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什么!寡人的太子不见了?你好大的胆……
第52章
坐在从荀子处回宫的马车上,陈平不由得一阵恍恍惚惚。
小太子正若无其事地跟蒙恬笑谈,还说黄昏时分想带扶苏去他家玩。
他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太子在说谎。
不巧的是,太子还把他惊世骇俗的大胆计划,独独告诉了自己一人。
可他能怎么办呢?
小太子一句话,就让他的命运一日之间,从泥地拐了个大弯嗖地飞到了云端。
对方今日想做的事,实在太过胆大妄为,必会引来王上的万丈怒火。
可自己若是暗中把这事告诉蒙恬,虽然能成功阻止小太子想偷跑的冒险计划,却会引来王上对他忠心的猜忌与不满,也会让小太子对他彻底失望。
一个背主之人,还能有什么花团锦簇的灿烂前程吗?陈平知道,绝对没有。
他能做的只有忠诚,对小太子永远俯首贴耳、甘愿赴汤蹈火的忠诚——
而面对一个如此年幼、却能把计划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的太子,他也想趁机博一博更进一步的机会!
这时,李世民使劲吸了吸鼻子,探头朝车窗外望去,
“咦,我闻到桂花糖饼的味道了,好想吃呀!快停车!”
车夫急忙勒紧缰绳,长长“吁”了一声,马车缓缓而稳当地停了下来。
蒙恬顺着车窗吹进的秋风闻了闻,确实有一阵清甜的桂花香味,立刻笑道,
“请太子稍等片刻,臣这就去给您买来。”
说着,就把李世民放到了陈平怀中,叮嘱他好生照顾太子。
陈平连忙恭敬应下,抱着小太子的手却抖个不停。
李世民不动声色飞快按住陈平的手,笑眯眯对蒙恬道,
“好呀,阿兄也爱吃,你帮我们多买几个。对了,我还想喝上回那家的酸梅甜汤,还有白井巷那家的肉饼”
他一口气说了六种美食,蒙恬笑吟吟应下了。
随着秦国石磨的推广和甘蔗的种植,各色饼食和甜汤就成为了咸阳最火热的新鲜吃食,小太子平时回宫时,就经常会让他捎带些回去。
这是看起来极为寻常的一天,蒙恬也丝毫未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干脆利落跳下了马车。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李世民松开小手,用极轻的声音问陈平,
“都按我说的安排好了吗?”
陈平强行镇定小声道,
“是。”
“很好”话音未落,李世民语调突然一转,放大声音哀嚎起来,
“哎呦我肚子好痛,陈平,快抱我去如厕!”
陈平知道要开始行动了,急忙配合地着急大声询问了两句,抱着李世民就冲下马车,朝侍卫大喊着,
“快,太子腹痛,何处有溷藩?”
侍卫们忙指给他看,还不等开口问要不要他们陪着一起去,陈平就抱着李世民一路狂奔冲进了人群里。
李世民扭头看了一下,侍卫们只当他真想如厕,果然没追上来,不由暗松了一口气。
第一步就如他所料的那般顺利,倒不必临时更换备用计划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跑得气喘吁吁的陈平,提醒道,
“我说的那几种吃食,店家的铺子都离得很远,蒙恬至少要两炷香时间才能回来。在他回来之前,侍卫定然不会生疑,你不必跑得这般快。”
陈平却羞愧地涨红了脸,抱着他加快了步伐,
“是臣无能,多年仰赖兄嫂贴心照顾,一心闭门读书以致四体不勤但请太子放心,臣一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说话间,他凭着记忆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处稍稍安静些的巷子,走到一处院子前敲了敲门。
不多时,一辆马车从巷子里驶出
“什么叫,寡人的太子不见了?”秦王反问着,神色威严目光沉沉看着蒙恬,
“有你,有卫尉军全程保护,他怎会在咸阳城中突然不见?蒙恬,你胆敢配合世民那小子哄骗寡人,你”
蒙恬噗通一声跪下来,红着双眼急促解释道,
“王上,太子真的不见了!他说想吃桂花糖饼和酸梅甜汤,臣奉命前去采买回来,侍卫却说陈平抱着太子去溷藩了,臣担心太子身子不适,立刻追去各处溷藩查看,却并未找到太子的身影,连陈平也不见了”
秦王脑中刹那间嗡的一声响,怎么,又有人来偷他的孩子了?!
连陈平也不见了?
他陡然扔下手中毛笔起身,
“来人,马上去栎阳抓捕陈平的家人审问!蒙恬,你亲自带中尉军全城搜寻!”
“喏!”蒙恬立刻起身步履匆匆走出了正殿。
秦王紧蹙眉头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看向一旁满眼担忧的蒙毅,
“蒙毅,你立刻领五千人马出城去追!”
“喏!”
秦王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此事太过蹊跷。
陈平刚得到世民的提携进宫,又与其兄感情深厚,怎么看,都没有把自家太子偷走的理由。
如果对方真是魏国派来的间者,早就居心叵测,为何要跑去栎阳定居?他若直接来咸阳,见到世民的机会不是更多吗
君王胡乱猜测着,又想着,万一孩子被捆起来堵住嘴,藏在咸阳某间民房的水缸里呢?
他疾步走下殿,决定要马上亲自带兵去找孩子。
这时,侍卫匆匆捧着一封信进殿,说是侧殿侍候的宫人遵
从太子的吩咐送来的。
秦王一下顿住脚步,疑惑接过用竹筒封得严严实实的信,
“太子让他送来的?宫人何在,马上传进来!”
说着,他快速拆开封泥,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看起来。
看完信,年轻君王差点眼前一黑,冷峻的面容也霎时冻成了冰川,眼中的愠色浓浓,盯着信纸一言不发。
直到那名宫人战战兢兢上前拜礼,秦王才掀眼瞥了他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看来有太子惯着,你们的胆子也跟着肥了,连脑袋也不想要了!”
听听吧,世民那臭小子在信里都说了什么鬼话——
他说在咸阳城待腻了,想去外面看看,所以逼着陈平陪他溜出去玩,请自己不要迁怒陈平的家人,也不要迁怒其他任何人,他们全都是不知情的
他还说,要去的地方离咸阳很近,请父亲不要大动干戈派人寻他,等到了戌时,他自有一个惊喜准时送来,请父亲一定要冷静,克制,静候佳音
这一刻,秦王无比后悔平日对那小子实在太好了,打也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结果,换来孩子如此胆大妄为的偷跑行动!
侧殿宫人慌慌张张跪下,茫然不知所措解释道,
“王上,太子让奴一到巳时三刻,就准时把这封信给您送来”
“除了这封信,还有别的什么?”秦王冷声问。
这宫人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日太子出门时交给他这封信,让他一定要按照规定的时间送来正殿,可他全然不懂,王上看了太子的信,为何会如此怒不可遏。
他跪着哆哆嗦嗦把事情告诉君王,说太子只让他送这一封信,旁的什么也没有了。
秦王紧紧攥着竹筒,想到孩子信中说的“你如果迁怒他人,我就不回来了”,只能强压着怒火接受了熊孩子的威胁,满肚子火气把宫人打发回去了。
他思索一瞬,转身朝殿上走去,又拿起孩子的信细细看了几遍。
笔迹,语气,一看就是世民本人写的,字迹透着熟悉的稚嫩端正,一笔一划,认认真真,毫无半分仓促之态,字里行间也找不到半点暗示——
这意味着,他不是受陈平胁迫写下的。
这个认知,让秦王稍稍安心了半分:至少,陪着孩子一起出门的陈平,多少也能保护孩子几分。
他想了想,又吩咐加派人手前往各处查找,并下令不许泄露太子失踪一事,以免节外生枝。
然后拿着这信来到侧殿,亲自搜查孩子少了哪些东西、有没有留下其他信件
最后查出来,少了孩子数件衣物鞋袜、小弓箭、匕首、碎金等物品,而并未找到他留下的其他物品。
秦王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稚气的信,盯着那句“戌时孩儿自有惊喜送来请阿父静候佳音”出神,一时之间,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句话上——
世民这话,代表他一到戌时就会准时回来,一定是这样的!
秋天的太阳早就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
陈平抖抖索索从包袱里,取出一个肉饼递给身边的小太子,声音都有些发颤,
“太子,先吃点东西吧我们真要,一直在这荒山野岭等吗?”
按照李世民的吩咐,白日里他设法先把包袱藏到了车底。
又趁对方在荀子处学习时,出来联络了一个口碑极好的车夫,把包袱藏在了雇来的马车上,买了些吃的用的,甚至还买了一把菜刀防身
他原以为,他们是要坐这辆马车前往宜安的。
哪知马车刚离开咸阳地界后,小太子就让车夫停车,在付给对方足够的车钱后,让他拉着空车继续往前走了。
然后,又在车夫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带着他掉头往咸阳的方向步行,像极了一个吃撑了找不到事做的富家纨绔子弟。
直到对方的马车彻底消失在前方,小太子才带着他转身重新折返,寻了处道旁的甘蔗林跳下去
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中途,他们甚至听到了数拨数千人的马蹄声飞奔而过。
陈平知道,那一定是王上派出来寻找太子的人马!
李世民接过肉饼,伸手戳了戳热气散完后变得硬扣扣的饼皮,张开小嘴咬了一口,
“唔,味道还不错,就是盐有些苦”
他见陈平又开始一脸惊惶四处张望,笑着安慰道,
“你怕什么?秦法严厉,荒山野岭也鲜少出现盗匪,再说还有我陪着你呢,快取饼来吃吧!”
以蒙恬的性子和对秦王的忠诚,断然不会同意他做出如此出格大胆之事,但陈平就不一样了,他刚被自己带进宫,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
陈平看着一脸泰然的小太子,悔得肠子都青了。
正因为有您陪着我,我才害怕啊。
各种各样的恐惧叠加在一起,他恨不得马上就抱起太子离开这蛙声遍地的甘蔗林,哪有心思吃饼!
可在李世民纯真澄澈的目光注视下,陈平劝谏的勇气再次消弭一空。
他只能再次强迫自己不能慌,不要怕,抖着手取出一个肉饼木然塞进了嘴里。
这是他从咸阳最好的酒楼买来的,用了上好的白面,裹了满满的酱汁肥肉,是他这辈子从未敢奢望过的美食。
但在这样一个能见度越来越低的傍晚,在阴气森森的青纱帐里,在虫鸟诡异的鸣叫舞奏声中,他一小口一小口地艰难吞咽着,堪称味同嚼蜡。
李世民却优雅而快速地吃完了一个肉饼,又慢悠悠挑了一个糖糕吃起来,好像在春游似的。
看得陈平脑壳一阵生疼。
他实在想不明白,王上一看就冷静自持,为何会生出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呢?
这么丁点大的孩童,到底哪来的勇气敢离宫出走、要去战场找王翦?啊啊啊啊他快疯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太子,您既然想去宜安找王老将军,方才,为何不坐那辆马车直接前往呢?”
