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将来旁的孩子敢这般胡乱肖想,他定然不会纵容半分,但世民这个储君么,总归是不同的。
反正,将来连秦国的江山社稷都要交到世民手里,现在多赐他一个封号又如何?
“啊啊啊啊不要啊”被虚虚捂住嘴的李世民奋力挣扎着抗议。
救命,他是那种吃嗟来之食的武将吗?仗都没打就被册封成将军,简直能让世人笑掉大牙!
在他眼泪汪汪的攻势下,秦王见他确实不喜欢,终是放弃了当场册封的念头。
总算保住了一世英名的李世民,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斗志的光芒——
好久没上过战场了,银鞍踏飒,玄甲白马,那些历历在目的征伐岁月真令人心驰神往……
一定要早些找个机会,让父亲见识一下来自他这个大唐天策上将的真正实力!
第76章 王上这是又开始护上了?顺秦者昌!……
第77章
李世民出殿时,正好碰到隗状颤巍巍迈步来求见。
他忙上前贴心扶了对方一下。
等孩子一离开殿中,秦王立刻就对隗状诉起苦来,
“爱卿呐,世民一心想要上阵杀敌,寡人本想赐封他为将军,好让他歇了这份心思可寡人刚开口,他就又哭不闹的不肯接受,还朝寡人发脾气”
隗状听得白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惊呼道,
“什么!王上想封太子为将军?万万不可啊王上!
太子只有八岁,又从未上过战场,按商君之法,无功者不得授爵封将啊!”
秦王的满腹委屈立马就转为了不满,面色不悦道,
“爱卿这话,未免也太过有失偏颇!我儿世民这些年来,为我大秦出谋划策,拉拢人才,收服人心不过是储君的名分,让他少得了许多论功行赏的机会,爱卿岂可说他无功?”
寡人不过随口说这么一句,他还真顺着话头开始数落世民了?
哎哟哟,隗状暗暗叫苦,老臣不过偶尔失言一句,王上这是又开始护上了!
他忙俯身一拜,
“请王上息怒!太子对我大秦,当然功劳颇多,老臣方才只是一时失言,本想说的是:武将之职与军功息息相关,太子并无军功在身,按秦律,绝不能封为将军”
秦王修长有力双手搭在案桌边缘,闲适而不耐地轻敲着桌面提醒他,
“爱卿不必多言!此事,已经被世民拒绝了。”
“可王上身为一国之君,自当严以修身,为天下人之表率”隗状痛心疾首巴拉巴拉劝谏了一大通,最后总结道,
“还请王上,切莫再这般随心而为啊!”
秦王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抬起一手按捏眉心。
很好,走了个气人的小的,来了个气人的老的。
说起来,满朝文武,哪能个个都像李斯那般知情识趣?
他们自然各有各的脾性,就像这位三朝老臣隗状,人家年纪大了,执拗起来更比韩非还固执几分想当一个明君,他当然不可能想旁人想的那般轻松。
秦王淡声道,
“爱卿不必担心,寡人自有分寸。”
但隗状显然很不放心,继续忧心忡忡道,
“至于太子想上战场一事,的确是万万不妥的!当年,我大秦献公于少梁之战,被魏军冷箭所伤,后来武王亦孔武好战,乃至举鼎而亡
正所谓善泳者易溺于水,太子小小年纪就太过精于骑射,此乃第一隐患;
而世间孩童,大多惯会见风使舵,王上待太子实在太过宽和,从来舍不得打骂半句,以致太子愈发胆大妄为”
秦王刚挂起的一丝笑容,唰一下就消退得无影无踪,面色威严道,
“右相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寡人对世民宽和几分,是因为他年纪还小再者,他胆子虽大了些,行事却一向有章法,又何来胆大妄为之说?好了,爱卿前来,所为何事?”
隗状还有满腔劝谏没说完呢,闻言偷偷瞄了瞄君王的面色,见王上已有不虞之态,只好遗憾地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嘿,别看他这会儿在秦王面前说得义正严词的,实际上,他每回一碰到李世民,还不是被哄得眉开眼笑喜欢得不得了!
正因为这样,朝中但凡有宗室大臣又开始弹劾太子,他就会跟打了鸡血一样,暴怒上场跟对方唇枪舌战八百个来回——
所以,一直担忧太子会被王上惯得太过胆大、又舍不得当着孩子的面提起半句、只能逮着这么个王上主动找他抱怨的时机、想好生劝谏一番的隗状,这会儿真是委屈得不行。
冤枉啊,什么叫老臣跟孩子一般见识?方才,分明是王上您主动跟老臣告太子的状啊!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苍松般俊朗的君王,开口道,
“老臣听闻,王上要去邯郸走一趟,不知您究竟有什么打算?”
世人皆知,秦王幼时在邯郸为质受尽欺凌,所以他担心王上是想去报仇,一听到这消息就匆匆赶来了,生怕对方想去邯郸大开杀戒。
不然,以君王之尊,又何须特意亲自去赵国?
秦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笑了笑,
“长平一战后,赵人对秦国怨恨颇深,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寡人想亲自去邯郸一趟,震慑那些心有不甘的赵人。”
“王上真要去邯郸复仇?”
“是啊!”
在半路碰到李世民的张良,牵起了对方的小手。
一高一矮两道挺拔的身姿,走在春风徐徐的宫道上。
他那张容华艳绝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担忧,侧首低眉朝一旁的孩童看去,
“太子,那你没有劝阻王上吗?”
李世民不满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仰头抗议,
“阿兄,朝堂之外,请称我‘世民’!”
张良被他一本正经的可爱样子逗乐了,不由露出宠溺的笑容,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
“好,世民,你没有劝阻王上吗?”
李世民这才满意摇头,
“没有呀,我为什么要劝阻阿父?”
张良顿下脚步,蹲下来与他平视,
“世民,秦赵两国宿有旧怨,赵国现在虽已被灭,但赵人的归顺之心,却远比不上,当初受过秦人恩惠的韩人。
而秦国虎狼之名,在许多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如果王上再亲自去邯郸大开杀戒,到时,恐怕不止会激起赵人更深的仇恨,也会让山东四国反抗秦国之心愈盛走,我们回去劝一劝王上!”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想牵孩子转身去正殿。
他是聪明人,从韩国王族自取灭亡一事上,早已窥见了“民心之于朝堂”的重要性,当然不希望看到秦国重蹈覆辙。
李世民忙用力拉住他,
“不用了阿兄,隗状已经去劝了!”
以隗状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他一猜就知道对方去找秦王做什么。
他迎着张良担忧的目光,继续解释道,
“你放心,我阿父不会大开杀戒的,他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张良有些急切道,
“可如今大业当前,就算他前去邯郸只杀一人,四国也必会拿来大做文章,秦王何不暂且放下私人恩怨,待六国覆灭、人心安稳后再去报仇?”
李世民伸出小手指数着,认真为他分析,
“阿兄你先听我说,我为什么不劝阻此事?
一,我是想趁那些恶人还活着,让我阿父得偿所愿,了却一桩陈年心事;
二,我知道,我阿父做出前往邯郸的决定,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正因为秦赵两国有深仇大恨,他才更要这么做”
:
张良的目光倏地一转,顷刻间就听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王上想借着此举,来震慑赵人?”
“正是!赵人之中,仇恨秦国的并不在少数,我阿父亲自去邯郸,是想用那些旧日恶人的性命,来震慑归秦后妄想作乱的赵人!”
这一点,精于兵道的李世民,早就悟出来了。
如果秦王特意跑去赵国,只是为了报个旧仇,那他返回秦国时,为何要舍近求远,特意跑去太原绕一大圈,再从上郡迢迢绕回咸阳?
可见,史书上“秦王还,从太原、上郡归”的记载,已经告诉了世人一个掩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
秦王知道,随着赵国这个强国的覆灭,列国必会生出警觉之心。
这就意味着,灭赵之后,山东诸国很可能会突然联军对秦国发起攻击,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样一来,秦国后方的稳定就尤为重要——
尤其,已被收入囊中的赵国故地,绝不能发生叛乱事件,以免大军陷入应顾不暇的困境。
所以,秦王才会亲自赶去邯郸,杀那些“与母家有仇怨”的恶人,又在坑杀对方后,经由赵国北地一路绕去边境太原,这一切,都是为了表明他的态度:
如果赵人安分守己,秦国绝不会为难他们;如果有人想跟他作对,必诛之!
张良点点头,若有所思道,
“看来,王上此行真正的目的地,是赵国北边那些跟燕国和草原相接的边境,他返程时,必会从太原上郡一线绕回来”
李世民闻言暗暗惊叹。
难怪后世称张良为“谋圣”,如今还不到二十岁的他,就能凭着这寥寥数语,分毫不差地推断出秦王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
真不负刘邦那句“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盛赞!
这时,张良突然话锋一转,
“世民,方才你说,魏王想煽动颍川郡的韩国豪族,伺机在新郑发起叛乱吗?”
“嗯嗯,刘季在信中是这么说的。”
张良立刻俯身把李世民抱起来,迎着吹面的春风转身快步朝正殿走去,声音随风飘散在空中,
“既然是这样,我可以去新郑联络故人,走,我们现在去见王上!”
盘旋在一旁为小主人放哨的威风,也跟着兴奋地扑棱着翅膀追了上去
这回,秦王终于卸下了因为那个梦而对刘季的不喜,转而开始称赞对方“有智谋,忠心”。
因为,在收到对方费尽心思送来的密信后第三日,负责在咸阳城门严查的中尉军,就抓住了第一批数十人的魏国“商队”。
在一番严密的搜查下,士卒从对方的马车座位夹层暗格中、车厢底部捆绑的布袋里、以及车里运送货物的容器里,搜出了大量水银、砒霜等剧毒之物。
难以想象,如果这些剧毒被投入井塘中,被灌溉到正在春耕的土地里,将会给咸阳带来多大的损失和恐慌。
秦王欣然许诺李世民,等刘季回来后,必会为他论功行赏,绝不会再带着偏见看待对方。
四月下旬,因为彻查投毒一事耽搁了行程的秦王,终于乘着六马金车,在大队士卒的保护下踏上了前往邯郸的行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登基后的第一趟巡游。
朝中仍由隗状韩非等股肱大臣留守,不过,秦王特意把李斯带上了。
等抵达赵国,一些他不便放下身段明说的话,当然要有个人来传达给当地豪强显贵们,没有人比李斯更适合。
而且这趟出门时,一向不喜欢赶路的扶苏,也吵着非要跟世民一起去邯郸,吵得秦王心烦,只好把他也带上了。
这样一来,他闭着眼睛都想得到,自己一路上,会被这两个孩子交替着气成什么样子,尤其是傻乎乎的扶苏——
还有谁,能比李斯更擅长安抚君心呢?
