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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是寡人的太子快回来了,你笑得如此开怀做甚……

第102章

李世民又是一愣,张耳?

张耳本是信陵君的门客,后来娶了富家女得到岳家的大力扶持,开始广蓄门客养望,很快就摇身一变当上了外黄县的县令。

这个在秦末加入反秦的大军、又在汉初成为异姓诸侯王的枭雄,跟刘季的交情确实不一般。

在史书上,刘季去大梁投奔信陵君魏无忌失败后,又跑去投奔了张耳,当了对方一段时间的门客,后来也不时前去对方家中小住(1)

秦军刚抵达夷水,他就趁雨夜偷摸来军营找刘季,来者不善啊!

李世民忙让人送来蓑衣斗笠和竹伞,把身上护得严严实实就想往外走。

哪知他还没走到帐外,樊哙就抢在蒙恬之前,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太子,外面雨大,小心打湿鞋子和下裳,还是臣抱着您过去吧!”

说着,他接过侍卫手中的伞,抱着李世民冲进了雨夜中。

蒙恬只得失落不满地快步跟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营帐中,张耳正抓着刘季的衣袖,压低了嗓音滔滔不绝,

“暴秦四处东征西讨,早已人心尽失,天下英雄豪杰,莫不想灭秦而后快之!好在我听闻,你如今已成功打入秦军内部,真乃天不亡我大魏也”

刘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眉间“川”字都快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不是,他千辛万苦为自己谋划了这么一个璀璨的前程,怎么在对方的眼中,自己这忠心耿耿的大秦副将,倒像是个为了魏国忍辱负重、专程跑来秦国当间者的蠢货呢?

荒唐!他刘季会是那种舍己为人的人吗?

但张耳对他到底有恩,自己当年也没少在人家家里连吃带拿的占便宜,要是一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他自己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刘季只得耐着性子打断对方,小声解释道,

“张公啊,其实我只是秦军中的一个小小副将,并无什么实权在手上,匡扶魏室大业一事,我确实帮不上半点忙”

说着,他又快速把话锋一转,

“此地不宜久留,好在我这趟出门带了些黄金傍身,张公请稍等片刻。”

这可是秦军大营,他只想快点把对方打发走,舍些黄金也算是一笔了断当年情义了!

张耳看出他有推脱之意,紧紧拽着刘季的衣袖不放,一下就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缺那点黄金的人吗?刘季,莫非你来到秦国太久了,已经忘记你当日入秦的初衷了?你这般认贼作父,对得起信陵君的在天之灵吗?”

刘季都快被他这话气笑了,

“张公这话,才叫好生没理咧!我一个沛县出了名的街溜子,入秦除了想谋个富贵荣华,哪还能有什么别的初衷?至于信陵君嘛,我的确仰慕他的高义,但话又说回来,我刘季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更何况,连他的亲孙子都入秦为官了”

什么叫认贼作父?

他家王上慷慨英明,他家太子仁义大方,如果不是得到了他们的提携,自己恐怕还在无所事事继续虚度光阴呢,刘家,也恐怕还在中阳里继续刨土种地呢——

笑话,他想学冒顿攀上王上认人家当义父,还只能无功而返呢!

他看啊,张耳才是那个想毁掉他、想把他挟持上贼船的贼

张耳听了刘季这话,不由勃然大怒,

“你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果真是近墨者黑啊!”

想当年,对方对魏国的一腔殷殷热爱之心是多么的挚诚感人才来到秦国几年,他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刘季忙趁机夺回衣袖,凭着记忆抹黑在行囊里翻出几个金饼,往对方怀中一塞,

“看来张公对我误会颇深,待来日有机会,刘季一定亲自登门拜访,为您好生解释一番不过现在来不及了,还请张公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说着,他就来拉张耳出帐,想趁着夜里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送出军营。

哪知张耳却把金饼往地上一砸,稳稳站着不动如山冷笑道,

“呵呵,刘季啊,你是怕我给你带来麻烦,想早些把我送出去吧?我告诉你,我现在还真不想走了!”

听着他陡然升高的声音,刘季心中一跳,忙笑嘻嘻道,

“您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您被秦军抓住算了,不知张公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张耳得意一笑,这才凑近来,重新压低了嗓音,

“我听说,你那几个沛县的好友,也摇身一变当上了秦国的将领,还恰好也在这伐楚的大军中,我想让你”

细细碎碎的声音中,刘季听着对方这番痴心妄想的空手套白狼谋划,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厮竟敢这般害他,很好,往日恩情,今日正好都可一笔勾销了!

不过他嘴上仍笑嘻嘻道,

“张公有如此雄心壮志,刘季自愧弗如,不过,我那帮兄弟都是唯利是图之人,不知事成之后,张公会如何答谢他们?”

张耳听了他这事情还没做、就大言不惭索要回报的话语,反而暗暗大松了一口气。

就说嘛,刘季这样识时务的人,哪能错过这个封侯拜爵的天赐良机?

樊哙抱着李世民来到刘季的营帐前,带着斗笠的侍卫匆匆出来回禀道,

“回太子,刘将军不在帐中,帐中也没有藏人!”

李世民疑惑起来,

“他大晚上的不在帐中,又会去了何处”

“太子,刘季一定是跟着张耳跑了!”樊哙气急败坏的声音像个炸雷一样突然响起。

李世民伸手指了指耳朵,示意对方小声点。

樊哙立刻会意,凑近他耳旁小声道,

“太子,刘季一定是跟着张耳跑了!”

李世民:

按理说,刘季不像是这种能舍弃富贵,主动跑去吃苦的人啊。

到底是他不够了解对方,还是樊哙不够了解对方?

他示意樊哙先回去,耐心问道,

“何以见得?”

樊哙抱着他大步踩着水往回走,气呼呼道,

“刘季曾说过,张耳的岳家十分富有,他一直想主动登门给张耳当个赘婿如今,刘季一把年纪了还不娶妻,没准,是还惦记着要当张家的女婿呢!”

李世民:

难道这就是史书上,刘季隔三差五跑去找张耳的真相?

蒙恬忍无可忍,开口提醒道,

“樊哙,你说是秦国的大夫尊贵,还是魏国的县令尊贵?”

“当然是秦国的大夫了!”对方想也不想就大声答道。

蒙恬又问,

“那你说,现在,是在我大秦担任大夫的刘季地位更高,还是已经无官无职的张耳地位更高?”

樊哙猛地顿下脚步,

“当然是刘季了不对!既然是这样,刘季还跟张耳一起逃跑做甚?”

李世民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蒙恬无语,

“我也想问阁下,刘季为何要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在这样一个雨夜跟着张耳奔逃?”

樊哙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得默不作声抱着李世民回到营帐。

他们刚来到帐前,侍卫就急忙禀道,

“回太子,刘季将军方才捆着一个魏国贼人前来,说有要事求见太子!”

李世民心头骤然一松,看来,自己刚好跟对方错过了。

他忙问刘季在何处,侍卫忙指着一旁的守卫营帐,

“刘将军说什么也不肯先离开,一定要留在这里等太子归来,小人就让他先去那边避避雨了。”

樊哙忙抱着李世民走去,一

迈进营帐,他就抢先喊出了一句怒气滔天的“刘季”,哪知,对方却喜滋滋跑过来大喊道,

“太子,臣抓到了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李世民顺着对方的身后,看到了被从头到脚捆得严严实实、正在愤怒挣扎的“大鱼”,张耳。

他示意樊哙把自己放下来,假作不知地问刘季,

“这是何人?”

刘季忙解释,

“这是外黄县的前县令张耳,臣与他曾有些旧谊他今夜潜入我秦军营地,想用旧日情谊威逼臣和曹参樊哙他们临阵反戈,再联手魏国名士陈馀召集的人手和楚军一起,对我秦军发起偷袭!”

樊哙怒了,

“不是,他与你刘季的旧日情谊,与我和曹参几人有何干系?无耻!”

李世民仔细打量着连嘴巴都被绳索勒住的张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此人确实是够无耻,不过,若是把他这条大鱼拿去作诱饵,没准能钓起一条更大的鱼呢。”

说着,他拍了拍刘季的手臂,

“你做得很好!”

刘季心里顿时美滋滋的,樊哙不服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世民又拍拍樊哙的手,

“你也做得很好!”

对方立刻咧嘴乐呵呵笑了起来,刘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瞪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不对劲,等等,樊哙做了什么做得很好?他怎么全然不知情?还有,樊哙什么时候跟太子这么熟了?

蒙恬看着他们针尖对麦芒的样子,无奈摇头。

这两人太过幼稚,给太子稳场还得靠我啊。

这时,李世民已经走到张耳身旁,蹲下身来对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张耳听完,充满惊恐的双眼陡然瞪得溜圆!

几日后,暴雨终于停了,一大早,阳光也冲破阻拦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与此同时,千名秦军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戴上军医配置的防蛇虫香囊,去河边山林的外围,捡些枯枝干藤来晾晒。

这个任务,让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将士们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就朝山林出发而去。

楚地雨水丰沛,树木之茂盛远胜中原大地,每走一步,面前都会出现新的、几乎跟人一样高的野草。

而密密麻麻长满了参天大树的林中,不时有各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幽深昏暗的恐惧——

这也正是秦军无法像在平原地带行军时抄近路那样、穿越这密林山间抵达对岸的关键原因。

当秦军扛着一捆捆枯萎的干柴摆在河边晾晒时,对岸坐在瞭望台上观察敌情的楚军,很快就把他们的奇怪举动,当成笑话哄堂大笑起来。

就连奉命驻守边境的楚将,也搞不懂秦军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副将忍不住出言嘲笑道,

“我倒是从不知道,渡河,竟然也需要用到柴火吗?难不成,那帮秦军是见这河水涨得太猛太快,想投些柴火进去把它烧干了再渡河?哈哈哈!”

