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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青山 逐舟客 18231 字 8小时前

第24章 重逢日

王伯元十六岁与他一同入宫做太子侍读, 相识四年,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神情,难得拿出了兄长的模样,拍着他的背安慰。

“你别急, 仔细与我说说, 咱们一块找。”

晏决明平复了几息, 冷静下来, 细细描述:“是个穿丁香色衣衫的女子,看衣着不像是农家女子。我望见她头上戴了支木簪。”他越说越有些迟疑,“……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 隔得远, 似乎是梅花样式。”

王伯元平日放浪懒散, 可心细如丝,看出他近乡情怯,当机立断说:“估摸着也没走远,咱们现在找便是。”

他扯着晏决明的衣袖, 将他带出山道。

王伯元眼神沉沉, “别怕,你找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回。”

晏决明不敢耽搁, 又与他说了一遍女子的衣着与头上的簪子,可除此之外,竟然也说不出别的了。

二人分作两路, 顺着山道找。晏决明三步并作两步, 步子越来越急, 山光水色都被抛之身后。

他不愿想为何自己的描述如此匮乏,可事实像带刺的绳, 紧紧捆住他的心脏,稍微一动就磨得钝痛。

四年,足够她从尚且稚嫩的女孩,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多高了?脸长开了吗?眼睛会更大吗?身形会更康健些,不似从前那般瘦弱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

纵使相逢应不识。

顺着山道,他一路走到别院南面的一道瀑布前。别院在此设了一座亭台,供客人在亭台中赏飞瀑直下、深潭静水。他站在不远处,遥望见亭台中站着几位女子,其中一人,身着那件丁香色衣衫。

他屏住呼吸不敢眨眼,慢慢靠近那亭台。头顶好似悬了一把剑,越往前走一步,剑越向下压一分。

近到能听清亭台中女子的说话声,他停下脚步。

剑终于斩下。

不是她。

他无法描述心中的感受。希望落空的滋味他已尝过无数遍,只是这次,他以为是他离希望最近的一次。

一口气泄了出来,连自嘲都提不起气力。他正要转身离开,亭中却传来一句:“世子爷?”

别院的女管家匆匆跑下亭台,面色紧张地与他行礼。

他心绪难平,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待会儿,可见那管家诚惶诚恐,还是耐下性子:“你去招呼客人吧,不必管我。”

他想走,可夫人小姐们也走下了亭台。其中一位夫人亲切道:“可是晏世子?多谢你的别院,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管家极有眼色地在旁一一介绍,晏决明维持住表面的礼节,微笑点头示意。

介绍到胡婉娘时,他眼神划过她身后的那名丫鬟。她头上插了支木簪,是桃花样式的。

寒暄几句客套话,他匆匆离去。

身后,小姐们看着他的背影,都有些羞赧。

“我还从未见过这位世子爷呢,没想到这般……”一位小姐轻声道。

胡婉娘的视线还黏在晏决明身后,几乎看痴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少年,松姿玉貌、潇洒俊逸,一身竹青色锦袍,气度沉静儒雅,却又有几分捉摸不透的冷峻。

旁边一位年轻夫人看出小姐们的心思,打趣道:“这宁远侯世子可不是一般王孙公子,京城里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做世子夫人呢。”

胡婉娘不知想到什么,红晕爬上两颊,讷讷不言。

程荀在山路上绕了两圈,走到门口仍是觉得憋屈,默默平复完心情才抬着笑脸走进别院。

恰是回去的时辰,胡婉娘与那位小姐对她买来的东西都没了兴致,一行人悠悠下山去。

一路上,胡婉娘支着脑袋心不在焉。回到胡府后,胡婉娘早早歇下。程荀心中奇怪,将玉扇扯到一边细细盘问。玉扇笑得神秘,在她耳边轻声说:“还能是什么?小姐呀,动春心啦!”说着就捂住嘴笑了起来。

程荀不解,玉扇面带几分得意:“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位宁远侯府世子。有他珠玉在前,哪还有张家公子什么事呢?只可惜呀,你没瞧见。”

程荀恍然。

晚上,她躺在床榻上,想起白日里张子显的轻浮之举,身子像被一条黏腻的毒蛇缠住,恶心得冷汗津津。又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宁远侯世子,忍不住嗤笑。

胡婉娘向来是想要什么,就算闹破天也要得到的性子。张子显若是知道自己十拿九稳的婚事突然横生枝节,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抱着这点微妙的恶趣味,程荀沉沉睡去。

邱山上,月照松林,陡峭的山崖边独立一座古刹,檐牙高高翘起,好似直指空中星辰。

晏决明站在古刹外的玄廊上。周遭幽静肃穆,清冷的月光投下,石板砖上只余一片孤鸿影。

王伯元刚刚和寺中方丈对弈完一局,被打得落花流水。他走出禅房,却见晏决明背影萧索,不由得心中一叹。

他拍拍他的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知道这些年,晏决明为了找那人付出了多少努力,投入了数不清的财力、人力,甚至编织出一张自己的情报网,只为找一个人的下落。可他也目睹着,晏决明有多少次满怀希望,就有多少次失落而归。

很多次他都想劝他算了。

说句难听的,这么多年,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是否还活着都难说。可是有次他故意将晏决明灌醉想看他出丑,他却醉醺醺地拽着他,颠来倒去讲了一夜那位“阿荀”有多好。

王伯元听得不耐烦,想把他塞进马车里让他回家。却听他突然来了句:“早知道那年上元我就该死在渡口,如此便也不会拖累她。”

他话里的死志令他心惊。他一直只当晏决明是为人良善念旧情,却没想到,他待她竟是到了如此地步。从那之后,他宁愿他永远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找一辈子,也好过哪天收到一座孤坟、一具白骨的消息。

二人无言静立半晌,晏决明突然开口:“方才我得到消息,瓦剌已打到宥城百里外,这几日朝中恐怕不安生了。”

王伯元神色一正:“这下范家难辩了……上面是什么意思?”

“蔡庸的门生倒是颇为活跃,不过徐勤也没闲着。我估摸着,还有得吵呢。”

王伯元神情愤慨:“这帮……竟拿此等生民大事做文章!”

