后仰到椅背上。
半晌,她才压住心中恐惧,嫌恶道,“那不是我常往澄湖去的路么?真晦气!”她眉头紧皱,手一拍桌子,好像要找谁泄愤似的,“大半夜在府里喝个烂醉,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可曾查出来是谁?”
程荀略弯着腰,轻声道,“听说,好似是福大管家。”
玉扇猛地抬起头望向程荀,胡婉娘张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
“福全,竟是福全。”她呢喃着。
半晌,她突然转身,眼睛盯住玉扇。玉扇注意到她的视线,煞白着脸跪下了。
“你倒是好运气。”胡婉娘眯着眼睛,冷冷道。
玉扇缩着肩膀,浑身颤抖着,不敢动弹。
程荀站在一旁,眼看着玉扇甚至来不及劫后余生,只能在胡婉娘的高压下跪地瑟缩。
而胡婉娘眼中的恨意与不甘却越烧越烈,她猛地摔下筷子,提脚便踹向玉扇的肩膀,然后气冲冲地出去了。
程荀赶忙上去扶住玉扇,又示意小丫鬟们跟上胡婉娘。
玉扇含泪看向程荀,眼中写满解脱。她紧紧握住程荀搀扶她的手臂,似乎只有体温的相接,才能让她确认这并非梦境。
程荀低声说,“忍住,前面的路还长。”
来不及多说,她扯着身子尚且虚弱的玉扇追上胡婉娘。胡婉娘气势汹汹,一路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到林氏所住的正院。
正院里站满了人。林氏端坐在廊下,庭院空地上,摆着一具盖了白布的身体。正院的丫鬟小厮乖觉地站成列,低着头沉默不语。
林氏身边的楼妈妈掐着腰,膀大腰圆的身子来回走,威严毒辣的目光在下人脸上扫视。
“母亲!”
胡婉娘提裙跑进庭院,看见面前一幕愣住了。目光落到那具尸体上,旋即飞快地转移了视线,跑到林氏身边。
丫鬟端来椅子,服侍胡婉娘坐下。
胡婉娘原本的一腔怒意被眼前的场景打得七零八落。她那总是盛气凌人地扬起的头不自然地低垂着,轻声问林氏,“母亲,福全当真死了?”
林氏端庄坐着,并未回答这明摆着的疑问,反而闻言道,“婉娘,今日你就好生在这坐着。”
林氏没有理会胡婉娘的坐立不安,转头认真地看向她,“你不小了,也该学学怎么管束下人。”
庭院里,楼妈妈得了林氏的示意,指着白布下的尸体,对面前的丫鬟婆子小厮们厉声斥道。
“做下人,最要紧的,一是忠心!二是规矩!莫觉得自己得了几分管事的体面,就将府里的规矩都视作无物。彻夜大醉,还在内院里行走窥探,这便是下场!”
楼妈妈一拍手,一旁的婆子抬着三四个沉沉的木箱走了过来。箱子打开,里面竟然放满了铜钱契纸、金银玉器。
程荀心中默默想,林氏这是连一点死后的体面都不愿给福全了。
“……在其位、谋其职!当了管事、担了活计,主子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可若心中只知中饱私囊、阳奉阴违,似那偷家的硕鼠一般,背地里拿着主家的好处,肥了自己腰包,就莫怪有朝一日事情暴露,最后惨淡收场!”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心中忍不住哂笑。
道理谁不知道,又有谁做到了呢?
要是别人说这话就算了,偏偏这话从胡家人嘴里吐出来,当真是荒唐。
下首的下人们不敢言语,低着头装孙子。程荀冷眼看着,却觉得面前不过是上上下下彼此心知肚明的一场戏罢了。
林氏要后宅的威望、要叛逆的胡婉娘做回仰望自己的好女儿,下人们便乖乖做出被这手段震慑住的诚惶诚恐、俯首称臣。
她站在侧边,注意到众人视线盲区里,一个男人盯着那一箱箱金银,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福全在府里作威作福这么多年,短短一个上午就被人端了老窝,说是没人从中使力,程荀是半点不信的。
在这场大戏里,有人虎视眈眈准备撕咬下福全空出的位子,有人摩拳擦掌等待钱袋子砸到自己头上。
小小一个庭院里,众人各有思量。在这万千利益纠葛中,福全的死成为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有一个人在乎着他的死。
一阵风吹过,那白布被掀了起来。福全被一夜雨水泡的膨胀扭曲的脸露了出来。下人们正对上那张脸,人群小小地骚动起来。胡婉娘更是僵直了身子,倒吸一口凉气,用手帕挡住了视线。
可程荀的余光里,玉扇死死盯着那张脸,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似是有所察觉,二人对视了。
目光交汇的瞬间,好似有日光照进廊下。玉扇那浑身的灰败死气,在朦胧的光里,慢慢消失了-
福全的死很快传遍了整个宅院。无论在内宅、还是在外边行走都有头有脸的福全,就这么死了。
死得毫无体面、死得凌乱潦草。
福全父母早逝,既无妻小、也无兄弟,只有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远方外甥冒出来领走了尸身和十几两抚恤银子。
据说那远方外甥觉得府里给的抚恤银子少了,福全的诸多财产也都没了信,就百姓人来人往的侧门与交接的小厮大闹了一场。
最后是林氏派人,拿着账册出面一笔一笔与他说清,福全的财产全都抵扣了这些年在商铺、庄子上贪出的亏空,最后那外甥才灰溜溜走了。
闹了这么一出,着实难看。
