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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乖孩子,这是我的阿父,来,喊大父这……

第62章

李世民抱着扶苏,一口气跑回了昭华宫。

坐在前院赏花的芈夫人,被他蒙面戴笠的奇怪模样惊得一下站起来,

“世民,你们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那三只乌鸦已经追上来继续啄扶苏的手臂,吓得孩子哇哇大叫个不停。

芈夫人心中一急,下意识就扑上前想驱赶这些坏鸟,李世民一边抱着扶苏冲进侧殿关好门,一边朝她大喊道,

“阿母,你别打乌鸦,它们会报仇的!”

芈夫人猛地刹下了脚步,报仇?鸟还会报仇吗?

但看着眼前丝毫不惧怕人、正张牙舞爪用黑喙啄着窗棱的黑鸟,摆明是想冲进去欺负自家孩子,她已经快气疯了!

几只疯鸟把她两个孩子逼成这样,孩子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她这当母亲的,还想找它们报仇呢。

哪有人被鸟欺的,忍不了!

芈夫人立刻气冲冲下令,让追来的随从和殿外的宦者把这三只乌鸦全打下来,把它们打下来,有赏!

院中顿时乱成了一团,先前追着人戏弄报复的乌鸦,现在,却成了被无数弹弓和竹竿围攻的对象。

它们只得暂时放弃攻击目标,扑翅怪叫着往院外飞去。

然而赏钱之下必有勇夫,很快就有人击中目标打下两只,剩下的另一只愤怒大叫着飞快逃跑了。

这时代,乌鸦也是一道难得的美味肉食,连君王每年祭祀后都会把它当礼物赐给大臣食用,很快就有人跑去,把地上扑腾的乌鸦捡起来呈给了芈夫人。

芈夫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看都不想多看这疯鸟一眼,开口把它们赏给了方才击中的两个随从,还各赏了一百钱给他们。

在对方的感激声中,她快步来到殿门前,柔声呼喊,

“世民,扶苏,快出来,阿母已经让人把乌鸦赶跑了。”

李世民立刻抱着头发已经被啄成一团鸡窝的扶苏,开门走了出来。

扶苏委委屈屈哭着朝母亲伸出双手,

“阿母,孩儿不是故意惹它们的它们好坏,前几天一直飞来欺负阿嬷,孩儿只是想拿树枝赶跑那些坏鸟”

阿嬷是阿弟送给他的那只狸猫,是一只性子很温驯的好懒猫,秋日它扑蝶追鸟玩累了,就喜欢趴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只猫追着乌鸦玩,也会惹怒对方天天来报仇。

而这童真可爱的小主人,为了给心爱的猫出口气,竟不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芈夫人见扶苏头上身上都是鸟粪,想到自己繁琐的妆扮流程,努力忍住了没抱他。

她牵起扶苏和李世民的手,急忙命人安排孩子们沐浴更衣。

李世民早就听到院子里的喧闹打鸟声了,本是想隔着门阻拦一下的,奈何人群太吵了,他喊了几下根本就没人听到他的声音。

转念一想,算了,打就打了吧。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跟乌鸦结了仇,最后都会变成死仇,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

反正他有法子能治乌鸦,一物降一物嘛

“你想在宫中养鹰?”秦王搁下毛笔,看向站在殿下小小一只的孩子,伸手招呼他上来。

李世民本来打算搞跪谏这一套的,以他对秦王的了解,知道对方大概率不会同意此事。

正所谓两相其害取其轻,比起鹰可能会给他和扶苏带来的危险,在对方看来,恐怕乌鸦的骚扰也算不上什么了,大不了每次遇到,让人继续捕捉击打就行了

李世民当然不愿意这样。

但谁能拒绝秦王的怀抱呢?趁着年纪还小,他要抓紧时间珍惜父亲的抱抱!

至于鹰的危险嘛,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熬鹰的手段,他可太在行了。

他欢快奔向秦王的怀抱,嗅到一阵熟悉的淡淡沉香混杂着寒咧松香的气息,这让一个年幼孩童生出了本能的安心。

秦王把他抱到单侧腿上坐好,命人端来一个切好的烤梨。

君王一面亲自取着喂孩子吃,一面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不可。鹰乃猛禽,生性狠戾残暴,宫中有你们这些孩子在,养鹰太过危险了。”

驯猛禽猛兽一事由来已久,列国王室苑囿中都养着不少驯服的鹰雕虎狼,但让鹰在宫中禁地自由翱翔,秦王想都没想过。(1)

但他知道,李世民并不是信口开河的孩子,这么提必然有他的缘由,于是耐心问道,

“你现在是打算养一只动物了?还是出门瞧见旁人养鹰,有些羡慕了?虽然宫中养不了鹰,但寡人可以给你寻来好看的狸猫,或者,你想养两只温顺的鸟也行。”

李世民嚼着清甜软糯的烤梨,贴心地塞给父亲一片,摇头道,

“孩儿只想养鹰,我上午去找阿兄时,碰到他被三只乌鸦追着欺负,我们跑去了昭华宫躲避,阿母命人击落了两只,剩下那只,一定会呼朋唤友来寻仇的!”

秦王早就习惯了跟孩子相处时的食言寝语,取梨的手一顿,

“乌鸦?扶苏是怎么惹上乌鸦的?”

李世民忙把缘由解释了。

秦王微蹙剑眉,

“如此看来,狸猫也养不得,整日惹是生非。”

热爱小动物的李世民才不赞同这个说法,

“不是这样的,阿兄的狸猫很乖,它只是看到天上的鸟会飞很羡慕,才喜欢跟着对方跑着玩的,它从来都不会捕鸟吃鸟,明明是乌鸦太小心眼了!”

要不,怎么说物随主人呢。

扶苏心地善良,他养出来的狸猫也是个温和没攻击性的,阿嬷扑蝶追鸟都很有分寸,并不会真的碰触到对方。

猫猫有什么错?错的都是乌鸦!

秦王把手中的梨块喂给孩子,

“难怪你想养鹰。可它的爪子锋利,臂力也大,若养在宫中,你和扶苏恐怕会被它当成猎物捕获”

他少年时跟着蒙骜在猎场学射箭,就亲眼见过一只鹰以迅雷速度俯冲进羊群,抓起一只小羊瞬间就冲上了天空,可见其力量有多可怖。

比起孩子们的生命安全而言,只会做些小动作故意恶心人的乌鸦,倒也不是那么可怕的。

君王沉吟着,提出了孩子预料中的建议,

“寡人命王贲挑出一队捕鸟高手,以后你和扶苏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乌鸦总有被捕光的一日。”

李世民早就想好了应对,立刻指着自己上午新换的衣裳,

“可乌鸦的速度,比捕鸟的人快多了,孩儿和阿兄不想一出门,就被它们袭击得全身脏兮兮的再说,它们那么记仇,肯定还会飞去昭华宫报复的,只有养鹰,才能让整个章台宫都安全!”

身为空中霸主,鹰是足以让百鸟震惶的王者,而乌鸦也鬼精着呢,他敢保证,只要一只乌鸦发现章台宫有鹰镇守,附近的乌鸦立刻就会消声灭迹。

秦王听孩子这话颇有道理,只得退了一步,

“这样吧,寡人命苑囿送只鹞鹰过来”

“阿父,孩儿不要鹞鹰,我要苍鹰,要一只很好看的苍鹰!”李世民眼中溢出了喜悦的光芒。

嘿嘿,其实有时当个孩童也是不错的。

想想他前世当皇帝时,连逗弄鹞鹰的自由都没有,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他能自由驯养苍鹰了!

秦王命人撤走空盘,冷冷瞪他,

“怎么,鹞鹰不是鹰,就不能帮你们震慑乌鸦了?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休想!”

李世民抱着父亲的手臂撒娇,

“孩儿什么主意也没打!只是,鹞鹰长得太小了,爪子也不够锋利,它只能用嘴和翅膀攻击乌鸦很狡猾的,根本就不惧怕个头比自己还小的鹞鹰

阿父,让人送只苍鹰过来吧,孩儿想亲自驯养它,这样,它就会乖乖听孩儿的指令了,绝不会对我和阿兄发起攻击!”

秦王的脸一下就黑了,

“亲自驯养?你会熬鹰吗?

你知道熬鹰有多难吗?”

李世民双眼亮晶晶拍着小胸膛,

“我可以学呀!我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熬出一只认我当主人的苍鹰来,以后,孩儿出门就有一个最忠诚的空中侍卫了!”

秦王一愣,被孩子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

鹰是最烈性桀骜的猛禽不假,可一旦熬鹰认主,它也会成为足与猎犬并列的忠诚护卫。

若世民真能驯服一只苍鹰,毫无疑问,孩子以后出门,确实会让他更安心几分。

思来想去,他答应了孩子的请求。

在李世民的催促下,秦王当场就命人从苑囿,送来了十来只顶尖的鹰中佼佼者,让孩子自己挑选,剩下的则先让驯鹰人指挥试飞震慑乌鸦。

李世民没挑个头最大的,而是挑了一只眼神最机警犀利的眉白杂灰褐纹苍鹰。

秦王对比着打量了一会儿,目露赞赏夸道,

“我儿果然好眼光,一眼就选出了最厉害的!”

一旁的园囿官吏急忙附和着:太子挑中的这只苍鹰确实最勇猛善战。

李世民心虚移目与苍鹰对视,那是当然,我前世真的很懂这个的。

下一瞬,他却从这只苍鹰尖锐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藐视,然后,它不屑地转过了头。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看不上他这个头矮矮的孩童,轻蔑地表达了对他的鄙视。

这样明目张胆的藐视和不逊,他前世可从未在鹰身上感受过。

李世民怒了,指着它大声道,

“阿父,孩儿想给它起个名字。”

“随你。”

“看它长得很不威风的样子,就喊它白兔吧。”

他本来想给这只威风凛凛的鹰起名为“将军”的,现在看来,还是先算了吧。

秦王默了默,反问道,

“这鹰还不够威风?你再换个别的名字吧。”

他刚得到一匹月氏雪白宝马,正想给它起名为白兔呢。

李世民挠了挠小脑袋反应过来,世传秦始皇有七骏陪葬,其中一匹骏马就叫白兔,自己一时竟忘记这事了。

做儿子的当然要主动退让啦,他看着又朝自己投来不屑一瞥的苍鹰,笑嘻嘻改口道,

“对对,其实它长得还是挺威风的,孩儿就喊它威风吧。”

莫欺孩童小,我这孩童能决定你的名字哦!

秦王原以为孩子很重视这苍鹰,只当他要给对方起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呢。

结果,看人家长得威风,就随口叫它“威风”,似乎也太敷衍了点?

但他也没打算开口劝孩子,颔首道,

“可。”

熬鹰,顾名思义就是跟鹰比拼毅力。

彼此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对视,直到一方主动放弃,或是另一方彻底屈服。

这是自古以来,人类驯服这种鸟中王者唯一的法子。

它们是意志力强大的强者,也只会认意志力比自己更强大的人当主人。

跟李世民预估的一样,他凭借前世的娴熟经验,跟这只“威风”大眼瞪小眼,熬了整整三天三夜。

最后,威风吃下了他放在做好足够防备的手背上那块肉,表示了臣服,眼神也陡然变得亲近起来。

面对这个毅力远胜自己的新主人,它已经再无半分先前的桀骜鄙视之态。

当他抱着一脸温顺的威风出来时,一直守在殿外、做好随时冲进去保护太子的驯鹰人惊得瞪大了眼,直呼这不可能!

