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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不了,叫扶苏饼都比这好听!”

秦王立刻递了杯水给他,拍着孩子的后背顺气,没好气道,

“世民大饼?也亏你想得出来。你阿弟往后当了秦王,人人都直呼他的名字不成?”

扶苏哪懂这些,他一听阿弟不喜欢这名字,不由仰头望月苦闷道,

“这么好听,真的不行吗?那我给阿弟起个霸气的字吧,就叫食铁龙怎么样?”

他立刻兴奋起来,转头朝李世民大喊道,

“食铁龙大饼!这样就没人直呼你的名字了”

这名字实在太有创意了,惊得李世民一口水噗到了秦王脸上,

“不是只有食铁兽吗,哪来的食铁龙?”

还不等扶苏兴致勃勃解释“龙比兽更霸气”,秦王就面无表情赏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

“闭嘴!”

他取帕擦拭着干净脸上的水,黑着脸看向扶苏,

“你这辈分比寡人还大了,敢给你阿弟赐字?”

扶苏风卷残云吃完剩下的半个饼,毫不示弱叉腰瞪他,

“怎么了,谁让你不给我们起霸气的字?隗笑说他的字叫‘天下无双占天夺地大神’,你好好听听吧,多威风多霸气!”

隗笑就是丞相隗状的小孙子,今年五岁了。

秦王“哦”了一声,冷冷道,

“占天夺地?这又长又怪的字,确实很霸气,不过,他大父知道他有这个字吗?”

扶苏更气了,

狠狠瞪他,

“人家说了,这是他大父亲自给他起的!你这个阿父也太不负责了,如果我是阿父,我一定给你和阿弟起一个无比威风的字”

扶苏满了四岁后,面对大人的反抗意识颇为强烈,经常会说出“如果我是阿父”这种话,秦王听得头疼不已——

一个两个的,都想当他的阿父,简直无法无天了,岂有此理!

他实在不想再听这小人儿胡说八道,立刻开口转移话题,

“今夜月光甚美,寡人想抚琴一曲,可有人想听?”

李世民登时眸光骤亮,欣喜举起双手,

“孩儿要听!阿父抚琴,孩儿可以舞剑助兴!”

秦王指着他仍有几分淤青的脸,摇头道,

“不可,你的伤还未好,就让扶苏舞剑吧。”

李世民:自由,他想要活动的自由!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问道,

“那孩儿就为你们高歌助兴吧?”

秦王细细打量他的脸,依然满脸担忧,

“不可,万一歌声震动伤口,加重伤情”

李世民伸手摸了一把光滑的小脸,努力挣扎道,

“阿父,孩儿脸上那点小伤口早就愈合了,还能怎么加重伤情啊?”

秦王却执意略过他,目光灼灼看向了扶苏,

“扶苏,去把你最爱的小木剑取来吧。”

扶苏还沉浸在“小伙伴都有霸气的字,只有我和阿弟没有”的不忿之中,闻言立刻抱起两只小手臂,冷酷地拒绝道,

“我不!如果我是阿父,我就自己一边抚琴一边舞剑一边高歌,哼!”

第56章 亲生的,忍!想不出来,就让寡人来安……

第57章

不过,向来是嘛一物降一物。

从小就丝毫不惧怕秦王的扶苏,时常会气鼓鼓跟父亲对着干,却会把亲亲阿弟的话奉若圭臬。

就像现在,李世民一句“阿兄,我想看你舞剑”刚出口,扶苏马上就兴奋带人一溜烟冲回去取木剑了。

秦王目光幽邃看着孩子的背影,不由幽幽叹一口气。

世民倔,扶苏也倔。

虽然两个孩子倔的方向不同,但他这君父,有时当得也颇心累。

他不得不怀疑,那种乖乖巧巧任由父母安排的孩童,在这世间,真的存在吗?

君王收回目光,看着安静举头望明月的李世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或是今夜银辉太朦胧的缘故,这一刻他竟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深情落寞的思念神色。

秦王不由开口问道,

“世民,你在想什么?”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是自己看错了。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哪会对着月亮想什么事情,想到了那般深情思念的地步?

年轻的君王当然不知道,眼前的孩子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

李世民前一世,曾在许多个光辉洒满大地的仲秋之夜,陪着挚爱的家人赏月,陪着长安的百官赏月,陪着大唐的子民赏月。

来到秦国就快五年了,在这样一个月夜,他真的很怀念那些故人,也很挂念他的大唐和子民

他迅速调整好心绪,转头朝父亲一笑,

“孩儿在想,这样一个月圆丰收的良辰美景日,阿父何不下诏,让百官休沐共赏此月呢?”

在商鞅严法细则的约束之下,秦吏如同永不疲倦的马车,一言一行都谨遵轨道而行,不敢越过严肃认真的雷池半步。

据他所见,除了每年的春秋祭祀、秦军大胜凯旋的庆贺日以及沐日,秦国官吏拥有的假期实在少得可怜。

李世民是想趁机试探一下,父亲对改革休沐假期的态度。

然而秦王听完,却淡淡道,

“哦,寡人收回那句话,我什么也没问。”

宵衣旰食勤于政务的他,根本就无法理解“专门给官吏放个假赏月”这种无稽之谈。

李世民据理力争,

“阿父,只是多出一天假期而已!但这一天,可以让所有官吏放松紧绷的心弦,可以让他们跟家人好好吃饭赏月,有时候,足够的休息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大秦圆月多的是,他们想放松紧绷的心弦,大可把桌椅挪到院中来,每逢吃饭就捧碗望月,何须多出一日假期?”秦王弯腰把孩子抱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头。

李世民哭笑不得,吃饭的时候也要捧碗望月?那可真是时间管理高手啊!

他立刻识趣地转换了话题,没再继续纠缠此事。

很快,宫人小心翼翼抱着一把七弦琴置于桌上,扶苏兴冲冲举着小木剑跑来,迫不及待给阿弟先演示了几招。

李世民从父亲怀中跳下来,满眼羡慕地看着扶苏舞剑。

他真不知道,自己这伤到底还要养到何时!

柔和的月光下,容止俊逸的秦王坐于琴前,手指微抚细弦试音,一阵行云流水的琴音顷刻间汩汩而出。

然后,琴音倏地一变,秦王旁若无人拨弦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1)

君王一身月华风采,歌声低沉如吟如唱,琴声婉转余音绕庭,扶苏舞剑憨态可掬

李世民一时看得沉醉了,也听得沉醉了——

看来,正如李斯的《谏逐客书》所言,秦王最喜欢的乐曲,并不是击瓮叩鼓的端正雅乐,而是被儒家法家皆斥为“靡靡之音,乱世淫音”的郑卫民间小乐。(2)

当然了,置身于这个时空的李世民,平日并没有见过秦王听这些郑卫桑间濮上的乐曲,究其缘由,恐怕是韩非如今赴秦为相的缘故。

韩非曾在《十过》一书中痛斥此为亡国之音,想来,秦王是顾及对方的心情,或是顾及自己的形象,才生生憋了那么久吧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曲调真的很好听啊,难怪韩文侯曾说“寡人一听雅正之乐就想睡觉,一听郑卫之音就不知疲倦”!(3)

一曲终了,李世民高兴地拍手喝彩,问父亲能不能再弹一曲。

秦王想了想,把方才那首郑风又拨抚了一遍,含笑问他,

“喜欢听吗?”

这么喜欢这首?李世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狡黠看向父亲,

“孩儿很喜欢,阿父弹得很好听!可是我听老师说,这首诗,讲的是桑间男女谈情相会的故事。阿父这么喜欢它,是因为向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爱情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在这个比后世更重视“礼”的时代,谁会相信一身冷淡威严气息、后宫从未传出宠妃记载的秦王,私下竟会喜欢这种被视作“难登大雅之堂”的郑卫之乐,还满怀兴致地亲自抚琴吟唱呢?

他心底,不会真藏了这么一份绮丽迤逦的情思吧?嘻嘻。

哪知秦王一听,原本带笑的脸一下就黑了,

“自由自在的爱情?寡人要爱情做什么?这是一首思慕贤才的曲子”

停下来的扶苏把木剑一放,扑上来强行抱住七弦琴,怒瞪他,

“阿父,你不爱琴又想做什么?琴帮你弹出这么好听的乐曲,你还不爱它?”

李世民急忙捂嘴强迫自己不要笑出声。

秦王顿觉一阵心梗,看着扶苏冷声道,

“起来,休要弄坏寡人的号钟古琴!”

“我不起来!你兔死狗烹,刚弹完就不喜欢它了,还不如送给我,我要自由自在地爱琴!”扶苏死死拽住一截琴身不撒手。

孩子心里又暗暗有点高兴,老师前几日教的“兔死狗烹”这个新词,总算派上用场了!

秦王目光沉沉瞪他,又瞪挑起此事的李世民,深吸一口气,都是亲生的,只能忍!

最终在李世民的劝解下,这场风波很快就结束了,扶苏又琢磨起给胡饼改名一事。

然而秦王和李世民二比一联手,否决了扶苏提出的“吞天龙

大饼”,正式把胡饼改名为‘月饼’。

在扶苏愤怒的嚎哭下,今晚的第一届大秦王宫仲秋赏月吃饼大会潦草结束

正如秦王所料,赵王得到姬丹这个把柄,立刻就派人前去燕国索要赔偿了。

姬丹做的这些事,涉及到大额黄金的支取和人员的调度,当然少不了燕王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燕王一收到姬丹事败的消息,立刻就做出了抛弃这枚弃子的打算,如果不是姬丹的老师燕相鞠武苦苦相劝,他当日就想下诏废掉太子重立。

这样一来,秦赵两国捏着个被废的太子,还能怎么威胁他?大不了让他们把姬丹杀了解恨呗。

但他没想到的是,真正的冤大头秦国,却半点没有要找燕国索赔的意思,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细想一番后,他立马又改了主意——

以秦王有仇必报的性子,这回竟会一反常态忍下这个哑巴亏,可见,一定是对姬丹情谊未了,不忍心苛责对方!

这样一来,他笃定姬丹还有大用处,又怎么舍得让赵王杀了对方呢?

于是,燕王马上接见了赵国的使臣,在来来回回数番讨价还价后,最后用北地边境毗邻雁门的两座城池,把太子姬丹赎回来了。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震惊世人的举动:

他主动发国书向秦王道歉,并让姬丹随信赴秦为质,以让对方将功赎罪修复两国情谊。

被郭开命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姬丹,刚回到蓟城王宫没两日,又含恨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他在路上,想好了无数种与秦王再见的场景,也精心组织了环环相扣的苦衷和借口,却怎么也没料到:

秦王根本就没接见他,甚至,连个最敷衍的接待过场都没有,他就被押送着前往质子住处了!

十月上旬,李世民被鹅啄伤的伤痕终于好全了,一点疤也没落下,在他狂喜总算恢复自由的同时,另一个令人振奋的大好消息也传来了:

各地郡县陆续上奏喜报,称八月时,按君王要求留茬的稻桩麦桩,如今都陆续丰收了!

秦王把手上看完的奏章递给怀中孩子,神采飞扬道,

“善!我大秦用此法,一亩稻田可增收半石粮食,一亩麦田可增收一石粮食,朝廷何愁谷麦不能年年满仓?”

李世民快速看完奏章,也满脸兴奋地抬起头来,

“是啊,一百亩地,每年就能多收五十石稻谷、一百石小麦,算下来,每户庶民家中也能多得数十石粮食,往后大秦能吃饱饭的人就多了!”