事情传到胡瑞耳朵里,更是大发雷霆。
近来在官场上,胡瑞本就隐隐感到些许不顺。上月,一艘运盐船在上京途中翻了,那盐商一时半会儿堵不上亏空,求到胡瑞这。他得了好处,也想着并非什么大事,对其中亏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这循了旧例的事,不知怎的竟被个初出茅庐的御史抓住了把柄,直接捅到朝廷中去了。皇帝降下申斥,他急得又是疏通关系、又是求神告佛,这才勉强没得更严重的惩处。
前朝后院都各出纰漏,又摊上了死人这等晦气的事,胡瑞心中烦闷。又不知从哪听来,姑苏城外有个云水观,其中观主仕阳道长对驱邪避煞、消灾镇宅、催财升官最是在行。胡瑞听后,当即就遣人去云水观请观主前来做几场法事。
只是,还没等那乾道抵达扬州,胡府里又出了怪事。
自福全死后七日内,不知怎的,胡府里的许多下人竟出现了浑身长满红疹、瘙痒不得的情况。
起初,众人只以为是天气湿热所致。可慢慢的,府里竟然开始传言,那些长了疹子的下人,都是去过垂花门外那条河的人!
一时间,府内人心惶惶。
有说是福全死后尸毒沾染水源,人碰之就会染病;也有说是福全的怨魂在作祟,故意上身害人。
诸多猜测下,林氏赶忙出来管束下人,勒令不许以讹传讹。可林氏不知道,这些神鬼之事,越是讳莫如深,传言在私底下就越会愈演愈烈。
这红疹虽然并不严重,一般人找大夫来吃下几服药便能好得七七八八。可人有千万种,其中就有人愣是被这病折磨得生死不如。
晴春院的玉扇就是其一。自正院回来的当夜,玉扇当夜就发起高热,浑身除了脸以外的地方,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成日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玉扇的整个身子仿佛一只煮熟的虾,红得骇人。
这样的情况下,再去伺候主子是不可能的了。玉扇成日待在屋中,同个偏房小院里的丫鬟都不敢靠近她的屋子,只有程荀能每日寻空子去给她送饭、煎药、擦身。
烧得迷迷糊糊之际,玉扇半睁开眼睛,嘶哑着声音问程荀,“玉竹,我是不是真要死了?”
可程荀只是将她扶起来,往她嘴里灌药。
玉扇稀里糊涂喝下药,可那黑褐的药汁入口居然不是苦涩的,反倒有几分酸甜。
连什么味儿都尝不出来了,或许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吧。
喝完药,还来不及听程荀的回答,疲累的双眼又闭上了。
黑暗来临前,玉扇想,这么死了也好。
好歹我还叫做玉扇,总比被人叫“福全家的”来得好。
三日后的傍晚,一架不起眼的板车从胡府侧门而出。板车上,草席裹着两个再无声息的冰凉身子,他们被人随意交叠摆着。
板车摇摇晃晃出了城,路过农田、石桥,最后在一处荒凉的乱葬岗停下了。
推板车的是个矮瘦苍老的男人。他将那两个尸体从板车上推下,转身就要走时,又犹豫了下。他蹲下|身翻开草席,一男一女悄无声息地躺着,面色有些苍白,却并无死尸的僵硬和可怖。
天色渐暗,他看不清这二人的模样,但那女子耳垂上挂着的翡翠坠子却闪着光。
他咽咽口水,手慢慢伸向那翡翠坠子。可下一刻,林中突然传来了尖利的呼啸,像是什么野兽,躲在暗中潜伏着、等待着。
天际边最后一点余光消失,呼啸愈发凄厉,林中鬼火磷磷,男人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打那翡翠坠子的主意,推着板车,屁滚尿流跑了。
男人仓皇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林中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他走到草席前,将那男女一手一个提了起来,放到车上,驾着马飞快离开了。
身后,寒鸦叫个不停。
两个时辰后,观宅。
冯平迈着轻巧的步子,走进了书房。紫檀书案上,几本账册摊开放着,晏决明举着烛台,细细对着那写得密密麻麻的条目。
“见过主子。平不负使命,已将玉扇、洪泉平安送到灯芯巷子。大夫已经看过,二人并无大碍,药效过后,明日就能醒来。那边的侍卫也已吩咐好了,绝无纰漏。”
晏决明没抬头,眼睛还放在账册上,闻言只“嗯”了一声。
冯平稍等片刻,见晏决明仍没有吩咐,正要行礼离去,却听他突然出声。
“冯平,你安排人,这几日去渡口候着。若是崔夫人来了,便及时来报。”
冯平低头应是,转身走了。
屋中又只剩下他一人。终于翻完最后一本账册,晏决明放下烛台,走到窗边,长舒一口气。
月照纱窗,屋外的庭院白墙上,竹影映着池塘的水波,风吹过,摇曳生姿。
水从假山石上流下,淙淙水声将他的思绪也洗得澄明。
那几本账册,不出意料,果然是对不上的。胡瑞在扬州经营这么多年,这利益集团越庞大,众多环节中,哪里少得了心怀鬼胎的人?能拿到这几本账册,本就说明了胡瑞的党羽并非铁板一块……
公事是怎么也想不完的。
他的目光落到案上那封今夜送来的信。信是姨母在路上寄来的,按时间推断,这几日姨母就快到了。
他心中有些忐忑。虽然他此前已去信给姨母,说清了希望她将程荀认作义女的事,可姨母的回信中只说“到了再说”。
窗外,月光清丽,斜斜洒进屋里。
他抬起手,按住了心口的位置。姨母此行,会将他与她推得更远吗?还是会给他与她带来新的转机?
