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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夫人听闻过不少有姬妾之家的龌龊事,实在不愿自己的女儿卷入那种泥潭之中。

太子固然样样都好,只可惜他是太子,将来还会当上秦王——

后宫子嗣涉及到一国的江山稳固,哪有君王空置后宫只为一人的?

总之,她绝不会拿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冒险。

浑然不知母亲已经忧虑得那么长远的蒙嗣音,却立刻咽下糖糕接过了话头,

“咦,医术高超的大才么?孙思邈?”

李世民笑了,孙思邈是大唐有名的医者,哪会出现在战国时期?

不过,他不动声色问道,

“哦,孙思邈很厉害吗?我想去见见他,请他来救我的曾祖母。”

蒙嗣音歪着脑袋努力想了很久,摇头道,

“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认识他。”

只是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个名字而已。

蒙夫人愈发忧心了,她这女儿聪明乖巧,却经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真让人发愁啊

蒙嗣音见李世民露出遗憾的表情,忙又补充道,

“不过,我在一本书上看过,长桑子一脉有弟子隐居在秦岭山中,听说他们能医治死者,厉害叭?”

李世民的眼睛倏地一亮,

“长桑子一脉,还有传人在吗?”

相传,长桑子曾追随上古仙人赤松子修行医术,那位神医扁鹊,便师从于长桑子。

然而,扁鹊把对方传授的诊脉一法发扬得熠熠生辉,却未能学精对方最擅长的药理之法。

正因如此,身为扁鹊一派门人的夏无且,最擅长的也是脉学,而非药理。

他能精确诊断出病患的病情,却无法对症配置出最有效的药方。

偏偏要想治病,这两步缺一不可。

蒙嗣音取了一个糖糕塞到母亲嘴里,稚气满满点头道,

“当然有啦,不信我把书拿给你看!”

李世民忙请对方把书找来。

是一卷薄薄的竹简,边缘泛黄,字迹也有些褪色了,看得出来颇有些年头了。

蒙夫人见太子抚着竹简不语,忙开口解释道,

“这是阿音的曾祖父留下来的,若是太子不喜竹简,我这就让人把它抄录下来。”

李世

民忙回过神来,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打开竹简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这卷竹简,他心中顿时升起了无限希望:据编撰此书的人说,长桑子一门最擅长药理的一脉,两百多年来一直隐居在秦岭山中,代代相传并未断绝。

如果能找到这一脉的医者,华阳太后的病是不是就有救了?

自己对秦王这一世寿命的隐隐担忧,是不是也能一扫而空了?

若是对方愿意像许朴一样开班讲学,那秦国就能涌现出许许多多的药理医者,到时,天下百姓也能少受病痛的折磨了

他兴致勃勃问蒙嗣音借来这卷书,就急匆匆告别走出蒙府,打算拿回去给秦王看看,劝他派人手去秦岭寻人。

然后刚走到马车前,原本安静待在他肩头的威风,突然扔掉糖糕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

然后,头朝上垂直着升上天空,再飞快俯冲着撞向车厢。

李世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让侍卫把它捉住,威风拼了命地挣扎着,发出哀戚的悲鸣声。

随着它的异常举动,大家很快就发现,四周的天上,陆续出现了越来越多行为反常的鸟类。

而原本只有行人的街道上,也霎时涌出了大量疾奔乱窜的猫狗老鼠,它们像发了疯一样拼命朝各个方向跑去,而那些鸡鸭竟然扑腾着翅膀飞上了树

这怪异的场面震得侍卫们瞠目结舌,恍惚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时代的人不懂发生了何事,李世民却是懂的。

他骤然瞳孔一缩,飞快朝前方一处水井奔去——

本该平静的水井中,正在持续地汩汩冒着气泡,还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味。

他心中猛地一沉,必须赶快回宫!

章台宫中,秦王正蹙眉执笔蘸墨,在给齐王田建写信。

他曾听闻,有从齐国出海的人见过仙山,想来,山中仙人必能救华阳太后一命,想托齐王帮他打探一下消息。

一个个圆润华丽的齐篆文字,在君王骨节分明的手中笔走龙蛇,如同蛟龙在纸上舞动。

然而,信才写到一半,李世民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殿来,大喊道,

“阿父,出大事了有地动要来了”

秦王的手一晃,洁白的纸上顿时洇了一团乌黑的墨迹。

下一瞬,毛笔被啪地丢在了案桌上,君王已经脚下生风走下殿抱起了孩子,

“地动?”

李世民心急如焚,

“对,想来是北方边境快出现地动了,阿父快下令让北边郡县疏散百姓吧,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现在的种种异常,群鸟乱飞、鸡鸭上树、猫鼠同行、井水冒泡……无一不与地动来临前的征兆吻合。

他宁愿这是一场小题大做的虚惊,也不想看到秦国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惨死在地动中。

秦王目光幽邃注视着孩子童真焦急的面庞,伸手轻拍他的后背给孩子顺气,沉声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先别急,慢慢告诉父王:你是怎么知道有地动的?又是怎么知道,地动会发生在我大秦北方边境?是何人告诉你的?”

第66章 还是趁早回去的好,免得又跟寡人吵架……

第67章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

“前几日,孩儿碰到过了一位高人”

他把今天看到的种种异象,假称是得了“高人”的点拨,这才知道它们是地动来临前的预警。

秦王从未听过这种怪异言论,不由沉吟道,

“鸡鸭上树,井水冒泡这等异象,果真与地动有关?那位高人姓甚名谁?他又是怎么看出来,地动会发生在我大秦北境的?”

李世民此刻心急火燎,根本顾不上慢慢给父亲解释,只好换了一种秦王能迅速接受的说法,

“阿父,孩儿不知道!那位高人一说完就消失不见了孩儿当日,并未把这事放在心里,一时间就忘了告诉你哪知,他说的情景今日全都出现了,恐怕,真是位不得了的得道仙尊呀”

秦王果然面色一凛,颔首道,

“原来是这样,想来,正是我大秦龙气丰沛,得了天上神明的另眼相待,仙尊才会特意下凡来警示我儿”

他立刻下诏,命人快马加鞭赶去最北边的仇由、晋阳几个郡县,通知官吏们速速迁移人口避灾。

同时,又召集官员前来,商议地动的灾后备用方案。

李世民走出殿中,仰头看着天上乱作一团的乌泱泱飞鸟,心中并不轻松。

因为,这些异象只能预警,即将有地动到来,却无法预警具体会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到来。

他口中的“北地边境有地动”一事,也仅仅是根据史书上的记载,自行推测出来的——

秦王十七年,赵国代地发生了一场大地动,造成“台屋墙垣泰半坏,地坼东西百三十步”的惨烈后果。(1)

而紧邻代地的秦国仇由等地,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殃及,以致于当年出现了“民大饥”。

可现在是秦王十五年。

他压根就无法确定,在如今的这个时空里,那场代地的地动,会不会也像华阳太后的病一样,恰好提前到了现在?

只能赌一把了,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六日后,北境数个郡县传来快马急报:地动了!

而由于时间太过紧迫,百姓又舍不得抛下一羊一柴走得太慢,导致未能赶在地动到来之前全部离开,事发当日,仍有近三成的人没有及时逃出来。

可即便是这样,仅凭一些肉眼可见的异象,就能判断出精确的地动位置,为秦国减少了七成有生力量的消亡——

此事看在秦国君臣眼中,也俨然是天大的神迹了!

为此,秦王还特意设祭坛焚香,亲自叩拜祭祀,以感激那位仙尊的警示之恩。

他又命奉常将相关异象记录在册,将它定为与星象并行的观测地动方法

李世民怀着心事走进正殿时,秦王正在与韩非李斯商议救灾一事。

当然,按照当今列国的惯例,是没有“赈灾”一说的。

所谓的救灾,其实也只是朝廷派人前去灾地,修缮城墙、救出生者、坑埋死者,以免无人收拾而引发大规模疫病,继而给朝廷管理带来巨大麻烦。

至于施粥赈灾、修房屋、救治伤患,在这个诸侯割据的乱世,是绝不会出现的——

就连李俚变法提出的低价常平仓赈灾策略,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还能指望免费的赈灾出现吗?

李世民一进殿就发现,此刻殿中的气氛,全然不似往日那般融洽。

因为,韩非竟提出了“赈济灾民”的主张,正在跟秦王据理力争。

满朝文武之中,秦王对韩非的容忍度,堪称是最高的,对方虽然性子有些倔,却是真正的治国大才。

但此刻,年轻的君王也不免沉下了脸,

“左相乃是法家大才,寡人记得,你当年就在《五蠹》一书中提出,‘绝不能以宽和之政,治急世之民’,为何,如今却频频向寡人提出,要以儒家之仁道治民?”

殿下的李斯急忙垂首,默默不言。

韩非提倡“不期修古,世异则事异”,来到秦国后,竟从一个坚定支持严刑酷法的真法家,变成了一个时常劝谏君王以仁义收服人心的“假法家”。

但王上竟能容忍他这么多年

深谙“疏不间亲”的李斯,当然不会在任何场合,主动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

韩非俯首拜道,

“当年,王上邀请臣入秦之时,臣就说过,秦之朝局,与韩国朝局迥然各异。

在韩国,满朝皆是‘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之徒,举国尽是,散漫于政务之吏,臣提倡严于律法、严加管教,乃是对症下药。(2)

可韩国的药,并不适合秦国服用。

如今韩国已灭,灭赵也近在眼前,天下一统指日可待,届时,‘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王上身为身居中央的圣人,自当以笼络四方人心,为第一要务。(3)

此番因王上和太子的功德,才得了神明的示警,让我大秦避开了一场巨大的灾祸,北地边关万民必定对朝廷,感恩不尽”

秦王听到此处面色稍霁,主动给了韩非一个台阶下,

“我大秦得了如此机缘,让北地七成民众从地动中逃生,又何尝不是一种仁德?爱卿不必再议此事。”

说着,君王朝正听得入神的李世民招了招手,示意孩子上来。

“不!王上若是趁此机会,命人赈济受灾的百姓,再助北地修屋舍,必能事半功倍”韩非执意坚持道。

先前,太子只是给了一张龙骨踏车的图纸,就能让韩国之民念念不忘数年。

以致于,秦国灭韩时只消略施小计,便有无数韩人义无反顾抛弃母国前来投奔。

此事,让他更坚定了当初的看法:

秦国贯行商鞅之法百年,严法和积威早已深入人心,正所谓万事盛极而衰,若再往上增添严法威势,恐怕会适得其反,秦国日后要想稳固统一后的社稷,缺的正是这份当世最稀缺的“仁”。

比起施行“仁”得到的收获,其实朝廷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不足为提。

他知道,想扭转秦王的观念还需要时间,好在,王上近年来已颇有松动之意,所以,他不想放过眼下这个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不试一试,怎知能不能成功?

