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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24206 字 1天前

晏决明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道他家乡在何处?又是哪年疯的?”

孟绍文摇摇头,“要不去问问?守门的刘老翁在书院多年,他应该是知道的。”

“嗯,你去吧。”晏决明语气平淡。

孟绍文噎了一下,老老实实出去了。

门打开又关上,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和一个昏迷的楚秀才。

内室一片寂静。晏决明的余光瞥向程荀,她一手支在桌子上,撑在腮边,皱眉深思着。

目光划过她的手,那细长的手指上沾满了殷红血迹,在那血迹下,还隐约可见她食指侧边的一点小痣。

晏决明的心剧烈跳动了两下。

他狼狈地移开视线,却又望见自己袖子上的脏污,灰色的尘土混着赭红的血迹,一道一道印在柔软的绸缎上。

面前还有一堆谜团没有解开,甚至身后的伤口也渐渐绞痛起来,可他的思绪却仿佛神游天外,飘到为她擦拭指尖的瞬间,飘到与她双目对视的瞬间,飘到拥她在怀的瞬间。

“你之前见过这人吗?”

他那缥缈的宇宙里突然传来一声询问,浑浑噩噩中,他侧身望去,程荀专注地看着他,眉梢眼角都写满了认真。

意识终于从交错的时空穿越回到此时此刻,他窘迫地收紧双手,为自己不知所谓的出神游离感到羞愧。

心绪在一重重高山深谷里跌宕,但他面上仍旧一派如常,甚至泰然自若地与她分享自己的推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副看似清白正经的皮囊下,藏了多少难以启齿的遐思。

孟绍文终于推门而入,神色里是说不清的感慨。他关好门,快步走到晏决明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们绝对想不到,这楚秀才居然是溧安人!”

晏决明心头一动,心中隐隐有些猜想。

“据刘老翁所言,楚秀才是泰和三十六年疯的。当时他从溧安回来,披麻戴孝,据说是家里老母亲、妻子乃至那三岁的儿子,都没了。惨啊。”

泰和三十六年。

是“程六出”葬身火海的那年。

程荀和晏决明对视一眼,两人眼里俱是惊诧。

半晌,程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是冲你来的。”-

两天后。

晨雾未散,湖山上云缭烟绕,仿若仙境一般。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默不作声地听着一群人寒暄。一行人在湖山呆了两日,今日已是回扬州城的日子了。

孟绍文在书院的课业紧迫,只能与晏决明约定下个旬日再去观宅做客。几日的相处下来,胡品之自觉与晏、王、孟三人都混熟了关系,手臂亲昵地搭上孟绍文的肩膀,暧昧地冲他眨眨眼,“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等绍文弟有空了,我带你好好逛逛扬州这‘烟花之地’。”

程荀微微侧过脸,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当着自家妹妹的面,都能说出这样放荡的话,蠢货一个。

晏决明望见了程荀的小动作,眼里忍不住闪过几分笑意。

站在一旁的王伯元很是讨厌胡品之,自从来到湖山后就自顾自地游玩去了,这几日都未曾与众人碰面相聚。闻言,王伯元摆出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模样,故意开口调笑道,“这如今春花都开败了,烟柳都长肥了,何来的‘烟花之地’呢?”

胡品之被王伯元拐着法子地奚落,讪讪笑笑,放下了搭在孟绍文肩头的手。

孟绍文却是个憨的,毫不避讳地开口,“伯元兄误会胡公子的意思了,这‘烟花之地’可不是说春花烟柳,说的是扬州的——啊!”

晏决明眼疾手快地掐他一把,笑得和煦,“你倒是清楚得很,不如我写信给姨母,让她也看看自己儿子如今多有出息?”

孟绍文委屈地揉揉被掐得生疼的侧腰,“是胡公子先说的啊,我又没去过……”

胡品之脸上的笑愈发挂不住了,本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荤话,被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放在明面上讲,反倒显得他心思龌龊猥琐了。

胡婉娘听得犯糊涂,可好不容易找到话茬,赶忙开口道,“就是如此,都是我兄长的错,世子哥哥别怪罪孟公子。”

胡品之一张脸又青又红,程荀低下头,抿住嘴唇努力忍笑,肩膀都忍不住轻微颤动。

晏决明时刻关注着程荀,自然也没错过这一幕。他嘴角忍不住上扬,笑着打圆场,“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走了。绍文,等过些日子,我再派人来接你。”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场面却十分和谐。一番道别后,程荀随胡婉娘坐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往扬州城去。一路上,胡婉娘频频掀开帘子,借着与胡品之说话的当口,殷殷看向晏决明。离扬州城越近,她的离情越发浓烈。

那夜,楚秀才始终没有苏醒过来,无奈下,晏决明只能派天宝将人连夜送回观宅,好生将养着,只待他清醒过来,能说清楚偷袭晏决明的来龙去脉。

而自从那夜后,晏决明对胡品之更是上心,与胡品之相约在湖山上赏景、游玩,又一同去了书院拜访书长、先生们。胡品之本就捧着晏决明,见他如此看重自己,更是乐颠颠地去了。一连几天下来,竟是彻底将自己妹妹的小情绪忘在脑后。

故而直到今天,胡婉娘才再次见到晏决明。来湖山几日,竟只见到心上人两面,胡婉娘心中不痛快。

但她没想到的是,刚回到家,竟然听到了更不痛快的事。

“你说什么?张子显要来?”

第37章 笼中鸟

胡婉娘刚走进晴春院, 就被林氏一句话砸蒙了。

“张子显?我的及笄礼为什么张子显要来?”

林氏理了理袖口,语气平淡,“张家与我们家姻亲故旧的,他代张家过来观礼、送礼, 有什么怪的?”

胡婉娘腾地站了起来, 眼里仿佛要冒出火。她冷笑一声, “呵, 若真是如此我可要谢天谢地了!女子的及笄礼,用得着他上赶着来观礼?

“您现在说得好听,等礼成, 那厮是不是就直接要在家中住下了?我看不如再过几日, 直接让张子显将我打包带回京城算了, 这才遂了你们的意!

“母亲,就编这种话哄我了。我都十五了!”

胡婉娘口吻激烈、咄咄逼人,用尽浑身解数表明自己对这桩婚事的抗拒。只可惜林氏铁了心,当即拍案而起, 怒喝一声, “给我跪下!”

闻声,屋里的丫鬟婆子齐整整跪了一地。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也只能跪下。胡婉娘却还站在原地, 梗着脖子,直挺挺地站着,不愿退步。

林氏慢条斯理地走到胡婉娘面前, 望着这张不肯服输的脸, 声音低沉:“你真当我不知道, 你去湖山这三天,是为了什么?”

胡婉娘强撑的镇定露出破绽, 慌忙躲开林氏的视线。

林氏却没有就此打住,反而步步紧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婚事由不得你任性。从古至今,谁的婚事不是父母做主的?若是人人都由着自己的心思婚嫁,伦理纲常何在?这世道就要乱了套了!

“你从小金枝玉叶地长大,你想清楚,若不是胡家,你哪来如今的好日子?你长大了,这是你要为胡家付出的时候了。胡家不能白养你这么多年!

“这一年多,我好话歹话都与你说尽了,你却还是这般冥顽不灵。婉娘,你令我寒心!”

胡婉娘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

林氏的话高高砸下,仿若最后的宣判。

“及笄礼后,张家便会上门提亲,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丢下这句话,林氏便如那斗胜的公鸡,昂着脑袋离开了。晴春院内一片寂静,而胡婉娘一口气泄出来,终于承受不住,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

程荀赶忙上去扶住她。她略感不对劲,抬头却看见往日最是忠心的玉扇还跪在原地。她的目光呆滞僵直,死死盯着地面,手放在腿上,紧紧攥着衣裙。

程荀心中疑惑,却顾不上思量。她将胡婉娘扶到一旁的椅子上,轻声问道,“姑娘,可要去床上休息?”