当然,李世民也没想到,扶苏会要求跟着他们一起去。
毕竟,秦王此行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而是去杀人立威的。
以扶苏慈悲的性情,他担心对方会因为此事,对父亲生出不满或是恐惧。
一路上,他思来想去,干脆把这件事简化成扶苏能理解的逻辑,告诉他“害死人偿命是天理之道,阿父只是想为曾外祖母讨个公道”。
扶苏听完李世民的解释,气咻咻挥起小拳头告诉秦王,
“阿父报仇时,孩儿和阿弟要帮你递刀!”
秦王对扶苏这么快就能接受此事,显然感到很满意。
但他面上分毫不显,只淡淡瞥了扶苏一眼,
“你真以为,那些人也配寡人来亲自动手么?再者,被一刀杀死是何等的痛快,寡人不想看他们死得太快。”
死得太快了,还怎么用他们临死前绝望的挣扎,来震慑那些围观的赵国人?
扶苏一听,却开始犹豫起来,
“难道,阿父是想让人用开水烫死他们吗?这也太残忍了”
秦王没好气瞪他一眼,
“开水?你可知柴薪有多可贵,咸阳城里一碗凉开水,就要卖到两三钱的价格,将死的罪人,还配白白浪费我秦国的柴薪不成?”
李世民见扶苏又要犯倔跟父亲吵起来了,忙出声解围,
“阿兄,
是用土呀!”
“什么,活埋吗!”扶苏猛地松开李世民的手,跳起来看向对面的父亲,
“把人活生生埋进土里也太残忍了呀,阿父,他们都是平民,你能不能”
“不能。”秦王心中的满意一扫而空,黑着脸冷冷审视着扶苏,
“扶苏,你的仁善是不分黑白亲疏的吗?平民就全是好人,没有十恶不赦之徒了吗?那些赵人,害死了你的曾外祖母,也曾羞辱过寡人,这种早就该死的罪人,你竟会同情他们?”
扶苏听着父亲这话,一下子又涌出许多愧疚,他羞愧揪着手指头,慌张无措道,
“阿父,不是这样的,孩儿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又有些感同身受,仿佛自己就是被活埋在土里憋死的人,那种绝望,窒息得令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可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对的,那是父亲的仇人,他怎么能同情仇人呢?
李世民忙起身把扶苏牵回座位上,安慰道,
“阿兄,你现在还小,等你再长大几岁,就会明白‘世间善恶皆有报’的道理了,如果他们当初不作恶,今日的恶果也不会找上他们的”
其实,他登基后修改律法,废除了大量酷刑,也提倡慎用死刑,当然也认为,活埋是很残忍的。
但秦国今时今日的处境,跟统一中原后的大唐截然不同,又怎么能用和平年代的标准,来要求秦王让那帮罪人死个痛快呢?这毕竟是一个乱世。
乱世用重典,本就是自古有之。
他见扶苏还是一脸困惑,索性不再把他当成个孩童看待,耐心从朝政角度解释了一番,
“所以,阿父必须要用一种代价最小,又足够有威慑力的手段,先稳住我们刚收服的赵国,阿兄,你懂了吗?”
扶苏似懂非懂想了想,点点头,
“我懂了,现在那些仇人,不止是阿父的仇人,还是秦国的仇人,他们跟那些赵军,是一样的!”
在军功爵位制的鼓舞下,没有一个秦国人会认为,用残忍的手段杀死敌国士卒是不仁义的。
换句话说,哪种死法又不残忍?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哪来的仁义可讲?
他生活在一个没有大一统过的时代,从生下来列国就永远在打来打去,自然不可能凭空生出“秦国人和六国人其实都是一国人,何必自相残杀”的念头来。
说完,扶苏扭扭捏捏地跟父亲道了谦,秦王的脸色总算好看了几分。
还好有世民这孩子在,不然,扶苏迟早要把他气死!
邯郸城中,王翦早就命人清理干净了各处,已经丝毫看不出当日尸横遍野的战斗痕迹。
但比起秦国当初接收韩国时,韩人纷纷夹道欢迎的盛况,赵人对秦国的不满,沉默得震耳欲聋。
那些比往日冷清数倍的商铺,和行人寥寥的街道,就如同赵人无声的控诉和恐惧,透着一股阴惨惨冷藉藉的萧索意味。
这也正是,秦国没让李牧留在邯郸驻守的原因。
在赵人眼中,李牧显然是叛将,他留下来,更容易节外生枝。
当秦王的六马金车莅临此地时,无数双饱含仇恨或是惊惶的眼睛,都躲在上好门闩的屋中,透过窗棱小孔提心吊胆地张望着。
所有人都在担心同一个问题——
秦国灭韩时,秦王并没有亲自抵达新郑,还下诏给韩人免了几年的税赋。
那么,对方今日前来,到底是施恩的,还是来屠城的?
李世民一路打量着空荡荡的邯郸城,心中生出了无尽的哀悯。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天下百姓已经过了几百年,不知多少代人怀着遗憾死去了,而他们的子孙,依然生活在战火纷飞之中。
如今赵国覆灭,民众自然会心生惶恐不安,甚至带着秦国的无尽怨恨。
可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如果没有秦王的雷霆手段化七国为一国,那么,他们还要再过更久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甚至到了下一代,下下一代,也看不到战火熄灭的希望
而他也相信,只要秦国在统一后坚持“与民休息”“施恩于民”的路线,就算这一代赵人会仇恨秦国,他们的恨意,也无法隔着山海的天堑,传递给他们享受到秦国恩惠的下一代——
甚至,在这一代赵人里,也许就有数不清的人,将来会庆幸自己成了秦人!
想到这里,他立刻跑下座位,抱住了面色幽沉望着窗外的父亲,用无比笃定的语气安慰他,
“阿父,别难过了,总有一天,赵人会心甘情愿当我大秦子民的!”
秦王收回目光,抱起孩子轻叹,
“但愿这一日,能早日到来吧!”
次日,秦王下了一道诏令:
他命人捆来当日对他外祖家作恶的旧邻,并勒令城中百姓,围观了他们被活埋的全过程。
然后,得了授意的李斯,当场举着军中用的牛角,大声宣告了秦王的态度:
秦王恩怨分明,只杀与他结下仇怨之人,并不会滥杀城中百姓,也不会没收大家的房屋土地与财产
总而言之,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不得不说,这一招杀鸡儆猴确实很管用,一时间,邯郸城中愈发噤若寒蝉。
而那些原本正暗中谋划着,想与魏楚燕一道里应外合、生乱造反的赵国豪强贵族,也被这场面吓得纷纷歇了心思——
虽然李斯提出,秦国会先迁移部分权贵前去咸阳,这样一来,往后他们想再生事,可就没这么便利了
但不管怎么说,比起性命来,复不复国的,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庶民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秦王不杀他们,不抢走他们的财产,日子就还能继续往下过。
难不成,还指望他们这些草民吃撑了跟秦国对着干,好帮赵王复国?得了吧,赵王又不是什么让人甘愿送死的圣主明君!
人群中,明显察觉到赵人的意志开始动摇的项梁,遗憾地拉着身旁的少年,悄悄转身离开了。
少年不满地抱怨道,
“怪不得,世人都说秦王是吃人的豺狼”
“项伯,慎言!邯郸已是秦人的地盘,由不得你胡言乱语”
项梁拉着他快步走到巷子里,压低嗓音道,
“别担心,就算此计不成,还有另一计,等打探完消息,我们晚上去找吕不韦!”
这些年来,吕不韦虽然身挂六国相印,却一直以邯郸为主阵地。
按理说,赵国亡了,他该立刻转移去其他一国避祸的。
但郭开比他跑得早,又用重金收买了列国宠臣,更在列国君王面前说净了吕不韦的坏话,还拿出各种伪证,说他肯定是秦国派去的间者。
列国现在恨秦畏秦入骨,自然没人肯再接收吕不韦了。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们连国都快保不住了,当初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唯独楚王,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夜里,早已驱散了大半奴仆的吕府中,项梁正在低声告诉吕不韦,
“我王说了,只要阁下能博得秦王的信任,设法让他这趟再也回不去咸阳,那么,我王便会派出重兵、以相国之礼迎接阁下前往寿春!”
吕不韦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苦笑,
“可秦王早就恨我入骨,我又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
项梁微微一笑,取出一块的玄鸟花纹玉佩,
“听说,秦王那两个孩子也跟来了,我王身为舅父,总归是一直惦记着他们的,这是他们亲外祖母留下的玉佩你何不找机会拿去送给孩子,好让他们也有个念想?”
这玉佩,原本他是准备拿去咸阳献给秦国太子的,现在秦王来了,倒是省事了,只是,计划也得跟着改一改了。
吕不韦连忙接过玉佩,面上却惊疑不定,
“难道,楚王他连外甥也”
项梁笑得温和,说出的话却冰凉得彻骨,
“外甥,我家王上多的是。阁下若能设法将秦王父子三人一举除去,我王,必不会忘了先生的大恩!”
吕不韦不动声色瞄了一眼对面的门框,精明的眸光一闪,
“实不相瞒,我是商人出身,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敢问阁下,若是事成,楚王会以何物答谢?”
项梁盯着他深深看了一眼,知道对方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不好糊弄啊!
他只得一咬牙,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玉扳指,
“这是我王的扳指,请阁下收下当做信物。我王承诺,若阁下能除去秦王父子…来日,必与先生平分天下!”
吕不韦接过玉扳指打量,满意笑了笑,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很好!不过,我想先知道,阁下口中与我结盟的楚王,究竟是熊悍,还是负刍?”
躲在内室的李世民心中一惊,下意识抬头朝身旁的秦王看去。
负刍也称王了?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第77章 快把我阿父还回来!(捉虫)完了,两……
第78章
端坐在椅上的秦王,朝孩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也并未收到负刍称王的消息。
说来也奇怪,楚国内乱打了好几年,双方竟一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本该占据绝对优势的楚王,偏偏却奈何不了负刍。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李世民紧紧牵着父亲的手,飞快在脑中推测着各种可能。
殊不知,吕不韦这句看似随口一问的话,在项梁脑中也响起了一阵惊雷。
他噌地站起身,目光也倏地变得阴鸷起来,一眼不眨地盯着吕不韦,
“我楚国自然只有一个楚王,不知阁下,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不实流言?”
