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还提,你就真不怕关禁闭?(捉虫)他……
第112章
李世民心中大喜。
如果此事毫无商量的余地,父亲必会第一时间严词拒绝。
现在,他问出了这么多直切要害的问题,可见,对分科举试一事是十分感兴趣的!
而这一世:
诸侯已经用五百年兵锋,除去了以血脉世袭的诸王。
关中贵族和宗室百年前、靠分封制得到的那点土地,放在今天吞并了六国的秦国来看,简直不值一提。
而以军功得到爵位和土地的朝中新贵们,当他们离世后,子孙也是无法承袭爵位和封地赏赐的。
除非像蒙骜那样为国战死,或是像王翦一样军功赫赫位居列侯之尊,子孙才有降爵承袭的机会。
一切旧的都在式微,一切新的都尚未升起。
在这样一个如同净土般的秦国施行科举制,李世民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大可按心中所想放手一博,为大秦社稷早早杜绝隐患!
他胸中涌起了万丈豪情,立刻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阿父,我们可以管这套法子叫科举制,到时出题和评判的人,自然都是朝廷的官员,但不能是同一个官员至于评判的标准,孩儿已经想好了一套能考察出官员治政水平的法子至于泄题与徇私一事,朝廷也可以通过制定考试制度来规避。
比如,建立‘亲戚故交回避’制度,再把把学子试卷上所填写的履历部分,翻折封盖以糊名。”
韩非和李斯听得入了神。
秦始皇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
“听起来倒确实可行不过,若有人在试卷上做暗记、写暗语”
李世民正想把“先让人统一誊写一遍”说出来,就听到他的父亲释然开口道,
“只要让人统一誊写后,再交给评判之人,此难便可迎刃而解。”
李世民笑嘻嘻看着父亲,果然换了个亲爹,就能常常心有灵犀了嘛,他一高兴,顿时说得更起劲了。
秦始皇有着敏锐的政治直觉,他越听下去,越觉得世民想出的这套科举制法子,简直堪称天衣无缝——
它既能不按出身、只看才学,为朝廷选拔出真正有能力的官员,又不会让这些官员世代垄断官职,与军功爵位制的本质逻辑何其相似!
而按照世民所说的设计,二者之间,又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区别:
第一、通过科举制选拔上来的官员,朝廷只用给他们提供官职、俸禄和钱物赏赐,而不必赐封土地。
第二、朝廷可以根据现任官员的年龄,先评估出每一年乞老或病逝官员的差额情况,再根据轻快,合理定下每一年或两年甚至三年开一次科举。
这样一来,朝廷就有源源不断的人才补给,而对世人而言,子子孙孙也有无穷无尽的入仕机会。
这两点,均让秦始皇振奋不已。
其实早在灭掉燕国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军功爵位制的致命弊端了:
凡立功者,朝廷必须赐给对方土地,一场灭国大战打下来,新占领的土地近乎要分出三成出去。
那么,当中原的战火彻底熄灭,秦国周边再无仗可打时,朝廷又能拿什么来选拔新的人才,国人又能通过什么渠道再往上攀爬?
灭百越,可,灭匈奴月氏,也可。
但是,等它们也全都被灭掉了以后呢?
到了那时,大秦只剩下从官吏子弟的学室和公车征召制来选拔官吏。
这意味着,底层庶民将彻底失去上升的通道,而官吏和各地的豪强乡贤的子孙,却能以飞快的速度,源源不断占领朝中的官职。
当人才选拔只能固定在某个阶层时,朝廷官员的才学必会越来越低,而当他们世世代代占据了朝中要职,这天下,到底是他嬴姓的天下,还是那些世卿之家的天下?
商君以性命为代价,设计出军功爵位制,助秦国打破了自古以来世卿世禄的弊端。
难不成现在绕了一大圈,等秦国功成名就后,反而,一切又要回到原来的起点了?秦始皇绝不甘心如此!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困扰了自己数年的隐忧,竟让世民这孩子,为它找到了最完美的解决办法。
我儿世民,真乃上天赐给大秦的珍宝也!
心情大好的他见孩子说得口渴,正端着玉杯哐哐饮水,便趁机含笑提醒道,
“你还没告诉朕,用来选拔人才的‘明经’究竟是什么?”
他确实很好奇,到底要设置什么样的题目,才能在寥寥白纸间筛选出合格的官员?
李世民一看秦始皇的面色,就知道在秦国施行科举一事必然可行,他心情万分激荡之下,不由放下玉杯,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明经,就是让考生根据儒家的经典,和历朝的史书内容来拟写的策问”
然而这话一出口,秦始皇叩击着案桌的手立刻就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一扫而空,
“儒家经典?我大秦以商君之法治国,何来的儒家经典?儒家之学说,朕弗用焉!”
说着,他敛眸收起幽色,面色沉沉看着李世民,
“简直是胡闹!你打小就推崇儒家之道,如今,还敢把主意打到朕的朝堂上来了?”
李斯听到太子那句“儒家经典”时,心头就猛地一跳——
他虽然早就猜到,以太子的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劝谏陛下改行儒道治国。
说起来,李斯师从儒家荀门,跟韩非一样儒法皆通,当年,他不过是见秦国是列国中最有前途的,才收起了儒道,用法家之道敲开了入秦的大门。
就算陛下真要改弦更张,已经坐到丞相之位的他,也能自如切换道法,助力君王制定变法细则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啊!
眼下,绝非是最好的劝谏时机。
纵便陛下一贯十分宠溺太子,当年破天荒地答应让太子拜荀子为师,近年来,又纵容地听取了太子的诸多建议,施下了许多恩惠给秦国庶民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无比确信,现在的陛下,绝对没有废法行儒的心思!
眼看这几年愈发君威难测、喜怒难辨的陛下,听了这话,面色蓦地一下就黑了下来,李斯暗道不好。
旁的小事也就罢了,但此事关乎国本,乃是历代秦君一再叮嘱绝不可更改的大事。
此刻,君王的怒火必已腾腾而起,这火,也许不会烧向太子,但很可能会烧向荀子
他绝不能赌运气!