他不知道。
第44章 新生日
残月朦胧, 玉扇从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苦涩的药汁味儿在鼻尖弥漫,她的手略微一动,碰到了柔软蓬松的棉絮。
这便是阴曹地府么?
思绪仍在半空飘着。混沌中,她想起最后闭眼前, 耳边绵延不绝的哭声, 还有人在她衣襟中塞了什么东西。她一时想不起来, 自己最后那副可怖的形容, 还有谁愿意接近自己、为自己哭呢?
下一瞬,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是玉竹啊。
躯体的感知慢慢回笼。安静的室内, 她察觉到身体中有什么在规律、稳定地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
她无知无觉地细数着,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脉搏吗?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头顶床帐上挂着棉麻纱幔,向床榻外看,是一间摆设寻常的屋子。屋子正中放着个小吊炉, 炉上煨着药壶, 一个小丫头拿着蒲扇,坐在炉子旁边昏昏欲睡。
玉扇缓慢地眨眨眼,手用力一攥, 指甲陷进肉里,是轻微的痛感。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那小丫头, 艰难地开口, “你, 你……”
小丫头惊醒过来,放下蒲扇跑到她面前。
“姑娘, 你终于醒啦?”
“这是哪儿……”
“您先休息,等天亮再说。”小丫头替她掖了掖被角,避而不答。又从背后桌上端起一碗微凉的药,给玉扇喂下。
“我家主子救了您,等明日天亮他便会过来,您先安心休息。”小丫头想了想,又道,“主子让我和您说,洪泉大哥也在这,您不必担心。”
玉扇听后一愣,有心再问,可那小丫头已经掩了门出去了。她倒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头顶。
过去的半个月,就像做了场梦。从玉竹将她救起那日开始,她的命运好似转了个急弯,洪水一般奔涌向前。先是福全死了,她染上怪病,然后奇迹一般在这里醒来,又被告知这一切是有人救了她……
她的心蓦然一跳。
是……玉竹吗?
这个猜想好似一道灵光,霎时穿破长久以来的迷雾。从玉竹在胡婉娘身边崭露头角后,玉竹就成了胡府里谁也挑不出错的存在——忠心、沉稳、不贪图钱财、嘴严,是那个就算最刁钻刻薄的妈妈也说不出一句不好的大丫鬟。
这些年,她没少在暗中与她斗气,可她仍旧一副稳重自持的模样,从不与她争辩、甚至三番两次避开风头。玉竹姿态大方,更显得她一副小人心肠。
是什么时候她发觉不对劲的呢?
是那次她被林氏按在长凳上打个半死、玉竹救下她的时候吗?
还是那次玉竹拒绝了她的邀请,反而和她眼里扶不上墙的玉盏抱成一团?
也或许更早,早在玉竹刚来晴春院,不愿意跪在胡婉娘面前认主……
偌大一个胡府后宅,主子之间各有自己的较量,丫鬟婆子们又何尝不是呢?明着甩脸下套、暗着告密使绊子的,又何曾在少数?
可偏偏玉竹,这个身如飘萍、没有任何依仗的丫鬟,硬生生地、坦坦荡荡地、手里没沾上任何人的血,就这么爬上来了。
或许别人眼中是如此,可玉扇站得更近、看得更清。这个看似忠厚老实、一心只想着服侍好主子的丫鬟,从不是个软骨头。即便卖身为奴,这人身上仍有着一副傲骨。这副傲骨被她小心隐藏着,只有遭受着人格的凌|辱时,才能窥见一二。
玉扇不理解她。
她从小便生活在胡府。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告知,自己这条命是属于胡家人的。
所谓尊严、所谓人格、所谓羞耻,是太过遥远缥缈的东西。说难听点,这些东西能换来吃喝吗?能换来下雨有屋檐可躲、飞雪有棉衣可穿的日子吗?能换来府里人人奉承的体面吗?
她在心底嗤笑过玉竹那不识好歹的妄想。她对玉竹的敌意,或许也来自于此。
主子与奴仆生来便是不同的,所有人都低头听从训诫的时候,凭什么就你玉竹能挺直脊梁、不声不响地反抗?所有人都在污泥里,凭什么你玉竹就能做那个清高超脱、好似点墨不沾的人?