晏决明没说话。蔡尚书这些年看似不动如山,身边的门生故旧却动静不小。自从誉王出宫立府参政以来,蔡庸一派为了将他立起来,费了不少功夫。

太子初出茅庐没几年,而誉王在年纪、资历、人脉上都略胜一筹,唯一可惜的不过是立身不正。

大齐与瓦剌的这场冲突,说是誉王党天赐的机会也不为过,蔡庸自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也要将誉王放进去。

晏决明轻叹一声。

誉王能等,太子能等,可瓦剌人刀马就在卧榻之畔,边关百姓怎么等?

经半月的博弈,朝中终于下旨,从延绥调两万兵马前去宥城支援,其余官员调令暂且不提,其中最醒目的是,特命誉王随行,督管粮草筹措、押运。

直至立冬后,西北传来大齐边军大破瓦剌的消息,齐军凯旋而归,誉王在朝中声誉更胜。誉王志得意满,太子也恰如其分地对外宣称身子抱恙,回朝宴后就避开风头,东宫大门紧闭。

次年二月,沉寂了数月的太子终于打开东宫大门,与皇帝彻谈一夜。

第二日,太子接旨,奉命前往荆州督查河道疏通、堤坝修缮。至此,太子终于向朝堂迈开了第一步——虽然远远不如他兄长那般夺目,却也意义非凡。

三月,晏决明轻装简行,带着小厮南下扬州。

与他相识的王孙公子问起,他只轻描淡写说去打理先母留给他的产业。

众人表面如何不言,私底下却传言,晏决明突然离京,背后是宁远侯见太子开始涉足朝堂,终于下定决心将他送出京,不欲他将整个侯府都扯进储位之争的浑水中。

晏决明从四年前重回京城后,其出众的身份样貌气度才学,甚至那不一般的经历,都让他常年身处上层贵族的话题中。

而传言愈演愈烈,到后面更有诸如二人在书房大吵一架、晏决明砸了府中传家宝、被先祖托梦教训之类越发玄乎其玄的轶闻。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人,此刻正立于船头。

江上烟波缥缈,两岸远山重重。日暮时分,碎金洒满水面,兰舟过处,斑斓粼粼。不多时,斜阳西沉,绚丽的色彩褪去,紧接着燃起了点点渔火。水天相接,好似万千星河倒流人间。

小厮天宝走出船舱,给他披上银缎:“世子,起风了,可要回去?”

晏决明不答,反问他:“天宝,你可去过扬州?”

天宝是个机灵人,可在晏决明面前向来老实,“不曾去过。”他语气向往,“不过小的从小就听人说扬州富庶。天下十分富贵,三分在扬州,想来必是极锦绣繁华之地。”

晏决明笑了下:“扬州确是锦绣繁华之地不错,可这富庶也要看富了谁的腰包。”

“你看那脚夫。”晏决明指着不远处。夜幕早已降临,本应是倦鸟归巢的时辰,渡口上仍灯火通明,脚夫一批批出入停泊的船舱,来回运送货物。

“你再看看那艘船。”晏决明指着远处一艘大船,江面弥漫着浓浓烟霭,隐约可见那极气派的船上扬着一面旗。天宝睁大眼睛仔细看,总算看清,是艘运盐橹船。

天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听他自嘲一声:“罢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我如今过的好日子,与那些人又有何分别呢?”

天宝有些不忍:“少爷自然与他们不同……”

晏决明遥遥望着那运盐橹船,轻声道:“只愿我此番南下,确实能打出个不同的局面。”

他转身走进船舱:“早些休息吧,大戏都在后头呢,多的是要你受累的。”-

三月天,烟柳摇枝,飞花满天。熏风暖雨吹人醉,扬州最是安逸。

胡家近来很是不安宁,根结就在胡婉娘身上。

去年三月上巳节后不久,胡瑞接到连任两淮盐运史的调令,欢天喜地地带着全家返回扬州,胡婉娘与张子显的婚事也就暂且搁置。

自从离京,胡婉娘仿若变了个人。

短短一年,她从前爱玩爱闹的性子就收敛了许多,终于出落出几分含羞少女的模样。从前喜欢的游戏如今也提不起兴致了,倒是常常卧在贵妃榻上发呆。

胡婉娘难得安静下来,伺候的丫鬟们本松了口气,可她又开始在饭食上做文章。今日嫌肉腻,明日嫌汤咸,怎么也不肯多吃几口。她迅速消瘦下来,有了几分外边酸儒书生说的“楚女纤腰”“杨柳袅袅”的意味。

这可急坏了胡家大夫人林氏。先是寻医问药,又是拜神求佛,最后又将丫鬟婆子们压着罚了一通,责怪她们照顾不周。

程荀被胡婉娘和林氏折腾得不轻,每天面上硬撑着赔笑伺候,心里说了无数句脏话。

丫鬟的事务已经足够烦人,更令她头疼的是松烟近来的举动。

她与松烟相识四年,起初是为了打探胡品之的消息,故意接近他。这么几年下来,两人倒也亲近许多。这些年来,程荀也明里暗里从他那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因着这层缘故,两人的关系中虽有些真心,可程荀面对他始终有种难言的心虚和歉意。这份歉意让她在松烟面前一退再退。

她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松烟对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这份情谊给她带来了好处,她能感知到,有时松烟对她过分打探主子消息与行踪是有疑虑的,只是因为她是程荀,所以一再忽视心中的顾虑罢了。

而她一面卑劣地利用着他,一面极力逃避着他几乎快要摆在明面上的感情。

特别是回到扬州后,得知她已及笄,松烟愈发大胆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先是隔三差五地给她送东西,什么酒楼里的糟鸭、铺子里的蜜饯,只要他出门,必是要带些让人挑不出错的东西给她。

她推辞过许多次,最后他干脆趁她不在的时候放到偏房门口,敲敲门就跑,只留下个不知所措的玉盏看着地上的食盒。

松烟对她的示好不算张扬,可也绝不隐秘。如今府里都知道,少爷书房的小厮对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有意。这种周围人默契调笑的氛围时时刻刻折磨着程荀,可程荀无处发泄。

因为她知道,从一开始便是她对不起松烟。

三月春光大好,本是充满生机的愉快时节。

可程荀每日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是,

怎么还没人来把胡府给炸了?