在这心念急转间,李斯立刻上前,声调稍高打断了韩非刚开口的话头,冷静地帮李世民辩解,
“陛下!太子已师从荀卿十数年,您是知道的,他往日从未有过这般异想天开的言辞,想来,必是齐国那帮儒生见太子年幼,故意在他面前说了些煽动之言!
如今陛下创下了千秋大业,立下了万世之功,岂是那帮齐国愚儒能理解的?他们以旧时眼光看待今日新朝,冥顽不化想恢复分封制,厚古薄今,想诽谤陛下的当世功业,想祸乱黔首挑唆人心,想像春秋诸侯之时一样,借此来向陛下施压
臣李斯冒昧死言:如今天下已定,一切决策都当以陛下为尊,齐国儒生却仍目无君主,在朋比结党,非议朝政,若不尽快禁止这种状况,恐怕偌大一个大秦,很快就会人心浮动”(1)
李斯这番话说得激情澎拜,又急又快,李世民愣是没找到插嘴解释的机会。
他方才只是太过激动,一时口误,才顺口把大唐明经里的“儒家经典”说了出来,真不关齐儒什么事啊!
但是,秦始皇的态度,让他立马生出了灵光——
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父亲竟然只是沉着脸怒斥他,而不是举起案桌上的奏章朝他砸来?而不是怒气冲冲让他滚出正殿?
嘿,原来君父纵容自己的底线,比他以为的还要低,看来,今天是个顺水推舟试探的好时机!
于是他咽下了想解释的话,故作一脸倔强地看着父亲,努力挤出了两滴不甘的泪水,强行打断了李斯的话头,
“阿父,以秦国一国之旧法,如何能安六国归顺的新民?孩儿以为,儒家之法才是最合适的”
自古打天下不易,治天下更不易。
秦法太过严苛,它是战时的备战之法,而不该成为战后治理天下的律法。
而孔孟的儒家之法,又太过仁慈理想化,也不适合秦国的情况。
他的目标,是施行荀子儒法合一的主张,但现在,他必须提出废法行儒的过分要求。
他知道,只有假意想掀了大秦的屋顶,父亲才会答应开一扇窗!
听了李斯的话陷入短暂沉思的秦始皇,一听李世民这话,刚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噌”地窜了上来。
他面无表情转头,想狠狠教训一顿孩子。
可是,当他看到李世民脸颊上的两颗晶莹泪珠时,不由心中一窒,立刻朝孩子伸出一只手,没好气道,
“我秦国旧法,能安我秦国之民,又如何安不得六国之民?还不快过来!”
李世民故意板着脸走到父亲身旁,任由父亲板着脸取帕给自己拭泪,心中却暗暗乐开了花。
都这么生气了,还愿意给他擦眼泪,看来劝父亲变革秦法一事,有门!
于是他飞快开口,把秦法的弊端叭叭叭说了一大堆,坚持要劝服父亲“废法行儒”。
秦始皇气得一把将洁白的丝帕掷在案桌上,冷声道,
“行了!此事绝无可能,休要再提!”
一直没说上话的韩非,本想开口劝谏:其实未必要废法行儒,只要将儒法两家之法合二为一,大秦必能四海安宁。
但他这回刚想开口,就见李世民又一脸气鼓鼓地问秦始皇,
“如果孩儿非要再提此事呢?阿父是不是打算把我扔了,再重新养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在身边?”
韩非只好识趣地又闭上了嘴。
都到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了,也就太子还问得出这孩子气的话,唉,何其的纯真!太子谋智虽高深,性子却太过单纯,他们这些当师兄的,必须努力多活几年守护太子,以免他被什么佞臣哄骗
秦始皇听了孩子这话,心头的怒火倒唰地消散了一大半。
他忍着笑意,故意继续冷冰冰道,
“把你扔了?朕把你拉扯长大,花费了那么多精力时间,就这么扔了,谁来赔偿我的损失?放心,我不会扔掉你,但你若敢再提起此事,我必会把你关禁闭!”
李世民听着,简直满意得不行。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不管他提出多么惊世骇俗的建议,父亲都不会真想要惩罚他!
只要他下不了决心惩罚自己,自己就能一直纠缠不休,直到父亲一步步妥协退让当秦始皇的儿子就是好!
试探结束,看来,大秦必将迎来第二次变法。
李世民立刻卸下了伪装的生气,露出灿烂的笑脸抱住父亲的手臂,
“关禁闭就关禁闭吧,为了天下黎民,我还是会再提这件事的,直到阿父答应为止哦!”
秦始皇闭了闭眼,只觉一阵头疼,什么叫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这就是!
但他知道,纵便朝廷会继续施些惠泽给百姓,但想让秦国废除法家之道,是绝不可能的!
为了阻止孩子的死缠烂打,他立刻看向李斯转移话题,问他对治理齐儒有什么意见。
说起来,秦始皇已经不满那些齐儒很久了。
多年来,秦国官吏遵循的是“言之有物,行之有道”,他们循规蹈矩,从不敢离开王宫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政、非议君王。
但前几年,朝廷为安抚齐地人心,征召了七十二名齐儒来咸阳当博士。
他们整天守着儒家那套繁文缛节,动不动就劝谏,谏言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陛下今日冠服不正,为君不端”“陛下今日又抱太子,无君父之威”
而远在临淄的那些齐儒,更是口无遮拦,但凡听到咸阳发生点什么事,就动不动从儒家的角度发表一通诸如“秦王残杀燕国王族,乃不仁不义之举”的言论,在民众中带头给他秦君这泼污水!
若非圣人降世,谁能一直忍耐下去?李斯方才这通话,可真说到他心坎上了。
当然了,李斯今日使出这个“围魏救赵”之计,并不是临时拉人出来陷害的,那帮齐儒本就太过分。
他深知,若再放任对方肆无忌惮谈论朝政大事、公开诽谤君王的名声,必会大大降低陛下在民众心中的神威,如此一来,朝廷的威严也会骤减,到时,六国之地岂不是逆反之民遍地走?