秦王一听,面色霎时又不好看了。

要知道,这还是一个尚未建立后世帝制的奴隶制时代。

数百年来,深知钱粮才是立身之本的诸侯,绝不可能像大一统时代的帝王一样,把争夺地盘的警惕目光,转而投放到民众身上。

统一天下后的秦始皇,会主动开设常平仓赈灾维持社稷稳定,但如今的秦王,只愿以少许“一次性投资”来俘获人心,却不想把襄助百姓一事常态化,以免会拖垮朝廷。

李世民瞅着秦王的脸色很黑,忙咚咚跑上殿,赶在父亲开口前扑向他,脆生生喊了声“阿父”。

韩非本想再劝的,见状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他悄悄看向李斯,想暗示对方跟自己一起劝,李斯却笑眯眯移开了目光。

秦王没好气地转身接过冲来的李世民,把孩子抱了起来,冷冷斥道,

“坐回自己的位置去,寡人没空!”

李世民才不呢。

他用可爱的小脸在父亲怀中蹭啊蹭,想把韩非拱起的这一番怒火,先帮君王按下去。

他来这里也是打算劝谏的呢,当然是父亲心情越好,成功的机会越大啦。

他扭着小脑袋在父亲衣襟上拱啊拱,像只软乎乎的小猫。

这样一来,秦王确实也顾不上训斥韩非了,因为,孩子在他衣襟上蹭下了一堆口水!

秦王满眼嫌弃把李世民“端”得远远的,语气里的不满都快溢出来了,

“世民,你今年才只有两岁吗?”

李世民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朝父亲尴尬一笑。

嗐,一个没注意,一低头口水就出来了,他真不是故意的。

李斯瞅准时机,忙上前请示道,

“王上,救援灾区一事刻不容缓,还请您尽快派人前往北地各郡县。”

秦王这才把孩子收回来抱在怀中,坐下来冷声道,

“可,你现在就去找隗状核计人数,让他今日速速把人派出去。”

李斯不动声色躬身道,

“臣遵命。”

说完就拜了个礼,转身朝殿外走去。

王上方才特意把韩非召来,显见,是想把救灾一事交给对方督办的,现在却明晃晃绕过了他,把此事交给了隗状

可见,韩非今日提议的“赈灾”,确实触及了王上的逆鳞。

李斯暗暗警醒,告诫自己千万要记住,这是一条绝不能踩的底线!

秦王当场给了韩非一个下马威,本是想用君威稍稍震慑他的。

哪知,李斯刚转身离去,对方却马上又开口道,

“如今正是朝廷赈灾的好时机,请王上派人押送粮草与救灾队伍同行”

秦王眼眸微垂,紧绷着脸冷声道,

“此事,等打完了六国再说吧,我大秦的粮仓里,如今只有军粮,并无赈灾之粮,爱卿还是先回去吧。”

拨粮赈灾?在中原格局,未彻底分出个非黑即白的胜负前,秦国绝不可能罔顾国本、本末倒置,做出这种徒然的善事。

韩非正想再说什么,李世民急忙转头,朝他一个劲眨着眼睛。

韩非心中忽地一动,太子自幼就十分仁善,而在整个秦国之中,此事,恐怕,也只有他能劝得动王上了

他立刻放弃了继续顶撞君王的念头,从善如流告辞离开了殿中。

“呵!”等他走远了,秦王冷哼一声,把孩子放到地上,找了个舒适些的姿势坐回龙椅上,双手交握看着李世民,

“怎么,以为支走了你的韩师兄,就能在寡人耳边吹风了?如果你也想劝我赈灾,还是趁早回去的好,免得,又要跟寡人吵一架。”

李世民再次扑上来紧紧抱住父亲,软声软气地请求道,

“阿父,孩儿确实是这么想的。我听闻,北地民众遭此大灾,不但房屋毁却大半,连地里的庄稼也十有八九保不住了,如果朝廷不赈灾救济,他们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说着这话,他的声音也渐渐哽咽了起来。

史书上短短的“地动,民大饥”五个字,却意味着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消逝,天灾无情,百姓何辜!

秦王抽出被孩子扑来压住的双手,瞪他,动不动就哭!

然而下一瞬,君王只能无奈轻叹着,终究伸手把他温柔抱住了,

“寡人知道,你自小就是个心善的孩子,可是,上回我就告诉过你了,朝廷若是破了开仓赈灾的口子,往后,旱灾洪灾蝗灾地动,样样都要开仓放粮,我大秦一旦粮仓空空,还能拿什么来征服天下?”

李世民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父亲,

“孩儿知道阿父的苦衷,但我曾在梦中,听过这样一句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听来实在让人心碎阿父,孩儿不想看着大秦的北地变成白骨遍野之地,我愿意把这几年存下的赈灾粮捐给朝廷,请你再帮我添上一半,送去北地救救他们,好吗?”(4)

他把封地收上来的田赋,全放入了仓库当备用的赈灾粮,积累到现在,也有近十万石了。

秦王静静与孩子澄澈明亮如清泉的目光对视,半晌,摇头为孩子拭泪,

“不好。让世人白骨露于野的,是这绵延数百年的战火,只有终结乱世,生民才会过上安稳的生活,所以,寡人的粮食要留着打仗,无法答应你这要求。

而你那一成的田赋,想救这么多人,无异于杯水车薪世民呐,一个没有结果的希望,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出现。”

李世民双眼饱含热泪,道理他都懂,可这次受灾的足足有二十多万人,除去可怜死在地动中的,那些回去重建

房屋的人,也要有粮进肚才能活下去

滚烫的泪水,啪嗒一声掉在了秦王的手上,君王线条流畅的手背微微一颤,胸/膛间忽地抽起了丝丝缕缕的心疼。

这孩子,从小到大流了这么多回泪水,那些泪水,没有哪一回,最后不是滴到了他心里的。

他一个当父亲的,哪能做到心如止水冷眼旁观,任由自家孩子伤心哭泣?

李世民刚想提出另一个解决粮食的办法,秦王就轻拍着他的后背,叹息着率先开口道,

“好了,既然你一心惦记着那些灾民,寡人今年就免了他们的税赋,可好?此举,想来也能动摇赵国边境民心,若是再多几个叶腾那样的献城之人,倒能从因此而省下的军粮里,把这些税赋挣回来。”

李世民不由欣喜万分,急忙谢过父亲,又趁机提出了一个请求,

“可是,北地今年庄稼尽毁,纵便阿父免了今年的税赋,灾民也要吃饭才能活到明年秋收啊,倒不如”

他亲昵揽住父亲的脖颈,凑在君王耳边嘀咕了好一阵。

秦王听完,眼角眉梢终于露出了几丝愉悦的笑意,满意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

“也就你这小机灵,能想出这般刁钻的主意,有趣!”

李世民奋力挣脱父亲的魔爪,鼓起小脸提醒他,

“我都七岁了,七岁!不是两岁!”

秦王冷嗤一声,示意孩子看自己衣襟上的口水印,

“七岁的人,还会把口水滴到寡人衣袍上?”

李世民立刻光明正大耍起了赖,

“阿父衣袍上沾的,分明就是孩儿的泪水,才不是什么口水呢,哪有大孩子还流口水的?”

说完,他就马上迎着秦王怒瞪他的眼神转移话题,催促父亲快些下诏

随着一道诏书的发布,秦国的豪强公卿们立刻兴奋了起来——

秦王有令,此次北地数郡县受灾严重,秋田尽毁,青黄不接难以为继,朝廷决定以爵位,向国中富户征募粮食。

凡纳粮一千石者,皆计入军功赐爵一级。(5)

当然,秦国对授爵之事一向慎重,对此次征粮也设了上限:每户只许捐一千石,也只会赐一级爵位。

但可别小看了这一级爵位。

世间豪强富户们攀比的,从来不是吃饱穿暖,而是那些能代表他们尊贵身份的奢侈物品,比如,爵位。

秦国百年重农抑商之下,商业氛围本就不浓,至今糖铁纸等暴利工坊,也一直掌控在朝廷的手中。

如此一来,在五大夫遍地走的咸阳城中,爵位的高低,就成了比财富的多少更值得炫耀的事。

譬如,那些原本只是个六级官大夫的,现在只需缴纳一千石粮食,就能得到七级公大夫之爵。

从此,就能获得“见县令而不拜”的特权,哪能不个个趋之若鹜?

短短两三天时间,仅咸阳一城,就收到了捐来的数百万石粮食,李世民高兴得不行。

秦王按约定留下一半,用来补偿朝廷赐爵的损失后,即刻派人押着粮食去赈灾。

而韩非也自告奋勇跟着车队出发了,他虽知秦吏大多奉公守法,但终究担心有硕鼠趁机中饱私囊——

这些都是百姓的救命粮啊!

再者,如今正值两军交战之际,他也想趁此机会宣扬秦王的“仁德”,好让对面的赵国诸地人心浮动

夕阳西下,道路两旁本该金黄饱满的田地里,只剩下些颓废的枯枝残穗,无声地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气息。

道路倒是清理过了,一辆无盖的平板牛车慢吞吞颠簸着往前走去。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端正倚坐在车上闭目养神。

坐在他旁边的一名少年气鼓鼓道,

“世人都说秦国残暴不仁,我看呐,那赵国才叫视人命如草芥!这趟赵国地动的灾情,远比秦国那边严重多了,代地城中死伤者不知有凡几,我们好心好意去帮他们,狗官竟敢把我们赶出来”

他身旁一名年长些的青年听得耳朵嗡嗡地响,不禁扯了扯他的衣角,

“好了当归,勿嗔勿怒,平心静气!师父带我们前来救济世人,是出乎悲悯之心,既然赵国不需要帮助,我们回去便可,何须抱怨他人?”

少年深吸一口气,两口气仍旧咽不下这口浊气,正想开口再骂赵王,老者却睁开眼看向青年,反问道,

“决明,谁说我们要回去的?”

被称作决明的青年一愣,看了看牛车前行的方向,惊疑不定道,

“老师,这我们不是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吗?”

老者长叹一声,再次看向被身后已经看不到的城门方向,摇头道,

“不,我们正走在去仇由的路上。”

决明和当归大为震惊,这时,驾车的中年汉子也猛地一勒缰绳,转头惊呼道,

“什么,要去仇由?难道,我们要去帮秦国?可是老师您,不是最不喜欢秦国的吗?”

老者收回了视线,回身目光灼灼看向他,

“是。老夫原本认为,秦国一贯嚣张跋扈,屡有恃强凌弱之举,是列国之中,我此生绝不会襄助的那一个。可如今,老夫获悉秦王赈灾的义举,方知晓天地之广大,世事人心之多变秦国今日这番体恤庶民的气度,已让老夫甘愿折服了,厚朴啊,快赶路吧!”

第67章 阿父谬赞了,谬赞了(擦汗)寡……

第68章

“这么说来,前去北地救治我秦人的南星子师徒,亦是你的同门中人?”秦王轻叩着案桌,盯着殿外的濛濛细雨若有所思。

夏无且却是满脸振奋道,

“禀王上,确是如此!臣这一脉的传人扁鹊,擅长的乃是脉诊之法;南星子一脉的传人山苍子,却最擅长药理之术。

只可惜,后来山苍子的大徒弟被鲁国绑去为国君治病,最后惨遭陷害死在了宫中,他们师徒从此便隐居避世,不肯再为王族效力”

他俯身激动拜道,

“没想到,如今南星子竟愿出山襄助秦国,此乃天赐良机啊!臣斗胆,愿前往北地把南星子请来咸阳,有他在,太后的病”

秦王眼底立刻漾起几分惊喜,追问道,

“你是说,南星子能治好太后的病?”