胡婉娘睁着她那双空洞的双眼,缓缓摇头。

程荀从身后桌上给胡婉娘倒了杯水。玉扇仿若一尊凝固的雕像,仍然跪在原地。她拿着茶杯走过来,路过玉扇时,不动声色地用脚轻踢了下她的小腿,示意她快点回魂。

她将茶杯递给胡婉娘,胡婉娘捏着那茶杯,举在眼前细细端详。

“你知道这是什么杯子么?”她自言自语道,“官窑烧的压手杯,青花斗彩,工艺最是精细。我从前听陈妈妈说,这一个杯子抵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嚼头呢。”

“小姐用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程荀小心翼翼地附和,却已经隐隐猜到她想说什么。

果然,胡婉娘笑了一下,反手就把这不菲的杯子狠狠摔到地上。

“这便是我这么多年过好日子的代价。”

程荀望着满地的瓷杯碎片,久久无言。

胡婉娘形容憔悴,委顿在高高的椅子里,半晌后突然坐直身体,眼里重新闪起迫切的光亮。她拉住程荀的手,那么用力,像拉住最后一棵稻草,急声道:“快去,快去把兄长找来!”

玉扇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应了一声便匆忙跑了出去。

半晌后,胡品之甩着袖子姗姗来迟。胡婉娘殷切地迎上去,希冀的目光紧盯着胡品之,哽咽道,“兄长,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不想嫁张子显,我不嫁!”

胡品之有些为难地推开她的手,大步走到上首坐下。

“婉娘,来时我也听说了,母亲这回估摸着是铁了心。”

她刚想说什么,就见他一摆手,毫不客气地吩咐玉扇,“怎么连茶都不会上?”

说完,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胡婉娘,“婉娘,你说什么来着?”

“兄长,你之前不是说会帮我和世子哥哥……”

“这个嘛……”胡品之轻咳一声,摸摸鼻子,神色有些犹豫,“婉娘,实在不行就算了吧。”

“算了?怎么算了?”胡婉娘愣住了。

“唉,哥哥也不是没帮你。这次去湖山,不就是哥哥找了天大的好机会撮合你和世子爷么?可你看最后怎么着?你就见了世子爷两面!”

胡婉娘有心辩解,却又被他打断,“婉娘,实在不行就算了吧。这几日我也想过了,虽你与世子爷无缘,但好在如今世子爷眼里,已经挂上了我胡品之这号人物。

“既如此,那也不必非要你嫁去侯府。反倒是张家,你可以把握一下。”说完,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面上的茶沫。

程荀听得心中作呕。

五年前她便知道,胡品之不过是个卖妹求荣的无耻小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能面不改色地将这一切在胡婉娘面前摊开。

她站在角落,眼睁睁看着胡婉娘脸上血色尽褪,原本的期盼变得麻木。而后,她缓缓走到胡品之跟前,停顿两秒,猛地抬手掀翻了胡品之掌中的茶盏!

滚烫的茶泼到身上,胡品之惊叫一声,下意识就挥起拳头,想起这是胡婉娘,又悻悻放下手。

“荒唐,荒唐!怪不得世子爷瞧不上你!”胡品之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扭曲着一张脸,匆匆离开了。

室内一片死寂。

胡婉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望着地面上的水迹。黄昏时分,夕照透出门扇,落到她金线绣边的衣角上,那样华美,却又那样孤寂。

程荀站在阴影里,目睹了面前这人一切的情绪。她厌恶胡婉娘,或者说,她憎恶胡婉娘。可就在这一刻,她心中竟然浮起几分微妙的同情和唏嘘。

这个自以为活在爱里的千金小姐,无拘无束地度过了十几年,直到今日才发现,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标好了价码。

她是父母维护家族利益的工具,是兄长拉拢权贵的玩物。

而在一切至高伟大的力量面前,“胡婉娘”三个字,何其微小-

熏风吹皱荷塘,澄湖上莲叶接天。暑气蒸腾,日夜蝉鸣不停。

入六月,胡府更是一派繁忙。门前小厮每日引来送往,无数珍奇厚礼流水般送进胡府,皆是打着胡家千金及笄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讨好贿赂这位拿捏着两淮盐运命脉的厚禄高官。

这些日子,光是将这些奇珍异宝清点入库、归入账册就忙得程荀不可开交。只可惜,再多的珍宝也没能让胡婉娘展开笑颜。

及笄礼一天天临近,胡婉娘愈发阴郁寡言。明明六月天,晴春院却仿佛入了冬,丫鬟小厮们行走间,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当了那个可怜的出气筒。

程荀想得更多。前几日,张子显打着观礼的旗号来到胡家,被胡瑞以自家世侄的身份,盛情邀请住下。而他的到来,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胡婉

娘岌岌可危的希望。

程荀清晰地感知到,胡婉娘那年轻鲜亮的皮囊下,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正在迅速枯萎。

她不哭不闹,按时用膳就寝,可越是这样,越让程荀警惕。她私下里吩咐院里的丫鬟们,宁可不睡觉,也要寸步不离地看守好胡婉娘。

若是胡婉娘出事了,整个院里的人,恐怕都没有好下场。

胡家波涛暗涌,观宅那边也久久没有进展。曲山如今在胡品之手下做事,没有帮忙采买跑腿的遮掩,二人见面愈加困难。

今夜,程荀终于找到时机,在垂花门处守到了路过的曲山。二人站在庭院中,神态自然,仿若只是熟人偶遇寒暄。从翼山引来的流水淙淙作响,掩盖住二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据曲山所言,楚秀才虽然醒了,却还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头疾向来艰深晦涩,苏老几番诊治,效用也不大。晏决明已经遣人去溧安调查这楚秀才的来历,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信儿,如今只能静候消息。

程荀勉强点点头。

胡婉娘的婚事越来越近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留在胡府多久。越来越紧迫的时间、终于抓到的线索,期盼和压力让她几乎彻夜难眠。

辞别曲山后,她又回到晴春院。胡婉娘已经睡下,她再三叮嘱守夜的小丫鬟,务必看好胡婉娘的安危。小丫鬟被她吓得连连点头,脸都白了。

程荀暗中叹气。丑话说在前,总好过胡婉娘真的出事。

离开时,已过了三更。宅院里悄然无声,只闻蝉鸣伴着流水。程荀拖着疲乏的步子,刚走进花园后的假山林,就听见其中隐约传来细碎的人声。

她停下脚步,下意识屏住呼吸。只听见那山石深处,竟然传来一个女子微弱的哭叫,与之相伴的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她皱皱眉,正想着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府里做野鸳鸯。可下一秒,女子高呼一声救命,随即便被什么捂住了嘴,只能听见憋闷的挣扎。

那声音如此熟悉,程荀浑身倦意顿时烟消云散。

竟然是玉扇。

她心道不好,提腿就想冲进林中,却又怕若是被她撞见,那男人干脆鱼死网破怎么办?她踌躇几秒,干脆往后跑了几步,高声喊着:“刘妈妈?刘妈妈!姑娘找您呢!”

