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水波动
“……若是可以的话, 能再请位大夫帮她看看嗓子吗?”
晚风穿林打叶,竹叶在二人身边周旋飘飞。
晏决明久久没有回应,只是出神地望着她。
程荀心中疑惑,犹豫了下, 试探问道:“是不合适吗?”
晏决明如梦初醒, 只觉得耳根烫得人心慌, 连忙移开视线, 目光闪躲,“你放心,我已找好大夫了, 不过你先随我来。”
他大步上前, 快走几步, 想起程荀膝盖有伤,又慢了下来。程荀追上他,虽有狐疑,却还是安安静静走在一侧。晏决明暗自懊恼, 不知为何今夜总是频频出错。
二人走到一处竹斋前, 院里疏疏落落摆放些许松柏盆景,庭院正中植着一颗槐树,绿云如盖, 细弱的白花躲藏在繁茂的枝叶间,香气袭人。槐树下石桌旁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在满庭槐香中, 就着月光对弈。
听见声响, 王伯元丢下棋子, 一边抱怨着一边站起身,“可算来了, 苏老这棋路,比你还不饶人……”他转过身来,看见晏决明身旁的程荀,话顿了顿,连忙收起那副懒散模样,走到程荀面前施礼,“这位便是程姑娘?在下失礼了。”
面前这公子哥,看起来狂放随意,可对她的态度竟还有几分敬重,程荀心中不解,面上不动声色,只默默回礼。
晏决明在旁说道:“这位是王伯元,如今在我家中暂住。”他没理会王伯元的欲言又止,带着程荀走到石桌旁那老者身旁,躬腰作揖,“苏老。”
苏老捻着花白的胡子,浑浊年迈的眼睛望向程荀,“世子客气了。这便是那丫头吧?”
“是,还请您多费心。”
“跟我来吧。”苏老拿起放在一旁的藜杖,颤颤巍巍往正堂走。晏决明走上前搀扶,安抚地向程荀点点头。
一行人进了屋子,通明的烛火下,苏老仔细端详程荀的面色,又号了许久的脉,沉吟片刻,隔着衣裙轻敲程荀的膝盖,边敲边问。
晏决明和王伯元避到外间。晏决明负手站在门外,望着屏风上程荀和苏老的影子不作声。
王伯元凑过去小声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没礼数的,好歹我也算你兄长,你介绍我,就如此敷衍?”
晏决明乜他一眼,凉凉道:“我还未与你算账呢。”
“多稀奇,你倒说清楚我怎么了?”
他无视王伯元的连声追问,坐到桌边倒了杯冷茶喝。
自二人重逢后,他在程荀面前总是不太对劲。面对程荀时,除了愧疚心痛,他总觉得心中好似有片羽毛不停搔刮着,那似有若无的痒意让他浑身力气不知往何处发泄,只能憋闷在心底。
这生平头一遭的感受像是当头一棒,将他打得晕头转向,懵懵懂懂之中,只能抓住王伯元那日调侃他的话。
都怪这厮说什么妹不妹夫的话!搞得他这些日子总是胡思乱想。
一杯冷茶下肚,他的脑子清醒许多。那边,苏老也走了出来,将写满字的几张药方递给晏决明,“内服的、外浴的都写在上面了,照着抓药就成。”
晏决明郑重接过,细细看过药方后,才命人去抓药。王伯元在旁颇为尴尬,只能笑得打圆场,“他这人就是谨慎惯了,您别放心上。”
苏老冷哼一声,握着藜杖就要离开。晏决明吩咐完人便追了上去,搀扶着苏老往外走。
一直走出竹斋,晏决明才开口问道:“苏老,还请问您,家妹身子如何?”
苏老本还想吊着他一时半会儿,但望见他恳切担忧的目光,还是软下心来,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心阴亏虚、气机郁滞,更别说膝盖那旧伤,若不好生养着,日后有得是苦头吃呢。”
晏决明虽有所预料,可听苏老明明白白说出来,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颤。
“慢慢养吧,将来日子还长呢。”苏老悠悠道。
当夜,程荀在观宅住下。晏决明早已安排好她的住所,紧邻着西厢,是观宅景致、陈设最精致用心的地方。
观宅的小厮手脚利落,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将药丸和药汤配好,送了过来。晏决明知道她不习惯别人服侍,便亲自给她找好了小腿高的木桶,放好药汤和热水。
木桶里热气腾腾,程荀坐在软椅上,晏决明蹲在她身前,白雾在二人身边弥散。
“你试试水温如何,我摸着倒是还好。”晏决明的手在水中划了几下,自然地开口。
程荀有些尴尬。苏老要求她膝盖以下的部位都要泡进药汤中,免不了她脱下鞋、撩起裤脚。她将手伸进水中试了试,飞快说道:“应该差不多了。”
“行。”
晏决明还蹲在她木桶前,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程荀:“?”
晏决明:“?”
两人大眼瞪小眼,几息后,晏决明突然明白过来,面颊慢慢浮起一层红。他慌乱地站起,转过身道:“那、那你好好泡,我就在外面,泡完叫我倒水就是。”
他窘迫得走路都快顺拐,刚走了两步又听见她叹了口气,“算了,你在这也没事。”
程荀心里也别扭。从前在四台山,冬天烧水费柴火,两人在一个木盆里泡脚都是常事,何曾像这般讲究?两人关系刚缓和些,真让他出去,反倒显得自己有意疏远他。
她心中虽然知晓二人如今身份悬殊,可心底,却还存着那么一两分对过往的怀念。
此时二人尚且还有共同的目标作为牵绊,但等到真正事成那天,或许便是真正的分别了。
晏决明闻言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而是背对着她。
“嗯,我就在这。”他声音喑哑。
程荀总觉得他的话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挠挠头,干脆不去管了。
晏决明站在几步外,脊背僵直。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晏决明逼迫自己不去想象背后的场景,干脆闭着眼睛背那之乎者也。
还没背几句,又响起水轻轻碰壁的闷响。水似乎有些烫,程荀“嘶”得吸了口凉气。
晏决明心中“砰砰”一跳。
“啊……这水没淹到膝盖。”程荀小声说。
热水壶在晏决明身前的架子上,他的双腿仿佛却粘在原地,半晌才道:“你别起身了,我给你添水。”
他拿起水壶,两眼看着程荀身后一只瓷瓶,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弯腰往桶里添水。
热气蒸腾缭绕,晏决明看不清眼前程荀的神情。他不愿冒犯她,可又担心水溢出来,只能低头。却见水面上,撩起的裤裙边缘是她瘦弱的膝盖,膝盖上青青紫紫旧伤无数,映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扎眼。
他狼狈地避开视线,又见澄明的水波中,是摇摇晃晃两条细嫩的小腿,再往下,隐约可见双脚在桶底交叠放着,很是不自在的模样。
热水一道道落入木桶,伴随那水声的,还有他愈发加快、愈发清晰的心跳声。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只木桶的距离,那么近,他甚至能听到程荀撑着椅子向后挪动的声音。
他面上波澜不惊,脑海里却厉声呵斥自己的心脏:求你了,就这么一小会儿,先别跳了。
蒸腾的白雾不断上升,熏得他喘不过气,脉搏却愈跳愈烈,窒息感渐渐攫取住他的呼吸。
热水终于漫过她的膝盖,晏决明如释重负地转身,放好水壶,只觉得前身后背都被热气熏出了一身汗。
屋中一时沉默,只闻轻轻晃动的水声。
在这喧嚣的寂静中,晏决明只觉得自己好似一时被抛上云霄,一时又跌落深谷。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样?药汤可有用?”
他听见程荀轻笑了一声,“哪有这么快的?不过倒是挺舒服的。”
“这已经很不错啦,在府里,我哪有这样享受的机会。”
她的话突然打断了他跌宕的思绪,那些他不愿意承认的遐思瞬间消失。他想起她膝盖上的伤疤,和今夜苏老的话,一颗心好像也被滚烫的水裹住,涨得他生疼。
“那你就留下吧。”他声音闷闷的。
程荀没有回答。
晏决明暗暗叹气,起了别的话头:“我看了你送来的册子,内容详实、条理分明,对我之后入手裨益良多。”
程荀眼睛一亮,望着他的背影雀跃道:“那太好了!你可找到什么方向了?”