匆匆赶来的秦王俯身抱起疲惫不堪的孩子,问对方说的是什么不可能。

驯鹰人忙躬身解释,鹰生性高傲,越强的鹰越难驯服,他驯服这只凶猛的苍鹰时,前后耗费了一个月,最后花了整整七天七夜的时间才成功把它熬出来。

按理说,太子年纪小、个头也还太小,猛禽很容易对这种它们眼中的“猎物”产生轻视心态,一个孩童想成功熬鹰,耗费的时间只会更多——

甚至,九成九会失败!

秦王颇满意地颔首,赏赐了驯鹰人并让他回去。

他的世民,自然跟寻常人不一样。

他心疼看向熬得双眼通红的孩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热,温声道,

“饿了吧?父王让人熬好了黍米粥,先去填填肚子再睡。”

说着,抱着孩子阔步朝侧殿走去。

李世民眼下又饿又累又困,这三日,他消耗的除了体力,还有巨大的精神力量,恍恍惚惚之下,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来回应秦王了。

但他本能地,又想马上就跟父亲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他的思维和动作都比往日慢了很多,摸着威风的羽毛,指着父亲慢吞吞告诉它,

“乖孩子,这是我的阿父,也是你的大父,来,喊大父,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大父哦”

秦王听得脚步一滞,轻叹道,

“世民,你就这么喜欢当别人的父亲么?”

想当寡人和扶苏的父亲就算了,竟连只鸟都不放过!

李世民实在累极了,趴在父亲肩头喃喃道,

“是啊,他们说无忌权势太过,恐会生出异心,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把无忌视作亲子,不是他人能随意离间的”(2)

话还没说完,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通无头无尾的胡话,不免让秦王生出了无尽疑心:

无忌?魏无忌?

可魏无忌是魏国的公子,早在孩子出生前就去世了,世民怎么可能认识他,还用一种仿若是魏王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他把目光,投向了主动紧紧抓牢李世民的鹰。

威风从秦王眼中读出了人间王者的锐利,立刻一脸警惕与他对视。

秦王盯着它若有所思,莫非,孩子是驯这小东西太累,被什么东西魇到了?

他紧蹙眉峰收回视线,命人召太史令来侧殿

李世民毕竟年纪小,这般高强度地熬上三天的夜,一转头就生病倒下了。

这回,他退热后断续咳嗽了很久,秦王又心疼又气恼,说什么也不准孩子再出门接触任何人。

一直等到十二月中旬,他的咳嗽总算断根能出门了,马上就迫不及待带着威风出宫去找荀子。

嘿嘿,主要是为了炫耀。

正像他期待的那样,威风是一只被驯化得极其聪明的鹰,自己这趟把它驯服后,根本就不需要再一样样教导本领。

只需下达几个简单的指令,它就兢兢业业担当起了“王宫逐鸦小侍卫”的职责——

那一大帮结伴飞来想报仇的乌鸦,早就被吓得不知逃去何方了。

马车上,李世民亲昵地摸着鹰的翅膀,

“其实威风也很好听的,你确实很威风呢。”

蒙恬笑道,

“太子有所不知,先前您发热那几日,威风每日都要飞来守着您,赶都赶不走呢。”

太子一病倒,王上自然迁怒于这只鹰,命人把它扔出了殿中。

可这只鹰拼了命地撞击殿门,说什么也要进来守着太子,竟然连送去的肉都不肯吃了。

正是这份护主的忠心打动了王上,他的怒气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不少。

李世民摸着羽毛更得意了,

“当然了,威风可是我的孩子呢!”

这话着实过于离谱,蒙恬识趣地默默闭上了嘴。

李世民突然想到一件事,忙又问道,

“对了,负刍那件事怎么样了?”

蒙恬告诉他,楚王一收到王上的信,立刻命人围了负刍的宅子审问。

然而对方早有准备,带着人马反抄了前去的王宫士卒,两边当场就交手厮杀起来。

如今,楚国已经陷入内乱之中。

李世民若有所思,

“内乱?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好事那真正的熊犹呢,找到了吗?”

“找到了,被负刍藏在了寿春城外一处山洞里看守着。”

“唔,确实是负刍做得出来的事。”

蒙恬见自家太子好似很了解对方的样子,感到有些可爱又好笑。

不过想到另一件事,他立刻又笑不出来了,

“对了,燕太子姬丹上个月跑了,王上已经派人给燕王送去了国书问责”

李世民一怔,

“跑了?”

原本已经脱离历史轨迹的姬丹,怎么,又朝着史书的命运方向奔去了?

姬丹跑了,那荆轲刺秦一事还会再发生吗?

确切地说,在他一个天策上将的眼中,荆轲并不足为惧。

此人不过是被田光姬丹以道义架起来的市井游侠儿,虽有慨然赴死的勇气,却并没有足够周密谨慎的计划和干脆利落一击即中的身手。

他刺杀秦王一事,之所以声名远扬,并不是因为他本身有多厉害,而是他刺杀的对象名气太大。

李世民真正担心的是——

以姬丹的狠辣心性,必会如史书上一样找人刺杀秦王。

而多年习剑身手不错的荀子曾说过,当世有一些真正武艺高强的列国剑客,若是他们愿为人驱使舍命一博,剑下绝不会走空。

那么,如今姬丹逃跑的时间点变了,他找的刺客会不会也变了?

比起原本已知的荆轲刺秦,接下来,也许会换个时间地点发生的刺杀秦王一事,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由何人发起?

这把悬而未决的剑,才是真正让人担忧的根源。

因为这个缘故,李世民今日出门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就低落了不少,自然话也少了很多。

面对众人的关心,他无法说出心头的隐忧,只得用“病了一场刚好,精神有些不济”敷衍了过去。

等到离开这处秦王加派了士卒把守的院子时,他

做出一个决定:

姬丹这条不停在暗地里咬人的毒蛇,只有杀了才能永绝后患。

但具体要怎么操作,还得再想一想,毕竟,他在这次的事件里只是帮凶,远远还不到该死的程度——

如果秦王想要以理服人、降低列国的警惕,就不能用这件事当理由逼迫燕王

许久没有接触人群了,李世民很怀念这样的烟火气。

半路,他命人停下马车,让蒙恬抱自己去买秋梨糕。

蒙恬迟疑道,

“还是让臣去买来吧,太子在此等候便可,外面风太大了”

“不怕,我有斗篷。”李世民把斗篷给自己披上,抱着威风起身笑道。

蒙恬只得抱着太子下车,直奔常买的那家秋梨糕铺子而去。

这种又是梨、又是蜜、又是稻米的奢侈吃食,只有达官显贵才吃得起,所以,店家用了昂贵的白纸来包它。

洁白的纸折叠成了精巧的模样,一个个黄澄澄的小巧秋梨糕放在里面,热气腾腾地散发出诱人的蜜香。

李世民取出一个塞到蒙恬嘴里,又取出一个递给威风玩,才笑眯眯弯着眼睛咬了一口。

记忆里的味道呀,百吃不厌!

他记得,克明和药师最喜欢吃这款秋梨糕,也不知,他们在地底下还能不能吃到

几许惆怅哀伤涌上心头,然而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一阵什么东西擦过空气的闷响传来,不由抬头疑惑朝四周张望。

这声音很遥远,也很沉闷,就像是

是高速飞行的物体摩擦空气的声音,目标方向是自己!

就在他刚闪过这念头的转瞬即逝间,一个秋梨糕悄无声息擦过他的斗篷掉落,威风倏地昂头展翅朝他身后某个方位疾速飞去。

在李世民立马提醒蒙恬有刺客,接着被对方风驰电掣抱回马车的防守安全圈时,威风已经抓着一个东西俯冲回来了。

是一支细长简陋的竹箭,前端嵌着寒光四射的铁箭簇

而另一边,没能成功拦住同伴发射箭簇的英武男子愤怒放开对方,哐当拔剑斩断自己一截衣袖,怒斥道,

“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就此割袍断义再无旧情!”

说完持剑愤然转身。

对方急急追来一把扯住他,愤然道,

“站住!你这般临阵变卦,究竟是想做什么!”

男子停下脚步,冷冷道,

“临阵变卦的是你!你我此番受人之托,前来此地刺杀秦王,可如今,你却执意要以暗箭刺杀秦国太子!身为剑客当锄强扶弱光明磊落,我的剑,此生绝不会对准一个孩童!”

第62章 这是在试探寡人?(捉虫)杀一个秦国……

第63章

“够了盖聂!”圆脸阔肩的男子拽住他的手臂,铁青着脸怒吼道,

“你我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何必再挑挑拣拣!杀一个秦国太子怎么了?等他长大了,也会成为秦王”

“可他现在还不是秦王,只是一个孩子。”盖聂神情冷漠,并未回头。

“嚯,孩子?孩子又如何?秦国王族的血是冷的,手是脏的,心是黑的,他们的孩子也一样!你难道忘了长平之战吗?我赵国当年”

盖聂打断了他的话,

“我如果忘了长平一战,还会许诺那人赶来咸阳杀秦王吗?但我这趟只杀秦王,松手吧,元!”

说话间,他使了个巧劲,企图挣脱对方手掌的桎梏。

被称作“元”的男子用尽力气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语气开始软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哀求,

“盖聂!可你看到了,我只射出了一支箭,还不巧被那只鹰给叼走了那该死的秦国太子并没有受伤啊,收回你刚才的话吧!”

盖聂是赵国最有名的剑客,也是燕赵游侠儿们最向往的友人,可他是一个固执又高傲的人,并不是谁,都能成为他的朋友。

上个月,就有个叫荆轲的卫国人,来到榆次跟他讨论剑术,结果,被他冷眼瞪得吓跑了(1)

元不想失去盖聂这个友人!

盖聂转头,眼里含着怒火再次“铮”一声拔剑出鞘,

“可你已经射出了那支暗箭,放手!”

当雪亮的剑光明晃晃在他的手中闪过时,元只得嗖地一下放开紧拽着他的手,满脸悲愤道,

“你真要为了秦王的孩子与我决裂吗?此事若传回赵国,你就不怕世人的唾沫”

“不怕!”话音一落,盖聂已经没了踪影。

元怔愣了一瞬,然后用力朝他离开的方向吐了口唾沫。

他握着手中的弓弩再次趴回土墙上,伸手从后背的箭筒里,又取出一支竹简,瞄准了人群中被一个年轻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

他才不是盖聂那样的伪君子,能多杀一个秦国小孽种,他就绝不会手软!

当他带着恼羞成怒的冷笑搭箭上弦,右手正准备往后张弓时,一阵剧痛突然从他的右肩传来。

弓和箭霎时一起跌落了下去,放满眼不可置信、而又惊惶万状地扭过头,看到了自己的右手——

正被一个身穿黑色服饰的秦国士卒拿在手里。

下一瞬,这秦卒已经上前死死扭住他另一只手,高兴朝一处大喊道,

“百夫长,小人抓住刺客了!”

