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别说了。
“你现在日子好过了便想起来拯救我,想起来当救世主了?你早干嘛去了?我在溧安签下卖身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兖州秋雨里跪了整整一夜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赏了巴掌还要赔笑扇得好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五年,我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轻飘飘一句噩梦,就够抵消我这五年吗?!”
她双眼充血、步步紧逼,身体好像被撕成两半,一半理智劝导她这一切都是自己选的,与他无关;一半像个毫不讲理的疯子,声嘶力竭地发泄自己的满腔苦痛。
雨滴遮天蔽日地落下,溪边石头湿滑,晏决明没拉住她,她竟然一不留神跌坐了进去。
溪水不深,却极为凛冽。流水刺得她一激灵,浇熄她一腔怒火,终于唤回她的理智。
晏决明要跳下来拉她,她大喊一声:“你别下来!”他又僵立在原地。
程荀低着头,看着浑身湿透的自己,像只狼狈的落汤鸡。
真可怜。她想。
半晌,她抬起头,那张脸落满雨水,扯出一个悲哀的笑。她满目凄凉,看着晏决明,却好像在看别人。
“你不是那个四台山的程六出,我也早已不是四台山的程荀了。”
眼泪混进雨水中。她挣扎着站起身,抹了一把脸。
“今夜是我胡说八道,你忘了吧。”她慢慢转身,深一脚浅一脚爬出溪水。
他们隔着一条浅浅的溪流。
“我自己会回去,别跟上来。”她低哑的声音穿过雨幕,“若是有空,就将四台山竹林中那座墓清了吧。”
她转过半张脸,努力勾起一个笑:“欢迎你回来。”
膝盖疼得几乎她几乎站不直,她强忍着不露出端倪,踉跄着步子,抓着身侧的枝叶,艰难下山。
他站在原地,好似一尊凝固的雕像,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深林之中。
林中只剩他一个人。雨幕之中,他右手死死按住心口,左手扶住旁边一颗巨木,缓慢地跪倒在地。心口好像有一万颗长钉,呼吸间都是痛楚。
他低着头,神情狰狞痛苦,左手深深陷进粗砺的树皮中。
他伏地痛哭出声,一如十三岁那年的梦境,他伏在程荀鲜血淋漓的尸体上那般。
雨势渐大,翼山一片喧嚣。
第27章 灯半昏
玉盏在屋里等了一夜。晴春院大门紧闭, 她想去找程荀,却被门口的婆子毫不客气地赶走。
自从五年前她高烧至哑后,就不再做胡婉娘身边的贴身丫鬟,被打发去了院中做洒扫的活计。
没有被赶出府去, 她本已十分满足, 可程荀却看不下去她每日操劳, 这些年想方设法往上爬、攀关系、塞银子, 将她调到了轻松的岗上,每日只需做些针线活。
她也并非没有遭到别人的冷眼嫌弃,只是看在程荀的份上, 府里的人多半都不会为难她。她不会说话, 可她知道这些年程荀为了她付出了几多辛劳, 早已将程荀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人。
今日下午她干完活儿回偏房,撞见两个丫鬟在院里嚼舌根,嘴上说着可怜玉竹又被胡婉娘罚跪,神情里却是明晃晃的嘲讽和得意。胡府里就那么几位主子, 僧多肉少, 这些年程荀爬得快,早就惹了许多人的眼。
玉盏心中气愤不平,冲到她们面前怒目而视。两个丫鬟吓了一跳, 看见是她又笑了起来,没有丝毫忌讳。一个哑巴,谁怕呢?
玉盏心中恨自己无力, 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我当是谁呢?惹恼了姑娘、被扔去二门外做浆洗的丫头, 也敢嚼姑娘身边大丫鬟的舌根, 莫不是浆洗也做腻了,想去倒夜香?”
玉盏讶然转身, 竟是玉扇。她倚靠着门框,面色憔悴,声音却精神洪亮,直把那两个丫鬟给骂得脸一阵青红,掩面跑了。
玉扇没好气地瞟她一眼:“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给你姐姐烧壶热水备着?等她回来又得抱着膝盖打滚,真是活该。”说完便砰地关上门,回屋中去了。
玉盏愣怔片刻,忙不迭去烧水。
入夜,弥漫一天乌云终于落下,细密的雨逐渐变大,天地间一片空濛。
玉盏等了大半夜,炉上的水反复热了几次,最后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
屋外雨声好似油锅里下了豆子,滴答个不停。突然响起一道推门声,冷风穿堂而入,将桌上烛火吹得狠狠一跳,玉盏猛地惊醒。
一道闪电破空而过,只见门外雨幕中站着浑身湿透的程荀,白光照在她脸上,苍白得仿若一抹游魂。
还未等玉盏站起来,门外那人便如同一只折翅的蝶,轻飘飘坠落在地。
玉盏心中一惊,连忙将她连拖带拽扶到床边,脱下湿透的衣服、包好头发,将她塞进被窝里。又将帕巾用热水打湿,严严实实盖在她湿寒的膝盖上。
这些年,程荀伺候胡婉娘愈加得心应手,可胡婉娘一贯是个爱拿下人出气的性子,像今日这般照顾膝盖疼到走不动路的程荀,对玉盏来说早已习惯。
玉盏忙活半天,本以为程荀早已闭上眼睛睡去,谁承想,一转头,程荀正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头顶。
她感受到不对劲儿,缓缓坐到她身边,手指轻轻摸了摸她的眼睛。
程荀闭上了眼睛,可下一刻,她感到手指上有潮湿温热的水划过。
玉盏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可本能地感到难过。她说不了话,只能弯下|身子,将头抵在她的颈窝里,轻轻蹭了蹭。
过了半晌,她抬起头,程荀仍在无声地落泪。烛火暗淡的光照在她脸上,显得那般凄婉悲凉。
她听见程荀终于哽咽着开口:“妱儿,我遇见程六出了。他还活着。”
玉盏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她没有发问,只是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我明明、知道……”她的话断断续续,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我明知道不是他的错,可我像不受控制一样,对他说了这世上最难听的话、最不可原谅的话。”
她看向玉盏,眼里满是细碎水光。她的嘴唇哆嗦几下,才开口:“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玉盏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如水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玉盏知道,她需要的并非一个答案。
程荀努力忍住哭声,牙齿都在发抖。
“或许我早就疯了。”
她想,或许在她第一天跪在胡婉娘面前、也或许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她并非一个天生心狠果决之人,从她决定进胡府那天起,没有一天不是在逼着自己向前走。
她逼自己说那些违心作呕的话,逼自己在仇人面前谄媚恭敬,逼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忆程十道青白僵硬的脸与那具烧得炭黑的尸体,她用尽了浑身解数逼自己不要忘记。
她表面大方娴静、聪慧能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张皮囊下藏着个多么扭曲阴暗的怪物。
她不屑算计,可她在这府里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她不耻虚情假意,可她卑劣地利用着松烟的真心。
而今日,或许正因为那人是程六出,她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歇斯底里地向他发泄自己的愤恨和恶意。
真可笑,就连歇下面具和伪装的时机,她都要算计。
她自暴自弃地想,程六出,看清楚,你要找的那个程荀,与如今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还有分毫关系么?