“胡瑞坐在两淮盐运使的位子上,要说手里干净那必是不可能的。这个你且先放心。”晏决明神态从容,颇有几分胸有成竹之意,“只是,在那往来名单中,我看你在西北一户富商那里特意打了圈,是有别的用意么?”
程荀略加思索,“那户人家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因为是西北,我有些在意。”
“说起来,是我几年前,无意间听到胡品之提及胡瑞当年在太原执掌运粮事务时,说‘那事闹得这么大’,还提到了一位孟大人。我不知道名字,只知那位孟大人的夫人姓崔。”
“孟大人?”晏决明讶然,夫人姓崔,整个朝中除了自己姨父的孟忻,也不会有别人了。
“好,我记下此事了。”他微微侧脸,“等过几日,我还会去一趟胡府。”
“可有什么我要做的?”她仔细听着,身子都快探过去。
“你要做的,就是好生吃药、好生睡觉,康健地来见我。”
程荀瘪瘪嘴,不说话了。
翌日凌晨,天色还未亮,一架不起眼的马车悠悠走出观宅。街市无人,一片寂静,马车里,程荀抱着软垫昏昏欲睡。
晏决明坐在一旁,凝望着她因为早起而青黑的眼下。
马车路过一条石子路,陡然摇晃起来。眼看着程荀脑袋要撞上窗框,晏决明眼疾手快地伸过去一只手,稳稳接住她的脑袋。
他不敢再多动,生怕把她吵醒,就这么一直悬空着手臂。
程荀睡得不安稳,眼皮都在微微颤动。见状,晏决明没多想,扶住她脑袋的那只手轻轻按在她太阳穴处,缓慢轻柔地打圈,不多时,她又沉沉睡过去。
这是她自小的习惯。小时候,若是遇见她梦魇了,他揉一揉她的太阳穴,她便又能安稳入睡。
一点都没变。他心里默默想。
马车在胡府两条街外停下。晏决明慢慢抽回手,才轻声唤她:“阿荀,到了。”
程荀迷迷糊糊睁开眼。说来也怪,她向来浅眠,没想到却在摇晃的马车上睡饱了一觉。
“曲山在侧门守着给你开门。”晏决明温声道,“记得好好吃药,按时用药汤泡腿。”
程荀轻巧地跳下车,摆摆手,“放心吧,我走了。”
晏决明掀开帘子,目送她的背影走远,又下了车,悄悄跟上了她。
直到看见她走到胡府侧门外,他才放下心。可下一秒,就从侧面跑去一个少年,拍了拍程荀的肩。
晏决明一惊,见程荀看起来与他相识,便强忍着没上前。
二人在门口说话,声音飘到他耳边。
那少年问:“玉竹,你这是从哪来?你昨晚不在府里么?”
程荀反问,“你又是从哪来?”
少年举起手里的包袱,“少爷想吃南城门那家点心铺子,我一大早去排队呢。”
程荀点点头,面色如常,“昨儿我送玉盏去渡口,太晚了,便在客栈歇了一夜。这不,趁早就过来了。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少年拍拍胸膛,“那你放心。”
他看见程荀对少年笑了笑,“多谢你,松烟。”
曲山打开门,二人并排迈进了府中。
晏决明藏在巷子转角,深邃的目光望着二人的背影,神色平静。
那位就是,松烟?
第32章 思万千
自妱儿走后, 程荀在胡府的日夜好似都漫长了许多。与妱儿同屋住了许多年,如今屋中骤然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她颇有些辗转难眠。
今夜也是如此。
夜深人静,她却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正是仲春时节, 屋外残红已落, 夏蝉却还疲懒, 屋里屋外只闻柔柔风声。
在这无边静谧中, 程荀忽地听到院内一声轻微的推门吱呀声。她警觉睁眼,放轻呼吸,那推门声停滞片刻, 又响起一声细碎的关门声。
她轻轻掀开被子下床, 光脚走到纱窗边, 透过那细细的一条缝向外望,只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夜色昏暗,她看不清是谁,那背影匆匆走出了小院, 转瞬间就消失在沉沉黑夜中。
程荀所在的偏房四四方方, 住的都是后院的大小丫鬟。院内自有茅房、水井,若是为了方便,也不必出院子, 更何况那人衣衫齐整,丝毫不像临时起夜的样子。
程荀在原地等了小半个时辰,那人迟迟未归, 可睡意却如潮水般涌来。她在窗前衣箱上坐下, 趴在矮几上,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院里丫鬟们已然起身, 打水闲聊不断。程荀打开窗扫了一圈,人都齐全,她心中不由懊恼。
自那日起的三、四天,她夜夜守到天快明,那人却再没有现身,无奈下,她只能暂时打住。
连续几日彻夜通宵,她面色难看得连玉扇都侧目。好在这些日子胡婉娘在林氏的高压下,安分老实许多,也没空来挑程荀的刺。
可晏决明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自从晏决明挑明了曲山是自己的人,曲山便隔三差五就给程荀送来东西,都是些不起眼却实用的东西,纱绢丝线、点心吃食、补品药材。这几日她面色不佳,晏决明也适时送上了几多补品,虽没留下什么话,意思却十分了然。
曲山也是个活泛的,来府里不到一个月,就混到了出入采买的位置,故而每次给程荀送东西也大大方方,别人问起只说是程荀托他去买的。
这日,松烟就偶然撞见到曲山给她送东西,一个不起眼的竹篮,白净的布头下藏着晏决明定期送来的药。见到松烟,曲山面色如常,只将竹篮递给程荀,笑得油滑,“玉竹姐,您看看东西齐不齐全,您给的银子,我可是精打细算着买的。”
程荀接过竹篮,自然地伸手扯了扯上头的布匹,将瓷药瓶盖好,“多谢你,我自然是放心你的。”
松烟凑上来,曲山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松烟望着程荀手里的竹篮,语气有些酸溜溜,“这布织得一般,若是让我帮你买,定然给你安排更好的。”
程荀笑笑,没有接茬,反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少爷那不用人么?”
松烟看出她的闪躲,叹了口气,“少爷忙着准备明日与宁远侯世子爷的宴,早早地就出去了。”
程荀心中一动,“是上次那位……?”
“可不是么,你也见过?”
“上次我就在姑娘身旁伺候。”程荀笑得含蓄。
二人对胡府上次那番闹剧心照不宣,笑着对视一眼。这片刻的默契让松烟看上去心情好转许多。他有心与程荀再多说几句,程荀却一颗心都放在胡品之与晏决明要会面这事上,想着赶快去胡婉娘身边探探风声。
松烟看出程荀的心不在焉,心情又低落下来。
他不是没有感受到这些日子程荀对他的疏远。可他与程荀相识多年,她的好,他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惦念,让他一朝放手,他舍不得。
程荀与他道别,转身离去。松烟望着她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曲山!”
程荀停住脚步,抓着竹篮的手陡然收紧。她慢慢转身,神态自若地问他,“曲山怎么了?”
松烟欲言又止,最后跑到她身前,低声道:“那个曲山,不简单。才刚来府里一个月,就从外门守夜的混到了出入采买的位子,就连少爷面前都挂了名字,我听少爷那意思,似乎有意将他调到身边伺候。”
他一抬头,程荀那如水般明亮清澈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他一愣,好似心中最阴暗难言的角落,都被这双眼睛看透。
他慌忙补充,“我并非嫉妒或是见不得人好。只是这曲山伶俐得吓人,又是半道才入府的,平日里的行踪虽然并无不妥,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越说越无力,“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怕你被骗。”
程荀缓缓放松紧绷的手指,语气平静,“你放心。我也只是顺道让他帮忙买些东西而已,我自己会小心的。”
“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你在书房这样的重地伺候这么多年,少爷心中还是看重你的。”程荀安抚地对他笑笑,转过身,脸上的笑就落了下来。
松烟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他想说自己并非为了少爷的重用才出言诋毁他,而是……
庭院里最后一点残红打着圈落到他脚边。
他望着那凋零的花瓣,难以欺骗自己。
他也是人,也会有野心和嫉恨。他五岁起就在少爷身边伺候,十多年的辛劳,难道真的比不过那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的小子么?