直到她被玉竹从水中救起那一刻,她才稍稍看懂这个人。
那天,玉竹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怒斥她,“你敢死,为什么不敢杀了他然后活下去?”
那一刻,她好像第一次看懂面前这个相处了数年的丫鬟。她那佯装乖顺的皮肉下,藏着一个赌徒、一个疯子。
原来她的不争,是为了更大的图谋。人人都在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可她偏偏要挺直腰板做个人。
她惊诧于她的不切实际,可接下来府里发生的桩桩件件,却无一不应允着玉竹的话。福全死了,她死里逃生,离开了胡府,连洪泉也活着逃了出来。
玉竹究竟是什么人?
无数猜想从心头滑过。她突然想起什么,手慌乱地探进前襟,从中摸出个厚厚的硬纸包。
借着月色,她打开了纸包,里面是叠成方块的几张银票。数目不多,可绝对够两个人置屋买地,几年内安定下来。银票中间,还夹着一张田契,那是她亲娘生前瞒着她爹、偷偷藏起来留给她的,说是要给她做嫁妆。
玉扇虽在府内多年,可除了一些体己银子,多的钱财都被她爹要去了。这张田契,是玉扇自知时日无多,特意叮嘱玉竹,死后替她烧了的。
玉扇捏着那薄薄几张纸,泪滴滴落下。
熬过一整夜的忐忑和不安,天亮了。
玉扇和洪泉终于见到了面。二人身上的红疹虽然还未消去,可已经不再瘙痒疼痛,看上去与平常人无异,丝毫看不出二人昨日还是停了呼吸心跳、被人一草席卷去乱葬岗的模样。
二人见后,忍不住抱头痛哭。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又听那小丫头走了进来,让二人先吃早膳,一会儿她的“主子”就过来。
饭后,洪泉偷偷与她说了此前他与玉竹的交易。玉扇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玉竹居然有这样的背景!
还没等二人紧张多久,屋外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不多时,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那人一身素袍,一支檀木簪子束起头发。明明一副寻常打扮,可通身气度却凛然,好似寒冬的深潭,清冷凌冽,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
玉扇和洪泉看清来人的样貌,惊得当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世子爷!”
那人微微一笑,不徐不疾说道,“许久不见。身子可好些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洪泉与晏决明说的话,彻底颠覆了玉扇从前的认知。
他们口中那些受欺压的佃户、为利益蝇营狗苟的富商、官商相护包庇失声的官府,离她太远太远。
即便生活在金屋玉堂之中,她自小所见的,也不过头顶那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懵懵懂懂地想,玉竹能有今日的胆气,是因为她并未在那宅院中长大的缘故吗?
洪泉说得差不多,晏决明许诺会将二人好生保护起来,现在只要在这安心住下就是。说罢,晏决明便起身走了。
玉扇犹沉浸在话中,半晌才反应过来,顾不上洪泉的疑问,起身追了出去。
这间寻常简朴的乡野民居外,晏决明已经骑上马,扬鞭欲走。玉扇冲到他马前,鼓起勇气,仰头问他。
“玉竹,她是你的手下吗?她还好吗?”
“不是。”晏决明望着眼前这个难掩恐惧、却努力直视他的女子,顿了顿才说道,“她不是我的手下,也并非替我办事。我会保护好她,不必担忧。”
玉扇望着他的背影,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保护好她?
为什么总觉得他的话怪怪的?-
行至观宅,晏决明利落地翻身下马,匆匆走回书房。
王伯元正在庭院中打着棋谱,见到他就招招手,“来看看我这一步如何?”
晏决明没理会,大步往书房去。王伯元自觉没趣,但一见他那副模样就知道有正事,想了想,也跟了进去。
“问得如何啊?你那小阿荀这回又给你找了个多重要的证人?”
晏决明坐在案前,笔走龙蛇写着信。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
“阿荀是你叫的么?”晏决明翻过信纸,不顾王伯元的反应,面不改色道,“她找到了当初陪胡瑞去青麻山交接田产的证人。”
王伯元正喝着茶,当即呛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
“咳、咳……”好半晌他才缓过劲儿,阴阳怪气道,“我看,你这‘妹妹’可比你厉害多了……你多学着点吧!”
晏决明不置可否,“那人是个好心的,偷偷接济了当初状告盐商的那户人家。若是不出岔子,那祖孙二人还活着,如今就住在青麻山外二十里一处农居中。天宝!”
天宝闻声走了进来,晏决明将信递给他,“速速去办。”
做完这些,晏决明才好整以暇看向王伯元,轻描淡写道:“你说得对,我是得多学着点。”
王伯元:……
“阿荀眼睛毒辣、口才一流,当夜就将洪泉策反,让他心甘情愿说出了那年在青麻山的秘辛。此等手段,比宫里自小养出来的暗卫也不差什么了。别说我,你也该学着点。”
王伯元翻了个白眼,暗骂:“毛病!”
晏决明没理他,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天宝,“怎么还不去?”