烛火映在房梁上,在那跳动的烛影上,她看见一只飞蛾的倒影。
那飞蛾试图靠近跳动的火苗,可转瞬间又扑扇着翅膀离开了。
“我回不去了,程六出。”
她望着那远去的飞蛾,喃喃道。
“我在这艘危船上太久,早已回不去了。”
一场急雨又勾起程荀膝盖上的旧伤,加上风寒,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胡婉娘身边不能没人,玉扇十分乖觉地销假回去伺候。每日当差回来,还要特意来程荀屋里坐坐,嘴上说着嘲讽的话,却在玉盏为她擦药时眼疾手快地递药酒。
玉扇笑她脸色难看得像是被妖怪吸走了魂。等玉扇离开,她拿起镜子一看,果然,玉扇还是嘴下留情了。
玉盏心疼她,抢走镜子不让她看。收好镜子后,又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竹筒。
程荀疑惑地望去,玉盏摇摇头,比出个“有人让我给你”的手势。
她打开竹筒,里面塞着一张纸,纸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上去的。纸上只有一句话:若有事,找侧门小厮曲山。
她捏着纸条,默了默,想到那天那个领路的小厮。
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那小厮是他临时买通的人?还是他早有谋划安插进胡府的人?
玉盏又从身侧的柜子中拿出一瓶药酒递给程荀。她闻了闻,与她从前常擦的药酒气味并不相同,这个要辛辣得多。玉盏指了指那张纸条。
程荀懂了。她的手指缓慢摩挲着瓶身,心中思绪芜杂-
自那日翼山一别,晏决明便生了场大病。
那夜,天宝在胡府翼山后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等到心焦,终于等到晏决明。他步子虚浮,浑身湿泥,狼狈极了。
二人一路无言回到晏决明在扬州的住处观宅,天宝忙着张罗他更衣洗漱,他却将所有人都赶出屋子,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天宝不敢忤逆,可等到第二天晚上,他仍呆在屋中、水米未进,这可把天宝急坏了。直到第三天,观宅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天宝听到下人通传,不可置信地掐自己一把,这才赶去迎接。
本该远在京城王伯元毫不客气地坐在花厅主位,端着谷雨后新出的上品茶,很是悠闲。
“哟,这么大清早了,你们主子还没起?”王伯元见来人只有一个天宝,故意高声打趣。
天宝看见他,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王公子,您可千万救救我们世子爷啊!”
片刻后,王伯元破开晏决明的房门,只见他颓丧地坐在床前脚踏上,还穿着那件沾满污泥的衣袍,头发凌乱、眼睛充血、面色憔悴,像是几夜没睡。
王伯元皱着眉头,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
“你瞧瞧你这幅样子!荒唐!”
晏决明慢慢抬眼看向他,声音嘶哑颤抖:“我找到她了。”
王伯元愣在原地。
可他马上反应过来,怒目道:“找到不就行了!犯得着你在这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耍小性子吗?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套把戏,我五岁的侄子都比你聪明!快滚去洗漱吃饭!”
他推着他往净房走,一边示意天宝收拾准备起来,可下一秒,晏决明就昏倒在地。
天宝尖叫着扑了过去,王伯元狠狠深吸一口气,按住自己跳得发疼的神经:“别嚎了!快去找大夫!”
府里一通兵荒马乱,直到暮色四合、残月当空,王伯元才坐下喝完在观宅的第一碗茶。
寅时,晏决明终于转醒。
他头晕眼胀、浑身提不起力气,正望着头顶绣了四君子的床帐发懵,就听见旁边传来熟悉的阴阳怪气:“世子爷醒了啊?还知道自己如今几岁了么?”
