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闻言,脸上带出了笑意,
“哦,他去接荀子和许朴了。”
隗状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的。
不管是去接谁,庆功宴都已经按吉时开始了,太子也该现身了呀。
但他不好再追问,只得尴尬地笑着坐了下来。
秦王看着同样一脸疑惑担忧的李斯张苍刘季等人,朝蒙毅淡淡瞥去。
蒙毅忙上前小声道,
“禀王上,已经准备好了。”
秦王微微颔首,
“很好,让人时刻盯着,太子一只脚踏进殿门之时,乐声便要立刻响起。”
“喏。”
按理说,这场特意为了世民提前的庆功宴,当然该一开始就让孩子出场。
可考虑到宴会正式开始前,大秦们乱糟糟的闲聊,他总觉得少了几分仪式感——
而且,跟着将士们一道受赏,也凸显不出世民的与众不同。
想到孩子给自己制造的惊喜,君王决定也给孩子一个惊喜,所以他仔细算好了时间,临时把世民打发去接荀子他们了。
然而这场景看在子松眼里,却让他悄悄高兴得不行。
这么重要的庆功宴,连自己都来参加了,世民却被阿父派去接两个糟老头子了,哼,看来那些传言都是假的,阿父最爱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太子!
他灵机一动,端着面前的糖水倏地站了起来,想趁机敬秦王一杯,好吸引父亲的注意力。
好在他长得矮,没几个人注意到他这突兀的举动。
扶苏一把将他扯回坐下,压着嗓音斥道,
“你要做什么?这样的场合,哪轮得到你去敬酒?快坐好,不然就让乳母把你带回去!”
子松委屈地扁扁嘴,再次朝秦王看去,希望对方能看清扶苏仗势欺人的虚伪面目。
可他等来等去,也没等来父亲的半个眼神。
殊不知,他这一举一动,正好被对面的李斯看得一清二楚。
李斯悄悄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又给四公子记了一笔:
今天,他又试图抢王上的怜爱出风头,整日想跟太子作对!
片刻后,当殿外突兀地响起了一声脆鸣,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乐师们,立刻起身朝门口齐齐躬身一拜,
“我等奉王上之命,特为太子献上此曲,以迎太子率我秦军凯旋归来!”
说着,众人就开始拨弦弄筝击鼓合奏起来。
与此同时,一只脚刚迈进殿中的李世民蓦地顿住了步伐。
这乐曲的前奏,怎么如此熟悉?
他怔怔站在原地,听着殿中越来越熟悉的恢弘乐声响起,脑中迅速闪出一个名字——
秦王破阵乐!
可是,这首由初唐军歌改编而来的秦王破阵乐,怎么可能出现在几百年前的秦国?
这时,荀子笑呵呵握了握孩子的手,
“世民啊,你这是临时反悔,不想接我和你师伯来吃宴席了?”
李世民骤然回过神来解释着,踏着熟悉的凯旋军乐,领着他们恍恍惚惚走进了殿中。
一时之间他心潮起伏,往日征伐岁月历历在目,旧时友人亦历历在目。
恍然竟不知此时此地,究竟是秦王十九年的六英宫,还是武德三年的太极宫。
秦王亲自下殿引二位老者落座,又牵起李世民的小手走到殿上,温声问他喜不喜欢这首乐曲。
李世民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此曲慷慨激昂,确实宜作凯旋之歌,孩儿非常喜欢,不知它是何人所作?孩儿想见见那位乐曲天才!”
他激动地猜测着,难道,有大唐的臣子也跟着来了?不知是无忌还是敬德
秦王却轻笑了一声,
“那位乐曲天才,你早就见到了,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啊?李世民茫然看着父亲,脱/口而出,
“怎么是阿父?”
秦王根本就不可能去过大唐,可他竟作出了曲调这首分毫不差的曲子,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秦王看了一眼殿中欣然陶醉在新乐曲之下的大臣们,言简意赅道,
“寡人做过一个梦,这首《秦王破阵乐》乃梦中偶得,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它,就把乐谱记了下来。”
当然,“那个梦里的世民是旁人的孩子”这件事,他是绝不会提起的。
谁也别想抢走他的孩子。
李世民含着泪意,仰头伸出小手想去摸父亲的脸。
梦?
秦王竟是在梦中听闻了此曲,还知道了它叫《秦王破阵乐》,他为了自己费心把它记下来,再命秦人编排出了此乐?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啊。
这一瞬,他突然有些害怕了。
害怕这其实只是一个梦。
害怕这些在秦国的日子,那些父慈子孝、兄弟友爱、母亲健在、观音婢也来了的日子,全都是一个梦而这个梦的尽头,是那年从含风殿病逝后,孤零零迷失在黑暗未知之地的自己。
秦王看着突然变得泪光闪闪的孩子,又是高兴又好笑。
这些年他也算是明白了,世民这孩子的情感之充沛简直无人能及。
他难过了会哭,同情了会哭,高兴了也会哭这不,又高兴得哭了。
但他仍稍稍俯下身来,让孩子顺利摸到了自己的脸,轻叹道,
“你喜欢这首乐曲,怎么还哭呢?”
眉眼愈发俊朗的李世民摸着父亲轮廓分明的脸庞,感受着他脸上的温度和眼中的温和,总算露出了一个喜悦欢快的笑容。
秦王破阵乐是真的,他的秦王父亲是真的,在大秦的生活也是真的都是真的!
他确认了这个答案,一下就从先前恍惚的状态跳出来恢复了理智,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小手。
秦王摸摸他的脑袋,
“就这么我儿笑起来最是可爱。”
殊不知,这一幕父子情深的场景,不知让殿中多少人暗暗坚定了拥护太子的决心,也不知让多少人暗暗咬碎了后槽牙。
待雄浑壮阔的乐曲结束后,蒙毅才接过另一道诏书,宣读了太子在抵抗三国联军和灭燕战事中立下的双重大功,声音响亮道,
“故王上赐封太子,为大秦天策上将,位居列侯之爵,并赐封地十万户于栎阳”
此诏一出,举座皆惊,大臣们纷纷面面相觑。
然而,众人的心情却是冰火两重天,有人狂喜,自然也有人沮丧。
天策上将?列侯?封地十万户?
太子一个小小孩童,能立下这样的大功固然足以惊世骇俗,可大秦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权势滔天的太子,王上毫不忌惮地将这些殊荣赏给太子,又何尝不是惊世骇俗呢?
李世民也被这份沉甸甸的厚赏震住了。
父亲还记得他想要的“天策上将”封号,他当然很喜欢。
可他身为秦国储君,着实不
该再占一个列侯之位,而且,十万户封地也太多了
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到一道气急败坏到几乎变形的声音突兀响起,
“不!我不同意!阿父,您就不怕太子造反吗?!”
第96章 太子,臣心里也委屈啊!就凭你,也敢……
第97章
话音一落,殿中嗖地就安静了下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大臣们先偷偷瞟了一眼秦王霎时冷若冰霜的面色,然后,一个个目瞪口呆朝子松的方向看去。
太子刚立下大功,四公子就说他要造反!这是人话吗!
退一万步说,既然王上如此信重宠爱太子,集储君、列侯、将军大权于一身的太子,还需要自污名声造反上位吗?
真是笑话!
且不说李斯刘季这些太子党,听完这句张口就来的污蔑后,心头的怒火蹭蹭涨得有多快。
就连那些先前一心想扶持子松上位的宗室和关中贵族,此刻都恨不得自戳双目——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这是太子和将士们的庆功宴,是个君臣同乐的大好日子!
可四公子这么水灵灵的,无凭无据的,当众大放厥词,泼太子的污水!
看来,他竟连王上的半分聪慧都没传承到,真蠢啊!
还好,他们没真把这蠢货扶上储君之位,不然以对方的智力,没准来日一登基,就会反手哐哐把他们这帮功臣先给杀喽
啊呸!
李世民也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向了那个正被扶苏怒瞪着的孩子。
他的四弟,子松。
其实早在去年出征前,他就隐约察觉到对方有些不对劲了。
以前的子松固然很顽劣,但他毕竟也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一心只顾着玩耍闯祸,或是来缠着自己和扶苏要些东西——
而从不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瞪他,更不会在言语间试图套他的话
李世民原以为,这是一种错觉,是自己想多了。
但这一刻,他不再这么认为了。
他也是当过人间帝王的人,最知道,一个储君,在这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最怕的是什么。
是来自君父的猜忌和怀疑。
一旦这怀疑的种子生了根,站在空中楼阁看似风光无限的储君,就会随时从云端跌到泥地!
而子松此举虽然莽撞,却又无比精准地,把这颗饱含恶意的种子撒向了秦王——
如果不是李世民坚信,他这一世的父亲绝不会被对方的诡计所离间,恐怕,现在就不得不设法自证了
在这瞬息之间,李世民眼中掠起了寒光。
他不信,一个还没满四岁的孩子,会真懂得用“造反”一事来污蔑自己这个太子,除非
这时,秦王强压着怒火,安抚地牵起了他的一只手,轻声告诉他“别怕”。
李世民忙乖巧点头,他知道,以秦王的性子,既然主动给出了这些荣宠,就绝不会怀疑自己。
而有了君父的信任,他这个被污蔑要造反的太子,此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必要开口自证了。
秦王冷声吩咐人把子松带来了殿前,怒容满面看向对方,
“说吧,是谁教你这般不知所谓,胡言乱语的?”
已经被李世民的荣宠殊遇刺激得双眼通红的子松,立刻噼里啪啦大喊道,
“阿父,孩儿没有胡言乱语!世民阿兄已经是大秦的太子了,您对他已经够好的了,他难道还不满足吗?我大秦从来没有一个储君,能同时担任将军和列侯!阿父,您若是荣宠太过,太子必会恃宠而骄,到时他一定会造”
“闭嘴!混账东西!”太阳穴突突直跳的秦王忍无可忍,当着百官的面就抓起桌上的文书朝他掷去,
“这天策上将和列侯之位,是你兄长冒着性命危险在战场上挣来的,他拿得堂堂正正!大秦从来没有一个储君,能同时担任将军和列侯之位,是因为大秦从来没有一个储君,能像寡人的太子一样小小年纪就立下赫赫军功!
你兄长只有十岁,就能奔赴边关解我大秦之危,就能带着将士们一鼓作气灭了燕国,这是何等的天资卓绝勇气过人你这于国无寸功的混账,竟敢空口白齿拿造反一事来污蔑我大秦的太子”
他话还没说完,被文书砸中胸口的子松就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委屈哭着大喊道,
“阿父,以孩儿的才能,等我长到了十岁,也未必不能掌兵上阵、为秦国杀敌立功啊”
百官们听了这话,再次悄悄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好家伙!四公子莫非以为,太子这样文武全能的神童,是一抓就有一大把的?
然后,他小时候虽然不甚了了,但等他一长到十岁,就能摇身一变,变成太子那样横空出世的兵事天才了?
真当上苍在洒水一样往地上洒天才呢!
刘季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偷偷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陈平,用气声嘀咕道,
“你说,四公子是不是在白日做梦?说起来,王上那么英明的人,怎么偏偏生出个这样的蠢货?”