“是!有他在,至少能多上几成治愈之机”

“善!”秦王倏地一敲案桌,“夏无且,你仍旧去华阳宫看护太后,寡人明日亲自去一趟北地!”

第二日雨停了。

天刚蒙蒙亮,章台宫宫门外,秦王负手而立,黑着一张脸看着面前的几辆马车,

“寡人不是去郊游的,没空带你和这堆东西去。”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他便果断拒绝了孩子想同行的请求,哪知,世民竟敢自作主张,偷偷张罗着要跟自己一块出门!

遥想当年他做太子时,哪敢像这小家伙一样,屡屡在君父面前恣意妄为?看来是对他太好了!

正在指挥士卒搬运药材上车的李世民,急忙跑过来仰望父亲,

“阿父,就算有神医在世,少了药材,也救不了北地的百姓啊,孩儿必须带着这几车药材”

秦王垂首对上这双澄亮的眸子,面无表情道,

“寡人已经说第五遍了,我要快马赶去北地,请人来咸阳为你曾祖母治病,没空带你这堆东西,也没空带你同行。”

李世民马上紧紧抱住父亲的腰,眼巴巴撒着娇恳求道,

“可是,孩儿担心你一个人请不来南星子,我想陪你一起去嘛。”

按照惯例,这种甘居深山不求名利的高人,都有着远超常人的坚定意志和难解的心结,这趟,医家虽然愿意出山救治灾民,却不一定愿意奉召为显贵看病——

就拿农家的许朴来说,如果不是有荀子在咸阳,恐怕他这一生,也会继续淹没在史书的记载之外,至死也绝不会出山为某一国效力。

秦王听完,气得冷笑了一声,

“是么?寡人亲自去请都请不来的神医,有你这小小一个孩童跟着,就能请来了?”

李世民咧牙,露出一个粲然的纯真笑容,

“阿父虽然风姿不凡,令人观之可畏可孩儿长得比你可爱呀,万一,神医南星子很喜欢我这种孩童,孩儿一劝他就来了呢?”

秦王神色淡漠,掰开箍在自己腰间的两只小手,

“你当人人都像寡人这般纵容你?行了,要走就快些上车,寡人要启程了。”

李世民乖巧点头,

“好的好的,快了快了”

嘴上这么答应着,他却再次紧紧抱住了父亲,不让他能够举步登车。

也并未喊停一旁忙着装药材的侍卫,打定了主意,要带这一大批药材同去。

虽然秦国这趟在派人救灾时,为了避免发生疫病,也会在灾区大量熏药草,甚至,还给百姓提供了些清热的药汤和祈福的符水。

可他知道,那些在地动中受伤的百姓,只靠那点药汤是远远不够的,他们还急需各种草药来帮助止血安神恢复。

几年前,他就凭借前世的经验,让人在自己的封地上,种植了不少从山中挖来的野生药材——

几乎都是跟各种常见病症有关的药材。

先前,北地那边缺少懂得合理用药的医士就算了,现在既然有医家的人在,这些药材就能派上用场了。

他必须带着它们去。

孩子这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着实让秦王感到头疼,他冷着

脸吩咐蒙恬,

“把太子抱上车,马上出发!”

这时代,医道还十分落后,人们只能代代在巫和医之间胡乱摸索着。

君王这回为了保住更多的劳动力,已经听了韩非的建议,给灾民们发下了汤药和符水,自忖已是万无一失。

心急如焚的他,哪愿意再浪费时间等药材装车?

蒙恬立刻奉命来抱太子,李世民却用力抓着父亲腰间的黑龙纹玉带钩,踢着双腿焦急大喊道,

“阿父,再等两炷香时间好吗?两炷香就够了!”

按照夏无且的诊断,太后这病并非急症,至少也能再熬上数月——

而北地那些等着药材救命的百姓,却极有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因救治不及时而丧命,他无法确定,医家的人是否带去了足够的药材。

李世民当然很在意曾祖母的病情,但他也在意那些百姓的伤情,所以,天还没亮就悄悄跟在父亲身后起床,偷溜出来开始命人装车。

这不会影响华阳太后病情的两炷香等待,也许,能救下北地很多伤患的性命

李世民反抗得非常激烈,不敢下重手的蒙恬,一时竟然抱不走他。

秦王剑眉一蹙,正想命蒙毅也来帮忙,却听“咔嚓”一声,骤觉腰间束缚一松。

君王立马沉着脸低头一看——

连接玉带钩的铜错金银嵌绿松石系带,断了!

蒙恬双目圆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但也趁机凭着一股巧劲,成功把李世民抱离了君王怀中。

李世民举着手中的半截系带,一脸的茫然无措,

“阿父,对不起”

救命啊,他怎么把秦王的腰带扯断了!

可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秦王伸手拽住散乱的衣袍,瞪他。

但见孩子眼中已经溢满了愧疚自责的泪水,倒也舍不得再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说时迟那时快,蒙毅已经取下自己的带钩上前,三两下就迅速帮君王系好了。

然后,他捧着黑龙纹玉带钩,恭声请罪道,

“还请王上恕臣鲁莽,请您稍等片刻,臣这就回宫取新带钩。”

秦王心中稍安,颔首赞道,

“爱卿有勇有谋,该赏!罢了,你带人陪寡人进去吧。”

按理说,君王出行前,是要先占卜凶吉的。

但他今日心急如焚,一心想早些赶去仇由,就没召太史令前来占卜。

没想到,临行前却突发了这样一场意外,终归让秦王心头难安。

他决定亲自回去换身吉利的衣裳和带钩,再让太史令占上一卦——

想来,上天不让他此时出发,必然是有道理的。

这样想着,他走来摸了摸李世民的小脑袋,语气冷冰冰道,

“好了,别哭了,寡人又没打骂你。”

李世民抬袖拭泪,泪眼汪汪望着父亲,

“阿父,对不起,是孩儿太莽撞了”

好了,君王又心软了,他叹息着抱起孩子,为他擦拭泪水,放软了语气,

“罢了,这等意外之事,也未尝不是一种预警,并非我儿之过,寡人不怪你你安生与蒙恬待在此处,我去去便来。”

这一刻,李世民感受着无限包容的父爱,泪水愈发滚滚而下流个不停——

下辈子,就算他不能当秦王的父亲、好生弥补他的童年,也还想再做对方的孩子!

趁着父亲回宫的间隙,李世民也没闲着,又命人多装了两车药材。

等秦王换了身乔装出行的服饰走来,天色已渐渐大亮,药材也全都装好了。

李世民跟父亲一起,踏上了前往北地的路程。

半夜起得太早,马车刚出咸阳没多久,小小孩童就困得趴在父亲怀中,美美地呼呼大睡起来。

秦王动作轻柔换了个姿势,好让孩子睡得更舒适几分。

他抿着薄唇目光幽邃看向车窗外,思考着到了那边,该用什么法子打动南星子,让他肯进宫为华阳太后治病。

当然,身为一国之君,他愿亲自前去邀请对方入秦,心头考量的东西,本就比旁人更长远几分:

若是能说服对方留下来,甚至,让医家也如诸子百家那般开班授学,治病救人的医术之道,何愁不能弘扬?

到了那时,秦国军中配置的救伤巫士,也能全部换成医家弟子。

虽然,笃信神明的他不太愿意承认,在救治病患一事上,“医”比“巫”更厉害。

但事实就摆在这里,他的父亲请大巫跳了数月的傩舞驱邪祈福,也没逃过病逝的宿命。

也正因为这样,他才矛盾地一边信着巫士,一边却挖掘出夏无且这个扁鹊门人留在身边

这时,马车突然嘎吱停了下来。

秦王目光一寒,正要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蒙毅已快步走来回禀,

“王上,前方有山泥挡道,似乎还有两辆马车被埋住了,带队的士卒正在清理!”

秦王下意识朝道旁高耸的山坡眺去。

近日连下了几天的雨,山体被冲刷得太过松软,确实很容易滑坡。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沉声吩咐道,

“此地不宜久留,多派些人手打通道路”

顿了顿,又道,

“若马车里的人还活着,便顺手救一把。”

被急速下滑的坡体泥石掩埋的马车,恐怕早就损毁严重了。

士卒要清道,自然要把这两辆无用的挡道马车丢掉,这样一来,对方就只能靠双脚走到下一座城池。

这样的事情,搁从前,秦王并不会放在心上。

但以他对世民这孩子的了解,若是知道他做了这么一件事,恐怕又要生气哭泣了

还是派人把对方,送到一个就近的城池吧,省得自己一个当爹的,整日被一个当儿子的唠叨。

当然,君王这么做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在足够多的士卒共同努力下,那两辆被埋得极深的马车,很快就被救出来了。

两名车夫和车上乘客共死了五人,但从每辆车里,各救出一个虽然狼狈不堪、但还活着的人

秦王今日出行,原本是想以君王身份,光明正大去见南星子的。

但腰间带钩被李世民扯断后,他回去找太史令占了一卦。

对方提醒他,这卦象有些奇

怪,暗示“君王出门时,埋名隐姓方为大吉”。

秦王深信不疑,当即换了一身看不出君王身份的富贵衣裳,换了辆低调的马车乘坐,连带钩也没再用龙纹的。

而随行护卫的披甲卫尉军,也被他改成了中尉军里的精锐——

穿着寻常皂袍的中尉军,看起来更像秦国贵族蓄养的私兵。

而他现在的新身份,是一名叫“秦不猜”的咸阳卿贵门下的幕僚。

是以,当获救的两人恳求蒙恬兄弟、带他们来谢恩时,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秦王。

据对方所说,他们原本有四辆马车同行的。

哪知行至此处,山坡上突然涌来漫天的石块泥土,走在外侧的两辆马车,顷刻间就被巨大的冲力推下了悬崖。

秦王听完不由眼眸微颤,努力做出亲和状安抚了两句,便话锋一转,问他们是何时出事的。

在得知对方的出事时间后,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默看向了怀中睡熟的孩子。

这些人,约摸是卯时三刻出的事。

算算时间,如果自己没被世民拖住脚步,没回去占卜换衣耽搁,那个时辰,刚好会走到这段路。

到了那时,被滑坡的山体掩埋,或冲下山崖的人,也许就会变成自己吧?我儿真乃寡人的福星也!

秦王担心此处还有滑坡之事,很快三言两语打发了对方,下令即刻启程。

由于这些人是要往宜阳方向去的,正好与他们同路,他下令让人严加监视,顺道捎上了对方

李世民醒来听闻了秦王的做法,果然高兴得迭声大夸他“有侠义之心”。

秦王为孩子理着额头鬓角杂乱的头发,淡淡道,

“寡人又不去做游侠,侠义之心于我何用?我这么做,不过是想为我儿积些福报罢了。”

世民已经平平安安长到了七岁,他也许久没再做过那个怪梦了。

可他深埋心底的隐忧,并没有因此而稍解。

因为,“梦里的大秦太子世民,到底去了何处”这件事,已经折磨了他数年。

他怎么也想不通,以世民的才能和聪慧,岂能被子婴夺权?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绝对不想看到、也不敢去想的事情还好,那只是一个梦,而他的太子,还好端端陪伴在自己身边。

李世民闻言,却一脸认真看着父亲,

“可是,凡事论迹不论心呀,阿父肯伸出援手救人,在孩儿看来,确实是大义之举!”