或许老天听到了她的心声,没过几天,那“炸”胡府的人竟真的来了。

前几日,大夫人林氏用午膳时,提起下月胡婉娘及笄礼后,便要将她与张子显的婚事提上日程。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胡婉娘彻底炸了锅,当即摔了筷子,与林氏大吵起来。

胡婉娘又哭又闹:“我不嫁!凭什么要我嫁张子显!”

林氏心中狐疑,却还是好声好气劝着:“你如今大了,总要离开家嫁人的。那张公子有什么不好?他生在书香门第,父亲是刑部侍郎,母亲也出生豪门,虽说家资不一定有我胡家厚,可毕竟也有一层姻亲关系,你嫁过去……”

“他这么好你怎么不嫁!”胡婉娘抽噎着大声打断林氏,林氏一听气得当即就站了起来,程荀在一旁低着头,努力忍住笑意。

胡婉娘别的不行,吵架气人倒一向是一流的。

“我与你好生说,你就这么顶撞母亲!”林氏手猛地一拍桌子,深吸口气,只当她不懂事任性,努力平静下来与她分说,“就算不论家世,那张子显又有什么配不上你的?

“他仪表堂堂、一表人才,才十六岁就考了秀才,等明年考完,说不定就是举人了!十七、八的举人,放在别人家里是要供起来的!”

“他就是哪哪都不好!”胡婉娘越哭越凶,干脆冲出了屋子。

程荀连忙追上去,可刚动了两步,林氏发话:“你站住。”

程荀身子一僵,心道不好,面上一切如常地转过身来。

林氏语气阴沉:“都给我跪下。”

程荀和在旁站着的玉扇对视一眼,跪在地上。

林氏走到上首坐下,眼神一抬,屋中其他人安静退了出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两个丫鬟:“我早该想到不对劲。都说说吧,你们姑娘到底遇上什么了?”

两人都没有答话。

“说!”林氏将身侧的茶杯砸到两人面前,碎片四处迸溅,程荀下意识闭上眼睛,却听身边传来一声细小的惊叫。

玉扇捂着被瓷片刮破的侧脸,颤抖着开口:“奴婢说!奴婢说……”

林氏好整以暇,玉扇满头是汗,断断续续道:“去年三月三上巳节,姑娘在邱山见到了宁远侯世子……”

程荀低着头,看不见林氏的神色,却听见她声音陡然紧绷:“宁远侯世子?”

玉扇声音更加战战兢兢:“是、是……从邱山回来后,姑娘便有些魂不守舍……”

林氏大声呵斥,声音又惊又怒:“大胆!区区婢子,竟敢如此污蔑主子!来人,”门被推开,两个婆子走了进来,“将她拖下去打十个板子!”

程荀跪在原地没有动弹,身边传来玉扇惊恐的哭叫,还没等她求饶申辩,声音就被堵住。程荀余光只能看见她的双腿在身侧拼命挣扎着,下一秒就被拖拽走,消失在原地。

身后,起初几下还能听见玉扇的呜咽,到了后面,只有一声声拍打在肉身上的闷响。

程荀眼前好像蒙了层血光,她的指甲深深刺进肉里,久违的窒息感袭来。

是她过了太久好日子,差点忘了自己不过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林氏演完这出杀鸡儆猴的戏,眼睛转向程荀,慢声道:“玉竹,你一向是个聪明沉稳的。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好好说,可别蹈了覆辙。”

程荀将身子压得更低,几乎趴在地上。她绷着一根弦,谨慎开口:“邱山那日,奴婢替姑娘买东西,未曾见过宁远侯世子。这些日子姑娘确实有些异于从前,不过想来都是姑娘长大了爱俏,有了些少女心思也正常。”

她缓了一下,继续说:“姑娘心性单纯、敢爱敢恨,并非有意忤逆夫人,只是念着婚嫁便要离家,心中担忧不舍才会情绪激动,还望夫人别放心上。”

林氏沉默几息,声音平静许多,意味不明地说:“你倒是比玉扇那丫头忠心。起来吧。”

程荀站起身,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始终没有抬头。

“回去好好劝劝婉娘,张家这门婚事是再好不过的,别的她想都不要想!”

程荀安静地退出屋子,门外,婆子们都已散去,孤零零一条长凳上,躺着生死不明的玉扇。

程荀感到一瞬间的晕眩,她定定心神,扑过去试探玉扇的鼻息。

还活着。

她努力将玉扇扶起,艰难地拖着她往回走。走到半路,碰见了松烟,他神色焦急地一路循来,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下,忙问:“你没事吧?”

程荀躲过他的视线,道:“过来搭把手。”

松烟帮她一起把玉扇扶回屋子,玉盏闻声急忙赶来,先是担忧地检查一圈程荀,见她没事才放下心来。程荀指指屋子,让玉盏先进屋帮玉扇换下衣服。

她快步外往走,准备找婆子帮忙叫大夫来。松烟看出她的想法,忙追上她:“你别找别人了,我去帮你找大夫来。”

程荀一面走一面说:“没事,我去找侧门的婆子是一样的,便不劳烦你了。”

松烟却几步跑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去更方便些,还不用你求人。我也是为了玉扇好,你别有负担。”说完,就跑远了。

程荀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入夜,程荀伺候仍在气头上的胡婉娘睡下,匆匆赶回下人房。大夫来了又走,给玉扇开了外敷的药粉和内服的药方。可这伤归根究底还是要玉扇自己慢慢养回来,药也只能在她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吊命用罢了。

屋内,玉盏端着碗给玉扇喂药。玉扇已经睁开眼,可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程荀拍拍玉盏的背,让她先去休息。玉盏走后,她拿出一篮干净的棉布,坐到玉扇床前:“方才你没醒,玉盏没法给你换药,现在换吧。”

玉扇没有说话,沉默地配合她的动作,艰难缓慢地挪动身体。程荀望着她血肉模糊的臀腿,迟疑了下才把洒了药粉的棉布缠上去。

玉扇疼得直吸气,却没有发出哭叫。等程荀换好药,转头一看,玉扇满脸是泪。

玉扇注意到她的视线,含着泪,讥讽地笑道:“好好看吧,现在我就是个笑话,多看几眼才够解你这些年被我排挤的气。”