晏决明低头,看见身上早已换上干净的衣物,这才缓缓反应过来。
他在扬州观宅。
他刚刚见到阿荀了。
“你说我这遭的什么罪!为了躲家里老头子千里迢迢跑来扬州投奔你,你倒好,我椅子都没坐稳就给我找麻烦!唉,劳碌命。”王伯元放下茶盏,走到他榻前喋喋不休。
晏决明轻轻打断他。
“程荀在胡家。”
“她为了替我报仇,在胡家做了五年下人。”
王伯元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28章 落梅风
十六岁那年, 王伯元第一次在东宫见到晏决明。
彼时,他是国子监祭酒家的长子,十六岁就中举的少年天才。王家世代书香、家规严谨,却偏偏养出他这么个性子张扬的混不吝来。
他看看上首的太子, 神色温和、正襟危坐, 与他想象中差不多。他又用余光扫过身边这位宁远侯世子, 心中万分好奇。
宁远侯府自小随僧人云游四方的长子回来了。这个消息在京城官宦之家中, 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王伯元生性放浪落拓,对此等奇闻轶事尤其上心。
此前知道太子侍读除了他,还有晏决明后, 他很是不解。
他便算了, 被父亲强压着过来的。可这晏决明也是如此么?难道云游四海多年之人, 也放不下这功名利禄?
他有心与晏决明攀谈,却发现这小子身上没有半分清净悲悯的禅意,反倒似头野狼,浑身写满进取的贪欲。
太子侍读本就是个陪玩、替打的活计, 晏决明却不放过一个学习、请教乃至模仿的机会, 从一个带着几分不羁的乡野气的少年,迅速蜕变为一个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勋爵子弟。
王伯元以往觉得这样的人无趣,可晏决明这决绝彻底的蜕变, 提醒他,这人绝不是一个泯然于众人的存在。
东宫的无限风光背后,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太子刚出阁的那两年, 遭受了不知道多少回各方势力的试探与暗算。可也正是一次次危机的化解中, 三人渐渐敞开心扉, 真正站在了同一阵营。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 原来晏决明消失的那些年,并非所谓云游四方,而是流落市井、艰难求生。
甚至他暗地里培养人马、多方钻营,也并不为所谓荣华富贵、爵位财产,而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与他一同长大的人。
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过程荀的过往。唯一一次露出端倪,还是王伯元将他灌醉,他才说了寥寥几语。
或许就连晏决明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程荀的话里藏了多少情意与重量。只需那屈指可数的几笔,他便已经勾勒出她的模样。
所以,如今晏决明对他说程荀独自隐姓埋名、潜伏胡府五年之久,只为了报仇时,他心中虽有感叹,却并无惊讶。
性子如此倔强刚毅,又重情重义。十一岁就卖身进府,直至今天,五年里日日夜夜对着仇人讨好卖笑,世上多少自诩枭杰之辈都没有她的孤勇。也难怪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是个可怜人,却也是位奇女子。
王伯元叹息一声,又问:“那你如何打算的?”
沉默半晌,他才苦涩开口:“我想带她走,给她安排新身份、新住处,从此重新开始……”
王伯元看着他,心想,她会同意才怪呢。
“……她不肯。”
果不其然。王伯元倒了杯水递给他,好整以暇坐在一旁:“这不废话么。人家在那辛辛苦苦呆了五年,你一来,得了,前五年全部白干。没和你急眼都算人家脾气好的。”
晏决明紧紧握住温热的茶杯,声音低哑:“她留在那也并非为我一人。”
他艰难地复述她的话,说到最后才后知后觉,她那日的歇斯底里,何尝不是色厉内荏?她只是强撑着,不愿让他看见她溃败一地的自尊罢了。
他凝视着杯中水,喃喃道:“我只恨我来迟了。”
屋中一片沉寂。
王伯元胸中块垒难平。
能怪谁呢?晏决明没有做错,程荀也没有做错,只是横亘在二人中间这五年,足够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他心中喟叹,看不下去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夺过快被他握碎的茶杯放在一边。
“你不必太过介怀,她心中也未必怪你。她伪装压抑了这么多年,只在你面前坦诚至此,你该开心才是。”
晏决明闻言抬起头,心中燃起点点希冀。
“况且眼下不是刚好么?你要暗查胡瑞,她又刚好在府中,你二人不如就此联手,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晏决明有些恼了:“你明知我此番暗查多有凶险,岂能将她也推入火坑?”
王伯元认真看着他:“少亭,唯独这件事你替代不了她。”
“我知道你不愿她涉险,可若你不让她亲手了结,她此生都过不去这个坎。更何况你也说了,她并非为你一人。”
晏决明默然。
王伯元看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拍拍他的肩:“行了,想点开心的。好不容易见面了,就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他想到什么,脸色有些奇怪,连忙问,“对了,你刚刚说,准备怎么对她来着?”
晏决明如常道:“自然是给她寻一处新的宅院,不拘是扬州还是溧安,她要愿意的话,京城也可以。至于新身份,我想着,或许我姨母……”
屋内陷入一阵古怪的安静,晏决明莫名其妙抬起头,只见王伯元看着他,皱着眉瘪着嘴,一脸一言难尽。
晏决明:“……?”
王伯元意味深长:“想不到啊晏少亭,我看你这么多年洁身自好,以为你是个正经人呢。怎么人小妹妹一来,就想着给人在外置宅院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你。”
晏决明呆愣片刻,猛地坐起身横眉怒视:“荒唐!我只拿她当妹妹!”
王伯元抱着双臂,笑得像只狐狸:“这可是你说的。那你便当好这好哥哥,如今程荀也不小了,你何时给她物色个好郎君?”