天宝这些年早已习惯王伯元与自家少爷的相处,神态寻常道:“回禀少爷,门房那边来了信,说是崔夫人的船大抵傍晚到渡口,特让我来说一声。”
“好。”晏决明的手微微握紧了笔管,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吩咐厨房做好准备。再去看看姨母住的院子,一应事务可都备好了。备好车马,时辰差不多再来唤我。”
天宝点头应是,快步出去了。
王伯元见他一手翻着书页,另一只手却飞快转着指尖的戒环,顿时了然,这小子装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底里紧张着呢。
他摇摇头,自觉摆出一副兄长的姿态,走上前拍拍晏决明的肩,“少亭,时至今日,你再多想也没用,难不成认个义女的事你都紧张啦?那将来你还想娶人家呢,这么怎么办啊!”
晏决明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向王伯元,微微一笑,“方才那步你走错了。走那一步,死路一条。”
王伯元手一僵。
他气得手直打哆嗦,“你,你小子!”
晏决明看他气不可耐地跑出门看棋谱去了,忍不住轻笑一声,可那笑意旋即便消失了。
他何尝是担心姨母认义女之事?阿荀有多么好,只要他知道,姨母必然也会知道的。
只是,他要如何说,他这段时间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呢?何况,还有至今仍在胡府潜伏的阿荀……
姨母一向便不喜他搅和进朝堂之事中。或许是母亲的早逝、自己当初被拐走的意外,姨母对他总有种保护过度的心态,不愿他置身险境。
可矛盾的是,姨母也不舍他为了太平,一昧藏拙,最后平淡余生。
姨母虽容易关心则乱,可她对他的期望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初入京城,被家族的期许和自己严苛的要求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姨母的信里写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相信你自己,你是崔清的外孙,是崔怡的儿子。
晏决明叹口气,不再去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想也无益。
傍晚的渡口边,仍是人声鼎沸。扬州物阜民丰、交通畅达,渡口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晏决明、王伯元站在渡口不远处的垂柳下。夕照从柳叶之间漏下来,斜斜落在脸上,更显得二人俊逸非凡。往来的姑娘小姐,都忍不住投来羞怯的目光。
不多时,一艘船靠了岸。崔夫人扶着婆子的手悠悠走下船,晏决明迎了上去,笑道,“姨母,舟车劳累,辛苦您了。”
崔夫人抬起头,看见外甥熟悉的脸,忍不住红了眼眶。王伯元适时凑上来,打趣道,“伯母,快请上车吧,少亭在这巴巴望了许久呢!他肚子叫了几轮了,我可都听见了!”
崔夫人正拿着帕子擦泪,闻言也笑了出来。一行人欢欢喜喜上了车马,一路往观宅去。
众人在观宅用膳,席间王伯元插科打诨、更是逗得崔夫人笑意连连。等到膳后,众人慢慢散了。晏决明送她回院子,二人一路无言。
等到进了院内,崔夫人端坐上首,缓了几口气,才厉声问道。
“决明,你与我说清楚,你此番来扬州,究竟是做甚!”
第45章 竞名利
“决明, 你与我说清楚,你此番来扬州,究竟是做甚!”
崔夫人厉声问道。
三月初,太子离京督查荆州河道疏通、堤坝修缮。这个消息一出, 满朝文武心中便都有了数, 这是太子正式踏入朝堂的第一步, 也就此与誉王真正打起了擂台。大臣官员们心中各有思量, 孟忻、崔夫人更不遑多让。
孟忻在朝中向来不偏不倚,本就没有结党站队的打算。可他二人却担忧晏决明。
宁远侯向来是个滑不留手的,看上去与谁都交好, 可从未切实参与过夺嫡的纷争中。从前太子还未崭露头角, 还可以说晏决明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小打小闹, 可今非昔比,晏决明在府中又要如何自处?
崔夫人本想找机会与晏决明好好聊一聊,可还没等她忙完手头的事,晏决明竟就一声不吭地跑去扬州了。
打着回扬州打理先母产业的幌子, 结果流言放得满天飞, 半个京城官宦之家都快知道晏家书房里,这对父子如何争吵的了!
崔夫人若是能信了那些刻意散播出去的流言,这些年和晏淮的交道就算是白打了。
她当即就想去扬州问个清楚, 可偏偏此时孟家一位长辈去了,各种事务压在头上,直到现在才有空来。
若晏决明真如流言那般, 是被晏淮“放逐”到此地, 她恐怕还要松口气。她就担心他初生牛犊不怕虎, 真的掺和进扬州这一滩浑水的官场中。
晏决明站在她身前,闻言也未慌乱, 反倒从身侧端来一盏茶,恭敬奉上去。
“姨母息怒。别的先不说,这茶可是今岁的上品,您先润润口。”
“你!”