楚军再次哄堂大笑起来,笑声越过夷水,传进了秦军的耳朵里。

但没有一个秦国士卒放慢手中的速度。

楚军得意地嘲笑了三天,秦军就这么捡了三天的柴禾。

当李世民确定这些柴禾都被晒干了后,主将王翦立刻下达了新的军令:

今夜亥时三刻,抱着它们扔到河边山林里当引火柴,放火烧山!

秦人务实,视种地为第一要紧事,反正楚国的山林太多,等秦国占下它后,也是要放火烧山开些荒地出来种粮食的,此时烧掉此山,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那些被秦军翻来覆去晒得透干的巨量枯枝柴禾,无疑成了山林间最神速的引火利器,而夏日的习习晚风,又为火苗送去了助威。

刘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的遇山开路,是用这种办法开啊!

当然,完全没想到秦军会反其道而行之的,还有楚军。

后半夜,加派人手对河岸严防死守的楚军,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右侧的山林间亮起刺眼的熊熊火光,可到了火光都冲出密林的此刻,一切都已经晚了!

虽然不死心的楚将,仍下令命士卒舀着河水前去救火,可在火势燃烧得愈发鼎盛的山林面前,这点水无异于杯水车薪——

它们被泼上去后,火苗反而腾地一下窜得更高了!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好几日,当它意犹未尽却又餍足地收起最后一丝火光时,秦军已经在满是黑色灰烬的山林间,跟紧急冲上来防守的楚军正面交上了手。

在攻占了南郡边境的楚地后,王翦下令,按原计划兵分三路,由李信蒙恬各领一支军进攻楚国的平舆、鄢城、寝等地,等攻下这些城池、顺利形成包围之势后再行会师。

至此,秦楚正式展开激烈的攻守对决。

李世民也没闲着,亲自押着张耳给他的挚友、魏国名士陈馀写了一封信,告诉对方他已成功策反刘季和他那几个友人,请对方快快与楚国贵人联系。

李世民很好奇,到底是楚国的哪一个贵人,敢瞒着楚王私下与这些魏人合作,想捷足先登除去秦军。

只可惜,他把人性想得太天真了些,也把秦军想得太弱了些!

当威风带着另一只苍鹰兴高采烈飞来时,李世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他家孩子从哪儿拐来的?真是出息了!

当他看到对方脚上绑着的信纸后,立马又惊喜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拐来的,是王宫驯养出来的。

而当他读完蒙嗣音的亲笔信后,立刻又激动亲昵地摸着那只苍鹰,一遍遍温柔地唤着“将军”。

原来,这是观音婢亲手驯出来的鹰啊,这也是他自家的孩子呢!

将军原本也是一只凶猛的苍鹰。但此刻,纵便没有主人在场下指令,它也罕见地柔顺地,任由眼前这孩子随意抚摸自己,甚至,还用脑袋上的一簇细毛,在李世民的手心里讨好地蹭了蹭。

一旁的威风见状,立刻挤到李世民手臂的另一侧,不甘示弱地拍着翅膀提醒他:

喂,差不多得了,我才是你家亲孩子,也该摸摸我夸夸我了!

李世民立刻笑着如它所愿,一手温柔抱起威风夸起它来。

他脸上甜得快淌出蜜的笑容,看得一旁的王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知道的,倒晓得太子手上抱着的是两只苍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的是两个亲生孩子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王翦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冒得更多了,对太子的怜惜之心也更浓了。

再聪明的孩子,他终究也还是个幼稚的孩子啊!

九月,章台宫。

秦王收起苍鹰传回的加快急信,面带笑容看向李斯,

“前几日,王翦的军队又攻下两座城池,看来,

太子很快就要回咸阳了”

灭楚的速度越快,世民不就回来得越早吗?

李斯对君王这些日子以来,在自己面前,开口闭口就提到太子一事毫不介怀——

相反,他为自己能成为王上在这种脆弱时刻想到的第一人而深感自豪。

这一点,韩非不如他多矣,此乃一胜。

他一胜,而韩非零胜,此乃二胜。

他二胜,而韩非零胜,此乃三胜

如此往复,胜胜不息,可见,他李斯才是大秦朝堂最得君心的第一人!

察觉到不对的秦王蓦地顿下话头,看着面露诡异笑容的李斯,不悦斥道,

“李廷尉!是寡人的太子快要回来了,你笑得如此开怀做甚?”

君王虽想有人与他分担思念太子、担忧太子的忐忑忧愁,却并不喜欢看到,有人竟越俎代庖地比他更思念太子。

世民是他的孩子!

第102章 可他偏偏是秦王的儿子!这么快就打完……

第103章

李斯猛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忙解释道,

“回王上,臣只是想到太子凯旋之日,王上会是何等的喜出望外,而当太子如一只归巢稚鸟兴奋扑进王上您的怀中时,他又会是何等的激动欢喜臣这才一时失态,还请王上恕罪!”

听着他这番话,想象着世民归来时的场景,秦王脸上重新溢满了神采飞扬的笑容,心中也盛满了欣慰,

“爱卿一心为寡人分忧,又何罪之有?来人,赐李斯金饼一盘!”

约摸半个时辰后,李斯拒绝了侍卫的帮忙,昂首挺胸亲自捧着一托盘金饼离开了正殿。

巧的是,他在回署衙的路上,碰到了受召匆匆赶来的韩非。

李斯忙把托盘端得离自己远了些,上前明知故问道,

“左丞相,你这是要去何处?”

韩非今日一直在署衙跟治粟内史核账,还没忙完就接到了传召,此刻脑子里还在算着账呢,便心不在焉地认真回了一句,

“王上召我前去,有事。”

说着,就急急要走。

但他这副作态看在李斯的眼里,俨然就变成了“韩非见我得了王上的赏,心里不高兴了”。

李斯顿时更高兴了,忙捧着托盘再凑上前两步,

“韩师兄,我家老妻昨日非要拿羊乳帮我洗手,说能让手背变得更细腻光滑”

师兄,快来看我的手啊,快看我手上的金饼啊,快问我怎么得来的啊!

韩非果然被他这话吸引了。

但他并未如李斯所愿的那样,去欣赏夸赞他的“手”,而是严肃地看向了对方的脸,

“李师弟,你当年在稷下学宫之时,最为质朴,令人钦慕,为何你如今,竟会奢靡到以羊乳来洗手?连太子都常说,战乱这么多年,天下间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

所以,他受了太子以封地留存赈灾粮的启示,年年都从二千石俸秩中取出一半来,专门赈济那些鳏寡孤独残疾老弱之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为李斯今日竟堕落到用羊乳来洗手而感到无比痛心。

李斯可太了解韩非一板一眼的性子了,也是在吹牛的话说出口后,才猝然想起了这么一茬,忙找补道,

“韩师兄误会了!像我这样质朴之人,哪会真那般奢靡浪费?我当场就严词拒绝了老妻,还提醒她往后要戒奢戒骄,绝不能不顾天下民生之艰!”

说实话,太子一心向儒也就算了,他现在甚至常常分不清,韩非整日一副想当大圣人的样子,到底是儒家还是法家的?

可王上对此事,并未露出什么明显的不满

敏锐的李斯不得不暗暗琢磨开了,既然是这样,等大秦统一六国后,真的还会坚守商君之法吗?

如果王上会被他们说服,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得提前改改风格了?

此刻,他见对方再一次,提起了太子那套跟商君之法截然相反的“爱民护民”之说,顿时心中一动,喊住了抬腿要离开的韩非,

“韩师兄且慢,我想把这些金饼分出一半来,响应太子的号召,赈济穷苦庶民!”

韩非眼睛一亮,立刻转身细细打量他手中的金饼,诧异道,

“观此金饼的成色,必是王上所赐,李师弟当真舍得吗?”

同门师兄弟中,比起张苍的豪放和太子的大气,李斯嘛,就像一块裹了雪白面粉的石涅

这样想着,韩非立刻生出了愧疚之心,认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斯的面容如此白皙,怎会是黑心无情之人?

他高兴轻拍对方的肩膀,

“李师弟面容白皙,品行高洁,关爱百姓,仗义疏财颇有太子之风,愚兄不如师弟多矣!”

李斯听得眉开眼笑,索性一咬牙,承诺会把这整盘金饼全拿来赈济贫民!

说起来,这时期的君臣都颇为务实,并没有“要把君王所赐之物当成宝贝供起来”的习俗,列国君王赐给诸臣的黄金珠宝,众人尽可自行决定它们的去处——

而这种成色上等的少府金饼,拿到市面上自然能换到更多的钱和粮食,可别小看这一托盘,它能买到二人一整年的俸秩粮食!

告别后,李斯捧着托盘反复回味着那句“有太子之风,愚兄不如师弟多矣”,心情别提有多美了。

然而,在他左脚刚踏进署衙大门的那一瞬,突然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韩非夸他就夸他吧,为何要突兀地多加一句“面容白皙”呢?

待飞快想通其中关节,李斯捧着托盘的手一抖,恨不得立刻追回去,收回自己的慷慨赈济之言——

好你个韩非,竟敢嘲讽我心黑!

他决定,等太子回来一定要告状,他要告韩非恃宠而骄,藐视师门!

接到通禀的项燕快步走出营帐,上前扶住白发老者的手臂,激动道,

“项燕已日夜张望廉老将军多日,总算是把您盼来了!”

年近八旬而精神矍铄的老者,边走边摇头,浑然不似对方想的那样乐观,

“阁下不必如此客气,廉颇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而且,这回老夫恐怕要让阁下失望了”

项燕猛地停下脚步看他,

“廉老将军,这话是何意?”

廉颇指着四周密布的山林,重重叹息道,

“兵者,法也!老夫当年能在长平一战中为赵国抵抗秦军主力数月,最关键之处,在于上党之地雄山遍布,有关隘要塞,可助我筑垒死守然而楚地虽然多山,这些无石多木的山坡,却并不险峻雄伟,秦军只需再放几把火,就能穿过它们如履平地,到时,处处都能撕开失守的口子”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秦军面对楚地多山多水的复杂地形,竟会避开秦军不擅水战的短处,而以反向思维,把原本是阻碍的山林,变成了他们突围的便利。

可见,秦军之中必有高人在背后出谋划策!