晏决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沉如水。
王伯元笑着摇摇头。他这个好弟弟,别的事上都聪敏机智拎得清,唯独一扯上程荀,就是个傻头傻脑的闷葫芦。
“天宝,进来服侍你家主子用饭吧。”
他掸掸袖子,悠悠然出门去。
罢了,晏决明此时嘴硬,将来他可有得好戏可看呢!-
过了两日,他安插在胡府的曲山送来信。那是曲山多番调查打听到的,程荀过去五年在胡府的经历。
那轻飘飘的黄麻纸好似千钧之重,他静坐许久,才将那纸张翻开。
“玉竹,本名苏永,家住溧安县,父母兄长务农为生……”
几张纸,写尽了丫鬟“玉竹”在胡府的五年。初入府就遭受羞辱,半旬未眠只为给胡婉娘编一件密如发丝的“金缕衣”,在兖州凄寒的冻雨中跪到双膝如今仍有旧伤,打骂罚跪都是家常便饭……
那黑白分明的纸上明明血泪斑斑。
晏决明不忍卒读,几度放下纸张,却颤抖着手逼自己继续看完。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将它好生收进匣子里,放进书房抽屉最深处。
他坐在案前,沉默地想,何其不公。
他的五年,纵使忍受着宫中府中多番阴谋算计,他却实打实地从一个乡野市井间摸爬滚打的小子,摇身一变为绮罗珠履的世子爷。他睡在最金贵柔软的床榻,出入全天下最高不可攀的宫廷,来往交际的人是少年英才、一代大儒、东宫太子。
而程荀的五年,只获得一张薄薄的卖身契,与她作伴的是那副孱弱病痛的身躯、折辱在地的尊严。
那夜,屋中烛火燃至天明。
第二日,曲山又送来消息,程荀想要见他。
晏决明灰败的眼里透入几缕光明,他不敢耽搁,当即洗漱更衣,赶往胡府翼山。
在翼山呆了整整一个白日,夜幕逐渐降临,他心中的紧张分毫不减,反倒更加忐忑难安。
清夜无尘,直至月上中天,山下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晏决明转身,殷切望去,程荀一根树枝撑着地,蹒跚着爬了上来。如银的月色下,那苍白单薄的面容愈发冷清。
晏决明忙不迭跑过去,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到坡上。
程荀似乎有些不习惯,站稳身子,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晏决明敏锐地感知到程荀这片刻的不自在,他讪讪收回手,将手背在身后。
春夜和煦,程荀穿得单薄,手臂上那温热的触感好像还留在指间。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轻轻揉搓了一下指尖。
他们之间隔了几米,晏决明的影子投在她的脚边。
程荀望着地上的影子,半晌才低声道:“那日,是我言行无状,你别放心上。”
晏决明愣了一下,忙摇头:“你没做错什么,别这样说。”
说完,二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晚风徐徐吹过,程荀的发丝随之摇动。她低垂着头,没看见那发丝轻轻拂到晏决明前襟。
第29章 惊鹊起
清宵良夜, 晚风悠悠荡过山野林间,杨花柳絮飘飘扬扬。
程荀似是沐浴洗漱后才过来的,头发松散地半扎着,发丝带着丝丝湿润的潮气, 随风轻轻飘到晏决明的前襟。他的衣襟沾上了点点水珠。
程荀低着头, 似在沉吟斟酌。晏决明沉默地矗立, 忐忑地等待程荀的审判。
可这风儿实在扰人。
晏决明忍不住分神望向前襟的发丝。他想抬手将发丝拂下去, 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
衣襟上凸起的绣样勾缠住那缕青丝,程荀微微动了下头, 青丝随之滑落。
晏决明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对不起。”
晏决明回过神, 诧异地望向程荀。
她仍是低着头, 声音越说越快:“明明从一开始便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该将责任推卸给你。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自己不甘心罢了。”
晏决明心中酸涩,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干巴巴回道:“阿荀, 你别这样想。”
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直望向他:“我知道你不愿我留在这里受委屈,可我不能跟你走, 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可是……”
“你那日说要给我新身份,让我住进新宅院,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她移开视线, 向旁走了两步, 望着头顶的月亮。晴朗的春夜, 月儿高悬深蓝色的夜幕之中,无声释放着银白的月华。
“可是, 我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呢?”
清风吹散那朦胧的云翳,那遥远高洁的月亮映在她的眼瞳里。
“无论你我心中如何思量,可仅从事实论起,如今你我身份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这也好,一切总该回到正确的轨道中去,何必勉强呢?”
山风吹过,梢头枝叶轻轻摇晃。
“说来也好笑,我们分离五年,都快赶上相识的时间了。”
她终于转身,望着他,笑得坦然释怀,眼里水光流转。
“程六出,就当是念在我们当年的情谊,成全我吧。”
那哀戚的笑好似一记耳光,打得他微微震颤。他狼狈地转过身,心中悲恸万分。
他想告诉她,他从未将自己看做那高高在上的勋贵世子晏决明,他这些年汲汲营营,不过是为求一个机会,一个他能彻底做回程六出的机会。
他想告诉她,他从不在乎那外物的身份。什么世子爷,什么丫鬟奴婢,什么贫儿乞丐。他也不在乎这经年的离别,如何更改重塑他们的模样。
他在乎的,从始至终都只有那年上元节皱着眉头向他伸手的那个程荀罢了。
可他说不出口。
他知道她是何等良善纯真之人。可越是敏感的赤子之心,越是容易陷入自苦与自我谴责的陷阱中去。她厌恶如今的自己,才会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
她说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可她不知道,只有如她那般身处逆境也不曾加害他人、不曾改变本心之人,才配得起做那纯白无暇的云。而他,深陷那权力倾轧之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终日伪装做戏,早已面目全非了。
如今的他又能给她什么承诺呢?他自己还尚且游走在刀尖虎口,每日在各方势力的博弈中如履薄冰。从他选择站在东宫身后的那天起,就只有不成功便成仁这一条路可走。他未来的路还在一片黑沉雾霭之中,又拿什么给她保证呢?