李世民举起水囊喝了几口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陈平,稚声稚气道,
“不行,我力气太小了,你又不擅武力,寻常赶车的车夫,力气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大,若是对方半路起了歹意,我们就真的完了。”
陈平听着这话,越发欲哭无泪,
“可臣买了菜刀防身,若对方真敢起半分歹意,臣一定会冲上去护住您的,也总比待在这荒山野地强几分”
李世民淡定摇头,
“错了,当力气比不上对手时,菜刀反而会成为自身的催命利器。”
如今冶铁业并不发达,一把缺口的铁锄铁刀,都称得上是百姓家中非常宝贵的资产,以陈平这毫无武力值的状态,拿出菜刀必会引来更大的危险。
陈平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其实,臣买菜刀时还顺道寻了些粪水,把菜刀放进去泡了一会儿”
他又不是傻子,在明知自己和小太子毫无自保之力的前提下,当然会尽量做些周全的防备。
李世民顿时觉得吃下去的东西都不香了,默默离那个单独放着菜刀的包袱远了两步。
怪不得一路都闻到浓郁的粪水味,他还以为陈平不小心掉了一脚下去,才体贴地没有开口过问此事
粪水配菜刀,刀刀催人命,真不愧是以阴谋著称的陈平啊!
陈平见小太子并未出言斥责自己,又壮着胆子问道
,
“太子,那我们今晚,真要暂时在此处安置一夜吗?”
他猜测着,太子可能是担心被王宫士卒追上,想打个时间差,明早再拦车赶往宜安。
不然,他带着自己在甘蔗林等什么呢?
李世民却露出一个神秘的表情,
“不,我们今晚就能离开此地,你且安心等着吧。”
陈平当然安不下心来,可太子不肯多说,他又哪敢再多问?
他走过去取出菜刀拿在手里,虽然心里怕得要命,依然警觉地朝青纱帐各处望去。
菜刀一取出来,味道实在太冲人了,李世民真的忍不下去了。
他转身从装衣物的包袱里,取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递给陈平示意他换成这个。
陈平只好把菜刀放得远了些,举着匕首满心凄惶地安慰自己: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白日没坐那辆马车离开也好,万一等会太子一害怕,就改变主意想马上回宫呢?这也称得上十分幸运了
李世民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他仰躺在地上望着几近浓墨色的天空,喃喃念叨着,
“也不知王翦老将军到底怎么样了,真是奇怪,以他的谨慎和智慧,怎么可能失踪呢”
他原以为,李牧会在这场战事中,遭到郭开的暗中算计,还在王翦出发前,特意叮嘱对方,若是接到李牧的求救,一定要立刻派人赶去救他,因为大秦要拉拢此人
可他怎么也没算到,出事的,竟会是王翦这位行事最稳妥的老将!这显然又是一个背离了史书的意外事件。
今早,在听闻这消息的第一时间,无比愧疚的他就暗暗做出决定:要前往战场,设法找到并救出王翦。
只有他亲自前去,才能通过李牧这层关系,暗中得到来自赵军的助力,这样一来,王翦获救的概率就大了许多。
因为李世民笃定,他的失踪必然跟赵军有关!
陈平默默听着小太子对王翦的絮絮担忧,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更坚决的勇气——
一个肯为了将领舍身犯险的太子,是何等重情重义,这样的太子,又岂会辜负忠心追随他的人?
他决定这一生,都要坚定跟着太子走!
追兵每行二十里,就会派人回来通禀寻人的情况。
秦王满脸寒冰目送又一个士卒离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汹涌蔓延开来。
他走到殿门外看着黑黢黢的天色,犹豫着要不要亲自去追寻孩子——
若他前脚刚离开,孩子就回来了呢?若孩子回来找不到他,又调皮跑出去了怎么办?
杀伐果断的君王,从未像今日这般犹豫不决过,要不还是等到戌时吧?可若孩子戌时还不回来,他又该去何处寻找?
天地茫茫,孩子不知身处何方的无尽恐慌继续蔓延着,秦王决定,还是他亲自出去找才稳妥。
可刚迈出左脚,宫人就抱着哭闹的扶苏赶来,
“禀王上,长公子一直闹着要找太子,奴等怎么也哄不好。”
秦王只得停下脚步,伸手接过扶苏,沉声道,
“小小男子汉,与阿弟不过分离半日就要哭泣么?”
扶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去推秦王的大手,
“阿父,我阿弟一定又被坏人偷走了,你快派人去找他呀呜呜呜”
扶苏今日起床时,李世民还在嘟着小嘴睡懒觉,他守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阿弟实在没有要醒的意思,只好独自吃了早膳跑出去玩耍。
可等他玩累了回来时,发现李世民并没像往常那样回来吃午膳,顿时就有些不开心了。
由于秦王命人封锁消息,宫人只得用“太子定是陪荀子一起吃饭”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扶苏闷闷不乐接受了这个理由,心中却一直惦记着这事,下午时不时就跑回侧殿看一眼。
随着与李世民分开的时间越长,他的情绪也越来越崩溃,今日已经哭过好几趟了。
在他模糊不清的幼时记忆里,唯独牢牢记住了一件事:有一回在宴会上,他的阿弟被人抱走了!
这是深埋在这个四岁孩童心中最大的隐忧。在他看来,阿弟不见了,就等同于阿弟又被人抱走了!
秦王听完宫人的解释,看着伤心愤怒的扶苏,怔了一下。
上一回,最先发现情况不对劲的就是扶苏,这一回,自己恐怕也瞒不住这孩子。
可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再按计划把扶苏送去昭华宫了,因为等芈夫人一知道了此事,华阳夫人不也知道了吗?
到时,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他只好怀着“世民戌时一定会回来”的信念,安抚着扶苏回到正殿,目不转睛盯着水漏,等待着孩子在信中承诺的那个时刻到来
李世民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吓得陈平一把举起匕首就冲上来。
李世民哭笑不得,推开陈平护着自己的手,
“你放心,我只是听到了些响动,起来确认一下。”
说着,就让对方托着自己爬上不算高的田埂,附耳趴在大道上听起动静来。
陈平一脸莫名四处张望,响动?这甘蔗林到处是各种声音,还有什么别的响动?
李世民侧耳认真听了一会儿,兴奋喊他快取出火折子点燃火把,再把东西全搬到大道上来。
陈平心中一喜,太子这是终于回心转意了吧?急忙激动地一一照做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排山倒海的马蹄声和齐刷刷的步伐声终于清晰回荡在荒野之间。
陈平仔细听了一会儿,声调猝然大变,
“太子,这不是王上派来找您的人!这这是出征的秦军啊!”
李世民高高举着火把站到路中间,语气却十分振奋,
“对啊,我们等的就是出征的秦军!”
今早,蒙毅来报王翦遇袭失踪一事后,秦王当场就召了杨端和进宫,命他今日酉时出发率五万士卒前去驰援。
李世民本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跟杨端和一起前往宜安。
有秦军随行保护,哪还用担心安全问题?
当杨端和接过士卒递来的玉佩,借着烛光一看时,不由打了个激灵——
这玉佩上雕刻的,竟是篆书所写的“世民安康“四字!
他忙让士卒把那两人带过来,顺着火把朝车窗外一看,差点魂都快吓得飞出去了!
被那俊美少年抱在怀中的孩童,不是太子又是哪个?可他家太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杨端和搞不清状况,飞快下车试探一番确认这确实是自家太子后,立刻警惕地从陈平手中抢回李世民,诧异问道,
“太子怎么会来到此地?”
说着,他满脸不善看向陈平,难道,是此人把太子偷出来的?
李世民笑嘻嘻真假参半道,
“我听闻王翦将军不见了,想带着陈平一起去找找,没想到正好遇到了你,好巧啊哈哈!”
杨端和骤然瞪大了眼睛,
“这太子您是偷跑出来的?”
救命啦,王上现在肯定都急疯了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娃娃!
“对呀,我都悄悄跑出来了,你说还能怎么办?”
杨端和毫不迟疑道,
“臣马上派人送您回宫!”
“我阿父会打死我的,我不回去!”
“王上一向疼爱太子,最多只会责骂几句,绝不会对您动手的!”
“不行,王翦这趟出征是我执意推举上去的,我必须对他负责,除非收到他平安归来的消息,不然,我还会跑出来第二趟的!”
杨端和吓得直想跪下来求他,
“请太子千万不要一时意气啊!王老将军的下落,臣必会全力寻找,您才如此小的年纪,不必操心这些军过大事啊”
李世民紧紧抱住杨端和不撒手,
“我是太子,我不帮着操心,就只能我阿父一个人操心了,我担心他太累了,你还是带我去吧!此地离咸阳还有些距离,你让人送我回去,岂不耽搁行军?而且我半路还会再想办法跑出来哦,到时可就碰不到你了,还不知会落到什么歹人手里反正我就是要去!”
一席话说得杨端和担忧不已,只得唉声叹气把两人带上了马车
戌时刚到,准时更换正殿香炉的宫人就急急拿着一个装信的竹筒上前,说是在香炉旁捡到的。
秦王接过信,下意识朝殿门看了看,心中隐约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在扶苏的催促下,他目光凝重拆开了信。
第一封是写给扶苏的,画了些可爱小人。
秦王看得蹙起了眉头,不大确定是什么意思,扶苏一把抢过来,却很快就看得破涕为笑起来。
第二封是写给秦王的,李世民坦言自己要去宜安找王翦,并解释了他这么做的理由,让父亲不要担心,还承诺自己不会贸然行动、会在半路等杨端和的大军一起走,请他设法帮忙瞒住芈夫人
在信的结尾,他还说自己近日学会画画了,等回来会第一时间给父亲画一幅,让他近日一定要按时吃饭睡觉,不然到时画出来不好看
秦王听着扶苏咯咯笑声,深沉近墨的眼眸中卷起一束暴
怒的火苗,问道,
“你阿弟给你写了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扶苏靠在父亲肩上,指着信上的小人笑嘻嘻道,
“他说,他在跟阿父玩一个‘你追我跑’的游戏,第一回他被阿父抓到了,很快就长出翅膀飞走了,第二回他又被阿父抓到了,又变成蚂蚁逃出章台宫了”
他一个四岁的孩子,根本就想不到诸如“那阿弟晚上睡哪儿”的现实问题,反正阿弟信上说的什么他都会信。
秦王却一下就听懂了李世民的暗示,立刻命人把不哭了的扶苏抱去休息。
等孩子兴高采烈抱着信离开后,年轻的君王拿着手中书信,面无表情看了又看。
直到杨端和派人快马回来报信,说太子在半路拦下大军,执意要跟他们一起前往宜安
秦王心中悬着的巨石才彻底放下,可另一块巨石又高高升起了。
他冷冷将书信扔掷在案桌上,久久盯着窸窣作响的烛光,似乎想用眼中的怒火把它融化浇灭。
他那小小的太子,先用所谓酉时佳音来拖延时间,又借扶苏的信暗示不要追他回来真是好大的胆呐!
再不好生严加管教,真不知这孩子还会再胆大成什么样。
秦王愤然下定决心,等这逆子回来,是时候让他体验一下父爱如山的竹棍了!