自从玉盏哑了、清荷出嫁后,胡婉娘身边就只剩下玉扇和程荀两个大丫头。玉扇记恨程荀之前拂了她面子,借着自己是家生子、亲娘在大夫人身边说得上话的体面,没少拉着院里其他丫鬟排挤她。

只是对她而言,那些都不过是些言语的挖苦和忽视罢了,她并未放在心上。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直到一年前,一场风寒夺走了玉扇的娘。从那天起,她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得意张扬,整个人沉寂了许多。

程荀收拾着剩下的棉布,对她的话不以为意:“我没兴趣看你的笑话。况且这也没什么好笑的。”

玉扇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又渐渐转成哭泣,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人走茶凉……我娘才走了一年,夫人就如此不留情面……”

程荀抬头,只见她哭得那样凄惨,满脸都是被背弃的不甘和痛苦。她拿起丝帕替她擦了擦脸,轻轻道:“你想错了。”

玉扇哭声一滞,目露疑惑。

“你娘曾经在夫人面前再有脸面,你曾经在府中再被底下人捧着,归根究底,你和你娘都是奴才,夫人是主子。

“这世道,奴才和主子的区别,比人和猪的区别还要大。”

玉扇怔怔地看着程荀,明明她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却没觉得她在骂她。

程荀用那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好似一条缓慢流动的河,蕴藏着安定的力量。在她的目光中,玉扇竟然也缓缓平静下来。

程荀给她拉上薄毯,走之前说:“这几日就在屋子里好生养着,姑娘那我替你说过了。”

玉扇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突然浮起一股勇气,叫住了她:“我今天,并没有说错话,对不对?”

程荀顿住,没有回头。

她听见她说:“你说了实话,只是在这府里,实话是最没用的话。”

程荀走了。玉扇呆呆地伏在枕头上,两行泪顺着脸滴到手背上-

自从那日和林氏大吵一架后,胡婉娘消沉了许久,每日茶饭不思,都不必她刻意控制食量,人就迅速瘦了下来。只是这下没了之前弱柳扶风的柔美,反倒显出几分病态。

林氏心中焦急,生怕她瘦出病来,干脆把压力一股脑地丢到下人身上,勒令下人们必须看顾好她的身体。

这可苦了程荀。如今玉扇还在养病,奶娘陈婆子回乡探望孙儿,几个小丫鬟都还不顶事,院里所有事都压在了她一个人头上。

除此以外,还要时刻哄着胡婉娘、疏导她的郁气,甚至安排好人步步紧跟胡婉娘,生怕她突然想不开寻短见。

高压之下,程荀管起底下人倒是简单——只要阴沉着脸对她们说一句“姑娘要有什么不好,你我都不必活了!”就行。

整日愁容的胡婉娘除了吃饭令人焦心,竟然比平时好伺候多了。她满心念着自己身不由己的婚嫁,不再拿着丫鬟小厮们耍乐子,甚至短暂地依靠起身边的下人。

一日,胡婉娘突然单独将程荀叫进屋,关上门,煞有介事地问她:“你是不是想和松烟成亲?”

程荀被她出其不意一记乱拳打蒙了,愣了半晌才说:“姑娘误会了,我与松烟没什么别的关系,我也不想与他成亲。”

胡婉娘却自顾自地扯了朵瓶里的桃花,坐到窗前软榻上:“你也别不好意思,若是你想与他成亲,我定会成全你们俩的。”

程荀心中无言又无奈,不太想理她这想一出是一出,却又怕她真的乱点鸳鸯谱:“姑娘,我与松烟真的没什么,我只要待在姑娘身边伺候就成,不想成亲……”

还没等她说完,胡婉娘不甚在意地打断她,长长叹一口气,有些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稚嫩:“这世上,有情人总是难相守,对么?”

程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勉强附和着:“或许是吧。”

“你说,”她低头扯着手中的花瓣,“他还记得我么?”

程荀直觉她说的不是张子显,谨慎地没有开口。

好在胡婉娘也并非要一个答案,不过需要一个安静的看客罢了。

花瓣落了一裙子,她看着看着居然红了眼睛:“他是不是根本不记得有我胡婉娘这个人了?若他对我有意,就算我远在扬州,他也该来看我啊?”

她想起什么,突然跑到铜镜前:“还是我太难看了?是我眼睛不够大,还是我不够白?”

程荀心中一动,顺势说道:“姑娘,我从小就听人说,不好好进食,人会越来越干瘦蜡黄,那样更不好看呢。”

胡婉娘半信半疑:“……真的?”可她很快又委顿在椅子上,“就算我漂亮了,又给谁看呢?难不成给那张子显看?”

她从镜子里看着程荀,语气酸溜溜地:“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喜欢的人就在府里,我要给你们做媒你还不愿意。”

程荀趁着转身给她倒茶的功夫狠狠翻个白眼,嘴上劝慰不停:“姑娘若是与那人有缘,那必是能再见的。”

彼时说这句话的程荀,万万没想到,就那么巧,竟真的被她说中了。

几日后,胡瑞难得回府吃一顿晚膳,一家人齐齐坐在膳厅。

林氏时刻关注着胡婉娘的食量,胡婉娘心不在焉地握着筷子。厅里两个男人却没把家里女人的情绪放在心上,一点都没发觉最近家中奇怪的氛围,依旧说着官场上那些事。

或许也不是不上心,只是单纯的瞎了。

程荀在旁伺候,手上不停给胡婉娘夹菜,脑子一字不落地记着两人说的话。

突然,管家匆匆跑进来,附在胡瑞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胡瑞神色讶然,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胡品之问怎么了,管家先是看了看胡瑞的脸色,见胡瑞点头才道:“不知怎的,京城的宁远侯世子今日突然派人送来拜帖”。”

还没待胡品之说话,胡婉娘突然站起身,桌边的碗都被她激动的动作掀到一边。她睁大眼睛,眼里满是急切:“你说宁远侯府世子?晏决明?”