还有程荀。若是他被那小子挤走,程荀会不会更看不上他了?
程荀的背影消失在白墙黛瓦之间。
他握住拳,心中思绪翻涌。他想,他迟早要揭穿曲山那小子的真面目。
程荀匆匆走回偏房。正是午后,屋外阳光刺眼,胡婉娘此时正在午睡,轮到玉扇当值伺候,她暂且能休整片刻。
她仔细关好门窗,愣怔地坐在矮凳上。
她没想到,曲山的手段,不、或许说应该是晏决明的手段,居然如此之快,区区一个月,就在胡品之身边安插上人手。
她心跳如擂鼓,滚烫的血液游走全身,在经络里激荡。
她期待已久的那一天,是不是也快了?
胡思乱想半天,她又想起松烟的话,蹙了蹙眉,心想,该找时间让曲山提防点松烟。
她一边想着,一边拿过竹篮,收拾晏决明送来的东西。
松烟的话令她咋舌。过去的松烟,为人坦荡大方,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如此一面,可今日,他语气里那明晃晃的嫉恨和妒忌却让她心惊。
原来,嫉妒是无法隐藏的。就算刻意埋在心底最深处,也会一不留神,从眼里、嘴里冒出来。
她不无讥讽地想,世上总说女人善妒,却从没见谁提起男人的善妒。可男人面对竞争和威胁时,不也是摆出那副强撑着保持体面、实际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么?背后诋毁、使绊子都是常有的事,为何留在史书之中、被千古耻笑的却是女人的身影呢?
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她回过神来,低头望去,竟然是只朴素的镯子。
她心中不解,又在竹篮的垫布下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镯子作防身用,遇险便轻旋内圈机关。纸上还仔细画了镯子的内部机关,细致地写明了镯子的用法。
程荀小心翼翼拿起镯子,果然在内圈看见一个小小的裂缝。她轻轻旋开那裂缝,里面藏着一个凸起的机关。只要轻轻一按,镯子外面,那层看似装饰的镂空处,就会射|出数颗针尖大的暗器。只要对准要害,一击即能毙命。
程荀心跳怦怦。
她盯着镯子看了半天,心想,只要她愿意,现在就能了结胡品之的性命。
半晌,她才平静下来,找了个木盒,好生收起那镯子。
让胡品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于暗器,实在对不起她蛰伏胡家这么多年,也对不起直接间接死在胡家人手里的那么多条人命。
他们也该尝尝手无寸铁,只能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求饶的滋味。
午后,程荀按时走到晴春院。胡婉娘刚刚睡醒,气性正大,一个刚来的小丫鬟,战战兢兢给她梳头发,只因为选了支她不喜欢的虫草簪,就被她推到一边,狠狠训斥了一顿。
程荀走上前,默默扶起想哭却不敢哭的小丫鬟。那丫鬟将将十岁,长得瘦小,站起来还没到程荀肩膀。程荀眼神示意她出去,自己走到胡婉娘身后,先是为她揉了揉后颈,又拿起木梳,一下下从头顶通到发梢。
她轻车熟路安抚着胡婉娘,胡婉娘甚至没有睁眼,也能知晓来的人是程荀。她终于顺气,闭着眼睛,语气满足,“这么多年,还是你靠谱。”
“将来,我就是嫁去天涯海角,也是要将你带走的。”
程荀手上一顿,抬眼望着铜镜里餍足安逸的胡婉娘。
她声音轻柔:“姑娘爱重奴婢,这是奴婢的福气。”她故作夸张,“便是姑娘要赶玉竹走,玉竹也不愿意呢。”
胡婉娘被她故作谄媚的语气逗笑了,“我赶你干嘛?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也就是你顺我心意。”
胡婉娘的奶娘身子骨不好,早些年就被胡婉娘送回溧安老家荣养了。胡婉娘气性大、不好伺候,这么多年下来,能安安稳稳待在这晴春院的,也只剩她和玉扇了。
胡婉娘又贯是个心气高、不甘居于人下的。玉扇性子耿直,对主子倒是忠心,只是遇上了胡婉娘与人争锋的局面,往往是那个火上浇油的。最后,多半还得是靠程荀在其中周旋、缓和。
“上次那贾三娘在我面前得意,若不是你在旁提醒,我怕是要着了她的道!”那位知府家的小姐贾三娘,端的是个大家闺秀的架子,内里却争强好斗,是个不输于胡婉娘的跋扈性子。胡贾二人多番争锋,如今胡婉娘提起她还恨得牙痒痒。
胡婉娘突然睁开眼,转身拉住程荀的手,“这些年你的好,我可是都记着的。你放心,我必是要替你找个好婚事的。松烟那小子,我看着还行,不过若是你不喜欢他,那我们再找就是了。”
程荀愣怔在原地,胡婉娘半仰着头,那双朝夕相对五年的眸子望着她,午后暖阳下,那眸子里程荀的倒影清晰可见。
她望着那双难得诚挚的眼睛,缓缓扯开一个笑,笑得惊喜又感激,几乎含着泪光,“有姑娘这句话,玉竹便是替姑娘死,也是愿意的!”
“我要你死干嘛?竟说傻话。”胡婉娘嗔怪地白她一眼,又转过身去。
程荀脸上还挂着那恨不得为胡婉娘肝脑涂地的神情。她心中微颤,却在胡婉娘转身的瞬间,看见她目光中那几分满意和得意。
那微颤的心脏,瞬间就平静下来。
胡婉娘摆弄着桌上的金玉首饰,神情有些羞赧,“况且,我是有心将你带到婆家的。若是将来有幸能嫁去……嫁去京城,京城的小厮自然是比府中的好。”
两团红晕爬上她的脸,她拿起一对莹润的珍珠耳饰,掩饰一般,对着镜子摆弄。
程荀心中了然。胡婉娘嘴里那个“京城”,指的自然不是胡瑞和林氏中意的那个张子显。
她适时凑到胡婉娘耳边,轻声道:“姑娘,刚刚我碰见少爷身边的人,他与我说少爷明日要在外宴请世子爷呢。”
胡婉娘猛地转头看向程荀,声音陡然提高:“你说真的?怎么没人与我说?”
她急匆匆推开程荀,拔腿就要跑出院子。程荀赶忙拉住她,“姑娘,如今咱们也出不去这个院子啊。”
院外那两个膀大腰粗的婆子闻言也看了过来。林氏这回是铁了心要管束胡婉娘,这些日子都未曾撤走自己派来的“门神”。
胡婉娘也反应过来,使劲关上房门,泄气般扑进床褥里。
她想不通,明明世子爷那般好,为什么母亲就是不同意呢?
程荀走过去,轻声安慰:“姑娘先别急,至少少爷是站在您身边的,不然又何必宁可顶着老爷的责怪,也要从中为您牵线搭桥呢?”
胡婉娘抬起头,脸上竟然湿漉漉的。她闷声问:“真的?”
程荀拿起手绢替她擦擦脸,含笑道:“自然是真的。您好生等着就是。”
兄长还与晏决明有所往来的消息,短暂地给胡婉娘带来了希望。只是这希望还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
胡品之在外宴请晏决明的那天,知府家的小姐、向来与胡婉娘不对头的贾家三小姐施施然来了。
胡婉娘挤着一张笑脸,坐在庭院里招待她。
贾三娘喝完一壶茶,今日的衣衫、胡宅的山石、贾家的姐妹、扬州的趣事都说了一通,愣是等到胡婉娘一张笑脸都挂不住了,才悠悠开口。
“婉娘,你可知道扬州来了位京城的宁远侯世子?”
第33章 几多情
“婉娘, 你可知道扬州来了位京城的宁远侯世子?”