盖聂刚拐出这处隐蔽的巷子,就被一大群执坚披锐的中尉军拦住了去路。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秦人这么快就寻来了。

忙脚尖一沾地,转身就往巷子另一侧飞奔而去。

中尉军大喊着“捉拿刺客”朝他追来,盖聂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然而当他来到巷子的尽头时,发现这里也被人拦住了去路。

是一个抱着孩子的青年。

青年英姿飒爽,孩子一团可爱,煞是养眼。

如果盖聂不是刚刚才见过他们,甚至会把对方当成纯粹的过路人。

可惜他们不是。

因为,这孩子是他刚跟踪过的秦国太子,这青年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剑,锋锐的剑锋正直直指向他。

在紧紧跟着他们的身后,还有同样一大群虎视眈眈的秦国中尉军。

正如他所料,方才偷袭秦太子的那支箭,已经泄露了他们的位置,而对方似乎已经笃定,他就是刺客。

盖聂只得默认了。

对这时代的燕赵游侠剑客而言,忠义和骨气胜于一切,他们愿意凭着手中的剑战死,却不愿改名换姓苟且偷生。

听着身后的追声,盖聂不欲与对方纠缠,唰地抽出腰间长剑与蒙恬针锋相对,厉声斥道,

“比剑,你是打不过我的,现在让开,可饶你不死!”

他可以毫不迟疑,杀掉那些为秦王而战的下属,可他刚才跟踪了李世民一路,知道秦王并不在此处。

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剑客,从不滥杀无辜。

蒙恬的眼中闪着嫉恶如仇的火光,正要闪身上前与对方交手。

李世民却一把按住他的右手,盯着眼前的刺客,试探着呼喊道,

“荆轲?”

盖聂一愣,目露疑惑看向这个满脸天真的娃娃,

“你怎么会知道荆轲?”

一个是秦国王宫里的太子,一个是在赵国闲逛的游侠,怎么看,这两人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此事太过离奇,

以至于盖聂下意识忽略身后的追兵和眼前的围堵,愿意浪费点时间搞清楚它——

身为游侠,本就是放荡不羁爱随心所欲的。

李世民同样疑惑地打量着对方,他不是荆轲?

但这人脾气还挺好的,换成其他刺客,早就拔剑刺来了。

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再次试探道,

“是燕国太子姬丹,派你来杀我的?”

盖聂执剑的手微微一晃,手中雪亮的利刃也跟着晃了晃,心里顿时乱作了一团。

如此隐秘机密之事,秦太子怎么可能知晓?!

李世民见状若有所思,看来,确实是姬丹派他来的。

没想到,在史书上派荆轲刺杀秦王的姬丹,如今,改派其他人来刺杀自己了

此人阴险如斯,确实不得不杀!

盖聂稳住心神沉声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让开!”

“哦。”李世民并不下令让开,反而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可姬丹逃跑时,明明留下一封信给我阿父,说他为了赎罪,会说服荆轲来刺杀我阿父,到时,我们就能用此事来要挟赵国了”

方才蒙恬说了,姬丹并未逃回燕国,而是逃去了相邻的赵国。

而眼前这刺客也带着赵国口音,似乎,还认识荆轲。

这说明,荆轲现在正在赵国?李世民决定赌一把。

盖聂一听面色顿变,立刻反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信?”

李世民还是一脸好奇地打量他,不答反问道,

“你不是荆轲,又会是谁呢?鲁句践?盖聂”

史书上,这两个刚好都是赵国人。

盖聂目光一寒,

“这也是姬丹告诉你的?”

这话,等于赤果果承认了,他确实是姬丹派来的。

李世民约摸已经有底了,眨了眨可爱的眼睛,继续添油加火,

“是啊,他还说如果荆轲不敢来,他就去劝鲁句践和盖聂,听说他们是赵国最有名的剑客”

盖聂压下心头怒火,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难怪姬丹从秦国出逃后,不跑回燕国反而跑来榆次找自己,原来他竟是假意出逃,打的是祸水东引想害赵国的主意。

亏自己还真信了对方那番为了天下苍生的鬼话

出于本能,盖聂选择了相信这孩童的话,童言无忌嘛,哪有小孩懂得挑拨离间的?

秦王家这傻乎乎的孩子,自己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

这时追兵已经快到了,他噌一下收起长剑入鞘,摆出和谈姿势拱手拜道,

“不错,在下正是盖聂,但此事有些误会”

李世民眼睛一亮,盖聂?

“盖聂,你这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怪不得你不让我杀秦国太子!你我相约前来刺秦,你却出尔反尔暗中投了秦你对得起那些信任你的同泽吗?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被卫卒紧紧按在地上的元,不顾正在汩汩流血的右肩,拼命挣扎着骂道。

盖聂充耳不闻,冷静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秦王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身旁的孩子。

能把姬丹买凶刺秦一事,移花接木成这个故事,也就这小家伙的脑袋瓜想得出来。

李世民满脸无辜天真,心里乐开了花。

还别说,自己跟秦王的默契已经越来越强了。

换个人,恐怕根本不能通过自己只言片语的暗示,就把“坐实姬丹阴谋”配合得天衣无缝吧?

亲生的确实不一样啊。

秦王听完,目光沉沉看向盖聂,

“寡人听闻游侠剑客言必行,诺必诚,你既然受了姬丹的托付行事,现在还想杀寡人吗?”

盖聂俯身一拜,

“姬丹以谎言骗我在先,我对他许下的诺言自然就不能算数了。可我身怀刺杀秦王的任务而来,今日又确实吓到了秦太子,秦王若要杀我,聂亦无恨无悔”

秦王倒是真想杀了他。

一个妄想刺杀自己、还敢跟踪世民的刺客,最适合的归宿就是乱葬岗。

可看着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的李世民,他只能轻叹一口气,缓慢而艰难地开口道,

“罢了,论迹不论心,你虽怀着不轨之心而来,却并未伤害寡人父子分毫,还阻拦了同伙行刺寡人的太子便将功折罪,回去吧!”

盖聂猛地抬起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秦王在说什么!”

秦王不耐烦地挥挥手,

“寡人让你回赵国,去吧!”

元一听,自己要被秦王杀死,盖聂却能全身而退?

他立马愤怒咆哮起来,

“盖聂,你这吃里扒外的秦国走狗,你走到半路会摔下山崖摔死的”

“聒噪,拖下去行刑!”秦王面色淡淡道。

蒙毅立刻带人把他拖出了正殿,他们要把对方拖去咸阳菜市口,向世人公布姬丹的罪状。

盖聂看着对方不甘的挣扎身影,心中升起了浓浓的仇恨。

这仇恨,当然是针对姬丹的。

元是擅长打猎的老手,也颇精于剑术,如果不是姬丹用阴谋把他们骗来,对方今日,何至于会白白丢掉性命?

对秦王,他却生不出什么怨恨来:

他们接下行刺任务时,就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不管哪个君王抓到刺客,都不可能放过他们。

但,秦王现在为什么偏偏要放了他呢?

盖聂再次提出疑问,秦王目光一暗,

“怎么,你不想回去?”

盖聂心中一凛,忙拱手拜道,

“多谢秦王,在下告辞!”

“盖聂,等等!”李世民突然出声大喊。

对方疑惑转身,李世民咚咚跑下来,指着他被剑斩断一截的衣袖,

“你的衣裳坏了,先去尚衣局挑件合身的再走呀!”

秦国不但会按季节一年给士卒发两回衣裳,还会给宫中侍卫随从宫女发衣裳,为防损坏替换,尚衣局会多做出少部分来备用。

盖聂猝然抬眼与他对视,没料到,今天刚遭遇自己同伴刺杀的秦国小太子,竟然连这么小的细节都会为自己考虑。

他心中涌起一阵复杂而感激的震动,恭敬俯身朝李世民一拜,

“多谢秦太子关心!”

等他离开,秦王垂眸看向孩子,

“说吧,你为何执意要把盖聂放走?若下回他再混进咸阳行刺”

李世民伸出小手抚平父亲微蹙的眉峰,坚定道,

“游侠最重信义,阿父这趟施恩于盖聂,他绝不会再来行刺了,而且——”

李世民朝殿门望了望,

“他还会报恩的。等时机合适,秦国就可以把这些人用起来了。”

他太了解这个群体了。

秦王摸着他的小脑袋,沉吟着,

“这等游手好闲的游侠儿,最喜以武犯禁,除了斗殴行刺,还能有何用处?你难道想借他的手,去杀了姬丹?”

李世民摇头,

“姬丹死在谁的手上并不重要,这趟,就算盖聂不杀他,以燕王的性子,也必会把他的首级送来请罪的。

阿父莫要小看了这些游侠剑客,乱世之中,他们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细细给秦王解释起来。

实则,前世他从太原就开始散财养客,广结天下豪杰,而这些豪杰之

中,大部分都是世人眼中以武犯禁的游侠。(1)

究其原因,正如司马迁所言,“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以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2)

这是一个被世俗所排斥、却无比重视信义、又有着庞大底层基础的群体,有时候,他们甚至能做到很多官府都无法做到的事。

比如,在民间为他们效忠的人大肆宣扬威望、培植拥趸。

比起高高在上的朝廷和官吏,底层百姓更愿意相信这些仗义疏财、劫富济贫的游侠。

而即将一统六国的秦国,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都亟需这样一个群体帮着收拢天下人心。

他继续解释道,

“秦国凶名在外,向来被燕赵游侠所不容,他们是绝不会主动帮秦国宣扬的,但有了今天这个机会,阿父就能借着盖聂这个赵国最有名气的游侠,顺势笼络一批敬仰他、追随他的人”

秦王听着孩子滔滔不绝的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不解,

“世民,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替我大秦收拢人心?”

他早就发现了,这孩子做的很多事,都是在试图把秦国拉到仁政的方向。

如果说,自己时常会同意孩子的建议,是因为做了那几个奇怪的预示梦,想借庶民之“水”,为大秦续上几分水德。

那世民坚持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李世民一下就被问住了,幽幽叹了口气,没说话。

当然是因为,史书上,你创建的大秦帝国会二世而亡,而它,正是亡于失了人心啊!