胸膛闷痛,他抬手按住那处,却摸到点点濡湿的水汽。
他后知后觉,这是她头发上的水珠。
沉默半晌,他终于重新拾起勇气,开口道:“阿荀,我不会阻拦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只是我要告诉你。”他转过身,面上终于恢复平静,“此番我来扬州,本就是冲着胡家人来的。”
“或许你也有所察觉,胡家背后权力错节盘根,他自己在两淮盐运事务上经营多年,要说他清白干净,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胡瑞的叔父胡聘早年便已投入誉王、蔡尚书一党。誉王虽并非出自中宫,可蔡尚书势大,早年皇上初登宝殿时,他没少在背后使力。故而这些年,皇上对其也多有宽待。
“如今我在太子门下。太子早年病弱,先皇后仙逝后,沉寂多年。直至今年二月,才开始接触政务。”
晏决明向她细细解释自己此番来扬州的目的。程荀多年深居后宅,纵使身处风暴中心,也始终难逃管中窥豹的尴尬。而晏决明带来的信息,让她终于得以认清,这些年里,她始终错过的重要一环。
她皱眉认真聆听,这些年收集的那些断裂的信息,终于环环相扣,她在大脑里迅速整理出思绪,连忙追问:“既如此,你与我便是为了同一目标而来。我之前从未见过曲山,他是你原本就要安插进来的人么?”
晏决明点点头,语气迟疑:“想要从胡家这摊浑水里查明他的罪证,只怕少不了凶险,你身居其中,我放心不下。”
程荀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斩钉截铁道:“再是凶险,这么多年我也过来了。况且,我在胡府扎根已久,这些年胡瑞来往的官员、富商,我虽不说了若指掌,却也存有相当详实的名目,总比你安插人进来从头开始要好。”
晏决明有些惊讶:“你是如何得到这些的?”
“前几年大夫人没跟着胡瑞去任上,许多女眷间的往来走礼都交给了胡婉娘。胡婉娘不耐烦做那些,故而许多事都是我张罗的。”
程荀顿了顿,眼神有些躲闪,含混道:“除此以外,府中有个叫松烟的小厮,在胡品之书房伺候。我与那位松烟颇为相熟。”
晏决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程荀一只手放在身侧,食指抠着大拇指的边缘。这是她许多年来的小习惯,但凡做错了事或者有所隐瞒,都会如此。
这熟悉的小动作让他视线柔和了少许。
有些东西,无论岁月如何更迭,确实不会变。
松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还未待他思索,她又急忙开口:“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她神情严肃,向他靠近了几分。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连同那沐浴后的潮气,一同扑进晏决明的鼻尖。他表面不动声色,不知为何,手却在身侧微微颤了一下。
程荀身形单薄瘦弱,个子在女孩中算是较高的,在府中甚至比一些小厮还要高些。但在晏决明面前,她平视只能望见他的肩膀。
程荀微微抬头,掀起眼皮看向晏决明,压低了声音:“当初你可是撞见了什么?为何胡品之要派人杀你?”
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漫不经心地洒在程荀扬起的脸庞上。这是他们重逢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清程荀的样貌。
两人站在溪水边,水面粼粼波纹映在她的侧脸上。她未上脂粉,光洁透亮的面容在月色下愈发柔润。细眉清淡,长睫下垂着,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张,神色有些急迫紧张。
还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凝视着他,一如从前那般黑亮清澈,眉梢眼尾却不同于儿时的稚嫩,有了些许少年意气的凛冽。
好似十二月的一缕寒风,夹着梅香,从他眼前轻巧地掠过。
他的心神摇了摇,片刻失神后,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望向她肩后一丛摇动的野花。
“那天,我在胡家宅院里,似乎隐约听到了些声响……”他投进回忆里,仔细翻找那一幕的点点滴滴,“就像,就像是衣物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十三岁的程六出或许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可五年后的今天,晏决明心中有了些猜想。
程荀想到了什么,脸色也不大好看。但这个消息终于让她看见了少许曙光。她努力压下本能的不适,双手握在胸前,振奋道:“他当初铁了心要赶尽杀绝,恐怕就是担心你撞见了什么。这或许是个新的突破口!”
晏决明知道轻重,肃然点头:“我会派人去溧安胡家老宅看看。”
说完,二人一时无话。
五年未见,二人情绪激动时尚且看不出来端倪,可等到心平气和的时候,那中间被人偷走的岁月、难以忽视的隔阂突然清晰可见。
程荀有些尴尬,不知是该继续找个话题,还是该乘势离开。晏决明看出她的退意,没过脑子张口就说:“你在府中可缺什么?”
程荀摇摇头。
晏决明心中窘迫。或许这就是两人太过默契带来的坏处。他看得出她的不自在,她也明白他试图多留她片刻。这份无言的心知肚明,让空气都有些凝固。
晏决明终于想起来时惦记了一路的事:“若是哪天有空,你出来一趟吧,我请大夫来给你看看膝盖。”
“还疼么?”他的话里难掩忧虑,忍不住蹲下|身。手刚伸到她膝盖边,又急急停住,悬在半空,不甚明显地抚摸了一下。
程荀望着他蹲在自己身前,一瞬间竟好似回到了从前。刹那恍惚后,他头顶的玉冠唤醒了她。回过神来,拘束地退了一步。
“我没事,都是旧伤了,养养就行。”说着,她突然眼前一亮,“对了,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晏决明站起身,听到她疏离的语气,微微苦笑:“为你,我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程荀抿抿唇,道:“我有位在府中认识的妹妹玉盏,本名叫妱儿,前些年因为高热,烧了一夜后就再也口不能言。若是可以,”她有些犹豫,“若是可以,你能将她接出府去么?”