项燕花白的浓眉骤时一蹙。

他虽是当世名将,却擅于带兵合围包抄敌军、再正面迎敌冲锋陷阵,并不精于防守之道。

而细数当今诸将的本领,最擅防御的两人,一个是早就降秦的李牧,另一个则是逃来楚国避祸多年的廉颇。

他原以为,有了廉颇在,在面对秦军的汹汹攻势时,楚军便能快速扭转战局,拖住秦军继续深入楚国腹地的步伐。

现在看来,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立刻满怀希翼开口问道,

“可老将军依然义无反顾前来我军中,可见,您必有破局之法?”

廉颇叹气点头,

“为报答阁下多年来的照应,老夫愿全力一试,但我无法保证”

项燕忙道,

“廉老将军不必苛求完美,您愿全力一试,项燕已感激万分!”

正如李世民所料,当他借着张耳的手,把诱饵撒出去后,陈馀很快就把这件“大喜事”,告诉了他们口中的那个楚国贵人。

九月二十一,月华如水,一队步兵正悄无声息地往王翦所在的军营前行着。

按照张耳在信中的承诺,他已经成功策反了刘季和曹参几人,只需对方按约发动突袭,让他们获得带兵迎战的机会——

然后,那些秦军就会在他们的指挥下,出人意料倒戈相向,杀得王翦一个措手不及。

夜色中,一道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疑虑响起,

“右尹,怎么越往秦国军营那边走,我这心里就越是不安呢我想起来咯,族中娭毑老巫说过,这种不安,是东皇太一对我们的示警,是”

“哎呀!来都来了,你还想半道折返不成?再说了,有右尹亲自前来,三闾大夫的在天之灵必会庇佑我们的,何须这般瞻前顾后?”

身披犀牛甲胄、留着短髯的陈馀急声劝道。

身为魏国名士,陈馀跟他的挚友张耳一样,有过一段风光无限的往昔岁月。

可秦军的到来、大梁的沦陷、魏国的覆灭,让他们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荣耀,而过往的名声和官职,又反过来变成了束缚他们的枷锁

他们一直在暗中做着准备,想等来一个重获权力的好时机。

幸运的是,当年魏楚两国密谋

抗秦时,陈馀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结识了被楚王派去谈判的楚国右令尹,屈辞。

而前些日子,他无意中获悉秦国派出大军南下伐楚后,便第一时间派人把这消息传给了屈辞。

他还故意透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秦军副将中,有一个名叫刘季的,曾是他最好的友人张耳豢养的门客。

而秦军中另外几个副将,凑巧又是刘季多年的挚友——

只要张耳能成功说服刘季,他们就能联手给秦军带来致命一击!

身为那位三闾大夫屈原的嫡系子孙,屈辞也有着同样执着的抗秦之心,在命人核实了这消息后,对方立刻给他和张耳发出了合作邀约:

只要能助他重创秦军,事后,他必会禀明楚王为他二人请功封赏,让他们在楚国封官进爵风光无限。

双方一拍即合,又暗费功夫布置了一番,这才有了张耳巧合现身于秦军营帐一事。

总而言之,陈馀这回自掏家产募集五百义士,又带着他们偷摸渡船南下来到楚国,为的可不是让屈辞打退堂鼓

这可是他和张耳唯一能逆天改命的良机!

果然,屈辞一听对方提到先祖屈原,原本有些忌惮“东皇太一示警”的心,立刻又恢复了坚韧,发出了“继续前进”的指令。

一旁背着箭筒的辛蛮,急得伸手来拉他的衣袖,

“右尹莫要冲动咯,再等等,再等等嘛!万一那个张耳跟秦军串通了,故意拿封信来引我们上钩,到时候,怕是想跑都跑不脱咯”

他真的不敢再往秦军营地走了,总觉得那黑黢黢的营地里,有什么野兽正面带笑容地盯着他们看真的好可怕!

“住口!这等不吉之言,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还不快放手!”屈辞立刻斥道。

这辛蛮年纪不大,是个自小长在深山里的越人后裔,心思十分单纯,能打着赤脚在密林间飞奔如箭,也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现在,他是屈辞最信任的贴身侍卫。

陈馀见状,忙一再拍着胸脯保证,张耳是跟他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最好伙伴,对方是绝不会背叛他们、改投秦军的。

辛蛮死死拽着屈辞的衣袖不放,急得都快哭了,

“右尹,你不能去啊!东皇太一的示警很灵验的,那边有猛兽,我怕你去了会死!”

真的,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那边很可怕的!

陈馀听完,趁着夜色狠狠翻了七八个白眼。

这人有病啊,今晚的突袭还没正式开始,他就接连诅咒他们跑不脱、诅咒屈辞会死真想一刀宰了这该死的乌鸦嘴!

屈辞倒是习惯对方的野生性格了,他用力拽回衣袖,冷哼一声,

“若能重创秦军,死又有何惧?”

要不然,他又岂会以文臣之身,带着这些私兵亲自赶来上阵?

说着,便下令众人继续前行

不幸的是,辛蛮的预感好像有点准。

张耳为了求生,确实背叛了他们。

而秦军的营地里,虽然王翦早在昨夜就悄悄带兵前往陈郢支援了,但留守营地的,确实还有一个比野兽更可怕的战神李世民。

前世,李世民能以数千骑兵击败窦建德的十万大军,现在打起这种以多胜少的守株待兔之战,当然没有任何难度和曲折——

当屈辞和陈馀几人,被押来这个笑容满面的孩童面前时,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不是,刚冲进来就结束啦?这么快就打完了?而且,他们还是输给了一个小娃娃?

屈辞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中计了,立刻对陈馀怒目相向,质问对方为何要联手秦军骗他。

李世民万万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捞,竟能捞到楚国右令尹、屈氏族长这条举足轻重的大鱼。

不过,要是结合对方先祖屈原耿直的性子、抗秦的执念和被朝堂排挤的憋屈,就不难推测出,屈辞之所以会这么容易上钩,是因为如今的楚国朝堂里,主战派依然是极少数——

恐怕,就算秦军已经兵临城下,那些大臣们也还在幻想着怎么跟秦军讲和。

陈馀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想到是被张耳骗了,气得噼里啪啦一通乱骂。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颇感唏嘘。

历史上,他二人曾是刎颈之交,后来却反目成仇、以取对方项上人头为最大心愿,而这一回,张耳也在自己稍稍试探两句后,就毫不犹豫答应出卖陈馀

真是一对情比纸薄的友人!

而他虽然爱才,倒也不是什么人都想收的,便让人把陈馀送去找张耳,让他们好生“叙叙旧”,又把急得挡在屈辞面前、对他叽里呱啦一通乱吼的辛蛮也打发了出去。

一时,军帐中只剩下李世民和屈辞二人。

屈辞目含警惕打量着这孩童,

“莫非,你就是秦国那个被封做天策上将的小太子?”

李世民笑着点头,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正是!我叫世民,是秦王的儿子,也是楚王的外甥,若论辈分礼数,我还该称您一声大父呢”

屈辞听着这话,满肚子的火气烧得更旺了,可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骂人话,却一下子就都骂不出来了!

按周礼,大宗称姓而小宗称氏,而轮流把持楚国军政大权百年的屈景昭三族,本就是与楚国君王同根同源的宗亲。

这就意味着,这小子的话还真不是胡诌的,按辈分,楚王熊悍要喊他一句伯父,那么熊悍妹妹芈息的儿子,当然要喊他一声大父了

平心而论,他见到这小子的第一眼,就忍不住眼前一亮,认为对方的容貌气度皆有鹤立鸡群的翩翩之态。

如果这不是秦国的军营,如果他不是刚冲进来就被俘虏的手下败将,恐怕,还会忍不住跟对方寒暄几句,问问他是不是自家王族的娃娃

可他偏偏是秦王的儿子!

屈辞越想越气,才不想伸手回握这孩子呢。

但李世民半点也不恼,仍笑眯眯朝他拱手一拜,落落大方道,

“世民拜见大父!”

屈辞的眼皮猛地一跳,急忙拂袖往后退了两步,

“哼,少来跟老夫套近乎,我根本就不认得你!再者,我楚人与你秦人只有滔天国恨,并无半点私交!”

笑话,哪有娃娃把大父抓来当俘虏的,真怄人!

李世民立刻言辞恳切道,

“可我的母亲确实是楚国公主,就算大父不肯认我,世民也是要认大父的!”

以屈辞执拗的性子,他倒不指望对方会变成另一个叶腾,会主动为秦军献上城池土地,可出门在外,多认认亲戚总是有用的吧?

而且他当日敢在秦王面前,夸下“半年就能灭掉楚国”的海口,当然是有另一个更深层次原因的。

读过这段史书的他知道,楚人对中原本就没什么认同感,而秦国灭楚时,楚王负刍和后来登基的昌平君,又接连都死在了秦军的手中。

正因为如此,亡国后满心复仇的楚人,对他们命运多舛的王族,才会生出深深的同情和缅怀,才会前赴后继去支持那些宣扬“张楚”和“扶持楚怀王之孙”的反秦军队…

所以,如果秦国攻下楚地后,要想收服楚国的民心,现在就必须换一种方式来灭楚。

而这个位高权重又没什么深沉心机的楚国外祖父,没准能派上大用场。

屈辞听完真快被他怄死了,忍不住怒气冲冲道,

“你们秦人总是这般花言巧语,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那我问问你,你身为楚国公主的孩子,身为我楚国王上的外甥,为何会出现在这秦军大营之中?难道,你竟想如上回助秦王灭了燕国那般,要亲自上阵灭了我楚国不成?这,就是你回母家的礼数吗?”