秦王摇头轻轻笑起来,

“你这孩子,打小就非要认这些仁义的死理,若是早生个几百年,恐怕,儒家会由你来创立吧?”

李世民忙摆着小手,

“不不不,孩儿岂敢跟古之先贤相提并论”

他前世登基后,自觉文治是自己的薄弱一环,便日夜不辍勤于读史、频频召集群贤交谈但他虽以周孔之教治国,却从不妄想,要成为儒家宗师啊!

秦王面带戏谑,捉住孩子一只可爱的小手道,

“原来寡人的太子,也有谦虚的时候,但在寡人看来,我儿满腹经纶,满腔仁义,古之先贤,不如我儿多矣!”

李世民汗颜不已,忙用另一只小手虚虚擦了擦额间并不存在的冷汗,连称“阿父谬赞了,谬赞了”。

秦王却一本正经道,

“寡人说的是实话,若是他们比你厉害,为何又不敢跟你生在一个时代,公平地比一比谁更仁义?”

啊这,杀人诛心啊!

李世民啼笑皆非,忙伸手捂住了父亲的嘴。

可怕,秦王嘲讽人的功力又暗暗上升了!

还不等秦王瞪他,李世民忙开口胡乱找话题打岔,

“阿父,你问了那两人姓甚名谁吗?他们是秦国人吗?”

秦王没好气地一把推开正捂着自己嘴巴的小手,

“你难道要我用腹语,来回答你这话不成?”

李世民忙回给他一个尴尬而不失优雅的讪笑。

秦王颔首,

“问了,都是魏国人,据称是来咸阳访友的,一人叫魏信,一人叫刘季。”

李世民听得怔然一愣,什么,刘季?

是他知道的那个刘季吗?

走在队尾的一辆马车里,蒙恬派人把药材腾挪出一些,让这两人坐了上去,自己则亲自骑马,跟着这辆马车而行。

早已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刘季,半窝着蹲在逼仄的车厢里,心里骂骂咧咧爹娘老子的乱叫了一通。

先前,萧何极力劝阻他来秦国,最后,只借给了他能去大梁的盘缠。

他这趟,本想跟着贵人求个富贵的,哪晓得,差点把宝贵的命都搞丢了!

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努力奋斗改命了。

以后,老头子想打就打吧,反正他长了腿能跑,做个混混痞子是不体面,但能保命呐!

借着车内昏暗光线的掩饰,他悄悄朝一旁同样满身不堪的贵人瞧了一眼,暗暗撇了撇嘴。

屁的个贵人!

他好不容易凭着本事攀附上对方,这趟还以为能见见秦王,还想在对方面前先设法留个好印象呢,哪晓得跟着来了咸阳一遭,就跟做贼一样,悄悄见了个被赵国抛弃的公子。

连秦王的头发丝都没见着,还莫名其妙差点被山泥活埋了,一车三个死了两个,还好他命大!

他口中的贵人,原本正一动不动仔细打量着车中的药材,这会儿,终于动了,伸肘碰了碰刘季的胳膊,压低嗓音道,

“你来说说,那秦国幕僚,运这些药材往北边走做什么?”

刘季忙换上恭敬神色,小声胡诌道,

“小人猜测,他八成是想趁火打劫,把药材运去代地高价卖给赵人。”

贵人紧紧皱着眉头,

“卖给赵人?秦国不是不许百姓胡乱经商的么?”

刘季眼珠一转,

“可那个姓秦的说,他是咸阳一位勋贵的幕僚,想来,并不在不许经商之列。”

说起来,他倒是想路上偷偷再找个机会,去结交一下那个姓秦的呢。

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呢?

人家一个幕僚,那通身的气度风姿,简直比眼前这个魏国公子还要更像一个贵公子!

刘季虽然自幼混迹在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中间,干尽了偷鸡摸狗逗寡妇的事,其实心底某个角落,还是悄悄仰慕那些君子风华的。

说白了,他慕强,别看他整日玩世不恭,那是因为没碰到能驯服他的强者。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把声名远扬的魏国公子无忌视作偶像。

前几年,还凭着一鼓作气的勇气,一路从沛县走到了大梁城,想毛遂自荐到魏无忌府中当个门客——

哪知他偏偏去晚了,那个在魏人口中留下无数美名的举世佳公子,在前几天刚死了!

而现在,他从那个抱着孩童的秦不猜身上,同样看到了让他渴慕的强者风范,一个能带领数百私兵出行的幕僚,想来也是极得勋贵信重的…

那位贵人又出声道,

“不像,此人带了数百精兵出行,如果只为卖十来车药材,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我看呐,秦国肯定有阴谋。”

刘季作势猛的一拍脑袋,

“还是公子英明!小人以为,旁的车子里,没准装满了美玉珍宝和瓷器,这帮秦人想在我魏赵两国狠狠捞一笔……”

反正乱说又不要钱,就当哄哄这出手大方的公子开心呗。

他这么随口一说,那位贵人倒当真了:如果装的是这么多珍宝美玉,倒确实需要数百人护送…

车厢内隐隐约约探进来的日光下,贵人的眼睛骤然闪跃着贪婪的光,

“有道理,本公子突然想起来了,自古以来,正所谓大恩如大仇,我有一事要交给你办”

说着便让刘季附耳过来,对着他如此这般嘀咕了一通。

正在悄悄折着药材,打算趁机偷点来藏在身上,带回去当做礼物送给萧何他们的刘季,听完整个人都快石化了。

不是,这人是有大病吧!

人家秦不猜好心救了他们,他竟想让自己带着信物,先跑回去通风报信。

然后,提前带人在前往魏赵的岔道上设伏,趁机杀光对方这数百人的队伍,顺势劫了对方这些“珍宝”?

就因为对方救了他,侮辱了他这魏国公子的尊严,所以要杀人灭口?啊呸,狗屁的大恩如大仇!

再说,哪有什么珍宝美玉?那都是他乱编的,要真有珍宝美玉,信不信,他早就通过那些私兵的脸色嗅出来了!

刘季还惦记着投靠秦国的好处呢,哪想得罪秦国人?他正想开口劝一劝对方,哪知马车却突然停了。

这时,那个自称“甜”的私

兵首领,肃然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了,

“刘季壮士,我家先生突然想起一事,想请你前去问一问,不知阁下方便否?”

第68章 寡人倒不至于碰到个人,就把他视作人才!^……

第69章

刘季闻言,狂喜不已。

方不方便?那可是太方便了!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去接近那位“秦不猜”先生,好趁机献献殷勤,在秦国那边悄悄搭条人脉呢。

但他并没有立刻答话。

而是做出恭谨神色,转头看向贵人,语气也带上了两分不安,压低声音请示道,

“公子,这那秦国人是咸阳勋贵的心腹,该不会是,对我们起疑了吧?”

贵人皱着眉,脑中急速运转着,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你去探探口风,看对方到底要问什么事,记得,绝不能暴露我的身份,不过”

说着,又借着车厢里的幽光,细细打量着刘季的眉眼。

他家的人都爱美人,尤爱美男子。

当年,他大父为了心爱的龙阳君不受委屈,曾愤怒下诏公告全国:有敢非议寡人的美人者,灭族!(1)

他的父王虽沉迷丹药,却也未能摆脱大父的影响,暗地里蓄养了不少好相貌的男宠。

而他嘛当日,要不是看这姓刘的混混长得仪表堂堂,才不会收对方当门客呢。

贵人暗暗恼恨没有先下手为强,露出一种夹杂着了然、不忿、轻佻和十分遗憾的神情,

“我倒觉得,那姓秦的是看中你了,八成是喊你过去解闷的算了,你正好能使个美人计蛊惑那秦人,记得找他多要些盘缠,最好再设法弄到一匹快马”

言语间,他已经取下一枚藏在带钩里的玉佩递给刘季,小声道,

“一找到机会,就拿着它跑回大梁,交给我王兄,让他劝我父王快快调兵设伏!”

他见对方突然呆呆愣住了,并不肯伸手来接,不由心中一喜。

莫非,这是舍不得本公子了?没想到,刘季对我亦有意!

这时,车窗外的催促声再次响起。

他拉过刘季的手,借着塞玉佩的机会,手指如鹅毛般轻轻摸了摸对方的手背,柔声道,

“季儿,你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了一场,可见有天定的缘分在。现在,你是为了我,才做出如此牺牲的,我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去吧!”

殊不知,此时的刘季已经快疯了!

他恨不得当场暴起,噼啪两下就把这狗东西掐死!

他当日前往大梁投靠对方时,虽然顺利得确实有点过分了:

他一听闻马车上坐的是魏国公子据,立刻冲出去拦车,声泪俱下表演了一场“小人仰慕公子名声,特意从沛县乡里跑来投靠”的好戏。

然后,对方就当场喜气洋洋地,把他收为了门客——

但他一直认为,那是自己一如既往的人格魅力使然。

没想到,这狗东西答应得这么爽快,竟是打着占自己便宜的龌龊主意!

美人计?天定的缘分?季儿?

季你魏国王族八辈祖宗的头!

刘季忍下了这口窝囊气,应声拿着玉佩下了车,跟着蒙恬来到了前方的马车里。

然后,还不等秦王和李世民说什么,

他就嗖地取出玉佩,双手呈给对方,张口噼里啪啦把那挨千刀的魏国公子给卖了。

原来,他们确实是来咸阳访友的,但访的不是什么正经友人,而是在秦为质的赵国废太子嘉。

身为魏王之子的魏据,此番乃是奉命,专程来劝说赵嘉出逃的。

李世民闻言目光一闪,劝赵嘉出逃?

难道,是想像史书上一样,让赵嘉去代地为王?

没想到,这件事背后还有魏国的影子。

不过,现在的赵国还没亡呢,他们就开始行动了,真够着急的。

魏王就不怕赵王被气得狗急跳墙,在被秦国灭掉之前,索性下令疯狂攻打多事的魏国吗?

秦王却并不知道,史书上的赵嘉,最后逃去代地称了王一事。

他打量着手中这枚代表着魏国王族身份的玉佩,淡淡问道,

“魏国,为何要劝赵嘉出逃?”

面对对方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势,刘季恭恭敬敬把掌握的消息一股脑全说了。

因为当今之势,眼看,赵国就快扛不住了。

魏王担心,再任由秦国横行下去,恐怕下一个被灭的目标,就是他们魏国。

而正好,赵国代地刚经历了一场地动,洽是百姓怨声载道的好时机。

于是魏王听了魏无知的建议,想趁机扶持赵国废太子嘉,助他前往代地自立为王。

赵嘉颇有贤名,他们认为,只要对方称了王,必能吸引那些不服赵王的宗室豪强游侠诸人投靠,让三晋之地,继续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与其让这些力量逃亡他国避祸,倒不如让他们继续为赵国效力,好为魏国分担来自秦国的威胁。

当然,魏王愿意冒着得罪秦国的风险,行这么一出险计,也带着贪婪的野心:

他要求赵嘉答应,回到代地立了国后,朝中丞相将军一应要职的委派,必须经由魏国同意。

也就是说,魏王既要借赵国来避祸,又想把赵嘉变成自己的傀儡,好伺机吞并对方的力量,从而壮大魏国的根基。

但是,赵嘉拒绝了魏国的邀请。

正因为这样,无功而返的魏国公子魏据,才会绞尽脑汁,把主意打到了救他们的“秦不猜”身上,

刘季略过了该死的“美人计”情节,快速瞄了一眼秦王,

“他想让小人取得阁下的信任,再趁机偷些钱财逃跑,赶回大梁引兵设伏”

秦王听完,目光冷峻看着刘季,

“你既然,连这等机密之事都知道了,想来颇得魏国公子的重用,为何又要背叛魏国,转而把这消息,告诉我们这些素昧平生的秦国人?”