崔夫人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气恼,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接过了茶。
茶入口,满嘴清香,是她喜欢的风味。她那满肚子火气终于稍微消了些。
放下茶,崔夫人苦口婆心地与他说道,“决明,你如今不小了,一举一动都不是儿时那般,能用小儿顽劣、少年意气敷衍过去了。你要想清楚,走上那条路,轻易便回不了头了。”
崔夫人说得委婉,可话里的意思,二人都心知肚明。
晏决明在她面前坐下,沉稳道:“姨母,您的苦心我明白。从入东宫那日起,我心中便早有打算。这些年我也未曾懈怠,行事步步小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即便事不成,也能尽量全身而退。其中种种,孩儿不便明说,还望姨母放宽心。”
崔夫人沉默了。她久久凝视着面前这个少年人,他的肩膀不似从前那般单薄,早已有了成人的模样,目光更是坚毅果敢。不知怎么,那目光突然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崔清。
二人这肖似的气度让她心生哀戚,半晌才软下口吻,道:“你大了,很多事我也不便插手。只是你要时刻记着,你这条命是你母亲拼死换来了,我不许你随便对待这条命,听到了么?”
晏决明听她提起母亲,心中有些沉重,立刻正色应是。
崔夫人松了口气,又问起,“你在信里说,找到那个小丫头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决明抿抿唇,突然起身,在崔夫人面前跪下了。
崔夫人一惊,连忙去扶,“你这是作甚!”
晏决明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将与程荀重逢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
崔夫人起先听着,只感叹程荀命运多舛,可越听到后面,越是觉得不对。
她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打断道,“你是说,当初你被害是胡家人在背后一手指使的?那小姑娘是为了替你报仇才卖身入府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崔夫人当即就落了泪。她撑着桌子站起身,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说道:“那群畜生、那群畜生!当初我就该一刀将他们捅个对穿!”
晏决明连忙拉住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
崔夫人紧紧拉着他的手,好似一头惊慌的母兽,为了幼兽的安危竖起了浑身的刺。
晏决明宽慰了她许久,她才慢慢冷静下来,泪却止不住地奔涌。
“那个丫头也是个……”她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评价程荀,只觉得心中既有震撼、也有亏欠。
“她在哪?怎么不带她来给我看看?”
“……她如今还在胡府中。”晏决明艰难地开口,“她在胡府里还有事没办完,暂时来不了。”
崔夫人反应了一刻,这才点着他的前额,语气愤愤,“莫与我说,你将她留在那魔窟里,好替你里应外合报仇!一个这么小的姑娘,这么多年都没过几天好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你了,还要替你卖命!”
晏决明承受着崔夫人的一腔怒火,并未出言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本就是他对不起阿荀。
突然被告知了这么多真相,崔夫人一时有些转不过来。许久,才平静下来,问他。
“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晏决明仍旧跪着,沉声道,“胡家没几天好日子了。待到胡家倒台,我便会将她接出来。这也是我此番请姨母来的目的。”
晏决明俯下|身子,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阿荀身世忐忑,自幼便与决明相依为命。分别多年,仍一心想着为我报仇,我亏欠她良多……”
晏决明声音有些嘶哑,缓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如今我二人总算团聚,决明心中感念万千。阿荀身如飘萍,家中已无亲眷,我实在不忍……不忍她将来仍旧孤苦一生。只愿姨母能看在阿荀这么多年为孩儿的一片苦心,给她个新身份,也好让她将来有所依靠。
“阿荀意志坚韧,为人坦荡……这些年吃了数不清的苦头,却仍心怀善念。即便身处胡家那等险恶之地,仍旧拼尽全身力气,从那虎口中救下无辜的人……”
晏决明说不下去了。
他想向崔夫人证明程荀品质之高洁、心性之良善,可每每提及程荀这些年的遭遇,想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程荀所流过的血、擦过的泪,他心中便有如刀绞。
崔夫人默默看着。在她面前,晏决明向来是沉稳淡然、藏锋敛锐的模样。
而此刻,这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天之骄子伏在地上,手紧紧握拳、青筋都露了出来。他带着哭腔,话里满是悔恨和痛惜。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行了,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将她认下的。”
崔夫人长叹一口气,将他扶起来。
“这些年,是我们崔家亏欠她。”
崔夫人不欲在这件事上纠结。光是寥寥几语,已经足够她勾勒出程荀的模样。
为了儿时的几分情谊,能够在仇人府邸潜伏这么多年,可见是个心思赤忱、又有勇有谋的女子。此等坚忍的心性,已是世间少见了。
见崔夫人态度如此,晏决明松了口气。刚想起身告退,却听她冷不丁问了声,“她如今在胡府叫什么名字?”