管家被吓了一跳,愣愣点头。

“放肆!”林氏用力放下筷子,怒目直瞪胡婉娘。

可胡婉娘满心都被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充斥,完全顾不上林氏的愤怒,胡瑞胡品之的惊疑。

她连声问道:“他什么时候来?”

胡瑞似是反应过来,脸色渐渐沉下来。膳厅里氛围凝重,胡婉娘也后知后觉感受到不对劲,讪讪坐下。

晚膳就在这奇怪的氛围里结束。吃过饭后,胡瑞拉着林氏急急离开,胡品之倒是悠闲,凑到胡婉娘面前打趣:“哟,长大了啊?想自己挑夫婿了?”

胡婉娘红了脸,说不清是气的还是羞的,推开他跑了。程荀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刚往前追了两步,就被胡品之叫住。

程荀慢慢走到他跟前,心跳如雷。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与他说话。

胡品之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这漫长的几秒里,程荀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花了浑身力气才勉强撑住表面的平静。

“你回去和婉娘说,这事我铁定帮她,让她乖乖等着就行。”

程荀低头应是。胡品之摆摆手,“行了,走吧。”

程荀目送胡品之离开,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回小院。

福寿堂中,胡瑞面色沉郁,林氏在旁抹泪。

“这不孝女!我不知那宁远侯世子有什么好的!与张家的婚事只差临门一脚了,若是此时反悔,我的脸面要往哪搁!”

胡瑞有些不耐,打断她的哭泣:“行了,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以那晏决明的身份,怎会突然给我送来拜帖。”

林氏不解,胡瑞坐到林氏身边,低声说道:“那晏决明四年前就去了东宫当太子侍读,几乎算是明牌的太子党,对咱们本该避之不及的,居然上赶着来了。”

“太子刚领了朝中差事,他不跟去荆州,反倒跑来扬州。”他细细思量,“难道与那晏淮有关?那可是个不好对付的……”

林氏对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甚明了,却也知道朝中最基本的党派阵营,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若是这样,那婉娘与那世子爷更无可能!若是与他成亲,将来蔡尚书指不定怎么看我们胡家呢!”

胡瑞有些厌烦,往嘴里灌了口冷茶:“都说了婉娘的事先放一边。待我过几日先见见这晏决明再说。他是何来意,我会会便知。”

晴春院里,胡婉娘听完程荀转述的胡品之的话,激动难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闭着眼睛,手放在心口,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他真的来扬州找我了……”

程荀原本对这位宁远侯世子兴趣不大,想来也不过一位权势更大的张子显罢了。

可今晚胡瑞的神色却让她有些在意。看来这位世子爷对胡家而言,比她想得还要重要。

三日后,宁远侯世子晏决明上门拜访胡瑞。

胡瑞与胡品之在前院接待他,程荀听胡婉娘派去打探消息的下人说,三人相处极为融洽,虽有身份、年龄之差,却也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到了午膳的时辰,衙门里突然来人,说是一艘运盐船出了岔子,下官职权有限无法处理,只能来府里请胡瑞回去坐镇。

胡瑞好好的兴头被打断,心中很是不耐。晏决明知趣地提出改日再来拜访,被胡品之笑着接过去,连声说由自己招待就好。

最后,胡瑞匆匆离府,胡品之带着晏决明往府中的澄湖去。

胡家财大气粗,胡瑞担着盐运使这个肥差,又在扬州这个富贵地,宅院更是气派非常。

扬州胡宅占地极广,府中重重楼宇中亭台星罗棋布,各个小院都自成一景,太湖石、珍奇花木更是数不胜数。最令人称道的是,府中还划进了一山一湖,风水极佳。

小山在宅院南面,林木深深,远远望去苍翠盎然。一条溪水从山顶蜿蜒而下,设计者极有巧思,在宅院中挖出沟渠,让那活水穿过整座宅院,最后汇进澄湖中。

饶是晏决明这个在宫中呆了好些年、见了不少好东西的主儿,都忍不住真情实意地称赞胡宅布局之大气、设计之精巧、陈设之华贵,与宫廷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胡品之嘴上说着客气话,神情倒是颇为得意。

晏决明笑笑,没再说话。

走到澄湖边,只见岸边修了一条长长的栈道,连向湖中一座亭台。亭台四周挂了纱绢,素色的纱绢随风而动,隐约能看见其中坐了一位女子,身旁跟着个丫鬟。

晏决明面色不变,心中却不豫。

在家中招待客人,还要在席上配歌姬伶人,多年不见,这胡品之较之从前,更荒唐了。

待走进亭台,那女子起身行礼,胡品之笑着介绍:“这位是家妹婉娘。婉娘,这位便是宁远侯世子,你晏家哥哥。”

晏决明没看那位小姐,倒是看着胡品之装模作样,心中啼笑皆非,只觉得这家人真是世上难得少见的奇人。

那小姐娇滴滴地说:“世子有礼。”

晏决明礼貌地笑笑,坐下了。

胡瑞抬手轻拍两下,栈道外走来数个侍女,端着各色珍馐,流水一般奉到桌面上。胡品之矜持道:“世子见谅,随便用些吧。”

三人身旁都留了位侍女布菜,席间安静无声,极有礼节。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全程乖顺地低着头。春日暖风从湖面吹来,轻轻吹开四周的纱绢,蹭在她后背上,留下些暧昧痒意。

那位宁远侯世子进来后还未曾开口说过话,她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物惹得胡瑞如此在意,便悄悄掀起眼皮,向席面上望去。

丫鬟布菜的身影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从那偶尔错开的衣衫缝隙中,稍微窥视。

最先入眼的是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那手轻轻托起桌上的酒盏,莹润的指尖与天青色的瓷杯相触,抬起消失片刻后,又落了下来。指尖沾上了一点酒液,一滴酒顺着指尖落下。

不知为何,程荀觉得自己的指尖也好似流过一滴酒,有些痒痒的。

再抬眼看,是那人的光洁颀长的脖颈。薄薄一层皮肤下,隐约可见筋络的线条。最引人人注意的是那微微浮动的喉结,突出皮肤显出轮廓,却全然不显狰狞。

看着那喉结上下滚动的瞬间,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何自己会观察得如此细致?