二月,章台宫收到了一件特殊的礼物。

燕国废太子姬丹的首级。

还是燕王亲自派人送来的。

当他得知对方逃去赵国后,竟然还不安分躲起来,又煽动游侠刺杀秦王惹下大祸,立刻就急匆匆废了姬丹撇清干系。

而恰好就在这时,赵国剑客盖聂主动找上门,他承诺回去后愿亲手割下姬丹的首级,助燕王向秦王请罪。

燕王早就派过好几波人去杀姬丹了,怎奈赵人对燕人十分提防,根本就问不出对方的下落。

他猜测,出了这件事,盖聂恐怕本就想杀了姬丹报仇,现在不过是故意来知会自己一声,顺便再索要个人情罢了。

但,只要能彻底除去那个办事不利、反而频频惹怒强秦的废物,他愿意出这个人情。

于是,燕王姬喜欣然赏给盖聂二百金,用它买断了长子的性命

一晃就来到了秦王政十四年,这一年的七月,发生了一件彻底扭转天下局势的大事——

在吕不韦的安排下,赵国相国郭开截获了李牧与秦国太子往来的信件,并把它呈给了赵王。

虽然信中并无半分机密,净是些衣食起居的碎碎念,赵王依然生出了警惕,命人暗中彻查此事。

很快,郭开用重金撬开了李牧一个心腹副将的嘴,得到了“李牧将军数年来,不但一直与秦国太子保持着密切联络,还曾在肥下之战时悄悄接待了对方,暗中放走了被赵怱将军关押的秦将王翦”的证词。

虽然对方手中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郭开恨李牧入骨,岂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于是,他让手下伪造了数封罪证书信。

如此一来,李牧暗中通敌一事,就变成人证物证俱在的事实。

赵王怒不可遏,当日就派出五千精兵把李府围得水泄不通,又派人马上赶往战场接替对方的兵权、并把他召回邯郸处斩。

正在狼孟与秦军鏖战的李牧,却拒不接受这道诏令,与赵王派去的将领发生了激烈争执。

就在对方趁李牧饮马偷袭,想趁机杀掉他时,秦将王翦带着秦军涉水奔来救下了李牧,把他带回了秦军营地。

虽然李牧与秦国太子保持友好联系,私心里确实是出于对赵王迁的不信任,在对方的频频猜忌下,他想为自己和家人留一条最后的退路,以免落到廉颇那般,为了赵国戎马半生,最后却老无所依的下场。

可他仍是十分在意赵国的,并不想因为这个误会就与赵王彻底闹翻,就执意离开了秦营悄悄赶往邯郸。

然而,他还没抵达邯郸,就在半路上,先后碰到了五批传达诏令的信使。

在设计接连打晕对方抢夺诏书后,他终于死心了。

那五封诏令,全是赵王要求就地斩杀他李牧的!

数日后,心如死灰的李牧再次来到秦国军营。

在王翦亲自陪他来到咸阳后,李牧向秦王提出一个请求:

如果对方能助他救出邯郸的家人,他愿为秦王效力,灭赵!

当日,欣喜若狂的秦王就修了国书给赵王,以即将发兵三十万攻打邯郸为威胁,要挟对方交出李牧的家人,同时,派人以重金美玉贿赂郭开。

八月下旬,赵王在郭开的怂恿下,派人把李牧的家人送来了咸阳。

十月,李牧与王翦开始合兵攻赵。

失去了李牧严谨战术的赵军,顿时变成了一盘只会拼命堆人数的散沙,除了频频求朝廷增援以外,几乎再没有什么抵抗之力,赵军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节节败退。

秦国在赵国战场,僵持了数年的艰难战事,终于打破了僵局。

而李牧的加入,让本就强大的秦军愈发势如破竹,到次年三月时,狼孟、井径一带,已经有十多座城池落到了秦军手中。

与此同时,早就按捺不住想复仇的叶腾,终于收到秦王的诏令:

发兵灭韩!

这一年,李世民满了七岁。

这一世遗传了秦王优良相貌和身姿的他,已经渐渐脱离了幼童的稚气之态,变得相貌愈发英挺、身形愈发修长起来。

但若仔细一看,孩子的脸颊上仍带着可爱的婴儿肥,爱笑的眼睛里仍盛满了璀璨的星辰,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喜欢之心。

当然,在秦王的眼中,自家两个崽崽依然还是小小的孩童,夜里必须待在他这父亲的身边,他才不会疑神疑鬼担心有人会把他们偷走。

李世民和扶苏很无奈,但这件事,谁也说服不了秦王——

他们只好换了个思路,劝秦王早些生几个新孩子。

也许,父亲的孩子多了,就不会再小心翼翼到这个地步了吧?

这日夜里,秦王似乎心血来潮,突然破天荒地给两个孩子讲起了他幼时的往事。

他的声音醇厚而低沉,

“邯郸的冬日比咸阳更冷,吃食不够,我跑去河上砸冰摸鱼柴禾不够,我去外祖家叩门,被赶出来了外祖母悄悄派人送来了柴禾,米,布,还有一块肉”

太让人心酸了,扶苏听得眼中含着泪,抓住父亲的手,心疼地帮他吹了吹,

“阿父,冬日的水好冰啊,你的手一定很疼吧呜呜呜”

秦王摸了摸他的头,

“早就过去了,不疼。”

李世民依偎在父亲手臂上,默默掉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他知道秦王的童年一定很苦,但没想到会苦成这个样子。

如果那时自己也在,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好好保护阿父的!

秦王见时机已到,斟酌着缓缓开口道,

“可没过多久,外祖母资助我们一事,就被周边的邻人合伙举报了,赵王很快就派人去杀了她”

他的母亲并不亲近外祖母,总是抱怨她给的东西太少太寒酸,可他很感激那位和善的老人。

如果不是有她频频暗中襄助,在邯郸的日子,恐怕还会比回忆再苦得多。

可她死了,还没等到他长大有能力报答恩情,她就仓促被活活打死在了一个荒芜的黄昏,然后,他的外祖一家就被连夜悄悄搬走了

其实并不止这一件事,可这件事他确实惦记了很多年,这个仇,他必须要报。

扶苏听得悲伤哭了出来,

“那些人太坏了!”

李世民却生出一丝微妙的预感,噙着泪仰头看向父亲,

“阿父,你要给曾外祖母报仇吗?”

在酝酿怎么开口的秦王不禁一怔。

他打算灭了赵国后,亲自赶往邯郸杀掉那些作恶之人,但两个孩子都太过仁善,得知后肯定会反对。

作为一个很爱孩子的父亲,他当然不希望成为孩子眼中的坏人。

思来想去,他决定在孩子们面前稍稍提几句往事,好让他们能理解自己的决定。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可能激烈反对的世民,竟然会主动提出报仇一事。

不过,这小子是在试探自己吧?

气质愈发沉稳威严的年轻君王,眯起了狭长的眼眸,十分谨慎地反问道,

“怎么,你想给你曾外祖母报仇?”

李世民认真点头,

“对!等阿父灭了赵国,孩儿想亲自赶往邯郸,坑杀那些害死她的恶邻!”

秦王忽地心头一跳,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没发热,怎么就说起胡话来了。

这确实是他想做的事,可世民一个根本就没见过曾外祖母的孩子,哪来那么大的戾气?

其实,李世民还真不是试探他,他只是看出了秦王今晚特意讲这件往事的目的,主动帮父亲说了出来,好让秦王能顺水推舟往下说。

哪知,秦王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不行!你不是最喜欢儒家那套吗?此事一做,荀子怕是要把你逐出师门了!这是寡人的事,你不必管。”

他的太子小小年纪,怎么能沾上这种暴虐的事情?他可以亲自去报仇,他的孩子却不必!

李世民暗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平心而论,他前世在战场固然骁勇善战杀敌无数,但那是战场,而他登基后很快命人制定新法,以达观态度宽仁减刑、用仁政感化民众,历来不提倡对庶民以暴制暴,从这个角度出发,他本该劝谏秦王,放下旧怨原谅对方的。

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秦王,也没有经历过秦王当日吃的苦、流的泪,又有什么立场劝对方放下仇恨?

经过七年的相处,他无比清晰地明白,秦王并非心胸险隘之人,实则是颇能容人犯错的,可他一扫六合之时,为何唯独要不顾一切亲自赶去邯郸杀人?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些人带给秦王的伤害,让这个当时只有几岁的孩童、在二十多年后也无法释怀忘记?试问,以秦王的胸襟,他们带给他的究竟是一场多大的伤害?

他知道,没有人能替那个无助的孩童说原谅。

第63章 赵王竟敢如此羞辱寡人!(捉虫)什么……

第64章

随着叶腾率着秦军,气势汹汹展开攻城的步伐,韩国朝堂很快就乱成了一团。

到了这时,韩王和满朝文武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回,秦国是要来真的了!

韩王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索性在宫中举行了一场又一场的宴会,想借着乐舞美酒的麻痹,跟他重视的大臣们商议出一个退秦军的法子。

显而易见,对他们这些热衷于玩弄权术的韩国君臣来说,

主战?当然是绝不可能主战的!

他们平时,虽喜欢在背后鬼鬼祟祟对秦国使坏,却又不敢真的跟秦军正面对上,因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以韩国如今的实力去硬刚秦军,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可对于“到底该走哪条路子求和”这个关键问题,韩国君臣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一些人认为叶腾是先王之子,跟韩王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关系。

当初,对方之所以愤而投秦,想来,定是被韩王降职为假守的缘故。

如果现在由韩王亲自出面,去见叶腾几趟,再赐封对方为韩国相国,必能成功说服叶腾,带着秦军反戈相向。

如此,韩国不但能解除眼前的危机,还能收复善战的叶腾为己所用。

可是,反对这个观点的那些人却认为:

即便韩国能成功把叶腾策反,也是没个鬼用的,因为,失去他这个将领、和他手中的十万兵力的秦国,实力依然强大得可怕。

而这个饮鸩止渴的做法,虽然能暂时缓解韩国眼前危机,却一定会引来秦国更疯狂的报复。

当务之急,该让韩王立刻赶往秦国请罪,只有从根源上打消秦王攻韩的念头,韩国才能真正安全。

然而,韩王却坚决不同意这个意见。

秦国突然发兵攻韩,派的主将还是他韩国的叛臣叶腾,他正委屈憋着一肚子火气呢,哪愿意跑去秦国伏低做小?

上回除衣负荆请罪,已经让他丢够颜面了!

还有一些人提出应该找列国求助,集六国之力反抗暴秦。

这个主意总算是没人反对了,然而等他们商量了一圈:

赵国正被李牧王翦打得自顾不暇,魏国刚给秦国献了地,燕国把太子都搭进去了,齐国整日宣称有秦国当靠山,楚国正在内战

放眼当今天下,竟无一国能对韩国伸出援手!

合计来合计去,最后,韩国君臣只能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派人前去联络秦相韩非,让对方看在昔日情谊的份上,力劝秦王退兵。

而作为回报,韩王承诺会恢复韩非的宗室身份。

并且,会把他母亲的牌位放进宗庙供奉

“恢复我韩国宗室身份,让我母亲进宗庙?”

韩非看完手中的信,神情淡然,抬眸看向眼前已经长高许多的少年,

“子房,你认为,时至今日,我还在意这些吗?”

秦国君臣努力了这么久,韩国终于要被灭了。

等韩国一灭,他母亲的牌位自然能回来,何须韩王惺惺作态施舍?

张良闻言暗叹一声,韩王实在荒唐!

虽然,这几年来李世民写给他的信中,从未再提过“秦国要灭六国”一事,可他一直把此事记在了心头。

张良认为,山东六国已是强弩之末,纵便联手合作,也很难抵抗秦军的铁甲坚兵。

可无论如何,深受国恩遗泽的他,也愿全力以赴去助韩国未雨绸缪,就算,只能让母国多拖延些时日,他也问心无愧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上书求见韩王,奉劝他轻徭薄赋爱惜民生、奉劝他远离奸佞多近忠良、奉劝他修复与王叔韩王的关系、奉劝他与紧邻魏赵两国结盟抗秦

韩国有整整三四年自救图强的光阴啊,可是,韩王不信他!