陈平盯着子松的目光像淬了毒。
蠢么?这孩子在这样一个场合,语出惊人打断庆功宴,确实是蠢得没边了。
但就是一个这么蠢的人,竟然知道用“太子功高震主,恐怕会生出反意”这样恶毒的弦外之音,试图挑拨王上与太子的父子之情
他迅速收回神思,小声道,
“龙生九子,尚且个个不同,更何况,有太子这样的天纵英才珠玉在前,岂不是衬得四公子更不一般了?”
刘季正准备再嘀咕两句,却听到秦王厉声道,
“就凭你,也敢如此大言不惭?来人,子松目无君父,污蔑储君,押下去行笞三十棍,再把他送去雍城,无召不得回宫!”
“我不!”子松一听要挨打,还要被送出宫,不由彻底乱了心神,抬脚就往殿上跑,想上去抱住秦王撒娇求情。
却被蒙毅冷着脸拦住了,
“四公子请留步!”
子松一脚朝他踢去,
“滚开,你这该死的东西!太子都能上去,我凭什么不能!”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跋扈的做派,方才生出的疑心,不由得愈发确定了。
他立刻挣开父亲握住自己的手,赶在侍卫之前一把抓住子松,看着对方那张已经扭曲变形的孩童面容,
“够了,你到底在闹什么!阿父对我这样好,我怎么可能造反?等你去了雍城,一定要好生反省”
话还没说完,子松眼中就燃起仇恨的火光,仿佛想把李世民生吞活剥了,
“闭嘴!你这个鸠占鹊巢的野种!阿父本来是不想立太子的,就算要立,他也只会立我如果没有你,阿父怎会不等我长大了再立太子!如果没有你,这储君之位,天策上将的封号,列侯的爵位,秦王之位,全都是我的,是我的!”
说着,他猛地低头张嘴狠狠朝李世民手上咬去。
他明明隐约地记得,梦中的父亲,根本就没那么早匆忙立下储君,正因为这样,自己才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成为真正的秦王。
他不明白,现实中的父亲,为什么要如此偏宠一个梦中没有出现过的世民?
为什么要让对方,夺走本该属于他的宠爱和尊荣?
为什么要当着百官的面,加封对方为天策上将和大秦列侯?
这样一来,对方就什么都有了,他还能怎么去扳倒世民取而代之?
凭什么,他不服!!!!
大臣们闻言差点石化了,待反应过来后,忙纷纷垂下脑袋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不,他们想遁地先消失一会儿!
怪不得四公子开口就诬陷太子造反,原来,他觊觎的竟是储君之位,秦王之位
而且,这是一个快满四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吗?太诡异太可怕了!
他们今日分明是高高兴兴来参加庆功宴的,事情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可他们根本不敢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卷入王上的家事啊!
好在李世民反应极快,在对方低下头的那一刹那,就凭借敏锐的战场直觉一把推开了他。
候在一旁的侍卫忙上前把子松抓住,然后,就被对方狠狠咬在了手背上。
别看子松年龄小,这尖细的牙齿用的力气可不小,侍卫不敢推开对方,只得绷紧了肌肉,咬紧牙关生生忍着。
在震怒的秦王大步走下殿之时,李世民已经抢先一步啪地扇了子松的手臂一巴掌,
“快松口!”
他已经确定,这个子松跟自己一样,也带着前世的某些记忆。
而从对方竟然知晓秦王前世没有立太子、还如此执着于抢储君之位来看,此人前世,没准正是胡亥!
那个矫诏上位、残害忠良、屠杀兄姊、把秦国折腾得乱七八糟折腾以致亡国的胡亥!
子松仍不肯松口,似乎想从对方手上咬下一块肉来。
蒙毅立刻上前扣住他的下颚,把他一把拎了起来。
秦王快步走来抱起李世民,仔细检查了孩子的小手,在确认他没有被咬到后,才疾言厉色看向在蒙毅手中挣扎个不停的子松,
“不孝不悌的孽畜!把他给寡人捆起来,行笞六十棍,结束后即刻送往雍城,到了后先饿他四日!”
“喏!”
“我不我不!”
“阿父且慢!”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在殿中响起。
秦王努力压下滔天怒火,尽量让自己的面色看起来柔和一些,摸着李世民的脑袋叹道,
“世民啊,你这孩子打小就太善良了寡人心意已决,你不必为他求情。”
就让那个恬不知耻的孽畜,一辈子待在雍城不要回来吧,他不想再看到对方一眼!
他哪里知道,李世民说这句话,可不是为了
帮子松求情。
李世民看了一眼面色乍喜的子松,认真提醒秦王一件事,
“阿父,今日这庆功宴闹了这么一场,孩儿担心对我大秦国运有碍,阿父不妨先请太史令前来占卜一番,如果无碍,子松自可离去”
他想博一把。
如果子松真跟胡亥有关系,想来,一个亡国之君的命格,必会沾满了衰微不吉之气。
太史令的占卜结果,绝不会是什么大吉之兆,这样一来,他就能趁机为子松博来一个更“光明灿烂”的前程。
他不是在为自己报仇,而是在为史书上枉死的扶苏和子高阴嫚他们报仇,也是在为秦国的未来考量。
他要让胡亥转世的子松,再也没有一丝翻身作妖作恶的机会!
秦王闻言,面色果然立刻就凝重起来,下令让人速传太史令前来。
当太史令取出烤完的龟壳,正准备当众解看占卜之卦时,一个惊人的意外发生了——
顷刻之间,龟壳就在他手中裂成了几块碎片!
所有人都愣住了,旋即,一阵巨大的恐慌涌上他们的心头,总觉得这绝不是什么吉兆。
秦王面沉如水,
“此卦是何意?”
太史令的脸色早已白了下来,他颤抖着手捧着这些碎裂的龟壳,茫然无措看向秦王,
“臣,臣奉命占的乃是四公子对我大秦国运的影响,这龟壳正代表着秦国”
话音未落,大臣们纷纷猝然色变,震惊慌惧之下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岂不是意味着,四公子会让大秦像这龟壳一样四分五裂?
此乃大凶之兆啊!
一时殿中落针可闻。
李世民的手也微微抖了起来。
他果真是胡亥的转世吧?太史令的龟壳占得极准,而且,先前从未占出过这种极凶之卦。
除了胡亥那种废物亡国君,还有谁能自带这种巨大杀伤力?
他这念头刚落下,秦王就面如寒霜看向被堵住嘴挣扎着的子松,声音冷得像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既然是这样,我大秦就不需要这样一个四公子了,今日起,废子松秦国公子之位,贬其为庶民,夺其姓氏,改其名为‘谬’,念其年幼,着随从护送他前往蜀地先带下去行笞罚,行完即刻送走!”
“喏!”
两名侍卫押送着挣扎不休的子松快步离开了殿中。
许多大臣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王上能如此果断地送走瘟神,剥离了对方和秦国王族的干系真不容易啊!
只有李斯悄悄瞄了一眼秦王,暗暗思忖着:
以王上的性子,如果不是碍着父亲的身份,恐怕,在四公子喊出那句辱骂太子是“鸠占鹊巢的野种”时,就不止想把对方送去雍城了吧?
不得不说,李斯猜对了。
太史令的占辞,确实给了秦王一个顺手推舟的良机。
在他特意为世民准备的庆功宴上,这个为秦国立下大功的世民,连他都舍不得骂半句的世民,就这么当众被个孽障指着鼻子骂是野种、想造反——
早在那一刻,他就生出了跟对方断绝父子情义的心思。
他不想再对这样一个半点不像真孩童的孽障,付出一丝半毫的父爱,也不想让对方得到抢世民太子之位的可乘之机。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为了给世民出头,就跟一个幼童断绝亲情,恐怕,会引来朝臣和世人对世民的非议。
没想到,那孽畜还有碍大秦的国运,如此一来,把他逐出王族倒是一举两得了!
乐曲再起,秦王又让太史令为李世民占一卦——
他自信,世民得了神明庇佑,生来自来祥瑞之气,必可驱散子松给这场庆功宴带来的阴霾!
太史令刚占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凶兆,心中难免忐忑,忙小心翼翼再次取出一个龟壳操作。
待看清龟壳上近乎完美的裂纹后,他终于面露狂喜失态大呼道,
“太子龙骧虎步,生来自带不凡命格,可助大秦开创煌煌盛世此乃大吉上上之卦!”
随着这个好兆头的到来,殿中很快再次喜气洋洋起来,那个插曲带给众人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而另一边,让子松无比失望的是,当毓夫人得知他今日闯出了多大的祸端后,虽然伤心大哭了一场,却并没有答应他派去的宫人:马上去找秦王求情,或是乔装出宫跟他一起上路,好借此让秦王后悔莫及放过他。
一路暗暗咒骂着母亲踏上路途的他当然不知道,毓夫人得知他竟敢这般污蔑针对太子的时候,有多么的失望透顶。
是的,她这两年一再对子松耳提面命:当初她胎像不稳,有次落红大出血差点母子两个都没保住,是善良的太子得知此事后,不顾宫规禁令带着白发苍苍的南星子赶来,用一碗汤药把她二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他就是这么报恩的,孽障!
庆功宴后第三日,大秦太子.天策上将.文武通侯李世民,迎来了他的十一岁生辰。
这一回,他只邀请了些熟悉的大臣和友人。
纵便是这样,在宾客如云的殿中,他收礼也收得直手软,笑得嘴都快抽筋了。
躲在角落里的冒顿看着被那么多人包围的太子,看着他们送的那么多昂贵精美礼物,不由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只用草编织的小老虎。
他原本很满意这个成品,可现在看来,它是如此的简陋,如此上不得台面
冒顿第一回生出这种被称作“自卑”的情绪。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世民只是站在那里就光芒万丈,他那样璀璨光明的太阳,身边怎么可能只有自己一个朋友呢?
热爱他的人有很多,而身无分文的自己,能献给世民的情谊是如此微不足道。
他不该来秦国的。
或者,他不该以这么狼狈的身份来秦国的。
至少,他应该再长大一些,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有被世人认可的功绩,到了那时,才有坦然站在世民身旁的勇气
就在他慢慢收拢手指,准备销毁这一文不值的礼物,再趁机逃出秦国时,一只温暖的小手一把抢过了草织的小老虎,欣喜惊叹道,
“冒顿,总算找到你了!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好精致可爱啊,你的手真巧!”
冒顿一怔,回过神后下意识伸手想抢回来,但在看向那双闪烁着亮光的眼睛时,他又犹豫地停下了手,
“太子,您怎么过来了?这这礼物粗糙又不值钱,您还是别”
李世民伸手拽住他的手臂,
“这小老虎栩栩如生,我喜欢得不得了,哪里粗糙了?你编它来送我的情义价值千金,哪里不值钱了?你没眼光!走,我阿父特意派人寻来了淮南蜜橘,听说可甜了,咱们一起去试试!”
冒顿心中迅速涌起一股暖流,在这样一个场合,太子竟然还惦记着他这个异邦小人物
可太子对他好是一回事,但中原人视胡人为异类,他不想上去煞风景坏了太子的兴致,忙坚决地推拒起来。
李世民也很坚决,执意拽着他就往前走,
“我阿父在忙战事的善后政务,要晚些时候才过来今日这里只有朋友,没有什么官职地位之分!我和阿兄特意为我们的友人摆了几桌,我的好兄弟冒顿,你也得过来!”