秦王无比欣慰地摸着孩子的脑袋,

“吾儿世民,真是大秦的福星!若非那日你执意要停车观看农人割稻,又怎会发现这件利于社稷的大好事?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李世民知道,秦国对农耕做出重大贡献的庶民,也会有授爵授田的奖励,他忙仰头解释,

“不是的阿父,这是陈伯的功劳!就算孩儿那日没有下车去看,等栎阳那边的留茬稻一增收,里正也会立刻上报给朝廷的陈伯虽曾是魏人,却为我大秦粮食做出了大贡献,孩儿希望朝廷能为他论功行赏!”

秦王注视着孩子清澈如水的纯净眼睛,笑容温和,

“怎么,你是担心寡人不为他记功?”

李世民期待着对上父亲的眼睛,

“阿父”

“放心吧,陈伯和里正这一回都有功劳,谁也抢不去,寡人明日便会下诏赏赐他们。”

“阿父真好!”

“你呢,此事你也有功劳,想要什么奖励?”秦王越看眼前这孩子,越是心生欢喜。

打小顽皮是真顽皮,胆大也是真胆大,有时还把他气得真够呛——

比如,幼时一言不合就往他朝服上撒尿!

但这孩子自从满了一岁,却是一天一个样的快速成长着。

虽然娇气了些,动不动就爱哭,虽然仁善了些,动不动就想帮助庶民但放眼天下,只有这两个小小缺点的储君,除了秦国哪里还有第二个?

以世民的聪慧能干,哪天把这小娃娃拎来龙椅上坐镇主持,没准,人家也能像模像样地当一个合格的监国太子。

有时,他半夜从梦中醒来,简直恨不得立刻策马去雍城祭拜列祖列宗,感谢他们为自己送来了这么个无比合心意的继承人

多给孩子些奖励怎么了?寡人甘之如饴!

李世民顶着父亲炙热喜爱的殷切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道,

“这件事孩儿其实并无寸功,阿父不用奖励我。”

秦王喟叹,

“既然你想不出来想要什么,就让寡人来安排吧,就在栎阳为你多增三千户封地,可好?”

李世民猛一下瞪大了眼睛,

“三三千户?”

再这样下去,他岂不是很快就能兼任万户侯了?

学习完当天的功课后,李世民把这两个好消息告诉了荀子。

荀子听完留茬增收一事,自然是大喜过望。

可李世民又得了三千户封地的消息,让他又有些忧心忡忡,秦王似乎有些太过宠溺孩子了——

他当然不是担心小徒弟得到的父爱太多,而是担心秦王会像赵武灵王一样,父爱太过泛滥了!

若是等扶苏长大后,秦王又对长子生出愧疚,冒出“要把秦国一分为二,让扶苏和世民各自为王”的念头。

这兄弟二人岂不是要反目成仇,天下岂不又要战火四起?

李世民听完荀子的担忧,简直有些啼笑皆非,

“不可能的,我阿父绝不是这种人!”

荀子紧蹙双眉,

“你还小,又怎知人心易变?只怕到了那时,老夫已经化尘归土了,如何能护得住你不行,我要进宫去拜见秦王劝谏几句!”

李世民却笃定,秦王绝不会有这个念头。

史书上的秦始皇是何等执拗,他找不到合意的继承人,便至死不立太子,又怎会对长子生出愧疚之心?

究其原因,未尝没有扶苏支持分封制的缘故——

一个雄才大略坚定施行郡县制的君王,连分封亲儿子都不愿意,又岂会效仿赵武灵王“把秦国一分为二”?

李世民也深知,自己是站在后世盖棺定论的角度来看待秦始皇的,自然也能明白荀子这些当世人的隐忧:

作为乱世之人,他们渴盼战火停歇已久,在一次次看到希望又一次次失望后,连荀子这种当世大儒,也难免会因为齐桓公、赵武灵王的前车之鉴患得患失。

他认真安慰了一番老师,才带着蒙恬离开了院中。

当回宫的马车启程时,从一旁的巷子里走出来两个人。

身穿青衣的老者,目光追随着尘土飞扬的马车背影望去。

一旁的华服青年男子沉声道,

“你在看什么?”

老者仍死死盯着前方,并未答话。

青年抬头看了看院门,再次提醒道,

“想来就是此处了,走吧。”

说着,伸手拍了拍对方手臂。

老者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不安喃喃道,

“五彩真龙气,古书云,此乃天子之兆也”

青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你说什么?”

老者惶然看向他,

“公子,方才上车的那孩童身上有五彩真龙气,此乃天子之兆,天子者,一统天下者也”

青年回想着方才护送马车的卫尉军阵势,眼中倏地闪过寒光,很快又恢复了漠然,

“是吗?那倒巧了,这趟正好可以找机会杀了他。”

老者悚然一惊,想要开口劝阻,青年却露出矜贵的笑意,

“这世上,有上古凤鸟威震天下就够了。”

第57章 你这小子,越来越放肆了!什么,老师……

第58章

割了一上午的留茬麦,许朴大汗淋漓推开院门嚷嚷着,

“老荀头,快端碗凉水来,渴煞老夫也!”

话音落下,晒满麦穗的院中却一片静悄悄,那道书斋的门,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开。

正准备搁下镰刀的许朴,不知为何心中猛地一跳,快步举起镰刀朝书斋走去,一把推开了房门——

本该在此伏案写书的荀子,不见了!

可这个时间点,自己是专程赶回来做饭的,最谗他这一手厨艺的荀子,从不会在饭点出门的

一阵头晕眼花袭来,许朴扶住门框,稳了稳心神再看去:

变得有些凌乱的书桌上,多了一张刻意压在桌边的信纸。

他立刻走过去拿起信,在看清信上的内容后,面色骤然大变

“什么,老师和师伯不见了?”李世民一把丢下手中的玉筷,起身道,

“这绝不可能,他们说不定是出门访友游玩去了!”

张苍苦着一张脸,揉着肚子有气无力道,

“蔺仪他们问遍了周边邻人,并无一人见过他们,蔺仪说师伯是特意赶回去做饭的,以他的性子,怎么会连菜都没碰一下,就跑出去出门会友了?太子啊,臣以为他们一定是出事了”

扶苏听得懵懵懂懂,什么叫出事了?阿翁他们这么大年纪的大人了,怎么可能出事呢?

他好心递给张苍一个鸡腿,对方忙伸手接过来囫囵啃了起来。

李世民见师兄饿成这样,立刻吩咐宫人给他单独端了些饭菜来,叮嘱几句后,急匆匆朝正殿跑去。

无缘无故的,谁会把荀子和许朴两位老者带走?这事真是奇怪。

不巧的是,守在正殿门口的蒙毅迎了上来,告诉他王上此刻正在见客,已下令无诏不得进殿。

殿门虚掩着,李世民就是想偷偷窥探也没辙。

他只得问蒙毅,秦王现在见的客人是谁?

蒙毅忙回道,

“是楚国公子犹。”

李世民眼睛一亮,

“熊犹?”

“正是。”

“那就好”说着,李世民就趁蒙毅和卫卒不备,上前推开殿门冲了进去,亲亲热热喊道,

“舅父,你怎么来了咸阳也不通知外甥一声呀!”

等蒙毅大惊失色追进殿时,李世民已经被一个华服青年抱起来了,只得急忙跪下请罪。

秦王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李世民。

自己这个小太子,先前能毫不手软地,助秦国除去了白眼狼昌平君兄弟,又一再表露说想亲自灭了楚国,他岂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楚国舅父,真生出什么深情厚谊?

出于直觉,他猜测孩子打着这幌子不顾礼仪冲进来,恐怕,是有什么事情想提醒自己。

于是他开口斥道,

“放肆!公子犹虽是你的舅父,却也是寡人的贵客,你这般冒冒失失闯进来,成何体统?”

李世民见机会来了,急急话锋一转,把荀子和许朴突然失踪一事告诉了秦王。

秦王听完面色一沉,立刻命蒙毅亲自拿着传符去调城中的中尉军寻人。

熊犹也一脸担忧过问了几句,说着“吉人自有天相”的安抚之言。

被他抱在怀中的李世民仰起头,打量着面前这青年,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微妙的违和感——

楚国公子犹,是当今楚王熊悍唯一的同母兄弟,据说他生下来身体十分孱弱,连老楚王给他起的名字“犹”,都带着“摇动不稳”的担忧之意。

也正因为他身体太差,后来熊悍死后他即位时,暗藏担心不满的楚国朝臣宗室,才会默不出声,任由另一个公子在他登基短短两个月后,就策划门客埋伏将他杀了取而代之,然后,众人欣然承认谋逆的新君为楚王

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脸上虽然敷了粉遮掩不好的气色,说话也时不时会喘息几下,却长得十分高大健美,在李世民看来,对方硬朗的脸部线条之下,根本就看不出几分肌骨孱弱之态。

他按下那丝奇怪的感觉,一脸天真问道,

“舅父,我叫世民,我阿兄叫扶苏,你家中也有小娃娃吗?”

熊犹低头笑吟吟,

“舅父身体不大好,膝下至今无儿女”

“啊?舅父长得如此高大,身体怎么会不好呢?”

熊犹喟叹一声,

“不过是娘胎里带来的顽疾,这副躯壳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此事不提也罢对了,你和你阿兄的名字都极好听,是你阿父起的吗?”

“对呀!”

熊犹抬头向殿上君王夸赞道,

“扶苏,枝繁叶茂也,世民,万世绵瓞也。秦王一举得两子福泽深厚,又有这般好才学,此乃吾妹之幸也!”

秦王状似无意走下殿,笑着回夸了对方几句,顺势把李世民接回了自己怀中。

看着秦君毫不顾忌邦交礼仪、抱着孩子走回殿上的背影,熊犹眼中闪过了一抹锐利,旋即又飞快恢复了先前的温和。

他开口说出了此番赴秦的目的:

前些日子,楚王听闻秦国用甘蔗为原料,制出了甜度远胜饴糖、却更易保存的蔗糖,便特意让他来咸阳,找秦王协商购买熬糖的方子一事。

糖在这时代,是何等的稀缺暴利,秦国能一家独享七国大市场,岂会卖出方子与楚国分羹?

秦王一听,当然毫不犹豫找托词拒绝了。

熊犹再三苦苦恳求无果,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了,竟/脱/口而出道,

“秦王岂能这般狂妄?我王兄说了,秦国本无甘蔗,若非三年前,我楚国慷慨倾尽云梦泽之地一年的甘蔗相赠,秦国就算有熬糖的方子,也熬不出这等蔗糖来”

直到秦王脸上笑意的霎时褪散,他才骤觉失言,忙顿下话头讪讪道,

“不,不是这样的,还请秦王听我解释”

秦王冷冷看着他,

“当年老楚王崩逝、春申君被杀、楚国大小反叛不断,是寡人在熊悍焦头烂额之时伸出援手,助他斩杀了私造兵甲、想趁奔丧回国造反的熊启兄弟二人怎么,那些楚王当日口口声声答谢秦国大恩的甘蔗,到了今日,竟变成了楚国对秦国的施舍?”