听着这话,李世民清澈的眼睛里立刻闪出泪光,连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委屈的哽咽,

“大父,你冤枉我了!”

看着孩子眼中的泪光点点,屈辞的满腔怒气顿时一噎。

不知怎的,他下意识伸手想安慰这孩子,但刚伸出一半又

深觉不妥,只得收了回来,语气倒是飞快舒缓了两分,

“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冤枉你了?你来做什么?”

李世民澄澈透亮的瞳仁里透着无比的真挚,

“大父有所不知,我这趟是来加入楚国的,不是来分裂楚国的啊!”

第103章 好一个理直气壮的恃强凌弱!凭什么!……

第104章

这话实在太过玄乎,听得屈辞不禁惊呼出声,

“什么!你想要加入楚国?”

李世民郑重点头,

“不错,我确实是来加入楚国的!”

屈辞听了,反而愈发惊疑不定,立刻追问道,

“不是在诳我?那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加入我楚国?”

总不能,对方真会率着这些秦军,去寿春投奔楚王吧?

纵便屈辞再希望这是真的,也无比冷静地明白:

对方是秦国的储君,是秦王最宠爱的儿子,纵便他对楚国有再深的感情,也不可能背叛秦国转而投楚!

他实在听不懂,这孩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眼中的泪光顿时一扫而空,

“当然!楚国是我母亲的母国,楚王是我的亲舅父,楚地也是我的家乡,我岂会诳大父玩耍?墨子曰: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是故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1)

屈辞立马打断他,

“好了,你秦军都已经打到我楚国的家门口了,就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了!你究竟打算,如何加入我楚国?”

虽然他不太信对方会投楚,但万一呢?

要是秦国太子主动背弃秦王改投楚王,秦军士气必遭重创。

而有了秦国太子在手上,楚军也未尝不能一鼓作气击退秦军!

李世民睁着清澈见底的眼睛,继续一脸真诚道,

“是这样的,现在秦国已经灭了三晋燕齐五国,放眼中原之地,只剩秦楚两国南北对峙,可是秦国强大而楚国弱小,世民知道,舅父为此必定日夜难安茶饭难思,所以,我特意请求阿父许我南下随军出征,好助舅父早日了结心腹之患,早些去咸阳与我母亲兄妹团聚。

有了我的加入,楚国宗亲朝臣都有了安心的去处,楚国百姓不用再忍受战乱之苦,楚国的土地也不必再担心被邻人觊觎,到时,天下四海就能重归一家”

屈辞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好好好,你们秦国是在做善事,你是大善人!

可他颤抖着手隔空指着李世民点啊点,硬是半天都没骂出那句“这就是你说的加入楚国?好一个厚颜无耻的臭小子啊”。

如果说这话的人,是秦王、王翦或任何一个秦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唾沫横飞地怒骂对方。

可是,秦楚虽然早就有联姻的习俗,他面前这个秦国小子,却是第一个跑来找他认亲的外孙,一个真实的、让人一看就很喜欢的外孙。

亲疏有别乃人之常情,他哪还骂得出口?

更别说,对方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世民素有神童之名,而据他所知,世间神童待人接物的方式,总是与常人大相径庭的。

看吧,这孩子满脸真诚的神色,他眼中澄净的亮光,没准,是真心认为“帮楚王早日灭了楚国,就能帮他早日解决一个大难题”的!

骂又骂不出口,忍又忍不下去,屈辞气得只能狠狠跺着脚改口怒骂道,

“够了!别拿嬴稷那套不要脸的说辞来糊弄我,他那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着实可耻可恶可恨,把我楚国好好的外孙养成了这副模样!”

正在滔滔不绝的李世民,惊讶得停下了话头,瞠目结舌。

不是,这关昭襄王什么事?

他忙提醒对方,

“大父,其实我出生后,从未见过高祖父”

屈辞冷哼,

“哦!没见过才好,你要真见过他,还不知会被养歪成何等可憎的模样!”

楚怀王,是嬴稷借着武关会盟绑走的。楚都郢城,是嬴稷派白起攻占的。楚国宗庙,是嬴稷派白起烧毁的。而他的先祖屈原,也是因此才愤而投江自尽的

刚认下的外孙他舍不得骂,骂秦王嬴政又怕孩子不高兴,当然只能把嬴稷那黑心肝的老秦王拉出来骂骂了!

等他骂得了个痛快,才猛地回神瞪向李世民,

“说来说去,你这回来到我楚国,就是想助秦军灭楚的!”

李世民再次真诚强调道,

“不,天下本是一家,我是来接大父和舅父去咸阳过安生日子的!”

真的,他已经成功说服秦王了,这一战只攻城占地。

他绝不会重蹈史书的覆辙,伤及楚王的性命,积压楚人的怒火。

所以秦军一定要在楚人的见证下,护送楚王平安抵达咸阳——

那么,他就需要在楚国有足够分量的人,去劝降楚王。

虽然屈辞不大可能成为这个人选,但他既然主动送上门了,李世民当然不会浪费这个亲戚的价值。

他这番话,听在屈辞的耳中,自然又成了“神童的想法果然与常人迥异”的佐证,他简直拿这孩子没办法,只能憋着闷气冷声反问道,

“既然天下本是一家,为何不该是由我楚国来吞并你秦国?”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

“因为,自古只有强国吞并弱国的道理呀,谁让秦国更强大呢?”

屈辞倏然一怔,旋即哈哈悲凉大笑起来,

“好一个理直气壮的倚强凌弱,不愧是嬴稷那无耻之徒的亲玄孙啊…”

李世民目含悲悯,语气却认真而坚定,

“大父此言差矣!春秋乱世初起之时,天下有大小诸侯国一百四十余个,而今安在焉?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哪一国又没有以强者之姿,吞并过弱小的邻国呢?楚国,难道就敢说没有吗?

数百年来列国战事不断,征召频繁,民不堪命,真要细论起来,我秦国灭了六国,天下百姓从此就能免于战乱之苦,安心务农贩货,休养生息”

“你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你秦国百年来,贯行商鞅之酷法盘剥黎民,又岂会舍得休养生息?”屈辞愤然道。

身为屈原的直系子孙,他是读着对方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长大的,自然也有满腔忧国忧民的情怀。

虽然秦王近年也不时有降税赋之举,但在他看来,对方不过是在借此收买天下人心——

等秦国真的把六国全灭掉后,必会立刻露出原本的狰狞面目,楚国百姓无异于羊入虎口!

“不!等秦国统一了中原,就会施行仁义之政,我保证,天下百姓都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作为一个曾在隋末平定了惊惶乱世、又带着无数乱世之民走向治世的人间帝王,

从李世民恢复前世记忆的那天起,就没有一刻,不在抓紧机会想改变秦王的观念。

在他看来,秦国绝不能再二世而亡,而天下百姓,也绝不能在统一后依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屈辞猛地瞪大了眼睛,

“仁义之政?秦国难道这一代秦君,竟要放弃商鞅之法么?”

然后,他看着面前这孩子的目光中,霎时就盛满了亮晶晶的光芒,

“不错,我阿父说了,商君之法乃是乱世权宜之法,待天下归一,秦国很快就会改行仁义之政,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

秦王当然不可能这么说。

但他在出征前特意试探过了,父亲并没有出言反对他的提议。

嘿,不反对就是默认,默认就是赞同。

他相信,这位以正直执拗出名的楚国右令尹,会因为此事而对秦国印象改观。

“权宜之法丰衣足食”屈辞难以置信地喃喃着,眼中已悄然涌出了绝望的泪光。

没想到,这一代秦王的野心竟如此之大,他要做的不是一国霸主,而是上古尧舜那样的明君圣主啊。

而这样的明君圣主,他的先祖屈原,盼了一辈子也没有盼来!

天还没亮,屈辞就带着辛蛮踏上了赶回寿春的路程。

来时热热闹闹满腔雄心,归时冷冷清清举目凄凉。

辛蛮见他半天不说一句话,忍不住开口问道,

“右尹,那个秦国小孩真要把我们放走吗?哎呦,他养的那只会喷火的金凤好凶的咧,噢噢”

他张开双手比划,努力模仿着凤鸟腾飞着喷火的样子,有点兴奋又有点害怕。

心事重重的屈辞脚下一顿,

“你说什么?什么喷火的金凤?”

辛蛮很高兴主人终于肯跟他交谈了,忙说,他见到秦国太子时,看到对方身后有一只喷着火盘旋玩耍的金凤玄鸟。

屈辞心中大震,他看得明明白白,世民身后,哪有什么凤鸟在喷火?

没想到,辛蛮竟有巫祝的天赋,难怪昨夜他执意要阻拦自己

楚地巫风之盛行远在中原列国之上,而楚国厉害的大巫,全都来自于深山部落,他们生来,就有着比常人更灵敏的直觉和五感。

他立刻问对方,

“那你在王上身后,可有见过这喷火的金凤?”

辛蛮奇怪看了他一眼,马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当然没有咯,族里的娭毑大巫说了,金凤是上古神鸟,好像只有一只咧,它已经被秦国太子抓去养咯,没咯…”

屈辞的心陡地一沉。

正因为喷火的金凤是上古神鸟,世之罕见,楚国先祖才会把它拜作庇佑楚国的神灵。

可是,象征着楚国的图腾金凤玄鸟,没有出现在楚王的身上,而出现在了秦国太子的身上这绝不是一个吉利的兆头!

他强压下心中浓浓的不安,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对方前脚刚离开,留守营地的刘季就冒了出来,他不解问道,

“太子,咱们好不容易才钓来这么一条大鱼,怎么就把他给放了呢?”

李世民头也不抬地盯着舆图看,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1)

刘季挠头,

“可臣审问了陈馀,他说屈辞是楚国最坚定的主战大臣倒不如把他留下来当人质,这样,至少屈氏手中那些封地,我秦军就不用费老劲去攻打了要不,臣现在去把他追回来?”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心里越来越焦灼。

就算王翦听了太子的建议,放弃了按兵不动的老法子,以闪电之速与李信蒙恬的大军分兵攻城,两个月以来,秦军攻下的城池,也不过是楚国的九牛一毛——

太子真能在半年内灭楚吗?