冒顿在这一刻才发现,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大力气,在世民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提!
他拼命憋着泪意,红着眼眶,扭扭捏捏地跟李世民来到了人前。
刚站稳,就听到一道讥笑的声
音响起,
“哟,还哭了?啧啧,你们草原人就是脆弱,来吃个橘子都要哭!”
冒顿是为李世民哭的,对旁人么,他可不是什么善茬,闻言立刻就朝对方狠狠瞪去,
“你骂谁是草原人了?我现在也是秦人!”
刘季前两日就听说过冒顿了,但他还是第一回见到对方,在冷不防对上这么一双阴鸷狠厉的眼睛后,他后背唰一下登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哟,这匈奴狼崽子怎么这么凶!
而且,他还破天荒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直觉:得离这小子远点,不然,自己肯定要吃亏。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向混不吝非要打赢嘴仗的刘季,竟然罕见地没再还嘴了。
张良看看冒顿,又看看刘季,笑道,
“原来,还真有一物降一物这说法。”
刘季恼羞成怒,
“什么一物降一物?我这是不想跟草原人计较!”
冒顿猛地挣脱李世民的手,风驰电掣地朝刘季挥舞着拳头,
“老小子,我说过了,我是秦国人!”
如果不是看在太子的份上,他这一拳早就砸下去了。
李世民忙拉住冒顿,
“好了先别生气,他叫刘季,原先是魏国人,后来是楚国人,现在也是秦国人,总之,坐在这里的都是秦国人!”
刘季脸都吓白了,实在没想到,这破小子的身手这么敏捷,看来也是个将才啊,难怪太子要把他带回来
他祈求这辈子都不要跟对方搭伴上战场!
冒顿红着眼眶看向李世民,眼中难掩委屈,
“太子,他欺负我!”
这场合他不方便报复,求太子快帮他教训教训这老小子!
李世民拍拍冒顿的肩膀,
“刘季一向这个性子,你别跟他较真,谁跟他较真谁就输了”
说起来,刘季今日在冒顿面前,还算是难得地认了个怂呢。
冒顿却啪嗒跪了下来,
“刘季骂我是草原人,求太子为臣做主!”
刘季一下也怒了,
“差不多就得了呗,你揪着我不放做什么!太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太子,凭什么要为了菽豆大的事给你做主!”
荀子和许朴笑眯眯剥着橘子看戏,张良陈平张苍曹参他们也笑嘻嘻袖手旁观,就连扶苏也忙着跟隗状的孙子讨论着什么
举目四望,没人想来招惹这两个最难缠的。
李世民只好深吸一口气,俯身把冒顿给硬拉了起来,
“好好好,我给你做主!”
冒顿立刻高兴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他家太子。
只见李世民大手一挥,
“这样吧,我给你赐个姓,再为你起个中原新名字,可好?”
他毫不犹豫道,
“就赐你嬴姓吧,冒顿有勇往直前之意,就叫你嬴敢怎么样?”
冒顿的出身确实是个问题,恐怕会一直活在中原官员的偏见中,长此以往,哪个正常人不想跑?
而赐了他嬴姓,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这事,他前两日就跟秦王讨论了,父亲表示,让他自己看着办就行。
所谓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就现在吧!
冒顿的泪唰地就滚滚流了下来。
嬴姓,乃大秦王族之姓,乃太子之姓,而现在,只有他一人被赐了嬴姓,他是第一个被赐嬴姓的人!
嬴敢,这个好听的名字,代表着他在太子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也代表着,太子希望他为了秦国奋不顾身、勇敢往前冲的愿望
迎着众人的惊诧之色,他再次噗通跪倒在地,流着泪激动大喊道,
“臣很喜欢嬴敢这个名字,多谢太子!您就放心吧,从今日起,我这条命就是秦国的,是太子的,我会为了秦国和太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辞”字还没说完,刘季就跟着他一道噗通跪倒在地,
“太子,臣这心里也委屈啊,请您趁着今天这良臣吉日,顺道给臣也赐个嬴姓吧!”
第97章 让臣认祖归宗吧!是世上最好的太子啊……
第98章
刘季这话一出来,众人先是骤然大惊,继而都忍不住沉默了起来。
原来还能这样操作的吗?
那他们,要不要也顺便求个
啊不!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无缘无故主动背弃祖宗的姓氏会遭天打雷劈的,不能被这人给带歪了!(1)
李世民:
我也好无奈,不愧是你啊刘邦!
冒顿立刻抬头对刘季怒目而视,
“老小子,这就是你学的中原礼仪?我虽生于草原胡地,却也知道为人臣者,是不能死皮赖脸主动开口求恩赐的!”
刘季沉浸在即将成为王族宗亲的兴奋里,笑嘻嘻转头看他,
“不好意思,我生于楚地,乃是蛮夷也,没学过什么中原的礼仪!”
说着,他两眼发着光闪闪地盯着李世民,满脸虔诚道,
“太子,臣这人其实打小就很爱面子,连我们中阳里的里正,都经常夸我‘行事端方,有贤者之风’,臣今日斗胆厚颜一回,并非是为了攀龙附凤,而是因为——”
自从来了咸阳,就处处跟刘季很不对付的樊哙一听他这话,忍不住暗暗翻了三个白眼:
谁?谁打小就很爱面子?刘—季—吗?!
曹参脸上的尴尬笑容也差点要维持不住了。
那句“行事端方,有贤者之风”,不是沛县县令夸赞萧何的吗?
然而,他们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到了一句更让人虎躯一震的虎狼之言,
“因为臣前些日子曾做过一个梦,梦到有黑蛇带着臣来到邙山之丘,说那是我族人陨落后的埋骨之地梦醒之后臣才恍然大悟,原来臣的先祖是上古黑蛇一族,与秦国黑龙一族乃同根同源,可见臣与秦国渊源极深请太子赐臣嬴姓,让臣也能早日认祖归宗啊!”
除了李世民快憋不住笑意了,在场其他人听完,脑中几乎都掠过了同一句话——
世上竟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他狠起来是连祖宗都真敢卖啊!
李世民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忙把刘季扶起来,
“好了快起来吧,梦境虚无缥缈,如何能当得真?并非我不愿赐你嬴姓,而是,你与冒顿家中的情形截然不同,若我贸然赐姓,恐会冒犯令尊呐”
冒顿已经跟头曼单于反目成仇了,孤身入秦无牵无挂,他赐给对方一个嬴姓,当然不需要瞻前顾后。
可刘季的父亲刘太公,如今就带着家人住在咸阳城中,自己若给刘季赐了嬴姓,对方岂不是要气个半死?
因
为据他所知,刘太公对刘家先祖在魏国当官的光辉过往念念不忘,要是突然给他的后代改个姓不妥,大大不妥!
再说了,李世民还有另一个必须拒绝此事的缘由。
世人皆知,终汉一朝,老刘家子孙龙/阳之风盛行,就连刘邦自己,也有个“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的男/宠籍孺。
如果给刘季赐了嬴姓,以后老刘家再惹出那些不容于世的风流韵事,岂不是会被人称作“老嬴家那些好男/风的纨绔子弟”?
这不行!
李世民绝不想发生这种事,他怕将来到了地府下,会因此事而被秦王父亲怒揍几顿!
扶苏见状,也忙过来拉刘季,哪知对方却一把紧紧抱住了李世民的腿,
“太子别担心,臣家中老父年事已高,想来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等他一闭眼,臣和我的儿孙们,从此就是王上和太子的儿孙了”
孝,真是太孝了!
此言此语,让张良蹙起了眉头,让陈平摇起了脑袋,让扶苏眼中泛起了迷茫。
樊哙的白眼都快翻到屋梁上去了,曹参几人纷纷垂头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李世民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就是赐个姓而已,哪来的什么儿孙?
虽说,赐君王姓给臣子这种事,在历史上还是刘邦本人开的先河——
在娄敬提议迁都关中后,刘邦大手一挥把“刘”姓赐给了对方。
所以,他能理解这时期的人,大约还不太明白,赐君王姓只是一种安抚笼络臣子的殊荣,并不代表着,被赐姓的一族,从此就是君王的儿孙了总之刘季现在这理解,已经歪去了十万八千里!
没错,自己确实喜欢给人当爹,可他现在才刚满十一岁呢,刘季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冒顿气不过对方对他家太子死缠烂打的样子,爬起来就要去扯刘季的衣领。
手刚伸出一半,就听到一道威严清冷的声音传来,
“刘季,你这是在做什么?”
刘季猛地一个激灵,忙松开李世民的腿一哧溜爬起来,收起方才耍赖的样子,俯身恭声答道,
“回王上,臣是在跟太子玩闹。”
秦王挥手让众人免礼后,面露不解看向刘季,
“跪在地上玩闹?”
若是个孩童做出这般举动也就算了,可刘季也差不多快三十岁了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冒顿终于等来了能震慑刘季的人,忙义正严词道,
“义父,事情是这样的”
他噼里啪啦把刘季方才的“无耻”行径讲述了一通。
秦王听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义父?
就算世民给冒顿赐了嬴姓,他什么时候,又成对方的义父了?
殊不知,冒顿本就摸不清这种赐姓恩赏有些什么礼节,在听完刘季那一番“当王上和太子的儿孙”宣言后,他立刻就自觉代入了那一套——
哦,原来自己从此就是秦国王族的人了,那他当然该随世民的辈分,认真把秦王认作义父。
总之,这趟水是被他们越搅越浑了。
刘季本就不满冒顿在王上面前告他的状,此刻见对方又抢了自己搭好的桥,心里那个蹭蹭怒气啊,他暗暗握紧了拳头,真想
然而,在迎面撞上秦王那双审视着自己的幽邃凤眸后,他赶紧松开了拳头,笑得温良又恭敬,
“王上,臣确实斗胆提出了这个请求,但臣绝无他意,只是为了认祖归宗,还请您”
嘿嘿,如果他能得到秦王的赐姓,可就隐隐比冒顿高出了一头
然而秦王一听了“认祖归宗”四字,顿时更觉头疼,毫不迟疑开口断绝了对方的幻想,
“不必了,我嬴姓不是菘菜,岂能逢人就发一棵?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
秦王嬴政可没有乱给人当爹的爱好,突然冒出一个喊他义父的冒顿,已经足够让他震惊了。
他绝不想,年龄与自己相近的刘季也这般喊他义父!
随着秦王这话一出口,刘季本想趁机攀附王权、从此把曹参他们几个远远甩在身后的梦想,在这一刻正式破灭了。
不过他这人心态好,那点失望沮丧一闪而过后,很快就再次乐呵起来。
跟在秦王身后的李斯见状,不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还好刘季跟自己走的不是同一个赛道,还好王上喜欢的是自己这种正经人,不然呐,此人恐怕会成为自己的劲敌
这样想着,李斯又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感,大秦朝堂人才济济,劲敌越来越多了,得再努力加把劲了!