熊犹被质问得涨红了脸,嗫嚅着嘴唇半晌,硬是没说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这态度简直是摆明了:楚王私底下,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如此一来,秦王自然愈发不悦,当场就命人把熊犹送回了驿馆。

等对方离开殿中,李世民忧心忡忡跟秦王讨论了一会儿荀子和许朴的去向,却怎么也猜不出两人去了何处,以及突然失踪的缘由。

秦王压下心中的担忧,劝道,

“你先别急,蒙毅已经带人去搜寻了,他二人一向与人为善,想来是绝不会有事的。”

李世民又心烦意乱想了一会儿,只得闷闷开口转移话题,

“阿父,你

相信熊犹刚才说那番话吗?”

“寡人为何要不信?”

“那你认为,楚王熊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颇聪明,识时务。”秦王毫不犹豫道。

三年前,秦国以昌平君二人的首级为人情,派尉缭带着编好的故事前去亲自送给了刚登基的楚王。

对方虽然看出了猫腻,却聪明地没有戳穿秦国的谎言,而是大张旗鼓命人送了许多答谢重礼。

李世民点点头,

“孩儿也觉得熊悍很聪明,不然,上回他绝不会吃下那哑巴亏可是一个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说出方才那番会惹怒阿父的话呢?孩儿心里有点不踏实,总觉得,熊犹是故意说来激怒你的”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王低眸看向孩子,

“上回,熊悍虽然做出了一个聪明的抉择,但他心中定然是有怨气的,私下与胞弟熊犹抱怨几句,也是人之常情你说,熊犹故意用这话来激怒寡人,对楚国又有什么好处?”

李世民烦恼地想了想,无解,搞不懂,他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才会这么认为的。

这时小家伙突然才发现,今天的父亲看着格外的丰神俊朗,好看得都有些夺目耀眼了,爱美之心驱使他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君王挺直的鼻梁,嘀咕道,

“孩儿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过我知道,他这么做,对楚国和楚王确实不会有好处,但对他自己可能有好处啊”

楚国宗室势力强大,屡屡造反夺位之举,而楚国前朝后宫的争斗倾轧,在整个战国时期也是独树一帜声名远扬的。

而历史上的楚幽王熊悍,即位不过才短短十年,就年纪轻轻的突然暴毙了,他死时膝下并无子嗣,王位,自然就落到了同母的兄弟熊犹身上

万一,现在的熊犹,恰好就在酝酿早日登基的阴谋呢?

秦王一把捉住这只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的小手,冷冰冰斥道,

“世民,寡人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李世民飞快挣脱小手,抬起来也摸了摸自己秀挺的小鼻子,理直气壮耍赖道,

“怎么啦,我哪里放肆了?人人都说我长得像你,我只是摸摸我们的鼻梁像不像而已!”

秦王瞪了他一眼,并未继续这个幼稚的话题,而是若有所思道,

“楚王登基已近四年,如今膝下仍无一儿半女你是说,熊犹想趁此次赴秦的机会,挑拨寡人对楚王生出不满,再以激怒秦国为由,联手楚国宗亲逼熊悍退位?”

还不等孩子开口回答,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推断,

“不对,据探子传回的消息,这对同母兄弟感情素来极好,楚国的李太后也并未离世,熊犹绝不会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听着这话,李世民方才那丝奇怪的感觉又涌上来了,脑中倏地闪过一道灵光,

“可是传闻中熊犹先天不足,身体孱弱,秦楚两国相隔着如此的迢迢路程,楚王却为了个熬糖的方子,就命他辛苦奔波来咸阳与阿父斡旋这哪有半分感情极好的样子呢?”

秦王不由一怔。

今日一见,他发现熊犹看似身形高大,实则孱弱不堪,几乎每说上几句话,就要喘上四五回。

这般弱不禁风的体质,如何受得住从寿春到咸阳的舟车劳顿?楚王此举,不是在故意折磨对方吗?

他想了想,缓缓开口道,

“既然是这样,寡人倒有兴趣看看,熊犹接下来还会做些什么事来报复楚王,若是于我大秦有利,寡人自可顺手助他一把。”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熊犹除了一再进宫,恳请秦王把熬糖方子卖给楚国以外,什么也没有做。

甚至,连上回那样的言语挑拨,也没有再出现,一时真让人理不清头绪

许朴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当日,蒙毅带着中尉军搜遍了咸阳,也没有找到荀子和许朴的下落。

秦王第二日就下令,让王贲桓猗各领数千人马往城外追去,也依然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了。

没有人知道,那两名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这三天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如何度过的。

从学室赶来的农家弟子们,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蔺仪的眼睛早都肿成了桃子,开口劝道,

“也许,是老师和荀子的一位故人来咸阳相邀,他们就跟随对方出门游访去了,诸位师弟无须太过担忧”

话是这么说,他眼中却又再次泛起了泪水。

这个拙劣的借口,连他自己都不信。

荀子最是重视礼节,就算要出门访友游历,也必会留下书信安排,绝不会这般不告而别。

许朴最是珍视食物,又岂会放下清晨备好的猪肉野鸡不管,就这么急匆匆跟着荀子出门走了?

他比谁都清楚,二老一定是出事了!可任凭他这几日不眠不休想破头颅,也想不出,到底是谁把他们“带”走的。

蔺成红着眼靠在墙角,狠狠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脑袋,

“都怪我,都怪我!那日,我见荀子在屋中与太子说话,宫中的卫卒也守在外面,还以为安全得很,就放心去地里扒午膳的菜了”

哪知回来一看,荀子不见了,他急忙跑去学室寻父亲。

可等他带着父亲回到家,才知道许朴也不见了。

李世民上前,拉住这个无助自责的少年,

“别打脑袋了,会变成傻子的!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就算那日你在院中,也会遭受无妄之灾而无法救下他们你们都不必自责,我和阿父会再想想法子。”

蔺成闻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就算我被贼人一同掳去,怎么也能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他们啊等十月过完,马上就要冷下来了,他们穿的还是单衣呜呜呜”

院子一时又哀哀戚戚哭成一片,李世民担心自己也会跟着乱了分寸,只得带着蒙恬走了出来。

站在院门前,他望着黄昏的绚丽天色,噙着泪喃喃道,

“城门查过了,老师和师伯根本就没有出城,他们一定还在咸阳城中到底是谁掳走了他们呢?”

蒙恬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臣以为,许朴先生一心务农,想来是绝不会惹下仇家的”

“我老师博爱世人,心怀侠义,也绝不会惹下仇家的!”说完,李世民再次打开亲手绘制的舆图,认真核对起来。

这是他根据蒙毅呈给秦王的搜人范围,花了整整一日绘制出来的。

密密麻麻涂上墨点的地方,都是中尉军已经仔细搜查过的,剩下的少部分空白之地,分别是咸阳宫、章台宫、华阳宫和咸阳郊外一些山地

早在一岁苏醒记忆后,李世民就凭借武将的本能,有意识地在每次出门时记下该地的方位,如今,整个咸阳城里城外的布局,他早已烂熟于心。

此刻,他继续一点一点根据舆图上的空白,回忆着那些地方具体有些什么建筑,是工坊还是居民所

秋日的夕阳映在这个小小孩童的身上,天边那些绚丽的鹅黄、橘红的云朵花瓣,愈发衬得他严肃沉静的小脸,像是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

不知过了多久,这幅水墨画终于动了。

李世民发现了一处异常。

他指着这份舆图上,位于咸阳城西边一个角落的空白处,困惑抬头问蒙恬,

“这里是一处烧窑的工坊,蒙毅为何没带中尉军去搜查?”

蒙恬仔细回忆了一下,笃定道,

“此事臣有所耳闻,听说,五黑子在咸阳郊外,寻了一块更宽敞方便运土的烧窑工坊,还趁机改良了新窑的储温设计前些日子,王上就下诏把烧窑工坊搬去那边了,旧窑也跟着拆除了”

李世民不由皱起小眉头,

“这不对,蒙毅做事向来谨慎,就算那处工坊搬走了,他也会带人

去搜查的”

“太子有所不知,此处后来被改建成了质子住所,按邦交惯例,我大秦的中尉军,是不能进去搜查质子住所的。”蒙恬急忙解释道。

李世民目光一滞,

“质子住所?怎么会改建到那个地方去了?”

蒙恬忙给太子解释起来。

早先的春秋时期尚未礼崩乐坏,那时诸侯对待质子,也是以国礼彬彬相待的。

后来随着一百多个国家的相继覆灭,战争已经一步步从大鱼吃小鱼,变成了大鱼吃大鱼,战场上的两军也从互助推车、退避三舍的守礼,发展到了如今兵不厌诈、不死不休的地步。

这样一来,敌国质子的待遇自然也跟着一落千丈,列国君王肯勉强守住底线,让他们能保住一条命,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而原先位于咸阳便捷闹市的质子住所,已经被秦王下诏扩建成了生意火爆的造纸坊,那些无人在意的列国质子,只能被挪去城西那处闲置的烧窑工坊了。

蒙恬说完,担心自家小太子又会大发善心同情那些质子,忙添补了一句,

“请太子放心,王上命人为他们用坚实的新木头造了宅子,比原来的旧宅子要好得多。”

李世民心不在焉点点头,盯着舆图上那处质子居所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我想去那边看看。”

荀子盯着眼前丰盛的饭菜,照旧一言不发。

许朴叹了一口气,给他夹了些菜,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别犯倔了,快吃吧,活着比什么都强!”

荀子收回目光,注视着他认真道,

“许朴,你不该自投罗网的!他们抓走我,为的就是引来你。可你要是走了,我那小徒儿的地怎么办”

话还没说完,许朴就夹了一筷子菜塞他嘴里,没好气道,

“我不来,就这么任由他们把你杀了?老夫一辈子也没几个好友,你要是死了,我找谁说话去?你那小徒儿,可比不上你重要!”

说话间,他飞快抓过荀子的手,用手指写下“有人”二字。

荀子不动声色朝门口瞥了一眼,语气一下就变冷了,

“难道,你要为了我一个老匹夫,背弃当日在世民面前许下的誓言不成?如果是这样,老夫宁可去死。”

许朴味同嚼蜡吃着嘴里的菜,还不忘配合地冷哼道,

“咸阳有什么好的?若不是世民太黏人,老夫其实早就想走了。要我说,还是在兰陵山间种地最舒心”

话音还没落下,门锁就从外面打开了。

一个穿着青衣的老者出现二人面前。

荀子冷眼看着这个当日带人掳走自己的帮凶,

“你还有脸来?”

许朴故作讶异问他,

“你是何人?”

老者朝两人拱手一拜,

“老朽此番奉楚王之命行事,对二位多有冒犯,不知二位可否听我一劝?”

许朴与荀子对视一眼,决定跟对方斡旋一番试探消息

傍晚,秦王拒绝了李世民想参观质子住所的提议。

一,他担心不安全,这么小的孩子,太容易成为任何人手中的把柄了。

二,他不欲孩子与列国质子走得太近。

李世民只得怏怏不乐地走出正殿,一时竟不知该去何处。

他的老师和师伯现在还安全吗?自己该用什么法子,去避开了中尉军搜查的质子住所看看呢?

小小的孩童漫无目的走在殿外的台阶上晃悠着,思考着。

就在这时,他看到熊犹步履缓慢地朝这边走来,心中一动,立刻喊着‘舅父’蹬蹬跑了过去。

熊犹马上重重咳了两声,照旧敷了粉的脸上气色有些青白,他俯首柔声道,

“世民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玩?”