李世民竖起了小耳朵,有情况!
他的第一直觉,项梁很不对劲!
试问,如果有人当着蒙恬的面,问他是替秦王嬴政办事的,还是替秦王成蟜办事的。
忠心的蒙恬会怎么回答?
蒙恬必会第一时间暴起澄清,怒骂成蟜乱臣贼子,再怒骂对方胡说八道、羞辱他家王上
而项梁对于被吕不韦称为“楚王”的负刍,却无半句愤怒的澄清,反而还急着想知道,是谁把这消息泄露出来的。
有意思。
“哈哈哈!”吕不韦跟着站起来,走上前拍了拍项梁的肩膀,
“楚国内乱数年,负刍已攻下三成之地,称王乃是迟早的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项梁阴沉着脸避开这个话题,语带威胁道,
“列国背信弃义,阁下如今已无处可去,眼看仕途将断,唯有我王宅心仁厚肯伸出援手,有此信物在手,阁下还担心我楚国赖账不成?当此之时,你我当精诚合作,共渡难关!”
吕不韦闻言脸一黑,把还没焐热的扳指和玉佩,又强行塞回了对方手中,语气也没那么好了,
“精诚合作?阁下明知,设局谋杀秦王父子是何等惊险之事,不然,你们又岂会找到我的头上来?可你楚国一边给出信物,一边却连我要合作的楚王是哪一个都不肯说!
哼,我吕不韦虽已穷途末路,却绝非慌不择道之人,若中原已无容我之地,大不了我就去关外经商!既然楚国毫无诚意,此事就不必再谈了来人,送客!”
如今才二十出头的项梁毕竟涉世不深,一见吕不韦要来真的,顿时就慌了,忙收起厉色上前握住对方的手,
“且慢!在下此番奉我王之命确实是诚心相邀,还请先生莫怪”
“好了,不必再与我虚言周旋。我只想听一句实话,你口中的楚王,究竟是熊悍还是负刍?”吕不韦鹰隼般的眼睛带着久居高位的审视。
这时,接到命令前来送客的奴仆,已经恭敬过来请客人离开。
项梁见吕不韦心意已决,又深知这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时机,索性把心一横,扯过对方的衣袖来到角落。
他把玉佩扳指重新塞给对方,轻声道,
“我王负刍,确实有意在下月登基称王,我此番北上,本就是奉命来找阁下的”
就算没有秦王亲临邯郸一事,雄心万丈的负刍,也是有心想拉拢吕不韦的——
虽然,由于秦王赴赵事发突然,承诺“杀了秦王父子三人,楚王将与吕不韦平分天下”,是项梁擅自做主许下的。
但他本就不是言而有信之人,也知道负刍心狠手辣,等利用完吕不韦就会杀了他,对方不过一个将死之人而已,还不是任由他随口许诺糊弄。
吕不韦听完他的解释,这才接过信物若有所思道,
“负刍?没想到,你父项燕身为抗击叛军的主将,竟将会暗中投靠了负刍”
说着,眯起眼睛看向对方。
项梁脸上迅速闪过一抹不自在,然后,大方承认了项燕已背叛楚王熊悍一事
在对方离去后,吕不韦立刻命人关好大门,又命心腹带人在各处严密把守。
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才快步走进内室,恭敬把秦王和李世民迎了出来。
刚才他们前脚刚到,楚国项梁后脚就来了,情急之下,只能让二人先进去避一避,以免让人察觉他与秦国仍有往来。
还不等秦王出声质问,他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告罪道,
“请王上与太子恕罪!臣方才大逆不道之言,只是想试探项梁,摸清楚国的真实情况绝无半分不敬王上与太子、还有长公子之心呐!”
秦王心情复杂看着他,颔首道,
“起来吧,寡人知道,你确实并无此意。”
虽然吕不韦曾让他深恶痛绝,但这些年来,对方暗中为秦国传回的无数情报、配合秦国做出的种种布局,
在秦王看来,也算已经将功赎罪了。
如今他独揽大权多年,再隔着遥远的距离望过去,不得不客观地承认,吕不韦,也是有可取之处
的。
比如,他长袖善舞,信息灵通,对秦国始终忠心
李世民忙跑来伸出小手扶吕不韦,温声道,
“夜里地上寒凉,阿翁快快请起!”
满是亲昵的童音,饱含关切的语气,听得吕不韦鼻子一酸,感动得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怕自己的手臂压坏了孩子,虚虚扶着李世民的衣袖起身,柔声道,
“多谢太子关心!不知长公子留在署衙,是何人在照顾?”
李世民笑眯眯牵起他的手,
“阿翁放心,有王翦老将军他们陪着阿兄,他不会哭的。”
这话成功把吕不韦逗笑了,哪个八岁的孩子,还会像一两岁时那般动不动就哭的?
他转头细细打量着李世民,满眼欣慰道,
“一晃就八年了,太子和长公子也长这么大了,真好啊”
他情不自禁想摸摸孩子可爱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忙又仓促缩了回来。
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开朗孩童,他忍不住又想起当年,亲自带人去邯郸接回来的沉默孩童。
他们父子两个的眉眼如此的相似,可政儿在这个年纪时,还被丢在赵国,忍受那些挟带着仇恨恶意的凌辱
那时的自己一直在努力斡旋着,想要早日把他接回来,好跟备受夏太后喜爱的成蟜争夺王位。
虽然他为的是权力,却也未尝没有夹杂着对政儿的心疼
他下意识悄悄朝秦王看去,却撞上了对方沉静而幽深如大海的眼睛。
君王的目光中,只透着无尽的威严和疏离。
吕不韦心中某个地方骤然一痛,忙收回了目光。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那年,那个坐上归秦马车的孩童,对他满心满眼的信任和喜爱了
是他,是他亲手打碎了这份信任啊!
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正好滴了一颗到李世民手上,他诧异举头看去,
“阿翁怎么哭了?”
吕不韦忙收回目光,取帕拭泪尴尬笑道,
“太子恕罪,是臣失态了,臣只是,眼睛略微有些不适”
他不知道的是,当秦王看到他眼中闪起的泪光时,也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这一刻,年轻的君王透过眼前头发花白的吕不韦,想到了九岁那年,意气风发的吕不韦亲自驾车赶来邯郸,把他抱上马车时,红着眼眶说的那句“政儿受苦了”
李世民一下就发现了秦王的异常。
聪慧如他,这时也当然察觉到了这对久别重逢的君臣缅怀往事的心绪。
他贴心地没有拆穿吕不韦的谎言,也没有再开口打扰他们,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感受着这短暂的沉默带来的片刻忧伤。
有时候,对父亲这样经历过颠沛流离的人来说,有往事旧人可以缅怀,也是一种幸福吧。
至少,这意味着在他的过往记忆中,是有过温馨幸福时光的。
但下一瞬,秦王就迅速回过神来,冷静开口打破了沉默,
“寡人并未收到负刍想称王的消息,爱卿是如何得知的?”
吕不韦忙放开太子的手,整理好情绪躬身解释道,
“回王上,臣也并未得到这个消息,方才是故意在套项梁的话。”
“哦?”秦王招手让孩子过来,把他抱在自己腿上坐好,不解问道,
“莫非,爱卿早就察觉到,楚国项氏已背叛熊悍,转而投靠负刍之事?”
吕不韦露出欣喜面色,
“臣先前只是有所猜测,并无确凿证据,没想到项燕为人老谋深算,他这次子项梁,倒是个禁不起诈的”
李世民好奇开口问道,
“阿翁,你是怎么猜出项氏与负刍有勾结的?”
吕不韦满眼慈爱看着他,
“臣以为,楚国的内乱持续得太久了,除了屈、景、昭三族的站队干涉,和楚国其他宗室的摇摆不定,还应该把另一个重要原因也考虑进去:项燕。
项燕是楚国挑大梁的名将,负刍手下无一人能比得上他,偏偏他担任主将的这么多场战役,却打得如此艰难,可见其中必有玄虚!”
秦王沉吟道,
“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个难得的良机,既然项燕已经背叛了熊悍,与其任由负刍继续壮大实力,不如我大秦发兵南下,抢先夺占熊悍手上的地盘如此一来,纵便负刍想与魏燕联军,也折腾不起太大的风浪来。”
吕不韦忙附和,
“王上英明,臣也是这么想的”
君臣两人交谈之际,李世民却锁着小眉头没说话。
说实话,他从来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项燕,怎么可能背叛楚王呢?
历史上,项燕对楚国忠心耿耿,在蕲县之南败给王翦后,更做出了当场自刎以身殉国的壮举——
就算他最后在淮南一带,扶持叛秦的昌平君即位复楚,也是因为当时的楚王已经被秦军俘虏,眼看再不推举新君、楚国就要彻底消亡了……
总之,此人忠心的绝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坐在王位上的楚王。
这也就意味着,他会坚定抗击妄想分/裂楚国疆土的负刍,根本不可能追随对方
理清思路后,他开口提醒道,
“其实,楚军接连遭遇叛军埋伏,还有另一种可能楚国地势复杂,我们绝不能盲目发兵先灭熊悍!”
如果项燕并未叛变,秦军贸然攻伐熊悍,必会损兵折将。
秦王看着孩子这一本正经的可爱小模样,忍不住含着笑意,摸着孩子的小脑袋,
“说吧,寡人愿闻其详。”
李世民晃着脑袋在父亲手心蹭了蹭,指着吕不韦手上的玉扳指,
“孩儿听说,项梁并非项燕的长子,今日一见,此人行事也并不周全如果项燕真与负刍有所勾结,这等机密大事,他一定会派个心思更缜密的人前来”
吕不韦举起这个扳指,面色一下就凝重起来,
“太子言之有理,项燕有个长子叫项渠,据说此人行事最肖项燕,按常理,来的确实不该是项梁”
李世民迅速点头,
“不错,所以我猜测,真正跟负刍暗中勾结、一直悄悄泄露楚军作战计划的人,很可能并不是项燕,而是项梁!”
吕不韦猝然一惊。
秦王的手也一下停了,
“项梁,竟敢背着项燕投靠负刍?”