她低下头:“这府里水太深,我实在不放心她一直呆在府中。”
一股湿润而沉重的情绪压在他心头。他想说,你为何不能对自己也好一点呢。
可他却只是轻轻扶起她垂丧的肩膀,嗓音轻柔:“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就行。”
她的眉头终于松开,缓缓扬起一个笑。
“那我便先回去了。明日,我会找空子把我这些年搜集到的消息交给曲山,你看看可有能用得上的。”说罢,她拾起来时那根木棍,缓慢地往山下去。
她向他摆摆手,“别担心,我自己下去就行。”
一阵风穿过林间,她的袖袍都鼓了起来,耳边碎发轻轻拂面,遮住了她含着笑意的半张脸。
然后那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林间。
晏决明怔怔望着她的背影。
和煦的春夜,风儿吹个不停。柳絮飘扬而下,宛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晏决明站在纷飞的纯白中,心跳清晰可闻。
身后,沉睡的惊鹊振翅而起,倏忽间飞入云间-
夜已深,晏决明缓步走进观宅。
天宝跟在他身后,不敢说话。一路上他都觑着他的脸色,生怕他又与“那位”闹了不愉快。
好在他看上去并无不妥,只是有些神思不属。
回到观宅,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晏决明“啧”了一声,抬头就见这位向来风轻云淡的世子爷,急匆匆跑进了书房,还将门紧紧关上了。
天宝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在书房门外蹲下。
半晌,晏决明猛地拉开了门,天宝吓得当即跳起来,连忙跟上去。却见他又大步流星走进厢房,“砰”地将门摔上。
天宝站在庭院中间,挠挠头。
屋内,晏决明憋了一肚子气,强忍着怒意打水洗漱一通。
他不喜欢人贴身服侍,向来亲力亲为惯了。只是今天格外气恼,连放铜盆都砸得满地响。
终于在床上躺下,他盯着头顶床帐,心中越想越气。
今日程荀与他提起那位“松烟”时,他便觉得耳熟,到了家门口突然想起来,曾在曲山给他的信中见过。
等刚刚又去书房一看,才知道这位松烟有多不简单!
也是他犯了糊涂,刚收到信时只顾着为程荀难过,没注意曲山字里行间隐晦的暗示。
什么叫“多有照顾”?
什么叫“好似兄妹”?
什么叫“府中众人言”?
再想起程荀今日提及他时的片刻犹豫,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阿荀如今才多大,这小子就不怀好意地献殷勤!
可转念一想,如今她也十六了。放在普通人家,已经嫁为人妇的都比比皆是。
……就算阿荀十六岁了,这松烟也绝无可能!
难道他真要像王伯元说的那般,开始给阿荀物色夫婿了?
他烦躁地翻个身,脸正对着墙。
若真是要挑夫婿,学识家世那是硬条件,暂且放在一边。最首要的还是品性与气度。既不能太看重女子外表,也不能如那瞎子一般,看见个女子就凑上去献殷勤。最好还得是后宅干净的,若是父辈的后院就一堆莺莺燕燕,那家风也好不到哪去。
他想想在京中认识的王孙公子、官宦子弟,有些糟心。想了半天,终于数出两个家世人品、气度才学都还勉强的公子。
可他又想,阿荀在他眼中自然什么都好。只是这两位家中都有些古板,阿荀的新身份得尽快了。最好明日就给姨母写信……
思绪绕山绕水,最后又绕回了原点。
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抱臂。
将他们划进待选名单里,就算给他们天大的面子了,还想着挑三拣四?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阿荀长什么样。
他想起今夜月下,阿荀站在他身前,抬头仰视的面容;又想起最后她站在风里,向他遥遥挥手的样子。
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慢慢躺下,望着床帐上那纤弱却柔韧的兰草,脑子里一片混乱。
月照纱窗,那兰草在幽微月色中,愈发清丽。
他忍不住抬起手,在半空中,描摹那兰草的模样。
兰草上的露珠好像滴落在他指尖,他收回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不见那水珠的踪影,可指尖却清晰地传来濡湿的触感,好似今夜的某一刻。
鬼使神差地,他缓缓闭眼,指尖轻轻落在了半片唇上。
第30章 春日到
天边才微微透出些许月白, 晏决明便醒了。
三更天睡下,他只堪堪闭眼两个时辰。甫一沉入梦境中,他就望见一片幽深瑰奇的光亮。他站在虚无中,难以自控地耽溺进那光亮中。
他抬脚迈进去, 似水又似云的存在将他轻轻托起。他刚沉沉陷进这水云之间, 这光亮有如一团迷雾, 骤然抽身而去。他慌忙追赶, 却怎么也追不上。
那团光亮愈发渺远,追赶中,他猝不及防踩进一道断崖, 陡然坠入无尽黑暗中。
那失重感将他惊醒, 他缓了缓神, 前额后背都落满冷汗。他站起身,脚踩到地板,才有了回到人间的实感。
他回想梦中那片令他着迷神往的光亮,一时觉得熟悉, 一时又觉得荒唐。清醒的人又何必追究梦的逻辑真伪呢?