奇怪,那丝违和的感觉又出现了。

李世民眨了眨澄澈的眼睛,拐了个弯换掉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我是专门在此处等舅父的呀。”

“你等我做什么?”熊犹牵起他的小手,慢吞吞走上了台阶。

“阿母听说舅父来到咸阳了,想见见你。”李世民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

对方牵着他的手立刻轻轻握紧了一下,倏而又快速松开,笑道,

“我与芈息数年未见,亦是早有此意,可你母亲身为秦王后妃,怎能贸然离开后宫与我相见?还是算了,以免引起秦王的猜忌,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世民不高兴地停下脚步,指着昭华宫的方向固执道,

“怕什么,我可以悄悄带你去见阿母的!”

就在他转头的一瞬之间,熊犹眼中闪过阴森的浓浓杀意,暗叹可惜地方不对,如果这不是章台宫该有多好

等孩童转过头来,满脸希翼地望着他时,熊犹俨然又变成了那个温和虚弱的好舅父。

他伸出右手握拳虚喘了几息,慢慢开口无奈道,

“恐怕来不及了,我今日是来找秦王辞行的,我奉王命前来,可熬糖方子一事毫无进展,也该归国复命了”

说着,又连声气喘不断。

李世民立刻撅起小嘴,不满地嘟囔着,

“舅父,你就不能在咸阳多待一日吗?我今晚就能带你去与阿母相见。”

熊犹有气无力地牵着他继续上台阶,暗暗审判着,评估着。

终于,在即将抵达秦王所在的正殿时,他再次停下脚步开口,

“世民,你很爱你母亲吗?”

李世民一脸诧异看他,

“当然啦,我和阿兄都很爱她,谁会不爱自己的阿母呢?”

“那你,想去你母亲幼时生活的地方看看吗?”

熊犹满眼怜惜看着小小的孩童,

“舅父猜,你一定很想去看看吧?”

李世民懵然道,

“我母亲幼时生活的地方,不是在楚国吗?”

熊犹俯下身,声音带着温情的蛊惑,

“是的,她自幼就在楚国寿春长大,王宫中,至今还保留着她出嫁前居住的侧殿,如果你想去”

李世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哼哼两声就咚咚转身跑掉了。

熊犹愣了一会儿,搞不懂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见对方并未跑去正殿告状,他渐渐安下心来,重新酝酿情绪举步走进殿中,向秦王提出了辞行请求。

既然这趟杀不了这孩子,就等以后再找机会吧,反正他有的是耐心。

这几日,秦王没等到熊犹的下一步动作,虽是满心狐疑不解,却也并未阻拦对方的归国辞别——

说到底,楚国这对亲兄弟,关起门来要怎么斗,秦国都只会当个伺机捡漏的看客,并不会真正在意他们的死活。

等人一走,他立刻抛开此事,重新拣起奏章批阅起来。

然而笔刚落到纸上,李世民的声音再次传进了君王耳中。

他轻叹一声放下毛笔,目光含怒瞪着跑来的小人,

“你这孩子,怎么又来了?以后,每日只许来正殿一趟!”

话是这么说,惯性使然,秦王还是起身接住了扑来的孩子。

当然,也没忘了怒气冲冲拍了两下孩子的小屁股。

李世民现在没空跟他计较,急急趴在父亲耳边低声道,

“阿父,这个熊犹肯定有问题,快派人跟上去监视他,要悄悄的!”

熊犹的马车在离开王宫一段距离后,突然拐弯进了一处巷子。

片刻后,马车依然按照原定轨迹往驿馆驶去,熊犹却早已悄悄换了身衣裳下车,骑马朝另一处相反的方向而去。

夜色中,他避开奴仆来到一间屋子前,笃笃敲了三下门,接着打了个呼哨。

门开了一条缝,姬丹闪身让他进来,又迅速把门阖上了。

他静静在一旁听着对方和青衣老者交换信息,等他们说完,才开口冷笑了一声,

“等楚王找到真正的熊犹,你这出计谋还能怎么唱下去?我劝你别把嬴政当成傻子,趁天色还算早,快走吧!”

第58章 呵,寡人不必跟人抢你这一身的猪粪味……

第59章

“熊犹”惬意地理了理衣裳的褶皱,

“急什么?在我回去之前,熊犹绝不会出现在我那好王兄的面前连楚国王宫的人都被蒙在鼓里,他嬴政一个外人,又怎会识破我这出偷梁换柱之计?”

姬丹借着灯光打量对方的脸,嗤笑道,

“还别说,这白花花的粉往你脸上一敷,真有几分熊犹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干脆,他的传符你也别还回去了,往后你就是楚王最疼爱的亲弟弟、李太后最疼惜的嫡次子,等熊悍一死,王位不就归你了?”(1)

青衣老者听得心中一凛,忙慌慌张张站起来看向“熊犹”,

“公子,此事万万不可啊!您与犹公

子的相貌虽有几分相似,身形却相差甚远,这般敷粉作假哄一哄外人尚可,可太后和王上,还有满朝的大臣是一定会认出来的”

这个燕国太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负刍,此番以熊犹的名义忍辱赴秦,为的乃是江山基业,你真以为,我喜欢假扮那病殃子不成?”楚国公子负刍冷冷瞥了他一眼。

他才不会用姬丹的蠢计,他要用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名正言顺登上楚王之位,然后,把李太后那一脉彻底斩尽杀绝!

青衣老者刚松半口气,就听见姬丹语带讥讽道,

“负刍你看看,楚国左徒昭益虽然跟着你来到秦国了,可他心心念念挂牵的还是熊犹呢”

青衣老者急忙跪下请罪,

“公子明鉴,太子丹误会了!昭益绝无此意啊”

这一回,负刍是用熊犹的性命为威胁,才把对方手中分量最重、也最忠心的同党昭益,拉到了自己这边,他当然不会被姬丹几句话一挑拨,就愤怒得想杀了对方。

相反,他很欣赏昭益对熊犹的忠诚,并且,还想利用这份忠诚,招揽昭氏一族力量为己所用——

毕竟,要谋划推翻熊悍取而代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比起把大权全部收拢在手的秦王而言,楚王的权力却要分散得多,因为楚国宗室之中,屈、景、昭三大家族树大根深,世代轮流掌控着楚国的军政大权。

他们不但能享受封地的税赋,还能在封地自行募集兵士训练军队。

而这恰好,是他莫大的机会。

负刍立刻起身扶起昭益,换上了温和的语气,

“左徒快起来,我当然最是信得过你的,不然,这趟又怎会带你来咸阳办大事?”

昭益说着感激的话站起来,心中却暗暗叫苦不迭,对方特意把他带来咸阳,哪是出于什么信任?

不过是想把他绑到同一条船上罢了,既然来了,除了继续配合公子负刍演戏,他自忖已经别无选择。

三人又暗中商议了一会,待天色彻底暗下来,负刍才让姬丹打开那扇门。

门一开,他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晕了荀子和许朴,又授意昭益早早带来的随从,把他们悄悄搬上马车塞进了猪笼里。

临走前,姬丹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小声道,

“丹在此,祝负刍兄一帆风顺,也请阁下莫要忘了你我之约!”

负刍回头,脸上惨白的脂粉在月光下有点渗人,

“放心,等我回到寿春,必会设法助你早脱樊笼,不过”

他压低了嗓音,

“燕王如此薄情寡恩,一再把你当成弃子抛弃,若阁下有需要”

姬丹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拍了拍他的手臂打断话头,

“天色不早了,去吧!”

章台宫里,秦王伸手给孩子抚平皱起的小眉头,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你为何执意认为,熊犹是有问题的?”

李世民瞒下了在殿外的那番试探。

因为他知道,秦王一听对方想拐走自己,必会马上勃然大怒下令抓捕对方——

但他心中有种隐隐不安的预感,总觉得如果现在就把熊犹抓了,接下来的事态会走向某种失控

他伸出小手指,戳了戳父亲光洁干净的面庞,

“因为,孩儿从未见过男子敷粉的,阿父没敷过,韩非李斯蒙恬他们也没敷过”

秦王抓开他的小手,

“楚国远离中原,习俗本就与列国大相径庭,你看到了,他们连服饰冠冕都与列国不同”

“可他一说几句话、一走几步路,就喘成了那副样子”

“你自己方才也说了,世人皆传,楚国公子熊犹体弱”

“可是真正体弱的人不是这样的!”李世民比划着描述道,

“孩儿傍晚见到熊犹时,他的步伐虽然很缓慢,却是轻盈有力的可孩儿一开口喊他,他的步伐马上就变得虚浮沉重了一个真正体弱的人,不可能像习武之人一样”

他猛地顿住了话头,终于知道那丝违和感来自哪里了——

虽然,熊犹穿着楚国独有的细腰长袍,走路时微微有些驼肩孱弱,敷了粉的脸看起来也面色极差

可对方脸上硬朗的线条、说话时几乎相同频率的喘息、控制得恰如其分的步伐,都没有逃过他前世与武将长期相处积累下来的本能直觉,而这份直觉,早就赶在理智之前发现了异常:

熊犹是常年习武之人,他在刻意操控自己表现出羸弱之态!

他马上调转话头,询问秦王,

“阿父,如果孩儿从小就体弱多病,你会让我练武强身吗?”

正在思索孩子刚才那番话的秦王,闻言立刻蹙眉轻斥,

“你怎么总也学不会避谶?我儿康健,岂会从小体弱多病”

这对双生子刚诞下时,确实孱弱得让他日夜难寐,虽然后来芈夫人将他们照顾得极好,两个孩子也鲜少生病,但在君王的潜意识里,仍旧十分忌讳一切跟“孩子体弱多病”有关的词汇。

李世民见父亲不悦,连忙再次改口,

“好好好,是孩儿错了我不该乱说的!那就举个其他例子吧,如果,你有个叫胡猪的儿子打小体弱多病,你会让他练武强身吗?”

秦王不由再次蹙眉,他对“胡猪”这个名字十分嫌弃,自己怎么可能,给孩子起这种名字?

不过,比起世民这个真实的亲孩子,他显然并不认为那个叫胡猪的需要避谶,于是开口淡淡答道,

“既然体弱多病,他就该好生待在殿中养病,跑出去练武强身胡乱折腾,不是会死得更早吗?”

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反正那人又不是他的儿子,爱死不死。

李世民的正忙着推理真相,根本没留意到秦王对自己口中的胡猪有多嫌弃,

“对呀,习武虽然能强身,但需要消耗大量体力,如果楚国公子熊犹真的从小体弱多病,李太后怎么舍得让他习武呢?可我们看到的熊犹却是一个常年习武之人,孩儿以为,他在故意装病”

秦王摸着他的小脑袋,回想着与熊犹的数番接触,

“熊犹常年习武,寡人怎么没看出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世民暗道,因为我上过战场杀过无数敌人,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敏锐,这一点当然胜过你啦。

可话当然不能这么说。

他把功劳甩给了王翦和杨端和,坚称是他们上回教自己判断的。

秦王听完,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楚王的胞弟熊犹,其实并非体弱多病之人?他身体康健,常年习武,如今却大费周章,故意在寡人面前装出孱弱之态可他为何要这么做?楚国王宫,这些年为何又要传出他自幼体弱的传闻?”

如果这是一个局,设得也太早了些吧?楚国李太后,难道也丝毫不在意那个小儿子吗?

更重要的是,熊犹在自己面前装得再如何羸弱,他也不会生出半丝怜悯之心,从而答应让对方买走蔗糖的方子

这样想着,秦王忽地目光一寒,

“莫非,他这趟来咸阳,为的并不是我大秦的蔗糖方子?”

虽然他不懂“装羸弱”和“别有居心”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却深谙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世民见自己不过稍稍提醒,秦王就迅速转变思路想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不由暗赞这一世的父亲确实非常聪明啊!