他真的太渴望进步,太想杀敌立功了!

李世民听出了刘季的着急,抬起头温声道,

“不必去追了,让他回去,比把他留在这里更有价值。”

刘季见太子很忙,也不敢再问为什么,耷拉着脑袋就想出去,却听李世民继续道,

“对了,你去把樊哙喊来吧。”

他在战场上,是那种安分待在营帐当看客的人吗?

如此良机,当然还要再做一件事。

刘季马上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太子,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臣就好了,樊哙能办好的事,我也能!”

啊呸,一个杀猪匠凭什么总跟他抢太子的恩宠!

李世民哪能看不出他那点小算盘?遂笑道,

“也好,我本想带你出去溜达一圈,让樊哙带人留守营地等王老将军回来,既然你不想”

“想想想,臣想去!臣就这去把樊哙喊来”话音一落,刘季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李世民笑着摇了摇头。

谁会想到,在史书上最忠心追随刘邦的樊哙,现在会成了跟他最不对付的人?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李世民知道,自己将来绝不会听信他人的谗言,认为樊哙效忠于自家皇后是“结党营私”,从而会生出想杀了对方的心思(2)

绝不可能!

总而言之,樊哙和刘季的真心,在交付给他后,都会得到同样的真心相待,世上就会少了两个被友人伤透心的人皆大欢喜。

李世民带着刘季领着五百人马,大摇大摆地远远跟在屈辞的身后,“一路安全护送”他回到了寿春城外

回到寿春王宫的屈辞,如实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了楚王熊悍。

楚王听完,脸色有些莫测,

“这么说来,你们本已经败在了秦国太子的手上?可他为何又要将你放回来?”

这话中的怀疑,屈辞听出来了,只得硬着头皮道,

“秦国太子执意认为,他是王上的外甥,是臣的外孙,所以”

楚王直直盯着他看,目光幽沉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吗?秦王嬴政那样的暴君,在你口中是马上就要大为推行仁政的尧舜,秦国太子那个能击退三国联军、还顺道灭了燕国的小狼崽子,在你口中是感念母家亲情的重情之人”

屈辞还没把金凤的事告诉他呢,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解释,但楚王态度十分坚决地把他打发走了。

看着对方的背影,他无比地失望。

原以为,身为最忠贞的宗亲屈原之后,屈辞对楚国也会有满腔热爱和忠诚——

可秦国太子,既然都亲自跟着秦军出征来打他这个舅父的脸了,又岂会因为什么顾念亲情,而把楚国位高权重的屈氏族长就这么放了回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命人暗中盯梢屈辞后,他思来想去一番,派人把吕不韦召进了宫来。

说起来,吕不韦这枚秦国的弃子,对楚国还有大恩在身。

当初,三族中实力最强的昭氏叛变,扶持负刍造反,偏偏朝廷的每一次出击,对方都能精准预判避开,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一时间朝中人心涣散。

在这危急之机,是吕不韦从邯郸写了一封密信给项燕,说项燕的次子和幼子项梁项伯早已叛变投敌,而楚军每一次的军事行动,都被他们暗中偷去送给了负刍。

项燕收到这信后震惊不已,马不停蹄赶来王宫禀告了此事——

经过他们一番暗中的调查,发现那两个混账东西确实早就投靠了负刍,还一直在悄悄给对方传递宫中军中情报!

在当机立断处决了项梁项伯后,失去了密报优势的负刍,很快就兵败如山倒。

在平定内乱后,楚王便亲自写了好几封信,热情邀请吕不韦前来寿春居住,并许诺会赐给他豪宅厚爵。

盛情难却,加之在邯郸处境艰难,吕不韦便如约来到了寿春,成了深受楚王器重的座上宾。

楚王亲自走下殿扶起吕不韦,把今日屈辞的异常之处说了。

吕不韦一听,面色猝然大变,

“王上所料不差,右尹之言,确实有不实不妥之处!”

楚王会意,立刻看向他,

“哦,你是说秦国太子”

吕不韦重重点头,

“秦国太子绝非什么重情重义之人,当日把臣赶出河南封地的建议,就是他当着臣的面、对秦王提出来的!臣把秦国先王扶上王位,又呕心沥血把秦王辅佐到成年,换来的就是这般下场”

楚王当然听不到,对方心中正在疯狂对李世民道着歉,不由沉思道,

“不错,先生对秦王父子有如此大恩,又曾是嬴政亲口所唤的‘仲父’,对方都能这般翻脸无情,更遑论,屈辞只是一个与他见了一面的楚臣”

吕不韦很聪明地遵循着疏不间亲的原则,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楚王的分析。

他在楚国待了几年,太清楚在这个国家,宗族的力量强大到了何种地步——

几乎能与君王平起平坐!

正因如此,得了昭氏一族全力拥护的负刍,才能跟楚国朝廷对峙了数年之久。

而巧的是,如今在朝中互相制掣的屈景二族族长,在抗秦一事上,有着巨大的分歧。

这就意味着,只要能说服或是除去屈辞这个族长,就有机会从内部快速瓦解楚国。

他知道,太子故意把对方放回来,就是想离间这对楚国君臣。

但他也知道,以太子的仁义心肠,必定不希望楚王杀了屈辞…

这时,殿外有探子求见。

当对方把“秦国太子亲自带着人马,护送右尹到城外才离开”的消息告诉楚王,对方的脸色一下就黑得能拧出水来了。

挥手让探子出去,终于下定决心的楚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如此看来,屈辞果然已经勾结秦人叛变了,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说着,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吕不韦忙露出震惊的神色,迟疑道,

“这可右尹毕竟是宗室重臣,若是贸然杀了他,必会引起朝局震荡,一时内外交困臣以为,倒不如先把他暗中关押起来,阻断他和秦人的联系待项老将军击退秦军之后,再对右尹论罪处罚也不迟。”

楚王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现在就杀屈辞,万一激怒了屈氏,谁来帮他抗击秦国?

于是他点头应了下来。

当夜,吕不韦再三确认无人盯梢后,悄悄离开了府中,找了个路边乞丐给秦国军营送去了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布条,上面只有寥寥六个字:

王疑叛,欲关押

秦军既然不想拉长战事周期,

就必须尽快跟楚军最凶猛的主力:项燕的军队正面对上。

然而,项燕很快就察觉到秦军想速战速决的企图,立刻下令闭城不出,想借此来消耗秦军的士气。

再加上有了廉颇坚若磐石的防守,攻城也迟迟没有进展,李信和蒙恬等将领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他们想分兵先去攻打其他城池,以免被项燕拖得太久蹉跎时间。

就在他们决定劝一劝太子时,楚王却无奈下了一道诏令,强行要求对方立刻出兵迎敌——

他当然能理解,项燕此举并非是畏战殆战,而是想跟秦军玩拖延心理战术,可那帮出了不少兵力的宗室,却坚决不这么认为。

由于那些兵力还需宗室来供应军粮,朝廷的粮仓无法支撑四十万士卒吃用的楚王,只能忍气吞声选择了妥协。

项燕无奈,只得开城迎敌。

十月,秦军主力和楚军主力正式展开激烈的鏖战。

李世民觑准时机,派人放出了“右尹屈辞根本就没有去秦国和谈,而是被楚王暗中关押”的消息。

一时间,愤怒的屈氏族人在朝堂上,接连对楚王发起了质问。

楚王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他,不由暗暗后悔当日做错了决定。

如果那时,他先发制人揭露屈辞的叛变,再顺理成章提出换个族长,哪会惹来今日的麻烦?

他当机立断命人放出屈辞,又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安抚住愤怒的对方和屈氏族人。

然而,即便是这样,楚军的士气也大受影响——

因为,屈氏有几个族人越想越认为,楚王是想给屈氏一个下马威,便不顾屈辞疾言厉色的警告,悄悄派人拿着盖了他们印玺的信,去前线讨要他们的两三万私兵,要求项燕立刻把他们的私兵还回去!

要知道,战场上排兵布阵都是按人头来算的,一日之间空出两三万人,能瞒得住谁?

毫不知情的楚军,见屈氏这两三万人突然就跑了,自然猜测,肯定是他们的主人得了秘密消息,知道楚军打不过秦军,才会这么着急地撤走兵力

凭什么?说好了大家要共进退的,屈氏的士卒凭什么高人一等?

一时之间,从宗室征召来的士卒们,开始日夜盼着主人也能把他们喊回去,而从属朝廷的士卒们,则恨透了对方这副贪生怕死的模样,楚军人心浮动,内讧不断,开始节节败退。

纵便项燕再如何深谙兵法有统领之才,也无法带着这帮一见面就想互殴的兵士打出胜仗来。

士气一去,便是兵败如山倒,打到十一月下旬时,项燕统领的四十万大军,已经只剩下十来万兵力了。

除了战死的,不少宗室兵卒早就悄悄跑掉了。

反正楚国若灭了,他们最多会被秦人抓去当苦役,总比白白死在战场强,屈氏的人能逃,他们凭什么不能逃?

但这并不意味着,秦军的压力就能骤减了。

因为,面对他们的步步紧逼,面临必败之局的项燕和剩下的楚军,没有一人再溃逃投降,他们坚定选择与楚国共存亡。

而在廉颇声嘶力竭的招揽下,也有越来越多的楚地百姓加入了战事。

在八百年楚人精魂的团结下,在熊熊仇恨的驱使下,这支只有十多万人的楚军,焕发出了比先前更强盛炽热的士气。

这样一来,人数更多的秦军反而被对方震慑住了,士气一时急转直下。

为鼓舞军心,李世民不顾王翦众人的阻拦,执意又披甲持戟冲上了战场——

果然,当被士卒们悄悄称作“战神再世”的小太子出现在战场上时,秦军的士气迅速就高涨了起来。

十一岁的太子都不怕,他们又在怕什么!