胡婉娘拿着点心的手一紧,目光移到贾三娘脸上,她却不再开口,反而端起茶盏, 气定神闲地品茶。
胡婉娘有心追问, 又不愿意显得太过热切, 只能强忍着不吭声, 也跟着小口小口喝起茶。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
程荀在一旁看得想笑。
胡婉娘憋着一口气,不肯开口问,贾三娘等了半天, 也没等来她预想的反应, 只能清清嗓子, 主动打破沉默。
“那位世子前几日恰好来我们府上,我也就见了一面。”贾三娘姿态矜持,语气里却有几分得意。
“你是如何得见他的?”胡婉娘目光紧紧盯着她。
“自然是他来拜访我母亲时,我在旁见到的。”贾三娘拿起丝帕掩住嘴角, 咯咯笑开了, “婉娘这话好生奇怪,难道我还能私下见他不成?那不是闹笑话么?”
胡婉娘移开视线,心中既有心虚又有气恼, 连忙转移话题,“这是自然……”
贾三娘突然拉住她的手臂,凑上前窃窃道, “婉娘, 若是你见到那位世子爷, 才明白什么是潘安之貌呢。”
胡婉娘听得脸红心跳,也压低了声音, “你个不知羞的,都已经定好婚事了还说这话!”
贾三娘从小就和她表哥定了娃娃亲,两家人知根知底,就等着到岁数成亲。她听罢也不以为意,坐直了身子,“你好生没趣!我心中自然没什么想头,不过说实话罢了。”
“不过,这扬州城里没订婚的姑娘小姐可就多了去了。那位才貌双全,家世又显赫,哪家大人不愿意有这么个好女婿?你看着吧,就说这几日,恐怕那世子爷就应酬不断呢。”
想起今日胡品之还在外宴请晏决明,胡婉娘心里又甜又酸。
“不说这个了。反正这世子爷再如何好,也与你我无关。”
胡婉娘神情一滞,贾三娘却还在旁喋喋不休,“要我说,你那位刑部侍郎家的公子,也不差什么呢!”
胡婉娘与张子显的婚事虽还未过礼,可这事在胡家相熟的人间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将其大大咧咧放在明面上说的,也就贾三娘一个。
胡婉娘神情愈发难看,几乎掩饰不住表面的平静,怒意一触即发。程荀心中了然,及时上前一步,在她身边轻问:“姑娘,可要去更衣?”
二人离开庭院,走进内室。程荀刚关上门,胡婉娘就扑进被褥里。她无声拍打着床上软垫,发泄着自己一腔怒火。
程荀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
好一会儿,胡婉娘终于抬起脸,怨恨地望着庭院的方向,“贾三娘定然是故意的,她明知道我不愿意嫁给张子显!”
“姑娘,若是让贾小姐听见就不好了。”程荀压低身子,在旁小声劝道。
胡婉娘却像是终于找到发泄口,恶狠狠地看着程荀:“你是不是也在看我笑话!”
程荀心里不耐烦,面上倒是迅速摆出委屈惶恐的样子,连声叫屈。
胡婉娘揪着身下的锦被,因愤怒而上挑的眉眼渐渐耷拉下来。她的目光落到虚空一点,哀怨地说道:“为何我不能嫁给我心仪之人呢?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张子显哪能和那个人比……”
程荀仍然弯着腰,保持着那卑微认错的姿态,可余光看见胡婉娘那泫然欲泣的面容,竟然生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
可惜,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谁叫你姓胡呢。
半晌,胡婉娘终于走出屋子,打起精神招待贾三娘。贾三娘离府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胡婉娘刚用过晚膳,胡品之就来了。
他将胡婉娘拉到一旁,小声说:“婉娘,你可记得曾经那位崔夫人家的儿子孟绍文?”
胡婉娘想了想,点点头,“是当初我们在兖州明泉寺遇见的崔夫人么?我记得。”她早忘了这孟绍文长什么样,只扒着胡品之的袖子急切道,“哥哥,你今日与世子哥哥聊得如何?他可说什么了?”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微微挪动了两步,仔细听着。
“你先听我说。”胡品之脸上浮起几分笑意,“我今日才知道,当初那位崔夫人是世子爷的亲姨母。”
程荀一怔,想起五年前在明泉寺的那几日。彼时,在神佛肃穆庄严的注视下,她大逆不道地说着自己“不信神佛”。那位和善的夫人并未出言教训她的无礼,反而给了她一个温暖、安抚的怀抱。
那个拥抱的温度,她至今都记得。
她又想起崔夫人那双让她恍神许多次的眼睛。霎时间,恍然大悟。
原来崔夫人是晏决明的姨母。
原来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还不待她厘清心中那五味杂陈的情绪,胡品之又开口道,“如今崔夫人的长子、世子爷的表弟,孟绍文,就在扬州的鉴明书院读书。今日,我与世子说了我们此前相识的由来,世子也连声感谢我们当初的义举呢。”
胡婉娘的脸上浮起一层娇羞的薄红,她嚅嗫道,“那你,那你有没有说我当时也在……”
“我自然说了。”胡品之笑得得意,“这不,世子爷也才得知孟绍文来扬州了。他邀我两日后与他一同去书院看望孟绍文,我想着,到时候你就跟我一同去。”
闻言,程荀一挑眉。看来,胡品之是铁了心要把胡婉娘推到晏决明面前。
胡婉娘激动地捏紧了手帕,想起什么,又面带犹豫,“可母亲不让我出门,我怎么出去呢?”
“放心,我自会想办法将你带出去。你都被关了这么久了,我便说要带你去湖山散心、赏景,母亲心疼你,定会同意的。到时候,我们还能在那住几日。”胡品之拍拍她的肩。
鉴明书院就坐落在扬州城几十里外的湖山上。湖山风景秀美、山光水色很是怡人,是文人骚客常游之地。
胡品之望着喜不自胜的胡婉娘,笑得满意,“别的你都不必想,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好。有哥哥在,世子爷铁定能看见你的好!”
胡婉娘羞怯地低下头。
程荀余光瞥见胡品之暧昧的神情,心中不由作呕。
对着自己亲生妹妹,都能说出此等放浪出格的话,哪还有什么世家公子的教养?他那副把胡婉娘放在秤上、待价而沽的模样,和那花柳之地蝇营狗苟的龟公,又有什么区别?
胡品之施施然走了,胡婉娘连忙跑到衣橱前,指使小丫鬟们为她找衣服。
程荀站在一旁,望着她穿梭在那霓裳彩衣之间,手眼不停地比划着,恨不得世上最美丽的衣衫都穿在身上。
她好似终于掉进了那期盼已久的美梦里,满心满眼只有欢喜。她一面问着程荀“这件好看么?”,一面念念有词“还好有兄长帮我”。
程荀心中不无讥讽地想,婉娘啊婉娘,胡品之今日能将你卖给晏决明,日后有了个更好的人选,你又安知他不会再卖你一次呢?
此刻的你,与那被喂肥了、就要被拖去宰杀的猪崽又有何不同呢?
可程荀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含笑望着她,像是赞美这世上最出尘的仙子那般,真切地惊叹。
“姑娘,您穿哪一件都好看啊!”-
两日后,胡婉娘登上了她心心念念湖山之行。天刚亮,马车就悠悠驶出胡府。胡品之骑着马走在车旁,她和玉扇随车伺候着。与神采奕奕的胡婉娘不同,玉扇靠着车厢,半眯眼睛,昏昏欲睡。
因为胡婉娘的心血来潮,她熬了整整两天两夜,只为将一匹今年新上的江南丝绢制成衣裙。那丝绢用数种色彩的丝线织成,轻薄柔韧,在光下仿若流动的霓虹,华美异常。
这种样式的衣裙,只有放量大、缝上诸多缎带才能显出其优势,风一吹,有如仙女般飘逸。玉扇也确实应胡婉娘的要求,做出了飘飘欲仙的样子。
可后果是衣衫极其繁复,衣摆几乎拖在地上,就连坐在马车之中,都要时刻小心,不让散落的缎带被车厢勾住。
程荀从未去过湖山,不过想来这一路也是往山间走。她心中不解,难道胡婉娘就完全没料想过,她穿这件衣裙要怎么走山路么?