他立刻出声附和,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还没想通他到底想做什么不对!”

他马上推翻了自己的前一句话,

“他今日既然来找阿父请辞,就说明,他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秦王目光沉沉思索一瞬,

“如果是这样,寡人就要把他留下来了。”

一个楚国的公子,遮遮掩掩来到咸阳,在自己眼皮底下转了一圈。

现在事情都办完了,他这秦王却浑然不知对方做了什么,换成哪个君王会放心任由对方回去?

李世民也赞同先把人留下来再调查,他提醒道,

“不过,阿父要想个合适的由头,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话音还没落下,蒙恬进来通禀:派出去的暗卫首领回来了。

秦王眸色一暗,

“让他进来。”

暗卫首领走得很急促,匆匆朝秦王拜了一礼,声音也火急火燎的,

“王上,臣奉命带人追上了熊犹,出了王宫没多久,他的马车就驶进了一条巷子臣等险些被骗,好在听见马蹄声又赶紧追了上去熊犹骑马一路往城西奔去,最后进了质子住所臣留下他们在外盯着,立刻就赶回来禀报王

上了”

李世民听到一半,脑中就嗡一声炸开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质子住所”会和“楚国公子熊犹”联系起来,如果是这样,再结合他先前的猜测

下一瞬,他就听见了自己震惊而愤怒的声音响起,

“阿父,老师和师伯的失踪一定跟熊犹有关,快派人去拦住他!不,我要亲自去救他们!”

浓浓夜色中,负刍辞别了咸阳驿馆的官吏,在几辆随从马车的护送下朝咸阳城门驶去。

车厢昏暗的油灯下,他见昭益频频探头朝车窗后面望去,不由愉快笑了一声,

“你不会还真以为嬴政会发现,他丢掉的荀子和许朴在我们手上?”

昭益收回探出去的脑袋,忧心忡忡道,

“是,这委实也太过冒险了些,若我们第一日就把人带走,现在早就已经安全了”

“第一日就带走?左徒啊,你不知道我顶着这副不人不鬼的死样子,硬在嬴政面前演了好几日,为的就是消除他的疑心吗你想想,那两人一失踪,我们马上就告辞离开,岂不是会沾上嫌疑?可现在走,谁会想到此事跟我们有关系”

对着这个有大用的昭氏族人,负刍是颇有耐心的。

昭益又满眼担忧问他,

“公子,您执意要把荀子二人带回寿春,如此一来,岂不就主动暴露了吗?再者,王上虽渴盼许朴已久,但此人早就投靠了秦王如今秦国独大,就算您把许朴带回去,恐怕,王上也不敢公然跟秦国抢人呐,甚至还会治罪于您”

负刍听着,神色顿时变得玩味起来,慢慢勾唇笑道,

“此事我自有妙计,左徒不必担心。”

笑话,他布下这么大一个局,怎么可能是为了把农家的人送给熊悍?更别说,以熊悍的性子,自己就算真把许朴绑去献给他,对方也是一定会治他的罪的他负刍有那么贱得慌吗?

来到咸阳城门时,守城的士卒核验了他们的传符后,按例举着火把搜查车上物品。

昭益听见自己的心一直在砰砰乱跳,藏在袖子的手也在抖个不停。

万一被搜出来,这趟恐怕要死在秦国了

士卒检查到倒数第二辆载货的马车时,忽地掩鼻喝道,

“什么东西这么臭!”

本该上前打点解释的昭益呆呆站在原地,全然忘了该怎么反应。

负刍暗骂一句废物,飞快掏出一块金饼塞给对方,

“是这样的,这几日我在咸阳吃了豚猪肉,只觉鲜香扑鼻味美非常,特意买了一车豚猪随行,是想回到寿春也能吃到新鲜美味的秦国豚肉”

士卒看到金饼却像见鬼了一样,急忙瞥了一眼举着火把的几名同袍,伸手不客气地推了回去,

“快收走,我大秦办事不讲这个!”

吓死了,在秦国,贪污受贿可是连累满门和连坐上级的重罪,金饼虽诱人,小命更重要!

说着,士卒探头接过火把检查了一下,原先黑魆魆的车厢里确实装满了猪笼,猪的哼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缕。

没问题,放行

荀子醒来时,一阵熏人的猪粪腥臭扑鼻而来,差点让人把晚膳都吐出来了,还好,他今晚没用膳!

迅速感知一番环境后,他立刻意识到自身处境堪忧:

在一辆飞奔的马车上,被捆着手脚堵住嘴塞在笼子里,还跟一群猪待在一起。

此刻,恐怕已经跟着猪混出了咸阳城,许朴呢?他也在这车厢里吗?

他拼命用一种颇怪异的姿势坐起来,用力把脸凑近笼子的竹篾处,想把嘴里这令人反胃的破布先弄掉。

就在这时,车门打开了,车外的火把照得他眼睛骤然不适,立刻低下了头避光。

“把他们放下来吧。”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

荀子立刻愤怒抬头朝对方看去,这声音,就算化成灰被风吹散了他都记得:楚国公子熊犹!

马上就有人跳上马车,把混杂在最里面的两个猪笼搬下来,放出了两名狼狈的老者。

荀子与许朴见对方还安然活着,暗暗皆松了一口气。

昭益看了看四周,疑惑问道,

“公子这是想让他们下车小解吗?”

负刍没回答他的话,亲自上前为二人解开绳索,取出了嘴里的布条。

“无耻竖子!老夫受春申君之恩,一向对楚国颇有好感,哪知你堂堂楚国公子,竟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汝乃小人耳!”荀子一得了自由,马上拉着许朴后退两步,指着负刍痛骂道。

对方这么多人,远处又有豺狼嚎叫之声,跑?若无后援从天而降,他们是跑不掉的。

许朴俯身抹黑抓了一把碎石泥块,骂骂咧咧朝对方掷去。

负刍灵活侧身躲过,反而并不气恼,他上前恭敬拜道,

“冒犯二位并非熊犹本意,只是我王兄他性子执拗唉,君命难违,我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二位先生莫怪!”

说着,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许朴瓮声瓮气道,

“我们两个老不死的,竟能让楚王如此大动干戈,真是三生有幸!不过,现在你怎么又良心发现,肯放我们走了?”

火把的光亮中,荀子看着“熊犹”脸上出现的哀切神情,心中突然划过一个不安的念头:

难道对方抓走他们,不是为了让许朴为楚国培养农家人才,而是想要杀掉他们?

他们若死了,世民怎么办?孩子才这么小,平日又最爱哭

这念头刚闪过,负刍就咳嗽着丢下一把匕首,一脸悲悯道,

“许掌门,我王兄本打算亲自去兰陵请您出山的,哪知一打听,才得知荀卿把您拐来了秦国,他气得痛骂荀卿吃里扒外出发前王兄下了诏令,命我只能带您一人回楚国原本,他是让我半路把荀卿推下山崖的,但熊犹心软,实在不忍下手,还请荀卿自行了断吧。”

“我呸!他楚王算个屁!”

许朴抢在荀子之前捡起匕首,对着自己的脖子虚虚一比划道,

“要么我死,要么让荀况跟我一起走,你选一个吧!”

荀子一把拽住匕首的把柄,

“许朴,勿要胡闹!你若替我去死了,我岂有颜面再苟活于世?快把它放下!”

负刍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得意,继续悲戚地开口劝了起来。

昭益完全被眼前这情况搞懵了。

楚王根本就不知道此事,又哪会下什么让荀子去死的诏令?

但他又不敢当着两人的面公然询问负刍,只得压下惊疑,配合地上前劝了起来。

以许朴的执拗,哪是一时半会能劝得了的?一时间,双方陷入了僵持。

昭益还是担心

秦国有人会追来,只得把负刍拉到一旁,小声劝他快些离开此地为妥。

他实在搞不懂,就算对方真想杀荀子,等走到楚国境内再行动不行吗,何必要如此迫不及待?

负刍看出对方的不解,扬唇笑了笑,并没有说出来,这当然是因为:他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想把这两人带离咸阳啊!

世人皆知,荀子与许朴是至交好友,所以他想在秦国逼死一个,再故意放另一个带着滔天恨意逃回去,把他“熊犹”和楚王的无耻阴谋告诉秦王。

荀子是秦国小太子的老师,而许朴是备受秦王重用的农家掌门,这两人不管哪一个出事了,以秦国睚眦必报的性子,都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到时,楚王要拿什么来平息秦国的怒火?靠楚军就够了吗?至少,他得把闯下这个大祸的熊犹推出来吧?

楚王注定一生无子,又将失去唯一的同母胞弟真是想想,就令人振奋啊!

昭益看着负刍惨白脸上的诡异笑容,心头生出阵阵寒意,此人的图谋他一清二楚,也正是因为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萦绕的龙气,比公子犹身上更蓊郁的龙气,他才会选择屈服投靠的

可此人行事诡异狠辣,远比不上王上磊落,也远不如公子犹心善,自己的决定,真的是对的吗?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方向有隐约的马蹄声突兀响起,而且,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昭益吓得抛开杂念,一把扑上去抓着负刍大呼,

“公子,不好了,定是秦军追来了!”

负刍却一派怡然自得,连嘴角的笑意都没落下,

“你以为秦王吃饱了没事做,大晚上的派秦军来追我楚国使臣的车队?放心吧,秦国如今在跟赵国打仗,想来,不过是顺路凑巧碰见一支援军罢了。”

他对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十分满意,只要姬丹那边不出卖自己,秦国绝不会有人知道,他随行的马车里装着荀子和许朴。

然而下一瞬,秋风送来的一浪接一浪漫过层峦、若有似无的行军高呼声让他立刻改了主意,

“追抓…熊犹!”

“速度,救荀子!”

负刍咬牙切齿低吼了一声“姬丹你这小人”,就一把抓起昭益以极快的速度飞身跃上马车。

此刻,毫无半分羸弱之态的他大喝道,

“快!把他们带上,秦军追来了!”

话音一落,大喜过望的荀子二人,扭头就迈开腿脚大步往回跑。

有随从追上来想抓他们,被许朴挥舞着匕首捅翻在地嗷嗷直叫。

负刍命人上前把这蠢货随从一刀捅死,下令马上赶路,不必再去追那两个老东西。

到了这时,被姬丹出卖的怒火和被秦军抓到的下场在他脑中叫嚣翻滚着,他自顾且不暇,哪有空再去管荀子许朴的死活?

蒙毅领人继续往前追击而去,秦王抱着李世民下车时,蒙恬正一手扶着一名老人走来。

李世民急忙挣脱父亲的怀抱,带着哭腔迎上去,

“老师,师伯,你们没受伤吧?对不起,是我来迟了呜呜”

他自责不已,如果自己能早一点把“熊犹一来咸阳,老师和师伯就失踪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们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早跑得气喘吁吁的荀子快步走来,朝秦王遥遥拜礼致谢后,立刻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安慰,

“好孩子,别哭了,蒙恬都跟我说了,是你发现了熊犹的异常,说服秦王马上派人追来救我们的我和许朴这两条老命,今日是秦王和你救回来的,没想到你们竟还亲自来了,老夫…”

这时许朴也过来了,他一把推开荀子,没好气道,

“老匹夫,你一身的猪粪味,也好意思来熏老夫的乖师侄?”