她一边喊着,一边向林中走去。果不其然,山石之中的声音瞬间消弭,只剩下她的高呼在回响。

她小心翼翼地顺着刚才的方向走去。黑夜中,假山石的黑影投在地上,四周仿佛站满了形态诡异的凶兽,张着血盆大口,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终于,绕过一个转角,她看见独自蹲在地上的玉扇。程荀站在几步外,不知该不该向前。可玉扇却转过身来,她衣衫凌乱,两只手紧紧攥着散开的前襟。月光下,那张脸写满恐惧和绝望。

程荀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她伸手为她拉紧领口,轻声说道:“没事了,我们回去。”

一颗泪顺着下巴滴到她手上。程荀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带她一步一步走出这片假山林。

回到偏房,程荀将门关紧。玉扇坐在桌边,目光空洞。

程荀迟疑地走到她跟前,不知该说什么。可玉扇突然一跃而起,几步迈到洗漱架边,拿起帕巾,就着冰凉的水用力擦拭自己的脖颈。

程荀眼见着那片脆弱的皮肉被磨得通红,忍不住去拦她的手,可玉扇死死拽着帕巾不放,拉扯之间,木盆被掀翻在地,打破这静谧的夜。

隔壁屋子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玉扇终于停下了动作。

程荀抱住她的肩膀。三伏天,怀中的身体却冰冷异常,无法抑制地打着寒颤。

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声音微小却坚定,“你不脏,这也不是你的错,别怕。”

程荀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在这一刻,语言的力量似乎更加渺小了。她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句话,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崩溃边缘的玉扇。

终于,玉扇像是终于挣脱开那层冰冻的壳,双手环住程荀的背,埋在程荀的肩膀里,无声痛哭。

过了许久,她将玉扇拉到床边坐下,玉扇慢慢平息下来,一张脸涕泪交加。程荀替她擦干净脸,又倒了杯温水,塞进玉扇手里。

夜风吹进屋里,烛光明灭。半晌,她听见她破碎的声音:“我爹……逼我嫁给福全做续弦。”

程荀心中一惊。

福全在胡家待了几十年,早已混到管家的位置,在下人中算是顶体面的人物了。可这福全今年已四十多岁,年纪恐怕比玉扇爹还要大。

最要紧的是,这福全前前后后娶过三个媳妇,都以早逝告终。府中下人里早有传闻,那几个女子并非操劳或病痛,而是死在福全暴虐的拳头下。

“我不愿意,可我爹逼我……”她握紧了手里的茶杯,“今日福全还将我骗出去,意图欺辱我……”

她的声音再度哽咽,程荀连忙拉住她的手,“你嫁不嫁人、嫁给谁,你爹说得不算话。无论他如何谋算,姑娘不点头,你就不可能嫁给他。”

“更何况,”犹豫了下,她还是说出口,“更何况,从前姑娘与我说过,若是我将来有心仪的人,她会给我做媒。如此想来,姑娘也定不会在此事上特意为难你。”

玉扇无望的眼里亮起点点希冀,她急切地问,“可是真的?”

程荀用力点点头,“至于福全,你也别怕。你日后提起警醒,谅那厮也不敢在后宅为非作歹。”

“好的、好的。我让姑娘替我做主,我让姑娘替我做主……”

这个初见时活泼大胆、张牙舞爪地与她争夺大丫鬟位置的少女,不知何时起,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尚且光明的日子,或许从母亲离世的那一天起,就黯淡了下来。也或许更早,当她降生成为胡家家生子时,就注定了今日要遭受的苦难。

程荀心中苦涩,轻轻抬手,别起她散落在脸上的头发。

三日后,胡宅张灯结彩、宾客引来送往,罗绮香粉穿行人群之中,珍馐菜肴流水般送上席面。

在这一派繁华靡丽中,胡婉娘像是朵终于怒放的花儿,在众芳之间嬉笑怒骂。

程荀心中不解。昨日还愁容满面的胡婉娘,今日就变得如此欢欣雀跃,好似那不如意的婚事、被父母兄长拿捏磋磨的现实全然不见了似的。

胡婉娘一向是将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的人,从来不知何为忍耐、也从不屑于忍耐。

难道一夜过去,那些虚以为蛇、伪装做戏的把戏,她便都无师自通了么?

及笄礼后,胡婉娘又恢复了从前那般骄纵傲慢的性子。她的转变让晴春院的人都松了口气。就算这样的她难伺候,也总比阴晴不定的样子来得好。

又过了半月,张家上门提亲。两家早有默契,婚事很快就走起礼,如今已经过了纳采、问名,这桩婚事,基本已经定下来了。

虽然离胡婉娘正式嫁去张家还有一年多,但程荀还是不可遏制地焦虑起来。好在今日曲山终于送来消息,晏决明请她今夜去观宅一趟,溧安那边有信了。

今夜恰逢玉扇值夜,她同玉扇吩咐了几句,便趁着月色,偷偷从翼山出府。

晴春院里,胡婉娘坐在铜镜前,小丫鬟在侧为她通发。

玉扇轻声走上前接过梳子,小丫鬟乖觉地带上门出去了。胡婉娘摆摆手,起身要去就寝,玉扇一咬牙,在胡婉娘面前跪下了。

胡婉娘一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玉扇深深低头。她望着光洁的地面,鼓起勇气,“请姑娘为我做主!我爹爹想将我许配给福大管家,我,我……”

她情不自禁哽咽起来。

“玉扇只想一辈子留在姑娘身边伺候,不想嫁人,恳请姑娘为我做主啊!”

内室寂静无声。

玉扇察觉到这异常的安静,终于止住泪水。期待和忐忑在心上不断敲打,她眼前发黑,只觉得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

一只手伸过来,缓缓抬起了她的脸庞。

她望见胡婉娘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烛光从身侧照过来,她半张脸藏在黑暗之中,眼神阴恻恻的,全然不见从前的天真。

恐惧一点点攫取她的心脏。

“你爹让你嫁,你就嫁啊。”她声音轻柔,却吐出了这世上最残忍的话,“福全配你不是绰绰有余么?你爹辛辛苦苦养你一场,也该到你回报的时候了。”

她用力推开玉扇的脸,抽出丝帕擦了擦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安心待嫁吧。你成婚那日,少不了你嫁妆银子的。”

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正发愁没人陪我呢。多谢你了,玉扇。”

玉扇趴伏在地。

她一脚踩空,终于跌落悬崖。

第38章 楚秀才

夜色渐浓, 程荀跟随曲山,快步向翼山去。

一如之前那般,翼山守夜的人不见踪迹,也不知曲山用了什么法子。入夏, 翼山林深叶茂, 月下树影重重。

曲山驾轻就熟地在前带路, 穿过小杨林、蹚过山涧, 竟然逐渐可见一片石墙。程荀恍然,翼山说是山,其实更像个隆起的矮林。虽然这处人迹罕至, 但为了安全起见, 胡瑞还是在翼山边缘修筑了围墙。

来到一丛半人高的狗尾草面前。曲山上前拨开狗尾草, 那石墙中间居然被人凿开了个大洞,用一块能活动的石头遮掩着。

曲山上前用力将大石块挪开,石洞并不算狭窄,成人弯腰就能过。程荀看着这洞, 心里久违地有些微妙。

“呃……之前他也是从这里来的吗?”程荀实在忍不住, 出言问道。

曲山一愣,摸着头纳闷道,“这倒不是, 这墙不算什么,少爷轻轻一跃就过来了。这个洞是少爷之前吩咐我凿的,方便您往来进出翼山。”

程荀望着这无论怎么看, 高度都称不上“不算什么”的石墙, 有些无言。

晏决明如今身手这么好了么?

她一边弯腰钻出洞, 一边在心中暗暗思量。

好像重逢以来,她确实没有问过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又过得如何。是因为每次见面时间都太紧迫、只能说之后的谋划吗?还是因为她自己本就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呢?