“叫玉竹。”晏决明摸不着头脑,却如实答了。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崔夫人站在原地,张张嘴,半天没说出话。
……竟然,竟然就是那个女孩。
若是她当初多深究一点,是不是二人就能早些见面了?-
胡府,晴春院。
大清早,晴春院里丫鬟婆子往来走动,好不热闹。
今日,胡瑞特意邀了上峰巡盐御史刘大人来家中小聚。男人们在前院忙着,后宅女眷也没闲着,盐政刘大人的夫人也带着自家侄女来了。胡婉娘作为东道主家的小姐,从睁开眼就提起了心。
前几日,林氏耳提面命胡婉娘,务必要好生准备,不要怠慢了刘夫人。林氏如此上心,也不光出于刘大人盐政的职位。更要紧的是,胡品之与刘家的婚事,如今正是岌岌可危之际,林氏提起一万个心眼也不为过。
胡品之如今二十五岁,早些年在溧安就已娶了妻,只是先头那位妻子早在几年前就因故病逝了。而后恰好赶上胡瑞接连高升,胡家人便总想着,待胡瑞坐稳位子,再给胡品之娶妻,必然能找到更好的亲家。
胡瑞算得精明,可奈何胡品之本人才学不佳,直到如今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好些的世家看不上胡品之、差点儿的人家胡瑞又看不上,胡品之的婚事就这么一年年耽搁下来了。
偏偏林氏对胡品之的后院管束得严,担心若是正妻还没进门前就搞出庶子,更不利将来的婚事。就这样,在同龄人孩子都能认字的年纪,胡品之依然没有一二儿女。
眼瞅着再拖下去,胡品之就快奔三十了,胡瑞不敢再耽搁,终于选定了自己上峰巡盐御史刘大人家夫人的侄女——虽说关系有些远了,可刘大人家并无适龄的女儿,加之那位侄女的父亲在湖广也算有些脸面,胡瑞也就点头应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两家人都颇为满意、本来已板上钉钉的婚事,突然横生枝节。
就在前些日子,胡家大门口突然来了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那女人衣着朴素,可样貌却妩媚勾人。她带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胡家大门口又哭又闹,连声道自己身份卑微、拖累了儿子。不多时,胡家门口就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林氏听闻,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鸡飞狗跳一下午,总算捋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那女子原本是个花娘,前些年被胡品之买下,就养在了外头。
这些年,虽然府中妾室、丫鬟也不曾少,可这花娘逃过了林氏的眼睛,还在外为他生了个孩子,胡品之对她很是喜爱。温柔乡里,胡品之不知道许诺出去多少东西,花娘一一都放在心中,只等着有朝一日,情郎接自己与孩子进府里享福。
可谁曾想,不知那花娘从何处听说了胡品之与刘家好事近了,当即慌不择路地跑到胡府门前求生路来了。
胡瑞得知此事,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抄起棍子狠狠打胡品之一顿。更要命的是,仅仅一个下午,此事就传到了刘大人耳朵里。翌日,胡瑞去到衙门,又被那位准亲家很是阴阳怪气了番。
刘大人虽话里诸多不满,可胡瑞这老狐狸一听,就明白了,刘大人何曾是想断了这门亲?分明是想拿捏着此事,从胡家身上多捞些好处罢了!
胡瑞暗骂这老不羞心黑,面上却赔着笑,只说请刘大人过几日来府里商议。就这样,这门对胡瑞而言本就算是次选的婚事,更是结得他不情不愿、却下不来台了。
胡婉娘这边被林氏多番叮嘱,要好生表现,不能丢了胡家人的脸面。胡婉娘面上应是,可这几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程荀半跪着为她描眉,胡婉娘挑着首饰,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问,“玉扇,替我找那条银红花枝金镶边的裙子出来。”
室内一时冷下来。
胡婉娘身旁,举着裙子的小丫头不敢搭话,怯生生地望了程荀一眼。
程荀放下眉笔,接过那裙子,弯腰轻声问,“姑娘忘了,玉扇已经出府去了。可是这条裙子不入眼?奴婢叫人去换一条。”
胡婉娘睁开眼,有些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对,对,玉扇没了。是我忘了。”
说完,她又一副陷入回忆中的样子。
程荀使了个眼色,小丫鬟放下手里的东西,无声出去了。
她走到胡婉娘身后,为她簪起头发。
“你说,人死后都是去哪了呢?”
程荀手一顿,她望着眼前这个无知发问的人,心绪起伏难平。
前几日玉扇“死”了。她被拖出府之前,程荀来院里报给胡婉娘。当时的胡婉娘也是这般,呆愣、惧怕、不安。这个从未将下人的人命放在心上的大小姐,在死亡真正靠近自己时,终于感受到了那沉沉死气带来的阴影和恐惧。
玉扇要被拖去乱葬岗时,她好像又突然记起了这个从小陪她长大的丫鬟的好,特意从妆奁中拿了对成色极好的翡翠坠子,让程荀给她带上。府里下人连声称赞她的好心与恋旧,程荀握着那对坠子,只想笑。
胡婉娘心中有良善的那一面吗?或许有。不过那份良善只在对方远远不如自己、甚至已然一命呜呼时,她才记得起来。
程荀心中嗤笑,胡婉娘此刻流露的那几分怜悯,若是能早些留给玉扇,或许她今日也不至于假死出府这一条生路可走。
可程荀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轻柔地劝导这位天真得残忍的大小姐,“姑娘心善,想来玉扇便是去了黄泉路,路上也会为姑娘祈福的。”
胡婉娘的脸上毫不意外地露出几分安慰与满意,虽然那脸色依旧惴惴,可她已转过头继续挑拣首饰了。
一番精心打扮后,胡婉娘去到正院,与刘夫人、以及那位准嫂子相见。女眷们亲热坐着,席间谈笑不断,纵是有几分机锋,转瞬也就打了圆场。
一顿饭下来,原本还有几分尴尬的众人,也算自然了许多。
正当席面撤下,刘夫人与林氏要好生谈谈之后如何筹办婚事、如何从对方手里拿到更多让利时,一个小厮突然疯了似地跑了进来。
女眷所在院子,没有任何通传就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厮。刘夫人端坐着,很是鄙夷胡家的规矩。林氏丢了颜面,当即就站了起来,准备好生教训这人。
可那小厮却喘着粗气,话里尽是慌乱和恐惧。
“刘大人……刘大人不好了!”