天色尚早, 他干脆换上利落的短打,拿上短剑在亭中操练起来。
他对自己向来苛刻。出生金尊玉贵,不提他本就天资聪颖, 就单论他不惧寒暑的勤勉,就足够招眼了。这些年,身边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和挖苦不断, 他却从未有过懈怠。
只因他知道, 自己想要的, 是比那所谓财富、名望都还要难得可贵的东西。
直至日上三竿,王伯元悠悠来书房找他时, 他早已处理完许多事务。
“把信快马加鞭送去济南府,务必让人亲自交给姨母,不要出岔子。”晏决明将封好的信封交给天宝,语气肃然。
天宝殷殷接过信,连声应是,赶忙出门去吩咐。
王伯元挑眉,“倒是少见你这般郑重。”
晏决明没看他,坐回原位,铺开宣纸,提笔游走龙蛇。
“阿荀总得有个新身份,我欲请姨母将她认为义女。将来事成后,她的身份也刚好能过个明路。”他声音平静。
“孟大人和崔夫人的义女,你这手笔可真不小。”王伯元目瞪口呆,他虽知道晏决明看重程荀,却没想到竟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你姨母这些年也没少费劲儿帮你找人,认个义女估计不难。”王伯元不知想起什么,笑得狡黠,“不过,以你那位妹妹的性子,愿不愿意可就两说了。”
晏决明握笔的手一顿,一滴墨落到了白纸中间,扎眼得很。他没有换干净的新纸,而是等墨迹半干,换了个角度,将字精巧覆在那脏污的墨点上。
“她愿不愿意,与我准不准备,是两码事。”
王伯元耸耸肩,走到博古架旁,随手拿起一块玩石摆件,“说起来,我下扬州时路上,还遇见你那位孟家表弟了。”
“孟绍文?”
“似乎是叫这个。他倒是个……”王伯元沉默几秒,艰难地寻找体面的措辞,“倒是个性子鲁直淳朴的。”
晏决明想起那位不通俗务的表弟,也忍不住笑了,“你怎会碰上他了?孟大人如今不是在济南么?”
“说是来扬州的鉴明书院读书,准备年后下场呢。依我看,以你那表弟的性子,若有朝一日当真入仕了,除了工部,倒也想不出别的去处。”
二人正闲聊着,天宝抱着一本册子小跑进来。
他掩上门,小心翼翼地奉上那平平无奇的册子,“少爷,这是曲山送来的,说是‘那位’让他拿过来。”
晏决明神色一变,急急走过来,双手接过那册子,犹豫片刻,才动作轻柔地翻开。
王伯元凑过来,先入眼帘的是那笔字,丝毫不见女子的柔婉,反而笔锋凌厉,与晏决明从前的字有几分神似。
再仔细一看,却见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某年某月,胡府往来的人家、走礼等一系列内容,就连消息来源何处、可信程度、推断猜测、仆从的只言片语都一一记录在册,分门别类、清晰透彻。
一页页翻过去,王伯元心中更是惊异,忍不住感叹,“你这妹妹,可真不简单,是个人物……”
他兀自感叹,没注意到晏决明的沉默。
直到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写到“宁远侯世子”便戛然而止,他才后知后觉气氛有些异样。
天宝早就溜了出去,屋中只剩气息冷冽的晏决明,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字迹。
他抬手轻轻抚过那熟悉的字迹,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这便是她在胡府的五年。”-
胡府,晴春院。
胡婉娘坐在案前,不耐烦地翻着手中的账本。
自从那日与林氏大吵一架后,林氏不仅关了她的禁闭,还将府中后宅历年的账册都交予了她,让她呆在屋里,好生将从前的旧账理个章程出来。
胡婉娘最不耐烦和账目打交道,从前都是交由程荀来做。如今林氏特意派了个婆子守在她身边,时刻监督她亲力亲为。
程荀歇了两天便匆匆回到胡婉娘身边。她站在身后,目光时不时飘到那账册上去。
看了一上午,胡婉娘的耐心快要耗尽时,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面生的小厮,回话道:“大小姐,外边来了个婆子,说是府里玉盏的家里人,想来给您请个安。”
若是放在往常,胡婉娘早就黑脸骂人了。她对下人都没有脸色,更别提什么下人的家里人。可如今,她被这天书一般的账册折磨得头晕脑胀,闻言连忙将账本丢到一边,难掩喜意:“叫进来吧。”
程荀心中一跳。她没想到他动作会这么快。
屋外走来一个黑胖朴素的婆子,笑得满脸沟壑,谄笑道:“胡家大小姐,给您请安了。我是这玉盏家里的姑母,这些年来,有劳您照顾我们家玉盏了!”
程荀站在身后微微挑眉。这婆子张口就是溧安话,没想到他还真找了个溧安人。
胡婉娘上下扫了一眼婆子,“你是从溧安来的?”
婆子弯着腰,连连点头:“蒙您关心,小的确是从溧安过来,此番来,也是有一事相求。”
说着这婆子就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了一堆玉盏亲爹病入膏肓,想要在临走前见女儿一面,她千里迢迢过来赎人的事,又说了一番胡婉娘是如何善良美丽,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女似的。
玉盏老早就不在晴春院里干活了,只是身契还在胡婉娘手里。她听得烦了,倒是没有为难婆子,只摆摆手让她去找管家福全去赎人就是。
婆子千恩万谢地走了。胡婉娘不知想起什么,转头对程荀说:“我记得,你是不是与玉盏还挺要好的?这样吧,我放你半天假,你去与她最后说说话。”
程荀一愣,弯腰行礼,语气里却全然是激动与感激:“多谢姑娘!”