其中缘由, 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姑娘,您往前走几步,外面有马车候着。我就在这等着,您安心去就是。”曲山弯下腰,从石墙那头叮嘱她。

“劳烦你了。”程荀点点头。她向前看去,枝叶掩映间,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果真停了一架马车。

程荀向那马车走去。四周万籁俱寂,静夜之中,只能听见她踏在枯枝草叶上轻巧的脚步声。离那马车越近,马儿甩尾时的响鼻声就越清晰。程荀挥开挡在眼前的疏枝,眼前豁然开朗,却见那马车旁竟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溶溶月色之下,却见那人身姿挺拔颀长,俊朗的眉目遥遥望向她来的方向。程荀拨开枝叶的下一秒,他的视线终于落到她眼里。

那人脸上浮起几分笑意,大步向她走来。

“你来了。累不累?”晏决明走到她身前,低头望着她柔声问道。

是他挨得太近么?程荀居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视线游离,望向不远处的马车,“先上去吧,时间要紧。”

“好。”他温声回答。

二人坐上马车,车夫驱车疾行。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山中回响。程荀坐在晏决明身旁,山路颠簸,二人肩膀时不时撞在一起。

夏夜闷热,程荀只觉得车内温度不断攀升。

程荀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晏决明余光察觉到她的动作,抬手支起一旁的车窗,纱帘随风飘动。

风吹进车厢,这丝丝清凉给她芜杂繁复的心绪也降了温。

“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你不在观宅,不打紧么?”程荀开口问道。

“没事,观宅那边有王伯元。”晏决明从车厢矮柜中拿出一个水囊,递给程荀,“走了一路,喝点水吧。”

程荀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接过。

水灌进肚子,摇晃的车程、逼人的暑热,像极了从前他们二人赶集回家,她坐在板车上的场景。鬼使神差一般,她下意识将水囊递给他,“你要么?”

刚说完,她便后悔了。可晏决明丝毫没有迟疑,顺手就拿过水囊,对着瓶口喝水,毫不避讳。

他自然的举止一瞬间让程荀想起曾经的程六出。

“溧安那边有消息了。”晏决明放下水囊,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样?”程荀坐直了身子。

晏决明望着她,微微一笑。

“不急。这些消息,要在楚秀才面前说才有用。”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观宅侧门停下。晏决明扶着程荀下了车,二人走进楚秀才所在的院子。

已是夜半时分,小院里灯火通明。屋内,楚秀才坐在椅子里,神情呆滞,嘴边还流着涎水,纯然一副痴傻模样。

王伯元看见二人来了,连忙起身,“快来。”

二人在一侧坐下。晏决明道:“冯平,进来吧。”

门外走进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魁梧、一身短打,步子轻巧利落,一看便是个练家子。

那人走到屋中,向晏决明行礼后,沉声道,“回主子的话,平此行去溧安县,已查明楚秀才来历,然平办事不利,其中诸多细节仍未查清,望主子责罚!”

“无事,你说吧。”

冯平站起身,这个面相凶狠气质却沉稳的汉子说道:“楚秀才,本名楚庆,二十五岁,家住溧安东口巷子,家中父亲早逝,原有母亲、妻儿三人。五年前,楚母自缢身亡、儿子服毒而死,妻子至今不知所踪。”

程荀目光移向楚秀才,他仍无声坐在椅子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屋中摆设。

“继续说。”晏决明微抬下巴。

“五年前,楚庆得中秀才,从扬州鉴明书院回乡探亲。恰逢胡瑞任期结束返回溧安,邀溧安县众儒生才子前去胡府赴宴,楚庆也在其中。当日,楚庆与妻子一同赴宴,宴后第二日,二人才返家。

“据旁邻所说,那日起楚家就闭门不出。直到三日后,楚庆疯了似的跑出家门,邻居上前询问,却发现楚母与楚家四岁的小儿都死在了屋中,楚家娘子不知所踪。”

程荀心中一跳,再看楚庆,他面上虽仍旧呆滞,可放在腿上的手却微微一颤。

“还有呢?”晏决明面不改色。

“楚庆将母亲、儿子下葬后,此后便消失了。旁邻都说,说……”

冯平面带迟疑,抬眼看了一眼楚庆,才开口道,“说是楚家娘子跟人跑了,楚母不堪受辱才上吊自尽,楚庆也因此疯疯癫癫……”

楚庆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嘴里难以抑制地喘着粗气。程荀就坐在一旁,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

晏决明站起身,迈着平缓的步子,走到楚庆跟前。他盯着他的双眼,俯下身轻声道,“楚庆,你的妻子和别人跑了吗?”

随着楚庆愈加急促的呼吸,程荀的心也一点点提了起来。

“过去五年了,你的妻子还背着荡|妇的骂名。随便一个外乡人去打听两句,就能听一段写着你妻子名字的风流韵事。楚庆,你甘心么?”

楚庆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里凶光毕现。王伯元警惕地站起身,冯平向前一步,手已经放在了腰间佩刀上。

可晏决明分毫不退,步步紧逼。

“当初你溃逃到扬州,在书院里躲了整整五年,卖疯卖傻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含冤的妻子?可曾想过你母亲、儿子还在土里尸骨未寒?

“五年,你就想出个偷袭的法子,这便是你五年的筹谋策划么?

“楚庆,装疯装久了,你便真当自己疯了傻了么!”

“够了!你知道什么!”楚庆爆喝一声,猛地站起身。

他双手抓住晏决明的前襟,程荀心一惊,霎时就要上前。却见晏决明抬起双手,止住冯平和王伯元的步子,又转过头安抚地看了一眼程荀。

楚庆青筋暴起,凶狠地盯着晏决明,仿佛要在他身上撕下一片肉。

“七娘受辱,我历尽千辛才将她带走,可那个混账!”他双唇颤抖,眼里竟然留下了血泪,“那个混账怕此事被他爹知晓,居然派人将我骗走,私下恐吓我妻儿老母!”

“母亲不愿拖累我,当夜就上吊自尽……”回忆起那一幕,他好似失了浑身的气力。

他的手从晏决明领口滑落,跌坐在地,喃喃道,“七娘不堪受辱,竟跑到了胡家门口自缢……大郎……家中无人,大郎误食了毒鼠药,当夜便去了……”

“一夜之间!只是我被骗走的一夜之间啊!”楚庆佝偻着身子,伏在地上痛哭出声,“大郎……我的大郎才四岁……身子小小的,就那么丁点大……”

他崩溃的哭喊在屋中回荡。这个曾经也有过光辉前程的男人,狼狈地趴在地上,涕泪糊满整张脸。

程荀只觉得眼前也模糊了,一些被她压抑许久的伤痛好似也被这哭声唤醒,她转过身去,不愿在晏决明面前失态。

众人沉默许久。楚庆的哭声终于渐渐平息,晏决明蹲下|身,轻声道,“楚庆,若你心中还有血气,就别再装傻充愣。”

楚庆抬头看向晏决明。

“你清醒地活着,就是对胡品之最大的威胁。”-

夜已深,程荀本想再去看看妱儿,可估摸着妱儿已经睡下,便干脆先随晏决明回胡府。

二人沉默地坐上马车,程荀仍然想着楚庆的遭遇,心中沉重。

晏决明一路觑着她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道,“别担心,只要楚庆神志清醒,这一切就都好办。”

程荀回过神来,“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楚庆娘子的尸骨,应该还在溧安胡府。”晏决明转动着手指上的戒环,沉吟道,“我怀疑,我当初去胡府那天,就是楚庆娘子在胡府自缢,然后被胡品之处理尸身的时候。”

“对,这样就都对上了。他当日定是以为你撞见了他处理尸体,才会对你赶尽杀绝。那只要找到楚家娘子的尸体,是不是就算人证物证俱在?”程荀坐起身,细细思索,“可是,如何确认楚家娘子的尸身仍在胡府呢?”