心中有些躁动不平,她还没厘清思绪,胡品之突然开口:“撤下吧。”

三人已经用完膳,侍女行云流水般撤下碗碟,又奉上茶水,似是铁了心要将客人留在这亭台。

程荀心中忍不住发笑。这胡品之为了胡婉娘的梦中郎君,可下了不小的功夫,连脸面都快搭进去了。

她忍不住又抬眼望去,这回终于看见了那人的脸。

她的身子僵在原地。

好似破开鸿蒙,人间初生的第一声啼鸣。

眼前的一切不断旋转扭曲,这一刻万物停滞、却又飞速穿行,一种她无法描述的失重感将她轻轻托起,然后她如同一片枯叶,被丢进那无端绚烂的隧道中去。

她不断下坠,在灭顶的晕眩中努力抓住身边飞逝而过的光亮碎片。

第一片是四台山的渺渺烟霞,

第二片是破庙里随光飞舞的尘埃,

第三片是射向头顶白鹭的箭羽,

第四片是芦花荡里满船荷香,

第五片是火海中龟裂的菩萨泥像,

第六片是竹林中小小的无名坟茔。

而她轰然落地。

第25章 尘满面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吗?

程荀心中一片空茫。

巨大的轰鸣声中, 她好似又掉进了那个梦境。

她奔跑在黑色的原野之上。疾风冻雨打在她脸上,浑身都沾上荒原的雾与泥。她说不清为何而跑,可心中有个声音告诫她,不要回头, 不要停下。

可现在她停下了。

她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轮廓更加锋利, 身姿更加挺拔。着锦袍、佩瑶瑜, 席间推杯换盏, 举手投足洒脱自如、游刃有余。

而那个永远定格在十三岁的程六出,寡言冷淡性子刚硬,一件葛衣缝缝补补穿两三年, 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副劳力。

这真的是他吗?

她疑心自己终于疯了, 才会将一个远在天边的王孙公子错认成程六出。可那双丹凤眼, 那鼻梁上的一点小痣,甚至眉尾浅浅的一道疤,都在声嘶力竭地大喊,他是程六出。

好荒唐。程六出还活着。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坍塌的天幕, 将她压垮在地。

“玉竹, 将那云子拿过来。”

胡婉娘的声音遥遥传来,程荀大脑还未曾反应过来,可经年的身体记忆让她反射性地躬腰, 从身后的矮桌上端起托盘,埋头走到主子身旁跪下,恭敬地将礼盒双手奉上。

几道视线落在她手上, 她不敢抬头。

“前些日子我得了副云子, 光泽柔润、手感极佳。只是婉娘棋艺不精, 不若赠与世子,免得放在我这暴殄天物了。”胡婉娘放低姿态, 娇弱地示好。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云子我收下不合适。”这是他进入亭台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真的是他。

审判终于落下,她好似置身万丈冰河之下,寒冰从七窍涌入五脏六腑,她在无尽的窒息中不断下坠。

她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盒中的云子碰撞出脆响。三人看过来,胡婉娘语气不佳:“怎么拿点东西都拿不好?要是碎了可没第二副。”

程荀蓦地想起多年前跪在胡婉娘面前认主的场景。明明早已习惯做个丫鬟,可这一刻,那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耻辱和自我矮化,像一记巴掌,再次狠狠扇在她脸上,竟比那天还疼。

她的脸涨得发麻,眼角也逐渐潮热。她听见自己声如蚊蝇地嚅嗫道:“奴婢知错。”

何其可笑。她甚至还未尝到程六出死而复生的喜悦与欢欣,就被现实一盆冷水泼醒。

曾经相依为命的一对贫儿,如今一个居高临下端坐上首,一个跪在脚边谄媚伺候。

这是五年来她离他最近的时刻,却也是他们最遥远的瞬间。他温热的身体、平缓的呼吸就在身侧,可她却失去了抬头的勇气。这近若咫尺却遥不可及的距离,打碎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

无数情绪将她淹没,她再也承受不住,狼狈地将那价值千金的云子放到桌上,逃也似的跑出栈道。

胡婉娘惊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她连掩饰的力气都丢了,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快离开这里。

亭台中,晏决明僵硬地转头看向她的背影。

她起身的瞬间,他看见了。

那张他寻寻觅觅五年的脸,那张梦中哭着笑着流下血泪的脸,那张支撑着他在深宅、在宫廷挣扎周旋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过去所有疑心的碎片终于拼凑成画。

四台山竹林中那座无名的坟墓、程荀一夜之间凭空消失的踪迹、去岁三月三邱山上惊鸿一瞥的背影。

原来她一直就在胡府。

溧安、兖州、京城、扬州。五年,一千多个日夜,辗转南北几千里,他心心念念的人原来在这,伏低做小、与人为奴。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支撑不住理智,起身就想追去。胡品之突然按住他的肩,笑着打圆场:“家中奴婢无礼,让世子见笑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胡品之。

胡品之还未反应过来,亭台外突然跑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少爷,老爷回来了,让您和小姐现在就过去呢。”又转身对晏决明说,“世子爷,老爷说今日多有招待不周,日后再找您赔罪。”

闻言,胡品之脸色一僵,胡婉娘也笑意不再。两人相视一眼,神情忐忑。

晏决明将颤抖的手藏进宽大的袖袍中,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向胡品之笑笑:“胡大人有请,那胡公子先去忙吧。时辰也差不多了,少亭改日再来叨扰。”

胡家兄妹走了。小厮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道:“世子爷,您往这边请。”

晏决明深吸一口气,和煦道:“劳烦您带个路。”

走出府,晏决明甫一走进马车,终于支撑不住趔趄跌进座椅中。天宝连忙过来扶他。他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抓住天宝的胳膊,用力到关节都发白。

天宝吓了一跳,只见晏决明眼睛充血,声音嘶哑:“找人去查,胡婉娘身边的丫鬟玉竹,快去查。”

天宝从未见过他情绪如此失控,连忙点头应是,想起什么又迅速补充:“咱们的人已经打进去了,刚刚找机会给我送了信,如今就在外门做些跑腿的活。”

晏决明当机立断:“让他想办法今天将我接进去。”

天宝大吃一惊,语气迟疑:“今天就……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晏决明没说话,可天宝看着他决绝狠厉的眸子,讪讪噤声-

晴春院里,林氏刚刚气冲冲离开,只剩胡婉娘一人坐在屋中。

晌午时,胡瑞被胡品之找人做戏调开,乘机将胡婉娘推到晏决明跟前。胡瑞到了衙门发现不对劲,连忙赶回府,收到的却是少爷小姐一同招待晏决明的消息。

胡瑞勃然大怒,立刻将两人拎到书房狠狠申斥一番。胡婉娘心中委屈,垂着头小声哭泣。

胡品之则直接顶撞回去:“爹,晏决明比张子显不知好了多少倍,且不论样貌才学,单是家世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如今婉娘对他也有意,我从中撮合一下又有何不可?