她走出屋子,屋外春光灿烂。她站在檐下阴影中,回望一眼胡婉娘,她正坐在软榻里,将林氏派来的婆子使唤得团团转。
她抿抿唇,转身离开。
到了偏房,玉盏被丫鬟婆子叫回来收拾东西,还一脸不知所措地呆愣在原地。见到程荀,她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程荀关上门,将她拉到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妱儿,你别怕,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姑母,那人是我让人安排的。”
玉盏怔住了,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程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妱儿,还记得我与你说的程六出么?”
“他就是那位宁远侯世子,晏决明。”
玉盏迟钝地望着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捂住嘴巴,惊惧地望着她。
程荀握住她冰凉的手,“胡家迟早要乱,你呆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我拜托,”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拜托晏决明将你接出去,他会给你安排住处,你暂且在那住下。胡婉娘放了我半日假,等会儿我送你过去。”
玉盏无声落泪,望着她用力摇头。
程荀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别担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等此间事了,我便去找你。”
玉盏情绪激动地比划着,程荀看懂了,她在问:“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妱儿,你就当,”程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你就当这是我的命吧。”
玉盏抱着她泣不成声。
程荀拍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我不会死的。”
过了小半个时辰,玉盏终于止住眼泪,抱着程荀给她收拾好的包袱坐在屋中。不知何时,玉扇也来了。
她坐在一旁,喋喋不休,“我看你那位姑母才真是没安好心,你如今哑了,就算回去又能过什么好日子?说不定回去就让你做没工钱的奴婢,还不如这府里呢!有吃有喝,还有玉竹在上面帮你顶着。”
她越说越气恼:“从前我就说你是个傻的!”
话音刚落,那婆子就走了进来。玉扇清清嗓子,面色如常。
那婆子扶起玉盏,上下打量她,“哎哟,乖乖儿,长大了!”
玉盏有些不习惯,求助的眼神看向程荀。程荀心中哂笑,感叹晏决明还真会找人。
表演完一番久别重逢的亲热戏码,那婆子从袖中拿出一张身契,递给玉盏。
玉盏望着那按了她手印的身契,不知所措。
程荀的目光也落在那契纸上,半晌后,她对她说。
“撕了吧。”
玉盏看向程荀,那双如水般澄明的眼瞳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再仔细看,那倒影却又变了。
变成了第一次穿上丫鬟衣衫的玉盏,狼吞虎咽吃着主子赏下的剩菜的玉盏,寒冬腊月坠入冰湖无助挣扎的玉盏,被丫鬟小厮嘲笑“哑丫头”的玉盏。
那无数个玉盏在她眼前飞速掠过,恍惚间,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她回过神,只见程荀坚定地望着她。
“撕了吧。”
三个字,在她脑海里振聋发聩,不断回响。
她双手捏住那单薄的纸张,轻轻一动,纸碎成两半。
她莫名地想,原来这么简单。
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何变得模糊,好似有个声音在操纵着她,她忍不住将那纸片撕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花白的碎片落到地上。
她听见程荀带着笑意的声音。
“妱儿,从此再也没人能叫你玉盏。”
她抬眼望去,程荀含笑看着她,就连玉扇,眼里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艳羡。
和煦的日光好似终于照耀在她身上。
她想,她的春天到了-
过了午后,那婆子拉着妱儿和程荀离开了胡府。
几人走出侧门,坐上一架牛车,往渡口的方向去。绕了三条街,再也不见胡府的气派宅子,婆子将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里,又带着二人坐上早已停在原地的青帷马车。
摇摇晃晃近一个时辰,直到日沉西山,天边染上橙红的夕照,马车才在一处宅院正门前停下。
宅院上挂着“观宅”的牌匾,位置靠近城外,环境清幽。门口候着两个小厮,见马车停下,就连忙走上前打帘、放脚踏。程荀和妱儿都有些不习惯,避开小厮的手自己跳了下来。
宅院外观低调,走进去才发现大有乾坤。整座宅院设计陈设并不繁复奢华,处处透着文人逸士独爱的清雅闲适。宅院中多以松枝、竹影做景,翠色之间点缀着少许残红,间或有潺潺流水绕林而过。庭院不似寻常宅院那般方正,更像是为了迁就自然之景而错落摆放,颇有些自在野趣。
小厮殷勤地介绍着沿路的院子,一路将他们引到了东面一处小院中。小院早已打理准备好了,妱儿怯生生地张望一圈,比手势问程荀:“这么大的地方,都是我住吗?”
程荀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你安心住就是。”
那婆子进入观宅后就变了副模样,恭敬有礼地对妱儿说:“妱儿姑娘,之后我就在这院子里,您有事吩咐我就行。”
直到二人在院子里用完晚膳,妱儿还是十分忐忑的模样。程荀陪她在屋中聊了许久,终于将她安抚入睡。
夜已深,松枝梢头挂着半轮残月。
程荀走出小院,毫不意外在门口看见了晏决明。
特意在她和妱儿面前消失了一晚上的晏决明,此刻站在疏疏翠竹之间,一身家常道袍,竟是比那月辉还要冷清。
晏决明默不作声地走到程荀身边,淙淙流水从二人身侧穿过,他们安静地并排走着。
“谢谢你。”程荀突然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晏决明转过身,先是望见她头顶落了一片竹叶。
他想抬手将那竹叶拂去,却又听见她迟疑的声音:“其实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若是可以的话,能再请位大夫帮她看看嗓子吗?”
她语气里的疏离和歉意让他有些恼了,他低头望去,却看见她带着几分恳求的眼睛。
今夜万里无云,月光穿透深蓝的天空,散落在她的眸子里,好似盛满星辰的海面。
他猝不及防地跌落那海中。
而他蓦然想起昨夜的梦。
原来那绚丽的、斑斓的、他追之而不及的光亮,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