对方这是在怀疑他,刘季暗暗叫苦不迭。

他原本也以为,魏据把这些机密大事都告诉自己了,必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心腹,还为此沾沾自喜了数日。

哪晓得,那死东西打的是那种主意,这实话,让他怎么好意思开口告诉旁人?

一向能言善道的刘季,难得沉默了一下。

被父亲抱在怀中的李世民没插话,只在心里悄悄想着:

刘季肯定是遇到麻烦了,想借我们的手脱困。

要不然,他哪会舍弃一个高贵的魏国公子,跑来讨好一个秦国勋贵的幕僚?

只是,李世民怎么也想不通,对方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竟让他做出背叛魏国的举动。

按理说,刘季和魏国公子侥幸从山体滑坡中活下来,也算是,有了一场生死与共的情谊。

凭着他八面玲珑的本领,难不成,还不能把这场情谊变成他加官进爵的阶石?

这也太不刘季了,很不对劲!

而且,本该一直在沛县混日子的刘季,怎么会突然搭上了魏国公子,还变成了对方的心腹?

怪哉!

至于“刘季是奉命来哄骗他们的”这种想法,第一时间就被李世民抛弃了。

以史书上,刘邦战败时丢弃儿女的性子来说,有坏事,他会往反方向跑得飞快——(2)

如今,魏国公子身边没半个士卒,而自己这边却有数百精锐士卒,只要刘季没傻,都不可能冒着被戳穿的危险,主动冲上前来哄骗他们。

这一刻,秦王目光锐利地看着刘季,李世民也一脸好奇地看着刘季。

刘季顶着史书上两个千古一帝凝视的目光,莫名感到一阵后背发寒。

怎么回事,这父子两人的视线,比魏王的视线还令人胆寒几分?

他下意识避开对方的提问,举起了右手,

“小人有些不得已的苦衷,还请阁下谅解,此事,就权当,是小人为了报答阁下今日的救命之恩吧小人敢对天起誓,如有半句虚言,就让老天马上降几道雷把我劈死!”

话音刚落

,从遥远的天际忽然传来了一声轰隆隆的惊雷,仿佛在嘲笑他的誓言。

李世民疑惑看了一眼车窗外,还是晴天啊,怎么突然就打雷了?

刘季眼皮猛地一抽,顿时心跳如鼓,差点就忍不住缩回举誓的手了。

这件事他确实没撒谎,但平日里,他撒谎的事多了去了

但当他强自镇定着,看向眼前神色平静的“秦不猜”时,那些无端的惴惴惊惶,似乎一下就减少了很多。

他决定豁出去算了!

迎着对方满眼质疑的目光,迎着比上一声更响亮的惊雷。

刘季举着右手,再次用刚学来没多久的秦国话,态度坚决道,

“魏人刘季敢对天发誓,我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如果有半句不实虚言,请让上天降几道雷,当场把我劈死!”

同样的誓言,他连着发了六遍。

他已经没有后路了。

魏据方才已经挑明了那份龌龊心思,等回了魏国,他便会成为对方帐中的禁/脔,若是逃回沛县,恐怕还会遭到追杀啊呸!

他把这些告诉秦人,当然是为了投诚示忠。

他必须牢牢抓住眼前的机会,获得对方的信任。

等他被引荐到那位咸阳勋贵的门下,就能像一开始计划的那样,成功打入秦国权贵的圈子吃香喝辣了!

李世民数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雷声仍在继续,秦王也并未出声制止刘季。

他想了想,索性作罢。

既然刘季说的八成是真的,而秦王又把这些雷声,当成了鉴定真伪的依据,还是再等等吧。

就算秦王最后不肯信,想要赶走刘季,他也会设法留下对方的。

一个在史书上推翻秦朝、开创汉朝的重要人物,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为好——

虽然,他笃定这一世的秦国,绝不会走向二世而亡的结果,但这时空已经出现太多意外了,他不想刘季也成为那个意外。

当然,如果对方真心投秦,这样的人物,秦国也是敢用的。

当刘季准备再发第七遍誓言时,雷声消失了,车窗外的光线也一下就亮了许多。

出太阳了。

秦王眸中骤时闪过微不可察的满意,颔首道,

“天雷驱散,旭日重升,我秦国乃水德之国,水为阴,以六为吉数,看来你所言确实不假”

他及时咽下“寡人”二字,目光灼灼看着刘季,单刀直入问道,

“我想知道,你背叛魏国,所图为何事?”

既然信了对方的话,秦国就会派人去调查、做出相应的布局,秦王从不愿亏欠人情,自然想满足对方一个心愿、了结这段人情。

刘季不敢直视秦王威慑十足的目光,忙微微垂下了头,愈发恭敬道,

“小人倾慕秦国已久,听闻秦王乃当世明君,我想我想追随在阁下左右,有朝一日能一睹秦王出行的风采。”

秦不猜出趟门,就能带着数百私兵随行,想来,他背后的勋贵权势不小,定是能时常见到秦王的。

万一他也能混成对方的心腹,哪天逮着机会亲眼见见秦王呢?

到时,要是自己入了秦王的眼,没准还能被选进宫当差,那可是跺跺脚,就能让列国颤抖的秦国王宫啊!

秦王听完微微蹙起了剑眉,这人莫非是想求官?

可按他的想法,原是想花些财宝金银把对方打发走的。

一个初次见面,就跑到自己面前来出卖主家的人,他不太想用。

君王拒绝的话即将出口时,他怀中的孩童却抢先一步清脆开口道,

“好呀,那你就来我身边当差吧,我经常能见到秦王,你愿意吗?”

秦王不悦低头瞪孩子,路边的人你也敢捡?

李世民无辜回视父亲,怎么啦?荀子张良也是我在路边捡来的!

君王虽一肚子怒火,却不想在外人面前落了孩子的面子,终究没有开口斥责和制止。

刘季听了这话,登时寸心如狂,一个幕僚家的孩子,竟然能经常见到秦王?

该不会是哄我的吧?但万一是真的呢?

他不由抬起头,悄悄打量起这孩童来。

好看,真好看,简直就是这位秦先生的缩小版——

连他一见都心生喜欢,没准,秦王在勋贵府中见到后,也十分喜欢这般可爱精致的孩童,所以会时常召他进宫去陪伴那对双生子玩耍

对,一定是这样的!

刘季愉快地说服了自己,噗通一声跪下朝秦王父子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小人刘季愿意!多谢先生和小郎君收留,刘季此生愿誓死追随二位贵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不要钱的好话像哗啦啦的流水一样,随着刘季飞快张合的嘴皮滔滔不绝蹦了出来。

秦王忍无可忍,抬手制止了对方的废话,

“罢了,既然你已投靠我儿,往后便要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莫行背主之举”

刘季努力挤出一颗眼泪来,

“请先生放心,季幸得先生搭救性命,又得小郎君收留,心中已是万分感激,哪敢做出背主之举?”

说着,抬袖抹了抹泪水,趁机沾口水快速往眼角添了些“泪痕”。

殊不知,这一幕正好被李世民看在了眼里。

孩子:不愧是你啊,刘季!

他笑眯眯看着对方,确认道,

“刘季,你当真一世不会背叛我和我阿父吗?”

刘季看着这双清澈纯净的眼睛,竟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心虚。

他刘季也是讲义气的,背叛倒不会背叛。

而且,他看秦不猜气势十足,带着满身的上位者威压,连他也屡屡生出畏惧之心,想来,此人该是那位勋贵最器重的幕僚吧?这样的人,他当然想拼尽全力交好。

不过,要是哪天秦王看中了他的才华,他肯定是要择良木而栖的,以后,没准还能在咸阳当个威风的小吏呢。

只是,到时得找个好借口,千万不能得罪秦家父子

他忙调整心绪,再次信誓旦旦许下了承诺。

李世民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笑吟吟让蒙恬把他带下去,找身合适的衣裳给他换换。

这个时空的刘季,似乎一心想着攀高枝?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秦国对官吏的律法管束极严,而君王又把控着官员的直接任免权,要想升官晋爵,就必须兢兢业业做事,百分百服从朝廷和君王的命令。

也正因为这样,人们发出了“秦有叛人而无叛吏”的唏嘘——

比起后世王朝末年层出不穷的朝臣官吏带头造反事件,被赵高李斯篡改了秦始皇遗诏的秦国,官吏群体竟是最遵纪守法的。

而秦亡之时,主动兴兵参与造反的地方官吏里,几乎找不到几个秦国本国人的影子;兴兵者,大多是因官吏紧缺而招揽的六国本土人士。

既然刘季主动想追求进步,回头倒可以找个机会,让他从秦吏做起,好生培养一下他对秦国的忠诚感。

刘季一听有衣裳给自己换,忙感激不尽地离开了。

秦王见孩子盯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笑得十分灿烂,不满地抬手轻叩一下,

“怎么,你还真想把这人带着,跟

我们一起去北地?”

李世民忙伸手挡住脑袋,不高兴地瞪父亲,

“干嘛又打我!我在为你拉拢人才呢!”

“人才?”秦王冷哼一声,

“寡人虽爱惜人才,倒不至于碰到个人,就把他视作人才。”

说实话,他自认也算颇具慧眼了,还真看不出这刘季有什么值得招揽的优点。

相貌算得上端正,眼神也算老实,在他面前,也没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但这人,总给他一种“流里流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带来的印象,颇像他当年在赵国时,常在邯郸街头见到的游闲痞子。

如果不是对方拿来了魏国王族的玉佩作证,他是绝不会跟这种人多言的。

李世民总不能说,因为我知道刘季以后会改名刘邦,成为取秦而代之的汉高祖吧?

才能,这人是真有的。

面对父亲不满的抱怨,他只能叹口气,换了个角度劝道,

“阿父,你没发现刘季这人,识人的眼光很准吗?他本是魏国公子的随从,在半路遇到阿父后,竟然愿意铤而走险,向你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秦人供出魏国的阴谋,希望能借此获得你的庇护,同时,想借机攀附你身后那位‘勋贵’。

你想想,他做出这种背主的举动,要付出多大的决心?换做常人,谁敢这般胆大?偏偏他就真敢做了,而且,他没有看错人。”

秦王揉着孩子方才被他敲的地方,淡声道,

“你怎知他不是鲁莽之辈,见着个秦人就上前告密?不过是凑巧碰到我罢了。”

李世民仰起小脑袋歪着看他,

“不对!他这一路上,能碰到的秦人多了去,为什么没找旁人告密?”

秦王语噎,一时竟无法反驳,索性不再追究此事。

这种小人物,既然孩子喜欢,就随他去吧,多派人盯着些就是

在秦王的授意下,蒙毅对魏国公子魏据展开了试探。

果然,漏洞百出,神色慌张。

秦王不动声色,一面命人赶回咸阳布局,一面派人前去魏国查探,又让刘季把他打晕,径直一起带去北地。

笑话,没人能在算计秦国后全身而退,如果此人真是来帮赵嘉逃跑的魏国公子,倒能当个要挟魏国的把柄。

至少,秦国兴兵伐魏的借口不就有了吗?