“胡张两家不过口头说过有意结亲,难道我胡家就被他们张家吃牢了不成?况且那张子显的姑妈是京城胡家的人,要是婚事成了,他张家究竟站哪头都还说不清呢!

“父亲,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屈居京城胡家之下?叔爷年纪不小了,难道真要等他致仕,京城胡家才会正眼看我们?”

“逆子!”胡瑞怒喝一声,将手边的砚台狠狠砸到地上。

胡婉娘吓得不敢再哭,胡品之却觉得胡瑞是被自己说中了才恼羞成怒,越发肆无忌惮地在旁煽风点火。

眼看胡瑞快要抄家伙打人,林氏匆匆赶来调停。将胡品之赶回院子里闭门思过,又将胡婉娘带回晴春院。

关上晴春院的门,林氏才大发雷霆,怒斥胡婉娘行事荒唐、毫无姑娘家的矜持。胡婉娘在林氏面前无法无天惯了,闻言也没放心上,反倒满心满眼地念着今日见到的晏决明。

林氏看她油盐不进,下令晴春院闭门一个月,不顾闻言色变的胡婉娘,裹着一腔怒火大步流星离开。

林氏的婆子在晴春院门口门神一样守着,胡婉娘的好心情消失无踪,只担心之后晏决明再上府来她见不到,焦虑得满屋子踱步。

直到程荀回屋,她才想起今日程荀的怪异举动,厉声让她跪下。

程荀面色平静地跪在地上,垂眸解释:“姑娘,奴婢今日突然腹痛无比,慌乱之下只知道往外跑。丢了您的脸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受罚。”

胡婉娘拧着眉毛凑近她,难掩怒火:“你也知道丢了我的脸面,平日便算了,偏偏是晏家哥哥来的时候搞这么一出。若是他以为我手下的人都这般不成样子,又会怎么想我?”

她越说越气,伸出手指用力点程荀的额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程荀面沉如水,无喜无悲。

胡婉娘本就没顺下的那口气终于找到出口,当即将她赶出屋子,让她去门外跪着。

她沉默不语,从善如流地跪在屋外。从午后一直跪到天黑,院里来往的小丫鬟欲言又止,却没谁敢凑上来。

胡婉娘终于睡下,程荀挣扎着站起身,饥肠辘辘地往偏房去。

跪了一下午,程荀膝盖上陈年旧伤隐隐有复发的迹象。下肢钻疼到麻木,她只能扶着墙壁慢慢向前挪。

身体的疼痛反倒麻痹了她精神上的痛苦,她龟缩进壳里,刻意忽视平静的水面下暗涌的洪流。

刚走出垂花门,一个面生的小厮向她跑来,急急问道:“可是玉竹姐姐?”

程荀点头,对方神色一松,连忙说道:“姐姐,我是大夫人院儿里新来的,大夫人正要找你去问今日的事呢,等了你许久了,快跟我来吧。”

程荀稀里糊涂地被他拽着袖子走,一路走到宅院中的翼山前,她才后知后觉不对劲。

天色已暗,翼山在沉沉夜幕下显露出它黑色的影子,像只秃鹫展开双翼,等待她自己自投罗网。

程荀甩开他的手,神色警惕:“你带我来翼山干什么?别跟我说大夫人在山里等我!”

小厮打量了四周,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他靠近她,声音又轻又快:“玉竹姑娘,宁远侯世子要见你。”

程荀只觉如雷轰顶,白天在澄湖上震颤无言又难堪耻辱的瞬间再次降临。天地好像骤然放大,抑或是她倏忽变小。在无垠的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声音:“请您带路吧。”

翼山在胡宅只做镇风水之用。据说胡瑞请了风水大师,特意算过,翼山不能近人气。故而翼山附近平时会有小厮巡视,不允许人靠近,更别说深入山中。今日不知为何,巡视的小厮都未露面,他们一路畅通地走进山中。

这是她第一次进翼山。今夜黑云漫天,无风无月。沉沉树影的遮盖下,她本就腿脚不适,几次摔倒在山间泥地里。到最后,小厮几乎是搀扶着她往山中去。

又绕过一丛长势繁茂的矮乔木,她终于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那人负手而立,站在山间溪流边,长身玉立,气度超然。

好像听到这边的声响,那人转过身来。溪水淙淙,流动的波光映在他的脸上,苍白如雪。他直直看向她,目光凝成一弯月、一泓水。

程荀怔怔地望着他,注视他一步步走近自己。

飒飒山风吹动她的碎发,胸膛里的空气愈发稀薄,眼前整个宇宙都仿佛倒转。天旋地转之际,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程六出,你是人还是鬼?”