程荀望着胡婉娘难掩激动的神情,默默想,或许情窦初开的人就是傻子。而那本来就愚蠢的人,只会雪上加霜。
马车悠悠穿过扬州城,城门外,晏决明和王伯元各自坐在高头大马上,姿态潇洒,全然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胡品之与他二人交谈的声音响起,胡婉娘和程荀都下意识抬眼望去。
车外,晏决明与胡品之寒暄一番,眼神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身后的马车上。
他暗自嗤笑胡品之与胡婉娘对自己的死缠烂打,又忍不住感叹,多亏了这二人的死缠烂打,他才能再见阿荀一面。
时间不早了,此时出发,午后恰巧能到鉴明书院,正巧赶上午膳。一行人没有耽搁,扬鞭向那湖山去。
马车摇摇晃晃近两个时辰,终于在鉴明书院门口停了下来。
鉴明书院座落在湖山山脚处,已有近百年历史,起初是位致仕的两朝元老所创。多年来书院里走出的进士近二百位,状元也有将近十位,在江南一带很是有些名声。
难得可贵的是,书院虽培养出这么多位状元、进士,却并非将科举一道作为教授才学的根本,反倒更注重“格物”,人才各异、各类学派都百花齐放。
而孟绍文父亲是福建籍贯,母亲崔夫人虽然是江南人士,却也并非促成他来鉴明书院求学的原因。
孟绍文于入仕一道,并不十分热衷。却在听说江南书院有位在机关造术上颇有研究的先生时,不顾家中意见,孤身一人下扬州来。
此时,孟绍文就站在书院门口,等待迎接自己的表哥。
远远望见来人,他笑着迎上去。两年未见,晏决明下马后,他便小跑上前。
“表哥,许久没见你了!没想到咱们在扬州相见了!”
晏决明笑着拍拍他的肩。王伯元他此前便见过,两人默契地点点头。晏决明又向他介绍一旁的胡品之。
胡品之笑得亲热,话里套着近乎,“绍文弟,可还记得你当初在兖州遇见的品之兄?”
孟绍文眼力不大好,勾着脖子看了会儿,才恍然,“哦,我记得,原来是当初在明泉寺见到的那位公子,幸会。”
两人刚刚讲上话,身后便传来胡婉娘娇滴滴的声音:“哥哥,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胡婉娘抱着自己长长的衣摆,被程荀搀扶着跳下马车。那衣衫随风而动,被山风吹出飘逸的廓形。
阳光下,那光彩流动的丝绢反射出煜煜光芒。
孟绍文眯着眼睛,下意识脱口而出。
“怎么来了个会发光的大蛾子!”
第34章 湖山行
“怎么来了个会发光的大蛾子!”
孟绍文的声音不大, 但足够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程荀扶着胡婉娘,眼睁睁看着她那娇柔羞怯的神情一僵,然后瞬间涨红青紫,好似张泼了彩墨的画纸, 各色颜料混成一团乌黑, 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那边站着的几个人也神情各异。孟绍文还呆愣着, 胡品之下意识想笑, 想起这是自家妹妹,又黑下脸来。王伯元倒是毫不客气,“噗嗤”笑了一声, 忙扬起手中折扇, 悠悠挡住了。
晏决明先是望见她身旁的程荀, 听闻孟绍文的话,下意识移去视线。只见胡婉娘虽穿得华贵隆重,可一眼望过去,竟真有几分“发光大蛾子”的样子, 眼里也不由得迅速闪过一丝笑意。
可他看胡婉娘面色难看, 又皱了皱眉,担忧这人将脾气都撒在程荀身上。他望了一眼程荀,温言道:“表弟看错了, 那是胡家小姐。”
他又转向胡品之,略带歉意地一作揖,“品之兄莫放在心上, 绍文从小眼力就不大好, 又是个鲁直的性子……”
王伯元顺势接话, “可不是,当初我与绍文小弟初遇, 在船上还将我认成拉纤的船夫了呢!”
这倒没有作假,不过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当初王伯元是带着小厮,偷偷离开京城的。路上怕被贼人盯上,也不敢打扮得太过张扬。
王伯元默默想,某种程度上,孟绍文也不过是看见什么说什么,又有何错呢?
孟绍文就算是猪脑子,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我就是,呃……就是、看错了,胡公子、胡小姐多多见谅。”
程荀低着头,面上波澜不惊。
她倒也没觉得多好笑,只是胡婉娘此番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定是要拿身边人撒气的。她努力减轻存在感,可胳膊上,胡婉娘的手却越抓越紧,指甲都尖利得刺了进去。程荀吃痛,手臂忍不住颤了颤。
时刻关注着程荀的晏决明瞬间反应过来,心中对胡婉娘的厌烦更甚,面上却愈发温和,笑着说,“胡小姐快过来吧,时辰也不早了,现在上山正好赶上午膳。”
胡婉娘满心热滚滚的喜悦和期盼,先是被孟绍文一盆冷水泼了上来,羞恼至极,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晏决明那如风般和煦的话传来,她那快被浇熄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她望着对面如修竹般独立山间的晏决明,眼里的恋慕满得快要溢出来。她情不自禁点点头,像踩在云絮里,轻飘飘的。
晏决明含笑的视线滑过一旁低头的程荀,放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一行人心有默契地跳过这小小的插曲,一起步行走上湖山。
湖山山脚处虽有书院,其中公厨、舍监、浴堂等设施一应俱全,不过都只提供给书院内的师生。
好在湖山山色秀美壮丽,位置毗邻扬州城,又有名满江南的鉴明书院,脑子活泛的商人地主早早地就在此地建起别院,供给往来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豪商居住游玩。
他们此行,便要住在湖山上最盛名的兰芷苑内。
湖山上人为修建的痕迹并不明显,取一个“道法自然”的名头,故而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都只能步行青石阶上山。
这可难为了头一次来湖山的胡婉娘。她那件被孟绍文诟病的衣裙,虽然气质飘逸,裙摆却拖地,走在湿滑的石阶上更是困难重重。程荀和玉扇走在她身后,只能半弯着腰替她提着裙角,以免她摔倒在石阶上。
晏决明走在前,回头时望见,程荀全程提着胡婉娘冗余的衣裙,半弯着腰艰难爬山。不光如此,还要战战兢兢看着胡婉娘脸色,温言软语劝慰着,像哄孩童一般,生怕她下一秒就撂挑子。短短几层台阶,走得程荀满头是汗,头发都有些凌乱。
眼前这幅画面深深刺痛了晏决明。
他身上气息越发冷峻,下颌都忍不住收紧。他冷硬的视线扫过胡婉娘,刚想要出言制止,就对上了程荀的眼睛。她站在黛青的山色之中,好似一只沉默的鹤。
视线相触的一瞬间,他便败下阵来。
几乎不需要任何言语,她便读懂了他的意思。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望着他,微不可闻地摇摇头。
他嘴唇紧抿,僵硬地转过头去。
身侧,胡品之随口问了句孟绍文在书院学得如何,他便讲起自己手头上正研究的机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胡品之听不太懂、也不感兴趣,只能勉强笑着回应。
王伯元正走在一旁看笑话,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些许异样,转过头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
他落下几步,慢悠悠走到晏决明身旁,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肩膀。
晏决明沉默地望他一眼,并未多言。王伯元看了眼坡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行人又走了会儿,晏决明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亭台,憋着的一口气好似终于找到了出口,出言道,“不如在前面的亭台休息一会儿吧。”
孟绍文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如还是一鼓作气走上去,再歇一会儿就赶不上饭点了。”
王伯元忍住扶额的冲动,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走得气喘吁吁的胡婉娘,“还是略作休整吧,也不缺这一时半会儿的。”
孟绍文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众人走进亭台,等了一会儿,胡婉娘姗姗来迟。
她远远地就望见他们在亭台里停了下来,心中不由得一喜,走到亭台前,又整了整衣裙,让程荀和玉扇放下她的裙摆,就这么生姿摇曳地走了进去。
胡婉娘朝晏决明的方向,娇滴滴地施了一礼,“多谢兄长、各位公子等婉娘,是婉娘走得慢了。”
晏决明冷冷地看她一眼,视线越过她,投在了亭台外的程荀身上。
丫鬟们被留在亭台外,正午阳光炽烈,程荀就这么站在火辣的太阳下。她的双颊被晒得通红,额角碎发被汗打湿,黏在侧脸上。终于离开了胡婉娘视线,她低着头,微微转动着僵硬得发酸发胀的脖颈,不知是不是有些痛,连眉头都紧蹙着。
在场众人都看得出胡婉娘这话是冲着晏决明来的,他却久不作声,亭台内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王伯元连忙开口打起圆场,“无事,歇息一会儿也好,再往上还有一段呢。”
没有得到晏决明的宽慰,胡婉娘有些失落。可还没等她打起精神继续说话,孟绍文突然指着她的裙摆大叫:“虫!虫!”