晏决明顿了顿,道:“冯平与我说,楚娘子自尽后,楚庆曾经去过胡府。他想去找胡瑞讨公道,却被胡品之派人拦下,痛打一顿后,被扔到了乱葬岗。”

“他死里逃生,在乱葬岗整整找了三日,也没找到妻子的尸身。可以想见,楚娘子多半还在胡府。”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程荀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歉意。

她抓住他的袖角,轻轻摇了摇。

“你并非有意伤他,若不这么逼一逼,他不会放下伪装、说出真相的。别往心里去。”

晏决明望着她揪住自己袖角的手,眼神逐渐柔软下来,如同那春融寒冰。

可惜,下一秒程荀的手便收了回去。

他藏好心中的失落,却听她说,“楚庆这事,是不是不足以扳倒胡家?”

程荀在胡家待了这么多年,对官场上的事多少也有一些耳闻。胡品之这事,胡瑞或许会因管教不力得个朝廷的申斥。可若想胡家垮台,只牺牲一个胡品之,还远远不够。

果不其然,晏决明道:“要想扳倒胡家,还需从胡瑞本人下手。这个你别担心,他在官场上的勾连不少,这些年赚了个盆满钵满,也惹了不少人的眼。

“我手里已经有了一些他侵吞朝廷银钱、收受贿赂的证据。只是坐上这个位置的,就没有不贪的。只要别过火,朝廷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要再等等,胡瑞身上的窟窿越大,我们胜算就越大。”

程荀一字一句认真听着,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不再说话,而是掀起车帘,目光投向车外飞速后退的树影。

翼山到了,晏决明看出她的落寞,欲言又止许久,只说出口一句,“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程荀神色勉强地点点头,匆匆离开了。

钻进石洞前,她突然回身,远远地冲他挥挥手。

晏决明情不自禁向她跑去,还没走到跟前,她便消失在草木之间。

风里只留下她的一句话。

“保重自己,小心行事。”

晏决明望着那尚在摇晃的狗尾草,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

钻过石洞,曲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带着她下山。

曲山是个规矩的,全然没有过问她任何事。一路无言,程荀心头想着晏决明的话,焦虑和烦躁不停敲打着她的大脑。

她知道这事并非一朝一夕,可是她还能等多久呢?或许胡家迟早有一日要倒,可若她不在胡家,若她不能亲手了结胡品之,她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心中思绪万千,曲山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后一扯。程荀疑惑地望去,却见曲山示意她不要出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抄手游廊旁的垂柳下,站着一男一女。

月光朦胧,垂柳的枝条影影绰绰,程荀努力辨认,却发现那女子竟是玉扇。

她瞬间提起心,担心身旁的男人是福全,可那身形着实不像。曲山在旁轻声道,“洪泉?”

看出程荀的疑问,曲山小声解答,“洪泉是胡瑞身边的人,二十岁的年纪,还未娶妻,平日帮胡瑞在府外跑腿做事。”

胡瑞身边的?为何与玉扇见面呢?今日她不是值夜么?

她心中不解,却见玉扇居然扑进了洪泉怀中,肩膀微微颤动,似乎在哭。

程荀这才恍然。原来玉扇的不情愿中,还有这么一层故事。

她望着那对月下相拥的恋人,心中突然一动。

“曲山,你能帮我查一查这洪泉,都帮胡瑞做过什么事么?”

第39章 契约定

从观山回来的那夜, 焦灼忧虑就像是一层雾霾,罩在程荀本就阴郁的心上。

三伏天,扬州高温湿热,树上的蝉鸣彻夜不停, 叫得人烦躁不堪。天气与情绪的双重高压下, 程荀的神经愈发敏感。

她甚至觉得自己好似个潮湿的木柴, 想要一口气点燃自己, 却只能不轻不重地烧出些黑烟。

等待、等待、等待。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唯有等待,可那希望的曙光忽远忽近,黎明前的黑夜总是格外难熬。

她问自己, 我只能如此被动地等待么?晏决明让她相信他, 说一切有他在。可这些年, 老天教会她最有用的一课,便是人从始至终,只有自己能够依靠。

她不敢相信任何人,也当不了那个坐在原地等待好事降临的人。

可是她的机会在哪呢?

翌日, 胡品之在澄湖之上, 宴请张子显。胡张两家的婚事基本上算是定了,张子显本不应该继续留在胡家。

可张子显明年就要下场,初来扬州之时, 便有心去鉴明书院待个大半年。鉴明书院盛名已久,张子显早就打通关系,只等去书院里请教师长。

过几日他便要住进书院之中, 往后只有旬假才能出来。

胡品之虽然此前对张家多有意见, 可婚事已定, 他也迅速转变态度,热心拉拢这位准妹夫。就连辞别宴, 也特意叫上了胡婉娘。

程荀跟在胡婉娘身后,缓步走进澄湖之上的亭台。

“子显,按情理而言,婉娘本不该和你见面。只是兄长想着,你二人自小便认识,倒也没有这么多讲究。”胡品之笑着朝胡婉娘招手,“婉娘,快来。”

胡婉娘姿态未变,仍踩着骄矜轻慢的脚步。

程荀低下头,心中忍不住发笑,这样的荒唐事,也确实只有胡品之干得出来。就是不知那位自诩守礼、行为有度的张子显如何想呢?

可她实在高估了张子显。张子显初来扬州时,对这位只在儿时见过几面的胡家表哥还有几分不适。可乱花迷人眼,很快他便明白,扬州这繁华富贵的销金窟里,养出多么轻浮的性子都不足为奇。

胡婉娘徐徐落座,端起茶盏品茗,并无言语。

胡品之的笑有些僵硬。自那日他与胡婉娘大吵一架后,她在他面前便没有好脸色。平时也就罢了,今日当着张子显的面,他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他尴尬地笑笑,又与张子显说起此前去鉴明书院的见闻。

上次与晏决明、王伯元、孟绍文同游湖山的事情,不知被胡品之挂在嘴边讲了多久。张子显面上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心中却厌烦。

胡大人也算个能臣,不知怎么养出胡品之这么个眼皮子浅的!

胡品之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两三日的同行快被他讲出花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晏、王、孟三人都拜倒在他的才学风姿之下。程荀听得发笑,若不是那三天她也在,恐怕就要信了。

胡品之越说越起劲,张子显听得不耐烦,正要出言打断,却听他说道,“回去的路上,世子爷还问我为何婉娘这几日都未出门。她身子不适,错过了不少湖山风光,倒也可惜。”

张子显一愣,对面,胡婉娘夹起的点心也一个不慎落到了衣服上。

“婉娘那几日也去了?”

张子显笑得意味深长,胡婉娘一张脸青红交加,胡品之这才想起自己说错了话。

他磕磕绊绊地遮掩道,“哦,婉娘,湖山风光秀美,我就顺便带她同去了,倒也没玩什么,她那几日都在屋中,就是换个地方休息罢了……”

胡品之干巴巴地解释,整个场面惨不忍睹。程荀有心继续看戏,可就胡婉娘那副模样,若她此刻不站出来解围,恐怕回去以后就是别人看她的戏了。

程荀向前一步,拿起丝帕擦了擦胡婉娘被沾了点心沫的衣裙,无比自然地开口:“姑娘,可要去更衣?”

胡婉娘扶着她的手,勉强站起来,扯出一个笑,匆匆走了。她气得快要发晕,手指更是紧紧掐进程荀肉里,程荀忍不住蹙眉。

身后,张子显望着主仆三人的逐渐走远的背影,手微微动了一下。

胡婉娘与陌生男子在外同游两三日,这事虽然说出来,于礼法上不大好听,但于本心而言,张子显没那么在意。

他早就知道胡婉娘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也早看出她的虚荣和愚蠢。可他对她的关照,也不过是出于婚约带来的好处罢了,谁又比谁更亏呢?

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得一个两淮盐运使的岳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何况这桩婚事还附赠一个他颇为入眼的丫鬟。

他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胡品之狼狈地转移话题,张子显从善如流,直到胡婉娘再入席,二人已经喝过一轮酒了。

胡品之揽着张子显的肩膀,语气含含混混,“子显老弟,将来我可就把婉娘交给你了,你要好生待她、照顾她!”