在对方看来,天下七雄局势已经延续多年,是列国心照不宣的稳局。

秦国,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开启灭国之战呢?

得不到君王的支持,无官无爵的张良能做的实在微乎其微,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而现在,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这下韩王终于慌了,那帮大臣也慌了,软弱无能的他们终于想起了他,把他推出来赴秦找韩非求助,还美其名曰“你上回去咸阳见过韩非,他一定会听你劝”

韩国若亡,韩王真该以死谢罪啊!

张良满心悲凉,却只能强行镇定开口道,

“王叔身上流着我韩国王族的血,又是世人皆知的大孝子良以为,您心底,仍是在意这两件事的。”

这话,其实连他自己也不信。

他搞不懂,到了现在这个境地,韩王和那帮大臣,凭什么还会理直气壮地认为,被他们伤透了心、折损了尊严的韩非,愿意帮韩国度过灭国危机?

果然,韩非慢慢放下韩王写来的信,摇头道,

“子房啊,若有路人行于道中,路遇猛犬,当他向一旁的主人求救时,主人却充耳不闻,任由路人被咬得气息奄奄,才肯上前呵斥猛犬救下对方,这样的恩情,你要吗?

秦王与我非亲非故,却能体恤我为人独子的苦心,早早就命人为我母亲立下了衣冠冢,以延续她老人家的祭祀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晚了,一切都晚了,韩非此生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也不想再回头。”

张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该说该劝的话,他上回就已经劝过了。

如果换成是他,被韩王逼到那样的地步,真的愿意与对方和解吗?

不愿意,仅凭韩王断绝别人父母祭祀一事,就没有人能原谅他。

一滴悲哀的泪水,顺着张良那张分外好看的脸颊流下来,啪地滴落在地上,融成了一滩绝望的斑驳印迹。

带他来见韩非的李世民,急忙掏出干净的新帕子,踮起脚尖递给对方,

“阿兄,你不必为韩王哭的,他不值得!”

张良勉力笑了笑,接过帕子用它捂住了眼睛,泪水开始泛滥汹涌而下。

他当然知道,韩王不值得。

可韩国是

他的故土,是他祖辈父辈生生世世为之效忠的地方。

虽然如今的韩国朝堂,早已经乌烟瘴气烂透了。

虽然如今的韩国民间,早就遍布着对朝廷的怨气。

虽然理智上,他知道秦王远比韩王英明,也知道秦国如今,早已不是那个毫无人情味的暴秦,韩人如果成了秦人,会过上比现在好的日子

可他真的没法做到,笑着看它被秦国占领。

李世民默默站在一旁,没有再开口劝慰。

至少,在这个时空里,阴差阳错与自己早早相遇、结为异姓兄弟的张良,已经把亡国的仇恨,转移到韩王身上去了。

有些事情,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韩非起身走来,拍了拍张良的肩膀,叹气道,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子房,秦国有朝一日一统中原,终结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韩人,也终将成为秦人你是聪明人,真忍心看着那么多韩人,死在秦军手上吗?”(1)

张良缓缓挪开拭泪的帕子,抬起泪眼看向他,声音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

“难道,王叔想让韩国不战而降?想让秦军登堂入室如进无人之境?”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韩非抱起李世民,坦诚而无奈道,

“不过,凭你的能力,劝不动韩王下令撤军。”

李世民自觉已经长大了,并不喜欢再被人抱。

但他差点,被韩非这通理直气壮的话给逗笑了,急忙咬住嘴唇,趴在对方肩头强忍着——

绝不能笑,张良正伤心着呢!

张良眼中流出潺潺不绝的忧伤,

“王叔,竟是如此的恨韩国吗?我韩国虽不敌强秦,韩人的骨气却也”

“韩人的骨气,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韩非的眸色严厉起来,

“既然你我都知道,韩国在秦国面前,绝无翻身之力,又何必,让将士们白白送死?

他们只要离开战场,以平民身份活下来,就能在秦国官府处,领到一百亩授田,也能在秦军的庇护下,过上比往日更安宁的日子你难道,想让他们为了所谓的骨气,变成一堆堆,死在战场的骸骨吗?”

张良一下就愣住了。

良久,他开口辩解道,

“可若是人人都这么想,何人来守护疆土?孟子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身为将士,死于沙场本就是他们的宿命”(2)

李世民突然扭头看向他,不认同地开口道,

“不是的,阿兄,在被朝廷征募前,那些韩国将士也是旁人的父亲,儿子和兄弟他们的宿命,本该在田间务农,在街巷贩货,是韩王昏庸无能,把他们逼到现在这个宿命的!”

他知道,很多时候,被迫发起这种反击战的首领,其实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罪行,他们只是运气不好,碰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强大对手——

就像,他曾经的对手窦建德。

在将士们眼中,为这样的人卖命是充满希望的,如果首领胜了,他们所有人都能迎来更好的生活。

可韩国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它如今的情形,跟当年的隋末差不多:

昏君无道,强敌横行,每一个拼着性命冲在最前方的人,都知道前方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丝光明。

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扑上去的作用,不是让朝廷起死回生,而是被当做一层人肉屏障,为那些罪魁祸首的君臣带来喘息之机。

顿了顿,李世民看着满眼迷惘的张良,继续道,

“是韩王昏聩无德,宠信奸佞之徒,才让韩国走上了日渐微弱的地步,迎来了今天的亡国局面,可最后,他犯的错,却要那些从庶民中征募而来的韩人为他牺牲,阿兄认为,这无谓的牺牲,值得吗?

阿兄,难道你只关心韩国的王族朝堂,而不关心那些韩国子民吗?”

历史上的张良或许是这样的,但与他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的张良,却经常在信中提及庶民之事,是很在乎韩国百姓的。

张良微微蠕动着嘴唇,失神喃喃道,

“不,韩国朝堂,是由千千万万韩人组成的,我岂能不在意他们?”

“那你,可愿救下他们?”李世民立刻追问道。

他认为,韩非的想法,并不是异想天开。

六国之中,除了史书上主动献城投降的齐国,最有可能减少杀戮而征服的国家,就是韩国。

无他,韩国实在太弱小了。

而先前,不管是那场旱情引发的民怨,还是叶腾和两个郡守的叛国献城,都已经给它埋下了丝丝缕缕的隐患,人心恐怕早就摇摇欲坠了。

这种时候,如果有韩国前相国之子张良,助秦国再推一把,韩国这堵墙,不就能塌得更快了吗?

张良抬头,与李世民澄澈如故的目光相接,

“我王叔说了,我劝不动韩王撤军。”

这是有松动之意了。

韩非立刻抢过话头,

“你无须去劝韩王,只用把我王承诺会善待韩国豪族一事,告诉新郑的公卿便可。”

李世民也是这么想的。

国家危亡之际,最先逃出生天的,历来都是消息最灵通的豪门大族。

而他们的行动,又会引来民众的蜂拥跟风。

他敢笃定,只要韩国豪族从张良口中,得知秦王不会清算他们一事,一定会抢着搬来咸阳投诚的。

张良也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王叔是想,让新郑豪族的迁徙,引发各地豪族和百姓的慌乱?”

“正是。人心乱则军心乱,军心乱则逃兵生。韩安,不值得将士们为他死守,他们多逃一个,就能多活一个。”韩非神色间带上了激动。

他是真的不想,看着那么多曾经供养过自己的韩人,为了个韩安白白送死!

张良默然。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这个提议,让他确实心动了。

秦国先前伐赵四年,不但出动了王翦、杨端和、桓猗诸将,更动辄以二十万多万大军攻一地。

而秦国这回的灭韩之战,却只派来了一个在韩国当个郡守的叶腾,以及区区十万兵士。

可见,在秦王眼中,灭韩如捏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正因为这样,秦国才会抛开兵家大忌,在收服李牧再次开始伐赵时,顺便又对韩国下手了——

如果韩国再强大些,又岂会被秦国如此轻视?

此乃韩王之罪也!

这时,被韩非抱在怀中的李世民,探手出去牵住了张良的手,

“阿兄,以韩王的无能,就算秦国不灭韩,韩国也一定会被他国灭掉,你说对吗?”

“嗯。”

据张良得到的消息,上个月,魏王原本已下令整军攻韩,如果不是听闻秦国也有攻韩之意,才仓促之下撤销了这条诏令,恐怕,现在攻打韩国的就是魏国了。

李世民目光诚挚看着他,

“既然韩国必亡的结局逃不掉,你能在韩亡时保住更多的韩人,又何尝不是成全了伯父他们的一片忠臣之心呢?”

张良心中一震,他已经尽力了,阿父和大父,一定不会怪他吧?

片刻后,他

握紧李世民的小手,

“世民,我会去尝试的!”

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随着新郑无数王公贵族的仓皇逃离,韩国逃亡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了。

老百姓虽然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这种时候贵人们逃去的地方,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时间,秦国各地涌入无数前来投奔的韩国人,咸阳更是挤满了人。

秦王只得下令,将这些韩人摊派分往各郡县,除了韩国公卿贵族,其他人不得迁入咸阳。

把前者留在咸阳,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们礼遇,而是便于朝廷监视对方。

而他们的逃窜,又加剧了韩国士卒的退缩心理。

这几年来,韩王为满足奢靡享受,不断以各种名目搜刮税赋,压得韩国百姓不堪重负,真没几个人想为他卖力抗秦——

几年前,秦国太子把龙骨踏车的图纸,赠送给张家小郎君、帮助韩人缓解旱情一事,让他们对秦国本就怀着几分感激。

而他们又不时听闻游历的同乡回来,提起秦王又给了秦人什么好处,羡慕得眼都红了。

很多人都暗暗巴不得韩国早点灭亡,以后自己能当上秦人,过上比现在好些的日子,哪想真的跟秦军拼命,惹怒秦国?

所以战端一开,他们就百般消极抵抗,现在一听朝中那帮大臣宗亲都跑了,自然就更没心思为韩王守城了。

于是各地士卒逃的逃,降的降,甚至还有人冲进署衙把郡守县令抓出来,主动开门献给了秦军

这场灭国之战,进度之快,远远超过了秦国所有君臣的预计。

秦王政十五年八月,韩国灭。

叶腾亲自押着韩王安来到咸阳,秦王很快下令,改称韩国故地为“颍川郡”。

在论功行赏时,秦王额外赐封了立下大功的张良为郎官,并赐爵四级。

他还听从李世民的建议,给主动配合秦国攻城的所有韩国故民,减免了三年税赋。

除了被推去咸阳街头示众的俘虏韩王安,堪称皆大欢喜。

张良悄悄来到菜市口,看着被人们投掷泥块石头唾弃的韩王安,叹息着闭上了双眼

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萧何放下筷子,叹气道,

“如今韩国已灭,那些亡了国的韩人却不以为耻听说,他们还跪在各地大大小小的道路上,遥遥叩首拜谢秦君”

刘季飞快夹着陶碗里的炒豆子丢嘴里,嘎嘣嚼着嬉皮笑脸,

“这不是人之常情嘛?如果秦王给我家免三年的税赋,我也愿意跪下来拜他,三年呢,能白得多少粮食!”