胡婉娘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只见裙角处趴着几只外壳油亮反光的虫,带刺的触手勾在绚丽的丝绢上,在光洁的衣裙上突兀又怪异。
亭台内短暂地安静了几秒,蓦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穿过密林、山谷回响。
就连那山雀都被惊醒,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好一阵手忙脚乱后,胡婉娘终于哭哭啼啼地坐了下来。玉扇将那几只被光鲜的衣裙吸引来的虫子丢到远处,讪讪地走到程荀身旁。
胡婉娘羞愤欲死,丝帕掩着面,抽泣得停不下来。胡品之站在一旁,脸色比那墨汁还要黑。他怎么也没想到,好生生一次游玩,能被胡婉娘折腾成这样。
那厢,孟绍文还在懵懵懂懂地火上浇油,“胡小姐莫伤心了,我方才又看了看,那虫子也不咬人,除了喜欢喷臭气,倒也不会害人。”
闻言,胡婉娘哭得更伤心了。
程荀和晏决明隐秘地相视一眼,忍俊不禁。
等到一群人终于走到兰芷苑,已是午后的时辰了。胡婉娘这一路丢了好大的脸,到了住处就扑进床里哭得不可开交,连午膳都是玉扇去膳厅提来的。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胡婉娘哭得天昏地暗。
程荀忍住笑意,敷衍地劝慰道:“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
胡婉娘从枕头里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面带绝望,“这下,世子哥哥彻底看不上我了。”她望着这身光彩照人的衣裙,面色涨红,忽地一跃而起,从桌上的针线篮里拿起剪子,恶狠狠地剪了上去,“都怪这裙子!都怪这裙子!”
程荀连忙上手去抢剪刀,“姑娘别伤到自个儿!”
恰巧玉扇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胡婉娘猛地将剪子掷过去,玉扇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下一秒,就被程荀扑倒在地。
她吃痛坐起身,只见面前的毯子上,一只剪子深深扎进木质的地板上。
玉扇吓得不敢动弹,浑身浸满冷汗。她这才反应过来,若不是程荀将她扑倒,恐怕这剪子就该出现在自己脸上了。
程荀艰难地从她身上爬起来,一手拉住玉扇的胳膊,将她扶起来。
事发突然,她只顾得及将玉扇救下,手肘却狠狠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此时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胡婉娘的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她指着玉扇怨毒地咒骂,“蠢东西!这便是你给我缝的裙子!”
玉扇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程荀默默拾起地上的剪子。她敬佩胡婉娘的理直气壮,好似当初非要将这衣料做成裙子、又向玉扇提出数道剪裁要求的不是她自己一般。
骂完这两句,胡婉娘又冲到里间,将自己关进床帐里。程荀实在懒得现在去做那条逗她开心的狗,干脆拍拍玉扇的肩,“你先将这里打扫一下,我重新去厨房拿饭菜。”
玉扇还在惊惧之中,下意识拉住了她的胳膊,下一秒反应过来,又咻地收回手。
程荀安抚地笑笑,轻声道:“放心,她现在顾不上你呢,你就安安静静在外面等着就是。”
程荀抱着空荡荡的食盒走出厢房,慢悠悠地往厨房去。
兰芷苑地处湖山山顶处,远离闹市与书院,很是僻静。山间空气湿润,比之山下清凉许多。程荀走在山林间,只觉得胸膛都开阔了几分。
绕过一处深潭,在那垂柳掩映处,她居然望见了个熟悉的背影,独自一人矗立水畔,风轻轻吹动他的衣袖,与那有如丝绦的柳枝一同摇曳。
那人闻声看来,潭水的波光映在他的眼瞳里,更显得波光流转。
他望着程荀,轻声唤道:“你来了。”
程荀愣了愣,急忙走到他身前,压低声音:“你也不怕这里有人。”
“天宝替我看着呢。况且他们还在席上,不碍事的。”
程荀松了口气。爬了一上午的山,又被胡婉娘来回的折腾,她满心疲累,下意识嘟囔了句:“胡婉娘折腾到现在,我都还没吃东西呢。”
晏决明一怔,眼里浮起笑意。
“走吧,我带你去吃。”晏决明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向前走了。
程荀后知后觉跟了上去。
晏决明在前带路。密林间,竹木铺就的小路弯弯绕绕,没过多久,程荀就望见一处矮矮的亭台,藏在高大的松柏之间,很是隐秘。
亭台里的石桌上摆满了饭菜,她有些惊讶,“你早就准备好了么?”
晏决明含笑望着她,“就等你来呢。”
程荀拿起筷子,犹豫了下,“你不吃吗?”
晏决明拿起酒盏,倒了杯甘甜的米酒,放到程荀手边。
“我吃过了。”
闻言,程荀也不再忌讳,快速又不失礼节地吃了起来。
晏决明看她吃得匆忙,笑着递过去一张叠好的丝绢。
“慢点吃,胡婉娘那边就随她去。”
程荀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倒也不是为了她,这些年习惯吃得快了。”
晏决明呼吸一窒,神情未变,心头却仿若落下一阵冻雨。
习惯吃得快。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
忙着伺候主子的丫鬟,又何曾有慢条斯理吃饭的时间呢?
第35章 九重天
兰芷苑的菜式极有巧思, 样式新奇、多以山珍入味。加之如今春夏之交,山中雨水多,山野风味更甚。
胡府豪奢,在吃食上更是从不敷衍, 程荀也算是见过世面, 可也不得不承认, 兰芷苑的厨子确实厉害。
其中有一道菡萏水晶糕尤为好吃, 澄明的糕体包裹着一朵含苞的“荷花”,入口即化,莲子与甘草微甜溢满唇舌, 程荀很是喜欢, 夹了好几块。
或许是从小就难吃到糖, 如今长大了,她反而吃不下去过于甜腻的点心,这一道甜味就恰恰好。
她吃得开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晏决明的默然。她迟钝地抬起头, 却见他目光沉沉, 手放在桌上,无意识地握紧了。
程荀有些无措,放下筷子, 问:“怎么了?”
晏决明想和她说没事,可脸上怎么也挤不出笑。
就连粉饰太平都做不到了。
程荀对上他的眼睛,两人视线交汇片刻, 她懂了。
有时她自己都奇怪, 明明这么多年没见, 为什么目光相触的瞬间,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呢?
她扬起个轻松的笑, 若无其事说道:“我好着呢,你别瞎想了。”
晏决明知道她不愿细说,便也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药都按时吃了么?怎么脸色还是不大好?”