在这时代,公卿显贵之家,是尤其重视孝道的。
世间只有儿子追随父亲步伐的,哪有父亲在与叛军抗战时,儿子悄悄出卖情报跟他作对的?简直太过惊世骇俗了。
李世民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当然是因为,他知道史书上的项梁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远比刘季那帮混混更无视律法、十分心狠手辣的人。
刘季樊哙那帮人起事前,无非是聚在一起做点偷鸡摸狗的小坏事,而项梁起事前,干的却是杀人犯法的大坏事!
他曾在栎阳坐过牢,又因杀了人,带着项羽跑到吴中避仇。(1)
后来,他又背信弃义,设局让力能扛鼎的项羽杀了会稽郡守殷通,成功接收了对方的权力,从而摇身一变当上了会稽郡守——
这样一个无法无天、把亲侄子当成刀斧手,带着他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只知速取、毫无远谋的人,做出什么样的坏事来,李世民都不感到奇怪。
父亲,君王,在项梁这种人看来,没准还是压在他头顶的两座大山呢。
他抓住父亲温暖的手扬起头来,开始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
“可我有回听老师说过,项梁在楚国的名声并不好,他时常与人打架斗殴,目无王法,还最喜欢跟项燕对着干”
秦王听得蹙起了眉头,等孩子说完时,他已经打消了派兵先伐熊悍的念头,看向吕不韦吩咐道,
“立刻派人去打探消息,再设法与项梁多周旋些时日。”
“臣遵命!”
李世民暗暗松了一口气
两人离开前,吕不韦命人取来紧急制好的牛肉干菌糜酱,硬塞给了李世民。
那一年,他原以为自己会被君王杀掉,或是被举家流放往岭南巴蜀之地。
哪知,等来的却是王上的重托,是太子亲自送来的一罐干菌兔肉糜酱。
那鲜香美味带着温情的干菇糜酱,从此就成了吕不韦心中最与众不同的暖心佳肴。
他颇为动容地握着李世民抱着小罐子的小手,
“这些干菌,是臣去年亲自从山上摘来晒干的,臣一直舍不得吃,就想等着赵国灭了,王上亲自前来邯郸时,再托他带去咸阳转交给太子的,没想到”
秦王眸光一闪,深深看了他一眼。
李世民也立刻好奇问道,
“你早就猜到,我阿父会亲自来邯郸了吗?”
自觉失言的吕不韦,飞快瞄了一眼秦王,忙笑
着驱散尴尬,
“不不,臣只是胡乱这么一猜,绝不敢妄测君心!”
他亲眼看着政儿长大,哪能不知道在邯郸的那些年,带给了这孩子多大的伤害,唉
李世民也没戳穿他,嘻嘻笑着道谢,
“多谢阿翁!这菌酱闻起来好香,等我一回去,马上就跟阿兄分着吃掉!”
吕不韦高兴地放开手,连声说好
两个孩子吃得满嘴流油,秦王也试了一口,味道确实很好。
但从不肯放纵自己的他,并没有夜晚进食的习惯,为了躲开孩子们的热情投喂,他索性先去沐浴了。
哪知,君王沐浴更衣回来一踏进屋子,就被眼前鸡飞狗跳的一幕惊呆了:
扶苏正不顾蒙毅的劝阻,抱着一根柱子嚎啕大哭,
“阿父,你不要变成八个你来打我呀呜呜呜孩儿好痛啊,别打了别打了”
而李世民正威风凛凛叉着小腰,指着屋顶怒骂“快把我阿父还回来”,又指挥随从们快点搭凳子,
“快!搭高点,再高一点!我阿父被西王母抓去当赘婿了,我要爬上九重天去救他!”
秦王回过神来,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快步走来问孩子们在做什么。
扶苏一看到他,顿时两眼放光放开柱子,扑上来紧紧抱着父亲的手臂,
“阿嬷,你又跑去哪儿玩了?咦,你怎么邀请了这么多小人儿来玩,还有小草和小树呢”
说着,他的注意力又被那些“小人儿小草小树”吸引了,放开秦王的手臂,望着空空如也的空气笑嘻嘻数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
秦王的脸色沉得都快能滴水了,伸手摸了摸扶苏的额头,没发热。
他不过才离开了一会儿,孩子就变成傻子了?
命人速传随行的夏无且前来后,他又让蒙毅把沉迷数小人的扶苏抱出去醒脑。
再扭头一看,李世民正不顾随从的阻拦,想爬上已经搭了五层高的凳子上!
秦王飞身上前一把抱起孩子,忍着莫名的一阵恐慌,怒斥道,
“你也傻了吗?这么危险也敢爬!”
惦记着“要从西王母手中抢回阿父”的李世民正想发怒,但在看清“秦王的面容”后,他立刻两眼放光抱着秦王的脸一通乱啃,嘴里也还不忘念念有词,
“糖糕,甜甜的糖糕,你是我最爱吃的小甜甜糕糕”
第78章 唱得很好听,下次别唱了!这么说,你……
第79章
孩子热乎乎的小脸近在眼前,秦王忍不住晃了晃神。
似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被孩子这么热情洋溢地抱着啃过了。
这样的场景,约摸只出现在世民和扶苏满了一岁之前,时光果真匆匆如流水啊,一眨眼,孩子们就长大了
这时,李世民睁着他这双乌黑明亮又无比疑惑的眼睛,捧着父亲的脸细细打量,还伸出小手来戳了戳,
“好奇怪,你这糖糕糕长得这么可爱,怎么啃不动呀?”
说着,孩子龇着嘴磨了磨牙齿,“啊呜”一声张大嘴巴重新朝秦王的脸颊咬来,这是他的糖糕,他是绝不会放弃的!
秦王沉着脸伸手扶住孩子的小脸,把他举得离自己远了几分,又顺势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嗅了嗅孩子的呼吸。
没发热,也没酒味。
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破了,只得掩下心中担忧,目光幽沉地盯着孩子,仿佛在确认着一件事,
“世民,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咦?你这糕糕怎么还会说话哈哈哈哈!”李世民惊喜地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挣扎着伸手来摸摸秦王的脑袋,
“可爱的糕糕,那你跟我回家吧,我家在长安有别墅,养得起你哦,阿姐一定很喜欢你的”
秦王面无表情拂开孩子的小手,看着他这傻乎乎的样儿,想到扶苏同样傻乎乎的样儿,愈发头疼担忧不已。
这回来到赵国,他嫌龙台宫乃是亡国之所,十分不吉利,所以,没有带孩子们入住赵国的王宫。
而是想着王翦那帮武将阳气充沛,定能震慑那些不甘心的赵国亡魂,便搬进了邯郸的署衙居住,以免有赵国鬼怪前来恐吓两个孩子
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君王见孩子根本听不进劝,仍是一心把自己认成了糖糕,立刻看向宦者厉声道,
“速让王翦找人来驱邪!”
宦者急忙应声小跑着离去了。
这时,孩子已经高举双手在父亲怀中扭起了舞蹈,还唱起了曲调格外怪异而欢脱的歌谣,
“跟我回家家,我家在长安,我爹是秦王,我也是秦王我们爱逃课,饿了就爬山,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糕糕糕糕陪我征辽东,我们提刀向前冲冲冲冲”(1)
秦王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等夏无且提着药箱急匆匆跑来时,被蒙毅抱进来的扶苏,依旧在专心数着小人儿,而李世民已经换了一首歌谣在劝“糖糕糕”跟自己回家玩耍,唱得正起劲呢。
他忙让人把两个孩子按住,又满头大汗地给他们把了脉,然后,面色不禁一变。
秦王见状,马上沉声追问,
“夏无且,他们这是怎么了?”
夏无且满眼凝重,
“禀王上,二位公子的脉象,皆如林间溪流遇山石拦道,时而快如鸟啄,时而凝迟不前”
“寡人听不懂这些医术之言,直说结论!”
“王上,此乃中毒之症啊”
这话一出口,秦王周身威势骤时汹汹大增,
“中毒?我儿一直待在寡人身上,又岂会中毒?”
夏无且忙劝下想把孩子们抱起来的秦王,急切解释道,
“还请王上稍安勿躁啊,所幸根据脉象来看,二位公子中的毒并不严重,待臣施针运气一番便可解但百毒流经之处不同,在此之前,臣需要先知晓二位公子今日吃了什么、碰了什么,方可用最快的速度对症下穴”
吃了什么?
这句话,一下就提醒秦王想到了那罐牛肉干菌糜酱。
算算时间,着实太过巧合。
可吕不韦,又怎会胆大包天来毒害他的孩子?
君王命人把剩下的菌糜酱取来,冷声告诉对方,
“他们食用这菌酱前,确是一切正常但寡人也试了一口,并无中毒之兆。”
夏无且忙接来细细闻了闻,又取出些切成丝的干菌检查了一遍,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气,指着盘子里挑出来的干菌解释道,
“这种红盖白杆野菌,的确会让人中毒,甚至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景象,好在王上只食用了一口,并未达到足以中毒的剂量”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不放心地给秦王把了脉,确认君王没问题才安心下来。
这时代,并没有“幻觉”这种说法,通常来说,世人会把看到了常人见不到的景象,称为“撞鬼”或“神迹”——
秦王认为,定是赵国那些邪祟在作怪,再次派人去催促王翦速寻巫士来驱邪。
在他的授意下,夏无且顶着被扶苏当成“长着翅膀的小人儿”、被李世民当成“一个也会说话的白面大饼”的荒谬场景,自称是会仙术的大饼小人,总算暂时把孩子们哄得配合了。
他趁机立刻颇有章法地,带他们玩起了“气运丹田”的游戏。
让他们慢慢感受着一股气流,从头顶百会穴经由印堂穴、鼻尖顺着经脉线从口中吐出了浊气。
如此运气解毒数趟后,他又取出银针扎穴,在放出几滴黑色淤血后,两个过于兴奋的孩子,终于很快安静地昏昏欲睡了
夏无且又给他们诊了一回脉,抬袖擦拭了一下额间的汗水,
“回王上,还好这菌子毒性不强,待臣先去熬些草药,二位公子便可安然无忧了这草药乃是清热解毒之用,若稍后太子与长公子睡着
了,还请王上命人把他们喊醒服下再睡。”
秦王颔首,
“可,速去熬药吧。”
“喏。”
等夏无且离开,秦王来到床前,满眼心疼地看着失了几滴血的两个孩子,沉声吩咐道,
“蒙毅,去把吕不韦带来!”