“可秦国收取泰半田赋,等三年后,他们就知道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了。”萧何摇头不赞成。

刘季撇了撇嘴,

“那倒未必,我们沛县还算好的,七七八八算下来,田赋总计是五成,但我听人说了,韩王那狗东西,这几年已经把田赋加到了七成。你算算,秦国只要六成,足足少了一成咧,怪不得韩人战都不战就降了换我,我也降!”

萧何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嗓音道,

“秦国野心不小,大有吞并三晋之意,如今韩国已亡,赵国亦岌岌可危,那魏国恐怕也撑不了几时,到时…”

“哎,管他这些大事做甚?那魏国的朝廷又没给我发钱,我可不想白白替他们操心,操心多了,人老得快”

刘季满不在乎地嘟哝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笑嘻嘻朝萧何伸出了手,

“我看秦王倒挺大方的,听说,秦国太子也是个喜爱结交豪杰的,我想去咸阳试试运气,萧兄可否借我些盘缠?”

萧何刚端起碗灌进去的酒,一下就喷了出来,

“什么,你要去投秦?”

章台宫中,秦王倏地失态站起身来,声音透着几分不敢置信,

“你说,赵王把谁送来咸阳了?”

从宫外急急忙忙跑回来提醒父亲的李世民,抬袖抹了把额头的汗,同样一脸不可思议道,

“孩儿刚问过了,来的确实是赵国王后”

然后,他特意站得离父亲近了两步,放低声音道,

“那使臣说,赵王知道您心悦他的王后多年,现在特意把她送来赠给您,希望秦国能快些退兵”

孩子的话音刚落下,秦王立刻冷声道,

“赵迁竟敢如此羞辱寡人,简直岂有此理!来人,速传尉缭进宫!”

第64章 真以为寡人看不出来你想做什么?你是……

第65章

吩咐完,秦王就走来抱起孩子,命人取帕接来给李世民擦干汗珠,

“乱跑什么?也不怕摔着了。”

李世民忙挺了挺小胸膛,

“不会的,孩儿已经是大孩子了赵王突然弄出这种事情,我想早些跑回来告诉阿父。”

他担心,这种太过荒诞不经又惊世骇俗的事,会让秦王在赵国使臣面前骤然失态。

也担心,毫无心理准备的秦王,会把怒火烧到赵国王后身上。

不管怎么说,赶在赵国使臣的前面,提前把这事告诉父亲,至少也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秦王颔首,抱着孩子回到龙椅上,目光沉沉睥着殿门处,俊朗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冰。

李世民轻轻把头依偎在父亲怀中,感受着这位强秦之主周身的冷冽寒气,问道,

“阿父,你传尉缭进宫,是想加快灭赵的速度吗?”

其实他也赞同换种打法。

如今秦国伐赵的战略方针,大体还是尉缭先前制定的那套。

可现在随着李牧入秦,秦赵局势已经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巨变。

这样一来,原本偏于保守的持久战战略,大可改成更节省粮草辎重的速战速决战略。

秦王收起眼中的寒光,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孩子,

“是。我生气了,不愿让赵迁再多苟且些时日,倒不如早些快刀斩乱麻。”

李世民对上父亲幽光流动的漆黑凤眸,若有所思,

“可孩儿觉得,阿父根本就不是冲动的人,赵王今日的荒谬举动,并不会让你做出这个的重大决定,其实,是阿父心里早就这么想了吧?”

“唉,果真什么也瞒不过我儿这双眼睛!”秦王眼中总算露出了几分笑意,摸着李世民的小脑袋道,

“赵国如今大势已去,已有日暮穷途之象,寡人前两月就有意增兵,加快战事进度不过又有些担心,此举,会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譬如,燕楚魏三国趁秦赵交锋之际,暗中发动联兵攻秦,如此一来,秦国就会遭受腹背受敌的危机。

李世民仰头看着父亲,眼里闪过一抹灵动的光,

“让孩儿猜猜,阿父方才肯定已经想明白了——当今之世,再没有信陵君那般极具召唤力的能人,列国早成了没有主心骨的散沙,就算他们有心想联军攻秦,等到此事真正商议妥当,恐怕也得花上一两年,到那时,秦国早就把赵国灭掉了,怎会再惧腹背受敌?”

秦王看着这个钟灵毓秀的孩子,眼中欣赏之色愈盛,

“我儿生而灵敏,一猜即中,确实是这样,所以,这回寡人不想再忍赵迁了。”

李世民正想为赵国王后说几句话,蒙毅就进殿来禀道:赵国使臣求见。

秦王淡淡说了声“让他进来”,蒙毅却并未像往常那样转身离开。

他面带难色提醒道,

“王上,赵国使臣还带了一名女子随行,她”

“知道了,去吧。”秦王没看他,起身把孩子放到了一旁矮些的椅子上——

这是李世民去年满六岁时,秦王特意命五黑为他量身定做的。

所有大臣都知道,这把跟君王的龙椅一起、并排放在殿上的小椅子,是秦国小太子专属的位置。

这般前无古人的殊遇,意味着,不管时间如何流逝,他们的君王对这个太子的宠爱和重视,也是有增无减的。

当然,这个认知,让很多宗室和关中贵族,都暗暗失望不已

蒙毅得令,立刻忧心忡忡出去传召。

很快,几名使臣鱼贯进殿,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位相貌雅致、衣着华美的美丽女子,看起来约摸二十多岁。

她面色平静地,跟着这些奉命把她带来送人的大臣,一步步走向了殿前。

李世民几乎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人就是赵国的王后,是他素未谋面的姨母。

因为,她长得跟芈夫人颇有两分相似。

就在这时,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在一瞬的怔愣后,她对孩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然后迅速又低下了头。

不知怎么的,李世民却从这位姨母的笑容中,看到了几缕掺杂着欣慰和哀伤的绝望。

他愈发同情对方,忍不住扭头瞄了一眼秦王。

只见秦王神色淡淡看着站在殿中的几人,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这时,赵国使臣们已经拜完了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谄媚笑道,

“秦王乃当世第一明君,我王仰慕秦王已久,近年更时常为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王心怀愧疚,一直惦记着秦王与我赵国王后有过婚约一事,此番特派外臣诸人,护送王后前来咸阳,希望秦王能与我赵国王后再续佳缘”

李世民听着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忍不住朝垂首的赵国王后看去。

赵王和赵国这帮使臣,究竟把他们的王后看成了什么?

这个赵国使臣,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煽情的话,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秦王:

我赵国,连王后都为你送来了,还请阁下手下留情,快快休战吧!

然而,直到对方说完,秦王也没接话,只是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殿中的赵国王后。

他实在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赵迁到底是哪来的自信,会如此坚决而执拗地,笃定自己一心爱慕着他的王后?

对方难道不知道,他把赵国王后送来咸阳赠给自己,既是对眼前这女子的莫大羞辱,也是对他这个秦王的莫大羞辱——

此举,只会让赵国灭得更快而已。

赵迁,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竟也能当上一国之君赵国不亡,天理何在?

由于秦王的不置一词,殿中,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一刻,李世民暗暗握了握小拳头。

他知道,父亲秦王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柔情君王。

赵王以妻子为礼,送来咸阳赠给秦王,无异于在昭告天下:秦王喜好夺人/妻!

对于十分厌恶这种事情的秦王来说,对此做出任何反应都是合理的,所以,他必须在秦王的怒火降临前,设法救下那位姨母——

说到底,这位曾经写信向母亲求助过的赵国王后,也是一个无辜的可怜人。

赵国使臣们面面相觑,搞不懂秦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按照他们的预想,秦王不是该惊喜冲下来,牵着自家王后欣喜若狂或失声痛哭吗?

当年,秦王拒绝了王上送去的赝品,还算是情有可原。

可现在,王后就活生生站在秦王的面前,对方为何还表现得如此淡漠?这哪像倾慕多年念念不忘的样子?

有人不由想到一个可能性,忍不住唰地白了脸:该不会,秦王根本就不爱慕他们的王后,此事,是王上的一厢情愿吧?不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方才开口的那名使臣决定破釜沉舟,再次谄媚笑道,

“秦王想来有所耳闻,邯郸之地盛行歌舞,在列国公卿间最有名气我家王后,此番为了来见您,特意练了一支最新的舞蹈,还请秦王”

“放肆!”眼看事情的走向愈发离谱,李世民实在看不下去了,蹭一下站起来出声怒斥道,

“什么佳缘什么婚约?赵王是失心疯了吗?我父王乃是正人君子,又岂会抢夺你们赵国的王后?简直荒谬不堪!还有,你这赵人,竟敢让你家王后为我阿父表演舞蹈,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莫非,你是想让天下人唾骂,我大秦的王是无道昏君!”

“冤枉啊秦太子,外臣敢对天发誓,我绝无此意啊!”赵国使臣急忙大呼起来,

“秦太子有所不知,我家王后舞姿妙曼,外臣只是想请她当众舞一曲取悦秦王”

前几年,他的同袍们在这秦国太子的手上,可谓是吃够了苦头,对方“悍盗”的凶名,早已传遍赵国的使臣间。

他可万万不敢,因为对方的年纪而掉以轻心,只能谨慎地讨好解释着。

李世民听着这话,立刻皱起了小眉头。

区区一个臣子,竟敢声称自家王后“舞姿妙曼”?对待一国之母如此轻佻,简直令人作呕!

他冷哼一声正要说话,一旁瞥见自家孩子被对方气得小脸涨红的秦王,终于率先一步开口了,

“既然想取悦寡人,尔等就在此舞一曲吧。蒙毅,传乐师来伴奏,寡人要听郑卫之乐!”

这话一出,李世民顿时眼睛一亮,咦,秦王也会这招,妙啊!

赵国王后也目露诧异看向秦王,带着感激微微屈身朝他拜了一礼。

赵国使臣却一个个纷纷吓得白了脸,急忙跪下请秦王收回成命。

救命啊,秦王如果是想欣赏他们当众舞剑,这倒也没什么!

可郑卫之乐是靡靡之音,配的舞蹈也极尽柔婉之能事,他们这些都做了祖父的男子,哪能当众那般搔/首弄姿,扭/腰摆胯?

“秦王,万万不可啊!郑卫之乐乃是亡国之音,秦国如今正如日中天”

“无妨,赵国本就快亡了,寡人允你们在我大秦的殿中,好好载歌载舞品一回亡国之音。”秦王面无表情冷声道。

很快,乐师们就进殿开始演奏,轻柔婉约的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不绝。

赵国使臣们绝望地看着殿上年轻而威严的秦王,却是一句推脱的话也不敢再说了。

正如秦王所言,赵国都快亡了,他们这些马上要沦为阶下囚的人,哪有资格再按邦交礼仪,跟秦王讨价还价?

要是惹得对方一个心情不好,一怒之下斩杀他们怎么办?

于是,几人只得哭丧着脸,四肢僵硬地挥舞着袖子,为秦王跳起了那种本该十分柔美的舞蹈。

秦王走来抱起变得喜笑颜开的孩子,轻轻刮了刮小家伙愈发秀挺的鼻梁,

“这下高兴了?”