这番话,他原是打算明日早朝说的,所以也早就想好了对策。
等李斯把他那番“臣以为,祸根在于六国故地的诸子百家之说,它们的存在,让秦国无法在六国统一舆论,朝廷应该派史官,把不是秦国的经书典籍全部烧毁,把天下敢私藏《诗》《书》史书的全部处死,把借古非今诽谤朝廷的满门抄斩,只留下对世人有用的医术、占卜书和种植稼穑的书籍”说完后。(1)
韩非终于忍无可忍,开口与他辩论起来。
这下轮到李世民头疼了。
史书上的焚书事件,怎么莫名其妙以这种方式开了个头?
他抬头看向了父亲。
秦始皇正襟危坐,面色淡定,显然不打算插手韩非和李斯的争论。
但他知道,父亲一定是赞同李斯的。
秦始皇的目光立刻投来,
“你又想说什么?”
李世民看了看殿中越吵越激烈的两人,无奈道,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不烧一本书,就能让天下人心向秦,再无不利舆论!”
秦始皇轻笑一声,伸手替他把额间的碎发拢了拢,
“哦,你总不会说,想杀尽诸子百家之人吧?”
李世民马上目露不满,
“什么呀,我会是那样的人吗?”
秦始皇收回手,惬意交握着笑,
“你既然不是那样的人,又不想烧书,那么
还有什么法子,能断绝六国之地包藏祸心的舆论?”
李世民指着案桌上一块新送来的雕版,
“用它来断绝!”
秦始皇顺着孩子的手看过去,心念急转间,目光渐渐凝重起来,
“你是说,借助雕版印刷术,来宣扬秦国之利?”
李世民重重点头,
“不错,朝廷焚烧百家之书,必会引起天下人的惊惧恐慌,正所谓堵不如疏,我们可以用印刷术的便利,来重修从三皇五帝到大秦如今的史书,把历代君王为百姓做的事,和阿父为百姓做的事,摆在一起罗列对比再把这些史书分发往各地郡县,让天下人看个明白,究竟是他们心中崇尚的古时更好,还是如今会给百姓减免税赋、大肆兴修水利的大秦更好!”
秦始皇转头看着孩子依旧清澈澄亮的眼睛,思索着这个法子的可行性,
“堵不如疏我大秦以一敌众,当真可行吗?”
他知道秦国内有商君严法,外有频频征伐,早就有虎狼之名在外了。
而他的梦境中,那些叛贼呐喊的口号也是“伐无道,诛暴秦”——
自己这短短数年施加给秦人的恩惠,在黔首眼中,真的比得上古时的尧舜之君吗?
李世民伸手握住父亲的手,
“阿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定可行的!到时史书修出来,我们先在秦国本土各地宣读,让老秦人先来评评理,看看是他们的皇帝陛下更好,还是尧舜禹更好!”
这些年来,秦国给国中百姓减免税赋、发放石涅、打造火炕、赐下肉食,老秦人和早早降秦的颍川郡韩国故民,无不对君王感恩戴德。
所谓古之明君,三皇五帝时物资太过匮乏,周王室时“礼不下庶人”,又有哪一个君王,能像秦始皇这样既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庶民,又愿意付诸行动的?
秦国从西陲回到中原后,对修史一事远不如列国重视,就拿这回灭了楚国来说,他们从寿春拖回来的楚国史书之多,足足比秦国多了十多倍!
自己不重视修史,就只能任由别国在史书中随意抹黑了,而为什么要从三皇五帝修起呢?
当然是为了表明,秦国的先祖是殷商重臣恶来,秦与古时诸国同根同源,皆是中原正统,而非那帮临淄儒者口中的“西陲戎狄”。
秦始皇反握住了孩子的手,
“善,朕就随我儿试一试!”
说着,他便把话题绕回了科举制,追问明经究竟是什么内容。
李世民详细给父亲解释了一遍,继而心中一动,再次试探道,
“秦国既然要修史,为什么不趁机,也修改一下律法条文呢?到时明经试题,就能采用最新的”
秦始皇倏地放开孩子的手,
“你是真想被关禁闭么?朕说过很多回了,法家之道令行禁止,能有效管理国中权贵庶民,秦国绝不会废除它”
“如果不废除法家之道呢?若是以法为骨,规范世人令行禁止,再以儒为皮,教化世人仁善孝悌如此刚柔并济、宽严相兼,阿父以为如何?”李世民立刻反问道。
秦始皇先是一怔,旋即目中飞快闪过了一抹光,
“你是说,以王道与霸道并行之?”
李世民心知有戏,忙用力点头,
“对对对!”
秦始皇陷入了沉思,李世民乖乖在一旁等着。
这时,终于吵完的韩非李斯二人上前,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陛下,自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不焚尽百家之书及六国史书,则天下舆论四起,于我大秦不利啊!”
“陛下,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若焚尽六国百家之书及史书,则天下民心必乱,当务之急,乃是问责散播流言者、同时教化民众!”(2)
秦始皇快速回过神来,颔首道,
“右相言之有理,焚书一事不必再议。”
这件事,他方才就已经答应世民了。
但君王如此神速,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韩非那边,看在李斯的眼里却变成了——
陛下果然最偏心韩非,他永远都偏心韩非!
这一刻,他好想买一杯毒酒悄悄毒死韩非哦不,毒死那个当年把韩非的书送给陛下看的人!
在他这念头升起之时,远在河南封地颐养天年的吕不韦,忽觉背后一凉,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吕不韦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恨恨跺脚道,
“哪个卑鄙小人在背后诅咒我定是楚国那个项燕,可耻!”