第52章 父亲还在生气吗?王上派蒙将军的长子……
第53章
抵达宜安城的肥下县,已是两日后的夜晚。
此地比咸阳更靠北边,一下马车,萧瑟的秋风就带着几丝寒意扑来。
裨将蒙武率着武官出帐迎接杨端和,一看对方手中抱着的小孩童,吓得猛然瞪大了眼睛退后一步,
“太太子?!”
不,一定是他这几日忙得出现幻觉了,王上怎么可能允许太子,来到战场这危险的地方!
李世民朝他挥挥手,笑眯眯道,
“蒙将军你好呀,我顺便来看看,别客气。”
这声音,不是自家太子还是哪个?蒙武骤然一阵心惊肉跳,
“太子金贵之躯,如何能来这般危险之地啊!”
说着,他急忙看向杨端和,
“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上他怎会”
“唉,此事与王上无关,风大,进去再说吧!”杨端和扯了扯小披风给李世民盖好,憋着一肚子窝囊气率先往前踏去。
还别说,他家这小太子,胆子大是真大,脑子也是真好使,都偷偷摸摸跑路了,还不忘给自己带个小披风夜里取暖!
走到一半,他回头瞪了一眼胆敢帮着太子跑路的陈平,瓮声瓮气吩咐营地千夫长,
“把他带下去安置了。”
李世民忙扭头,递给陈平一个安抚的眼神,又看向那千夫长,
“我们还没用膳,先备些热水热饭菜给他。”
对方忙应下,陈平对小太子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心里暖暖的离开了。
一进军帐,蒙武就追问,太子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杨端和快速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蒙武立刻一脸惊悚地看着李世民,
“太子您竟是离宫出走偷跑出来的?究竟是何人唆使您这么做的?如此不告而别,王上岂不是要”
李世民示意杨端和把自己放下来,笑嘻嘻上前牵起蒙武的手,语气亲热道,
“蒙将军放心,我此番并非不告而别,我在章台宫里,还特意给阿父留了两封信呢”
虽然蒙嗣音满了一岁后,并没有像李世民期待的那样,全然恢复上一世的记忆。
但他发现,对方一听到“无忌”和“舅舅”,就会满脸惊喜探头到处找人,可见,她对前世最重要的人,也是依稀有些朦胧印象的。
毕竟除了观音婢,哪个婴孩还会如此在意“世民”“无忌”和“舅舅”?
既然蒙武这一世成了观音婢的祖父,他自然不想因为这回的偷跑一事,给对方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蒙武焦眉愁眼低头,看着眼前貌似乖巧听话的小太子。
唉,别说给王上留了两封信,就是留两百封信,太子这举动,也是离经叛道的不告而别啊,王上还不知会如何气恼
他强笑着安抚了几句李世民,立刻把杨端和扯到一边小声商议,
“要不,我们还是把太子先送回咸阳吧?万一这孩子在军营有个什么闪失,你我要拿什么才接得住王上的滔天怒火啊!
杨端和立马坚定摇头,
“不行!你以为我真想把太子带来啊?我这是没办法啊”
“此话怎讲?”
“唉太子说了,只要王老将军还没下落,就算我们把他送回宫,他也会想办法再逃出来第二趟的”
“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蒙武立马愁得不行,额间都皱起了一道“川”字。
“简单呀,你们助我快些找到王翦将军,等此事一了,我马上就回宫!”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凑了过来,顶着一双明亮有神的纯净眼睛滴溜溜看着二人。
也不知这小家伙偷听了多少。
蒙武扶额哀嚎了一声,
“太子您就放心吧!臣日日派人四处搜寻王老将军的下落,绝不敢有片刻松懈,可您待在军营一日,王上就会担心一日”
杨端和频频点头附和。
这时李世民倏地收起了笑容,非常严肃而认真地看着他们,
“可王翦将军多杳无音信一日,我和阿父也会多担心一日,阿父是爱惜将才的明君,他一定会理解我的此番任性。请二位将军放心,我绝不是来添乱的!”
话语间,这个小小的孩童,周身竟散发出久居上位者说一不二的威严气势。
看在两位秦将的眼中,这一刻,小太子像极了他们君威日重的王上。
蒙武和杨端和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偃旗息鼓了。
很快就有武将端着饭食上前,把四菜一汤摆在案几上。
虽然远不如王宫膳□□致的四菜一汤,可这已经是李世民这太子到来独有的特殊待遇了。
如今稻谷稀少昂贵,白米饭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军中的,蒙武见李世民捧着黍米饭也吃得很香,总算稍稍放下心来。
自家太子虽然胆大包天,却是个不挑食不矫情的好孩子,至少,不必担心他在军营饿坏肚子了
李世民一放下碗筷,立刻追问起王翦遇袭那日的情况来,提出了自己最大的疑惑,
“以王翦将军的谨慎,必会做好周全准备再迎敌,又怎会突然遇袭?”
蒙武一脸凝重道,
“不,王老将军并非是在迎敌时遇袭的。”
李世民骤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
“王老将军向来喜欢亲力亲为,那日他用完晚膳后,就像往常一样
去河边饮马”蒙武紧蹙眉头回忆着当日的情况,
“据逃回来的一个副将回禀,他们是申时三刻出发的,王老将军那日吃撑了有些不适,就牵着马往前多走了两三里地消食哪知没多久就遭遇了一场袭击臣等闻讯赶过去时,王老将军已经不见了,其他人已经唉!”
杨端和“啪”一声放下筷子,
“去他大父的!赵人竟嚣张无耻到这个地步,敢趁我秦军饮马时偷袭?明日我定要上阵会会李牧,问他到底还要不要脸皮子了!”
如今虽然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但周礼数百年留下的深远影响,让人们做事时,多少还是想要一层遮羞布的。
所以,现在并没有夜半袭营的打法,而这种两军休战时、趁对方饮马偷袭的行为,也是世人所不齿的。
李世民沉思着没说话。
蒙武却摇头道,
“可此事正蹊跷在这里,如果是赵军俘虏了王老将军,必会第一时间把他推出来打压我秦军的士气,可李牧那边却毫无动静。而且,逃回来的副将也说,当日偷袭之人并非赵军”
杨端和面色一凝,
“这不对!”
“这确实很不合常理。”李世民接过话头,
“按常理,王翦将军身为秦军主将,对方擒他,当然是为了拿他当人质大肆谈条件,可现在已经过去四五日了,王翦将军的下落依然毫无音讯,那么,偷袭者图的到底是什么?”
杨端和气冲冲把碗也放下来,
“臣以为,定是六国又在联手算计我大秦!此事应当立刻禀告王上,请王上定夺要不要增兵驰援”
蒙武急忙解释,
“不!我早已派出探子四处巡视,宜安方圆数十里之内,只有我秦赵两国陈兵扎营,并未发现有第三国军队!”
“当日王翦将军饮马时带去了几人,逃回来几人?”李世民突然就转换了话题。
蒙武垂首看地,沉重叹道,
“他带去了副将三人,亲卫五人,还有十一名士卒,最后,只有一名副将和一个亲卫逃回来了”
李世民疑心愈盛,立刻提出一个要求,
“可否让那二人前来?我有些话想问问他们。”
蒙武诧异看了他一眼,搞不懂小太子想做什么,耐心解释道,
“那名亲卫失血太多,第二日凌晨就走了”
李世民眸光一动,提出要见一见那名副将。
不多时,一名高大憨厚的青年武将进帐拜礼,
“臣樊於期拜见太子,参见二位将军!”
李世民带着和气的笑意,目不转睛打量着对方,心中却升起了最高一级的警惕——
原来如此。
当日与王翦同行的副将,竟是史书上的秦国叛将樊於期!(1)
要知道,秦法虽严,对待战败的将领却并不苛责,不管是先前伐城失利的蒙骜,还是后来伐楚大败的李信,都并未受到秦王的处罚——
偏偏史书上,在樊於期战败逃跑后,秦王却怒而杀其父母宗族、赏千金万户侯取其首级,为何?
算算时间,对方逃去燕国的时机,正好是桓猗肥下一战死在李牧手上之时。
再加上如今王翦的意外失踪,李世民不得不怀疑,樊於期在这两个时空的肥下之战中,都扮演着同一个极不光彩的内贼身份!
但不管他心中怎么想的,面上仍是笑眯眯问道,
“我很好奇王翦将军失踪一事,樊将军可否把当日之事,从头到尾再给我讲一遍?”
樊於期飞快掩下心中的狐疑,把早就想好的事情经过又复述了一遍。
但这个莫名出现在军营中的小太子,似乎与坊间传闻的“神童”名声并不相符:同一个问题,他竟会不时癫三倒四地问自己好几遍
李世民一脸猎奇问个不停,樊於期一一恭敬回答了个遍。
直到这孩童似乎彻底失去兴趣了,才笑着让他先回去。
樊於期暗暗松了一口气拜别小太子,哪知刚掀开帐门,突然身后又传来那道稚嫩清脆的童音,
“咦对了,樊将军那日可也有受伤?有及时包扎处理吗?”
他心中顿时一凛,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这时蒙武的声音传来,
“请太子放心,樊於期当日只受了点皮外小伤”
樊於期一听这话果断转身,憨厚朴实的脸庞在帐中灯光的映衬下,透着一股无力而深切的自责和悲伤。
他噗通一声朝李世民跪下,流下了两行浊泪,
“太子有所不知,原本能平安逃回来的人是丙夫,他是为了替臣挡刀才重伤而死的!若无蒙将军一再劝阻,臣实在无颜再苟活于世”
丙夫,就是当日跟他一起逃回来那个失血而死的亲卫。
堂堂七尺男儿当众落泪,语调之哀切真挚,足以让听者流泪,闻者伤心,谁还忍心再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呢?
蒙武暗叹一声,朝李世民使了个眼色,上前亲自扶起了樊於期劝解。
杨端和则红着眼眶握紧了双拳,咬牙切齿道,
“我秦军遭此阴毒暗算,此仇若不报,我非人也!”
李世民盯着垂头哽咽的樊於期,眼中迅速闪过一道寒光,嘴里却体贴道歉着,
“原来是这样,我真不该提起樊将军的伤心事”
樊於期抬头朝他凄凉笑了笑,
“就算太子不提起此事,臣也日日为此煎熬万分,只求能早日到地下陪伴”
“说什么胡话!丙夫舍命救了你,你更该替他长长久久活下去行了,没事就快回去!”蒙武怒斥道。
樊於期再次拜礼,一脸怆然离开了。
他一回到自己的营帐,立刻用篆书在一张薄薄的小布条上写了两行字,唤来一名心腹叮嘱了几句。
看着对方带着布条离开的身影,他憨厚老实的脸庞上,不由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
李世民不动声色,试探蒙武和杨端和对樊於期的印象。
果不其然,两人一致认为,对方是一个做事踏实、忠厚本分的武将,对他印象极好,也并未对当日只有樊於期一人“侥幸”安然回来生出疑心——
这也怪不得他们。
在以军功爵位制所向披靡的秦国鼎盛时期,到目前为止,除了率两万秦军降赵的魏国人郑安平,秦国几乎没有出现其他叛国通敌的将领。(2)
而樊於期出身于关中之地,父母宗族代代是老秦人,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秦国将领,生来就该跟桓猗杨端和一样忠君爱国,谁又会怀疑,他竟然会暗中叛变生事呢?