说着,他摸着李世民的小脑袋,柔声询问孩子是怎么发现蛛丝马迹、怎么查到他们落到熊犹手里的。

李世民简单解释了一番后,许朴激动得一把抱起这小小孩童,语气无比振奋道,

“世民啊,以你的聪慧才智,不学农家实在太浪费了,这样吧,我来收你当徒弟!往后啊,你就是老夫最喜爱的乖乖徒儿了”

“许朴老匹夫!”荀子咬牙冲上来抢孩子,

“你也是一身的猪粪味,厚颜无耻跑来熏老夫的徒儿就算了,你还敢大言不惭抢我的徒儿?”

许朴抱着李世民左躲右闪,愤愤不平骂道,

“怎么,我家世民是跟你姓荀了吗?谁规定的,他当了你的徒弟,就不能当我的徒弟了?对了,你儒家大圣人孔子不是早就说了,收徒要有教无类,一视同仁”

“无知!有教无类,是让你去抢别人的徒弟来教吗?快把我的乖徒儿还来!”

李世民先前满心愧疚还没察觉,现在两人轮番一提醒,他立刻就闻到了许朴身上浓浓的猪粪味。

但他并没有因此生出嫌弃,反而愈发心疼起两位老人来,果断开口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师父,师伯,你们这几天一直被关在猪圈里吗?”

荀子趁机把他抢回怀中,说起了他们被打晕装进猪笼一事。

秦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紧紧蹙着剑眉的他,这一刻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感。

那是他的孩子,有人问过他这个亲生父亲的意见吗?

不过他见荀子二人把孩子抢来抢去的,很快又傲娇地释然了。

算了,既然孩子已经沾了一身猪粪味这么脏的孩子,就先让给他们抱抱吧。

他只抱回宫后洗得香喷喷的孩子。

再说了,不管世民这一生拜了多少个老师,结拜了多少个义兄,认识了多少个朋友他都只有自己这一个阿父。

这样想着,秦王眼中泛起了一丝愉悦的满意。

亲生的终究不一样,呵,寡人不必跟人抢!

第59章 你这心意很好,但寡人不需要谁能抢得……

第60章

夜里,蒙毅带人前来回禀:他们抓到了楚国那帮随从,但还没有找到公子熊犹。

据对方的随从交待,熊犹一上路就挥刀斩断了马绳,骑马带着那个叫昭益的老者抢先跑掉了。

说完,他立刻又请示道,

“可臣带人追到泾河一处分支后,却发现对方的马蹄印消失了臣已命人继续留在河边搜查,还请王上拨些水性好的士卒给臣”

“罢了,既然他们乘船跑了,就不必再大费周章去追,此事,寡人自有定夺。”秦王沉吟道。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已经从荀子二人口中获悉,熊犹和昭益是奉楚王之命来大秦抢人的。

既然是这样,这笔账当然要算到楚王头上。

“喏。”

“不过,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去先查清楚。”秦王眼中闪过一抹幽暗,

“荀子说,这几日来,熊犹是把他们藏在了城西的质子住所,才能一趟趟避开了中尉军的搜查。寡人要知道,是哪一国的质子,敢这般明目张胆与我大秦作对。”

蒙毅顿时面色一变,

“是,臣这就去严审那帮楚人。”

说着,他急急行了个礼想离开殿中。

“慢着!那帮楚国的小喽啰交给旁人去审,你亲自带人去质子住所盘问。”秦王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在对方应下后,他又添了一句,

“去,把廷尉李斯也带上。”

他发现李斯是观察人心揣摩细节的高手,这种时候,对方应该很派得上用场。

“喏。”蒙毅匆匆迈步离去。

不多时,李世民披散着一头乌黑细软的头发跑来,他已经沐浴洗去了一身的猪粪味,此刻全身散发出淡淡的澡豆清香——

这是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少府匠人花费数月时间折腾出来的。

这款清洁力更强、味道更清新、更能彰显身份的澡豆一出,就引得达官显贵们纷纷抛弃皂角水和洗米水争相抢购了。

小孩童喊着“阿父”咚咚跑上殿阶,毫不见外地爬上了宽大的龙椅,爬到了父亲的怀中,

“阿父,质子住所那边派人去查了吗?”

秦王把他抱在怀中闻了闻,嗯,洗干净了还是能要的,还是自家香喷喷的孩子抱起来让人愉快。

不过,他一摸到孩子仍有些半湿的头发,声音就不由带上了几分清冽,

“头发又没擦干就跑了,你这孩子!”

说着,便命人取来一块洁净帕子,亲自给孩子擦起头发来。

李世民只得乖乖坐稳了,背对着父亲再次提醒道,

“阿父,质子住所那边要马上派人,去查出幕后帮凶”

“知道,蒙毅和李斯已经带人去了,你这么晚还不去睡觉,就是专门跑来瞎操心这个的?”秦王的

语气很不客气,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李世民一听放下心来,他感受着发间传递过来的温馨亲情,心里很感动,声音也变得柔乎乎的,

“谢谢阿父帮孩儿追回老师和师伯,谢谢阿父帮孩儿擦头发,阿父真好,你是世上最好的父亲,孩儿好喜欢阿父”

源源不断的童言童语不要钱似的从孩子口中吐露出来,在这十月微凉的深秋夜里,听得秦王心里暖洋洋的。

但他仍神情镇定声音淡淡道,

“寡人是你的亲生父亲,为你这亲生孩子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不必对我道谢。”

年轻君王的重音,微不可察地落在了“亲生”二字上。

但这话听到李世民的耳中,重音却变成了“理所应当”四字,急忙开口道,

“不是这样的阿父!你和阿母把孩儿辛勤养大已经很辛苦了,我怎么能心安理得一直享受你们的付出呢?等孩儿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回报你们的”

再世为人,他依然无比重视情义,并不想单方面从任何人身上索取价值。

前世,他是阿娘最疼爱的孩子,一向敬重阿娘的李渊待他也极好,在父母的呵护下,他度过了一个非常幸福的童年。

但随着他长大有了能力,也用一场场身先士卒、为大唐攻城略地的战争和满身的战伤,偿还了李渊那些年赠予他的父爱。

后来闹到父子离心离德的地步,他自认并不亏欠对方什么。

而这一世,秦王对他付出了更多的父爱和重视——

他出生时,秦王就已经是君王了,根本不会被孩子的母亲而左右情感。

可对方仍然用一种主动的、甚至把他放到几乎平等地位的信任和父爱,带给了他一个幸福、自由、快乐的童年。

只可惜他现在还是个小孩童,还没为如今的父母做过什么,也没为大秦打过仗开拓过疆土在李世民的观念里,自觉亏欠秦王和芈夫人良多。

所以,他哪好意思听父亲说“为你这孩子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这种话?自然当场就想表露心迹让秦王欣慰几分。

然而,孩子这话一出口,立刻察觉到身后父亲的手一顿,气息也骤时萧冷了几分。

“回报?”秦王冷哼一声,继续举帕为孩子擦着头发,

“寡人是秦王,天下间想要什么得不到,何须等到你长大来回报我?我养孩子,不是为了让他回报我的,你这份心意很好,但寡人不需要,留着去报答你的老师义兄和友人吧。”

李世民忙往后探手止住父亲的动作,把头发拨到身前,转身疑惑道,

“不需要?可阿父阿母是孩儿在世间最亲的人,等我长大了,怎么能不好好孝顺你们?”

秦王闻言总算又露出了几分笑意,伸手捏了一把孩子肉肉的脸颊,

“回报出乎于利,孝顺发乎于心,寡人给你和扶苏的一切,都无须你们以利相报”

他制止了李世民的试图解释,继续道,

“但是,等我儿长大后,若是出于孝顺之心待寡人和你母亲好,此乃幸事也,寡人甘之如饴!”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他这会儿,已经后知后觉从秦王骤变的语气中,听出了方才那丝酸溜溜的不满。

孩子立刻扑在父亲怀中蹭了蹭,笑眯眯开口道,

“阿父,今晚看到老师和师伯抢我当徒弟,你是不是有些不开心了?”

秦王被说中心事有些不自在,命宫人取新帕来换掉手中这张,按着孩子的小脑袋为他擦着后脑勺的头发,冷冷道,

“有人喜欢你,是好事,寡人怎么可能不开心?”

李世民趴在父亲胸膛处嘻嘻笑了一会儿,才抬头小声地悄悄道,

“因为,孩儿一天天长大了,认识的人也会一天天变多了,阿父怕我被别人抢走呀”

哪个当父亲的,不是从这种患得患失的处境走过来的?这题,他也很熟。

在这世上,所有与爱有关的情感,无不是以“团聚”为目标,唯独,除了父母与子女的亲情。(1)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无声无息,而渐行渐远的告别。

原本时时渴盼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孩子,总有一天要学会爬行站立和奔走,总有一天会开始抗拒他们的怀抱,总有一天会走出家门结交更多志同道合的友人

直到,孩子也有了自己的伴侣和孩子,彻底将人生与父母分离

这其中的酸涩、不舍和孤独,只有被孩子的背影越抛越远的父母才深有体会。

而如今,在初为人父的秦王眼中,自己,恐怕就是那个“狠心”的孩子吧?

秦王听了李世民这话,不慎碰到孩子后脑勺的手一抖,竟反常的,没有开口反驳。

他确实有这个隐忧。

在他心底,无比眷念这段新鲜而满足的温馨父子时光,可如今孩子一天天大了,扶苏已经再也不肯让他抱了,世民周边,围绕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孩子成长的每一天,都是在迈向离父母更远的每一步。

恰好,李世民上回的离家出走,又放大了君王的担忧和不安,而今夜,他又亲眼目睹了荀子和许朴是何等的喜爱自己这孩子

总之,秦王知道:大约,自己还没做好被人取而代之的心理准备吧。

他目光沉静看着怀中笑得眉眼弯弯的狡黠孩子,继续若无其事举帕擦着手中细软的头发,声音淡淡道,

“就算你长到一百岁,也还是寡人的孩子,谁能抢得走你?”

李世民忙伸手戳着父亲的胸膛,

“阿父,你怕的是孩儿的心被别人抢走啊!一颗心只有这么大,世上的人又那么多”

秦王面无表情把帕巾递给宫人,伸手赏给这专往自己痛处戳的熊孩子一个栗子,没好气道,

“闭嘴吧你,头发已经干了,滚回去睡觉!”

说着,就把孩子抱回地上,冷漠地不再看他。

李世民却再次吭哧爬上龙椅,紧紧抱住父亲的腰耍赖,

“干嘛好端端的又让我滚啊!我才不呢,孩儿只会在阿父的心里滚来滚去,回去可以,我要你抱我回去!”

秦王成功被他这话气笑了,

“呵,你要在寡人的心里滚来滚去?让我天天为你牵肠挂肚,你自己呢?心里却装着满世界的人”

如果这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真想劝他去当游侠,这一副呼朋唤友的热心肠,真是当游侠的好料子!

李世民急忙昂头挺起小胸膛,指着自己的左侧心/口认真道,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说,就算世上有那么多的人,一个人的心只有这么小一颗,可阿父你,在我心里也是最重要的”

父母当然各占一个最重要的位置啦。

但他知道秦王最想听的是什么,每个父母都渴望得到孩子独一无二的偏爱嘛,又举起手指比划着安慰对方,

“这么多,你一个人就占了这么多位置!”