在咸阳宅子里,正在教孙子项籍学秦律的项燕,也莫名其妙打了好几个喷嚏
秦始皇为了试验分科举试的效果,欣然答应这趟从楚地选拔人才就用这个法子。
李世民这个“设计者”,要亲自负责一应流程,一时忙得脚不沾地。
等把科举制的框架细则制定出来,等把这一批楚地能人收入觳中,下一步,就要劝说父亲开设公学了。
而在君王下令开始修撰史书之时,朝中也因为变法吵得不可开交。
秦始皇对儒法并行一事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顾虑颇多。
他选择把这个问题抛给大臣们,想多方面听取众人的意见。
但是这一回,吃一堑长一智的李斯思虑良久,在争执进入白热化时,选择了力挺韩非。
而韩非,则坚定支持儒法并行。
他二人是当朝丞相,又是当世最声名显赫的法家大才,连他们都支持儒法并行,其他人再反对,多少也是有点底气不足的。
于是,最后除了极少数固执的大臣,其他人都纷纷转向开始支持儒法并行。
秦始皇宣布,大秦接下来会变革原本的商君之法、命二位丞相带人修订出一套新律法
这日黄昏,秦始皇正在殿中,与李世民商议科举制的细则,蒙毅大步进来禀道,
“陛下,王翦老将军求见!”
秦始皇闻言微蹙眉头。
王翦为大秦南征北战数年,如今刚一歇下来,身体就以极快的速度垮塌下来。
南星子说了,他需要多在家静养,也不知,对方今日劳累进宫是有何事?
待回过神来,君王立刻让蒙毅速速宣对方进殿,又命人为对方搬来座椅。
李世民忙下殿,不顾王翦的阻拦,亲自扶他入座。
这些年来,他只要身在咸阳城中,再忙也会日日出宫去探望荀子和许朴。
这两位给了他无限关爱的老人,如今也八十出头的高龄了,他知道,往后见一面就会少一面了。
得知王翦病倒后,李世民也会每日买些松软的吃食,顺道日日去探望对方。
他对王翦的身体状况,也算是十分了解。
可秦始皇如今忙着朝中的各项改革,连华阳宫都两个多月没空去踏足探视了,更何况是王翦那边。
算起来,他已近三个月,没再见过这位大秦的老将了。
此刻,乍一见对方瘦削苍老许多的模样,这位依然风姿不减的君王猛地站起身来,沉声问道,
“老将军如今,何以消瘦至此?可是夏无且没有尽心为你医治?抑或是膳厨手艺不佳?”
王翦急忙解释着想起身来行礼,李世民忙按住了他,劝他不必多礼。
唉,武将就是这样。
一旦年纪上来了,年轻时逞强犯下的错误,那些数日数夜不眠不休带兵奔袭、几日几夜不吃不喝埋下的隐疾,还有各处留下的刀箭旧伤,都足以让人在短时间内迅速就苍老衰败下来。
他现在犹记得,十年前的王翦是何等的高大威猛,短短十年,现在只有七十来岁的他,一下就老得判若两人了。
难怪上回在楚国,他扎营回来会喊腰杆疼。
秦始皇目含担忧疾步下殿,细细打量着对方的面色,
“老将军为我大秦呕心沥血,居功至伟,有事派人进宫来说一声便可,又何须这般劳神伤力?”
其实王翦的精神头还是不错的,只是
比起往日的他自己而言,如今确实是瘦削了不少,而老人的皮挂不住骨,一瘦下来,看着就更憔悴了。
王翦掩下心中感动,笑呵呵看着满脸担忧的君王和太子,以一种很轻快的语气开口道,
“其实老臣此番进宫,确实是有一事相求,还请陛下恩准!”
秦始皇见他精神颇好,立刻放心下来,笑道,
“老将军有事直说便是,朕无不可允!”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自己在吕不韦权倾朝野的重压之下,得到过蒙骜和王翦何等珍贵的暗中庇护和支持——
他二人,皆以“武将不可与文臣结党”为由,一再拒绝了对方的拉拢示好。
在那样的时刻,保持中立,便意味着不肯投靠吕党,意味着他们忠诚的是尚未亲政、毫无实权的年幼君王。
而在他后来获悉赵摎的阴谋后,也是第一时间得到了蒙王两家的暗中支持。
这样曾经患难与共的君臣情谊,秦始皇很珍惜。
纵便今日,王翦想为孙子王离求个高些的官爵,或是索要豪宅良田,他也很乐意满足对方。
然而在听清王翦提出的请求后,秦始皇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消退得一干二净,他轻蹙眉峰站在原地,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李世民也惊诧不已,担忧地出声劝道,
“老将军为何突然就要请辞归乡呢?路上太过颠簸,不利于养病,还是留在咸阳吧!”
王翦暗叹一声,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正要开口把编好的“老臣年老思乡,想叶落归根”的理由告诉太子。
怎料,君王突然俯身弯腰,牵起了他一只干枯消瘦的手,
“将军虽病,独忍弃朕于咸阳乎?”
第112章 陛下您在做什么!(捉虫)一步错,步……
第113章
李世民暗暗好笑,秦皇撒娇虽是偶为之,杀伤力却一点都不小。
喏,王翦老将军的眼眶就一下红了!
王翦感受着手掌间传来的温和力度,只觉有汩汩暖意霎时在心底蔓延开来,他抬头望着神色忧伤的君王,强忍着快冲出眼眶的泪水,颤声道,
“陛下,老臣已是朽木枯株,于国已无大用,纵便留在咸阳,亦无力再辅佐陛下”
话音未落,深知对方心性之坚韧,绝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秦始皇,不由轻叹一声,
“人人都有病老之日,老将军数十年为我大秦出生入死,朕又岂能因为你年事已高,便要将你逐出咸阳,不奉善养功臣之道?”
王翦急忙解释,
“陛下!您赐给臣列侯的爵位,千顷的美田,又赐给臣的子孙高官厚禄,已是厚遇臣下之至,又何来驱逐之说?老臣近日深感时日无多,才特来请示王上,想回频阳东乡去叶落归根。”
秦始皇再次幽幽喟叹,
“将军已在咸阳生活了四十多年,在世人眼中,咸阳才是你的故乡,你若突然辞官前往频阳,他们必会以为我对将军不满,将你驱逐出了咸阳。”
“陛下莫要忧心,朝廷百官,告老归乡者不计其数,老臣只是”
“可老将军为我大秦立下不世之功,旁人终究不及,你若辞官,难免有人误会,是朕妒贤嫉能罢了,将军若执意要弃朕而去,朕亦不再强留!”