数日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仇由

如今已擢升为舍人的陈平,此番奉命留守咸阳。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忙完一天的文书后,他踏着激动的步伐匆匆走出了宫门。

上回他的阿兄陈伯,因为留茬稻麦一事,得到了王上的赏赐——

阿兄得了爵,得了赏钱,有了彻彻底底属于自家的田地屋宅,还收获了乡邻真心实意的敬重,兄嫂的日子终于好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是他们在魏国做梦都不敢想的,怎敢不死心塌地效忠秦王和太子?

陈平此刻赶着回去,是昨日听阿兄说了个好消息:

农家掌门许朴,要收他做入门弟子啦,还夸他是世间少有的农学奇才!

拜师仪式,就定在今日戌时三刻。

陈平知道,在无比重视农桑的秦国,这件事对阿兄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不由扬起嘴角,加快了步伐。

他们陈氏一族,要在秦国稳稳扎根,要为朝廷建功立业,再也没人想回到当日的窘困地步!

哪知刚拐过巷角,就被人挡住了去路,无论他怎么避开,对方都如影随形。

陈平皱眉看向来人,

“阁下为何要故意拦我的路?”

赵嘉指着一旁的马车,

“在下有几句话,想请阁下到车上一叙,不知可否赏个脸?”

陈平抬眼看了看天色,不耐烦道,

“你我素不相识,哪有什么话可讲?请让一让!”

说着用力推开赵嘉,步履匆匆朝前走去。

这时,对方的声音从身后清晰传来,

“陈平,你本有执宰天下之才,却只能屈身于一个孩童门下,当一个小小的舍人,你当真甘心吗?本公子想送你一场泼天的富贵,你敢不敢接?”

陈平猛地顿下脚步,转身看向赵嘉,

“不知阁下是”

赵嘉温文笑了笑,

“赵国公子嘉。”

陈平心中一动,加快步伐折返回来,走到对方身边小声道,

“那么,阁下想赠给我的,又是何种富贵?”

赵嘉见他显然意动,暗松一口气,果然,一个来自魏国的庶民子弟,对秦国哪有什么忠诚可言?

他已经观察很久了。

陈平,既深得秦太子重用,又是一个心机深沉、汲汲名利之人,而此人现在的官职还十分低微。

简直是上天白送给他捞捡的人才。

他四处张望一番,取出玉佩给对方核验身份,声音在巷子里似有若无,

“现在,回宫去取一道传符出来,盖上秦国太子的印玺,然后,陪我出城回赵国。”

陈平借着微光细细辨认完玉佩,满眼惊诧,

“赵国都快要亡了,你要我陪你回赵国送死?”

“不,是赵王快要亡了,可赵国仍有大批忠诚之士,愿迎本太子回国称王。”背着巷子朦胧的光线,赵嘉的神情让人看不清,

“陈平,你虽有奇才,可秦太子如今有了出身高贵的张良,哪还会再重用你?但我不一样,我已经欣赏你很久了”

他朝陈平伸出手来,

“今日你若助我一臂之力,来日,我必以相位相赠,送你一场位极人臣的无上富贵!”

陈平静静看了他一瞬,笑了,

“阁下就这么信得过鄙人,不怕,我进宫告发你么?”

赵嘉叹息一笑,

“我相信,你是一个顶尖的聪明人,而我,此生若要在秦国当一辈子质子,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陈平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好,一言为定!”

王上,太子,臣今日终于有机会为大秦建功立业了!

第69章 回来就不认得父亲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第70章

秦王一行刚抵达仇由城外,就收到快马传来的急信:

太子舍人陈平,跟着赵嘉跑了!

负责监国的右相廷尉等人已经下令追捕二人,并捉拿陈伯一家审问。

李世民惊得一下从父亲腿上蹦下来,

“陈平跑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史书上的陈平,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了读书,能容忍乡邻诸人“懒惰,吃白食”的嘲讽;他为了当官,能容忍灌婴周勃“盗嫂,受金”的污蔑。(1)

这样一个擅长在夹缝中生存、朝着目标步步为营的人,得了自己的提携,必会牢牢抓住机会百般珍惜,又岂会背叛秦国跑掉?

要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平比李斯还要更精明几分。

不然,他又如何能在波云诡谲的西汉朝堂历经数番猜忌后,还能得到善终?

他见秦王面色不悦,忙开口解释,

“阿父,陈平绝不会听信赵嘉的煽动逃离咸阳,孩儿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谋算”

秦王睥了一眼孩子,神色不虞把手中的信递给他,

“谋算?你可知,赵嘉是用什么传符出城的?盖了你太子印玺的传符!你的印玺,是交给舍人陈平保管的吧?”

屡屡遭遇背叛的秦王,此生最不喜的便是背叛。

李世民飞快看完这封简短的急信,点点头,又摇头道,

“阿父,陈平虽然用孩儿的印玺放走了赵嘉,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得知了赵嘉的打算,才会将计就计送对方出城的正所谓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对我大秦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

秦王怒极反笑,

“照你这么说,陈平私盗太子印玺、私放质子出逃、私自不告而别,倒是好事一桩了?”

“哎呀,孩儿只是这么猜测一下嘛”李世民见父亲大为光火,忙又转身抱着他

撒娇,

“阿父先别生气,我相信,以陈平的谨慎,就算真有什么谋算,也会设法给孩儿通风报信的,陈伯一家如今也在咸阳呢,他哪会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呢?我们先等等嘛,好不好?”

说着,孩子抓起父亲的手臂给他轻轻捶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秦王感受着小拳头如春风化雨的力度,心头的怒气总算稍稍减退了些,

“往后,你就别再满大街乱捡人了”

话音还没落下,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蒙毅疾步接过信使手中的竹筒,走来车窗外呈给君王,

“禀王上,是廷尉李斯送来的急信!”

李世民眼疾手快抢来拆掉封泥,满心期待地双手递给父亲,

“阿父,快打开看看吧。”

秦王取出竹筒中裹好的信,愣住了。

有两封信。

君王眸光一闪,迅速拆开用朝廷公文专用纸写的那封。

看完后,他面色总算好了几分,顺手把另一封普通白纸写的递给了孩子,

“拿去看吧。”

李世民展开信纸一看,嘿,真是陈平的字迹!

陈平在得知赵嘉想回国称王、又有大批赵国宗室大臣暗中拥护后,立刻决定将计就计混入其中,在取得对方的信任后,再设法与秦国里应外合把他们一网打尽。

由于事发突然,秦王和太子又不在宫中,他担心旁人走漏了风声,便在回宫取传符时,快速写了一封信命人带去交给陈伯。

他笃定,自己和赵嘉出城一事,最晚次日清晨就会被察觉,到时,廷尉李斯必会第一时间审问陈伯一家。

到时,自己写的这封信件,就会顺理成章被交到李斯手中,然后,再到达秦王和太子的手中。

李世民看完这信,嘴角都快翘起来了。

看吧,收个善于成本控制大才在手上,关键时刻就能派上用场了,有人里应外合的打法,可比直接打省钱省粮多了。

他献宝似的捧着信递给君王,

“阿父,你看嘛,是真有隐情,陈平不是想逃。”

李斯的信写得一如既往的详细周全,秦王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他不忍拂了孩子的满腔喜意,还是伸手接来看完了,赞道,

“没想到,我儿确实对陈平了解颇多,可见,你极有识人之明呐”

李世民顿时笑得更灿烂了,他是明君,能没识人之明吗?不过秦王却话锋一转,

“赵嘉既然以相位相许,你怎知陈平不会动心?若他往后假戏真做,往咸阳传递虚假消息,此事不得不防”

李世民自信地拍了拍小胸膛,

“阿父你放心,他这人眼界高得很,哪会看上赵嘉给的相位?”

他笃定陈平不会背叛秦国,不是依据对方的人品,而是信任对方的野心。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会舍弃在强秦能得到的大好前程,转而投靠一个前途渺茫的弱国呢?反正,我信陈平!”李世民把小脸贴在父亲的手臂上,神采飞扬道。

听着孩童自信满满的宣言,秦王伸手摸了摸孩子光洁的额头,幽邃的眸中流淌着莫测的微光,声音却十分和蔼,

“好,等他真立了功,寡人重重有赏。”

若是对方,敢辜负了我儿的这片赤诚真心

仇由紧邻赵国代地,是秦国这回受灾最严重的城池。

城中,地动带来的破坏随处可见,但在四处皂袍秦吏的监督下,人们还是井然有序的。

秦王先前终究拗不过这孩子,早就派人从周边未受灾的郡县里,征募了刑徒民夫前往各处灾区,助百姓一道修屋舍道路。

眼下,从车窗一路看去,到处都是挑泥背筐的忙碌人群。

李世民目含悲悯看着他们,眼中渐渐蓄起了泪意,

“阿父,你看他们全都多瘦啊!天地之大,百姓为本,孩儿想”

又来了!

秦王只觉一阵头疼,索性伸手捂住了孩子的嘴,

“你什么也别想了,跟寡人进城,接到南星子就走!”

李世民奋力拍开他的手,气鼓鼓道,

“干嘛老是不让我说话,你想捂死孩儿吗……”

他正想劝秦王,等仗打完了就为百姓减税,哪知又被岔开话题了!

话还没说完,秦王的面色已顿如断崖落瀑。

君王眸中翻滚着腾腾怒意,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怒斥道,

“放肆!你整日把寡人的话当成耳旁风,非要说那个字来气我才高兴吗?看来,寡人着实是把你惯坏了!”

这是君王心底最不能释怀的隐忧,如果旁的人敢用“死”字来诅咒他的太子,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这世上!

说完,秦王沉声道,

“蒙恬,现在带人把他送回咸阳。”

“凭什么?我不回去!”李世民涨红了小脸。

“凭我是你的君父,若你学不会如何敬重君父,现在就回咸阳去学规矩!”

秦王的语气无比坚决,带着史无前例的严厉冷漠。

也该让这孩子长长记性了!

李世民原本就蓄满水汽的眼睛立刻涌起了无尽的委屈,旋即一连串晶莹的泪珠晃漾而下。

在君王下意识忍不住生出几丝怜爱之心时,孩子已经敏捷地冲出他的怀抱,大喊着“停车”一溜烟跳车跑掉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李世民的举动也太过出人意料,以致于,当秦王回过神来命士卒拦住他时,孩子已经跑出了老远。

虽然蒙恬马上就带人追了上去,此地又四处都是秦吏,称得上十分安全。

秦王仍是放心不下,黑着一张俊脸跟着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朝前方那个小小的黑影疾步走去。

再次被孩童本能汹涌驱使着的李世民,伤心大哭着跑得飞快。

秦王竟会对他这么凶,而且,还想派人把他送回咸阳?

他偏不回去!

在秦王心中,华阳太后远比这些庶民重要,如果他要把南星子师徒全都带走,谁来替这些百姓治伤?

如果南星子执意不肯去咸阳,谁又来替他救曾祖母?他有操不完的心,怎么能回去!