“有吗?”程荀左手轻拍脸颊,“挺好的啊。”
晏决明看着她消瘦的面庞,不想听她胡扯,夹起一筷子肉放在她盘子里,“多吃点,瘦成这样。”
“对了,苏老给妱儿诊脉了吗?”程荀突然想起这事,有些紧张。
“苏老看过了。别的一些小毛病,如今在吃药调理,只是,喑哑却……”
晏决明说得含蓄,程荀心中虽早有预料,却还是有些失落。
“你放心,那小姑娘如今挺适应观宅的,闲来无事还在学字呢。”晏决明又给她夹了一箸子菜,这回是她爱吃的素炒藕带。
闻言,她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开心,彻底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开吃。
晏决明心知与她相处的时间不多,趁着此时,一箩筐的话都抖落出来。
“曲山就在府里,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别我不说,你就跟没这个人似的。”
“你在府中缺银子吗?我老早就想给你送了,既怕你不愿意收,又怕你不方便放。胡宅人多口杂,别到时候又给你惹麻烦了。”
“饭要按时吃,觉要按时睡,胡婉娘又不是神仙,没事多偷懒糊弄一下得了。啧。提起她就心烦。”
程荀时不时瞥他一眼。对面那人正襟危坐,端的是个疏朗俊秀的翩翩公子哥。如此风姿,唠叨她的话却和当年似的,比那村口的老太太还多。
当年她想,县里的翠儿姐姐定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如今她想,胡婉娘、乃至京城与扬州的小姐们,定然也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心里就飘过些许异样。她说不清为什么,但是这状似不变的想法,在当年与现在这两个时间尺度上,却好像有微妙的不同。
她没来得及细究,对面那人又吞吞吐吐地问起,“那个松烟,如今还缠着你么?”
程荀一口气没缓上来,咳得惊天动地。晏决明手忙脚乱地给她递水,程荀缓了缓,翻了个白眼,艰难发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晏决明吃了瘪,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不敢说话了。
过了会儿,程荀想起那日他送来的手镯,又连忙问:“那个镯子……?”
“你收着防身。”他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我实在不放心你在胡府,若是你想提前走,我……”
她嘴里还嚼着水晶糕,含含混混地打断他的话:“行了,你知道的。”
晏决明苦笑一下。
山风萧索,吹得林中松涛阵阵。
程荀胃口小、又吃得快,一会儿的功夫便站起身,提着食盒就要走。
晏决明赶忙叫住她,“别急,菜我早让天宝准备好了,你直接带去就是。”
“真的烦死她了。”他从身后拿出一个装好饭菜的食盒,直接递给程荀,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胡婉娘。
程荀稀奇地望着他这难得幼稚的模样,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我真的该走了。她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留玉扇一个人在那,我不放心。”
晏决明心知自己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可相处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总觉得连她的脸都还没看清呢,她便要消失了。
甚至比消失还要可怕,她又要回到那个欺压她的人身边,伏低做小、低声下气,说着违心的话,应付那个愚蠢又恶毒的人。
他望着她利落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开口:“今夜。”
程荀转身看向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濡湿,心跳也陡然加快。
“今夜我们能再见一面么?我这查出了不少东西,正好和你细说。”
他编了个拙劣的谎。
而程荀眼睛一亮,当即应了下来。
然后,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黛青的山色里。
晏决明望着对面已然空荡的座椅,久久无言。天宝匆匆跑来,想要催他回席,觑见他的神色,又不敢开口了。
山风吹个不停-
程荀拎着食盒回去时,小院一片寂静。
正屋门口放着一棵橘树盆景,隔着细密的绿叶,程荀望见玉扇斜坐在外间的矮凳上,侧着身子,低声啜泣。
她顿了顿,轻轻退出院子,又故意重重推开院门,铜锁撞在木板上,门吱呀作响。
她若无其事走进去,玉扇正拿着布巾反复擦拭干净如新的桌子,听见程荀进门,头也没抬,只低低说了句“姑娘睡了”。
程荀放下食盒,蹑手蹑脚走进内间。床帐里,胡婉娘似是哭累了,就这么趴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程荀轻轻唤了几声,“姑娘,是用饭的时辰了。”胡婉娘仍是没醒。
确认胡婉娘睡得正熟,她脸上那谨小慎微的神情,顷刻间就消失了。她走到胡婉娘身边,冷眼望着胡婉娘挂满泪痕的脸,许久后才慢慢伸手,给她盖上了薄毯。
她走到外间,将食盒里的菜一一放到桌上,小声招呼玉扇,“你先来吃吧。”
“可是,这是姑娘的份例。”玉扇面带犹豫。
“快坐下。”程荀将筷子塞到玉扇手里,语气强硬,“就算咱们都饿死了,也饿不着姑娘的。”
玉扇迟疑地坐下,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安静无声的内室,才朝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伸了筷子。
精致的饭菜一口一口喂进嘴里,她原本小心翼翼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饭,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她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碗里,她哽咽着吞下这苦涩的珍馐。
程荀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从怀里抽出丝帕,放在她手边。
丝帕上绣着一丛牡丹,花叶之间喜鹊翻飞,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这丝帕是胡家为了胡婉娘即将到来的及笄礼,特意让针线房绣的。绣样取吉祥之意,只为庆贺这个金尊玉贵的娇娇儿,豆蔻年华里最重要的日子。
玉扇低下头,怔怔看着这喜庆无比的丝帕。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喃喃道,声音微不可闻。
程荀的目光也落到那丝帕上,怒放的牡丹花红得似血。半晌,她轻声道,“或许,快了。”
玉扇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泛出两团病态的红晕,灰暗的双眼好似照进了些许光亮,死死盯着程荀。她的眼神之迫切,仿佛即将沉入深渊的人抱住了最后一块浮木,挣扎在生死一线。
程荀心神一震,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玉扇。刚想要追问,她却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若不是脸上未干的泪痕,她都要以为刚刚那一幕是她的错觉。
玉扇利落地收起碗筷,丢下一句“我去厨房拿两盘点心,姑娘醒来就能吃”,便如往日般风风火火走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深处,程荀目送她离开,心中若有所思-
时辰渐晚,素月当空,皎洁孤光照进庭院,湖山上一片静谧。
今夜,兰芷苑原本准备了一桌好酒菜招待各位贵客,可胡婉娘自觉今日丢了脸面,怎么说也不愿踏出房门。
早些时候,胡品之特意过来,斥她扫兴、摆架子,不懂把握机会,直把胡婉娘说得伏案痛哭,才怒气冲冲离开。
程荀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对胡品之的厌恶又添了几分。胡婉娘骄纵任性、自视甚高,这回狠狠摔了跟头,本就下不来台,耍小性子也不过是想让胡品之来哄哄她,只要给个台阶她也就顺势应下了。
只可惜,胡品之丝毫未将自己妹妹的心事放在眼里,满心都是胡婉娘误了自己的谋划。好一个亲哥哥,到最后,竟还不如程荀这个半道冒出来的丫鬟。
就这样,胡婉娘找了个托词,避在院里不见人,早早地睡下了。玉扇在屋中值夜,程荀总算找到空闲,躲在庭院一角,安静等待着晏决明。
不多时,一颗小石子从小院西墙外落了进来。程荀放轻呼吸,轻巧地走出院子。果不其然,天宝站在朦胧树影之中,有些迟疑地朝她招手。
等她走到月光下,天宝才看清她的装束。她今夜特意换了件深色的短打,夜色昏暗,加之她本就高瘦,乍一看与行走在府中的小厮也没什么区别。
天宝小跑上前,略带夸张地感叹,“还是小姐您思虑周全!”
程荀有些不习惯天宝明里暗里捧着自己的态度,含混地点点头,忙叫他带路。
兰芷苑并不似普通园林,没有多少人工雕琢的痕迹,反倒巧借自然之景,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而建。苑中并未放置过多光源,只在人行走之处放了几盏灯笼,过路之处幽暗异常。
这朦胧的环境给予了程荀不小的安全感,两人走在曲折蜿蜒的石子路上,姿态自然。周遭草木蓬勃葳蕤,正好遮掩住二人的行迹。
一直快走到兰芷苑正门口,天宝才停下。程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晏决明、孟绍文、胡品之就站在正门前交谈。门上高高悬挂着灯笼,三人站在暗淡的影子里,只能依稀靠身形辨认是谁。
三人寒暄一番,胡品之晃晃悠悠朝程荀的方向走来。她低下头,将自己藏进黑暗中,努力屏住呼吸。
胡品之越走越近,一股浓重的酒气袭面而来。程荀的心跳逐渐加快,低垂的眼眸望着地面上那逐渐靠近的影子。
一步,两步,三步。
胡品之没有察觉到异常,就这么越过了她。
程荀握紧的手缓缓松开。远处,晏决明站在光下,长身玉立,静静地看着她的方向。
直到走到晏决明跟前,她才看清他的神色。他站在煜煜灯火中,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眼里泛着清亮的水光。
云翳轻移,月光穿云而下,洒在那双眸子里,一时间,好似星河倒转。
而那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她。
“砰”的一声,她紧绷的心好似挣脱了某种桎梏,轻盈地在胸腔中跳动。
“你来了?”他声音轻柔。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孟绍文突然将脸凑过来,带着几分醉意,磕磕巴巴问:“这、这是谁啊?”