李世民没有开口劝两人小心对方,现在无凭无据的,他又是个胆敢离家出走的孩子,说出来的这些话,料定杨蒙二人也不会当真。
甚至,还可能会起到打草惊蛇的反作用,只能让陈平先盯着些了。
不多时,蒙武和杨端和开始商议起新的寻人和作战计划来,李世民索性披着披风坐到军帐门口去。
八月初的月光比往日要亮,散布在黑色夜幕中的星星也一闪一闪的。
小小的孩童仰头望着天上明亮的月和星,突然有些想他的阿父了。
他知道扶苏看到自己的信,是一定会开开心心放下心来的,可秦王呢?现在还在生气吗?
还不知他这趟会被自己气成什么样子,唉,真是自古忠孝两难全啊!
他双手托着婴儿肥的小脸,琢磨着,等今夜悄悄办完那件重要大事,得赶紧给父亲写封信哄哄他了
章台宫外,渊渟岳峙的秦王也负手站在宫檐下,目光深邃望着夜空上的月亮。
算算行军速度,世民今夜想来已经平安抵达军营了,也不知这忤逆不孝的傻孩子,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填饱肚子,有没有思念家人
他只带了几件衣裳离开,该不会被这夜风冻着吧?
他一向喜爱美食华服,能适应军中简陋的餐食住宿吗?
自古儿行千里父母忧,更遑论是一个悄悄跑路前往军营的顽皮孩子,秦王当日,也不是没动过派人把这小子追回来的念头。
可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生生忍住了。
以世民说到就做到的性子,就算这趟把他追回来,只要王翦仍旧下落不明,他就一定还会逃出去的。
与其到时,再次胆战心惊地担心,孩子不知会落入哪个歹人之手,倒不如让他一次如愿,好好在杨端和蒙武身边安生待着,等找到了王翦再回来
再无可奈何又能怎么办,谁让自己偏偏生了个这样的犟种呢?
秦王轻叹一声,抬袖伸手欲触碰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指缝间却碎碎落下了满天星光。
寡人与世民,此刻看到的是同一轮月罢?如此,倒觉得离孩子的距离近了许多
军帐外,披着小披风望着星空的李世民兴之所起,瞄准角度踮起脚尖,顺着秋风的吹拂伸出小手去捞月。
然后,他眯起一只眼睛透过手心望去,那轮明亮的上弦月,刚好被自己“装进”了手里,不由眉开眼笑起来。
宜安的月,就是咸阳的月,也是长安的月,自己这般握月担风,自然离父亲近了一步,离稚奴也近了
一步真是有趣的好法子!
这时,有亲卫匆匆小跑着奔进军帐,李世民一看急忙收回小手,也跟着对方跑了进去。
亲卫大声禀道,
“报!王上派蒙将军的长子来了,此刻正在营外!”
蒙武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不已,立刻起身朝帐外大步走去。
李世民赶紧伸出小手求抱抱,
“蒙恬来了,我也要去找他!”
蒙武高高兴兴抱着他出门,来到营外借着月光一看:
头发被风吹得潦乱的蒙恬左肩背着个大包袱,右肩扛着个大布袋,像极了逃荒的流民,乍一看,他这亲爹都差点没认出来!
蒙武把李世民放下,上前就挥手给他一拳,被蒙恬无奈避开了。
他伸手抢过对方肩上两个沉甸甸的包袱,随手解开一个看了几眼,没好气道,
“肉糜,糖糕你是怕你阿父在军营会饿死不成?骑马行路还带这么多行李,傻不傻啊”
可他话音未落,蒙恬就上前抢回两个包袱,小心翼翼掸了掸它们,低头笑着告诉李世民,
“太子,王上担心您衣物不够,吃不惯军营伙食,特意让臣给您带了些东西来!”
第53章 我老人家要好生保重身体?明年才回来……
第54章
李世民看着这两个大包袱,一脸迷惘抬头,
“是阿父,让你给我带来的?他这么快就不生气肯原谅我了吗?”
蒙恬不自在地尬笑着,避重就轻答道,
“是!王上一收到杨端和将军的消息,就担心太子您在军营吃不好穿不暖,立刻就把臣召来给您送衣物和吃食,还让臣留下来照顾您”
原不原谅的,他不敢妄测君心,但王上当时的脸色,可半点都不像已经“不生气”了。
但蒙恬非常理解王上的愤怒。
换成是他的孩子,他一定会翻出大父小时候揍自己的皮鞭,揍服那个混小子还好他生不出太子这么胆大的孩子,只有一个性情温柔的乖女儿!
李世民却把秦王的主动关心,自然而然地解读成了父亲对他的谅解,心头的担忧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用力眨着睫毛把泪意逼回去,阿父真好!
夜深人静时,营帐外响起一阵细微的蛐蛐声,假寐的李世民立刻摸了摸藏在胸口的信纸,悄悄摸索着爬了起来。
这是他跟陈平约好的信号。
他飞快系好放在床头的外裳,凭着记忆蹑手蹑脚朝帐门走去,哪知另一侧的蒙恬突然跃身而起,
“太子,您要去如厕吗?请稍等,臣点个灯带您去!”
李世民急忙转过身,暗暗苦恼不已。
他已经足够小心,蒙恬实在也太警觉了点
要不要告诉他呢?
有蒙恬同行,固然多了几分安全保障。
但以蒙氏父子对秦王的忠诚,此事一旦传入蒙武耳中,到时,事情的发展,必会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这时,随着火折子“啪嗒”一声响起,一盏油灯在蒙恬手中发出亮光,映照出他坚毅英俊的脸庞。
他提灯上前,牵起李世民的小手,温声道,
“走吧太子,有臣陪着,您就不会害怕了。”
“等一等!”陈平就在帐外等着,李世民在这瞬息之间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用力拖住蒙恬的手,飞快抛出了一个直球,
“我怀疑军中有叛徒,王翦将军的失踪跟他和赵军有关系,可现在,你父亲和杨端和并不知情我要带陈平去找李牧,你陪我们一起去!”
蒙恬惊得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发出疑问,
“军中有叛徒?王翦将军落入赵人手中了?可太子深夜去找李牧”
“等我回头再与你细说,现在,你陪我去找李牧,我与李牧常有书信往来,关系极好,他绝不会不见我”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此刻,已经想通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了。
在咸阳城时,离君王近在咫尺的蒙恬,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效忠秦王,所以自己逃跑一事,绝不能告诉他。
但现在不一样了,在这宜安的军营里,不管蒙武还是杨端和,与秦王的亲近都比不上自己这个太子——
他打赌,对秦王忠心耿耿的蒙恬,就算再不赞成他的这个做法,也绝不会向蒙武他们告密,而会选择跟着去保护自己。
果然,蒙恬听完马上开始劝说李世民,但在劝说无果后,他就立刻毫不迟疑道,
“好,臣陪太子一起去!”
三人很快离开了军营,来到肥下城门前,不出意外被守城士卒厉声拦下了。
陈平是魏国人,三晋之地民众的互相往来,一直比其他地方更密切。
当他拿着刻了魏国文字的信筒、用熟稔的魏国官话告诉赵军士卒:
自己是李牧将军一位表兄的魏国小舅子,又偷偷塞了两个碎金给对方后,赵军士卒很爽快就拿着信件进去通禀了。
不多时,李牧的心腹就满脸笑容赶来,亲自把“来探望李将军的魏国远亲”迎进了城。
军营署衙中,李牧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信。
这是他八月刚写给李世民的,现在却回到了他的手中。
而在信的末尾,孩童还用熟悉的笔迹添了一句话:
我有急事找你,请速速放行!
“王翦竟然失踪了?”李牧听完来龙去脉,紧蹙着眉思索道,
“怪不得秦军要临阵休战”
前几日,饿狼扑肉般的秦军突然挂出免战牌,而他派去的探子只打探到一个风声:
秦军主将王翦突发疾病,要休养数日再战。
他还以为,秦人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还暗中命人加强了巡逻防守。
哪知,王翦竟不见了?可在这肥下城中,哪出现过什么第三方掳人的势力?
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
蒙恬以防守的姿态抱着李世民,目光质疑道,
“王翦老将军,当真不在你赵军手里?”
李牧淡淡笑了笑,
“我确实恨不得把驻扎在外面的秦军杀光,以报我赵国十万将士含恨死在平阳之仇”
蒙恬气得握紧一拳,骨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李世民一把扯住他衣袖,
“我相信李牧将军的人品,此事绝不是他做的!”
李牧看着这个如此信任自己的孩童,眼中露出一丝温和,
“还是世民最了解我。我李牧纵便再恨秦军,也只会在战场上,堂堂正正跟王翦过招,这等休战偷袭卑劣之事,实在做不出来”
李世民却立刻开口道,
“但此事虽与李牧将军无关,王翦却未必不在赵军手中。”
李牧微怔,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
面色大变,
“世民,你的意思是”
“我听说,赵王还派了赵怱和颜聚二人,来分走了你一半的兵权,如果是他们暗中派人偷袭了王翦呢?”李世民一脸肃色。
李牧想了想,又摇头道,
“王翦行事一向谨慎,饮马的时间地点,绝不会固定不变,就算赵怱二人有心偷袭,恐怕也算不准对方的时间”
“李牧将军言之有理,可是,如果我秦军中恰好又出现了叛徒呢?”
虽然外面有李牧的心腹把守,李世民还是压低了嗓音。
李牧绝非蠢人,听完眼中闪出了锋利锐色。
如果秦军果真出现叛徒,联手赵怱二人掳走了王翦,自己这赵军主将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两个郭开党羽,想借王翦的手,来要他李牧的命!
他上前一步,同样放低了声音,
“世民,此事可有确凿证据?”
李世民手上当然没有证据,但他笃定樊於期一定有问题。
于是,他伸手让李牧接过自己,附耳小声如此这般说了一会儿。
李牧听得手背青筋暴起,结合赵怱和颜聚近来的反常,他无法否认李世民的推测。
思索一番后,他吩咐人先去把赵怱请来。
李世民清澈的眼珠一转,
“李将军不妨再派人去查一查,近日可有人来城中找过赵怱二人。”
燕与齐毗邻,是离秦国最远的两个国家。
史书中,忙着逃命的樊於期,真的是临时起意,才会舍近求远跑去燕国躲祸的吗?
赵葱处理军务的房间下,有一间无人知晓的密室,士卒日夜在此严加防守着。
此刻,密室的桌上摆着一套笔墨纸张。
已经好几日没见过阳光的王翦,发髻早已凌乱不堪,枯槁的面容上,严重缺水的嘴唇裂出了斑斑血迹。
赵怱突然彻底失去了耐性,举着烛台走来,猛地冲着他的眼前一晃,咬牙切齿威胁道,
“你这老不死的!不过是让你写几个字,你非要饿死渴死也不肯给本将写出来么!”