没办法,他并不喜欢戏弄使臣,可谁让那些人,今天惹他的世民不高兴了?

世民打小最重感情,对方如此羞辱赵国王后,这孩子这般生气,恐怕是在为他那位姨母抱不平吧。

李世民一怔,阿父这么做,竟是为了他?

他难道是察觉到,自己不喜欢那些赵国人羞辱姨母了吗?

秦王真的很关心他啊!

孩子的泪水一下就涌出来了,被亲人珍爱的感觉真的很幸福,他把脑袋埋在父亲怀里,轻声道,

“谢谢阿父,孩儿很喜欢欣赏赵国使臣的舞蹈,我现在很高兴的。”

秦王一听他这声音,就知道孩子又哭了,不由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后脑勺,轻叹一声,

“怎么为这点小事又哭了?我儿整日说自己长大了,其实还是个小娃娃。”

李世民暗道,才不是这样的呢,谁说长大了就不能再哭泣?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忙努力吸了吸鼻子,

“对了阿父,你在正殿听郑卫之乐,如果被韩非发现了”

“放心,寡人只是欣赏赵臣们带来的舞蹈,郑卫之乐本就是专门奏给他们听的。韩非通情达理,必会明白寡人的苦衷。”

说这话时,秦王已经伸出了修长的右手,放在身前的紫檀案桌上,附和着乐曲叩起了节拍。

李世民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刻朝殿上的赵国王后看去。

对方依然挺直着单薄的脊背站在原地,正失神地望着那些跳舞的赵人。

这是一个开口求情的好时机,李世民判断着。

他毫不犹豫收回目光,抱着父亲恳求道,

“阿父,你知道的,赵国王后是孩儿的姨母,我们先前还写过信呢阿母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能让孩儿现在就带她,去见见阿母吗?”

他知道,以秦王的性子,是绝不会染指赵国王后的。

但多留在殿中一刻,她的危机就多了一分——

不论最后是被秦王处置,还是跟随赵国使臣回去,她这个被赵王抛弃的王后,都会面临比现在更难堪的命运。

李世民知道,自从母亲前几年获悉了姨母在赵国的处境后,就一直没放下心中的担忧。

而他,也愿意履行当年暗暗许下的承诺…总之

,现在得先把她从尴尬局面解救出来。

秦王听了孩子这话,在案桌上叩击的手指不由一顿,目光幽邃注视着他,

“你确定,真要把赵国王后留在咸阳?”

李世民又是一愣,他还没开口提呢,秦王怎么就知道了?

秦王看出了他的疑惑,冷嗤一声,

“自古知子莫若父,你真以为,寡人看不出来你这小家伙想做什么?”

李世民恍然回神,忙把自己的盘算如实说了出来。

秦王颔首,

“随你。不过,对方若要留在我秦国,必须安分守己,若生出事端,寡人必不轻饶。”

他不是不讲理的人,非要把赵迁犯下的无耻罪过,迁怒到被抛弃的赵王后身上。

既然孩子想帮扶一把他母亲的亲戚,他这个当父亲的,当然不会扫了孩子的兴。

李世民立刻兴高采烈起来,

“阿父真好!你放心,孩儿会仔细观察她的!”

到时,一旦确定要把姨母留下来,他就会劝服对方改名换姓。

毕竟,她若以赵国王后的名义留在咸阳,总归是不大妥当的,他身为儿子,总要为父亲的名声考虑。

当然了,这一切只是他出于同情为对方打算的,具体还得问姨母自己的意思——

若是对方舍不得离开赵璟,舍不得离开邯郸他也会尊重她的选择

没想到,在与芈夫人见面抱头痛哭后,赵国王后芈修,真的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

不管芈夫人怎么劝,对方都执意要回邯郸。

芈夫人哭得眼睛都肿了,紧紧抱着芈修不松手,

“阿姊,世间哪有君王,会这般作践自家王后的?我不许你回去找赵迁!”

芈修轻叹着,又簌簌流下泪来,

“不,我是舍不下璟儿”

“那个肖父的白眼狼,你还管他做什么?阿姊,你留下来吧,我真的舍不得你”芈夫人苦苦哀求着。

芈修劝慰着芈夫人,然后又走来摸了摸李世民的脑袋,含泪笑着细细打量着他,

“多谢世民,你今日为姨母出了一大口恶气,也多谢你向秦王求情,让我能见见你的母亲如果,如果我也能有个你这样的孩子”

话没说完,她的泪水又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李世民从这话中听出了些不详的意味,顿时心中一惊,忙旁敲侧击地劝导对方。

芈修笑了笑,没说话。

临行前,她命人取来纸笔,画了两处做好标记的地形图交给李世民,

“世民,你是好孩子,这是我父王留给我的姨母知道你是神童,一定知道它们的价值,拿去交给秦王吧。”

先前一得知,赵王想把她当做礼物送给秦王、用来交换赵国的苟且偷安,她就写了数封密信向楚国的兄弟求助,却一直杳无回音。

而她一向视作性命的儿子赵璟,却反过来不耐烦地催促她“不过就是跟秦王睡几觉嘛,等你往后成了秦王的宠妃,还能接孩儿去秦国当威风的太子呢,忍一忍怎么了?”

甚至,还拿她宫中上百宫人的性命威胁她!

举目四望,爱她的父母早就死了,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除了,那个在信中曾经殷切关心她的芈息。

万念俱灰之下,她顺从地来到了秦国。

原本,是想见一见芈息和素未谋面的外甥,再回邯郸杀了赵璟一起死的。

那般冷血狠毒的小畜生,是由她带来的,也该由她带走。

至于赵迁,就让他在邯郸城破后,留给被他数番污蔑的秦王去杀吧。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在自己这一生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芈息和她的孩子却在真心实意为她打算后路,甚至,连助她设局假死、改名换姓留在咸阳的法子,小外甥都已经帮她想好了

为了报答这份世间唯一肯为她雪中送炭的真心,她决心要助秦国一臂之力。

毕竟,打仗是很费钱的。

把舆图塞给李世民后,芈修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跟着宫人走回驿馆。

但在洒脱转身的一刹那,她早已泪如雨下。

世人皆称秦太子是聪慧神童,她却还知道,这孩子不但聪慧,乖巧,懂事,还有一颗黄金般闪闪发光的善心。

真好,这般世间最英明的秦王,这样世间最贴心的孩子,都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妹妹芈息的手里。

她芈修,不必再带着愧疚度过人生中最后的日子了。

李世民怔怔看着姨母的背影,心中不安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

秦王接过李世民递来的舆图,不解道,

“这是什么?”

李世民沉默了一瞬,噙着泪答道,

“是老楚王离世前,秘密留给姨母的。”

秦王打量舆图的眸中倏地闪过亮光,

“老楚王留下来的?我猜,必是两处矿藏!”

李世民点头,

“是两座已勘出的金山,被老楚王瞒了下来。”

巧的是,在最盛产黄金的楚国,这两座金矿竟在同一座城池里。

这意味着,秦国只需稍稍费些力气派人把这座城打下来,金矿就到手了。

秦王的手一顿,眼中闪过狐疑,

“两座金山?芈氏为何要把楚国的金山赠给我秦国?”

若是其他矿藏还好说,这可是黄金,谁会无缘无故把两座金山送人?

李世民的泪珠一下就落了下来,

“姨母说,我是个好孩子,她想感谢我今日为她求情,让她见到了阿母一面”

想到姨母神色间的寂寥平静,他又哭着补充了一句,

“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呜呜呜”

他可以在父亲面前救下对方的性命,却救不了一个一心寻死的人。

秦王神色一凛,正要开口说什么,蒙毅急急踏着大步进殿来禀道,

“王上,华阳宫派人来报,华阳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

“什么?!”

几乎同一时间,秦王和李世民噌地站起身来。

第65章 阿父,出大事了!只要有想背叛秦国的……

第66章

当秦王带着李世民赶来时,猝然晕倒的华阳太后,依然昏睡着不省人事。

等夏无且一提着药箱走出内室,秦王就抱着孩子上前沉声道,

“如何?”

夏无且忙躬身道,

“回禀王上,华阳太后本就有痼疾在身,需要安心静养,但她今日的脉象有结滞弦激、惊则气乱之症,想来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怒火攻心才加重了病情啊”

秦王望了一眼内室方向,颔首,

“寡人知道了,去吧,早些把药熬来。”

“喏。”夏无且迈着小碎步,匆匆去开方熬药了。

君王目光威严冷峻,扫过殿中跪了一地的宫人,

“说吧,是谁把太后气倒的?”

宫人们忙磕头告罪,异口同声供出了“罪魁祸首”:一个年轻的宦者。

年轻宦者咚咚叩首大呼冤枉,

“请王上息怒啊,奴万万不敢故意惹太后生气奴是听闻赵国王后来到咸阳,又知道她是楚国的公主,这才斗胆,把此事告诉太后的”

天地良心,他确实不是故意想气太后的,而是想借此事,讨好一下太后——

试想,太后也是楚国公主,如果王上真纳了赵国王后为妃,还不知她会气成什么样子。

他想赶在众人前面,把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太后,好让她能早些进宫阻止王上,以此获得赏赐

只不过,他低估了这件事带给华阳太后的冲击:对方一听完,就当场晕过去了!

秦王冷声打断他的话,

“此事机密,是何人给你通风报信的?”

宦者抖了抖嘴唇,壮着胆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君王,满心的疑惑,

“机机密?可可此事是采买的宫人,从城中街头随意听来的华阳宫今日,还不止奴一人听闻过此事”

满大街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也能叫机密吗?

李世民听着这话,不由仰头望向殿顶的横梁,隔空朝该死的赵王翻了个白眼。

如果是这样,想来现在咸阳城里,已经传遍了“赵王把王后送给秦王”的猎奇流言。

丧心病狂把这消息散播出去的,除了赵国使臣还有谁?他们敢这么做的,肯定是出发前,得了赵王的授意,想死缠烂打着把这件事坐实。

没准,赵王还觉得自己是天才呢,能想出这么个给秦王施压的“绝妙主意”——

反正天下人都知道,赵国已经把王后送来献给秦王了,至于秦王收没收,谁还会在意呢?

而秦王顶着这么大一口“夺人妻室”的锅,

若是再兴兵灭赵,必会遭到世人的谴责打得可真是好算盘!

只是,赵国这堪称无耻至极的强买强卖行径,只会愈发激怒秦王而已。

秦王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目光倏地锐利起来,

“蒙毅,立刻带人去查流言的来处!”

接着,他看向跪趴在地上的宦者,冷声道,

“搬弄口舌是非,拖下去,杖责二十。”

宦者猛地打了个抖,却不敢出声辩解。

这时,伺候华阳太后的宫人匆匆跑出来,

“王上,太后请您先饶了他太后如今身子不好,不想见血!”

秦王面色骤时一缓,

“太后已经醒了?”