半个时辰后,扶苏服下药,再次香甜地睡着了。
李世民却睡不着,他正依偎在父亲怀中,跟他描述自己吃完菌糜酱的感受,
“舌尖像针扎一样刺痛,很快嘴唇也开始刺痛不到半炷香时间,整张脸都变得麻木又刺痛了然后,孩儿就看到西王母从天而降把阿父掳走了”
秦王担心孩子再讲下去,今夜恐怕会被吓得做噩梦。
他就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发,开口转移话题,
“你见到的西王母,是什么样子的?”
李世民仔细回忆着,伸出小手比划,
“她长得很高很壮,豹尾虎齿,面如黑鼓,声如洪钟,有这么长的浓密胡须”
秦王心头一滞,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是西王母吗?”
虽说在上古神话中,西王母确实是豹尾虎齿的长相,但在当世盛行的黄白术传说中,神仙们都是以俗世男女面貌示人的。(2)
李世民非常肯定地点头,
“对呀,她自己说的,她居住在齐国海外的昆仑瑶池上,坐骑是青雀神鸟还有,她说想把阿父抓回去当赘婿,孩儿才不想阿父被她抓走呢”
“罢了,不过是赵国邪祟冒充神明,蛊惑我儿的手段,当不得真!”秦王的面色有些难看。
他知道,也许世民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西王母,但仍难掩心头的失望。
在这位誓要成为比三皇五帝更厉害的君王眼中,世上唯有一人可堪成为他的王后。
即上古神话中大名鼎鼎的西王母。
因为,对方也被时人视作管辖海水的神明,紧邻大海的齐国,在每年夏至到来时,满朝君臣就必会前往海边设坛祭祀她,以求一年风调雨顺。
大秦水德衰败,除了收拢民心之水填补,他还想出了这个法子:
娶西王母为后,让对方与自己共享秦国天下,得到无比丰盛的香火祭祀,再借对方源源不绝的水运来滋养大秦。
所以,他还想暗中派人前去海外仙山寻访,与对方谈成这笔互利互惠的合作。
为此,他并不介意西王母曾与周穆王在瑶池幽会,还与对方许下了“将子无死,尚能复来”的山盟海誓
反正,他对对方并未生出什么迤逦的男女情思,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是,倘若世民方才看到的,万一是真的西王母呢?
一个不愿化形以寻常女子容貌示人,顶着“面如黑鼓,豹尾虎齿,还有浓密长胡须”面目的神明,真的能为大秦带来好运吗?更何况,对方还口口声声要让他一个强秦之主去当她的赘婿,简直荒谬!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样一个神,秦国还是不要去招惹为好
李世民见父亲沉思不语,忙伸出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阿父,你在想什么呀?”
秦王叹息一声,
“没想什么,你早些睡吧,我还有事情要忙,先出去一下”
“我不!”李世民紧紧抱住父亲的腰,
“孩儿怕生,孩儿认床,孩儿必须跟阿父待在一起才睡得着!”
自己和扶苏吃了点菌糜酱,就吃出了个中毒事件来,用脚趾头想一想,他都知道父亲现在想去做什么:
一定是想发落吕不韦!
可吕不韦这个精明的商人,眼看秦国就要灭掉六国一统天下了,他会接受别国的收买,跑来毒杀自己和扶苏吗?
在李世民看来,对方绝不会做出这种自掘坟墓之举。
所以,这个乌龙事件最大的真相,就是对方压根不懂哪些菌子有毒,在山上胡乱摘了一通,才误打误撞惹出了这个祸端。
但以他对秦王的了解,“他和扶苏吃了吕不韦送的菌糜酱中毒”这个事实,就足以让父亲怒不可遏了
自己这个理智的当事人,必须守在一旁盯着!
秦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总觉得孩子受了这一场苦,流了这几滴血,似乎一下就瘦了一些。
他不由放软了声音,温和道,
“我儿是被吓着了吧?别怕,父王已命王翦派人去寻巫士了,最晚明日就有人来驱邪,你刚中了毒,还是卧床静养为好”
李世民想到秦国开启灭国战后,史书上层出不穷的刺杀,忙提醒父亲,
“算了吧阿父,赵人刚亡国,对秦国本就心怀怨恨,如果,邯郸的那些巫士使些什么邪术”
话还没说完,关心则乱的秦王顿时面色大变,立刻吩咐人去通知王翦,不必再请巫士了。
这时,蒙毅在门口回禀,已经暗中把吕不韦带来了。
但李世民仍紧紧抱住父亲的腰,恳求道,
“阿父,孩儿也要去嘛,带我一起去吧,我怕!”
秦王不忍把害怕的孩子丢下,只得亲手为他穿好衣裳,抱着他踏出了房门
吕不韦惴惴不安站在厅中,脸色早已苍白得如同一张脆弱枯朽的纸。
菌子是他亲自采摘的,罐子是他亲自递到太子手上的,两位公子吃了却中了毒王上不当场杀了他,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而他也知道,不管自己再怎么解释,王上也绝不可能信他半句——
谁让他掌权期间嚣张跋扈,失去了王上的所有信任呢?
正满心悲凉之际,他却瞥见了与君王一同到来的李世民,脸上顿时升起了一抹激动的涨红。
如果太子肯相信他的忠心,如果太子肯为他求情,一切就还有转机!
打定主意,他立刻噗通跪下请罪,
“臣吕不韦有罪,还请王上惩罚!”
秦王抱着孩子坐下,面色淡淡看着他,
“你确实有罪,竟敢毒害我大秦王嗣”
吕不韦慌忙抬头,举起一只手起誓,
“还请王上明察,就算再借给臣十个胆子,臣也绝不敢故意谋害大秦王嗣啊!臣敢以全家性命对天发誓,臣绝无半分不臣之心,臣之罪在于五谷不分,识不清有毒的菌子,将它误采回来命人制酱,险些害了太子和长公子”
“险些?”秦王冷哼一声,目光锐利看着对方,
“吕不韦,就算你确实并没有故意伤害我儿之意,我儿这趟也因你遭了大罪,你看看世民这小脸,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可知他和扶苏今日解毒,又被夏无且扎出了多少血?你的过错,让我儿来承担痛苦,寡人岂能轻饶你!”
在吕不韦无比愧疚的目光下,李世民心虚地伸手摸了摸小脸。
好吧,其实才过去了半个晚上,他又能瘦到哪里去?
而且,他前世专研过《明堂针灸书》,跟太医学过针灸之道,还在贞观十九年东征高丽时,为腿脚受伤的李道宗扎针疗过伤。(3)
他哪能不知道,夏无且为了解毒,替他们扎针流的那点血,不过就只有几滴而已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秦王的面说出来,害怕伤了父亲疼爱孩子的一片真心。
于是,他安静听着秦王的怒斥声,和吕不韦的请罪声,并没有开口求情。
作为父亲,秦王会为这件事生气是人之常情,就暂且委屈一下吕不韦吧
直到秦王越听吕不韦的解释越气恼,开口打算下诏惩罚对方时,李世民才忙觑准了这个时机,虚弱地靠在父亲肩头,
“阿父,孩儿有些困了,我想回去睡觉能让我代阿兄和我自己亲自来惩罚他吗?”
吕不韦忙投给李世民一个无比感激的眼神。
秦王一听就知道,他又想给对方求情了,但看着孩子虚弱的面色,他只得咽下了“不能”二字,柔声道,
“好,那此事就交给你来处理。”
李世民悄悄朝吕不韦眨了眨眼睛,
声音却是一派肃然,
“虽然阿翁并无害人之心,却因行事不够谨慎,让我和阿兄受了这么大一场苦,我看呐,你要亲自受了这个罪才能长记性,就罚你把剩下的半罐干菌糜酱吃完,体验一番我们受的苦吧!”
秦王剑眉一蹙,就这么个惩罚,也能叫惩罚?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对,吕不韦就已经千恩万谢地叩首应下了。
看着怀中神色恹恹的孩子,秦王只得按下心中不悦,命蒙毅留在此处守着吕不韦吃完,疾步抱着李世民离开了。
今夜的月色很清冷,被父亲步履匆匆抱着走在斑驳的树影下,一步步间生出了愧疚的李世民,忍不住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小声道,
“阿父,孩儿现在已经不是小婴孩了,我很重的,你走慢些,别累着了。”
秦王脚下步伐未停,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儿身轻如燕鸟,哪里重了?无妨,你既然累了,我们就早些回去休息。”
李世民在父亲怀中蹭了蹭脑袋,愧疚地低声承认道,
“对不起阿父,其实孩儿没有犯困,也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刚才只是不想让你惩罚吕不韦”
秦王脚步一顿,顺着清幽的月光朝怀中的小脑袋看去,
“这么说,你是装的?”
“嗯,孩儿是装的。”李世民根本不好意思抬头看父亲。
秦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却轻笑了一声,
“怎么,你这小机灵,是怕寡人生气?你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替吕不韦脱罪,可见,中的毒的确已经解了,寡人高兴都来不及,怎会生你的气?”
实际上,他心知肚明,以吕不韦眼下的处境,是绝不会故意下毒害两个孩子的。
正如对方当日所说,放眼天下,只有买进秦国这个“货物”,才是稳赚不赔的。
摆在他面前最光明的道路,只有紧紧抱住秦国这一条。
但自家孩子因吕不韦中了毒,遭了罪,流了血,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隐患他岂能不怒气腾腾找罪魁祸首宣泄不满?
但现在,世民这小脑袋瓜显然又恢复了往日的聪明,可见,那菌子的毒性,确如夏无且所言十分轻微,并不会真正伤及大脑,他一高兴,自然也就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听着这番充满爱意的宽容话语,李世民抬头仰望着父亲俊朗的轮廓,
“阿父真的不会怪孩儿擅作主张吗?我只是觉得,吕不韦正在帮我们对付楚国,如果罚了他”
“好了,父王知道你是为了大秦着想,但我儿今日流了那么多血,还是先省点力气吧,别说话了。”
李世民:
这一刻,几年前的那段黑暗记忆突然来袭!
那一回,因为被鹅啄的一些微小伤口,他被父亲如珠如宝地呵护了几个月,被限制了好几个月的自由
而这一回,不会因为那几滴被银针扎出的血,又被限制说话自由甚至行动自由吧?