烛光近在眼前,火苗跃动着想要舔舐王翦苍白的头发。
他却毫不在意地垂下头,注视着自己被严严实实捆住的双手双脚,一言不发。
虽然对方一再承诺,只要自己亲手写下与李牧有密切往来的证词,就会立刻把他放回去。
但他又不是三岁小儿,岂会中这等拙劣的诡计?
只怕,这陷害李牧通秦的证词一写,自己也马上会沦为对方要挟秦军的把柄——
而他能做的,只有尽力拖延时间。
赵怱见他油盐不进,不由恼羞成怒,
“很好,你这么有骨气,本将就成全你,来人!”
不就是几个字吗?他忍了整整五日没有动刑,是该给点颜色让这秦人瞧瞧了!
“赵将军,万万不可!”一道温文的声音响起,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一个青年。
他走来顺手夺过烛台,
“王翦乃秦国老将,与你我无冤无仇,何至于要取他性命?还是让我来劝劝他吧。”
说着,拼命朝赵怱使眼色。
他今晚刚收到消息,秦王那视若珍宝的小太子,竟然偷偷跑来宜安军营了,顿时有了个新主意。
王翦这条大鱼,他不但要拿来拖赵国李牧下水,还要用来钓秦国小太子,怎能让赵怱这蠢货动刑激怒对方?
王翦突然抬头看向这个青年,声音嘶哑道,
“燕赵两国结仇多年,阁下敢孤身入赵军营中,胆子倒是不小。”
青年一愣,他自幼在邯郸长大,自信一口赵国雅言绝无纰漏,王翦,是怎么听出他有燕国口音的?
赵怱心中一慌,不由大怒道,
“休得血口喷人!这是本将爱妻的表兄,哪有什么燕国人!”
王翦冷笑一声,垂头不再言语。
有时候,年纪大了也不算坏事。比如,他竟会在赵国军营中,见到相貌举止酷似燕王姬喜的年轻人。
而赵怱欲盖弥彰的反应,倒让他更确定了一件事:
这年轻人,确实是燕国王族的人。
燕赵两国,竟然早就暗中勾结在一起了!
这时,有士卒急急跑来对赵怱耳语了几句。
赵怱听完不悦蹙眉,转头叮嘱了青年几句就快步离开了。
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后,青年立刻取出钱来收买士卒,对方很快就端来了水和食物。
青年接过来亲自喂王翦进食。
王翦对他道谢后,毫不客气地大口吃喝起来。
至少现在,他这条命还是有用处的,对方怎会舍得下毒杀他?
青年突然凑近,声音低得像带着丝丝蛊惑的蜜糖,
“历代秦王薄情寡恩,连白起那样战功赫赫之人亦不得善终,老将军何不另择良木而栖?”
王翦不屑一顾,
“赵国?不过是我大秦的手下败将,也敢自称良木?年轻人,莫要来消遣老夫。”
青年定定注视了他一瞬,突然笑了,
“老将军方才不是怀疑,我是燕国人么?阁下以为,燕国如何?”
王翦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你真是燕国人?当今七国之中,唯燕王与我大秦王上乃明君耳!”
青年惊喜,面上却镇定道,
“老将军何出此言?”
王翦神色振奋,张口似想跟他好好说道一番,下一瞬却猛地锁眉痛呼道,
“哎呦,老夫的腿好痛!”
赵怱一走进来,就察觉到不对劲。
房间里多了三张生面孔,其中一个还是孩子。
他仗着宗室身份,又得了郭开的许诺,本就处处想找李牧的茬,立刻不留情面出声怒斥,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军营?”
李牧起身道,
“这是我家中亲戚前来投靠”
说着,朝门口的心腹使了个眼色。
这些日子来,赵怱逮着机会就会跟李牧作对,闻言愈发义正严词,
“世人皆称李牧治军极严,没想到,你竟会让闲杂人等前来军营重地,此事干系重大,我必会上奏王上”
“那你也会把暗中与燕国人勾结一事,上奏给赵王吗?”李世民觑准时机,出其不意开口道。
赵怱神色骤变,脱/口而出问道,
“你怎知”
他急忙收回话头,怒道,
“你一个黄毛小儿,休得胡言!”
说着竟目露凶光,伸手上前想攫住对方。
蒙恬早有准备,上前一个反扣牢牢制住他,并麻利卸下了他准备张口喊人的下巴。
李世民借着樊於期与燕国早有往来的猜测,这么随口一诈,哪会料到赵怱是这种反应?
看来,他跟燕国还真有往来,真巧啊——
被人一诈就露了馅,也真够蠢的。
李牧走来,目光阴沉看着赵怱,
“你跟燕国人暗中有勾结?还与秦将樊於期勾结,偷袭王翦败坏我赵国名声?王翦在何处?”
赵怱愤怒瞪他,挣扎着想摆脱束缚,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他骤然眼睛一亮。
哪知,进来的却是李牧的心腹,对方上前禀道,
“回将军,赵将军带来的人已经全部捆起来了,还请将军发落。”
赵怱又急又气,挣扎得更凶了,却听那道可恶的童音继续道,
“只抓这点人怎么够?李将军不如立刻结集兵士,把颜聚和赵怱手下所有人召集起来问一问,如果王翦真在他们手里,总会有人老实交待的”
李世民目光童真与赵怱对视,继续劝着李牧,
“如果王翦不在他们手中,就能还赵将军一个清白,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王翦已经失踪五日了,越往后拖,他面临的折磨与危险就必会越多,让他于心何忍?
他今夜前来劝说李牧,打的就是速战速决的主意。
只有让李牧意识到,如今莫名失踪的王翦,随时会变成赵怱手中刺向他的暗器,对方才会答应全力配合他暗中救出王翦。
李牧沉思着,采纳了李世民的建议,命人马上用“军中混进间者”的理由,命麾下各级武将立刻召集士卒自查。
至于赵怱和颜聚最信任的亲兵,则由李牧的心腹亲自带人审问。
接着,李牧让司马尚趁着这个时间差,暗中带人搜查赵怱和颜聚的署衙和住处。
一切安排下去后,剩下的就是等待,水漏一点一滴地响着,蒙恬不时来到窗前看一眼天色——
他们虽稍稍做了一番乔装,又有李牧的亲属这层关系在但赵军人多口杂,天一亮,他们暴露的危险就变得极大。
他绝不能任由太子
冒险,最晚鸡鸣时分,他必须带太子回到军营。
这般恍恍惚惚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天还没亮,李世民一行在李牧心腹的掩护下,带着被司马尚救出来的王翦悄悄回到了秦国军营。
李牧在躲开一场阴谋算计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个意外收获:
那个从密室抓获的青年,竟是燕国太子姬丹。
姬丹为求自保,毫不犹豫就把赵怱和颜聚出卖了——
对方收受燕国千金贿赂,与他这个燕国太子密切往来,想借王翦来算计李牧的性命
李牧在收集了三人的证词后,以主将的身份,按赵律先斩后奏杀了赵怱颜聚,把姬丹押回了邯郸。
而这一回,收了姬丹千金和许诺而叛国的樊於期,也没迎来史书上那样窜逃的机会。
王翦一回到军中,就把真相公布给诸将,按照军法把这卑劣小人斩立决。
一整夜没闭眼的李世民,终于能安心睡个好觉了,不过在此之前,已经困得迷迷糊糊的小小孩童,也没忘了给父亲写一封信报喜
章台宫里,秦王第十一遍看完手中的信,仍旧剑眉紧蹙。
什么叫他老人家要注意保重身体?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已经很老了吗?
什么叫姬丹已经平安回到军营了,王翦被送去邯郸报功了?
什么叫“明年就回来了”,孩子要明年才回来,是想在外面玩疯吗?
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秦王疑心自己这几日没睡好,有些头晕眼花看不清文字了,于是招手让蒙毅上来,
“你来给寡人读一读这信。”
“喏。”蒙毅急忙走上殿接过信纸,一目十行看了两眼,顿了顿,故作镇定念道,
“阿父,孩儿好想你!姬丹已平安回军营我此战必胜,明年就能回来了希望您老人家多多照顾秦王府您老人家也要好生保重身体,勿信蒙寂之言,远离奸佞之徒,勿再沉迷酒色伤身”
蒙毅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日日侍奉在正殿君侧,称得上是离王上最近的臣子。太子口中那个叫蒙寂的奸佞之徒,该不会指的就是自己吧?
天地良心啊,他对王上和大秦的心比雪山的雪还要白!
秦王的脸也越来越黑,原来,方才不是他的错觉,在这混小子眼里,他这父亲,竟是一个宠信奸佞沉迷酒色的无道昏君!
明年才回来?是想躲过那顿打吧?
秦王咬牙打断蒙毅的朗读,冷声道,
“去,为寡人寻些结实的竹棍来!”
第54章 世民,何人欺负你了!王上,真的不是……
第55章
浑然不知即将又喜提一笔“逆子挂账”的李世民,这一觉睡得极香。
不过,等他下午睁眼醒来时,差点没吓得噌的一下蹦起来——
他的床前,不知何时围来了四个脑袋,此刻,正有八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那点残留的惺忪睡意一下就消散得无影无踪,李世民立刻坐起来,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蒙武尴尬轻咳两声,俯身温声问道,
“没没什么,臣是来看看太子醒了没有,您现在可饿了?”
李世民茫然点头,
“是有些饿了没什么?那你们围在此处做什么?”
蒙武急忙让人把饭菜快备上,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王翦回来休整了半日,状态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慈祥笑道,
“臣来此,是想感谢太子的救命之恩。”
李世民头疼看着他,
“王翦将军,你先前已经感谢我十多遍了,何须如此客气啊?”
王翦马上抚着手腕喊痛,趁机转过了身。
杨端和笑得见眉不见眼,说了句大实话,
“臣,是担心太子又悄悄跑了”
如果太子又在军营失踪,他就是把自个儿的脑袋割下来,也不够赔王上的损失啊!
李世民无语看他,
“我像是那种没事乱跑的人吗?”
杨端和嘿嘿笑着,识趣地没接嘴惹自家小太子生气。
像,您可太像了!
就算翻遍我大秦立国五百年来的史料,您也是第一个敢离家出走的幼年太子!
李世民把目光转向最边缘的蒙恬,
“那你呢,你也跑来凑热闹做什么?”
蒙恬挠了挠脑袋,选择实话实说,
“臣想问问,太子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这话一出口,另外三人立刻再次看向他,眼神无比热切。
哦,李世民一下子就懂了,原来,一个个都是来催他快些离开的!
不过他本就不是不讲理的人,当场就爽快告诉对方:
既然王翦已经平安回来了,他打算明日就启程回咸阳。
四人一听差点喜极而泣:真是一个喜大普奔的好消息,太子终于愿意回宫啦!