生辰宴压轴的美食,是用精美瓷盘端上来的一个个花纹精致的月饼。
没错,就是秦王当年亲自改名的月饼。
他在这样一个日子,最终选择用月饼给孩子们庆贺生辰,当然是因为,无论是月饼小巧圆满的造型,还是它甜蜜蜜的口感,都蕴含着让他满意的吉祥寓意。
宫人把它端上桌时,不忘特意提醒众人:
太子想给大家带来一些祝福和趣味性,所以在月饼里头藏了些玄机,还请列位细嚼慢咽。
趣味性?众人一听立刻来了兴趣,纷纷拣起自己桌上的月饼小心嚼了起来。
不多时,荀子就哈哈笑着取出一颗红枣,得意地举着给众人展示了一番,最后笑眯眯看向李世民,
“多谢世民好徒儿赠给老夫的好运,虽然你师伯没有吃到,但你放心,我会分些好运给他的。”
说着,荀子剥了一小块已经蒸熟的红枣皮,递给一旁气咻咻的许朴,
“来吧,让你蹭蹭我家小徒儿的福气。”
许朴看到那块还没他指甲盖大的红枣皮,更气了,
“谁稀罕沾了你口水的!”
说着,他狠狠一口朝自己手中不争气的月饼咬去——
啊呀呀,哈哈哈,他也咬到红枣了!
他忙把这露出一截红枣的月饼举起来,扬眉吐气地三百六十度展示了一番,最后,也依样画葫芦把红枣核递给了荀子,
“来吧,让你也沾沾我师侄的光!”
荀子没好气地别过头。
看着这两位八旬老者一番孩子气的举动,众人纷纷善意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一道道惊呼声陆续在殿中响起来。
有人吃到了红枣,有人吃到了圆钱,也有人吃到了酥糖
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六个花纹一样的小巧月饼,但是,不可能每个月饼里都有玄机。
一时间,众人都把这当成了比拼福泽和运气的战场,暗不做声地哐哐大吃起来,希望自己也能吃到一个“玄机”。
秦王一连吃到了四个圆钱,遂眉眼格外
愉悦地看向李世民,
“看来,我儿这生辰宴,也是寡人的发财宴啊!”
李世民也万万没想到,秦王的“财运”会这么好。
要知道,在这些绝没有事先作弊的月饼里,圆钱的数量是最少的,拢共就只包了八个进去,他自己也才吃到了两个呢——
不过,就在他笑嘻嘻夸赞父亲必会带领秦国走向富庶后,立刻又吃到了一个圆钱。
最后,这八个圆钱竟全被秦王和太子包圆了!
众人在暗暗感叹君王和储君气运过人之时,也忍不住对他们生出了愈发强烈的敬畏之心。
只有刘季哭丧着脸,举着最后一个月饼看了又看,终于不敢再轻易冒险,只得悄悄捅了捅左侧的樊哙,
“好兄弟,你都已经吃出一颗枣一块糖了,就把盘中那个月饼送给我呗”
樊哙闻言,立刻飞快把最后一个月饼塞进嘴里,一脸惋惜地回答道,
“不好意思,俺一个杀猪的已经咬过了,你还要吗?”
别以为他忘了,当年刘季是举荐他来给秦王杀猪的,在太子慧眼识珠发掘出他的潜能时,刘季还一个劲在太子面前说他只是个杀猪匠,啥也不懂
这也算好兄弟?
只怪当年太年轻,识人看不清!
在刘季愤怒的目光中,又取出一颗红枣的樊哙,终究忍住了没有再向他炫耀。
还是算了,大家现在都是体面人。
刘季听着殿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望着自己面前一无所获的“福泽”,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他揣测着,莫非,今天自己强行“逼迫”太子为他赐姓之举,激怒了那些庇佑太子的神明,所以,上苍在故意惩罚他?
可他真的没有恶意啊,他虽然有攀附王权的心思,但更多不好意思诉诸于口的心思,则是想像张良和荀子韩非他们一样,努力想跟太子的关系再多亲近几分!
正在他沮丧不已之时,他发现衣裳下摆被人用力扯了扯,忙低头望去。
座位下方,小小一只的两岁公子子高,正笑嘻嘻仰头看着他。
刘季正想开口问他有何事,子高忙捧上两个月饼递给他,悄悄咪咪压着嗓音道,
“这系太子阿兄喊我送给你的,他不七啦,送给你七的,甜甜哟!”
说完,他把月饼往刘季手中一塞,就迈着小短腿麻溜钻进桌下跑了。
刘季心中一震,忙捧着月饼扭头朝太子的方向看去。
李世民带着笑意看着他,微不可察地朝他点了点头,暗示那两个月饼确实是他喊子高悄悄送去的,让对方放心食用。
刘邦登时眼眶一热,心头发颤,抖着手开始吃太子送给他的月饼。
太子知道他什么“福泽”都没吃出来,却愿意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帮他这回就算依然什么也吃不出来,他刘季今天也值了!
这小小的两个月饼,又何止是两个月饼?
它们是太子关心他的证据,是太子体恤臣属的善意,就算这辈子当不了嬴姓族人,太子也是那么的在意他
完球了好想哭怎么办
旁人眼中没心没肺的刘季,忍着泪大口咬了下去,然后他猛地一怔,旋即激动得大喊起来,
“吃到了,我也吃到了红枣!是红枣啊!”
当他的目光再次情不自禁看向李世民时,对上了孩子那双清澈干净得如同雪山冰泉的眼睛。
这是世上最好的太子啊,是文韬武略却永远不骄不躁挚诚纯真的太子啊!
刘季迅速伸手抹了一把脸,擦掉了落在鼻尖上的冰凉泪水
第二日下午,李世民刚踏进正殿,秦王就颇高兴地朝他招手,
“世民,你来得正好,寡人正在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伐楚一事,你也来听听!”
虽然楚国前几年内战,损耗了不少士卒,但这点损失对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的楚国来说,堪称九牛一毛,根本不会伤筋动骨。
这是最后一个敌人,但它地形复杂多变、多山多水,也可能是最让秦军棘手的敌人,所以,秦国君臣并没有因为已经灭了五国而狂妄自大掉以轻心。
李世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忙加快步伐走来。
然后,他的目光很快就被站在尉缭王翦身旁的陌生青年吸引了。
对方身姿高大笔挺,面容坚毅英武,一看就是武将出身。
他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一阵莫名好感,还没开口询问对方身份,青年就主动俯身,朝他行了一礼,
“臣南郡驻楚地边境裨将李信,拜见太子!”
第98章 要寡人拨什么兵给你?!记性太好有时……
第99章
李世民心中大喜,立刻上前拉住对方的手,
“原来是李信将军,我闻阁下之名久矣,今日一见,将军果然英姿不凡!”
李唐王族以老子李耳的后人自称,而李信,正是李耳这一脉的子孙。
他终于见到了前世七绕八绕认下的祖先,能不激动高兴吗?
说起来,李氏的门第在秦国也颇为显赫。
李信的祖父李崇是陇西郡守,他的父亲李瑶是南郡郡守,而等到他长到成年后,也早早得了朝廷的重用,被派去南郡驻守。
南郡,是昭襄王时代,大将白起率兵从楚国手中夺来的,它的范围,还包含了楚国的旧都郢陈,堪称是秦国防范楚人百越的南疆重地。
而楚地的地势极其复杂多变,如今秦国朝中大将皆是北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君王才会一道诏令把他召来了咸阳。
李信看着这只热情洋溢抓着自己的小手,忙压下惊诧,笑着对李世民解释道,
“南疆近年并无大战,臣于国实无尺寸之功,万万当不起太子这般的夸赞!”
李世民却自来熟地兴奋抓紧对方的手臂,
“诶,李将军何必妄自菲薄?如今灭楚良机在即,将军既已被我阿父召来了章台宫中,又何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当初大唐入主中原之时,声称是西凉开国君王李暠后代的李渊,并不太能用这个“有着鲜卑血统的身份”,震慑那些跋扈的关中世家望族。(1)
为了让皇室的地位更加稳固,李渊便下诏尊道教为国教,为大唐第一教。
又趁此良机,声称李氏先祖顺着族谱追根溯源,“其实是春秋时期道教创始人、骑青牛出函谷关飞升的神仙李耳”。
有了这么一个始祖出来镇场子,李唐政权的正统性自然大大提升。
如此一来,就算后来有僧人法琳,当着李世民的面,公然说出“陛下之李,斯即其苗,非柱下陇西之流也。老聃之李,牧母所生,若据陇西,乃皆仆裔”的质疑之言,至少,在大多数百姓心中,“李世皇族乃道教祖师之后”一事也成了真的。(2)
这样一来,关中那些居心叵测的有心人,也只能暗中散播些讥讽李氏的传言,却很难借此事真翻出什么“驱逐鲜卑,恢复中原正统”的风波来。
所以,李世民现在也愿意投桃报李,趁机助李信在史书上正名——
这一回,对方必会伐楚大捷归来!
浑然不知这些后世机缘的李信,闻言不由心中一暖,暗赞太子果然如传言所说,为人十分活泼热忱。
不过,当着秦王和尉缭王翦的面,在没有接到正式的伐楚诏令之前,他可不敢冒冒失失,应下太子这句“灭楚在即,何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正飞快思索着该怎么得体回答太子这句话,秦王就已经大步走过来,一把抓回了李世民的小手,冷哼道,
“你抓着寡人的将领不放,怎么,是又想跟李信攀亲了么?”
李信几人闻言,不由都诧异地面面相觑。
什么是“又想跟李信攀亲”?太子何时跟他攀过亲了?
李世民倒难得地闹了个红脸,他抓紧父亲温暖的大手,边往殿上走去,边小声不满地嘀咕道,
“阿父,你怎么还记得那件事啊?记性太好有时候也是缺点啊”
救命!那还是他一岁那年,与荀子初识时扯的个“假身份”,现在都快过去十年了,秦王怎么还记得!
虽然,他对李信确实有几分亲近之感,但这一世,他可不会真的去跟陇西李氏攀亲。
如今他的亲爹是秦王,他又是秦王亲封的太子,身份简直正统得不能再正统了
秦王低头看了身旁的孩子一眼,也颇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呵,缺点?你父王只是过了而立之年,又不是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难不成还能把前尘旧事全都忘光了?怎么,在你眼中莫非寡人已经老了?”
世民是那么的可爱,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成长场景,自己又怎么舍得忘记呢?
不,纵便终有一日老来多健忘,他也绝不会忘记关于这孩子的事情,他带给了自己多少喜悦自豪苦恼的心境波动啊
李世民见父亲坐回龙椅上,开始取案桌上的舆图来看,显然,并没有真想当众揭自己幼时假称陇西李氏子孙的“顽劣
事迹“之意。
他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小胸膛,立马喜滋滋道,
“当然不是啦,我的阿父正值风华正茂之年,年富力强,风姿矫健,朝气蓬勃,记忆奇佳他当然记得关于我的一切事情啦!”
秦王佯怒瞪他一眼,嘴角却浮起了笑意。
已经见惯王上和太子相处日常的尉缭和王翦,也不由露出了慈爱的笑意——
太子虽有天纵之才,却又实在天真可爱,这般滔滔不绝的拍马屁之举,实在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企图真是稚子单纯啊!
只有李信被这一幕深深震撼到了,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他没看错吧?
这几年来,他每年都要回咸阳叙职一趟,也能清晰察觉到君王日益强大的气场和威压,这个在太子面前,喜怒皆形于色的人真是他家王上吗?
他揉亮了眼睛,不动声色地多打量了几眼秦王,没错,确实是他家王上!