晏决明将他扯到身边,驾轻就熟地从腰间扯下一个做工精巧的小银球,塞进他手里,“不关你事。没事就把这个给解开。”
孟绍文呆呆地“哦”了一声,低头研究去了。
今夜席上,胡品之一个劲儿地劝酒,晏决明也有心将他灌醉,三人就这么喝了起来。最后,胡品之确实醉了,他旁敲侧击地问话,没想到这厮却漫天漫地说起荤话,什么青楼的娘子、府里的丫鬟、街边的少妇,乱七八糟混说一通。
晏决明本就厌烦,又听他语气暧昧地提起府中丫鬟的红唇皓腕,更是怒不可遏。他勉强忍耐着,到最后面上几乎蒙了层寒冰,干脆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可胡品之犹嫌不过瘾,还想让兰芷苑的管事叫来歌姬,拉着晏决明不让走。
晏决明拿出此生全部的耐心,强忍着没把拳头往那张脸上挥,把孟绍文拉出来当挡箭牌,连声道要将他送回书院,这才堪堪脱身。
直到看到程荀过来,他满腔的火才浇熄。
今夜的她穿着一身暗色,却愈发显得面白如雪、眉目清浅。她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一张脸素面朝天,直直望着他的时候,是说不出的飒爽和英气。
晏决明见到她,心情就开阔舒朗起来,含笑道:“先将表弟送回书院,路上我再与你细说。”
他们没有走来时那条布满石阶的路,而是找了条通往书院的近路。苑中每日所需的食材也多从这条路运上来,坡度稍缓,沙土地上有车轮碾过的痕迹。
天宝走在前,搀扶着醉得不行的孟绍文。晏决明和程荀落了几步,并排走在后。晏决明虽也喝得多,但这些年来,酒量早已在京中练出来了,故而只是有些微醺。
月照山林,还未到夏至,山中却已响起阵阵虫鸣,与风声相互交织,编出一曲夏夜前奏。
“腿还走得动吗?”走了一小节路,晏决明轻声问道。
程荀微微点头,并未言语。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山路并不宽敞,两人并排走着,衣袖轻轻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沉默的喧嚣中,晏决明莫名觉得酒气上涌,醉醺醺的,身体突然变得无比敏感。
他能嗅到程荀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能听到程荀不小心踩到石子时的一抽气,就连挨着程荀的那半条手臂,好似也愈发滚烫了。
仿佛除了逐渐迟钝呆滞的大脑以外,触觉、嗅觉、听觉感知的维度都在无限扩张,而那无限的尽头,安静站着一个人影。
是程荀。
混混沌沌中,他好像一脚踏进缥缈玄虚的仙境中去,恍惚间竟然不知此身在何处了。
直到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起。
他的头脑还没来得及清醒,全身肌肉却瞬间紧绷,下意识向程荀那侧扑去,长臂一伸,就要将她拉到身后。
可他的手扑了个空,下一秒,一个温热的身体反将他扑倒在地。
天旋地转之际,他只顾得上望进程荀的眼里。
那双眼睛写满了惊诧和恐惧,可这一刻,那双眼睛里,只有他。
他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怀中的身体轻轻震颤着,她的手掌贴着他的心脏,她的脉搏终于与他的心跳同频。
一瞬间,全世界都在破碎崩塌,而他们在这分崩离析的宇宙里相拥,就像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
那个刹那,他好似一脚跌进深海,又好似被风卷起,骤然飞上九重天。
第36章 疑窦起
程荀温软的身体落在他的怀里, 他几乎忘记了思考,只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他望见一道寒芒从程荀头顶闪过,锋利的刀尖仿若一声警铃, 霎时间将他从云端拉下, 重回人间。
来不及思考, 他抱住程荀的背, 一个翻身将她护在身下,下一秒,刀尖划破丝帛, 刺进了他的肩背。
顾不上疼痛, 晏决明一手撑地, 腿向后狠狠一踹,伴随一声吃痛的闷响,一个身体飞了出去。
身下,程荀惊恐地望着他, 他忍不住抬手轻抚了下她震颤的长睫, 低声道,“没事,别怕。”
他将程荀扶起, 天宝满脸焦急地冲他跑来,孟绍文呆坐在地,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一切。而不远处, 地上落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旁边趴着个衣衫简朴的男人, 不知生死。他给天宝递了个眼神,天宝忙跑过去, 用膝盖将那陌生的男人死死压在地上。
程荀颤抖的双手按住他的左肩,血从她的指缝里留了出来,她面色惨白,满目仓惶,竟然说不出话来。晏决明转过身,将伤口藏到身后,握住她发凉的手,轻声安抚,“只是小伤,别怕。”
晏决明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袍袖上,一点一点拭去手里的血迹。血迹和泥灰混杂成一团,黏在那绣满暗纹、价值不菲的月白色袍子上。
程荀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人。她一颗心还悬在半空,可他却低垂着头,握着她冰凉的指尖,一丝不苟地为她擦拭着血迹。
好似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表哥,你没事吧!”孟绍文终于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晏决明身边,惊慌问道。
程荀如梦初醒,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晏决明手指微微收紧了下,而后被垂落的袖子藏了起来。
转身的瞬间,他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沉声道,“我没事。”
他径直走到天宝跟前,扫视了一圈地上这人的背影,头发散乱、矮小瘦削,看起来弱不经风。他皱皱眉,暗中思量,这人应当不是收钱被人雇用的凶手或刺客。
他再撩起散落的头发,那人双眼紧闭,尚有鼻息。他仔细打量这张陌生的脸,确认自己与这人并无交集。
孟绍文和程荀也跟了过来。孟绍文一身醉意早被吓跑了,望见地上昏迷的人,惊叫出声,“这不是楚秀才么!”
“楚秀才?”
“他在我们书院做事。我听书院里的老人说,他从前也是书院的学生,只是几年前不知为何突然疯了,家里人也都不在了。书长怜其身世,便将他留了下来,在书院里做些看门打扫的活。”
孟绍文心有余悸,“从前他只是有些疯傻,却从来没有伤人的行径,不知今日为何……”
“先去书院,总不能一直呆在这。”程荀当机立断开口,“刚刚的声响只怕兰芷苑里已经听见了,还是先离开为好。”
她看向晏决明,“你的伤也要尽快处理。”
程荀冷静果决的姿态,让晏决明微微失神。他点点头,天宝和孟绍文扶起昏迷的楚秀才,一行人匆匆下山。
今日恰逢旬假,书院里人迹寥寥,一路无事。走到孟绍文的屋舍,天宝正准备将人丢到地上,晏决明摇摇头,示意将他扶到状元椅里。
天宝匆匆出门寻大夫,程荀走上前,想先为他包扎伤口,却被晏决明拉到一旁桌边坐下。
“没事,这伤口不深。”晏决明拿起桌上的茶盏,给程荀倒了杯茶,又望向孟绍文,“有关这楚秀才的,你还知道什么?”
孟绍文叉着腰,站在门边喘着粗气。他就算再轴、再傻,现下也知道,这个扮成小厮的女子与自家表哥关系不一般了。他拖着楚秀才走了一路,别说水了,连椅子都没挨到呢!
他抱着茶壶灌了一肚子水,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这楚秀才他家中贫寒,连束脩都是妻子在家乡日夜替人浆洗衣物赚来的。好在他虽天资一般,为人却勤勉刻苦,及冠那年,终于考上了秀才。
“考上秀才那年,他特意请了长假,回乡探望妻儿。可没想到,他再回来时,人却疯疯癫癫,成日不是抱着书大哭大笑,就是呆坐一旁一言不发。我来的时候,他已然疯了好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