为了庆祝这件大喜事,王翦和蒙武决定明日亲自下厨,联手烹出一桌风味各异的鹅肉宴,为他们活泼懂事聪明知礼的小太子欢送辞行——
为庆贺太子“归鸿”的寓意,他们本是想打几只大雁来烹制的。
怎奈,几人持弓张望了一个多时辰,硬是连根过路的雁毛都没看到,眼看天色已晚,只得悻悻作罢。
三人只得重新制定方案:鹅,是上古时期从野雁驯化而来的,也能寄托他们热切盼望小太子速速归家的心情。
不会做菜的杨端和自告奋勇揽下这任务,连夜奔袭二十多里,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三只大肥鹅。
半夜回来,他随手用稻草把鹅捆在军帐外,就进去呼呼大睡了
李世民今天白日睡到下午才醒,到了夜晚,睡意难免就稀薄了许多。
当帐外一阵奇怪的“呃呃”声传来时,他立刻就被惊醒了。
小家伙侧耳听了一会儿,偷偷摸摸穿好衣裳循声溜了过去。
如今离八月十五已经越来越近,上弦月也愈发明亮了。
他蹲下小身子,借着月光细细一看,真是大白鹅,还是三只!
只不过,有人用草绳在它们的喙上缠了一圈,导致它们无法发出正常的叫喊声,也不能咬人。
在看清它们的处境后,他就心情美滋滋地大胆逗弄起来。
世传王羲之一生爱鹅,慨然赞其为“君子”,还称模仿鹅的矫健灵活形态,才修得一手雄浑飘逸的书法。
李世民是王羲之的头号拥趸,自然也是极喜爱鹅的,前世,松赞干布就曾特意献给他一只黄金做的鹅。(1)
不过这种在大唐司空见惯的动物,在这时代却颇为罕见,按礼制,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美食所以他来到秦国以后,还是第一回见到活生生的大鹅!
在白鹅不满的抗议声中,小小的孩童缅怀着王羲之的书法,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小手摸着绵密柔软它们的羽毛,从鹅腹到尾羽,手感真是好极了。
此情此景,让他隐约想起了前世幼时的一些小事,比如那年,阿娘也为他缝制了一个软软的小枕,他每日睡觉都要抱着它
就在这时,一阵刺痛突然从他手上传来,李世民连忙低头一看——
啊,套在一只大白鹅喙上的草绳,好像被它蹭掉啦!
他深知鹅看家护院的彪悍本领,自己现在的小身板可不是对手,下意识站起身就想跑。
但这只终于等来报复机会的大白鹅,却紧紧咬着孩子的手背不肯放。
甚至,它还飞快扭动脖子,左右摇着头狠狠拧了一圈。
鹅有满嘴尖细小牙,舌头上还有倒刺,这么用力一扭,痛得李世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孩童的皮肤多娇嫩啊!
他怒而伸出另一只小手,想捉住它的脖子来个釜底抽薪,很好,成功救出了自己那只手。
哪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鹅也挣脱了喙上的草绳,猛地朝前探出脖子,冲他抓着同伴脖子的小手啄来。
哇呜呜,好痛啊!
李世民不敢恋战,用力一脚踢翻这只大鹅
转身就跑,暗暗祈求买鹅的人一定要把它们的腿绑牢实了——
但往往越担心什么,偏偏就会越来什么。
还没跑出几步,就有一只挣脱了脚上草绳的鹅展翅飞来,追着他一路啄咬。
呜呜呜,李世民转身抓住鹅的脑袋狠狠揍了几下,趁机继续往前跑去。
这时,另外两只也伸长脖子飞快追上来了。
如果只有一只自由的鹅,他自信能从容应付,可现在有三只!
一个只有四岁半的孩童,被三只这般穷凶极恶的成年大鹅追着不放,显然是没有任何机会去施展什么应战技巧的。
按理智来说,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果断呼救求援。
可李世民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责任感,他绝不可能纵容自己在这半夜时分,放声哭喊呼救,吵醒军营中的将士——
至于蒙恬,他已经连赶了两日的路,昨夜也没能休息,他实在不忍心,因为这点小事就把对方吵醒。
此情此景,向来体恤臣民的李世民只能忍痛含着泪,开始了“鹅追人跑”的孤军奋战。
报应啊,这就是大晚上不睡觉的报应!
蒙恬一觉醒来时,刚响过了第一遍鸡鸣声。
他下意识往李世民的睡榻望去,脑中轰的一声:
太子,怎么又不见了!
他一把扯过外裳跳起来,边穿边阔步往外走去,心头砰砰剧烈跳动个不停。
太子明明答应,今日会跟他一起回咸阳的,总不能是又变卦跑了吧
不,他家太子不是这种言而无信的孩子!
他决定快速先去溷蕃看看。
哪知走到半路,就听到一阵隐约的哭声和高亢的“呃呃”声传来。
蒙恬心中一紧,立刻朝那个方向奔去。
然后顺着月光,看到了一幅毕生难忘的画面:
毛,漫天飞舞着轻飘飘的羽毛!
就在不远处,他家小太子正拧着一只大鹅的脖子在踩它翅膀。
而小太子身后,还有一只大鹅在狠狠咬着他的小/屁/股,另一只大鹅在晃着脑袋咬他的右腿
蒙恬气极,立马飞身上前,一手抓起那只偷袭太子小/屁/股的大鹅,用力“咔嚓”一声拧断了它的脖子,接着,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了咬太子腿的那只鹅。
他迅速抱起狼狈不堪哭得满脸是泪的李世民,又单手抓起另一只大鹅同样操作一番。
眼睁睁看着追着自己啄咬了一个多时辰的三只鹅,三两下就被蒙恬解决了——
受制于如今孩童小身板的李世民,为让人心碎的现实愈发伤心不已,扑到对方怀里呜咽起来。
想当年,他能轻松拉开两百多斤的强弓,而如今,他连区区三只鹅都奈何不了,他可是天策上将啊!(2)
蒙恬忙宽慰着小太子,心急如焚把他抱回军帐。
待点燃油灯一看,他差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太子的脸上有数道红痕和啄伤,手上也全是被鹅啄咬的淤青和伤痕,手背上甚至还被咬破了皮!
他忙柔声劝着李世民,仔细为他检查了全身伤势。
一看愈发触目惊心,他家可怜的小太子,手臂上、腿上、小/屁/股上,全有红痕,几乎没剩几块好地方
他轻轻为孩子吹着手上的伤,心疼得牙齿发抖咯咯作响,又无比愧疚不安,
“太子,您被那三头奸滑大鹅追咬多久了?怎的不大声呼救呢?军中那么多将士,只要有一人听见,都能冲出来及时把您救下其实都怪臣睡得太死了,鹅的叫声那么大,我本该警醒些的”
李世民噙着泪吸着痛楚的凉气,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其实,是我主动去逗弄它们的我一人闯下的这个小祸,怎能吵醒你和军中那么多将士的安歇?”
鹅那点叫声,军中这些糙人谁也不会在意,自古扎营之地,本就蛙声虫鸣不断。而若是自己这个秦国太子大声哭喊几句,估计附近好几圈的将士都得从睡梦中爬起来,实在没必要。
听着这犹带着哭腔的稚嫩童音,蒙恬不由眼圈一红,努力憋回泪水道,
“太子自幼就仁善,大秦有您这样的储君,乃是将士与万民之幸。”
李世民忍痛朝他笑了笑。
蒙恬担心会感染,先拧清水给孩子擦洗了一遍,又提着灯出门,寻了些军中常用的苦蒿,砸碎把汁敷在了李世民的伤口上。
一通忙活下来,天已经渐渐亮了,李世民刚躺下迷糊睡着没多久,外面就响起了蒙武中气十足的怒吼声,
“是哪个不长眼的,把我的大鹅掼死了?还敢拔我的鹅毛?还不快主动滚出来!”
蒙恬也憋着一肚子的气,立刻掀开帐门出去,径直走到蒙武面前,沉着脸拉着他就往营帐走。
蒙武一把推开他,
“不懂孝悌的臭小子,滚开,我要做鹅宴去了!”
蒙恬在他身后沉声道,
“阿父,那三只鹅,昨晚是你弄来军营的吧?太子被鹅啄伤了!”
蒙武猛地转过身来
杨端和红着眼噗通跪下,抬手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太子,是臣办事不力,行事太过粗糙,臣甘愿受罚!”
李世民忙去扶他,
“不过是些许小伤,杨将军何必自责?今日你我有鹅肉可吃,乃是大快朵颐的幸事,快起来!”
杨端和以刚硬汉子自居,一向最不屑男子做出哭哭啼啼之状。
可现在,他看着原本玉雪可爱的小太子、却顶着满脸青绿的药汁,悔恨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气得抬手又想给自己几耳光。
李世民忙让蒙恬拦住他,牵着他的衣角道,
“好啦,都是我自己贪玩去摸它们,那三只鹅才会啄我的。我今日就要回宫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如果你舍不得我走”
杨端和急忙抬袖拭泪,
“舍得,臣当然舍得!”
他真的不敢,再留太子在军营多待哪怕半天了,还是得有王上在,才能妥帖照顾好太子啊!
在王翦和蒙武的精湛厨艺下,满满几大盆不同口味的鹅肉出锅了。
李世民一口饭也没吃,只挑着鹅肉大口啃,狠狠吃得小肚皮圆滚滚的,才满意踏上了回家的路。
哼,报仇,他是认真的!
而他们启程时,王翦把一封装着交待来龙去脉的信件,托付给了蒙恬捎回宫中
秦王决定,还是要给孩子回封信,催他快些回来才行。
王翦的下落,朝廷自会派人查出个水落石出,哪需要一个孩童掺和到明年?等他明年再回来,还认得自己这个父亲吗?
可当他数次蘸墨提起笔时,竟不知该如何落下第一个字。
他算是看出来了,世民这小子性子倔,一向吃软不吃硬。
想让他答应什么事情,必须顺着他的心意捋毛,让他心生感动或愧疚才行
可自己是君父,天下间,哪有父亲主动向孩子撒娇投降的?
秦王俊逸的眉眼间闪过无奈之色,想了又想,还是用修长稳健的手握住毛笔,一字一句落下了墨,
“世民吾儿可安?近八月中,夜有清月映殿,日有风吹麦浪稻米香,咸阳景气颇和畅。
然父王此时独坐,多思宜安远况,忧心吾儿食无肉,居无书,出无兄”
他抬笔犹豫了一下,继续蘸墨写道,
“吾至爱汝,始得家信,反复读之,吾儿音容,如抵眼前。一别数日,殊深驰系,近日夜不能寐,如隔三秋焉,栎阳封地秋收已近,吾儿可速归矣”
这时,蒙毅兴冲冲进来通禀道,
“王上,宫门侍卫来报,太子回来了!”
秦王手中毛笔一顿,白纸空白处立刻染上了一个墨团,心中某个地方,却悄悄绽出了一枝喜悦的花。
他垂眸若无其事搁下笔,掩饰了眼中骤然闪过的澈亮微光。
然后,把这封以他的性子、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写出的家书,卷起来放到了奏章上。
这才看向喜形于色的蒙毅,淡淡道,
“哦,他还知道回来。”
蒙毅偷偷瞄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自家
王上,好像有点口是心非?