李世民想跑去找监督赈灾的韩非,一路朝着郡衙的方向狂奔——

在凡事都有规制的秦国,所有城池的署衙都必须设在规定区域。

加上仇由是个小城,这对熟记秦国各地舆图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蒙恬眼看就要追上来了,李世民拐了个弯,跳进一个还没来得及填上的地动裂缝里。

不算深,藏一个蹲下来的孩童还是可以。

果然,蒙恬和中尉军根本没猜到孩子会来这一招,很快就疾跑过去了。

确认没人后,李世民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双手撑着裂缝,利索地爬回了道路上。

其实他心里是有一丝期待的,如果秦王亲自来追他,再好好哄他几句,他也是愿意马上就跟父亲回车上的——

只要不把自己送走,他就能原谅父亲方才对他那么凶。

可等他回头一看,发现秦王根本就没追来。

一时间,孩子怔怔收回视线,又失望又庆幸,又难过又高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呜呜哭着抬袖擦泪往前往走去。

“孩子,你在哭什么?”一道温和的苍老声音,突然在李世民耳边响起。

他仰起头来,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布衣老者,面容清瘦而慈祥。

李世民想到了待他极好的荀子,顿时更想哭了。

但他从不肯在外人面前说父亲半句不好,于是又擦了擦眼泪,

“阿翁,我没哭,是有泥土进我的眼里了,我在揉它呢。”

老者信以为真,急忙放下背篓,大呼道,

“孩子别揉,当心伤着眼睛!”

说着便快步走来,为李世民掰开眼睑检查了几遍,疑惑道,

“没看到泥沙莫非,已经被你揉跑了?”

李世民忙点头附和,看向地上装满泥土疙瘩的背篓,打岔道,

“阿翁是去挖土了吗?”

老者笑道,

“这是长在山里的一种药材

,好了孩子,你快回去吧,老夫也要赶着回去了。”

他重新弯腰蹲下来,显然是把李世民当成了城中的孩童。

李世民应下,忙伸出两只小手用力为老者扶背篓,好沉啊!

他担心老者闪着了腰,忙问他要去哪里,说自己可以去叫人来帮他。

老者乐呵呵轻松背起背篓起身,

“你这好心的小家伙,是担心老夫没力气么?放心吧,我日行三万步,走得比那几个不成器的还快呢。”

李世民见对方与自己正好顺道,便小心地为他托着一侧背篓底部,边走边好奇问道,

“阿翁,您是医士吗?您今年高寿啦?您腿脚这么厉害呀?”

老者扭过头,看着借力帮自己托背篓的那只小手,一下就对这善良孩子生出了无尽好感,笑道,

“老夫确实是医士,今年六十三了,我还年轻着呢,腿脚当然厉害了”

“那您的医术也厉害吗?唉,我曾祖母病得很重,我阿父都急得不行了”

“老夫的医术,尚可,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去为你曾祖母看看。”

“好呀,多谢您的好心,不过我得先回去问问我阿父。”

虽说医士多多益善,但秦王这趟是专门来请南星子的,万一对方答应了,看到秦国又请了旁人,倒有些失礼了。

“无妨,你有需要尽管来城中济世药铺找我。”

城中只有这一家大些的药铺,给伤患们熬药发药都在此处进行,他的弟子们全在那边忙活。

一老一小搭伴聊天而行,时间过得飞快,似乎不多时就来到了郡衙附近。

李世民依依不舍放开已经僵硬的小手,往那边指了指,

“阿翁,我要进去找我师兄啦,您快回去吧!”

老者一愣,

“你师兄,在这郡衙里当差?”

李世民点点头,一扭头正好看见秦王的马车朝这边来了,忙着急道,

“嗯嗯,阿翁,我有急事先不说了,下次再碰头哦!”

说着就一溜烟跑上前,出示玉佩说要找韩非。

等老者来到门口时,孩子早就不见了。

守卫忙上前为老者接下背篓,感激地劝道,

“南星子您已经救了城中无数百姓的性命,这等挖药材的活计,何必这般亲力亲为?您只管吩咐一声,小的们马上就能组织人手,去山上挖几十筐回来”

南星子摆摆手,笑道,

“这药材,也要看天时地气,若年份不够的,挖来无甚效用,倒是白白糟蹋了”

他立刻话锋一转,饶有兴致问道,

“方才那孩童,是来找谁的?”

守卫原想说“他拿的是太子的玉佩”,但想到律法,还是不敢传播这等王族之事,立刻改口道,

“他是来找左相韩非的。”

南星子再次一愣,韩非?

这孩子虽穿得富贵,但他独自在道旁玩耍,身边没看到一个随从,可见应当是商贾之家的孩子,又怎么会认识秦国的左相呢?

等他踏进大门后,秦王恰好也下车了。

蒙恬满头大汗,声音都在发颤,

“王上,是臣无能,追着追着太子就不见了,请王上下令加派人手寻找太子!”

秦王面无表情抬眼看向面前的郡衙,冷声道,

“不必找了。”

他方才,本想抄条近道去堵住孩子,没想到左等右等,孩子根本就没往这边来。

他只得强行镇定下来理清思路:世民不是寻常孩童,怎么可能傻得在一个陌生之地乱窜?

以他对孩子的了解,人家为了躲避回咸阳一事,必会跑来郡衙找韩非说情。

所以君王一刻不停地命人往郡衙赶来。

很好,方才他探头望去时,刚好看到了那个小身影钻进这道大门。

倒也确实不是个小傻子。

君王这话一出,蒙恬猛地瞪大了眼睛——

不必找了?王上这是不想要太子了吗?

他心中一急,噗通一声跪下开始求情

“去咸阳救贵国太后?”南星子紧皱眉头放下手中的药材,看向一旁风姿俊逸的青年,

“是秦王派你来找老夫的?你回去告诉他,老夫不是什么见人就救的大善人,贵国太后的病,还请另寻高明,莫要在此浪费时间。”

当年,医家也曾满怀济世的善心,不分病患尊卑贵贱四处奔波救人。

但等来的,却是山苍子一位徒弟被鲁国王族掳走试毒,全身溃烂活活流血至死的下场!

而把他们举荐给鲁国那个暴君的,正是郑国王室的人。

从此,医家抛下医舍隐世而居,只肯随心随喜救人,不为王族看病,也成了他这一脉的规矩。

秦王又劝了一会儿,没想到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决。

他想了想,既然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就已经不再受那一卦的限制了。

于是主动上前一拜,坦白了身份,

“实不相瞒,晚辈正是当今秦王,我此番微服前来此地,正是专程拜请阁下去咸阳的”

南星子诧异起身,

“什么,你就是秦王?那”

他心头猛地一抖,突然想到了那个孩子。城中哪家的孩童能在郡衙重地出入自如,还敢上门来找秦国的左相?

如果这青年就是秦王,那么,那个跑来郡衙找韩非的孩童,不会是跟秦王一起来的吧?

要是那孩子就是秦王家的,秦王的祖母,不就正好是对方的曾祖母吗

完了,他答应过那孩子,有需要可以尽管来找他!

他们医家,可是向来一言九鼎的。

就在这时,韩非已经抱着那孩童快步走来,朝秦王行礼拜见。

但南星子见这孩子一脸陌生地打量着秦王,也并未开口喊父亲,显然,是并不认识对方的。

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他这口气刚松了一半,就见年轻的秦王朝韩非怀中的孩童伸出双手,声音带着些无奈道,

“怎么,你丢下寡人跑了一趟,回来就不认得父亲了?”

老天呐!南星子心头一惊,下意识端起装满药材的簸箕就想跑。

跑,老夫要快点跑,只要别让这孩童认出来,一切都好办!

哪知他刚迈出脚步,李世民就拒绝了秦王的怀抱,跳下来一脸惊喜地拉住他,

“阿翁,你怎么也在这里?好巧啊!”

第70章 现在高兴了?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71章

果然,当李世民得知路上偶遇的这位老翁,正好就是他们要找的南星子,立刻一脸诚恳邀请对方去去为华阳太后看病。

南星子:

失策啊!早知道这孩童生病的曾祖母是秦国太后,他是绝不会说出那句承诺的。

可看着孩子充满期盼的清澈目光,不愿违背规矩的他,只得无奈答应了下来

蒙恬带着韩非和南星子,去查看刚拉来的数车药材。

南星子得知李世民竟为百姓考虑得如此周全后,不由暗暗赞叹,这孩子有颗仁义心肠,倒是做医者的好料子,只可惜,这孩子偏偏是秦国储君!

几人刚离开,秦王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转身要跑的孩子,

“你又想去哪?”

李世民使劲挣扎着,还是不肯拿正眼看他,一副跟他很不熟的样子。

秦王轻叹着,俯下身与孩子平视,

“世民,对不起,虽说关心则乱,但父王确实不该对你那般凶的,方才我追上去找不到你时,就已经后悔了”

以秦王嬴政的性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着实是很不容易的。

而原以为又会跟父亲大吵一顿的李世民,听完泪水一下就出来了。

他伸手抱住父亲的双臂,泪水啪嗒掉个不停,

“阿父对不起!孩儿不该乱跑的,也不该总是胡言乱语让你担心,我这回真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说那个字了”

说起来,他虽然不喜欢至亲之人说“死”字,自己对此,却是并不避谶的。

要不然,他前世也不会在给稚奴的信中,说出“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这种话。(1)

但刚才,秦王因为这个字勃然大怒,甚至还想马上把他送回咸阳时——

已经让他真正意识到,父亲心底是十分在意此事的。

只是当时他憋着一肚子火气,又想快些摆脱回咸阳的事

总之,李世民现在很愧疚,抱着父亲的手臂呜呜哭个不停。

秦王满心怜爱抱起孩子,

“好了,别哭了,好在我儿是个聪明孩子,还知道跑来郡衙找韩非,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换个傻的,恐怕早就跑丢了。

可见,自己不该为此责备世民

一路老老实实跟在车队里的刘季,这会儿正和众人一起把药材搬到了药铺里。

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秦国怎么会派人运粮食来赈灾?这种骇人听闻的大善事,简直让人疑心秦王是不是疯了,那可是大把大把的粮食啊!

再者,秦不猜又为何要把这些药材运来,白白送给那些受伤的灾民使用?难道,是咸阳那位勋贵交待的?

总之,虽然他想不通秦国这些人到底在想啥,却也愈发的兴奋了起来——

既然秦王和咸阳勋贵都这么大方,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得到勋贵的重用,等他发达了,一定要把萧何樊哙他们也喊来秦国吃香喝辣的好好显摆!

刘季边偷懒边四处张望着,很快看到一名满身清贵的中年男子走来,顿时眼睛一亮。

对方身上,穿的是

公卿官袍。

他早就打听过了,秦国左相如今就在这仇由城中主持救灾一事。能穿这身官袍的,除了他还有何人?

巧的是,刘季刚才顺耳听了一嘴,自家那位跑掉的调皮小郎君,好像正是被韩非寻回来的。

他眼珠一转,等药铺里的人喊了一声“左相”后,立刻把手中的药材一扔,换上一副激动的神色,冲上去往地上一跪,

“原来您就是秦国左相啊!多谢您今日救了我家小郎君,小人感激不尽啊!”