他眼珠一转,立刻声音响亮道,
“阿父,其实那几滴有毒的血一放出来,孩儿的身体一下轻快多了,不信我唱歌给你听”
秦王闪过一抹复杂的难以名状,立刻开口制止他,
“不必了,寡人知道你唱歌很好听!”
唱得很好听,但下次不必再唱了。
他好不容易才忘掉刚才那首荒唐的歌谣,孩子一说‘唱歌’,那该死的记忆霎时又再次袭来了!
“真的吗阿父,我今天唱的那首歌,真的很好听吗?”李世民忍着满心的羞耻问道。
这还是他第一回在父亲面前唱歌呢,事发时他虽然迷迷糊糊的,但发生了什么,总归还是记得一些的。
不巧的是,他刚好记得把父亲认作“会说话的糖糕”时,唱出的那首歌谣
救命,秦王竟然喜欢听那种无比幼稚的歌!
为了阻止孩子再唱一次,秦王只得再次违心道,
“是,确实很好听。”
但他没想到,孩子为了证明“就算流了几滴血,他的身体状态也十分完美,不需要再被呵护着不准出门了”,索性一咬牙道,
“好呀,既然阿父这么喜欢,孩儿就再为你唱一遍吧!”
秦王猝然色变,还没开口阻拦,孩子就已经放声唱了起来,
“我们回家家,我家在咸阳,我爹是秦王,我也是秦王我们爱逃课,饿了就爬山,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谁来陪我征辽东,提刀向前冲冲冲”
秦王晃了晃身形,深吸一口气,终究没打断孩子的雅兴。
这位一贯端庄持重的秦王,只能在孩子放浪形骸的歌声中抱着他一路疾行,等到终于回了后院,才立刻开口劝道,
“好了,歌很好听,但我们不能吵醒扶苏。”
李世民也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停下了歌声。
他暗想着,一定是童年缺爱的缘故,父亲才这么喜欢听这首幼稚的歌谣吧?
唉,等他以后克服了羞耻心,有机会再唱给父亲听听吧。
无人知晓,这一夜,父子两人都在辗转反侧,谁也没睡好——
这首可怕的歌谣,在他们脑中翻来覆去循环了一整晚!
第79章 你自己看看,这样做合适吗?阿父,我……
第80章
第二日一起床,李世民就暗暗兴奋不已。
他昨晚也没白折腾,那一阵中气十足的歌声,好像确实已经让秦王彻底放心下来了——
父亲没有下令让他们不许出门!
然而,当他洗漱完牵着扶苏,兴冲冲跑进隔壁用膳的屋子,在看到餐桌上摆放的早膳后,整个人顿时一下又蔫了。
他和扶苏打小就爱跑爱跳,两人的胃口一向都很好,等他们大些开始习武练箭后,更是顿顿离不开肉食。
可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平日吃的肉食鸡蛋,也不是各种各样加了肉馅调制的馅饼,而是几碗黄澄澄的黍米粥,还有几盘绿汪汪的水煮菜。
然后就没了,啥都没了!
今日这早膳的种类,准备得竟然比他从前当婴孩时还少,一岁的他,还能顿顿吃上羊乳蛋羹肉糜呢
李世民默默坐下来,看着桌子对面开始举箸优雅进餐的秦王,突然发现,自己方才好像高兴得太早了
还有,昨晚的歌,好像也白唱了?
看来,这一回,父亲根本就没打算禁锢他们的行动自由,而是想管束他们的饮食自由——
人家堂堂一国之君,还主动陪着孩子们一起吃粥嚼菜,堪称父爱如山。
可是苍天呐,请让父亲放过我们这些很想吃肉的孩子吧!
这时,早就饿得饥肠辘辘的扶苏,已经委屈不满地发问了,
“阿父,怎么今天的早膳只有粥和蔬菜啊?孩儿和阿弟不喜欢只吃这个!”
“可你和世民刚解了毒,还不能吃油腻难克化之物,还是先喝粥吃菜养养身子吧。”秦王一边细细观察着两个孩子的脸色,一边解释道。
虽然,夏无且并没有这么叮嘱。
但秦王结合自己幼时生病必须顿顿喝粥调养的经验,认为中毒后孩子的脾胃虚弱,也必须先喝粥养一养才行。
扶苏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哝了几句,到底是肚子饿得慌,还是举起勺子开始喝粥了。
李世民却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向父亲,噼里啪啦开始提要求,
“阿父,孩儿不爱喝粥,也不爱吃水煮蔬菜,我想吃羊肉,鸡腿,鸡蛋,羊乳”
扶苏忙放下勺子安慰他,
“阿弟,就先凑合这么吃一餐吧,我们只是早膳吃得清淡些,等午膳就能吃上羊肉鸡腿鸡蛋羊乳了,快吃哦,别饿着了!”
说着,他就温柔举起阿弟碗里的勺子舀了一勺粥,准备喂他喝。
李世民想告诉单纯的扶苏,根据他对父亲的了解,午膳就能吃上肉蛋了?这是绝不可能的。
现在不闹一闹,恐怕就得吃上十天半个月的黍米粥稻米粥这里又不是咸阳,到时,他们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蹭饭都找不到!
所以,李世民想煽动扶苏跟他一道“起/义造/反”,同心协力拒绝食用这餐早膳,来打消秦王对他们的饮食管束。
秦王却率先放下玉箸看着两个孩子,
“寡人当然知道,你们不爱喝粥吃水煮菜,但今时不同往日,身子要紧,先暂且忍耐半月吧”
“什么,要吃半个月?我不要!”扶苏舀的一勺粥刚递到李世民嘴边,闻言眼珠一转手一抖,勺子里的粥吧唧一声掉到了李世民的衣裳上。
李世民趁机把嘴一扁,立刻挤出几滴眼泪配合扶苏演上了,
“我也不要!我们不想喝粥,孩儿只想吃肉!”
顿时一个哭一个嚎,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好好的早膳是吃不成了,秦王沉着脸命人带李世民去换衣裳。
等他再回来时,伙食
果然已经“大有改善”了——
黄澄澄的黍米粥,变成了混杂着大量绿色蔬菜的黍米粥,还飘着几根比头发丝稍微粗一点的肉丝!
可惜扶苏早就饿得不行,已经主动放弃了反抗,风卷残云地大口吃了起来,还一直招呼他快来用膳
李世民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扶苏,又看看细嚼慢咽的父亲,只得含泪悲愤放弃了绝食威胁的念头。
不就是陪父兄吃半个月的菜粥吗?他可以的!
陪着孩子们连吃了五天的菜粥,秦王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因为他察觉到,这么吃不但很容易半夜被饿醒,还让两个孩子变得满脸菜色——
养了这几日,他们的脸色竟比那日中毒时还差!
秦王意识到自己可能用错了方法,忙召夏无且过来询问。
夏无且看着同样隐有菜色的君王,气得很想跳脚大骂:
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东西,敢这么胡乱忽悠王上,让他和两位小公子顿顿吃粥就菜,着实可恨!
但他当然不敢真的开骂,只能恭敬认真地解释,
“以常理而论,若是久病体虚者,脾胃确实难以克化食物,最好以粥食菜糜调养些时日但太子和长公子的体质向来强健,加之,那点轻微的菌子毒已经解了,对他们的身体并无任何影响,所以,二位公子只需正常饮食即可”
他瞄了瞄秦王喜怒莫辨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而且,王上您正值盛年,平日又百般忙于政务,为了大秦操心劳神,也该多多食用五谷肉食杂菜啊!”
良久,秦王点点头,
“看来是朕糊涂了,爱卿去给世民和扶苏把个脉吧。”
夏无且忙应下。
君王想到白白跟着自己吃了几日苦、挨了几日饿的孩子,不由轻叹一声,让蒙毅立刻吩咐膳厨,为孩子们做些好吃的送去。
安排完这一切,秦王负手慢慢踱步走到院中屋檐下,举头望着清朗的春日天空,幽邃冷静的目光中浮起了一丝淡淡的自嘲。
他是如何知道这个荒唐法子的呢?
幼时居住邯郸时,虽然常有外祖母暗中接济,但母亲爱美胜过一切,经常转头就把她送来的东西,拿去卖掉大半换成衣裳脂粉。
这样一来,时常饥肠辘辘的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外面找点吃的。
茅根的嫩芽,野花的汁液,山上的野果,树上的麻雀,河中的鱼虾只要能果腹充饥,他什么都敢弄来吃。
外面不三不四的东西吃多了,难免就有上吐下泻中毒的时候,这种事情,在邯郸实在太常见了。
而每当这时,平时不太在意他的母亲,就会心急如焚地含着泪水,抱他悄悄登门去外祖家哭着求助。
外租父生怕被牵连,一看到他们母子,就会马上让人把他们赶得老远——
所以母亲会算好时间,等到外祖母带人从外面归来时,再扑上去抱着她嚎啕大哭,说孩子快要病死了,需要钱来为他治病
外祖母每回都会流着泪,小声而急促地命人快取些钱来交给母亲。
回到家,母亲便会请巫士来为他看一趟,在他服下草药或符水熬上几日,成功解了毒再次活蹦乱跳时,她又会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巫士说了,还要连喝半个月的稀粥,才能把身体里的毒全部赶出来,把脾胃重新调理好
每回解了毒,母亲都会突然变得很在意他的健康,认真监督他喝上半个月浮着野菜叶子的菽粟稀粥。
而这时的她手上正好有钱,就会经常买酱肉鸡蛋回来吃。
就算那时的他,再眼谗她吃的那些美味,就算吃菽粟粥根本就填不饱他的肚子,他也绝不会开口说“我也想吃肉蛋”,因为生怕一吃了那些好吃的,就赶不走身体里的毒了
原来,一个自私的母亲不爱她的孩子,会连半口好吃的,都舍不得分给年幼的他。
秦王眼中的自嘲渐渐转为了一抹冷漠,面无表情收回了目光。
今日知道真相了,伤心吗?并不会,“母亲”这个词,已经丝毫不能触动他的心弦。
只是,想到自己竟对她那番鬼话深信不疑,如今还拿来依样画葫芦对待自己的孩子,以致弄巧成拙让孩子们受了罪,君王的心情就难免十分不悦。
他借着浩瀚的天空调整一番心绪后,便转身走回屋中,开始查看咸阳送来的急奏。
咸阳虽有韩非隗状众臣留守监国,但各地一应大事,仍需定期送来让君王过目决策。
秦王刚看了一会儿,李世民就兴冲冲举着一个鸡腿跑来,
“阿父,膳厨今天终于做鸡腿了,你快尝尝,很香很香的!”