自从太子偷跑后,王上就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专注处理政事,不时就要朝殿门瞥一眼。
而他收到太子的书信后,更是不时就要拿出来,一天看个上百遍
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嘴上偏要说得毫不关心,唉。
想归想,蒙毅当然绝不敢表露半分,立刻恭敬问道,
“王上,太子车马劳顿归来,想必早就困乏了,可否让臣带人,亲自去宫门接他?”
秦王眉眼淡漠,一脸不赞同道,
“怎么,他偷跑还跑出功劳来了,寡人还得派人专程去宫门迎他?”
蒙毅正想开口解释,却听君王又道,
“也罢,既然你这般心疼太子,就多带几个人去接他回来吧,免得大臣们以为寡人苛待你。”
蒙毅:???
王上,真的不是您自己心疼太子吗!
他忙恭声应下,正要走出殿门时,又听见那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慢着!把那些竹棍先取来,寡人要好生跟他算笔账。”
蒙毅忙转身恳求,
“王上,太子如此年幼,如何禁得起竹棍的笞打?还请王上允臣代太子受过”
“怎么,寡人的话你已经不想听了吗?”
君威如山,蒙毅哪敢反对,只得把收好的竹棍呈了上去。
秦王满意颔首,
“很好。去吧,把他带来。”
蒙毅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开口再劝,只得满心忐忑地离开了。
秦王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管舍不舍得,那个该教训的熊孩子,总归是要教训一番的。
不然这胆大妄为的小家伙,下回又悄悄偷跑怎么办?还有,一个当儿子的,竟敢写信来嘲讽他这当父亲的,是无道昏君老人家!
他绝不会再宠溺纵容孩子了,这回,必会挑出一根合手的竹棍好生揍他一顿,就算华阳太后来求情也没用!
然而,当蒙毅满脸惊惶亲自抱着小小的孩童走进殿时。
还没等李世民开口喊人,秦王就目光一寒,倏地起身疾步走来接过他。
君王面沉如水,眸如寒星看着孩子脸上的啄伤和淤青,声音冷厉而饱含怒火,
“速传夏无且过来!”
“喏”。
李世民忙甜甜喊了声“阿父”,正想解释这点伤不碍事,请父亲不必担心。
秦王却蓦地放柔了声音,轻轻抓起孩子受伤的小手认真查看,询问他还痛不痛,然后又问道,
“世民,是何人欺负你了?别怕,有父王在,你慢慢说。”
一阵滔天怒意,在年轻君王的胸膛四肢间迅速蔓延着。
他都舍不得动一个手指头的孩子,竟被无耻贼人欺负成了这般凄惨模样——
真当我儿是软柿子么?该死!
李世民抬眼直视父亲,看着他眼中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忙尴尬解释道,
“是是鹅。”
秦王微微蹙起剑眉,对孩子的语气仍旧温和,
“囮?此人现在何处?”
第55章 阿父,这就是你为孩儿准备的惊喜吗?……
第56章
李世民忙拍拍小肚皮解释,
“是鹅,鹅!已经被孩儿吃掉报仇了。”
秦王蹙眉低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囮,被你吃了?”
李世民伸出三根小手指,
“对,我们五个人吃了三只鹅,把它们啃得只剩下骨头渣!”
秦王骤然松了一口气,原来孩子吃的是鹅。
但看着孩子满脸满手的淤伤,他默了默,看向一旁的蒙恬,
“也就是说,寡人的太子,是被三只鹅欺负成这样的?军营之中哪来的鹅?你那时又在何处?”
语气中是饱含浓浓怒意的。
蒙恬心中本就愧疚,君王的质问让他愈发无地自容,忙俯身下跪请罪。
李世民立马抢着开口,把事情的经过细细解释了一番。
秦王的语调一下就没那么温和了,
“所以,是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惹鹅,才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的?”
亏他刚才还心疼得不行,以为孩子被人给欺负了真想狠狠揍这小子一顿!
李世民心虚点点头,见秦王的脸又黑了,急忙伸手摸摸他的脸,夸他认真保养身体气色不错。
秦王没好气瞪他,
“闭嘴吧你,手上这么多伤,还敢动来动去!”
蒙恬急忙取出王翦的书信呈上,解释太子那夜睡不着是情有可原,因为,他们头一晚去赵军城中救出了王翦——
这都是太子的功劳啊!
秦王接过书信,诧异看向怀中小儿,
“你还一去,就真把王翦给找回来了?”
李世民骄傲昂起头,
“当然!以李牧的性子,孩儿知道只有我亲自前往,才能说服他配合秦国寻人”
秦王静静听着孩子的童真之言,没有再开口斥责小家伙偷跑一事。
他揉了揉李世民的小脑袋,心中五味杂陈,又涌起了许多愧疚。
看来世民此番举动,绝非无的放矢,可自己先前,还责怪他太过大胆顽劣为父之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时,夏无且带人匆匆赶来了。
待把孩子抱进内室一看,满身的淤青惊得他连连感慨“幸好未伤及要处,幸好伤口未化脓”,又根据军中跌打药的配方减量,当场带人捣了两种药汁出来。
秦王看得愈发心疼不已,亲自取过药汁为孩子细心涂抹,一个念头也愈发强烈起来——
孩子,还是得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才安全,他绝不会再让世民离开咸阳外出冒险!
其实,李世民并未把这点小伤当回事,他前世在尸山血海里蹚了那么多回,跟刀伤箭伤比起来,被鹅啄伤实在不值一提。
更何况,鹅咬人虽痛,喙却远不如刀箭锋利,咬出来的伤口很浅,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自己年纪小,恢复起来也是极快的。
但秦王却把这些啄伤,看成了天大的事。
等夏无且离开后,他又命太史令前来占卜,在得出“太子必可否极泰来”的满意占辞后,才稍稍安下心来。
接着,他又下令从今日起:
不许再给太子食用“秫”(糯米),以免伤口会被它黏住长不开;
羊肉鱼肉也是不能吃的,因为会诱发伤口痒痛;
骑马练箭也是要暂停的,因为会加重伤口病情;
荀子那边也是先不用去的,因为孩子受伤了不能太辛苦
一连串的禁令听下来,李世民整个人都快麻了,立刻提出了抗议,
“不行!桂花糖饼这个时节最美味,孩儿这点小伤吃秫根本就不碍事的”
却被秦王果断拒绝了。
李世民无语凝噎,想来想去,忍不住不满地跺了跺脚,
“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做,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在军营多待些日子呢”
父亲啊,学会放手吧,我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小婴儿了!
秦王见他的精神头还挺好,还能开始跟自己闹起别扭来,不由目光一变,伸手取出孩子先前寄来的那封信,冷声道,
“好了,寡人心意已决,你不必在此讨价还价白费口舌。我倒是想问问你,信中写的这些是何意?”
李世民不满地哼哼着,接过被秦王翻得都已经有点磨边的信,嘟囔着展开,
“什么这些是何意?我不是给阿父报喜,说王翦已经平安救回来了吗”
下一刻他猛地刹下话头,惊悚睁大了眼睛——
自己那晚难道是鬼迷心窍了吗,怎么可能写着写着,就把秦王当成了李渊!
还是那个上了年纪、当了皇帝以后的荒唐李渊!
原本持宠而娇的孩子顿时一秒变怂,他心虚地移目慢慢瞄向秦王,
“那个,其实,老人家是一种尊称”
“是吗?”秦王淡声道,“劝寡人远离奸佞酒色也是一种尊称吗?还有,蒙寂又是谁?”
蒙毅心怀忐忑看向小太子,该不会,他说的奸佞真是自己吧?臣冤枉啊!
李世民闭了闭眼睛,反正是躲不过的,咬牙豁出去了,
“阿父你听孩儿解释!其实我那晚太困了,写信时恍惚做了一个梦,梦到阿父老年后,有个叫裴寂的奸诈无耻之徒,到处给你物色佳人美酒和丹药,蒙寂是孩儿笔误了”
虽然这话细究之下处处是破绽,但也只有一个孩童做了这种荒谬梦的说辞,才能勉强掩盖信中那些关于大唐的痕迹吧。
“行了,不必再解释。”秦王冷嗤一声,薅了一把李世民的小脑袋,
“原来寡人在你的梦里,竟
是个昏庸无德沉迷酒色丹药的老东西。”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如不解释呢!
李世民巴不得这事赶快过去,闻言忙伸手按捏父亲的手臂,一脸甜甜笑道,
“阿父,人们说梦境都是反的嘛”
秦王轻轻握住他的小手,制止了孩子给自己按捏,轻斥道,
“自己一身的伤,还逞能做什么?对了,你近日字也不必再写了,好好给我待在殿中休养身子!”
李世民脸上的笑,倏地又消失了,
“什么?这点小小的皮外伤,至于连字也不能写吗?我不同意!”
他又不是花朵,真的没那么娇气啊!
秦王轻抚着孩子脸上的点点淤青,有些头疼吩咐宫人去取铜镜来。
他把铜镜置于李世民身前,叹息道,
“自己看看吧,连这张脸都伤成这样了,身上该有多疼,这还叫‘小小的皮外伤’么?你这孩子,也太不懂得顾惜自己了!”
李世民盯着镜中的自己,左看右看,不服气地抬头,
“孩儿脸上只有四五个小小的伤口,哪有那么严重啊?我不管,暂时不练骑射可以,但我必须要每天练字!”
这个提议,当然又被秦王无情拒绝了。
李世民正愤愤不平之时,突然一眼瞥见了案桌上的竹棍,顿时愤怒地大声控诉道,
“阿父,这些竹棍,难道就是你为孩儿回宫准备的惊喜吗?”
孩子数了数竹棍的数量,这下可真有些被伤到了,眼中很快泛起了泪光,
“孩儿不懂,你让蒙恬给我送东西过去,难道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那你为何又准备了十二根竹棍?是想把孩儿一趟打死吗”
无缘无故的,又十分巧合地出现这么多竹棍,除了用来打自己这不乖的孩子,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吗?
见孩子如此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秦王简直快被气笑了。一个幼小孩童胆敢离家出走,跑去军营,难道还不该打吗?
可现在,偏偏孩子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他一个做父亲的,哪舍得再打半下?
嗯,他不但舍不得疼在儿身,也舍不得疼在儿心——
要是世民知道,自己先前确实是想揍他一顿,这一身的伤,恐怕就会好得更慢了
孩子“打死”二字一出口,秦王立刻捂住他的小嘴,怒斥道,
“我说过很多次,不许再提那个字!寡人在你心中,就是这般爱打孩子的父亲么?”
说着,他朝蒙毅淡淡抛去一个眼色。
蒙毅被迫背锅负重而行,忙上前劝道,
“太子您确实误会王上了!这些竹棍,是臣寻来另有用处的”
李世民眼中包着一汪亮晶晶的泪花,用小手敲了敲紫檀案桌,反问道,
“蒙毅,你可看清楚了,这是我阿父的案桌,你怎会做出如此僭越之举?”