十二月,北方呼啸,战鼓雷鸣,已经激烈厮杀了数场的秦楚两军,在蕲城西北展开了最后的决战。

第104章 啊,阿父怎么这么好说话了?还好太子……

第105章

如火云的赤红色楚国旗帜下,被寒风吹得白发凌乱的项燕,举着手中的长戟振臂高呼,

“楚国的儿郎们,你们看到了吗?前方秦人的黑旗,已经快要占据我楚国的大半疆土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八百年前楚人的先祖,打着赤脚筚路蓝缕一步步从山林间开辟出来的,你们甘心就这么拱手让给秦人吗?甘心吗?”

当传令官把他的话传遍楚军阵营时,一阵阵排山倒海的回应声相继响起,

“不甘心!我等不甘心呐将军!”

“我等愿誓死追随将军,护土卫疆!”

“就算是死,也要拉上秦人垫背!”

“出战!出战!杀!杀!”

已经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的项燕,眼中慢慢涌出了泪光,转头看向身旁担任裨将的长子项渠,声音低沉道,

“老夫征战多年,心知此战我楚军已是必败之局,你可知,这十数万将士为何还要怀着必死之心,随我在此与秦军血战一场?”

项渠哽咽道,

“因为,楚国今日虽已无路可退,却不代表来日亦再无生机!我等若是慷慨战死,就能点燃更多楚人血脉里的祝融之火,让他们带着这团火,等待时机复仇复国!”

项燕点头,又摇头,

“这只是其一,大家这么做,还有另一个目的——”

项渠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是什么目的,就听到他的父亲厉声道,

“项渠,待两军一交手,你立刻去东南角

领两千人赶回王宫,护送王上北上前往琅琊,助他隐姓埋名出海蛰伏!”

战端初起时,他原以为,秦军会寻找机会弑杀楚王,以借此动摇楚国军心,便派人对王宫做好了周全的防护,不料,对方却迟迟没有行动。

既然是这样,他必须赶在楚军溃败之前,先让人护送王上离开楚国。

项渠一惊,

“父亲,此事请您托付给他人去办,渠愿追随父亲同生共死”

“我楚军人心不稳,朝夕之间落败至此,现在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听我军令行事,勿须多言!”

见长子流着泪应下此事,项燕总算放下了担忧。

他望着遮天蔽日的黑旗,下令诸将以楚歌鼓舞士气背水一战

李世民看着对面的阵列,感受着楚歌中传达的誓死决心,涌起了几分复杂的心绪。

在这时代,并没有什么“我非夷狄,华夏一家”的概念,秦人视六国为死敌,六国之人,又何尝不互视对方为死敌?

这片土地分裂了太久,五百年的漫长时光,各自为政的诸侯国度,让人们早已忘记他们都是炎黄之后,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

而自古一山难容二虎,只要这种分裂存在一日,战争,就永远会与之共存。

要想终结这个混乱的世道,为天下百姓开创出一个安稳的社稷局面,就只能以战止战,用失败者的鲜血,来铺就一条从此四海无战火纷飞的大道。

这就是乱世的残酷,胜则生,败则亡,如果秦国不这么做,别人就要这么做——

最后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带领那些在战火中活下来的百姓,走向一个新的开端!

随风飞舞的猎猎黑旗下,李世民轻叹了一口气。

但是,楚军想用集体的慷慨赴死,来激发楚国人抗秦的无上怒火这个盘算,未必真能实现。

因为,秦军与楚军决战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而实际上,他们并不会与楚军战至最后一刻。

在他和吕不韦商议的另一环里,还连接着一个对秦国而言至关重要的安排

无论如何,这一回秦国灭楚,绝不会再树敌众多了

奉命带两千人去王宫转移楚王的项渠,却听到了一个令他目眦欲裂的噩耗:

楚王熊悍,死了!

熊悍是气疾突发而亡的,而据太医们所言,并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这样一来,宗室们在准备丧礼之时,为了迅速安抚朝政,只能紧急扶持楚王的同母亲弟熊犹登基,做了新一任的楚王——

谁让熊悍至今无子,而先王膝下,也只剩下熊犹这个身体孱弱的王嗣了呢?

项渠赶到寿春王宫时,正好碰上了新王简陋而仓促的登基大典。

事已至此,他当然不能带着熊悍的尸体北上避祸蛰伏,只好把项燕的计划告诉了新君熊犹,想立刻带着对方启程前往琅琊。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就遭到了李太后和景嘉的激烈反对,他们坚决不许项燕把新君送去齐地。

扑了个空的项渠无奈之下,只好奉命又带着这两千人返回了战场。

哪知,前脚他刚回到蕲城战场、做好了宁为玉碎的准备,后脚,新楚王熊犹就命人送来了一道诏书:

他命项燕立刻停战,降秦!

刚得知楚王去世噩耗的项燕,正在狐疑对方死亡的时机太过巧合,恐怕必有阴谋,哪知,就收到了这道突如其来的投降诏书他愤怒不已!

可手中这道盖着楚王印玺的诏令,却千真万确并非是伪造的。

纵便项燕有太多的怀疑和不甘,也不敢违抗新君的命令,只好立刻将这道诏书内容宣告下去,下令停战投降!

作为秦国储君,李世民欣然前往寿春王宫宫门处,接受了面色苍白孱弱的楚国熊犹身穿素衣、牵着白马献上的玉璧与国玺。

秦王十九年十二月,楚国亡。

几日后,熊犹接受了李世民的邀请,在楚人面含担忧的夹道目送下,带着李太后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与此同时,李世民取出了一份秦王早就派人整理出来的名册,要求在册的楚国宗室公卿,皆要奉命迁入咸阳。

而作为楚国最有权势的大臣,左尹景嘉和右尹屈辞,赫然也在这份名册之中

“说吧,把我喊来这种地方,究竟有什么机密之事?”身披狐毛大氅的景嘉走下马车,不耐烦地迎着呼啸的寒风,走向负手站在道上车旁的屈辞。

此处依山傍水,乃是风水宝地,山上埋葬着楚国的历代先祖,但虽然是自家祖宗,这阴森森的陵地,也不是什么适合活人来逛的好地方。

屈辞转身,挥手支开了两人的侍卫,眼中透着寒意问道,

“先王,是你让人谋杀的吧?”

景嘉面色一变,握紧了拳头,然后他又迅速冷静下来,怒气冲冲道,

“你休要血口喷人!太医不是说了吗,先王乃是突发气疾而薨”

“景嘉,正因为先王隐有气疾,才闻不得任何熏香粉末,此事,朝中又有几个人知道?你若当真问心无愧,那就现在随我上山,在我王族先祖的陵墓前指天发誓,说先王之死与你无关!”屈辞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景嘉倏地眯起眼睛,冷冷与对方对视片刻后,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屈辞啊,你就这般信不过我?你忘了,当日先王突发气疾薨逝,身旁可还有个吕不韦在啊,你竟怀疑我这个同宗之人,也不怀疑他一个外人?”

屈辞目中寒光愈盛,

“这就是你景嘉的高明之处了!正因为当日,有吕不韦进宫与先王密议要事,你才会让人趁机动手谋害先王,如此,一旦事发,你就能顺势嫁祸给对方!可是你忘了,吕不韦早就得罪了秦王,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我楚国先王的庇护,又岂会设计来害他?”

“哼,那你倒是说说,我身为楚国宗亲,又为何要谋害先王?”

“因为你贪生怕死,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跟秦国开战,也不想让先王再跟秦国硬耗下去,我已经审问过那几个族人了,他们敢擅自召回那两三万兵卒,正是受了你景氏族人的挑拨景嘉,你胆敢祸乱我楚国军心、谋杀我楚国君王,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闭嘴!你这无能之辈懂什么!老夫这么做,是因为我识时务顾大局,我知道当今之势秦强楚弱,再打下去,楚国遭受的损失只会更大!我不想再纵容熊悍意气用事,把我楚国十数万兵卒白白送给秦军领功!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暂时认输一回又何妨”

怎料,他一个“妨”字还没说完,腹中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景嘉慢慢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一柄闪着寒光的剑,已以迅雷之速插进了自己的腹中。

而握着剑的那只手,是屈辞的。

还不等他愤然开口唤侍卫前来,屈辞飞快拔出利剑又是一刺,怒声道,

“所以,你饱受国恩多年,享受楚人供养多年,就要这般轻率地杀了熊悍,让软弱无能的熊犹上位?你就准备踩着我楚人的鲜血,欢欢喜喜跟着秦人去咸阳当一个秦国功臣?你这叛国背君之徒,无耻!”

在他愤怒的利剑下,很快,景嘉就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藏在草丛里的辛蛮忙跳出来,抱着他的尸体跑去丢进了河水中,又用泥土掩盖了地上的血迹,这才急急问屈辞,

“右尹,你真的要投雎水吗?你真的不去秦国吗?”

屈辞从衣襟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我生是楚国人,死也要当楚国的鬼。你把这封信送给秦国太子后,就立刻回去府中,我已经为你备好了盘缠,往后你想去咸阳也好,想去邯郸也罢,好好活着。”

辛蛮哭着扑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你也去!你跟我一起去咸阳,去邯郸,我们好好活着!”