真没想到,王上竟是这样一个会跟太子撒娇、会因为太子的几句夸奖就眉开眼笑的君王难怪世人皆称王上最宠爱太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这样想着,李信的嘴角也悄悄翘了起来——
这样的王上,自家大父和父亲恐怕从来没有见过吧?
看来,确实如太子所言,伐楚一事,王上必会考虑让自己参战,身为秦将,谁不渴望建功立业?他终于等来这样一个机会了!
“六十万大军?”秦王听完王翦提出的伐楚条件,不由蹙起了眉头,
“如今,我秦国蓝田大营的兵力,加上驻守各地的边军,拢共只有八十万之数若新征兵士入伍,必将耽搁春耕,若拨出六十万前去楚国,必会导致边防空虚不妥!”
王翦知道,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巨额数字,遭到王上的拒绝,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立刻解释道,
“王上,楚国地处南蛮之地,民风本就比中原更为彪悍,楚军中,亦不乏凶悍善战的百越诸人据臣估算,楚国如今仍有超过四十万的兵力,而楚地广阔,城池众多,我秦军每攻一城,便需留下士卒驻守当地,大军无法隔山涉水遥相呼应六十万大军,已是臣一再核算后的最低数字,若我秦国赴楚的人数,少于楚国的举国之兵力,必会被对方利用我军兵力的分散而设局截杀!”
秦王听完,肃然想了想,
“那么,老将军打算用多长时间攻下楚国?”
王翦毫不迟疑道,
“臣不敢妄言自大,灭楚之战至少要僵持一年,或许,也会超出一年。”
他的战术,从来都是稳扎稳打,每到一地先驻军不动,待敌军心浮气躁时,才会觑准时机发起急速攻击。
秦王再次微微蹙眉,看向尉缭,
“国尉以为如何?”
尉缭也锁紧了眉头,
“王上,臣只善绸缪战略大局,论实战统兵御敌之术,远不如王老将军不过,若要派遣六十万大军伐楚,我秦国只能临时再征募新卒,如此一来,耕地的农人减少了,军粮的消耗却会增多数倍”
六十万大军的消耗是何等惊人!
秦王也是这么担心的,他目光幽邃看向了李信,
“爱卿驻守南郡数年,对伐楚一事有何看法?”
李世民也立刻飞快抬头看向对方。
只见李信胸有成竹道,
“王上,臣以为灭楚之战,二十万人足矣!”
他这话一出口,李世民便暗暗摇头,王翦微笑不语,秦王和尉缭眼中却猛地闪过喜色。
“爱卿当真只需二十万,便可助寡人灭了楚国?”秦王立刻追问。
“正是!”李信指着舆图上紧邻南郡的那块楚地,
“臣在南郡与楚军数番小战,皆是对方败北而逃。可见楚军人数虽众,却分散在宗室和楚王的手中各地势力勾心斗角,军中朝中早已貌合神离,军心散乱,着实不堪一击也!
若是由臣出兵,臣不会正面与楚军发生大规模交战,而会采取灵活快速的战术,让秦军以最小的消耗,来击溃楚国本就散乱的军心”
李世民再次喟叹,如今的李信到底还是太年轻,也太低估了楚人在国破家亡面前背水一战的决心。
其实,以王翦从不兵行险招的角度来看,他的顾虑无疑是正确的。
楚国纵便已国力大衰,如今也仍有数百座城池,而它广袤多山的地域,又为秦军的驻守增大了孤立无援的风险。
反过来,楚国跨地两千里、战略纵深之大、地形山泽之多,再加上楚民对中原的敌视,则又给楚国提供了足够便利的侵扰优势——
譬如,他们可以派人在秦军攻城时埋伏在山中窥探,在秦军大部队离去后,立刻又聚拢人手对落单的驻守秦军发起突袭。
这样一来,秦军前方一路在攻城略地,楚人后方一路在收复失地,打到最后,秦军的人越来越少,楚国收复的城池却越来越多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要按王翦的惯常打法,带着整整六十万大军在楚国僵持一年起步制造恐慌,别说秦王了,李世民也会心疼那些嗖嗖花得如流水的粮草!
可李信提出的二十万大军,又确实太少了。
要知道,中原之地,韩赵魏是从晋国分裂而来的,燕齐两国是得周天子分封而来的,就连从西陲边地逆袭东出的秦国,也在代代秦君的手上,早就与中原礼仪融合了百年。
只有楚国身处偏远南地,又融居了周边臣服的诸越之民,历来以蛮夷自居自傲,与中原六国语言迥异,服饰迥异,习俗迥异总之,楚人在独特的文化和神明信仰中,天然就与六国之人并不亲近。
也正是因为这样,历史上六国灭亡后,唯有楚人对“摆脱秦国,恢复楚国“怀着最大的执念。
所以,他们才会在陈胜吴广“张楚”政权的呼吁下,喊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一呼百应地争先加入了反秦的队伍。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伐楚的秦军兵力不足,让对方生出了轻视之心,楚人必会收起党派之争,将全力以赴剿灭秦军视为第一要务,必会士气大涨!
总而言之,在他看来,历史上就算没有昌平君的背刺,李信和蒙恬的联手伐楚之行,最后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因为,两人抵达楚国后,虽然很快就连攻下了几座城池,却从未跟项燕的大部队有过正面交锋。
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将,行事沉稳的项燕又岂会任由他们继续势如破竹,击破楚军的士气?
李世民设身假想了一番,换成他是项燕,在只有二十万兵士的秦军面前,也必会趁李信还没来得及跟蒙恬合兵会师之前,率大军从背后夹击,让他面临腹背受敌的绝境——
这样一来,就算没了昌平君这个迷惑秦军的诱饵,就算秦军不会再一次全军覆没,李信除了突围逃离也别无他法。
到了那时,手上只有数万兵马的蒙恬,也只能跟着对方急速撤退。
以二十万秦军伐楚,无异于羊入虎口,必会铩羽而归!
于是,等李信说完了他的计划,在一脸欣然赞同的秦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之前,李世民立刻抢先开口道,
“阿父,王老将军和李将军的话都很有道理,不如,您就拨兵四十万给孩儿吧!”
尉缭闻言忙伸手扶额,他知道王上又要头疼了。
李信听完也是一怔,这话是个什么道理?
我们二人的话都有道理,所以,最后谁的战术也不采纳,直接让王上拨兵给太子您?
王翦的眼皮飞快跳了跳。
太子又开始端水了,这水端得老臣不服都不行呐!
不过秦王的关注点,暂时还不在这里。
他腾地站起身来,看着一脸坦荡荡的孩子,愤怒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
“要寡人拨什么
兵给你?你又想上战场了?休想!”
李世民忙起身,为父亲温柔拍拍后背顺气,真诚而肯定地回答道,
“可是,孩儿是大秦的天策上将,领兵上阵乃是职责所在呀,孩儿愿与王老将军和李将军一起,领兵四十万南下伐楚,半年,最多半年我们一定凯旋归来!”
第99章 行了,寡人还算得清这笔账!我阿父在……
第100章
秦王冷哼,显然被孩子这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够呛。
但他既不想收回李世民的“天策上将”封号,让孩子空欢喜一场骤然失望,又不愿让大臣看到自己教训孩子的一幕,索性就让王翦他们先下去了。
反正伐楚一事也不急在一时,等明日,先把世民支开了再议吧。
等大臣们的背影一消失在殿中,李世民立刻就眼巴巴看着秦王,
“阿父,孩儿只要四十万就能灭楚,真的,我能帮你省下二十万兵力”
秦王头疼,迅速开口打断他的痴心妄想,
“好了,此事休得再提!我大秦将才济济,何须你这储君一再亲自上阵?”
世民是兵事天才没错,但这天才又是他的亲儿子,他绝不想看到孩子再冒险上战场。
李世民蹭蹭上前抓起父亲的衣袖,自信满满道,
“阿父,我大秦的将才虽然不少,但是能用最小的消耗,用最快的速度灭掉楚国的将才,只有孩儿我一个呀”
算算时间,谁让擅长打节约成本之战的韩信,现在也还是个小娃娃呢——
而且,还是个没被拐到秦国碗里来的小娃娃。
秦王面无表情想扯回衣袖,可一想到孩子的大力气,又只好立刻作罢,没好气道,
“胡闹!你是大秦的储君,岂能次次以身犯险?寡人只要灭掉楚国这个结果,并不在意要付出多少消耗,我大秦粮仓里多的是粟麦!”
“哎呀,可是阿父明明就很在意战事的消耗,又何必自欺欺人嘛?你算算,六十万大军一旦启程,每日就至少要消耗两万半石粮食,一个月下来就是近八十万石,一年下来”
秦王黑着脸握住了孩子的小手,
“行了,寡人还算得清这笔账,不必你提醒!谁说我会答应王翦,让他带六十万大军出征了?”
李世民当然知道,秦王会跟历史上一样,想要采用李信的计策,忙故作一脸疑惑道,
“难道,阿父还真以为,区区二十万秦军,就能灭掉楚国?灭魏尚需十五万兵力,楚国它”
“当年武安君鄢郢一战,只带了十万余万人孤身进楚,便让我秦军一路沿江而下深入楚境,攻下楚都郢陈,焚毁楚人宗庙可见,正如李信所言,楚国虽地广人多,楚人却早已离心多年,实在不堪一击。”
李世民听完这话,仰头看向父亲风姿依旧的面容,无奈而认真地提醒道,
“阿父啊,你也知道,那是武安君白起啊!在这乱世五百年间,又出了几个白起这样的战神呢?再说了,这一回秦国想要一举灭楚,打法自然跟鄢郢之战也不同,二十万兵力远远不够啊”
在他看来,古今名将之中,白起无疑是把稳健和凶狠结合的战术打法、发挥到登峰造极境界的第一人。
无论过程处于多艰难的劣势,他总能凭借强悍的意志和沉稳的心态,带着秦军克服困难达成目标。
如果这一趟,真有白起跟自己一道打配合,他还真敢只带二十多万秦军出征。
但这个假设根本就不存在,白起这颗惊才卓绝的将星,早就已经陨落了。
而在兵力严重不足的前提下,王翦也是绝不会同意出战的。
至于李信,他如果带着低估楚人抗秦决心的心态出征,必会同样也低估项燕的实力
不管怎么说,必须自己带上四十万秦军出征!
可任凭他劝来劝去,秦王却怎么也不肯答应。
李世民只好使出杀手锏,暗暗掐了一把腿挤出眼泪,泪眼朦胧看向无比坚决的父亲,
“可是阿父既然不愿让我出征,又何必要册封孩儿为天策上将?”
秦王登时沉默了。
那是因为,当时的世民已经脱离了战场的危险环境,取得了战事最终的胜利,作为一个父亲,当然会满心骄傲地用孩子最喜欢的封号来奖励他。
可他绝不能接受亲眼目送世民上战场,再过一回心惊胆跳的煎熬日子!
但迎着孩子委屈的眼中闪闪的泪光,他终是放软了语气,取帕为孩子拭泪,退了一大步安抚道,
“上战场一事,等你成年举行了冠礼再说,好吗?总之现在是绝不可能的对了,今日正要处决燕王和那帮姬姓宗室,你敢跟父王一起去看看吗?”