随着孩子稚嫩的童音落下,“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秦王心头悄悄盛放了。

当父亲也挺好的,他这么想着。

然后才发现,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又把这孩子抱起来了。

“巧言令色!”他带着一丝笑意轻斥道。

李世民笑嘻嘻凑近父亲俊朗的脸庞前,打量着对方眼角眉梢陡然溢出的喜悦,声音甜甜地哄道,

“这下阿父放心了吧?不管孩儿长到几岁,认识了世上多少人,谁也无法替代你阿父,已经亥时了,抱我回去睡觉吧,孩儿困了!”

前世的他仗着身体底子强,也时常像秦王那样通宵熬夜处理政务,

嘿,最后不是巧了吗?大秦始皇帝和大唐天可汗加起来,刚好只活过了一百岁!

还比不上张苍一个人活的年头,想想都让人后背发寒。

所以,这一世深谙“活得久才是赢家”的李世民,仗着父亲的纵容宠爱,夜里经常找各种理由派人把他从正殿喊回去他立志要监督秦王,早睡多睡长命百岁!

秦王心情愉悦抱着孩子走出了正殿,直到走到寝宫回廊处,才猛地回过神来——

寡人怎么就抱着世民回来了?现在才亥时,哪个秦王能这么早回宫就寝!

他惦记着正殿的奏章,立刻就想把孩子放下来折返回去。

李世民却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放,一副泫然欲泣的哀戚模样,

“阿父,你心中就只有天下和奏章,连夜里睡觉都不想看到孩儿和阿兄吗?”

秦王:???

罢了,世民方才都说了,自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若是此刻再返回去处理政务,孩子一定会伤心的吧?

他轻叹一口气,认命地抱着李世民走进了寝宫

第二日一大早,蒙毅就把供词和证据呈交了上来。

秦王接过来凝神翻阅,良久,满腹狐疑地抬头问道,

“与熊犹合谋的,是赵国公子嘉?”

前些日子秦国找赵国索要赔偿时,赵王就趁机把他的异母兄长、赵国前太子赵嘉,当做添头,送来了咸阳为质。

但在秦王收到的情报中,赵嘉此人颇通明哲保身之道,被废后一直低调行事从不张扬,这才在群狼环伺的赵国安然活到现在。

难道,他一来到秦国就突然转了性子,把自己当成软柿子来捏了?秦王对此不解。

这时,一旁的李斯看出了君王的心思,想到昨夜在质子住所发现的几丝端倪,不由欲言又止起来。

可是自己并无证据,若是贸然开口,恐怕

秦王察觉到李斯的异常,立刻目光平静看向他,

“爱卿,你有何话想说?”

李斯飞快权衡了一番利弊,上前一步开口道,

“禀王上,臣以为,此事有蹊跷!”

第60章 阿父,快抱我!救命,怎么惹了个子孙……

第61章

终于被秦王传召进宫的姬丹,心头却无半分欣喜。

虽然传召的人并未明言,要把他带去宫中做什么。

可早不传,晚不传,偏偏在这个追查嫌犯的关头传,让他很难不乱想。

嬴政那小狼崽子,还真跟小时候一样心狠啊!

马车上,姬丹压下眸中的晦色,一脸担忧地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赵嘉,

“嘉莫要担心,我与秦王政乃挚交好友,稍后进了宫,我自会尽力为你求情,我相信,你绝不会做出与楚国公子勾结藏人的事。”

赵嘉转过头笑吟吟道,

“多谢太子丹慨然襄助!不过,我相信朗朗乾坤自有公道,无须为了嘉,消耗你与秦王昔日的情谊。”

姬丹一愣,旋即无奈笑道,

“倒也算不上消耗情谊,当年同在邯郸为质时,我刚好帮过秦王数回而已阁下有所不知,他此生最恨赵人,而你恰好又是赵国王族之人,我有些担心,他一见到你就会愤怒失控”

见赵嘉做出恍然之色,他忙贴近握住对方的手,放低了嗓音,

“实不相瞒,丹至今还记得,我刚去邯郸的那个冬日,是公子你悄悄派人为质子住所添了些柴火,才让我们免于被冻死为报昔日大恩,丹愿助你逃出咸阳!”

不管秦王有没有对自己起疑心,眼下,让赵嘉在进宫的路上主动逃跑,都是一个对自己百利无弊的法子。

只有对方畏罪跑了,这罪名才能牢牢钉死在他身上,秦王才会彻底打消对自己的怀疑!

姬丹满眼诚挚看着赵嘉,企盼对方快些答应。

自己这么做也是帮他一把,算是报答当年的一柴之恩了。

然而,赵嘉迅速抽回了手,一脸正色摇头道,

“嘉问心无愧,何必要逃?听闻秦王是当世明君,我相信,他绝不会借这件事公报私仇的”

姬丹还想再劝,对方却话锋一转,同样满脸担心地问道,

“但嘉不解,秦王为何要把你也传来?难道,他怀疑你这挚友也与楚人有所勾结?”

姬丹的笑,一下就僵在了脸上,

“这怎么可能?他是召我进宫叙旧的”

章台宫正殿,坐在紫檀案桌前的秦王冷肃如山,一双狭长的凤眸透着疏离与淡漠。

数年间,他与对方虽常有书信往来,却在邯郸一别后,从未再见过面。

人果然是会变的,幼时那个一脸纯真的姬丹,早就不见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长相肖似燕王姬喜的青年,一个让他无比陌生的青年,一种令人无法把童年旧事与对方重合的陌生。

姬丹也怔怔看着秦王。

一时间,他也无法把这个满身风华的年轻君王,与当年那个经常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的孩童联系起来。

他比嬴政年长一两岁,见过那位俊朗温和的秦王孙。

长大后的嬴政,长得真像他父亲啊!

然后,他顺着秦王身侧望去,看到了另一张小小的稚嫩面容。

像!这孩子,长得太像幼时的嬴政了。

这一刻,现实混杂着记忆,那些困顿不堪、却又掺杂着纯粹欢乐的童年时光纷涌而来,他呆呆看着殿上的孩童,忍不住/脱/口而出喊道,

“政儿”

蒙毅以为他在喊秦王,立刻上前肃声道,

“燕太子,请自重!”

李世民一脸冷静打量着姬丹,这人,是把自己误认成幼年的秦王了?

这一声政儿倒是喊得饱含深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秦王真有多少深情厚谊呢。

他仰头观察父亲的脸色,很好,毫无波澜。

早上一听说姬丹要来,他就迈开脚丫往正殿跑来了。

他写信问过吕不韦了,原来,秦王这些年竟一直在暗中帮衬姬丹。

这种活在美好记忆中的旧人杀伤力太强,他担心父亲一见到姬丹又会心软,这才特意跑来当监工的。

姬丹被蒙毅斥得猝然回过神来,忙俯身朝秦王请罪,与此同时,那些不忿的怨恨也再次涌上心头——

时至今日,对方成了世人口中威严可怕的秦王,他却还是一个低人一等的质子

他强行压下心中恨意,面上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惊喜,态度亲昵地夸起了李世民——

就好像,上回他没有设计偷袭王翦一样。

秦王打断了他的话,清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寡人今日请二位来此,是想核实熊犹藏人在质子住所一事。”

话音未落,姬丹立刻抢先上前一步道,

“秦王,虽然我昨晚回来时,看到赵嘉的随从站在马车前与人交谈,但列国常有书信衣物送给诸位质子丹以为,此事是一场误会,赵嘉绝不可能与熊犹合谋!”

在秦王面前,他必须坚定地把自己摆到证人的位置上。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对方传他进宫,就是让他来作证的!

赵嘉猛地转头惊诧看他,

“我的随从,昨日一直忙着劈柴扫院,何时又去马车前与人交谈了?”

一个口口声声要为他求情的人,现在却当着秦王的面胡乱刺他一刀,姬丹果然如传闻所言的阴险,还好自己方才并未信他!

说完,他

立刻跪下来仰望着殿上的秦王,

“请秦王明鉴,嘉从未见过熊犹,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绝不可能与他合谋”

“是吗,那寡人手中的证据,又是怎么回事?”啪地一声,几封供词扔到了赵嘉身前。

他急忙捡起来一看,眼中顿时划过浓浓的愤怒——

怪不得,秦王昨晚派人来盘问后,今天突然就以“涉嫌与楚国公子合谋窝藏荀子许朴”的罪名,传召他进宫问罪

原来,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就想好退路了,连熊犹手下的那帮楚国人,都声称是从他手上带走人的,这下自己简直是百口莫辩!

姬丹,一定是姬丹诬陷自己的!不然,秦王怎么会召他前来作证?

他努力保持着冷静,提醒自己不能慌。

这样生死危机的关头,他已经经历过很多回了,只有冷静才能想出破局之法

他斟酌着思考片刻,开口解释起来。

姬丹看着赵嘉骤然苍白的面色,心中升起了一阵快意,若不是赵王上回非要把事情闹大,自己堂堂一个太子,何至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现在好了,就让赵国来承担秦国的怒火吧。

殊不知,一直在旁暗暗观察他的李斯,悄悄朝秦王的方向点了点头。

昨晚分开众人盘问时,他就发现了姬丹有问题。

比起其他质子的惴惴不安、磕磕绊绊的解释,这人的惊惶有些浮于表面,回答也太过条理清晰。

就好像,他早就想好了答案一样。

而此人一进殿,就恨不得把赵嘉的罪名坐实,如此迫不及待,岂会是置身事外之人?

秦王收到李斯的暗示,立马陡然开口打断了赵嘉的话头,目光淡淡看向姬丹,

“燕太子,此事你怎么看?”

这声疏离的“燕太子”,听得姬丹心头很不是滋味。

嬴政当年归秦时,分明与他许下承诺:不管他们将来的命运如何,他永远都会把自己视作最好的朋友。

结果呢?一当上秦王就翻脸不认人了,真是人心易变啊!

他稳了稳心神,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一边为赵嘉求情,一边暗示赵嘉有问题。

一旁的赵嘉立刻出声反驳,

“无稽之谈!我来到咸阳后安分守己,从未生出半分不该有的妄念倒是你姬丹满口胡言,恨不得让秦王立刻杀了我,如此居心叵测急于嫁祸,恐怕,你才是那个真正与熊犹勾结的人吧?”

两人激烈争执了起来。

李世民一见机会来了,立刻轻声提醒父亲,

“阿父,现在可以把人喊来了。”

秦王也觉得这是个好时机,颔首开口道,

“罢了,既然你二人各执一词,就让楚国那帮人来指认吧。蒙毅,去把熊犹的随从带来!”

“喏。”

姬丹闻言不由一喜。

他上回刚在赵国栽了个大跟头,这趟为了防止再出现意外,早就与负刍通了气,把赵嘉设计成了最佳的替罪人选。

这样一来,就算事败,他们也能趁机坑一把赵国。

可是下一刻他就不安起来:

秦王竟然让人把赵嘉带下去了,这是想做什么?

很快,蒙毅就带人押着那些楚国随从来了,与此同时,一名陌生的青年步履匆匆率先进殿,朗声告罪道,

“外臣赵嘉来迟,还请秦王恕罪!”

殿中那些楚人一听这个名字,纷纷眼睛一亮——

赵嘉?

公子说了,若是事败被捕,他们要想保住楚国家人的性命,就必须一口咬定是与赵国公子嘉合谋的!

在这电光石火间,姬丹已经想通秦王想做什么了,他暗道一声不好,毫不犹豫开口惊呼起来,

“赵嘉?他不”

他不是赵嘉!