“不,我身为屈氏族长,未能守好祖宗基业,又有何颜再苟活于世?去吧,把信送给世民,我也要走了。”

辛蛮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又不想违抗主人的命令,只好哭着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跑走了。

屈辞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冠帽,抱起一块颇有分量的石头,慨然吟唱着“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一步步走进了冬日平静而刺骨的雎水中,直到水位越来越深,淹过了他的双肩、脖颈、嘴巴(1)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选择以身殉国的当日,辛蛮也选择了以身殉主。

当他用堪比骏马的速度把信送给李世民后,就立刻飞奔回来,也抱石跳进了冬日冰凉的雎水中。

他知道,他家右尹一个人去,会孤单的

李世民听闻二人的死讯后,手中被他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的信,很快就被泪水打湿了。

屈辞在信中直言很喜欢他这个外孙,只叹此生缘浅,未能生在秦楚和睦之时相认相遇,他让李世民不必因灭楚一事自责,因为这是秦王的决定,他这个当太子的做不了主又让他督促秦王履行当日“施行仁政”的诺言,善待归秦后的楚国百姓

泪流满面的李世民怔怔又读了一遍信,心中涌起了几丝愧疚。

他当然不会告诉父亲以外的任何人,当日突然暴毙身亡的楚王熊悍,其实是吕不韦精心谋划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准时机以熏香粉末谋杀的。

而这个命令,是他下达的。

有熊悍这个强硬主战的楚王在,对方和楚国就绝不会投降,秦军就只能杀更多的楚军,最后,只能得到楚王的尸体,与楚人结下更深的仇恨

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他都需要在两国战事尚未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之前,扶持性格仁弱的熊犹当上新的楚王!

李世民含泪命人打捞上来二人的尸体,为屈辞立碑筑墓,以外祖父之礼祭祀,而忠心耿耿的辛蛮,也埋在了屈辞的坟旁。

秦王二十年一月,跟着蒙恬先行抵达咸阳的楚王熊犹,以秦王所赐“寿春侯”的名义,主动写了一封感激秦王善待他们母子和楚国旧臣旧民的信,并让人抄录几百份

后发放到了各地。

秦王见他如此识趣,不由欣然决定,要让楚王母子在咸阳城寿终正寝。

反正以熊犹病殃殃的身体,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一个短命而无子的楚王,对秦国来说,无疑是一个最佳的展示吉祥物。

而那些原本还想打着“为楚王报仇”名义谋划的楚国豪强之流,见状也只得歇了心思——

楚王的那封信一出来,楚地百姓都纷纷夸赞秦王“果然有仁义之风,听说他当年还帮义兄齐王报仇收尸了呢”,就算他们真想暗中谋划一番,又有几个楚地百姓愿意跟着他们一起折腾呢?

而且在楚王的信中,他可是明明白白说了,秦王愿意善待“他和楚国旧臣旧民”!

再说了,楚国亡国,是楚王亲自下令投降的,而现在对方又昭示世人,说他在咸阳过得极好,要知道,楚国是楚王的国,连楚王都愿乐滋滋认贼作父,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报什么仇啊?

六王毕,四海一。

以“温和投降”而不是“壮烈战死”结束的秦楚之战、得到秦王善待而不是惨死在国中的楚王、还有楚王的那封信,都让更多楚人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忐忑的憧憬。

但这一回,充斥在他们心间的,绝不是仇恨

秦王二十年四月底,坚持要跟王翦一起忙完善后事宜的李世民,终于踏上了回咸阳的道路。

而提前从信中得知此事的秦王,早早就高兴地为孩子准备好了回宫后的安排。

六月十三,秦王带着百官亲临霸上,以《秦王破阵乐》迎接他的太子带着秦军凯旋归来。

李世民早已归心似箭,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投入父亲怀中。

他伸手摸着秦王风采依旧的脸庞,刚说出一句“阿父,你怎么瘦了”,眼泪就开始簌簌地流个不停,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父亲面前永远是个孩童的他,索性像幼时一样,趴在父亲肩头呜呜哭个不停。

这是久别重逄的眼泪,也是喜悦激动的眼泪。

从他来到秦国的那一日开始,等啊等终于等到今天了,如今天下四海归一了,黎民也可以安居乐业了!

感受到孩子浓浓关心和依恋的秦王,飞快掩下眼中的泪意,像幼时一样轻柔拍着他的后背安抚,

“放心吧,寡人餐食如旧,睡眠正常,并没有变瘦我儿此番平安归来,大捷归来,父王很高兴,很高兴!”

若旁的将士出征,他最在意的当然是胜负,但世民跟着出征,他整天忧心忡忡的都是孩子的安危。

正因为这样,原想趁机让王翦攻打百越的秦王,也在李世民要跟着出征的那一刻,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百越之地远比楚地更崎岖不平,更处处有瘴气毒蛇,他绝不能让孩子跟去冒险!

蒙毅听得眼皮一抽,餐食如旧,睡眠正常?王上真是半点也不舍得让太子担心啊!

李世民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父亲,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憧憬和自豪,

“阿父,天下归一了,接下来孩儿要跟你一起,开创一个从未有过的治世!”

他的重音,当然在“治世”二字。

现在中原已定,秦国虽武功赫赫,却绝不能陷进穷兵黩武的困境。

接下来,一个休养生息、轻徭薄赋、让忍受了几百年战乱的百姓能喘口气的安抚新政,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颁布,方能真正安稳四方人心!

以秦王的聪慧,当然一下就能猜出孩子在暗示自己什么。

恰好,这些年来,不管是那个怪梦,还是世民的一再劝谏,抑或是他那年前往北地发生的一幕,都让他感受到了民心的力量。

这位愈发英姿不凡的君王早已明白,大秦想要长治久安,必须要重视天下民心。

再说了,自己既然有一个如此出类拔萃的继承人,又需要急什么?以世民文武一流的超然储君素养,大秦实现那个梦想,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秦国必须是最强的,不仅仅是在中原!

君王取帕为孩子拭泪,柔声道,

“好!乖孩子,父王都听你的!接下来我们不打仗了,寡人与我儿,一起开创一个从未有过的治世。”

啊?

李世民惊诧地睁大眼睛,数月未见,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一瞬不眨盯着孩子细细打量的秦王,见他这副呆萌的模样,眼中不由溢出了笑意。

待君王抱着孩子回到敞篷金车上,一路接受了秦国百姓的欢呼呐喊后,王翦诸将要先回蓝田大营,而李世民也终于回到了章台宫。

一进正殿,他就立刻提议道,

“阿父,楚国初定,春耕仓促,不如,今年也给楚国百姓减一成田赋吧?”

他这趟亲自留在寿春善后,就是因为楚国的土地归属情况,远比列国复杂得多。

如今,他们统计后掌控在秦国手中的土地,也只有楚国朝廷掌控的部分、和少数想讨好秦国的宗亲贵族悄悄献上的部分。

但超过泰半的土地,依然掌控在楚国宗室的手中,李世民知道,秦王绝不能容忍那帮宗室,继续占据比他这个君王还多的土地。

而减税,也是个一举两得的试探机会——

按理说,秦王并没有给全国楚民减税的权力,那些归属宗亲

的广袤封地,税赋权在他们自己的手上。

但是,现在天下已定,秦国已经不需要再拿那些宗室来当“善待列国贵族”标杆了,秦王如果下达这个诏令,虽然会得罪楚国甚至六国宗亲,却能借着减税一成的恩惠,收买所有楚国平民的人心。

而楚国宗亲们为了打破秦王理直气壮的越俎代庖之举,必然会主动就这件事,向秦王提出商榷的办法。

嗯,既然是商榷,总不能不分些土地给秦王吧?只分一成两成的,他们好意思吗?还有,既然楚国宗亲都献上了诚意,其他把持着故国封地的五国宗亲,就能无动于衷没点表示吗?

如此一来,秦王便可空手套白狼,从他们手上把大量土地光明正大收归朝廷所有。

至于剩下的土地,一点一点慢慢来嘛,急不得。

正所谓父子连心,秦王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李世民这建议背后的真实目的,便目带欣赏含笑应下了,当场就开始写诏书。

李世民坐在君王身旁,咕咚喝着秦王特意命人为他备好的柘浆,也眉眼弯弯看着父亲乐呵呵笑呀笑。

在战场上,他自认身为大秦的储君,肩上担着比王翦还重的重担,心头一刻也不敢松懈,但只要一回到父亲的身边,他就可以很轻松地放下防备。

他在父亲面前,早已不像刚恢复前世记忆时那么谨慎小心,现在的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反正说错了,秦王也不会真的生气,做错了,秦王也不会真的责罚他

而这种与君父相处的满满恣意安全感,是他前世在登基后的李渊身上,从未获得过的——

这一世能遇到秦王这样的父亲,他心满意足。

待他放下玉杯,秦王也搁下了毛笔,命人把诏书抄录发往各地。

李世民听着这话,突然猛地一拍脑门。

在大唐用来抄录佛经的雕版印刷术,不正适合秦国用来抄录公文诏书吗?

秦王却立马转身捉住他的小手,不满道,

“好端端的,你拍这可爱的小脑袋做甚?小心别把寡人的太子拍傻了!”

李世民笑嘻嘻挣脱双手,

“阿父,孩儿是在拍蚊虫呀。”

说着,他飞快拿起仍未干透的毛笔往手心画了一只蚊虫,眼中闪着狡黠伸给秦王看,

“你看,真的是蚊虫!”

当着他的面,这般光明正大地作弊,换成旁的孩子,必会被秦王怒斥一通。

可现在,这位偏心而不自知的父亲,却认真抓着孩子的小手,观察着他画在手心里的蚊虫,愉悦地惊叹道,

“画得如此惟妙惟肖,没想到,我儿还有如此天赋!”

他的世民,总能带给他无尽的惊喜啊。

就像这一回,他并不曾真打算把世民“半年灭楚”的诺言当成衡量战功的标准,但在孩子的一番运筹帷幄之下,秦军,竟然真立下了半年灭楚的战功,为秦国节省了大量军粮!

有儿如此,此生足矣。

蒙毅看着今日一见到太子就心情变得极好、刚生气下一瞬就主动消退的君王,不由为宫中年幼的诸公子们暗暗高兴了一秒——

从太子出征离开咸阳的那天起,王上脸上就鲜少再有笑容,而为了帮他转移注意力,李斯劝王上每日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来检查诸位小公子的功课。

身为君王近臣,蒙毅这些时日听得最多的,就是王上怒罚诸公子再抄一百遍的训斥声

没错,他家王上检查功课时,竟是拿太子的功课为标杆来要求孩子们的!