他深知世民对上战场的执念,想着,出宫一趟多少也能让孩子散散心。
李世民失望不已,但他知道今天肯定说服不了父亲,只好又先战术性收起了泪水,气鼓鼓哼了一声,
“当然要去!我连杀敌都敢,观看行刑又有何惧?”
秦王含笑伸出修长的手,牵起了孩子骨节依然还很纤细的小手,一起走出了殿中
咸阳市口,早已被赶来观刑的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面色严肃的数名秦卒,正在四面齐声宣读这些燕国人的罪状。
被中尉军围成一个圈的宽阔区域里,跪满了十来排被反捆双手的燕国王族。
跪在第一排首位的燕王姬喜,穿着一身刑徒麻衣,披头散发,花白的短髯凌乱不堪,哪还有当日不可一世的君王样子?
有人趁着圈外一片混乱,赶紧把手中的泥块狠狠朝他掷了过去。
勾结胡人残害中原人的毒夫,该死!
接二连三的泥块石头砸在燕王的头上脸上和身上,他愤怒瞪向那些不知所谓的庶民,大声咆哮道,
“放肆!本王也是你们这些贱民能羞辱的”
然而话音还没落下,负责监管刑徒的秦吏就挥起鞭子朝他狠狠落下来,
“闭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有你说话的份吗?”
燕王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暗暗握紧了拳头。
嬴政,好一个秦王,他竟想抓着燕国与草原联兵的把柄,把他姬姓王族连根拔起!
要知道,天下列国之中,唯有他燕国的血统最为高贵——
燕国第一代君王,召公姬奭,乃是西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
这时,场面突然一下安静下来,原来,是侍卫护送着秦王和李世民走来了。
燕王一看到李世民,眼中立刻燃起嗜血的仇恨。
这该死的臭小子!
他只恨当日在月氏王的营帐中,只认出对方是秦国王族之人,却根本就不知道,这诡计百出的小子,竟是秦国的太子。
如果不是对方来搅场,自己必能夺下云中大片土地,也能趁机与草原建立良好合作关系,为接下来继续打击秦国铺下路子
退一万步说,就算三国联军真不敌秦军,就算秦国真会灭掉燕国,再怎么样,他也能脱身逃往辽东,养精蓄锐积攒实力
可这一切,都被那个小子毁了,联军大败,燕国别灭,而他这个燕王也成了阶下囚。
如果早知对方的身份,他必会冒着得罪月氏王那个叛徒的风险,当场就让人把对方抓回去,大卸八块杀了!
这样想着,燕王猛地起身撞向一旁的秦吏,踉踉跄跄地朝秦王父子跑去,嘴里还不忘飞快怒骂着,
“嬴政,你接连灭了天下五国,连俘四国之君,为何却独独要杀了寡人?莫非,你是怕寡人把你嬴姓先祖为我姬姓王族养马添草的往事告知天下人吗”
侍卫忙扑上来把他掀倒在地,押回了队列。
若是往常,他们定会给对方的嘴里塞个破布,可今天这种示众行刑的场合,此举显然会引来围观万民的误会,把秦国的“正义之举”变成胁
迫之意。
所以,在侍卫首领征询了秦王的意见后,并没有堵住对方的嘴。
秦王目光幽冷看着燕王,朗声道,
“我赢姓先祖乃殷商良将,你姬姓先祖是殷商逆臣,我嬴姓,纵便被你们赶去西陲苦寒之地养马,到最后,不也威风回来逐鹿中原了么?此事世人皆知,寡人又何惧你一个无能的姬周后人诋毁?
为何独独要杀你?在你和你的族人联手戎狄,侵犯我大秦疆土之时,尔等就该想到,我大秦必会用你们的鲜血和头颅,来让天下人看清楚——
胆敢勾结戎狄作乱,胆敢跟寡人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一时间,他的声音所及之处,众人莫不噤若寒蝉。
尤其是那些被迁来咸阳的列国贵族,许多人的双腿都在止不住地抖啊抖个不停。
不得不说,先前,燕王这一出先发制人的闪电行动,确实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狂喜。
不少人都盼着燕国和草原联军的铁蹄,能顺着云中边关一路往东,打到太原,打到上郡,打到咸阳
到了那时,无暇他顾的秦军早已疲惫不堪,他们就能趁机在秦国后背制造各种混乱,里应外合搞垮秦国、瓜分秦国,再将天下一分为六,坐享比往日更风光的富贵和权力!
可谁也没想到,往日如此狡猾凶悍的草原骑兵,这一趟竟会败在一个十岁秦国太子的手上,
而已经经营了数年“仁德”名声的秦王,这一趟也竟会不顾名声,要当众将燕国王族斩草除根,其中甚至还包括燕王
这就是跟秦王作对的下场,全族死无葬身之地啊!
人群前排,有个悄悄与燕国探子往来的魏国权贵,更是直接被吓得尿了裤子,在众人的鄙夷目光下,满脸通红一溜烟捂着下裳跑了。
燕王听着秦王这番话,狠狠咬着牙齿,大口喘着粗气。
偏偏他知道对方句句都是真的,就是想反驳也无从下口,只好把仇恨的目光,投向了正在平静观察着他的李世民,咬牙切齿趁机挑拨道,
“小兔崽子,你当日只有十岁,就被秦王打发去了战场,你不妨好好想一想,他究竟在不在意你这个太子的性命”
话音未落,秦王的面色已重重一沉,李世民担心父亲被一怒而拔剑杀了对方,忙亲热握紧了父亲的手,笑语吟吟大声对燕王道,
“我大秦的家事不劳你操心了,我阿父在不在意我,我比你清楚一万倍!倒是你这个前无古人的无耻之徒,为了苟且偷生接连出卖亲生孩子先是在得罪秦国时,下令把姬丹的首级送来秦国,又在被我秦军俘虏后,扬言要用姬杨这个太子来换人”
秦王感受着掌中孩子传递给自己的信任,欣慰地没有再说什么。
这话一出口,前排的围观众人看向燕王的目光,纷纷更加憎恶鄙夷起来:
呸,虎毒尚不食子,这种一遇到事就抛弃亲子的老东西,真不配当人!
燕王行事虽狠毒,但他很爱面子,被李世民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公然撕开虚伪的面目,一张脸不由得红了又白,白了又青,精彩纷呈。
他心有不甘,还想再挑拨几句,最好让秦王对这小子生出防备之心,在他父子二人心中种下一根彼此怀疑的刺!
可他刚开口喊出个“嬴政,你可知”,就听到一阵如急雨骤降的擂鼓声响起。
燕王登时面色大变,被愤怒冲昏的头脑也一下清醒了过来。
当务之急不是算账,而是保命啊!
在洪亮的“时辰已到,立刻行刑”声中,他噗通一声哀嚎着朝秦王跪了下来。
只可惜,涕泪满面磕头求饶的燕王,这一刻纵便舍弃了君王的尊严,也并没有为自己求来什么好运。
在万民的欢呼声中,他和那帮燕国宗室的首级,很快被挂在了咸阳城中示众
从咸阳市口出来,李世民想绕道下车去买梅花糖糕,秦王自然允了。
可等他看到孩子抱着六份糖糕回来时,忍不住头又疼了,
“怎么买了这么多?”
喜欢吃鱼肉的他,并非嗜甜之人,可他的这个孩子,简直是无甜不欢。
而且世民还很孝顺,每回都要跟他分享甜食,简直令秦王压力巨大!
哪知,李世民这回只取了两份给他,细心叮嘱道,
“阿兄不爱吃这个,你一份,阿母一份阿父,记得路上趁热早些吃哦!”
秦王立刻听出了不对劲来,不由狐疑地看向他手中剩下的糖糕,
“你一个人,要吃四份么?你现在不想跟我回宫吗?”
李世民故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孩儿已经数月未见到阿音了,我想去看看她。”
一别近半年,他当然想早些见见观音婢。
秦王若有所思点点头,盯着他小心翼翼捧着的糖糕,
“你打算就带着这糖糕去蒙家?”
李世民忙笑着解释,
“孩儿来不及再准备旁的礼物了,只能过几日再补上,不过,阿音很喜欢吃糖糕,这四袋也够她吃两日了!”
秦王颔首,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好,那就带上人手快去吧,早去早回。”
李世民立刻高高兴兴告别父亲,捧着糖糕跳下了马车。
君王撩开车窗帘子,心情复杂看着孩子雀跃离去的身影。
爹娘一人只有一份,未婚妻一人就有四份
一天天长大的孩子,他确乎已经有了很多的友人,还确乎很快就会有挚爱的妻子,将来还会诞下他们自己的孩子
到了那一天,父母是不是会变成他幼时的那些小衣裳,从此被束之高阁敬而远之,最多偶尔被翻出来怀念一下?
可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他与父母渐行渐远的一天,也终归是会到来的。
马车外,正在暗暗高兴太子对自家侄女果然上心的蒙毅,冷不丁听到了君王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
“爱卿,你与蒙武近日没吵过架吧?”
找大臣学学经验,总是可以的吧?
蒙毅听完却心中一凛,完了,王上知道他昨晚跟父亲吵架了?也不知是谁告的状!
他忙躬身沉稳答道,
“禀王上,臣昨晚确实与家父有过争执,不过,臣绝无忤逆之心,只是臣早有心悦之人,着实不愿与张氏联姻耽误他家女儿”
秦王听完,一下下轻敲着窗沿没说话。
难怪世民会为了心悦之人跟他吵,看看吧,连蒙毅这种自幼持重冷静的,长大了也会为心悦之人跟蒙武吵架
看来除了自己以外,天下男子皆情种,也不唯独世民一人如此。
而且,世民不但记得给自己留一份糖糕,还从不会像蒙毅一样,对旁人倾述父亲的不是还是我儿最乖巧最爱父亲!
蒙毅要是知道他的想法,必会一头问号:???王上,这不是您主动问的吗?
这样想着,秦王的心情莫名就变得极好了,取出一个梅花糖糕亲手递给蒙毅,
“尝尝吧,世民专程给寡人买的。”
还以为秦王想敲打自己要多孝顺父亲、不能再跟蒙武吵架的蒙毅,没等来君王的质问,反而等来了君王的投喂。
他晕乎乎双手接过糖糕,脑中一片茫然——
不是,这就问完啦?质问呢?训诫呢?
李世民跑得比侍卫还快,一看到飞奔而来的蒙嗣音,忙起身迎上去,举着手中的糖糕激动道,
“阿音,我给你买来梅花糖糕了,新鲜的红梅花瓣混着蜜糖做出来的!”
但蒙嗣音接过糖糕后,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欣然大吃,而是转身挥退了屋中仆从。
在李世民惊诧的目光中,蒙嗣音站在半丈外,眼中泛起泪光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无尽的缅怀和缱绻,
“风倾病骨枝,梅雪两相知,我若驾鹤去,君莫”
唰一下就听得泪流满面的李世民,忙上
前一把拉住她的手,
“观音婢,观音婢,你终于记起来了是不是呜呜不要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呜呜我不喜欢听那种话”
这是前世观音婢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在病榻留下的最后一首小诗啊!
蒙嗣音含泪笑着点头,放低声音道,
“好,那我们就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二郎,你是何时来到的大秦?”