胡婉娘坐下,冷冷地说了句,“照顾我的人多得是,这么多丫鬟又不是吃白饭的,哥哥便别操心了。”

说罢,她突然笑了下,饶有趣味地开口,“说起来,我院里说不定还有桩喜事呢。”

“什么?”胡品之醉意熏天。

“嫁丫鬟呗!”胡婉娘挑拣着盘子里的菜,毫不在意道。

张子显脸色稍变,飞快地瞥了一眼程荀。程荀的手顿时收紧,下意识看向玉扇。而玉扇恭敬地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胡婉娘抓着玉扇的裙摆往前一带,玉扇趔趄着站稳。

“就是这个丫鬟。”胡婉娘指着玉扇,兴高采烈地笑着,好似打心眼里为玉扇开心似的,“我可为她寻了个好前程!”

“好前程?有多好?”

“府里的大管家,外边的大掌柜,福全,好不好?”胡婉娘丝帕掩住嘴角,笑得开怀。

程荀猛地抬头望向玉扇,玉扇的神色丝毫未变,脸上还挂着那独属于奴才的、卑微讨好的笑。

她佝偻着身子,连声道,“好,好!姑娘认定的亲事,哪里有不好的!”

胡品之睁着那双醉眼,上下打量玉扇,“你这丫头,说起婚事竟也分毫不害臊!”

玉扇在旁赔着笑,程荀低下头,不忍再看。

宴席散去,胡婉娘洗漱入睡。程荀吩咐完值夜的小丫鬟,一转身,却见玉扇已经匆匆走了。她赶忙追上去,追到偏房,却眼睁睁看着她关上门。

程荀倚着门,对着门缝轻声说,“玉扇,我们谈谈。”

半晌,里面依旧无声。屋里传来倒水、拧帕的声音,再过了会儿,烛光熄了。

程荀无奈地叹口气。看来只能等明日了。

夜已深。程荀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月照纱窗,朦胧的月华洒进屋内,留下一条条缥缈的光柱。程荀望着那光下流动的尘雾发怔。

玉扇,果真还是要被迫嫁给福全那个混账吗?

那个洪泉呢?他知道此事吗?

想起前几日曲山告诉她的消息,洪泉来府里十多年,为人机灵,略有些懦弱,却是个规矩老实的,从不会说闲话。或许胡瑞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这些年愈发喜欢使唤洪泉替他做些“外面”的事。

能被曲山打听到的,大部分都是些不起眼的收租、送礼等事,唯有一件事,让程荀有些在意。

两年前,洪泉离府,陪胡瑞去了扬州治下青麻山,在那呆了半月之久。

青麻山多是农田村户,既非临近港口,也无甚盐场,更别说什么达官贵人喜欢的风雅之地,胡瑞又何必去哪那么久呢?

除非……

门外突然传来推门的吱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程荀警觉地坐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透过窗沿缝隙,她再一次望见那个背影,匆匆走出了偏房小院。

今夜月明星稀,程荀终于看清了那人。

是玉扇。

程荀皱起眉,匆匆披上一件外袍,追了出去。

她轻声关上门,小院外早已不见玉扇踪影。不详的预感徐徐漫上心头,程荀四处张望,终于发现拐角处一丛枝叶尚在摇晃。她定下心神,匆匆追去。

已过三更,这个时辰,就连值夜巡逻的人也都昏昏沉沉,不知躲到哪打盹儿去了。程荀不敢高声呼喊,只能顺着有可能的方向都找了一遍。

怎么哪里都没有!

程荀心中焦灼万分,一会儿担忧是福全又将她叫出去,一会儿又安慰自己,说不定是她要去见自己的情郎洪泉呢?

可想起玉扇今日在胡婉娘面前的模样,再多的猜测,都抵不过她心中最害怕的那个可能。

她越跑越快,三伏天里,她跑出一身冷汗,嗓子都冒出血沫的气息。

突然,这万籁俱寂的府中,除了她慌乱的脚步声外,又响起一道“扑通”的落水声。

程荀的脚步猛地一停。她喘着粗气,反应了两三秒,确认那道水声并非自己的错觉,拔腿就往那声音的来处奔去!

夜风带着潮湿的水汽迎面吹来,绕过一道垂花门,澄湖就在眼前。

澄湖水面宽广平静,程荀沿着湖边奔寻,终于看见湖边一处水面剧烈摇荡着。涟漪不断向外扩开,在那摇动的波纹之间,隐约可见一片纱裙。

程荀顾不上思考,纵身跃入水中。

她落入水中,黑暗的水里,一个人影在不断下坠。她摇摆双腿,下潜身体,向那人游去。

一米、两米……终于,她抓住了那个身体。

她从后背勾缠住她的脖颈,带着这沉重的身体拼命向上游。黑暗逐渐消弭,她破开水面,空气进入鼻腔,窒息感终于散去。

这一刻,程荀无比感谢自己是个在溧水边长大的孩子。

程荀艰难地带她游向岸边石阶,又将她拖到平地放好。玉扇从冒出水面的那一刻起,就在艰难地咳嗽、喘气,可双眼仍然紧闭着。

程荀压住心中的慌乱,学着从前在溧水边见过的方法,将她翻过身,用力吊起她的腹部,不停上举使力。

终于,玉扇呕出胸腹中的水,手也逐渐有了知觉,迷迷糊糊地抓住了程荀的手。

程荀将她放下,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袭上心头,狼狈地跌坐在地。

玉扇缓缓睁开眼,半晌眼神才聚焦到程荀身上。她开口,气若游丝一般。

“别救了……让我、死吧……”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程荀心中的愤恨和恐惧,她扑到玉扇身上,狠狠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她紧紧抓着她的领口,眼泪奔涌而出。

“你敢死!你敢死,就不敢杀了那个混账然后活下去吗!”

玉扇怔怔地望着身上的人。

这个向来冷静沉稳的大丫鬟,这个在什么事上都压她一头的玉竹,此刻为了她这条贱命,哭得涕泗横流、面目扭曲。

那早已麻木的心脏传来阵阵哀痛。

玉扇嘴巴开合,她想说,别哭了,我哪里值得你这样做呢?

可终于找回声音的那一刻,她却哭着向她求救。

“怎么办,玉竹……我怎么会把、把日子过成这样……玉竹,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躺在地上,明明身上穿着衣衫,却仿佛浑身赤|裸,所有的尊严和伤疤都暴露在这清风明月之中。

“嫁给福全那样、那样的人,我不如去死……”她崩溃地哭出声,“死了便一了百了,这世上,我唯独只对不起一个人……可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程荀抱住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谁在哪?”

一个男声突然响起,程荀身子一僵,脑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可还没等她开口遮掩,又听那人惊慌地喊道,“玉扇?”

那男子冲了过来,扶起玉扇的脸,满眼仓惶。

“玉扇,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玉扇攀住那男人的手臂,目光里藏满哀伤的柔情,她哽咽着,“洪泉哥,是玉扇对不起你……”

程荀起身站到一边。原来他就是洪泉。

情人抵着头低语,程荀轻声提醒,“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吧。”

洪泉背起玉扇,三人一路小心翼翼,匆匆回到偏房。

程荀替她和自己都换了干净的衣物。澄湖水凌冽,好在如今正是夏日,两人浑身湿透、又在风中说了许久话,也没有发热的痕迹。

玉扇劳累过度,昏沉间已睡了过去。程荀悄声关上屋子,正要走出偏房,想了想,又跑到自己房间,翻找片刻才向外去。打开院门,洪泉果然还在门外。

看见程荀来了,他赶忙走过来。程荀示意他不要说话,将他带到偏房外一处隐秘的林中。

她走了一圈,确认此处无人,才看向洪泉,“你知道,玉扇被她爹逼迫,要她嫁给福全吗?”