第26章 泪千行

从暮色四合等到更深露浓, 晏决明终于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转身望去,是程荀。

她神色惘然,那双清澈的眼睛定定凝视着他。

他的心跳逐渐加快,手心不断冒汗。今夜无星无月, 可她身上却镀了层光, 好似一道幻影, 飘逸、遥远、圣洁, 有如梦境。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唯恐呼吸太重,下一秒眼前的人影就化作片羽消失在原地。

他幻想了无数次与她相遇的场景, 可真正到来的这一刻, 大脑竟一片空白。天地沉入虚无, 只有站在那片灰黑底色中的程荀,如蝉翼般单薄透明。

他终于抬脚,向她走去。

这短短十米山间泥地,他走了整整五年。

一步步靠近, 他终于看清她的样貌。山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角, 她清凌凌站在树影之中,比那清风明月还要孤寂,仿佛要乘风而去。

他对上那清霜般的眼瞳, 一瞬间,数不清的身影从他眼前回闪。

倒在血泊中双目空洞的程荀,临别时含泪回身向他呐喊的程荀, 握着梅花簪双瞳发亮的程荀, 竹筏上满身荷香轻声哼曲的程荀, 站在风雪中喃喃“没有家了”的程荀。

无数个程荀如风般从他身侧飞速掠过,镜花水月般的泡影逐一破开, 最后只留下眼前这个程荀。

她独立风中,苍白、虚弱、干瘦,浑身沾满泥灰,嘴唇紧抿,用尽浑身力气强撑着。她褪去了五年前的天真稚嫩,像一株饱经风霜的野草,倔强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地里。

仿若一把刀扎进他的心口,毫不留情地搅动他的血肉,他几乎喘不上气。歉疚和哀戚将他困在原地,几乎不敢向前。

风中传来她颤抖的声音。

“程六出,你是人还是鬼?”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五年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听人叫他“程六出”。

程荀望着他潮湿的双眼,突然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的脸贴在他丝滑柔软的衣料上,这陌生的触感让她想要挣脱跑开,可下一秒,他的眼泪就滑进她的后颈。

她听见他模糊哽咽的声音:“阿荀,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不停说着对不起,伏在她身上,像头伤痕累累的败犬。

那滚烫的眼泪好似也滴进她的胸膛,顷刻间,哀痛和苦楚不断翻涌,从她身体最深处呼啸而起,在她刻意遗忘多年的角落里掀起滔天巨浪。

她慢慢放下挣扎的手。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尽了,可这一刻,她哭得不可自抑。

那小厮早已离去。过了许久,两人分开,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又哭又笑。

晏决明拉着她走到溪边光洁的大石头边,二人一如当年那般,姿态随性地并排坐着。

两人默默平复起伏的心绪,风从他们之间穿过,青丝纠缠。

程荀渐渐冷静下来,她双手抱膝、不言不语,静静看着溪水汩汩流动。半晌后,晏决明打破沉默。

“那天你走之后,宁远侯府的侍卫将我救走了。等我醒来,已经在京城。他们说我是宁远侯府的长子,只是五岁那年被人拐走了。”

“伤愈后,我逃出府想去找你,半途被抓了回去。”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后来,我请姨母派人去溧安找你,却四处都寻不到你。”

他转头看向她,声音苦涩:“我没想到你竟然在胡家,阿荀,对不起,我该早一点……”

程荀打断了他:“你知道为什么我在胡家吗?”

程荀死死盯着水面:“是胡家人害了你。在四台山追杀你的人、放火烧了我们家的人,是胡品之的人。”

晏决明的呼吸陡然加快,他握住程荀的手臂,让她转向自己:“你在胡家这么多年,是为了这个?”

程荀如墨般的眼睛看向晏决明,她没有回答,可晏决明全都懂了。

真相仿若当头一棒,他的理智几乎摇摇欲坠。

本该在阳光下享受她青葱年少的年纪,她背负着隐秘沉重的仇恨,将自己卖作一个物件,潜伏在胡家这个泥淖里,听那群蠢货对她呼来唤去、颐指气使。

他该恨谁?胡家还是他自己?

想起白日里程荀跪在胡婉娘面前的场景,他几近崩溃。

他只看到了一眼,可这样的日子程荀过了五年。

“你跟我走好不好?我给你安排新的身份、新的住处,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他慌不择言,满心只有带她离开的念头。

“离开?去哪?”程荀喃喃道。她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用力点头,拉过她的手,急切地向她证明:“我在扬州有宅院,你若不喜欢扬州,我们就回溧安,回四台山。我前几年就修缮好了我们的家,你若不喜欢它如今的样子,我就改回去……”

“我不能走。”程荀摇摇头,“你不明白。”

“为什么?就当这五年是场噩梦,我们就此离开,好不好?”他恳求道。

这句话好像突然戳中了她的痛处,她轻声反问:“噩梦?”

程荀脸上渐渐浮起一层嘲弄的笑意,她不知在笑他还是笑自己。她甩开他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在胡家五年,不是为了你轻飘飘一句噩梦的。”

晏决明愣住了。

山中忽地起了一阵狂风,天幕中滚滚黑云快速涌动,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就算淋着雨也光风霁月的少年,心中慢慢浮起一个念头。

她早该明白他与她不一样。

不过是落难的少爷与无父无母的孤女相互照顾了几年,就产生了二人并无不同的错觉。可只要分开几年,一切就都一一现行。

这五年他锦衣玉食、衣轻乘肥、得封世子,活得那样潇洒恣意。

而她呢?她蜗居黑暗狭窄的下人房,每日起早贪黑、弯腰赔笑去给人当一条狗使唤。主子施舍一点小恩小惠,甚至某些难得能称之为温情的时刻,她都要咬着舌头逼自己不要耽溺于片刻的轻松欢愉,要时刻牢记他的死、自己的恨。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了。她卑劣地利用别人对她的真情,她恶毒地幻想过一万种胡品之扭曲可怖的死法。她清醒地看着自己在那片黑泥里挣扎无果、越陷越深。

五年不过人生须臾一个瞬息,却早已将她打碎重造成一个自己都陌生的怪物。

甚至于这一刻,她明明知道这并非他的错,一切不过是命运捉弄。可无数怨恨、愤怒、不平和背叛感在她心中疯狂蔓生,缠绕着裹挟着她的身体,操纵她冲他怒吼:“那我的五年算什么!?”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说了。

“这五年在胡家,我像条狗一样伏低做小、讨好谄媚,就为了能有朝一日亲手杀死胡品之那个畜牲不如的东西。”

别说了。

“从进这个宅门的第一天,我就把尊严和脸面一并三两银子卖得干干净净,你真当我这些年甘愿如此吗?”

你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父亲死在胡品之的马蹄下,胡瑞十两银子就打发走一条人命。我的妹妹寒冬腊月被胡婉娘推进冰湖里,想要寻大夫还要被骂晦气。你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你才留在那胡家的吗?世子爷未免也太自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