当蒙夫人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太子拉着自家闺女的手,嚎啕大哭得不能自已的场面。
乍以为他是前来退亲、才会愧疚得这般失态大哭的她,差点没慌得晕过去
有了观音婢帮忙出谋划策,李世民终于在三月成功说服了秦王,在五月踏上了伐楚的征程。
但为防止他再次亲自上阵,秦王命王翦为主将,又把李信蒙恬刘季樊哙诸人一股脑塞给了他,好让他们时刻盯着太子,保护太子的安全。
出征之日,秦王亲自赶往霸上送别,一再叮嘱李世民,在军营里出出主意可以,绝不能再冒险上战场!
李世民不想让父亲太过担心,连忙全都应下了,反正,到时候秦王也看不到
而被他说服只带四十万将士出战的王翦,也正站在车旁纠结着呢。
他虽知太子有天纵之武才,却更明白,攻灭楚地有多难,而太子又从未去过那种复杂的地形之中要是战事僵持,恐怕,短短半年根本就无法凯旋班师。
而四十万大军日耗千金万石,也是一笔极其不菲的巨大消耗,时间一久,王上若听了有心人的挑拨,必会对自己生出疑心。
所以,他本打算先展露“贪爱宅屋钱财”之态,好让王上放心,自己为了对得起这些赏赐,必会尽心竭力,为大秦节省开支,早日灭楚归来
但看着抱着太子舍不得撒手的王上,他在犹豫片刻后,还是放弃了找秦王索要“良田美宅”的打算。
反正太子也要去,王上的担心,恐怕都会聚焦在太子的安危身上,哪还有空听朝中那帮人说废话挑拨?
秦王十九年七月,四十万秦军抵达楚国边境。
第100章 世民的眼光的确一向极好太子,臣怀疑……
第101章
随着一道急报传入楚国寿春王宫,原本正在早朝的殿中,登时静得连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楚王熊悍看着手中的急报,眉头紧锁,脑中一片嗡嗡声——
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秦国发起的灭国之战,终于也轮到楚国了!
说起来,如今距离他登基之日,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
他自认绝非庸碌之君,上台后,对内以雷霆手段攘叛乱,对外以怀柔之策安百越。
原以为,楚国必会在自己的手上越来越强大,北战诸侯、收复失地,一步步朝着恢复庄王雄风、重振宣威二王盛世的梦想走去。
可是负刍和昭氏的叛变,猝不及防打断了他的目标,而当他困于内战之时,却发现秦国竟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开启了剿杀列国的灭国之战!
楚国的目标,也只得仓促跟着急速调头,从“再次问鼎中原”,变成了“团结列国抗秦”。
可现在,韩魏赵燕齐统统都已经被灭掉了,孤立无援的楚国,也迎来了秦国泰半兵力的大军压境
楚王努力稳稳心神,挥手让信使下去,把目光看向了神色各异的群臣们,声音沉重道,
“秦国从南郡、汉中调兵十五万,王翦从关中带着二十五万大军南下,如今,这三支队伍已会师于我楚国边境……列位爱卿以为,此战,该如何打才能胜出?”
惊惶不安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胜吗?秦国大军此番来势汹汹,摆明了就是要让楚国成为下一个覆国灭宗的中原五国——
楚军已被逼到了刀尖之上,唯有击败秦军,方能杀出一条生路。
可鄢郢之战楚不敌秦,国都沦陷、先王逃窜的阴影犹在,
在如今连灭五国、愈发威风的秦军面前,楚军的士气从一开始就矮了人家一头,又能拿什么来击败对方?
担任右尹的景氏族长景嘉出列道,
“王上,臣以为当务之急,不该以强兵对阵秦军,而该立刻派出特使前去讲和!”
楚王环视一圈,见点头附和的大臣不少,他满怀期待的脸顿时一沉,
“讲和?秦人妄图独吞天下的狼子野心,堪称路人皆知,令尹难道以为,王翦手握四十万大军,一心想要立功封侯,他会听得进我楚国的讲和吗?”
景嘉忧心忡忡道,
“正因为王翦手中有四十万大军,我楚军此番才非要讲和不可啊!臣总领军政之务多年,对我楚军的情况一清二楚,如今,朝廷手上可用的士卒,不到二十万,纵便再加上各地宗亲和我景屈两族的人,我楚国举国的兵力,也不过四十万人”
楚国屈景昭三族轮流把持朝堂多年,直到昭氏背叛楚王支持负刍造反,他们才找到绝佳机会把对方彻底剿灭,好不容易迎来如今两家共享利益的好日子,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看到楚国突然覆灭!
“令尹何必长他人志气,灭我楚军的威风?”担任左尹的屈辞怒气冲冲反驳道,
“秦军远道而来,不过四十万人,我楚军以逸待劳也有四十万人,哪有仗还没开始打就要议和的?我不同意!”
景嘉也怒了,
“秦军的四十万人,跟我楚军的四十万人能一样吗?人家手上至少还有四十万,随时能前来增援,而我们呢?与其白白损耗兵力,还不如现在就派人去议和!”
屈辞气得胡子都在颤抖,
“我楚国人多地广,想临时征兵增援还不容易吗?议和,你又想拿什么东西去跟秦人议和?钱财?疆土?还是我楚国祝融子孙的尊严?”
景嘉也气得须发皆抖动起来,挥手打断了楚王想开口的话头,
“尊严?如此亡国之机,你还跟我谈什么尊严?你不管朝中庶务,哪知晓,临时征兵岂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的?你可知多增十万兵力,朝廷每日要多耗费多少粮食?如今之时,先设法保住我楚国疆土才是最重要的!”
不待楚王愤怒开口谴责他,上柱国项燕就走出了队列,冷静问道,
“不知左令尹打算,究竟要拿什么,来说服王翦接受议和?”
“当然是土地和城池!秦国如此兴师动众,为的不就是土地城池吗?”景嘉怒瞪他,
“我楚国疆域如此广袤,那些从越人手中抢来的蛮荒之地,粮产不丰,持之无用,倒不如拿来跟秦国换个和平共处之机!”
项燕心中悲哀,不由长叹一声,
“可左令尹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今日主动让出那些越人之地,换来一两年的和平共处,那一两年之后呢?就这般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让我楚国沦为天下七国间最大的笑话吗?以秦国的野心,讲和,是最无用的!”
说着,他便不顾对方气急败坏的指责,上前撩袍朝楚王一跪,
“王上,秦军人数虽众,擅水战与山战之人却不多,我楚军完全可以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化被动为主动牵着对方的鼻子走臣项燕,请求出战增援夷水!”
楚王立刻欣喜走来扶他起身,
“老将军所言极是,寡人亦有此意!不知老将军现在准备调集多少将士,寡人立刻安排!”
项燕报了一个数字后,马上又沉声道,
“王上,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老将军快快请说!”
“廉颇最擅防守,请王上即刻派人前去兰陵,请他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气鼓鼓的景嘉立刻出声反对道,
“廉颇乃是赵国叛将,这种悖逆之徒,岂会真心助我楚国守城?再者,他今年也快八十了吧?一个连饭都快吃不下的老者,请来又有何用?此事万万不可!”
带着秦军抵达夷水岸边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一场瓢泼大雨。
好在这是七月酷暑时节,将士们淋上这么一场雨并不会受寒病倒。
李世民站在一个搭好的营帐中,看着蒙恬李信等人带领士卒搭营扎寨的身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为了偷懒主动申请留在帐中专程看护太子的刘季,见状不由嘻嘻笑了,
“太子,您这是怎么了?”
李世民走回来坐下,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才目含担忧道,
“这雨一看就已经下了多日,这段河水也远比我们预计的要深,全无半分探子所言的‘水面平静’之象可见,夷水的汛期已经提前到来了,我大军想要顺利渡河,恐怕没那么容易。”
按照原本的计划,秦军会在南郡边境的夷水这段最浅处攻入楚境,可这连绵不绝的大雨,或许成了他们遇到的第一个敌人。
刘季听完面色也严肃起来,
“太子果然是天纵武才,竟连这等细节也注意到了!不过请太子放心,待扎营结束,臣等会带将士们去伐木造筏,有了木筏”
李世民想了想,摇头,
“不可,我秦军人数虽众,擅水者却不多,汛期渡河,水势本就汹涌激荡,若再有楚军在对岸以弓弩相攻,落水的士卒,恐怕全会被冲去下游。”
然后,就接连丧生在山洪般迅猛湍急的夷水中。
抛开别的因素不谈,从李世民私心而论,也不忍让这些充满斗志、渴望杀敌立功的秦国士卒,就这么白白丧命在河水之中。
从没打过水战的刘季灵光一闪,忙提醒道,
“太子,若我们多采些山间野藤,用来将木筏牢牢连成一片,再以木桨快速划动筏身如此,纵便有楚军在对岸射击猛攻”
李世民揉着太阳穴,
“这样一来,靶子不就变得更大了吗?”
楚军在对岸,要应付这些分散在河中各处、蜂拥而来的秦军,需要动用更多人手艰难应对,
可若是秦军成群结队、乘坐连成一片的木筏渡河,岂不是给了楚军集中兵力攻打一处的机会?
刘季嘿嘿笑着挠头,
“臣与曹参几人自小在楚地泽野间长大,水性极好,在汛期泅水渡河也是没问题的要不,太子您把军中水性好的士卒全召起来,我们夜里泅水过去打前锋,先灭一拨楚国守军再说?”
太子在王上面前,可是吹下了“半年灭楚”的大牛,如果秦军初到楚地,就因为夷水汛期停滞不前耽搁了时间,太子还怎么兑现承诺呢?
太子兑现不了承诺,他们这些副将,不也得跟着吃落不讨好?好不容易得到个出征的机会,刘季自然不想无功而返。
李世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原以为,按刘季但凡能偷懒、就绝不想干活的性子,接下来会假惺惺说一句“我们几人水性极好,愿背着秦军一个个渡河”的荒唐之言。
可他没想到,对方说出的,竟是泅水渡河打前锋这样的话。
且不说,在外面流速那般快的河水中,泅水渡河是何等的危险,就算他们能成功游到对岸,恐怕,也难以再分心应付楚军的弓弩攻击
刘季,对大秦竟已忠心至此!
李世民生出了深深的自责,这个时空里的刘季,在那年选择投秦之时,就跟历史上的刘季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自己不该带着固有印象的偏见来看待他。
他立刻起身拉住刘季的手,语气温和道,
“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有这份忠心就够了,但我大秦每一个将士的性命都很宝贵,在还有其他路子可走的前提下,我们不需要如此铤而走险”
刘季脑中恍恍惚惚的,嘴却高兴得早就快咧到天边去了!
太子主动握他的手了,太子还夸他值得“刮目相看”了?
他真想对全世界大吼一声:我家太子最器重我了,他是世上最好的太子!