秦王看着因为小小一个鸡腿就如此高兴的孩子,心头愈发愧疚,站起身来温声道,
“我不要,你自己拿去慢慢吃,等过两日你们的肠胃适应了,寡人再让人多做些肉食。”
两个孩子吃了这几日的素粥,肠胃还需花两三天来适应荤腥,所以,他只吩咐膳厨做了两个鸡腿给孩子们先解解馋。
李世民一听,澄净清澈的两眼骤时开始闪闪发光,
“真的吗阿父?我们已经不用再喝粥了吗?我们可以开心吃肉了吗?”
秦王抱起孩子,颔首道,
“我已经问过夏无且,先前是我弄错了,你们不必再喝粥了。”
他抬眼看了看门口,
“扶苏呢?”
李世民高兴得不得了,告诉他扶苏去找王翦练剑了,立马撕下一大块鸡腿肉喂给父亲,
“太好啦,以后我们就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
虽然他这几天想尽了办法,先是悄悄带着扶苏,摸去王翦那边蹭点吃的。
但是按秦律,大到丞相将军,小到士卒文吏,为朝廷办公时,都是按官职和爵位发放伙食的。
以王翦的官爵,虽然每餐能分到军中最稀罕的精米和肉糜,但分量毕竟是定额的,武将胃口本来就大,他和扶苏也不好意思多吃,只能稍稍混上几口就跑掉。
然后,李世民又盯上了李斯,暗示对方去城中帮自己捎带点吃食。
但李斯才帮他带了两趟,就被秦王发现了
总之,对一个来到邯郸后,也天天会坚持早起跑步练武的孩子来说,天晓得,一日三餐只能喝菜粥让他有多痛苦!
这会儿还别说,当这块散发着香浓鲜味的鸡肉进入嘴里时,连秦王这种一贯不好口腹之欲的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饥饿感倍增,还来不及思考就飞快嚼着咽了下去——
此时的他简直无法想象,幼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忍着每日的饥饿,做到连吃半个月清薄稀粥的!
虽然李世民这会儿又饿又谗,恨不得一口气吃下五个八个鸡腿,但他依然很大方地把手里的这个鸡腿,撕下一半来分给父亲吃。
他可没忘记,自己和扶苏这回被迫饿了五日,而秦王为了安抚他们,也陪他们吃菜咽粥同样饿了五日,谁还
能不馋口肉呢!
吃完后,秦王命人端水来为孩子净手净脸,一颗心已然柔软得一塌糊涂了。
还是世民这孩子最贴心啊,他打小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时时惦记着自己这当父亲的!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幸福时刻吧。
年轻的君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再次十分温柔地抱起孩子,夸道,
“今日我儿送来的这鸡腿,味道之鲜美,远胜寡人平生吃过的一切山珍海味乃是最美味、最令人回味无穷的!”
李世民笑嘻嘻贴了贴父亲的下颌,坦坦荡荡承认道,
“其实,孩儿刚才是想拿这个鸡腿来贿赂阿父的,好让你被谗得,主动打破让我们喝粥的‘戒律’没想到,一来就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孩儿很开心,阿父真好!”
秦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心中百感交集,
“是寡人关心则乱,才让我儿连受了两苦,放心,往后父王绝不再这般自作主张”
李世民见此刻氛围极好,立刻大着胆子,也摸了摸父亲的脑袋,
“阿父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嘛!”
秦王一愣,正想斥他没大没小,但刚吃了孩子送来的爱心鸡腿,他又实在舍不得出言训斥,只得拿眼瞪他,
“你自己看看,这样做合适吗?”
李世民一脸无辜,
“合适呀,孩儿只是想摸摸阿父的头发”
说着他又胆大包天地轻轻摸了两下,
“阿父的头发好有韧性呀,你是用哪款澡豆洗出来的呀,你是继承了大父的好头发吗”
秦王面无表情抓住他的小手,
“好了,去找扶苏练剑吧,寡人有事要忙。”
说着,就把孩子放回了地上。
普天之下,也只有这小子敢这么嚣张!
再让他待下去,怕不是要把自己的冠冕也扯下来,把自己的头发也摸成鸡窝!
李世民忙用力抓住父亲的衣袖,
“先等一等呀,我还有一件正事没说呢!”
咔嚓一声,秦王左手手腕处忽地一凉——
李世民一只手茫然抓着父亲的一截衣袖,待他回过神来,眼中已经闪烁起了强烈的求生光芒,立刻脱/口而出道,
“阿父!孩儿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最近练臂力练得有些多,一时没控制住力度”
话音还没落下,又是咔嚓一声,被孩子紧紧拽在手里的秦王右侧衣袖,也成功与主人的手腕分离了。
李世民两只手抓着父亲的两截衣袖,呆呆望着秦王骤然变黑的俊脸,脑中却无法自控地闪过了一个狂喜念头:
不得了了,他才八岁,就能扯断宫中做工细密的君王衣袖!莫不是这一世的他,力气竟比前世还大?
如果真是这样,待他长到十六七岁时,步战臂张弩中何止三百步?骑行拉弓弩射何止二百步?
到时,若是组建一支神臂弩兵,将步骑弩射的距离,再往前推进五十步天下间,还有哪国戎狄骑兵能阻拦秦军横扫四海的步伐?
第80章 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高兴?啊,这薛定……
第81章
秦王见孩子这呆呆的模样,以为是被自己吓到了。
他一时也顾不上先去更衣了,立刻消了气,抱起孩子摸摸小脑袋安慰道,
“别怕,不过是两截衣袖罢了,又没人治你的罪,寡人没生气。”
李世民忙回过神来,开口兴冲冲道,
“阿父,孩儿方才接连扯断你的衣裳,可见我有力能扛鼎的潜能,为了将功赎罪,孩儿打算组建一支”
得了,人家哪有半分被吓到的样子?
君王毫不迟疑地飞快打断他的话头,
“寡人这一支血脉乃昭襄王之后,何来力能扛鼎的传承?想来,是尚衣局制作这件朝服时,偷懒取巧了而已,不必你将功赎罪!”
他当然早就发现了,这孩子的力气很大,但是,他从不想刻意提醒孩子此事。
毕竟,“力能扛鼎”对秦君而言,算得上是某种避讳。
秦国曾经就出了个力能扛鼎的武王嬴荡,最后却死在了周王畿的大鼎之下,一时间,“秦王无德,举鼎而亡”的讥讽声传遍了四海
李世民动辄念叨想上阵杀敌,本就已经足够让君父头疼了。
若让孩子再意识到自己“力能扛鼎”,他莫不是,还想举着个鼎上战场杀敌?绝不可以!
李世民忙举起手里的两截衣袖解释,
“才不是呢,你再仔细摸一摸,尚衣局做事特别认真的!这衣裳的布料很结实,针脚也很细密,是孩儿力气太大才扯得下来的!”
他知道,这一世的父亲跟李渊不一样。
说句不好听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百战百胜,就算他因为战败而缺胳膊少腿、甚至死在沙场,对李渊来说,损失也是可控的。
因为,对方压根就没真心实意考虑过让他当继承人,他有李建成这个心仪的长子继承家业,当然舍得让自己这勇猛的次子冲锋陷阵。
但秦王不同。
他这个大秦太子,一直是秦王坚定看好的继承人,秦国又有君王战死的先例在前比起李渊对自己上阵杀敌的喜闻乐见,秦王对此事,简直称得上深恶痛绝。
正因为这样,李世民才会一有机会就反复提及此事,想试图动摇秦王的意志。
他深知武将的力气越大,在与对手直接兵刃的交锋中,就越能起到制胜保命的作用,只要他能借此优势说服秦王,将来,能光明正大上战场的机会就多了几分。
但他还是低估了,秦王对他这储君的在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句“力能扛鼎”,反而让君王下定决心,绝不让他上战场
既然察觉孩子没被吓到,秦王也懒得再跟他废话,立刻把李世民放回地上,匆匆前去更衣了。
李世民失落地望着父亲的背影。
战场虽危险,他却不想空有一身打仗本领,却无法为大秦驰骋疆场,而且,秦王对他越好,他就越忍不住想为对方分忧解难。
再说,这一世的他从小身体就十分康健强壮,等上了战场只会比前世更厉害啊,这一点,他真的很有自信!
这时,李斯笑眯眯捧着文书走来行礼,
“臣拜见太子!您可知王上去了何处?臣有公务禀报。”
李世民急忙藏起手中的两截衣袖,
“李师兄,我阿父马上就来了。”
李斯俯首致谢,待他直起身子时,忙趁机挪动脚步离太子远了几步。
他的眼神很好,方才惊鸿一瞥间,已经看清了太子藏到袖子里的东西——
那花纹,分明是王上衣袖上的!
以他的聪明当然一下就能猜出来,这衣袖,八成是被太子徒手扯下来的。
因为先前,他就曾听荀子夸耀过他这小徒儿的射击臂力,称他长大若是能当个将军,必是万人敌的大将。
没想到,小太子的大力气没能用到战场上,倒是先用在了王上的衣裳上
李斯努力忍着笑意,一脸正气地两手交叠着,不动声色地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衣袖。
秦国官服,是由朝廷按一年两季发放的。
身为九卿之一,他这一身绣了暗色花纹的锦缎春裳,乃是百官袍服中,除了三公袍服以外、最高档的一个等级,仅布料成本,就要五十多石粮食。
官服中途若有破损遗失,就只能自掏腰包找尚衣局采买。
以李斯目前的左庶长爵位,每年能领五百石的高额俸禄,但对精打细算习惯了的他来说,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若是让太子不慎扯坏了,是该让他赔呢,还是不让他赔呢?
当然了,他知道以太子的性子,必会主动赔偿,而以他的性子,也绝不敢收太子的赔偿
但考虑到王上护短的性子,还是别让这件意外发生为好。
殊不知,机智如李世民这样的孩童,一下就看出来他的想法了,登时尴尬得小脸通红。
笑话,他就算力气大了些,又怎么会鲁莽到,逢人就扯坏别人的衣裳?
无非只有在父亲面前耍赖时,他才会一时不察失了力度!