说着,秦始皇神色黯然地缓缓放开了手。
王翦心中一凛,伸手拉住君王的衣袖,急声道,
“请陛下恕罪!此事是臣一时想岔了,臣不该让陛下声名受损!”
秦始皇立刻满眼惊喜看着对方,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如此说来,将军愿意留在咸阳了?”
一旁的李世民睁大了眼睛:等等,这就是秦始皇的演技吗!!果然深得昭襄王和先王真传啊!
王翦看着君王无比真挚诚恳的目光,终是开口应下此事,彻底放弃了来时的打算。
如今他已身居列侯高位,王贲也因战功被封为了大良造。
就连王离也得了陛下的重用,去年就被派去边关监工修长城了。
王家,成了当今大秦最显赫的新贵之家。
而等到他百年后,这列侯之位会降一级,落到王贲的身上,到时,他也会成为大秦同样屈指可数的关内侯
殊不知,这让世人羡慕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盛况,却如同一把悬在屋梁上的无形刀剑,让王翦生出了不安。
正如《左传》所云:君以此兴之,必以此亡之。
他自忖不过一介武夫,灭国之功乃是顺势而为,绝不敢跟变法兴国的商君相提并论,也不敢跟主少国危时力挽狂澜的穰侯相比——
同居列侯之位的商鞅、魏冉,最终都落得个潦倒收场,只凭着战场杀敌换来这高位不胜寒的王家,真的能成为一个例外吗?
所以,他思来想去,才想出了这么个急流勇退的办法。
可是此时此刻,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君王的不舍和诚意。
其实,待他迅速冷静下来一想,也知道陛下口中,所谓“世人以为朕妒贤嫉能,才会驱逐你”的话语,不过是故意挽留自己的小心机罢了。
然而,一个富有四海的君王,肯这样屈尊降贵花小心机来哄他一个耆老之臣,又何尝不是在表达一种态度呢?
再想想陛下对吕不韦的宽容,和太子一贯的仁慈恐怕,自己的确是多心了。
王翦低头,看着君王紧握着自己的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掌,感动的泪水再也绷不住滚滚而下
派人护送他离开殿中后,秦始皇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王翦请辞,是因为不信朕。”
李世民主动牵起父亲的手走回殿上,
“阿父,他最后答应留在咸阳,就代表已经相信你了呀。”
秦王目光幽邃,难得主动开口提起陈年往事,
“商君之死,乃是形势所迫,穰侯之死,是他不甘野心落幕,而白起之死”
李世民端起案桌上的云纹高足玉杯,让父亲先喝口茶水,趁机劝道,
“阿父,往者已不可追,白起当年落到那个下场,王翦不放心亦是人之常情,但阿父你亲政后,从未杀过忠良功臣,就连当日张扬跋扈的吕不韦,也得到了将功赎罪的机会孩儿相信,阿父一定会用时间向世人证明,你并不惧怕大臣功高盖主,也绝不会亏待每一个忠心大秦的朝臣!”
都是聪明人,王翦今天进宫请辞的背后原因,他和秦始皇当然看得明白。
无非是王家已经位居人臣之极,对方担心功高盖主,会落到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所以想及时退出朝堂。
偏偏,在此之前的秦国朝堂,还真有好几起这样的先例——
这也是史书上,赵高能成功说服李斯合谋的原因。
以李斯在胡亥登基后,不顾对方不满一再苦心劝谏来看,他虽然背叛了秦始皇临终的遗诏,但对秦国,无疑是忠心耿耿的。
他的背叛始于担心,始于商鞅几人的下场,担心新君扶苏即位,又会因政见不合而杀了他开路。
而为秦国披荆斩棘夺城无数、最后却因范雎进谗被赐死的白起,自然,也更会让王翦这样的武将之家心有戚戚焉。
但李世民劝父亲的这番话,也说得极有底气。
因为他知道,秦始皇终其一生从未乱杀过功臣。
巧的是,他也一样。
秦始皇见孩子说得信誓旦旦,心头那些烦闷顿时消散不少,放下玉杯,眼中带笑问道,
“哦,你就这么相信朕?你真不怕朕将来年老昏庸,滥杀无辜?”
“哎呀!”李世民抱着父亲的手臂晃,笑得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阿父的品行,孩儿是最了解的,我当然相信你了!年老昏庸?放心吧,有孩儿在旁边守着,就算你以后真的年老昏庸了,也是没办法滥杀无辜的,嘻嘻!”
王翦的病老和请辞,都让父亲有些伤感,他有心想把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开,就趁机开个玩
笑吧。
秦始皇眯起了狭长的眼睛,
“怎么,你这就惦记上朕的龙椅了?”
这小子,惯会见缝插针!
李世民喜眉笑眼地顺势往父亲身旁一坐,语气很骄傲,
“那倒不是,阿父的龙椅,孩儿想坐就坐,我还用惦记着它做什么?”
一旁的蒙毅听着这话,心头一阵狂跳。
陛下的龙椅想坐就坐?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吗!
若换个人说出来,恐怕下一刻脑袋就要搬家了!太子真是年纪越大胆子就越大啊,伴君如伴虎?他不存在的!
紫檀木龙椅十分宽大,君王冷着脸,给孩子留出了阔绰的位置,
“就你最会巧言令色,胆子也最大!”
李世民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明知故问道,
“有吗?难道阿父说的龙椅,不是这个龙椅,而是皇帝的权力?阿父希望孩儿惦记你的皇帝权力吗?”
救命!稳重如蒙毅,此刻也想马上冲上去,把太子捂嘴抱出正殿!
不过,秦始皇对此话的反应倒是很平静。
没办法,这小子没满一岁前,自己一捏捏他的小胖脸,他就动不动故意尿在自己的朝服上报复!
等满了一岁,他马上又惦记上太子之位了。
等当上太子,他又念叨了以后不想等父亲驾崩了再即位,想让父亲禅位当太上皇。
等再大一点,他又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还敢偷偷上战场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世民不敢说,不敢做的?没有!