洪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她从未与我……”他猛地顿住,双眉痛苦地皱了起来。

程荀死死盯着他的反应,又问,“你现在如何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突如其来的真相将他打蒙在地,他迷茫地呢喃,“我不会让玉扇嫁给福全的。我绝对不会。”

“你不会?你要怎么阻止呢?”

“福全是大管家,你不过是老爷身边跑腿的,你要怎么救她?”

“还是说你怕了?你看见玉扇要嫁给比自己有权有势的人就退缩了?”

程荀直视着他,咄咄逼人的发问,几乎不留给他任何开口辩解的空间。

“玉扇宁愿死,也不愿嫁给福全。”

“你呢?你可曾有为了她豁出去的胆气?!”

这一连串的发问几乎将洪泉打垮在地,他的防线逐渐崩塌,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道,“够了!”

他呼吸急促,目眦欲裂,“我洪泉不是那等苟且偷生之人,我这辈子早就认定玉扇了!福全是个吃人不眨眼的,我就算杀了他,也绝不会让玉扇嫁给他!”

程荀久久地凝视着他,目光里充满怀疑和警惕。

对面那人逐渐平静下来,她声音轻柔,吐出的话却那般冷酷。

“你要杀他?你怎么杀他?拳头打死、斧头砍死、还是推到水里淹死?

“他死了你又如何逃脱?你若是被抓了判绞刑,又要玉扇如何面对你的死?你要她此生都在愧疚中度过吗?

“逼玉扇嫁福全,是她爹的主意。死了一个福全,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福全,一个又一个,你杀得过来么?”

这个说不上高大、却也结实体面的男人抱头蹲下,嘴里发出了好似困兽般痛苦的呜咽。

程荀高高在上望着他,没有丝毫的怜悯,等待着他的回答。

终于,她听到他虚弱却坚定的声音,“那我就带她走。”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逃到乡下、逃到溧安、逃到天涯海角也好,只要有我洪泉一双手,就绝不会让玉扇吃苦。”

程荀冷笑一声,“玉扇自小就在胡府长大,大丫鬟、半小姐,她凭什么陪你吃苦?离开胡府,你二人连身契都没有,难道要一辈子东躲西藏,过见到官府就跑、到处颠沛流离的日子么?”

洪泉绝望地跌坐在地。程荀的话堵死了他所有设想到的路,他眼前好似真的无路可走了。

程荀冷眼看着他。从小到大,她见过太多口蜜腹剑的男人。此刻能将一个人爱到天上去,过几年就能弃之如敝履。

若是玉扇与他走了,没了府中大丫鬟的体面和月钱,他又会如何待她呢?一个无父无母、连身份都无法证明的女子,将来的日子不都要看这个男人的脸色?

就像玉扇的爹娘。

她爹从前对待他娘如何暴戾,直到自己腿瘸了、再无法在府中做活,她娘又逐渐在大夫人面前混出脸面,那人才换了脸色。可她娘一死,他的本性就暴露无遗,转手就要将自己的女儿卖给快五十岁的老头做继室。

程荀收起心中的思绪,缓缓蹲下|身。她望着这个颓唐绝望的男人,轻声道,“洪泉,不如我们做一桩交易。”

洪泉浑浑噩噩地抬头。

紧张和振奋像一把火,慢慢点燃她这盆冰水。她感受到自己逐渐沸腾的大脑,左手悄悄扶住了右手手腕。她努力维持着平静,声音像是钩子,不断拉扯着洪泉的神经。

“我会替你解决好这件事,放你和玉扇出府。”她紧盯着他的神情,浑身肌肉紧绷,“作为交易,你告诉我,两年前,你和胡瑞去青麻山究竟做了什么,如何?”

洪泉迷茫的神情逐渐变得清晰,他撑着双手向后靠,眼里写满惊惧。

“你、你怎么知道……”

程荀左手死死抓住右手手腕,神情却愈发松弛沉稳。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十二年前,你家本是溧安县的农户,可胡家仗势欺人,逼迫你家几两银子就卖掉田地。你父亲被活活气死,你母亲也撒手人寰。

“你没有生路,就把自己贱卖给胡家作奴,从此生生世世都要为奴为婢。你是奴才,你爱的人是奴才,你们的孩子、孙子都要做奴才!”

“被胡家害得家破人亡,却还要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给胡家当狗。”程荀突然拔高声音,怒喝一声,“文东!你心中当真不恨么!”

文东。

惊怒之间,洪泉想起,这是他从前的名字,文东。

程荀一眼不眨地盯着洪泉的反应。

她的话里漏洞很多,譬如当初欺压洪泉一家、吞并他家土地的人并非胡瑞一家。胡家在溧安县枝繁叶茂,当初仗着京城胡聘的威风,肆意敛财的不在少数。

只是,今夜她一步步打破洪泉的防线,就是要勾起他对胡家的恨意与不甘,此刻又怎会轻易放过他呢?

看着洪泉又惧又怒的眼睛,她乘胜追击。

“文东,胡家待你如此,如今胡婉娘还要亲自将玉扇嫁给福全,你又何必再为他遮掩?

“况且,你难道就不曾想,我能知道这些事,本就意味着已经有更强大的存在盯上了胡家么?”

她靠近洪泉,声音轻柔得仿若勾人魂魄的山中精怪。

“你付出的只是仇家的一点秘密,得到的却是离开胡府、一身自由,将来,你要与玉扇如何厮守都不成问题。我背后的人,自然也不会亏待你。这么划算的买卖,你可别犯傻。”

她砸下最后的致命一击。

“玉扇的婚事与性命,就在你手中。”

她姿态自如,手心里却全是湿滑的汗。在洪泉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小腿颤抖着,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了。

终于,她听见对面那人低低的声音。

“好,我与你做这桩交易。”

头顶高悬的利剑终于落下,程荀缓缓放下紧握住右手镯子的手。

她站起身,向他露出制胜的微笑。

“希望你恪守诺言,背叛我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合作愉快。”

第40章 黑云起

夜色沉沉, 程荀辞别洪泉,匆匆回到偏房。

程荀推开玉扇的屋子,走上前试了试她前额的温度,果然, 还是发烫了。妱儿的前车之鉴尚且明晰, 她不敢耽搁, 赶忙用凉水擦拭了高温的身体, 又去自己房中翻出药瓶。

手里瓷药瓶触感温润,这是此前晏决明让曲山送来的。

有段时间,他几乎日日都派遣曲山过来, 各种稀奇古怪、有的没的都送了过来, 程荀起初还觉得是晏决明反应过度, 没想到这些东西居然大部分都派上了用场。

玉扇还在昏睡,程荀捏着她的嘴巴强行喂了进去。匆匆忙忙许久,她终于歇下来,坐在桌前, 等待天明。

天边渐渐泛起了点点浅白, 群蓝天幕中的月影愈发透明遥远。

一整晚精神高度集中,心绪更是爬了不知多少个山头,极度的恐惧、悲哀、焦虑、亢奋后, 程荀疲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感觉自己好似一个被抽干水的池子,曝晒在日光下,最后一点潮湿的水汽都蒸发殆尽, 整个身体空空荡荡。

她摩挲着腕间样式古朴的镯子。身体虽然困倦到快无知觉, 但她的大脑丝毫不敢松懈, 飞快旋转着,细细回顾今夜她与洪泉的交锋。

不得不说, 今夜的她占了大便宜。玉扇被逼嫁给福全、绝望之下自尽未遂,她对洪泉反复逼问、又逐一驳斥他所有出路,最后再用他的过往挑起对胡府的仇恨。就这么一步步,彻底击溃了他的防线。

这手段并不良善。

可对一个已然陷入困兽之争、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在绝境之处,一个看似神秘强大的力量此时伸出援手,而他所要付出的也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秘密,谁又能拒绝呢?