这时,王翦走进帐中解下蓑衣,捶着后腰叹息着,
“哎人老了不中用,一不小心就闪到了腰”
李世民忙放开刘季,跑来扶住王翦温声道,
“老将军已过花甲之年,仍在为我大秦奔波忙碌,又何须躬亲扎营劳累?快先坐下歇歇。”偏偏王翦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偏要跟着大伙去伐树扎营。
说着,他让人快去传军医前来。
这时代战争对将士的最残酷之处,在于军中医士的极度匮乏。
按惯例,列国会在出征时,为军队配上三名巫医。
可不论是巫医的医术水平,还是与将士比例严重不匹配的人数,都足以让列国军队中的伤残病号无法得到及时救治——
连贵为君主的秦献公,在少梁一战身中箭伤后,也只能抱憾身亡,更别提那些根本就见不到半个巫医影子的普通士卒。
不知有多少士卒,死在了伤口出血感染的绝望痛苦中。
李世民是上过战场受过无数次伤的人,自然十分同情士卒们的遭遇。
所以,在南星子带医家入秦以后,他就厚着脸皮一趟趟恳求对方开班讲学,希望他们能把这些能救命的药理之学传授给更多人。
好在,南星子是心善好施之人,他答应了这个请求,跟夏无且一道带着弟子们,利用闲暇时间为选拔进“医家学室”的外室弟子传道授业。
也正是有了他们的慷慨无私,大秦这几年才涌现了大批真正能治病救人的医者,李世民才为秦军争取到了“随军同行医者二百到四百人”的待遇。
比如这一回,就有四百名军医跟随秦军来到楚地,此举,无疑给将士们带来了极大的鼓励和安抚。
在军医赶来前,李世民不顾王翦的激烈反对,坚决要亲自先帮他揉一揉伤痛处。
刘季见状,忙也上前来搭手。
王翦坐在条凳上,感受着后腰处颇有章法的力度,不由惊诧道,
“太子这一按揉,臣这老腰一下就好多了,怪哉!莫非,太子还是医家奇才?”
我家太子强得可怕,恐怖如斯!
刘季不甘示弱,忙学着李世民的样子,加大力气往他腰上狠狠一按,
“老将军,现在是不是全好”
“哎呦呦!”王翦哀嚎着伸手来驱逐他,
“你这小子下手忒狠,是想让老夫再也站不起来吗?”
刘季忙尴尬一蹦三尺远,再也不敢来帮倒忙。
不过,他很羡慕王翦能得到太子的亲自照顾,如果跑出去溜达一圈顺便摔个跤,是不是也能亲自体验一下太子的照顾呢
李世民一边用独特的技法为
王翦缓解伤痛,一边解释道,
“老将军有所不知,我只是经常为阿父按揉肩颈痛处,时间一久,就自学成才了”
真相当然是他前世经常上战场,在观音婢的提醒下,跟着太医自学了一手缓解伤痛的妙招。
但他确实经常自告奋勇,为伏案过久的秦王按揉肩颈腰背痛处,嗯,说的真是实话。
王翦听得暗暗羡慕不已,同样是当父亲的,人比人,比不得啊!
这时一名军医提着药箱匆匆通禀了进来,在放下斗笠后,忙给他施针扎穴。
待后腰终于能活动自如,王翦看了一眼军医离去的背影,小声告诉李世民,
“太子,夷水暴涨,贸然渡河危险重重,看来,我秦军的第一步计划要变动了,臣有一计”
李世民笑眯眯道,
“让我猜猜,老将军这一计,可是‘遇山开路,遇水架桥’?”
王翦双眼骤然一亮,
“太子英明,正是此计!”
刘季听得迷迷糊糊,一脸不解问道,
“遇山开路,遇水架桥?难不成,我们还要劈开这旁边的密林?或是在这夷水之上现搭一座桥?那更麻烦啊,还是夜里泅水过去,先干掉防守的楚军吧!”
王翦拍拍他的肩头,不欲把更多细节告诉他,
“小子,回去再想想吧。”
自从那日送走了孩子,秦王这两个月真是度日如年。
但想到孩子那番“孩儿有幸生于秦国强大之时,却总担心自己未经锤炼,担不起储君的职责我一心仰慕阿父幼时身处逆境磨砺出的坚韧心志,你希望我能成长为给大秦遮风挡雨的大树,就不能把我当成王宫里孱弱的花朵呵护孩儿想去战场见识血腥的厮杀,想磨砺出像你一样坚韧的心志”的话,就始终下不了命人召回孩子的决心。
至少世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是大秦的储君,他见过的每一个场景、走过的每一步道路,都是在为将来治理秦国积攒底气。
就像昭襄王曾在燕国为质,先王和自己曾在赵国为质,相比之下,他们经历的那些更丰富惊险的人生,也为他们带来了更谨慎的决策倾向,无疑,比在王宫无忧无虑长大的孝文王更理智许多。
至少,曾祖父、父亲和自己,都不会像祖父一样,轻易被后宫之人影响决策
他当然希望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世民,也能变成这样理智的君王。
秦王心乱如麻,索性放下手中奏章,命人取来信纸,蘸饱墨汁开始笔走龙蛇。
楚地南郡不似中原地势平坦,就算路程相同、用最快的速度疾驰,传信的速度,始终也要慢上两三日——
更气人的是,王宫园囿豢养的那些苍鹰,固然是狩猎的好手,可它们根本就无法像威风一样“使命必达”,做不到把信件完好无损送到世民的手上。
那些脱离监管的蠢苍鹰,还没飞出王宫,就会嚣张地把他的信件全撕掉撒做漫天雪花!
而只有威风这一只苍鹰,当然无法不知疲惫地来回传信。
这就意味着,当他一封信送去南郡后,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收到孩子的回信。
这是君王最不满的地方,他暗暗发誓,等灭了六国后,一定要先修路!
这时,蒙毅进殿通禀,说蒙嗣音在宫外求见,说有急事见王上。
君王手中毛笔一顿,快速收起眸中幽沉如海的晦色,抬头疑惑看向蒙毅,
“阿音?她有什么急事要见寡人?”
按理说,阿音打小就是个乖巧聪慧的孩子,而蒙家人家教严谨,绝不会任由这孩子胡乱进宫,可见,她确实有正事。
蒙毅忙解释,
“阿音想借一只能送信的苍鹰给王上!”
“送信的苍鹰?”秦王猛地站起身来,
“她从哪里得到的这种苍鹰?快让她进来!”
等蒙嗣音跑得小脸红扑扑进殿时,秦王果然看到,这刚满七岁的小女孩肩上,稳稳当当停了一只灰棕色的苍鹰。
秦王忙走下殿让她免礼,惊诧询问这苍鹰的来历。
蒙嗣音笑着解释道,这是她让祖父帮她挑选回来亲自驯服的。
秦王的目光一下就亮了。
这么小的女娃娃,竟然也能驯服苍鹰——
难怪世民慧眼识珠!
还不等他继续发问,蒙嗣音就伸出一只手,唤着“将军”的名字把它费力托在手心里,一步步走到高大的秦王面前,
“王上,将军很听话的,而且它跟威风一样聪明!我试过很多次了,它跟祖父去了一趟蓝田大营,就能把信送去大营交给祖父,从不会出差错您让它跟威风一块飞一趟,它就能认路了,一定能把信交给太子的。”
说着,她又对“将军”叮嘱了几句,对方立刻乖巧地从她手里,噌地飞到了秦王的臂上。
说来也是巧,前世二郎极爱驯养这些猛禽,耳濡目染的,她自然也学到了不少他的独门技巧。
秦王大喜,忙让蒙毅折叠了一份空白信件,让这只被幼稚孩童称作将军的苍鹰,把它送去宫门处交给侍卫。
蒙嗣音立刻对它发起了指令。
等一路跟着追出去的蒙毅,又一路举着信纸兴奋追着它跑回正殿时,秦王终于露出了罕见的畅快笑意,伸手摸了摸蒙嗣音的小脑袋,
“很好!阿音,好孩子,你为寡人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来,告诉寡人,你想要什么奖励?”
蒙嗣音倒也没推辞,她飞快取出一封信件,
“王上,我想顺道把这封信寄给太子,可以吗?”
其实,这苍鹰是她驯来打算跟李世民传信用的,但在前几日无意间听到蒙武和蒙毅提起,秦王担忧太子的安危,又开始茶饭不思胃口不佳了
她立刻就改了主意,决定把它借给秦王一用。
试想,前世世民出征时,李渊何曾为他的安危,有过这般的茶饭不思?
相反,在他为大唐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以后,原本看似亲密的父子兄弟,便悄悄滋生出了猜忌和不满,留守长安的她,不得不费尽心思带着孩子,在李渊无尽的猜疑和他后宫有意无意的明枪暗箭中,设法助远在战场的丈夫,暂时周旋出几分反复无常的恩宠……
话又说回来,她也没想到,在史书上留下暴君之名的秦始皇嬴政,竟会是这样一位温情而真心信任孩子的好父亲,她为李世民感到无比的高兴!
秦王先是一怔,旋即愉悦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哪能猜不出,这鹰,是阿音驯来专程联络世民用的?
他先前一直以为,世民对阿音的执念不过是一厢情愿,对方未必能回赠他同样的情谊,却没想到,阿音这孩子,也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他的世民
看来世民识人的眼光,的确一向很好!
李世民与王翦商议完具体的计策,已经到了亥时,雨依然稀里哗啦下个不停。
他正准备熄灯入睡,却听到帐外传来一声低呼,
“太子,臣有急事求见!”
是樊哙的声音。
睡在外侧木板上守护李世民的蒙恬,立刻一跃而起看向太子。
李世民朝他点了点头,蒙恬立马走出内帐,打开了外面的帐门,把浑身湿透的樊哙迎了进来。
李世民急忙上前摸了摸他湿漉漉的手,
“怎么连件蓑衣都没披就出来了?这样会着凉的,快,取件干净衣裳来!”
南郡的七月天气,白日热得直冒汗,夜里睡觉却还要盖被子,昼夜温度差距极大。
樊哙见太子首先关心的不是“急事”,而是“自己衣裳湿了会着凉”,顿时眼眶一红,忙缩回手,后退一步解释道,
“多谢太子关心,臣没事的,别弄湿您的衣裳了”
这时,蒙恬已经进去取出一身自己的干净军中衣袍,让樊哙先换换。
说着,就把李世民先带回了内帐。
樊哙虽是屠户出身,平生却最重感情,而他家太子,是第一个对他另眼相待的身份高贵的大好人!
他眼含热泪飞快换下了湿透的衣裳,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为太子抛头颅洒热血,万死不辞。
等李世民二人出来后,樊哙急忙愤声把正事告诉了他,
“太子,臣方才经过刘季的军帐时,无意间听到帐中有交谈声,臣心中奇怪,便留下来多听了几句,哪知,竟听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我秦国军营的名字臣怀疑刘季有问题,他与魏国旧臣有勾结,必有不轨之心,还请太子速速下令捉拿他们!”
当年,他曾经是沛县那帮人中,最真心实意崇拜刘季的一个。
也正因为这样,当他来到秦国与对方渐行渐远后,最防范的人也是刘季。
早已脱胎换骨成为李世民忠诚拥趸的樊哙,一直疑心以刘季那偷奸耍滑的性子,总有一天会拖自家太子的后腿。
所以,一向粗线条的他,在盯梢刘季这事上,比谁都仔细认真。
李世民听完一愣,刘季,与魏国旧臣有勾结?不至于吧?
他飞快回想着刘季入朝后的种种表现,急声问道,
“那魏国旧臣是谁?”
樊哙咬牙切齿道,
“是原先魏国外黄县的县令,张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