他这当父亲的,早就硬生生熬出了强大的适应能力。
当然,要是别的孩子敢这么说这么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似笑非笑瞥了李世民一眼,
“你说呢?”
蒙毅听着这话不由暗叹,太子敢这般百无禁忌,还不都是陛下自己惯出来的,唉,慈父多胆壮儿!
试问历朝历国的储君,哪一个敢当着君王的面,问出“阿父希不希望孩儿惦记皇帝权力”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唯有大秦太子也!
李世民还真的开始回答了,
“我觉得,阿父希望孩儿惦记着大秦皇帝的权力,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会时时刻刻盯梢阿父有没有年老昏庸,一旦出现这个迹象,我就会闹着要阿父快些禅位给我,到时,当了太上皇的阿父就没法再滥杀无辜了,你的一世英名就能保住了”
秦始皇听到这里就听出来了,孩子不是真想暗示自己以后早点禅位,而是又在一本正经地跟自己胡说八道!
遇到个活泼贪玩的孩子,他还能怎么办,配合着呗。
君王神色淡淡道,
“这么说来,你惦记朕的权力,还是为了我好?行吧,那你先去翻翻列国的史书,看看哪个储君,敢理直气壮说出这番话?找到了再说。”
李世民还真让人取来了两本线装的六国史书,装模作样地翻翻找找起来。
这样一来,秦始皇的注意力确实被转移了。
他看着孩子渐渐清晰的侧脸轮廓,眼中慢慢露出了笑意。
若是旁人继位,他绝不会提前退位放弃大权。
当然是不放心,也不信任旁人的能力。
而若对方,胆敢提出让自己提前禅位,那么,如此狼子野心之人,就绝不适合再当大秦的储君了。
但若是世民继位,一切自然就不一样了。
首先,以世民自身的能力和识人用人的本领,一定能把秦国治理得日益强盛。
其次,世民虽然胆子忒大,什么话都敢在自己面前说——
但秦始皇知道,这正是这孩子最宝贵的地方,他坦荡光明,不藏私心,把自己这父亲视作至亲至爱之人,才会大大方方地言无不尽。
所以,他早就许诺孩子,等年老之时会退位给他了。
世民自幼纯孝,若要等自己离世后他才能登基,那他登基后,那时,他就孤零零地再也没有父亲陪伴了,又会动辄伤心哭个不停吧?
大臣们见新君性情如此仁弱,又岂会诚惶诚恐听令于他?
这么想着,君王心头愈发不悦,遂从李世民手中抽走了史书,冷着脸道,
“好了,惦记就惦记吧,朕允你惦记。”
以后,必须得自己这个太上皇在一旁守着,扶持世民彻底坐稳皇帝之位,他的孩子,朝臣们休想欺负!
李世民见父亲果然已经不再为王翦伤感了,便笑眯眯伸手,为父亲抚平衣袖的一处褶皱,
“其实孩儿是开玩笑的,我现在才不会惦记皇位呢。”
他这一世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父亲也承诺将来会退位当太上皇,他已经非常高兴了,当然不会真的生出得陇望蜀之心。
秦始皇闻言垂眸,很认真地看着他,
“但我没有开玩笑。诸侯先明后暗者,不计其数,齐桓公年轻时是何等的英明神武,他不计前嫌重用管仲,称霸中原而九合诸侯,却在年老后宠信易牙、竖刁之徒,以至奸党专权、霸业衰微、诸子叛乱朕可不想成为他!你得多惦记着皇位,将来一察觉到我有昏聩之相,就立刻大闹着要即位”
他少年时读史书,总是想不明白:
齐桓公姜小白为什么会前后判若两人,晋献公姬诡诸为什么要废掉合格的太子申生,而赵武灵王赵雍,又为什么会生出“二子分赵而治”的荒唐念头
但现在,他懂了。
人是会变的,极少有人能一辈子克己制欲,更多的人,等年纪一上来,就会破罐子破摔,认为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了
他担心自己将来也会如此,有世民这聪明孩子在旁一直监督着,自己终归能更保持几分警醒。
而他知道,世民打小就是极有分寸、丝毫不贪婪的好孩子,绝不会借着自己的纵容就趁机胡来。
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让他毫不犹豫地信任,一定会是他亲手带大的世民——
扶苏固然也是品行极好的孩子,可他打小就爱跟自己对这干,心智又远不如世民冷静理智,真遇到大事,他真担心扶苏会如那个怪梦中一样,轻易就被人忽悠得举剑自刎!
听着陛下这番话,蒙毅只觉得脑中一阵发懵,脚下晕乎乎差点一个趔趄往身侧栽去。
不是,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完了,他好像听不懂咸阳话了!
一定是在做梦吧?一定是!
李世民:
不是,阿父你还真想手把手教我逼宫上位啊?!
但跟着这份震惊一起涌上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茂密感动——
父亲,信任他在意他至此。
这一世,自己得到了多么温暖、纯粹而厚实的父爱啊!
他飞快扑到父亲怀中,呜咽着打断了秦始皇,
“呜呜阿父别说了,你比齐桓公英明神武一万倍,他怎么配跟你比呢?孩儿知道,你老年后也绝不会变得昏庸的”
历史上的秦始皇病逝前,除了热衷于追求长生不老,在朝政上并没有出现昏庸之相。
秦始皇无奈停下话头,命人取洁净丝帕来。
看吧,这小子好端端的又哭了,又哭了!
若按传统继位规则,等自己离世后再让孩子登基,没了父亲庇护的大秦新君,岂不是天天在朝堂上被大臣气哭?
绝不可以!