“是,太后刚醒来。”

李世民忙提醒父亲,

“阿父,曾祖母说她不想见血”

秦王点点头,开口免了宦者的杖责之罚,抱着孩子疾步朝内室走去

华阳太后被宫人搀扶着,有气无力地斜斜倚坐在床榻上。

她能宠冠安国君的后宫,甚至只需开口说声“想要个孩儿”,就能让对方主动提出,让她在诸位姬妾的孩子里随意挑一个,可见曾经是何等的倾国容色。

可现在,她的脸上早就失去了从前的耀眼华彩,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毫无光泽的苍白。

这令人惊心的苍白,十多年前,秦王也曾在他父亲的脸上见过。

君王心中一酸,借着俯身放下孩子的机会,垂首掩饰了眸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泪光。

李世民快步跑到床前,紧紧握住华阳太后干燥冰凉的手,忍着泪意劝道,

“曾祖母,您要好好喝药养好身体,千万别再生气了呀”

前世,他的阿娘和观音婢,兕子,还有克明也是这样面色发白、浑然无力地躺在病榻上,然后,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他害怕,华阳太后也撑不了多久了。

华阳太后握了握李世民柔软的小手,安抚道,

“好孙儿,你别担心,曾祖母好着呢,只是一时气岔了,不碍事的。”

说着,她看向坐在床前的秦王,

“政儿,你来得正好,本宫正想向你讨个人情。论起来,芈修也是我的晚辈,本宫实在不忍心看她被赵王这般作践,你可否留她一条性命?”

她清楚,政儿是绝不会纳芈修为妃的,但他会不会杀她,还真不好说。

毕竟,赵国这个举动,实在太过荒诞不经,换成她是秦王,恐怕,也想杀了给自己带来污名的赵国王后。

秦王握住她另一只手,温声道,

“祖母请放心,此事,世民已经跟政说好了,我是不会杀她的,而且,世民答应了会放她回赵国”

“不,芈修不能回赵国!”华阳太后努力撑起身子,往秦王的方向挪了挪,秦王急忙起身扶住了她。

她喘着粗气,微微摇头道,

“赵王无耻,毫无半分夫妻情义,她回了赵国,哪还有什么活路?芈修是个好孩子,就让她留在咸阳陪我吧”

不等秦王开口,下一瞬,她又忧心忡忡起来,

“不行,她若留在秦国,于你的名声有碍,还是让芈修回楚国吧,熊悍毕竟是她的亲兄弟”

李世民急忙开口劝道,

“曾祖母,反正姨母今日正好在咸阳驿馆,要不,先把她喊来见见您吧?”

芈修把那两座金山,送给了自己这个初次见面的外甥,而没有把它送给楚王,可见,这所谓的亲兄弟在她心中,也没什么感情。

回楚国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一条好路子。

但有华阳太后这个长辈在,想来,姨母总能听得进去几句,至少,会打消那丝强烈的死志吧?

华阳太后听完一喜,急忙看向秦王,

“政儿,世民这法子好,我想见见芈修”

秦王温柔地给祖母掖了掖被角,笑道,

“祖母是我秦国说话最管用的人,您想见谁,随时命人接来便可,不必过问政。”

华阳太后被他这话逗得嗔笑起来,

“本宫一个深宫妇人,哪能越过你这秦王,当什么秦国说话最管用的人?莫要打趣祖母!”

秦王见她这一笑,气色也稍稍红润了些,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认真道,

“若无祖母当日对阿父和政的恩情,孙儿又怎能成为秦王?在政的心中,祖母的话最管用,您一定要好生养病,政祈愿祖母长命百岁。”

华阳太后一听这话,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急忙别过脸拭了拭,半晌才勉力笑道,

“本宫的政儿,一向是最贴心的孩子,你放心,祖母一定会好好养病,长长久久地陪着你,陪着世民和扶苏”

可惜,她近日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心中火烧火燎的难受得不行,她已经预感到,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

但她不想说出来,让政儿和世民徒添伤心。

在宫人奉命去接芈修后,祖孙三人又温言细语交谈了一会儿。

等夏无且把安神养心的汤药送来,秦王亲自喂她喝完睡下,才满心担忧地带着孩子离开了。

当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华阳太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站在一旁伺候的两名心腹中,一人忙上前俯身道,

“太后,您方才若是开口提起那事,王上八成是会答应的”

华阳太后用力吸了一口气,神色恹恹道,

“你太小看王上,也太小看本宫了,我虽是楚国的公主,却早就做了秦国的太后,岂会损秦国利益去扶持楚国?”

心腹急急道,

“可是,劝王上莫要灭楚,对秦国来说并没什么损失”

“损失大着去了,楚国绵延千里的雨水丰沛之地,楚国傲视群雄的黄金产量你以为,秦国先君们奋斗了几代人,为的是什么?政儿不是糊涂的人,分得清轻重缓急,就算本宫真开口劝了,他也不会同意。”

心腹仍不愿放弃,继续劝道,

“可您是王上的祖母,王上一向愿意听您的劝太后啊,楚国到底是您的母国,楚国若是灭了,您”

华阳太后闭眼喘了几口气,才目光灼灼看向她,

“母国又如何?素心啊,你难道不知道,是他们那帮掌权的男子不争气,不辨菽麦,自以为是,才一步步把楚国折腾到了如今这地步吗?他们作的孽,与本宫这秦国太后何干?”

被唤作“素心”的老年嬷嬷还想再劝,却被另一个年轻些的嬷嬷拉住了,

“太后要静养,我们先出去吧!”

素心见华阳太后不肯再睁眼,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朝门口走去。

这时,华阳太后疲惫而坚决的声音响起,

“青梧留下。”

另一名心腹忙退回脚步,询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华阳太后示意她把门关上,才小声道,

“你去,把熊悍写的那些信烧了,再给素心些养老的钱,把她打发走吧。”

青梧一惊,华阳太后却按住她的手,

“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本宫怕是没多少活头了。你要记住,子楚才是本宫的儿子,政儿才是本宫的孙儿,往后你继续替本宫盯着,只要有想背叛秦国的,立刻赶出去!”

青梧伤心落下泪来,

“喏。”

然而,华阳太后终究没能劝服芈修。

三日后,她执意跟着赵国使团离开了咸阳。

华阳太后为此忧心忡忡,病情愈发严重了,很快就连地都下不了。

秦王的心情变得无比低沉。

当年他归秦后,数番得到对方的庇护,他一直把对方当成了亲祖母,哪能眼睁睁看着她躺在病榻等死?于是立刻命人遍寻名医巫士,尽心竭力想留住对方的性命。

芈夫人亲自去探望了华阳太后回来,也日日以泪洗面,李世民的心情也十分沉重。

在史书上,华阳太后病逝在秦王十七年,比现在晚了两年——

正好是秦国灭韩之时。

可他没想到,现在灭韩的时间提前了两年,对方病重的时间,竟然也跟着提前了。

华阳太后才刚满五十岁啊!

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无力感,让一向乐观的他第一回生出了沮丧情绪。

他的阿父阿母,如今只剩下这个真心相待的长辈了,上天连这个念想,也不肯留给他们吗?

这时代信巫的人,远比信医的人要多得多。

所以,医术比起后世而言自然太过落后,连夏无且这种秦国医术最强的医者,也只会开些常见的清热方子治百病。

除非有横空出世的医家大才

李世民绞尽脑汁,搜寻着这时期的医家大才:扁鹊早就过世,淳于意和张仲景都还没出世

他问遍了荀子许朴韩非诸人,寻遍了咸阳城中的药馆,也没找到一个声称能治好华阳太后的人。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祖母的生命力一点点流逝吗?

不甘心的李世民索性支开蒙恬,独自去找蒙嗣音,希望能从观音婢的口中得些启发。

前世,聪慧的她是他的知音,总能想出各种奇思妙想来启示他。

而这一世的她,虽然还没觉醒前世的记忆,只会零星蹦出些只言片语来,但她依然非常聪明,如今还不到四岁,就已经认识许多字能看很多书了。

李世民每每听见蒙恬炫耀此事,都暗暗深以为豪。

他被人恭敬迎进院子时,蒙嗣音正坐在藤架下一张矮桌前,坐在小竹椅上专心看书。

李世民的眉头一下就松弛了下来,笑眯眯递给她一袋桂花糖糕,柔声道,

“阿音,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观音婢跟他一样嗜甜,最爱吃这些软乎乎的糕点。

蒙嗣音双眼一亮,急忙把书放下,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接过糖糕,声音糯乎乎道,

“多谢太子!”

李世民在她对面的小椅子上落座,有些失落地提醒道,

“你又忘了吗?喊我二郎就好了。”

太子,多生份啊,前世他登基当了皇帝,观音婢私下时常也不会喊他陛下。

正举着小小一个糖糕要往嘴里放的蒙嗣音,一下就支支吾吾起来,

“可是,我我阿母,不许我乱喊太子了。”

虽然长公子也是极好极好的,可她每回看到太子,心头都会特别高兴。

就好像,她本来就认识太子,还跟他很熟很熟一样。

更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喜欢“太子”这个称呼,她喜欢喊“世民”,更喜欢喊“二郎”——

就好像,太子本来就该被她称作“二郎”一样。

可阿父阿母都说,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幼时一样乱称呼太子了。

她带着几分不解的困惑,小小咬了一口糖糕,眉间立刻漾起了甜蜜的笑意,笑得两眼弯弯如月牙。

李世民托起两腮,看着玉雪可爱的小观音婢,真想捏捏她可爱的小脸——

可恶,怪不得秦王当初动不动就喜欢捏他的脸,谁能抵抗人类幼崽的诱惑呢?

当然,他是绝不会真这么做的。

他打算,等观音婢一恢复记忆,就赶紧让秦王亲自来为他提亲。

是带着平等意味的提亲,而不是居高临下的赐婚。

这样想着,李世民高兴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蒙嗣音正好看到了,太子一眼不眨盯着自己手中糖糕的一幕,忙取出一个探身塞给他,喜滋滋道,

“想吃就吃一个吧,很好吃哒!”

说着,还递了一个给虎视眈眈的威风。

威风一下就高兴起来,马上就用锋利的爪子,左右抛着糖糕玩了起来。

李世民激动得差点被糖糕噎到,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得到通禀的蒙夫人就急匆匆跑来行礼了。

李世民忙把她扶起来,说了今日的来意:想来问问蒙嗣音,当世有哪些医术高超的大才。

蒙夫人一听心里直打鼓,阿音才三岁多,哪知道什么医术高超的大才?

她再次暗暗升起了警惕,看来,太子又是故意打着借口来找阿音的。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太子对自家女儿,实在是关心得有些过头了。

从这孩子一生下来,太子就屡屡带着长公子跑来探望她。

她原以为,是孩童好奇比自己更小的孩子,等新鲜劲过去就好了。

哪知这几年下来,太子倒成了蒙府最常见的贵客,而他对阿音毫无条件的好、有时看阿音那种宠溺的眼神,简直让她这当母亲的暗暗心惊!

纵便她不愿以恶意去揣测太子,也不认为对方这般小小年纪就会生出什么情思,可两个孩子都一天天长大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就算太子过几年真有那个心思,她也不想让女儿嫁去王室,整日受那些妾室歌姬的窝囊气。

她阿父当初肯把她嫁给蒙恬,除了看中对方的前途,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考量:

蒙氏有家训,不纳妾不蓄姬,正因为这样,蒙恬这一代也只有他母亲诞下的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