程荀自知自己的话漏洞百出,她出的每一招都直打洪泉的心结,一张又一张感情牌,在逻辑与理性面前不堪一击。

若是洪泉理智回笼后,还愿不愿意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玉扇,背叛胡瑞呢?

阴暗一点想,这世上为了几两碎银,不惜出卖自己父母妻女的都不算少数,她又从何保证洪泉不是这样的人呢?

彼时的她心中闪过了类似的忧虑,可是箭已在弦上,她来不及回头了。她若是露出丝毫的怯懦与心虚,恐怖不必等晏决明再多筹谋,自己就要命丧这府中了。

她能做的,就是拿出自己毕生的演技,摆出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模样,向洪泉暗示,胡家这艘大船,已到了风雨飘摇之际。

或许是她赌对了,洪泉胸中尚还有几分血性与胆气,并非胡瑞给个骨头就能摇尾乞怜的狗;也或许是她这咄咄逼人的连招,真的打得他失了理智。

总而言之,在程荀没有给出更有力、更实质性的证据与手段前,他居然就这么告诉了她,那年青麻山中胡瑞的所作所为。

真相与她猜测的差不多。有盐商地主仗着平日与胡瑞有所勾连,侵占了多家农户的土地,争执之中打死了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只留下了孤苦无依的爷孙俩。没想到,那孙女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连夜就跑到城中敲了鸣冤鼓。

一个贫苦农家出来的女孩,对上当地有名的豪强,其中难易可想而知。盐商虽没把这小姑娘放在心上,却恼怒她的大胆,当即找到胡瑞,通过胡瑞疏通了关系,此案最后不了了之。

而那盐商脑子活泛,此案了结后,特意找了个邀请胡瑞游赏玩乐的借口,打着献予民生的旗号,将所侵占土地的十之六七都孝敬给了胡瑞。胡瑞轻松到手半山良田,半推半就收下了这沾满血泪的田契。

而当时被带去交接田契的,便是洪泉。

洪泉回忆这段往事时,眼里有化不开的愤恨和无力。

这鲜活的情绪令程荀恍然。时隔十多年,他眼睁睁看着曾经遭受过的命运,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这种痛楚,是任何裹着糖衣的利益都无法消弭的。

虽说如此,但此刻冷静下来,程荀还是感到几分后怕。她太心急了,若是行差踏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她低头看向腕上的镯子。这镯子里的机关,一共能用三次。今夜,她做好了准备,若洪泉态度有异,她当即便会了结了他。

她转头看了一眼玉扇,心上好似压了块冰冷又沉重的石头。

她想,抱歉,或许我本就不是心思纯善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明了。

偏房小院也从沉沉梦中苏醒过来。丫鬟们更衣洗漱,门外好不热闹。

程荀抓紧时间,连忙出门去找婆子请大夫来,又匆匆去到晴春院,替玉扇报假。

胡婉娘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台前,闻言倒是清醒过来了,嗤笑一声,“三伏天还能风寒?身子骨这么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心狠,苛待院里丫鬟呢。”

程荀低着头沉默,并未发话。

趁着胡婉娘洗漱的功夫,她又赶忙去找曲山。为了方便联系,她和曲山特意约好,每日辰时在大厨房碰头——打着为主子取早膳的旗号,熟人相见寒暄两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拎着食盒一路小跑,果然在大厨房外的走廊里遇上了曲山。二人神态自然地说笑两句,擦身而过时,她往他臂弯里塞了个细细的竹筒。

她心下一松,刚走了两步,就听前面有人唤她,“玉竹!”抬头看去,居然是许久未见的松烟。

“松烟,好久不见。”她心中浮起几分尴尬,勉强笑着打招呼。

松烟却向她身后望了几眼,神色警惕,“你还与曲山有往来么?”

程荀一顿,脸上仍是笑,“怎么了?就是见到了打个招呼而已。”

“你别与曲山走太近,他这个,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我说不清,”松烟皱着眉,像是陷入沉思,片刻后才恍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别当我危言耸听,这府里水深着呢,你多留心保管没错。”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呢。”程荀语气温和,她抬起手里的食盒晃了晃,“主子还等我提膳呢,我先走了。”

说罢,不等松烟答复,她绕过他,往厨房快步走。转身的瞬间,她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了。

松烟,松烟。

她心中思量,必须让曲山提防着松烟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是要小心为上。

忙碌到午后,程荀又回偏房查看玉扇的情况。玉扇仍旧睡着,帮忙照顾她的小丫头说,玉扇吃过药后不再烧了,上午还出去了一趟,只是回来时神情不大好,午后吃过药又睡了。

程荀点点头,只拜托小丫头好生看着她,稍坐了会儿又走了。今夜是她值夜,实在有些走不开。路上,她猜测今日是洪泉来找过她,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入夜,胡婉娘早早睡了。这些天扬州又湿又闷,胡婉娘气不顺,林氏张罗着给她寻了大夫、开了药方。那药汤安神静气,喝下没多久她便昏昏欲睡,故而这几日睡眠都沉了许多。

程荀听着她规律绵长的呼吸声,想起玉扇,心中心绪难平,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半晌,她还是忍不住坐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卧房里间,轻唤两声,见胡婉娘仍旧没醒,便披着外袍悄悄出去了。

今夜格外湿热,无星无月的夜空中浓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一场急雨蓄势待发。

程荀越走越快,直到推开玉扇的屋子,看见她好生生坐在桌前,这才放下心来。

帮忙的小丫头早已回去睡了,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暗的光下,玉扇神情莫测。

程荀走过去,发觉到不对,“这么晚了,怎么还换了衣服?你要出去?”

程荀进门后,玉扇始终望着那油灯,沉默不语。油灯上,一截烧糊的灯芯棉线颤颤巍巍立着,好似风一吹,当即便会落下来。

程荀坐到她身边,拉住她冰凉的手。

“玉扇,我昨日和洪泉好生商量过了。你别担心婚事,我与他定然会帮你解决此事,你先安安心心养病,别的都别放心上。”

玉扇身形一顿,缓缓抬头看向程荀。

她声音嘶哑,艰难开口,“今日,福全又来找我了。”

程荀眉头一蹙,却见两行泪从她消瘦的面上滑落。

“玉竹,他逼我去二门边找他。他早就将我看做是他的人了。”

一股邪火从程荀脚底燃起,瞬间窜到她的头顶。她低声咒骂一句,刚想安慰玉扇,却猛地顿住了。

富贵险中求。

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机会么?

她的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个计划,与那念头一同冒出来的,是磅礴奔涌而来的亢奋和狂热。

胸中烧得越烈,她面上越是冷静沉稳,只有藏在袖中不断震颤的手,昭示着她此刻真正的心声。

她双手掰过玉扇的头,二人四目相对,她听见自己平缓的声音,“今夜,你只管安心睡,你不去,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懂了吗?”

玉扇怔怔地望着她。程荀的双眼安然无波,像是宁静沉寂的水面,她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

程荀轻轻揉揉她的头发,将她扶到床上躺好。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就要走。

“你要去哪?”玉扇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问道。

程荀身形一顿,半张脸侧过来,烛光下,好似镶了层金边。

她看见她笑得轻快。

“自然是回去守夜了。”

门关上,程荀走回自己屋子,换了身府中丫鬟常穿的衣服,又从柜子深处翻出半壶从前处理伤口用的烧刀子。

天色暗沉,程荀就着昏黑的天光,举起右腕,打量着那透着莹润光泽的镯子。

心跳快得好似要冲出胸腔,她抬手按了按左心口,深呼吸几口,悄悄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