秦始皇二十三年,四月。
从楚国故地各处的郡县,坐船来到南郡集合的一百多名考生,陆陆续续抵达了郡中驿馆。
战事平息后,已经升任为南郡郡守的李信,命人按文吏的标准,为他们安排了膳食。
这些考生,都是通过了县里和郡里两道考试,要去咸阳参加最后一道殿试的。
全权负责这趟选拔贤才的李世民,考虑到报名的考生家境不同。
为了鼓励庶民子弟参加,便以朝廷的名义,为他们安排了沿途的膳食和住宿,并让众人前往位于中心位置的南郡集合,好安排马车一趟进咸阳。
今日,规定的时辰一到,众人就要启程前往咸阳,接受陛下的亲自召见考核。
如今有了取之不竭的石涅,又有了皇帝陛下的恩泽,秦国驿馆的伙食早就大大改善了,再已不是当年李世民去雍城途中,看到的夹生菽麦饭。
吃完这餐有兔肉糜酱、有韭菜和鸡蛋的文吏午膳,萧何起身朝驿馆院中走去。
这些年他冷眼观察下来,发现秦国那位君王,的确不是泛泛之辈。
对方在征服了六国后,没有试图再征服百越和草原,或是四处横征暴敛大兴土木,而是推出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措施,停兵休战休养生民。
这让萧何对秦国朝廷充满了信心。
他再三斟酌后,打算答应友人们的邀请,拿着他们的举荐信前去咸阳碰碰运气,恰好这时,秦始皇下诏在楚地选拔贤才。
而这一回,秦国采用的不是公车征召制,而是一种颇有新意的“科举制”。
萧何立刻就从这新制度里,嗅出了朝廷接下来将有大动作的气息,毫不犹豫去县衙报了名。
说起来,那年刘季硬要去投奔秦国,还被他执意阻拦下来了,最后,他把刘季劝去了魏国。
谁知道,命运还是驱使对方去了秦国,得到了他想要的高官
厚爵。
如今,秦国划天下为三十六郡,不但刘季一人当上了郡守,连曹参樊哙几人也摇身成了秦郡的长官。
这帮友人之中,原本家世稍强、身份最高的他,现在反倒成了一个无官无爵的平民。
唉,他来到院中一棵枣树前,叹了一口气。
命运,真是阴差阳错,一步错,步步皆错!
“阿叔,你为什么要叹气?是肚子饿了吗?”一道稚声稚气的童音响起。
随之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递到萧何面前的黍米饭团。
举着它的,是一个眼睛乌黑干净的孩童,看起来约摸四五岁的样子。
萧何笑了,俯身轻轻推回孩子的小手,
“阿叔不饿,你自己留着吃。”
他见这孩子穿的衣裳虽然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又平整,想来,其家人也绝非懒惰之辈。
孩童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确认对方没有说谎后,才乖巧而珍惜地把饭团收了回来。
从他记事起,家中的粮食就时常不够吃,好在阿父有一些祖传的书,还有一把祖传的剑,靠着种地的闲暇教人读书和练剑,才让家人没挨饿受冻。
他年纪虽小,却很懂得粮食的重要性。
萧何朝四周看了看,温声问他,
“孩子,你家的大人呢?”
孩童伸手往屋中一指,
“我阿父在里面吃饭呀!”
萧何顺着看去,不由心中一动。
这驿馆中住的,有秦国出差各地的官吏,也有远行的士卒,没想到对方的父亲,竟是与他同屋用膳的考生。
如此,倒是能结交一番,反正能走到这一步流程的,将来大概都是要做同僚的。
他故意拉着孩子问东问西,得知对方是淮阴人氏,他父亲是耕读的农人。
等郡衙的侍卫让他们上车启程时,萧何就顺理成章抱着孩子,跟对方的父亲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他们热络交谈之际,惊诧地发现,车中,竟然还上来了一名秀雅文静的年轻女子!
自古列国选拔贤才,只有男子能报名,秦国这回也不例外,也不知这女子,是如何通过郡县的两级考核的?
见车中几人俱露出讶异之色,吕泽忙笑着解释道,
“在下吕泽,是单父县人氏,这是我阿妹吕雉,她想去咸阳见见世面,就顺道跟我一起来了。”
朝廷体恤考生,恩准可额外带一人同行,他们这样做是合规矩的。
而这时代的民间,也没有男女不可同席的大防。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萧何下意识又打量了一眼吕雉,暗暗心惊——
他懂些相面之术,这女子的面相,也有贵人之相啊!
马车开始启动时,吕雉暗暗捏紧手中包袱的系带。
她不想留在家中,被父亲嫁给那个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郡中富户,便悄悄央求了关系极好的兄长,让他带着自己一同去咸阳。
她早就听闻咸阳有许多工坊,不限男女皆能做工领钱,她想先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差事,再慢慢谋划将来。
再怎么样,也比嫁给那个膀大腰圆的富户强得多!
一旁的孩童依偎在父亲怀中,眼中有些不安地悄悄打量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方看起来很温和,但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些害怕
李世民眉头紧皱走出许朴的院子,心情十分沉重。
去年,华阳太后病逝了,今年,荀子和许朴也大不好了。
如果世上真有长生不老术,能让所有他挚爱的人永远不要离去,该有多好!
就在他准备快走到马车时,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
“喂,秦国太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李世民循声望去,只见一旁的巷道里,站着一个身着锦衣华服,长得格外壮实的孩童,约摸六七岁的样子。
对方的语气虽不好,脸上却可怜兮兮地挂满了泪珠。
李世民目露疑惑,挥退围上来的侍卫,走上前隔着一丈的距离停下,又四处看了看,
“你是谁家的孩子?又是怎么认识我的?你一个人溜出来?随从呢?”
孩童伸手胡乱揩了揩眼泪,带着哭腔道,
“不要你管随从!你带秦军打进寿春,我见过你的呜呜呜秦国太子,你能请那个神医南星子去看看我大父吗?如果你答应了,我就不报你打败我大父的仇了,我,我力气很大的,你想揍谁我都能帮你”
第113章 何为天日之表!(捉虫)这是我家太子……
第114章
李世民一愣,随即认真打量起这孩子来,
“你是项籍?你大父怎么了?”
项籍的哭声一顿,茫然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认得我的?”