四岁的公子要对应太子四岁时的字,五岁的公子要对应太子五岁时的字

可太子是神童啊!蒙毅扪心自问,连自己的字也快赶不上太子了,王上的这种要求,又有哪个小公子能做到?

还好太子平安回来了,诸位小公子终于能摆脱噩梦了!

第105章 寡人又没说不答应你李斯,真不愧是你……

第106章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1)

在庄重的钟鼓大缶雅乐声中,一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恢弘盛大的庆功宴,正在咸阳宫中举行。

这趟灭楚,不但昭示着秦国平定乱世、征服中原的巍巍功绩,还昭示着,秦国征服了殷商、姬周两朝都未能征服的荆楚南蛮政权,真正做到了前无古人的大一统——

从此金瓯无缺,南北臣服,普天之下唯大秦鹰视虎扬,浩浩汤汤!

开场照旧是论功行赏,这一回的封赏跟以往也不一样,是数功并论的。

内史蒙毅大声宣读着君王亲手所写的封赏诏书,

“大秦君王诏曰:平定四海,有赖吾臣将士之功,今录其数功并赏——

上将军王翦,拜二十级列侯‘武成侯’,食邑十六县;

太尉尉缭,拜十九级关内侯‘文成侯’,食邑十四县;

将军李信,拜十八级大庶长,食邑八千户”

灭楚担任副将的刘季樊哙诸人,也各得了十一级右庶长和九级五大夫的爵位,殿中一片喜气洋洋。

当然,秦王也没忘了他的太子。

虽然李世民这个储君,已经破天荒成为了古往今来第一个同时担任太子.天策上将.文武通侯、享受食邑十万户的储君,

但这一切,在一个那么爱他、从不猜忌他的秦王父亲看来,自然觉得还远远不够。

于是,当蒙毅念完了这道诏书,大臣们提着的心刚刚放下时,就猝不及防看到对方举起了另一道诏书,高声念道,

“太子世民,幼龄出征,奇计百出,勇破敌阵,拜郎中尉,统管郎中令事务,拜二十级列侯‘武安侯’,食邑十八县”

在场诸人,除了扶苏和子高将闾他们高兴得在一直拍手,大臣们都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郎中令,官居九卿之位,负责王宫侍卫和君王出行安全事宜。

这从天而降的“郎中尉”一职,既然还在郎中令之上,岂不是意味着,太子的官衔竟在三公之列?

那可是三公啊,哪有储君还能兼任三公的?

而且太子上回灭燕之时,已经被王上破格赐封了列侯之爵和食邑,怎么这回,又要赐列侯之爵和食邑啊?

李世民也震惊了。

前世他兼任过更多显赫的官职,按理说,并不会因此而大惊小怪,可是那时的他,并不是大唐的储君啊!

要知道,在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权面前,那些官职,不过是李渊用来安抚他战功和军中人心的手段——

天策府之盛,虽一时冠绝诸王,可前方,亦是父子兄弟相疑的万丈深渊。

在他出生入死为大唐平定了四方群雄后,很快就迎来了太白经天、削兵权、除羽翼的莫大危机

可见,在君父无心废储重立的情况下,太子李建成仅凭着储君的身份,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而他这个战功赫赫、看似诸多荣耀加身的秦王,却会成为“狡兔死,走狗烹”的弃子!

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是秦国的储君,已经有了列侯的爵位和食邑,已经拥有了比历代秦君当储君时更大的权力秦王竟然还嫌他的权力不够大!

十来年的朝夕相处,李世民深知秦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性格,当然不会怀疑,对方是想借此来试探他。

这一世的父亲,究竟是有多爱他,有多在意他啊!

李世民眼中一下就溢满了泪光,感动地看向身旁的父亲,开口就想拒绝,

“阿父”

他不能让父亲一再为他破例了!

秦王转头朝孩子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去领诏接下。

他的世民也立了功,他这当父亲的,岂能让孩子眼睁睁看着旁人领赏?

反正,这天下,将来都是要交到世民手里的,他乐得早早分些权力给孩子——

谁让他的太子天资聪颖,兼资文武,超群绝伦,小小年纪就能为君父分担政务!

这时,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王绾,立刻出列开口提醒道,

“王上啊,自我大秦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一人身兼两个列侯之位的”

从大秦开国至今,赐封的列侯加起来还没十人,其中,太子一人就占了两个名额。

再者,太子兼任郎中尉一职,也不合礼法啊!

可还不等他把后半截话说出口,秦王威严清朗的声音就在殿中响起了,

“自我大秦开国以来,也从未有过连立两场灭国大功的太子,寡人的左丞相不是有句名言么?‘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今日之秦国,已非开国之秦国,寡人的太子兼任两个列侯之位,也是合乎礼法情理的!”(2)

说出这句名言的韩非忙躬身行了个礼,但他没有出言反对君王的决策。

如今天下初定,一时半会想劝服王上改弦更张、施惠于民,恐怕并非易事。

而太子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仁善心肠,他看得见底层庶民的苦难,也愿意体恤庶民的苦难。

这意味着,太子手上的权力越大、可动用的私产越多,秦国更多庶民就能过得越好,朝廷就能收拢越多的民心,秦国基业就能走得越稳

王绾听出了秦王心意的坚决,但职责所在,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劝道,

“王上,可是郎中尉一职”

“寡人近日时常夜不能寐,心有不安,想让被士卒称作‘军神’的太子来负责王宫的安危,但郎中令素来亦尽忠职守,寡人不想让太子取代他的职位,以免伤了忠臣之心,爱卿认为,这样做合乎礼法吗?”秦王神色淡淡看着王绾。

已升任郎中令的王贲,忙感激涕零朝君王行了一礼。

是啊,如果王上不另设一个郎中尉的官衔,自己这当得好好的郎中令,岂不是就只能遗憾离场了?

王绾深知‘王大于法’的官场之道,反正已经履责劝过了,至于王上肯不肯听,也不是他一个臣子能管得了的,忙尬笑道,

“原来王上是体恤郎中令,看来是臣多虑了。”

秦王颔首,目光如炬扫过殿中,

“寡人赐封太子官爵一事,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李斯快人一步出列,

“王上,秦法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刑可上大夫,礼可下庶人,太子连立两大战功,又岂能因为他的储君身份,朝廷就无视他的功绩

、不赏太子官爵?王上赐封太子一事合乎秦法,臣无异议!”

韩非立刻附和,

“臣也无异议!”

王翦蒙恬李信张苍诸人也马上附和道,

“臣等也无异议!”

等重臣们纷纷表了态,其他大臣也急忙附和起来,刘季樊哙忙大喊道,

“王上英明,臣等也无异议!”

挨在一起的两人异口同声喊完,又不满地悄悄踩了对方一脚。

又想趁机在王上和太子面前表现,虚伪,谄媚!

曹参周勃夏侯婴对视一眼,都暗暗头疼不已。

秦王频频颔首,面色这才重新和煦起来,笑着催促他的太子去接诏。

早在王绾出来劝谏时,李世民就改了主意要坚定跟父亲站在一起,遂从善如流起身,从蒙毅手中接过了诏书。

秦王目露骄傲看着孩子,下令摆宴设酒

受邀参加这场庆功宴的寿春侯熊犹,接过了宫人奉上的金樽。

看着随乐翩翩起舞的乐姬,看着满殿喜气洋洋的秦臣,他端着金樽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配当熊姓儿孙。

他也知道,自己被宗室们推着上位后,应该听从屈辞的建议,延续兄长的遗志,命楚军与秦军死战到底。

就算楚国注定要亡在秦国的手里,他这楚君也该在秦人打进寿春王宫之前,跟着项渠逃亡,或是以死殉国

可他真的做不到啊!

景嘉给他分析过了,秦军有后援,而楚军,就算把宗室那些逃亡的人再召回来,跟着项燕一起上阵拼死抗秦,也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还有,战事是在楚国的国土上进行的,再打下去,百姓今年若无法正常春耕,朝廷的粮草,也只会越来越捉襟见肘

与此同时,他还召来大巫占卜了几趟,每一回的卦辞都是“大凶,国殇”,这意味着,楚国气数已尽,天道已经选秦而弃楚了!

身为受万民供养的君王,在一个明知必败的结局面前,他又岂能为了所谓的王族尊严,视楚军将士的性命为草芥,视楚国子民的困境为无物?

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宗亲担忧地看着他,生怕他在这个秦人的狂欢庆典上,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熊犹向对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颤手举起金樽站起来,强笑着朗声道,

“啴啴焞焞,如霆如雷,秦统中原,威动四海,臣熊犹为王上贺!”

有他起了这个头,那些被迫迁居咸阳的楚国宗室公卿,急忙也起身附和起来。

秦王心情愉悦,含笑接受了楚国君臣的再一次公开臣服,举起樽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老得牙齿都快掉光的右丞相隗状,颤颤巍巍举樽起身,语气激动道,

“王上,如今六国已灭,天下已定,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以宫室钟鼎正礼法之道,请王上于咸阳北陂修筑六国宫室,运九鼎置放于章台宫前,以彰显我大秦之威!”

文臣宗室们纷纷点头赞同隗状这话。

立下这种前无古人的功绩,作为胜利者的秦国,当然要极尽渲染宣扬之能事,让六国贵族和庶民看清楚——

当今的天下,早就没有什么燕赵韩魏齐楚之国了,就连六国的宫室,也被秦国如数“搬”来咸阳了,休要再生出什么乱贼之心!

齐国来的儒家博士们,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秦国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想筑宫炫耀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秦王并不是铺张奢靡的君王,人家登基到现在,也就修了一下章台宫,而他们的齐王在位时,新修的宫殿是秦国的数倍

这让他们这些齐人,怎么好意思开口劝谏此事?

韩非的面色却凝重起来,在看向殿上笑得如春风拂面的秦王后,顿时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