院中安静一瞬,霎时兵荒马乱起来。
那位胡瑞的上峰,巡盐御史刘勤刘大人,突然倒下了。
第46章 崔夫人
意外出现得太过突然。
一刻钟前, 前院里三个男人用过膳,彼此客套寒暄一番,正要走到书房中详谈之后的婚事。可就在去往书房的游廊上,不知怎的, 那刘大人突然就倒地不醒。
胡瑞和胡品之被惊得呆愣在地, 刘大人的小厮反应快, 当即就扑了过去, 连声叫唤着自家主子。
还没等胡瑞反应过来,刘大人的另一个小厮就已经冲出门去通告后院女眷了。得知此事瞒不了,胡瑞只能吩咐人先将刘大人扶进屋中, 又连忙叫人去找大夫。
不多时, 前院厅堂里就已乱成一锅粥。刘家的女眷、下人哭天喊地地抹泪, 胡家人有心安慰却不敢开口。大夫在内室竭力救治,可眼看着一个时辰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最后,那大夫抖着腿, 难掩惊惧地走出来, 彻底宣判了刘大人的死讯。
江南官场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就这么死了。迅速、猝然、毫无预兆。
刘大人死得猝不及防,可这死讯像颗巨石, 砸向看似平静无波的扬州城,瞬间激起万重浪。
首当其冲的便是胡刘两家的婚事。这对双方而言本就有些勉强的婚事,当即就告吹了。胡品之对此如何反应, 程荀不得而知。只是林氏的怒火却几欲烧到晴春院——婚事告吹后, 胡品之央着胡瑞, 终于将府外的儿子记进了族谱。
只是,那位他千恩万宠的外室花娘, 却被林氏拒之门外。胡品之无奈,只好求到胡婉娘这来,让她在林氏面前帮忙说些好话。胡婉娘还未置可否,这件事先一步被林氏知道,当即就抄起家伙在晴春院里狠狠叱骂了一顿胡品之。
其次,便是刘家的反应。当日诊治的大夫在扬州也算是小有名气。据那日在场的小厮与大夫所言,刘大人既没有受到什么言语刺激,更没有误食毒药,只是纯粹的“卒中恶死”。大夫虽已尽力挽救,可最后仍是回天乏力。
刘夫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坐在刘大人床前的地上哭天喊地,说什么也不愿意起来。场面僵在原地,最后是刘大人的长子前来带走了尸身和自己的母亲。
或许是一夜的平静、也或许是儿子的劝告,刘夫人最终接受了现实。如今今非昔比,刘家失去了顶梁柱,家中儿子都还未考取功名,胡家又正如日中天,刘夫人表面上也终于收起了对胡家的仇视与敌意。
只是,教训不了衙门里的大人,难道还教训不了市井里的医馆吗?没过几日,刘夫人便寻了个由头,将那日出诊的大夫所在的医馆狠狠砸了。
这招泄愤不算高明,只是医馆自认倒霉、胡家也不愿再招惹是非,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此外,胡家摊上这么一出无妄之灾,胡瑞本就觉得近来运道不佳,这下更是几番派人去姑苏城中请云水观的道士。
好不容易那边应了,这几日就该到了,可又刚好赶上刘家那边出殡、做法事。
胡瑞估摸着,若是此事着急忙慌地请人来家中做法事,倒有几分与刘家打擂台的意思。少许犹豫后,胡瑞最终还是将云水观的道士们请回了家,只是法事的日子向后推了推。
可这一连串的变故,在朝廷一书调令下,都显得好似微不足道了。
七月中,朝廷宣旨,任孟忻为两淮巡盐御史,命其即刻赴任。
新任盐政,居然是孟忻。
这消息好似当头一棒,打得胡瑞当即呆愣在地。
是谁都好,可为何偏偏是孟忻!-
近来胡府里的气氛十分微妙。
入夏以来,这个顺风顺水多年的宅邸,好似中了邪一般。接连的怪病、死人,从身份低微的下人到统管一方的朝廷大员,都在此毫无征兆地离去。
死亡与病痛带来的阴影,好似一张大网,牢牢笼罩在胡府四四方方的天空上。
水暖鸭先知。可若是寒冬渐近,江水凝冰,水中的鱼儿又何尝不是第一个知晓的呢?
在这深深宅院之中,就连胡婉娘这向来愚钝的脑子,也敏锐地嗅到几分不同以往的气息。可真要让她拨开迷雾、看个清楚,她却不知如何表述。
毕竟这不过是几起意外,不是么?胡府上下,不仍旧是那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模样么?
胡瑞却要警觉得多。刘勤空出来的位置,他想过许多可能的人选,可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竟是孟忻坐收渔利。
收到京城邸报后,他当即就去信叔父胡聘。胡聘说得隐晦,可其中深意却将他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