要他说,李斯这人啊,就是谨慎得过了头,凡事都爱多想上几分。
可有的事想得太多太深了,反而会带来杯弓蛇影的反作用——
比如史书上,赵高正是抓住了李斯性格中这个致命弱点,放大了扶苏登基将会给他带来的种种弊端,才成功把这个本可以名垂千古的一代名相,拉入了叛臣的深渊,同时也把他拉进了死亡的深渊。
但凡李斯不想那么多,但凡他肯相信扶苏表里如一的仁善,也许,大秦都不会快速走向一个那么悲惨的结果
李世民伸手捂住有些发烫的小脸,目光幽怨地朝李斯看去,明知故问道,
“李师兄,你站得离我那么远干嘛?”
李斯忙笑了笑,从容不迫解释道,
“太子如今正该安心调养,臣刚从城里人多口杂处回来,担心仪容衣衫不洁,离近了会污染太子口鼻”
李世民眯起眼睛打量他,胡说八道,还说得跟真的似的!
他仰头“哈,哈,哈”假笑了三声,正想再开口调侃几句,换了一身同款朝服前来的秦王已经踏进来问道,
“世民,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高兴?”
李世民一时无语,啊,这也叫笑得高兴?
他放开捂脸的小手,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地看了一眼李斯,
“没什么,我跟李师兄聊得正欢呢,他说会带我去邯郸春游哦!”
这几年下来,李世民已经跟荀子许朴韩非张苍一起春游过好几回了,唯有李斯,每年都是“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害他白白期待了好几场。
说起来,李斯对他这储君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恭敬和讨好,少了几分真诚的坦然。
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保持着“坚定不移的太子党羽,但与太子并未交往过密”的安全距离,似乎想打消君王的一切顾忌。
当然了,他对秦王也同样如此,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这在喜欢跟臣子将领打成一片的李世民看来,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他坚信,唯有真心能换真心,而只有让手下人对首领产生“无可替代的真心”,才能顺理成章让他们生出“坚定不移的忠心”。
李斯这一段为了明哲保身的安全距离,恰恰是秦始皇一离世、他就与赵高合谋背叛对方的危险距离。
总之,李世民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这春游,他还非要邀对方前往不可!
秦王闻言,神色淡淡看了李斯一眼。
李斯心头一跳,暗暗叫苦不迭,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太子竟会在此时提起春游一事!
他固然是坚定的太子党,也经常为了维护太子,在早朝上与宗室那帮人激情对喷。
但自诩人间最理智的他,不免担心:无论王上如今有多么宠爱太子,孩子的年龄毕竟摆在这里,一切都充满了漂浮不定的变数。
就拿昭襄王最疼爱的悼太子来说,谁能想到,一个活到成年的太子也会突然病逝?
所以,他看似把所有筹码,都押在了李世民这个小师弟身上,实则却又一直留着心眼,精心算计着每一次与太子的交往距离,好为将来一旦有变留条后路——
若是大秦储君出现变动,他也能以忠良大臣的面目,再次效忠新的储君,毕竟,他与前太子并无亲密私交嘛,一切都是为了大秦。
可先前那些春游,他找到合理的借口拒绝也就罢了,要是现在,还当着王上的面否认太子的话
他立刻恭声道,
“臣确有此意,还请王上恩准!”
秦王朝孩子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李世民递来的软乎乎小手,随口道,
“罢了,邯郸无甚美景可看,等回了咸阳,寡人明年再陪你们一起去吧。”
李世民立刻笑着乖乖点头,邯郸刚落到秦国手里,外出游玩也不太安全,他这话,只不过是诈一诈李斯而已。
李斯登时喜出望外,王上竟然要陪他
要陪他们一起春游?
这放在满朝文武里,也是头一份的待遇呀!
他深知这件事,能为自己在朝中新增多少名望,不由感激看了李世民一眼。
希望大秦的太子不要有变动,这样,他一定会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小师弟的!
略略闲聊两句后,李斯忙把文书呈上,禀告秦王:已经把近半年来,跟魏楚燕暗中有联系的赵国权贵巨贾查出来了。
秦王接过名单看完,冷哼一声,让他立刻安排人手,押送这些人阖族迁居咸阳。
李斯恭声应下,又取出另一份文书,
“这是从颍川郡新郑送来的,还请王上过目。”
李世民一听,立刻惊喜瞪大了眼睛,
“一定是张良送来的!”
秦王一目十行浏览完,含笑把它递给孩子,
“我儿慧眼如炬,为大秦拉拢了不少人才,张良,确实是当世大才!”
李世民骄傲扬起下巴,
“那是自然,孩儿眼光一向很好的!”
抛开他本身的识人本领而言,任凭谁按着史书记载来搜罗大才,眼光都错不了吧?
等反复看了两遍张良信中陈述的计策,他才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声,
“他竟能想出这样一个阳谋,真乃谋圣也!”
谋圣?李斯眸光一闪,骤然升起了一阵危机感,忙竖起耳朵听王上和太子讨论张良的计策。
先前,魏王想借韩国故地新郑权贵之手,在秦国发起一场配合他们伐秦的内乱。
而张良前往新郑后,凭借父辈的交情和自身的经营,成功说服了几个势力最大的权贵旧识,让他们放弃了与魏国合谋叛秦的念头。
意外之喜的是,他还从对方口中套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在魏无忌的孙子魏无知奉命、亲自前去煽动他们后,魏王竟又暗中派人前往新郑,试探魏无知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
也就是说,看起来无比重视这个侄子的魏王,实际上对他根本就不信任。
张良深知,如今的魏国朝堂上,位高权重的魏无知一心抗秦、计谋百出,又有其祖父信陵君立下的威名、深得民心,是最值得秦国警惕的对象。
于是,他决定利用魏王对魏无知这一支宗室的忌惮之心,回报给魏国一份大礼——
让秦国派出探子前去大梁,把魏王的人在新郑的一言一行,如实全部散播出去!
李斯走在离去的路上,忍不住连连悄声喟叹,他原以为,只有陈平是自己的同类人。
可现在一看,平日里温和无害的韩国贵公子张良,对人心的揣测拿捏亦称得上炉火纯青。
一时间他心头的危机感愈发浓重,只得暗暗激励自己:
秦国如今人才济济,再不加把劲就要被挤下去了,必须得再勤奋些!
秦王再次拿起信纸看了一遍,感叹道,
“张良只做一个郎官,着实太过屈才了,庆功宴上,寡人也该给他升一升官爵了!”
李世民忙笑眯眯点头附和。
要不说,秦王真是个深得官员们喜爱的好上司呢。
只要能为秦国立功,人家二话不说,就会主动把官职爵位田宅的赏赐砸下来。
他开口慢慢咂摸着,
“孩儿方才乍一看,只觉得这个计策平平无奇,但仔细一想,这个没有掺杂半分阴谋的计策,正是张良的高明之处——
以魏王诡诈多疑的性子,如果大秦按寻常的离间计行之,他恐怕还会反过来更加倚重魏无知。
偏偏这个阳谋光明正大,只是把魏王自己暗中做过的事,随风散播出去而已这样一来,不管魏无知本人对此事,会做出什么反应。在多疑的魏王看来,对方都只会有一种反应:他必定会对自己这君王生出不满”
魏王此人睚眦必报,一个被他认定了对他不满的臣子,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秦王颔首,
“魏无知手握兵权,在魏国拥趸无数,岂会轻易束手就擒?看来,大梁很快也要乱了。”
李世民却颇感遗憾地摇头,
“魏无知文武双全,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他对魏国一片忠心,若是魏王要杀他,恐怕他并不会反抗,大梁不知能不能乱起来”
如果对方愿意反抗,秦国反而还有机会把他拉拢过来。
秦王见孩子这皱巴巴的小表情实在让人怜惜,忍不住放下手头的文书,怀着惋惜的心情再次抱起孩子。
仿佛就在眨眼之间,从前手短腿短全身胖嘟嘟的孩童,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嗖地窜高一大截了。
他曾试探过有小孙子的隗状,得知再过两年,孩子就不会再让家人抱了,真有些无所适从而又万分惆怅。
这时,李世民趴在父亲肩头亲昵道,
“阿父,我那件正事还没跟你说呢,也是个
阳谋哦。”
秦王压下“吾家有儿初长大”的烦恼,笑问道,
“哦?说来让我听听,是针对何人的阳谋?”
李世民忙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当然是楚国呀!孩儿今日想通了,我们根本不需要派人去核实‘项燕有没有跟负刍勾结’一事只需顺水推舟,匿名把‘项梁与负刍结盟’的真消息传回楚国,传到项燕和楚王的耳朵里,他们自会做出反应”
秦王抓着孩子的小手,思索着沉吟道,
“我儿言之有理,若是项燕真与负刍勾结,楚王绝不会饶过他,但他若并未与负刍勾结,为了洗清嫌疑,必不能放过项梁和负刍不管是哪一种结果,楚国都会内斗得更激烈”
“到时等一方彻底战败,秦国便可挥师南下,将楚国收入囊中!”李世民眼中闪烁着璀璨的光。
秦王的眼皮忽地一跳,深深注视了孩子一眼。
直觉告诉他,往后更要对世民严防死守,绝不能让这小子偷摸混去楚国!
“秦王一行,已经离开邯郸了?他们现在到哪儿了?”齐王田建一边抚着琴,一边慢慢问道。
“回王上,他们昨日刚启程,往雁门方向去了。”心腹忙答道。
随着铮然一声尖锐的利响,齐王哐当推开断了一根弦的九弦琴起身,眼中浮出冷森森的笑意,
“往雁门去了?哈哈哈!秦王自以为征服了韩赵之地,下一步就能灭我齐国与山东三国,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寡人终于无需再忍了!”
心腹忙问,
“王上,现在可要通知相国,让那颗棋子带人前去”
“让他立刻谋划一番,在路上等着嬴政,送他和那两个不识好歹的狼崽子上路!”
“是!”心腹急急离开。
“慢着!”齐王忽又出声道,
“寡人到底与嬴政兄弟一场,舍不得他父子三人受苦,记住,给他们留个全尸!”
到时天下皆知,人是他国之人杀的,与他这重情重义的齐王有何干系?
八面威风的秦王父子,恐怕到死都想不到,连他们的尸体,也会成为自己树立“重情重义”名声的垫脚石!
看着心腹的背影,齐王心情舒畅抚着美髯,满面春风地大笑起来,
“刚招惹了一堆亡国仇敌的强秦之主,竟敢离开咸阳到处闲逛,真乃天助我大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