李世民见他哭得这么伤心,心知项燕的病情肯定很严重,便没顺着这孩子的话头回答,而是立刻上前,牵着他上了马车。
一路上,在项籍动不动就要停下来嚎哭一阵的断断续续讲述下,李世民总算弄明白了:
项籍顽皮,不想识字学秦律,就爬到树上不肯下来,项燕气得也爬上去抓他,却被力气奇大的项籍折断了树枝。
项燕当场就摔了下来,项氏这几日寻遍了城中医家弟子,对方依然昏迷不醒。
项籍没想到会惹下这么大的祸,正惊惶不安之际,偷听到父亲在跟一名医家的弟子,在讨论神医南星子一事,得知对方曾救治过摔伤的病患
他虽性情莽撞,多少也有些机灵。
来到咸阳后,项籍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李世民在城中的行踪,想伺机“报他打败大父之仇”,得知对方每日都会来这处宅院逗留。
于是,他就悄悄摆脱随从,翻墙出来蹲守了好几回,今天还真让他等到人了。
李世民听得头疼,他还真没见过这么莽的孩子,
“你为何要折断那根树枝?”
项籍又哇哇大哭起来,
“我不想被大父抓回去,我,我不知道他会摔下来啊”
李世民叹着气给他擦了擦眼泪,也是,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又能指望他有多懂事呢?更何况,对方本就不是谨慎细致的性子。
他安慰道,
“好了快别哭了,我们现在就去找南星子救你大父。”
南星子他确实能请来,但项燕能不能救回来,恐怕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句话,无疑给项籍带来了莫大的希望和安全感,有神医在,大父是一定会醒来的!
他红肿着眼睛激动地想扑到李世民怀里,扑到一半,又想起跟对方又不熟,只好停下来,哽咽道,
“多谢秦太子,我会说到做到的,你把想揍的人告诉我,等我大父的病好了,我就去帮你揍他们!”
李世民哭笑不得,
“那倒不必了,我没什么想揍的人。”
就算有,他自己顺手就揍了,哪还会使唤这么个小孩子?
项籍失望地瞪大了眼睛,不必了?那自己该用什么来报恩呢?
好在,南星子带着弟子和药箱赶到后,通过捣药外敷、内服草药、针灸头部及手足穴位来活血化瘀,三管齐下之下,项燕终于在三日后醒过来了。
但他从数丈高的树上摔落下来,手脚也有不同程度的青肿骨裂,还得慢慢休养数月。
因李世民灭楚,而对他心怀不满的项燕父子,也因为这件事对他彻底改观,将对方视作救命恩人,阖府上下感激涕零不已。
其实对李世民而言,他答应此事,并非是为了拉拢项氏。
在那样的情况下,不管是谁求到他的面前,他都会毫不犹豫把南星子带去救治对方。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比人命攸关更重要的。
也正是他这份施恩不图报的淡然态度,让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项燕,想通了很多事情。
比如,抛开自己对母国的忠诚,站在
客观的角度来看,秦国的吏治民生井井有条,咸阳的治安也远比寿春要好
而另一方面,他们的楚国旧王,想来也早就释然亡国一事了,他感叹和称赞秦始皇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更重要的是,秦国太子一接到项籍的求助,就不计前嫌第一时间带人来救了他。
以对方尊贵的身份,就注定了这样一个天大的人情,项家,是无法用任何财物来偿还的。
项燕决定,打破当初立下的“项氏永不为秦王做官”的誓言,让长子这个楚地人,也参加这趟的选拔考试。
项氏乃将门之家,把子孙后代献给秦国效力,就算是报答太子世民的救命之恩吧
从南郡出发的一百多名考生,今日抵达了咸阳。
前往驿馆的路上,趴在车窗处的孩童兴奋而好奇地,盯着街道上琳琅满目的店铺和摊子,不时发出“哇,哇”的惊叹声。
萧何笑眯眯看了他一会儿,转目看向孩童的父亲,
“韩兄此番把信带来咸阳,是想让他顺道在此入学吗?”
韩朔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坦诚笑道,
“不瞒萧兄,我确实有这个想法,早就听闻咸阳繁华、学室众多,信是个聪明孩子,如果能在此处得到良师的教导,必能有所裨益不过,若是这趟不能通过考核,拿不到官职和俸禄,我们就要尽快离开咸阳了”
萧何欣赏对方丝毫不自卑遮掩贫寒的坦荡,又想到韩信这孩童富贵的面相,有心想资助对方在此地租房读书。
但他心念一转,并没有当着车厢几人的面说出来,只是开口劝道,
“韩兄心怀振兴门庭的青云之志,数年耕读不辍,所读之典籍甚众,想来,必能通过考核!”
韩氏先祖,曾是古寒国的开国将领,后来被楚国所灭,后人就搬到淮阴一带务农求生。
这趟,下定决心要参加秦国的贤才选拔考试,为儿子韩信拼出一条更好的路子来,韩朔就变卖了祖传的典籍竹简,买了秦国官府印刷的纸书来拼命学秦律。
正是这个破釜沉舟之举,让他顺利通过了郡县两级的考核。
接下来,几人开始悄悄讨论,陛下殿试会考哪些题目。
就在马车刚在驿馆前停下时,只听一道响亮的声音惊喜大喊道,
“萧何!”
坐在另一侧窗边的萧何急忙探头望去,一下愣住了。
刘季?
这人应该是刘季?
但对方这身华贵庄重的官服,这一脸的意气风发看起来,又全然不像往日落拓不羁的刘季。
他在转瞬之间闪过这念头后,立刻露出笑容朝对方挥手大喊,
“刘季!真是你吗刘季!”
说着,他急忙朝吕泽韩朔几人告辞,匆匆走下了马车。
人还没站稳,早就候在此处的刘季就一巴掌往他的肩上拍来,
“萧兄啊,你如今连我都不认得了?真有你的!”
萧何听着对方依旧吊儿郎当的亲热语气,心中迅速安定了很多,正待开口寒暄几句,刘季就揽着他往驿馆走去,
“我家太子听说你要来,特意在此处等着呢,快快随我去拜见我家太子”
萧何骤然一惊,努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
“太子竟在此处等我,不知是有何要事?”
其实,刘季今日才刚回到咸阳进宫面君,出宫时凑巧碰到了太子,一听对方要来驿馆先见萧何,就死缠烂打跟了过来。
他搞不懂,太子为什么指名道姓要见萧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