说着,就咚咚磕起头来。

他这么做,是想凭借满腔的“忠诚”,在韩非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毕竟他往后就要留在咸阳当值了,能多结识个显要人物,也算能多条路子。

嘿嘿,广撒网才能多捞鱼。

韩非闻言急忙扶起他,满脸疑惑道,

“年轻人,你恐怕是弄错了,本官今日,并未救下什么小郎君。”

刘季奋力挤出眼泪,把听来的前因后果,根据自己的脑补解释了一遍,再次激动拜谢道,

“若非左相路见不平救下了我家小郎君,我家先生现在恐怕还急得不行呢”

韩非似乎听懂了,但又好像完全没听懂。

他确实没救下对方口中的小郎君,但听对方的描述,似乎,那位小郎君就是自家太子?

先前蒙恬前去找他通禀时,说的是“王上已到郡衙,还请左相速速前去相见”,而李世民在他面前,也并未来得及提起,秦王这趟出行换了个假名一事。

所以,毫不知情的韩非打量着刘季,指着药铺外运药材的马车,确认道,

“年轻人,你说,你是跟着,这运送药材的队伍前来的?”

刘季连连应声承认。

韩非温和的面色顿时严厉起来,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把我大秦太子,称作小郎君?此乃僭越之举!”

刘季听了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下意识低头,看着对方衣裳上的花纹和华美的布料。

他在咸阳驿馆时特意打听过,这确实是秦国公卿的衣裳啊

可是,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太子?自己刚找到的靠山小主人是秦国太子?

如果那个孩子是秦国太子,那他的父亲“秦不猜”又是谁?秦王么?

不不不,刘季被这猜测吓得打了个激灵!

他虽自信一向运气不错,偷鸡摸狗都很少被主人抓到,但他绝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能好到这种地步,那可是秦王啊,秦王出门怎会如此低调!

他傻愣愣抬起头,原本十分机灵的目光早已变得呆滞,脱/口问出了一句灵魂之言,

“请问,您真的是秦相韩非子吗?”

是的,这一刻,他宁可怀疑眼前这秦相是假的,对方的话也是假的,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早就阴差阳错见到了秦王,还成了秦国太子亲自钦点的随从!

要知道,每年春祀祭拜时,他都会悄悄把老头子供奉在刘家祖坟前的香烛偷去换成酒肉,想来,那些老祖宗,一个个都想从坟里爬出来掐死他吧与他有宿仇的祖坟,总不能专门为他冒出了青烟吧?

韩非听着这话不由一愣,旋即眼中升起了几分怜悯和了然,叹息一声,拍了拍刘季的肩膀安慰,

“算了,自古不知者无罪,你且回去吧。”

对方胆敢胡乱称呼太子,实有大不敬之举,他本想按律治罪的,哪知,这小伙子看起来一表人才,却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想来,对方恐怕根本就不是自家太子的随从,不过是从何处道听途说了几句,便犯了癔症来找自己演上了。

唉,也是个可怜人

李世民执意要去药铺探视病患,秦王放心不下,只得陪着孩子一起去了。

但他惦记着华阳太后的病情,在等孩子睡了一个香甜的好觉后,第二日一大早就带着南星子出发了。

哪知车队刚行至城门时,身后很快就变得人声鼎沸起来,一浪赛过一浪的喧哗声,似乎能把他们坐的马车都掀翻。

李世民忙好奇探头从窗外去看。

秦王还没开口询问,负责押后的蒙恬就急急跑来了,

“禀王上,是城中百姓来为您送行了!”

“送行?”秦王神色一怔,他虽然公布了身份,却并未大张旗鼓在城中宣布此事

再者,纵便百姓知晓他莅临此地,又何须这般兴师动众来为他送行?

说起来,这种事情,自他即位起还是头一遭碰到。

这时,趴在车窗的李世民惊呼道,

“阿父,好多百姓都提着竹筐,他们想送东西给你!”

当秦王抱着孩子走出车门时,一下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放眼望去,目光所能探查到的每一寸道路,都密密麻麻挤满了提着竹筐的庶民。

随着他的脚步开始朝民众走近,已经越来越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这些瘦骨嶙峋满脸风霜的百姓,正在高喊着诸如“多谢王上救命之恩””王上万寿无极”“王上,请您收下吧”的话语。

而他还看到,那些随着人群拥挤的手臂而晃动的竹筐中,装着一只只鸡鸭鹅,装着一篮篮松子和干货,甚至,还有人挑着两只小豚猪

秦王亲历过许多庄严威慑的场面,却唯独是第一回,看到这样一个奇异而震撼的场面。

他的大秦子民,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仇由百姓,竟拿出了他们仅有的宝贵财产,依依不舍地追来这里为自己送行!

这一刻,任凭这位铁腕手段的君王一贯心如磐石,也忍不住恍惚欣喜地心旌神摇起来。

这,便是黄帝尧舜时代独有的万民景仰之象吗?

蒙恬兄弟带着士卒在维持秩序,好在百姓们极有分寸,没有一人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他们老老实实挤在士卒们的线外,一双双眼睛满怀希翼地望着他们威仪赫赫的君王——

他们的王上,今日并没有穿十二章纹的朝服,而是穿了一身玄朱混金丝的常服。

但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那位从马车上走下的英姿神武、抱着孩童的青年贵人,必定是他们的秦王!

他是如此的俊逸,又是如此的威严,他挺拔的身姿只消往这里一站,所有人的心就跟着安稳起来了。

如果不是朝廷早早下令迁移,如果不是王上派人运粮来赈灾,他们今日,又怎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更让他们

感动的是,昨晚城中悄悄传遍了一个消息:

秦王亲自押送着药材,前来仇由探望药铺里的伤患了!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一样低贱的乱世,一国之君这样的做法,带给这些庶民的震撼和感动,是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

所以,在有人早起挑水窥见秦王坐车离开的一幕后,立刻敲响了周边邻人的房门,让大伙赶来为君王送行!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无数人匆匆带着家中最后的一只鸡鸭鹅,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追上来了

等赶来的韩非解释完,李世民早已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他心心念念的这一幕,终于在大秦的土地上出现了!

无论大唐的黎民,还是大秦的黎民,他们都一样的知足善良,君王和朝廷对他们付出一分善意,他们恨不得回报十分甚至百分的忠诚

若能得民心至此,秦,又怎会二世而亡?

秦王听完,却难得地生出了两分愧意,看着这些百姓的目光也愈发柔和起来。

其实,他下令迁移北地人口,是因为世民得了老神仙的预警;

他下令以爵位换赈灾粮食,是被世民催促着做的;

他这回前来仇由,也不是为了探视灾民,而是为了给祖母延请名医,就连那些药材,也是孩子执意要带来的

当然,他知道这不是该说出真相的场合。

世民虽然是太子,他毕竟还只是个孩童,在天下人心中,一言一行皆能代表一国的,只有他们的王。

既然是这样,秦王也不想拂了仇由百姓对朝廷的忠心,便把李世民放下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君王抬臂一挥,众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些鸡鸭鹅猪的叫声此起彼伏响起。

秦王朗声道,

“二三子知恩图报,乃我大秦良民,寡人不胜欣慰寡人问过韩相,灾情善后一事,至少还需数月,如今这几个郡县的大半田地中,仍有不少山石碎砾亟待清理,如此一来,恐怕便会耽搁春耕”

百姓的呼吸霎时都沉重起来,是啊,如今已是十月,眼看着,就要为来年春耕准备犁地积肥了。

可就算大伙夜以继日地忙活,春耕多少也会被耽搁些时日,到时,还不知明年有多少收成

这时,只听君王清朗的声音继续道,

“所以,寡人决定,明年再为二三子减免一年税赋,你们安心回去吧!”

说完,便转身抱起李世民走回车中,下令即刻启程。

自己这秦王受了万民敬重,总不能躲在孩子的功劳身后什么也不做,这一年的税赋,就当是他的回礼吧。

李世民听完激动得不行,回到马车里实在没忍住,抱着父亲吧唧一口狠狠亲在了他脸颊上,语无伦次夸道,

“阿父,你真是世上最好的王!最爱民的秦王!最英明的秦王!”

秦王现在心情极好,含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现在高兴了?”

“孩儿高兴得不行,多谢阿父的慷慨!”

落座回到对面的南星子,心情复杂看着这对感情极好的王族父子,升起了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

秦王爱民至此,秦太子仁善至此,若天下之民,皆能成为秦国之民,乃天下人之幸也!

若是这样,医家也未尝不能前往秦国,救治天下之人

这时,一阵齐刷刷的沉闷声突然响起,他急忙探头从车窗一看:

只见身后的道路上,人群已经乌泱泱跪满了一地!

一声声饱含深情的“多谢王上”高呼如同浪头一样响起,一个盖过一个,听得南星子眼中盈起了泪花。

下一瞬,不知是谁先胆子壮着激动大喊了一声“王上的仁德比天还高,比地还厚,草民愿祈祷王上长命万岁,万岁,万万岁”,人群顿时附和着他的声音,遮天盖日般高呼起了“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星子呆呆看着这些仿佛已陷入疯魔之状的百姓,眼中的泪花倏地掉落个不停,喃喃道,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世间,又岂有万岁之人?可这些庶民,是真的希望他们的秦王能活万岁啊”

这一刻,心潮澎湃的他也下定了决心:要打破医家避世规矩,入秦!

百年来,世人皆称秦国为虎狼贪婪之国,可现在,连这一代秦王都愿俯首看到众生的苦,愿为百姓赈灾减税,他身为这一代的医家掌门,又岂能停留在门派旧怨而罔顾众生?医者,本就该以仁心救世救人!

站在城门处的韩非,也被这一幕感动得落下了热泪——

这是欣慰的热泪,也是喜悦的热泪,他日日担心的秦国何时改革一事,终于有眉目了!

当王上亲眼看到了民心所向的力量,还会拒绝施恩于民、收拢民心吗?

而队尾扣押着魏据的马车上,负责看护他的刘季,也被这一声声的“万岁”呼声吼得心情激荡,豪情万丈,忍不住伸脚踢了踢魏据,

“看到了吗?你不是老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吗?这就是秦王的人格魅力,人生在世,大丈夫当如是也!老子刘季要跪也只跪这样的人间王者,当日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看出他紫气萦绕的帝王之相你家那个老不死的魏王算个屁!”

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魏据,这下被他踢得左侧腰部生痛,忍不住怒目而视,

“大胆,你这不要脸的叛徒!等本公子回了大梁,必会把你剥皮抽筋!”

刘季又狠狠踢了他几脚,这才一脸骄傲地贴着耳朵仔细听起了起来。

嘿嘿,他刘季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秦国太子的随从,老刘家坟头还真冒青烟了!

马车开始启程了,在滚滚的车轮声中,身后的“万岁”呼声依然不绝于缕。

李世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在兴冲冲拍了秦王一通马屁后,立刻给他讲起了“君舟民水”的事例。

这一回,秦王没有开口反驳孩子。

他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自己下一道命令,这些狂热的庶民,必会毫不犹豫地前赴后继冲上去,不论前方是何种危险之地。

因为,他从这些人的呼声中,听出了一种信念,一种比秦军出征誓师更坚定的信念,一种世人祭拜天地神明时才有的信念。

看来,世民确实没说错,民心也是一把威力巨大的利剑!

而他这秦王,必须做牢牢握住剑柄的执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