就在这时,李斯眼疾手快虚弱地晃了晃身形,“一不小心”就往前扑去了。

姬丹被对方推着也往前一扑,剩下的两个字就淹没在了痛呼声里。

李斯急忙上前按住他的肚子,一脸关心道,

“太子丹无事吧,对不住我方才有些头晕”

话是这么说,两只手却紧紧按着对方不放,手背上青筋毕露。

李世民忙咬住下唇谨防笑出声来,李斯提出这个计划时,他还有些担心对方能不能按得住姬丹

师兄,不愧是你,掐点准,出力猛!

姬丹用力推开李斯想坐起来,然而已经晚了。

那些楚国随从已经争先恐后异口同声道,

“对,就是他,赵嘉!”

“秦王明鉴呐,小的们当日把荀子绑来后,就是遵照公子的安排送到质子住所,亲手交到赵嘉手上的”

“是啊,小人那日把许朴引来后,也是交到赵嘉手上的!”

秦王慢条斯理道,

“你们看清楚了,若是夜色太暗,认错人也是有可能的”

“请秦王放心,小人绝不会认错人,小的送荀子去那趟是白日!”

“是啊秦王,小人也绝不会认错人”众人纷纷附和着。

秦王指着被善良的李斯好心扶起来的姬丹,

“你们可认识此人?”

楚国随从当然认得他,可所有人都连忙摇头否认,

“不认得,小的们不认得这人”

李世民突然一脸惋惜地,像个不懂事的孩童一样突然开口道,

“那就太可惜了,现在只有他一人交待了,我阿父把你们喊来,本来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的”

楚人听着这童真之言,一个个面面相觑,开始惊疑不定起来:

机会,什么机会?难道秦王想饶了他们?

这孩子口中的他,又是哪个他?

莫非姬丹已经出卖了他们公子,主动把真相交待了?

姬丹的面色立刻难看起来。

他见秦王并未斥责孩子乱说,不由得有些疑心:嬴政真正怀疑的目标,不是赵嘉而是自己!

可这孩子,也并没有明示那个“他”是谁,自己若是贸然开口辩解

还没等他想好现在要不要自证清白,一个楚国随从就咚一声跪下了,

“秦王恕罪啊,其实小人是认得燕国太子丹的”

他又不傻,既然姬丹已经出卖他们了,那公子的计谋,恐怕也全被秦王知道了,到时,得知实情的楚王必会杀了他的家人。

既然是这样,那就谁也别活了,大家一起死吧!

姬丹立刻大喝道,

“放肆!本太子根本就不认识你家公子熊犹,哪会与你们合谋绑什么人?你竟敢乱泼脏水陷害本太子,真是蛮夷也!”

他实在没想到,负刍的这帮手下竟会蠢成这样,被一点雕虫小技就吓得主动招供了!

但他仍怀着最后一丝希翼,想用“熊犹”来暗示对方:

他根本就没有对秦王交待任何事,也没有出卖负刍!

但这正在气头上的楚国随从,显然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马上就扭头狠狠瞪他,

“没错,我楚人本就是蛮夷,有本事你来啃我呀!管你认不认得熊犹,反正,你是认得我家公子负刍的”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

李世民惊得微微张大了嘴,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熊犹”明明常年习武,却故意在他们面前装出病弱样子的真相吧?

难怪,一个体弱多病的熊犹,竟能在秦国骑兵的追击下,带着昭益成功逃脱

而饶是李斯再聪明,这一下,脑子也没马上转过弯来——

前几日,堂而皇之出现在王上面前的,竟不是楚国公子熊犹,而是负刍?

楚国到底是要闹哪样?

其他的楚人也个个瞠目结舌,恨不得上前捂住这人的嘴,又怕当场就被秦王抓去砍了

不是在指认帮凶吗,他怎么突然就把公子的真实身份掀出来了?

秦王心中一凛,负刍?他立刻起身下殿亲自扶起这名随从,不动声色试探道,

“寡人最欣赏你这种耿直的勇士,不知勇士想要何赏赐?对了,你家公子负刍,这趟可是奉楚王的命来秦国的?”

楚国随从激动扶着秦王的手,站了起来。

他这种只能干些杂活的粗鄙奴仆,今天竟然被秦王亲自扶起来了,秦王还要赏他!

他壮着胆子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激动问道,

“秦王当真要赏赐小人?您不杀小人了?”

秦王笑盈盈道,

“勇士坦荡直率,寡人岂忍杀之?你想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他原以为这愚蠢的楚人,会想要爵位钱财,哪知对方听了他这承诺,却激动放声大哭起来,

“小

人早就听闻,秦王仁厚,并非世人口中的虎狼凶残之君,前几年,您还给受灾的秦人减税了呢小人小人也想当秦人!”

秦王一怔,下意识朝殿上的孩童看去,仁厚?这种词也能用来形容自己,倒也稀奇。

李世民朝父亲露出个大大的高兴笑容。

连楚人都听闻了秦王仁厚的名声,这是好事啊,说明他先前一点一滴埋下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

仁者,人也;人者,水也。

推动大秦的水越多,大秦这艘巨船就能航行得越远。

这一世,世人眼中的秦始皇,不会再跟“暴虐无道”这种词沾上关系了!

孩子笑得如此灿烂,秦王的声音也带上了几丝愉悦,他温声对这楚国随从道,

“你真想当秦人?”

对方立刻又噗通跪下了,

“小人真的想当秦人!小人听闻,在秦国登记户籍后,朝廷会给每户发一百亩田地农闲时还能在咸阳工坊做工挣钱,还包两餐饭食小人斗胆,请您派两个人将小人的父母妻儿接来咸阳,我们想进工坊做事,想让孩子吃一回跟黄金一样贵的蔗糖,请秦王恩准呐,小人一家愿为秦国做牛做马报答!”

如今秦纸秦瓷秦糖名满天下,连他们这些奴仆,都能不时从主人们的交谈中,听到些诸如“秦人这下真是赚得钵满盆满,连咸阳那些工坊匠人也能挣不少工钱,听说,他们还有不要钱的糖渣吃呢”的闲话。

谁能不心动?那可是免费的糖渣,不要钱的,糖多贵啊,他们当奴仆是没有工钱的,而贵人再大方也不会赏赐糖给他们。

那可是糖啊!

姬丹扭头一看,其他楚人听了对方这话,都露出了心动的贪婪之色,不由心中一跳,正想大声训斥那叛徒随从,却听秦王已经愉快地答应了。

然后,那名随从就猛地蹦起朝他扑来,精神百倍地大吼道,

“秦王请看,我家公子负刍的阴谋,正与这燕国太子姬丹息息相关”

他这一吼,其他楚人登时如梦初醒般——

还是丁最聪明啊,在哪里当牛做马不是当?

如果一家人能来秦国的工坊做事,按月领工钱,偶尔还能吃上几回不要钱的糖渣他们还怕楚国做什么?

一时,众人纷纷跟着附和指认姬丹,顺手把负刍也卖了个底朝天,秦王当场承诺,会马上就暗中派人把他们的家人接来。

李世民欣慰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秦国的匠人刑徒做工,本就是有工钱的,而每个月给各处工坊的匠人们、各分十斤饴糖残渣轮流尝尝味道的主意,是他向秦王提出来的。

这时代,粮食产量太有限,底层百姓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苦了,他只能在能做到的范围内,尽力给他们带去一些小小的盼头。

事实证明,这点达官贵人不屑一顾的糖渣,却给咸阳所有工坊的匠人们带去了无限生机。

他们脸上的笑容多了,做事的效率更高了,对朝廷的拥护之心也与日俱增了

连秦王自己都承认,没想到小小的十斤饴糖,能给朝廷带来更多的收益。

李世民一直相信,百姓这个群体是最朴素最容易满足的。

他们需要的,只是能吃饱喝足安居乐业而已。

如果能吃得饱饭、有衣裳御寒,又有几个百姓愿意铤而走险偷盗甚至造反?

他希望有朝一日,大秦和天下的百姓都吃上朝廷奖励的饴糖,都能暖衣足食,从此四海安宁!

秦王朝蒙毅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命人把他们押回去重新审问。

质子身份,毕竟涉及邦交,秦国如今要想麻痹六国的警惕心,就不能撇开人证物证胡乱判案。

更何况,此事还涉及到楚国,他不会因为一时之怒,误了尉缭的灭六国谋划。

但被蒙毅亲自押着的姬丹,只以为秦王想杀了自己,忙转头惊惶大喊,

“政,你忘记那年邯郸的桃花细雨了吗?那年我们在桃树下,许下了永世不相负的诺言”

李斯抽了抽眼角。

狗东西,不会说人话吗?这话说得,好像我家王上跟你定过情似的,忒不要脸了,呸!

李世民心里一咯噔,听得手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咚咚跑下来朝秦王张开小手,气呼呼道,

“阿父,快抱我!”

暗地里背叛秦王的友谊,现在又用秦王幼时最深的羁绊来蛊惑他,以后,还要派人来刺杀对方,姬丹真够无耻的。

蒙毅见王上忙着搭理太子没说话,一时拿不准君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把姬丹强行押走,只能反扣着站在原地等待命令。

秦王俯身抱起小家伙,冷嗤了一声,

“你吃火折子了,对寡人这么凶?”

李世民没空理他,扭头对姬丹笑了笑,一脸天真道,

“永世不相负?可你上回联手赵军算计我大秦的王翦将军,已经负了我阿父一回,现在是第二回了呀!姬太子,难道你结交友人许下的永世不相负,是说别人不能负你,而你,可以一再辜负对方?”

姬丹看着这张酷似嬴政幼时的面容,不由面上一红,满眼希翼地看着秦王,

“政,你是知道的,我父王他一向专断独行,我若是”

多想对方能像幼时一样,就算打不过也要冲上来为自己打架!

可回应他的,是秦王抱着孩子转身离去的背影,和冰凉冷漠的一句简短话语,

“蒙毅,把姬丹带下去审问。”

“喏。”蒙毅大舒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拎着对方离开了正殿。

李世民也高兴捧着父亲的脸颊贴了贴,

“阿父好厉害啊,竟然没被姬丹骗到!孔子说了,‘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阿父放心,孩儿和阿兄会是你最好的朋友,永远不会背叛你!”(1)

秦王冷峻的面容上出现了几分笑意,他把孩子放到地上,摸着他的小脑袋,

“可。不过我准备给楚王写信了,你可以先出去玩吗?”

“可以的呀。”李世民又笑嘻嘻抱了抱父亲,乖巧朝他挥手,

“那孩儿去找阿兄玩了!”

说完,就一溜烟跑出了正殿。

反正姬丹不会有好下场的,那他就能放心出去了。

秦王负手长身玉立在案桌前,看着孩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才命人研墨备纸笔

李世民刚跑到园子里,就听到一阵哇哇乱叫的声音传来。

他听出了扶苏稚嫩的声音,心中一紧,撒腿就往前方跑去。

正好碰到扶苏挥舞着一根树枝,边哭边跑过来。

在他身后,还有举着斗笠撑着布料追来的随从。

而在他的上方,正盘旋着三只黑不溜秋的大鸟,正在不停袭来啄扶苏的头发,还朝扶苏喷射鸟粪!

李世民差点两眼一黑。

立刻冲上去从随从手中抢过布料往脸上一裹,把斗笠往头上一戴,露出两只眼睛上前,一把抱起扶苏就跑。

救命,扶苏怎么会惹上乌鸦了?

乌鸦最是记仇,一旦惹上它,对方会天天来揍人掷粪。而且跟它结下的仇是世仇,子孙后代天天来报复的世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