君王一衣一物,皆是离世人遥不可及的存在,蒙毅精通律法最重规矩,怎么可能把这些竹棍放到秦王的桌上?
秦王快速答道,
“寡人不过暂且替他保管一下。好了,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了。来,跟父王说说,你在路上都看到了哪些风景吧”
然而李世民根本就不信,他又不傻,秦王像是那种热衷助人的君王吗?还帮蒙毅保管十二根竹棍,骗奶娃娃去吧!
伤心的孩童很生气,不管父亲怎么放软声音哄劝,也默默噙着泪水不再开口说话——
他的父亲,竟然准备了十二根竹棍来打他!如果不是他刚好被鹅啄了,这棍子现在已经打到身上了吧?
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碎,秦王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孩子不肯理人,秦王自觉理亏,只得叹了口气,探手取了一叠奏章递给孩子,
“不是最喜欢看奏章吗?养伤这些日子,正殿这些奏章就让你随意看个够,可好?”
此事虽然不合礼制,但孩子顶着一身的伤都伤心成这样了,偶尔惯一惯孩子也无妨。
蒙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劝阻的话来。
自家小太子,跟世间所有太子都不一样,王上让他提前看看奏章练手,必定是有道理的。
这一回,李世民终于对秦王的话做出了反应,伸手取过一道奏章,自顾自认真看了起来。
又被孩童本能左右,是该看看国家大事转移注意力了。
秦王见孩子这般,总算放下心来,命蒙毅把王翦的书信拆开念给自己听。
当听到“燕国太子姬丹收买臣的副将樊於期,与赵怱颜聚二人合谋设局”时,他心中骤然一沉,
“你是说,姬丹也参与了此事?”
蒙毅停下来,再仔细看了看这段话,
“回王上,王翦将军确实说,燕国太子姬丹与赵人合谋”
秦王腾出一只手来,蒙毅忙把信呈给君王。
李世民突然心中一动,抬眼朝父亲看去。
史书上说,秦王当年与姬丹同在邯郸为质,“其少时与丹欢”,可见二人曾是儿时好友。
而后来,燕王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又把姬丹送来了秦国当质子,
但这时已经当上了秦王的嬴政,对他的态度却是“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1)
所以,自己也顺理成章以为,秦王与姬丹少时的情谊,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不见了。可秦王此刻的反应,分明是很在意姬丹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的秦国虽然强大,却并没有真正灭掉任何一国,按尉缭定下的远交近攻战略,诸侯对秦的警惕心是极低的。
而燕国太子姬丹,竟然这么早,就开始收买樊於期给秦国使袢子了,可见此人绝非善类。
更别提,他还在史书上留下了“荆轲刺秦”的幕后主使大名,
如果秦王还对这样一个儿时好友怀有期待,有了期待就会有失望,有了失望就会有痛苦
李世民不想看到秦王被一个不值得的人伤害,于是,等他看完信开始蹙眉思索时,立刻主动开口道,
“阿父,你认识姬丹吗?他这人可坏了!”
他一个孩童,怎会知道秦王和姬丹的幼年情谊呢?
秦王一怔,旋即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认识。怎么,你也见过姬丹?”
李世民义愤填膺,
“姬丹我倒是没见到,但我那日悄悄跑去质问了樊於期他说姬丹一再以重金爵位诱惑,还让他设法在军中策反将士、收买人心,甚至,还想让他找人刺杀你这个秦王!”
前面的话,确实是樊於期招供的,而姬丹,也确实会找人刺杀秦王,自己不过是帮他把时间挪一挪罢了。
秦王的手陡然一顿,
“姬丹,还想找人刺杀我?”
李世民仰头看他,目光坚定而愤然,
“樊於期就是这么说的!阿父,孩儿不喜欢姬丹,你喜欢他吗?”
秦王注视着孩子透亮单纯的眼睛,想到了很多年前,那双同样诚挚无邪的眼睛。
那时,处境同样艰难的燕太子姬丹,是他唯一的玩伴,也是唯一一个会关心他有没有吃饱、会扑上来帮他打架的人。
那是他回想起邯郸往事时,在无尽的阴霾中看到的最亮一束光。
这些年来,他一直与姬丹保持着书信往来,也不时会给对方一些帮助,以稳固他燕国太子的地位。
甚至,他还考虑好了,等秦国灭了六国后,该如何好生安置对方
原来,一切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看来,人终究总是会变的。
秦王自然不会疑心孩子在说谎,他的世民怎么可能说这种谎话?
而姬丹勾结赵人阴谋陷害王翦,又想借樊於期之手扰乱秦国军心,乃是王翦亲自审出来的,还会有假不成?
他忍着心中无尽失望,伸手为李世民理了理额间碎发,淡声答道,
“既然我儿不喜欢姬丹,寡人自然也不喜欢他。”
李世民眼中登时迸射出喜悦的光芒,
“阿父,你原来这么爱我吗?孩儿还以
为你要用竹棍狠狠揍我,再也不爱我了呢!”
说着,重新扑回父亲怀中高兴笑起来。
这一招果然有用,以秦王的骄傲心性,又怎会再喜欢一个想要刺杀他的故友呢?
秦王轻叹一声,移了移手臂以防碰到孩子的伤。
世民这孩子自小活泼开朗,对他来说,直抒胸臆嬉笑怒骂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可他自己,却无法以同等的热烈父爱,坦然说出那句:
是的,父王确实很爱你。
爱之一字,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沉重。
他温声道,
“你是寡人最喜欢的孩子,我怎么舍得打你?以后不要再自己吓自己了。”
蒙毅悄悄挪眼看着那些竹棍,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王上先前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李世民性情豁达,当然不会再回头纠结竹棍一事,他马上问出了另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赵王得了太子姬丹这个大把柄,必会趁机敲诈燕国,可我秦国才是真正的受害者,阿父准备怎么讨回公道呢?”
秦王沉声道,
“寡人准备按兵不动,且让赵王先去闹吧,燕王姬喜多疑善变,对待子嗣颇为薄情,若是秦赵两国同时去讨公道,他恐怕会选择无视姬丹的死活,重新改立太子为储君”
李世民听得一咯噔,难道,秦王还对姬丹有几分旧情,并不希望他被赵国一怒之下杀掉?
他正想开口再劝,却听秦王继续道,
“但若是赵王独自派人去纠缠,燕王为息事宁人,必会舍出些甜头赎回姬丹,到了那时,寡人再连本带利找赵王讨回公道便可。”
李世民一听再次振奋起来,
“阿父这一招黄雀在后的法子极好!既然是燕赵联手想害我秦国主将,这公道,赵国自然也逃不掉。”
秦王颔首,
“但燕国也休想置身事外,寡人过些时日便会修国书一封,让燕王派质子来秦国赎罪。”
李世民一下呆住了,质子?最后燕王派出来的质子,不会就是姬丹吧?
这一刻,他心中升起一种玄妙的奇异感。
这个时空的很多事情游离于史书之外,可又若即若离地朝着史书的方向靠近——
这就是宿命吗?
接下来,秦王为防止孩子再作妖加重伤情,几乎寸步不离地把李世民带在身边。
除了早朝,彻底失去自由的李世民几乎整日都待在正殿,跟父亲一起查看各地送来的堆积如山奏章。
这个刚刚四岁半的秦国小太子,小小年纪就提前获得如此大的权力,自然引来了朝中一些人的不满。
所以,李世民每天还会看到一大堆弹劾自己的奏章,说他“僭越擅权,不知轻重,肆意妄为,无储君之稳重”
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索性统统一笑而过。
怎么地,他们还想一个没满五岁的孩子多稳重多知轻重?一看就是在故意挑拨生事。
这些弹劾奏章,几乎全部来自关中贵族和宗室官员,李世民当然知道他们真正的用意何在。
秦王的子嗣实在太少了,如今君王已是奔三的年纪,膝下却只有自己和扶苏两个孩子。
而他们这两个孩子,偏偏都是后宫那个楚国公主诞下的,曾经被楚国来的宣太后,狠狠收拾过一顿的关中贵族和宗室,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自己这个太子越得宠,离朝堂实权越近,他们当然就越着急不安。
在许多人的心中,恐怕还妄想着等秦国送来的夫人们诞下小公子后,再设法换掉他这个太子。
这种微妙时刻,李世民唯有一笑置之,是绝不能反过来跟秦王告他们状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七日后,秦王从这些奏章中挑出言辞最激烈、对他这太子最不屑一顾的数十封出来,径直丢在早朝百官面前,当众褫夺了他们的官爵和封地。
秦王用的理由,甚至称得上直截了当又专横独断:
他认为,这些奏章在藐视自己的君权和储君的权威,乃大不敬之罪。
当赫赫君威以雷霆之势,再次雷厉风行震慑朝堂时,无数大臣终于再次清醒地意识到:
不管他们的王上看起来有多么年轻,多么冷静,有时甚至还颇为温和——
真实的他,都远比他们看到的表象更可怕得多。
如此一来,所有的质疑声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而这一趟,也让秦国所有官员不得不把李世民这个小太子,真正开始看作是他们未来的储君——
以君王对太子这般毫不猜疑的维护,就算后宫再诞下一百个小公子,恐怕,也撼动不了太子的地位啊!
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五,这在秦国,不过是无比寻常的一天。
但在大唐,这是一个举国吃饼赏月的好日子。
李世民一大早就让人做起了酥和馅的胡饼,等出锅后,派人先给芈夫人和华阳太后送去了一些。
他当然没忘记观音婢,借着赏赐的名义给蒙恬也发了一些,喜得对方连连道谢。
是夜,云朗风清,一轮泛着柔光的圆月静静悬于宫檐之上,银色的光辉混合着桂花的甜香交织在院中。
顺着轻纱般的月光望去,连肃穆的秦王看起来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如今并无赏月习俗,他看着搬到院子里的矮桌和盘中的圆饼,暗暗有些头疼,实在闹不懂孩子要做什么。
赏月,好端端的谁坐在外面吃着东西赏月?也太浪费时间了。
他伸手取了一个造型新奇的圆饼,拿在手中颇为不满,
“胡饼?我大秦的饼,为何要叫胡饼?胡夷戎狄披发衽衣,恐怕连石磨都没见过,如何做得出这般精巧的饼来?”
李世民有些心虚,因为这是后世胡人做出的饼啊,他忙拿起一个给父亲咬了一口,笑眯眯道,
“孩儿也是那日在路上听人胡诌的,既然父亲不喜欢这名字,就把它称作秦饼吧。”
秦王品味着它柔软清甜的口感,
“唔,不错,就叫秦饼吧。”
埋头苦吃了两个的扶苏,立刻抬头不干了,
“不行,咸阳已经有五种秦饼了,这名字不够霸气!”
秦王冷嗤一声,
“哦,不如你起个霸气的名字,给寡人听一听?”
扶苏立马看向李世民,笑得像吃进去的饼一样甜蜜,
“这是阿弟想出来的甜饼,我要叫它世民小饼不对,‘小’也不够霸气,我要叫它世民大饼!”
“咳咳”李世民差点被饼渣噎道,忙推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