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予难以克制地,
问出一个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你可愿离开越州,随我去远方?”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他知道自己变得卑微、胆怯,不像自己。
他终归是要走的,从前只想谋划大业,什么情什么爱通通是负担,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可……
如今真的很难将她割舍,她若愿意随他走,就再好不过,他会倾尽所能,庇护她周全。
若是能和他走就好了。
话既出口,断无反悔。
沈昭予屏息凝神,等待她的回答。
宋星糖靠在他颈边呼吸,疑惑道:“为何要离开?我们的家不在这儿吗?是要出去游山玩水?”
沈昭予苦笑道:“并非游山玩水,是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去我们的新家生活。”
“新家……”宋星糖喃喃重复了一遍,没怎么思考就摇头,“我不去新家,我就在这。”
沈昭予呼吸凝滞,心跳都缓了一拍。
他急切道:“为何不去?”
宋星糖笑一声,调侃道:“鱼鱼好笨,我娘的产业就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儿呢?”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嘟囔道:“我没出息,人也不聪明,但我是娘亲唯一的女儿,必须要守护她好不容易打拼来的事业。虽然我一个人守不好,但我还有秦大哥和你呀!”
沈昭予心中苦涩难当,缓缓收紧手臂,低低“嗯”了一声。
他感慨道:“你母亲若知晓你这般懂事,定会十分欣慰。”
他的确不能将自己与她早逝的母亲相提并论。
宋星糖自豪道:“那当然啦,我娘从不厌烦我,也不嫌我笨,就和你一样哦!”
“哦对了,还有我爹爹。”她蹭了蹭他,说道,“我若走了,万一爹爹回来寻不到我怎么办?”
“爹爹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可丧报不到,我绝不信他是战死在外头。”
沈昭予听至此处,便知要将她带走几乎毫无胜算。
他甚至不敢问她,若是不愿同他走,他要离开,无人帮她该怎么办。
怕她会回答——“那就再换一个夫君嘛”。
毕竟,她并不爱他。
**
秦知期派人将回信送出,人立在宋府匾额下,久久望着刘家的方向。
早起,赵鱼来到他院里,莫名其妙询问起宋星糖父母的事来。
问了宋将军最后一次寄送家书的时间,又问李夫人的病开始有预兆的时间。
他回答说:“老爷去年冬日就没了消息,连夫人过世的消息送出去都没有回音。”
宋氏夫妇恩爱非常,若人还活着,不会在爱妻重病时置之不理。
这也是宋家上下皆默认宋鸿战死沙场的主要凭据。
秦知期不知道赵鱼是否察觉出异常,因为赵鱼得到答案就离开了,什么都没说。
午后沈昭予把看书又看睡着的宋星糖抱回房间后,独自去了一趟安济寺。
他径自去找住持慧明,扣着慧明聊了一下午,将江南几州的情况仔仔细细询问一遍。
随后返回自己最初藏身的地方,将还在越州的部下皆召到跟前。
江行与魏吉皆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日落,沈昭予回到霜星院。
陪宋星糖用过晚膳,两个人躲到书房里嘀嘀咕咕。
妙荷坐在门槛上,对着月亮发呆,“姑娘今日好生奇怪。”
李嬷嬷一整日都在库房,没跟她们待在一块,不清楚发生何事,便好奇道:“怎么?”
妙荷道:“午后睡醒,叫小丫鬟们在窗户里头的地上摆钉子。”
李嬷嬷:??
摆什么?钉子?!
妙荷又道:“一直摆到床榻,只留一条单排脚印大小能通过的路,她还给我一条绳子,让我照她说的绑在床头和床尾。那绳子才奇怪呢,竟是个机关!我好奇碰了一下,结果……”
李嬷嬷眼角一跳,“如何?”
妙荷挠挠头,没说话,抱剑侍立在一侧的青鸾淡声道:“她被绳子捆住,花了半个时辰才被人解救出来。”
李嬷嬷:“……”
妙荷脸微红,觉得丢人,瞥见青鸾怀里的东西,疑惑道:“说起来,你为何能有剑?”
“姑爷见我会些拳脚功夫,赏我的。”
终于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拿回自己的武器啦。
青鸾勾起唇,手指摩挲剑柄上熟悉的暗纹,开心地笑了。
妙荷叹道:“你昨日把我们吓一跳,谁能想到你还会轻功,唰——直接就飞了!”
青鸾面不改色地诋毁主子:“前主人有怪癖,就爱看人飞檐走壁,没法子,为了生存,都得学。”
李嬷嬷、妙荷:“……”
真是个怪人!
“也多亏你能护着姑娘,往后你在这院里必然更受重用。”
妙荷不像秦知许一样嫉妒心重,各人擅长不同,各司其职,她觉得很好。
青鸾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回去,“你们忙一个下午,就只摆钉子、下绳套?”
妙荷一拍大腿,“可不止呢!咱们这个院,里里外外,现在到处都是陷阱。没瞧吗?小丫鬟们都被遣散到秦管家院里去了,现在院里只剩咱们三个。我跟你们说,今夜可千万别乱跑,免得从这个坑里爬出来,又掉到那个坑里去。”
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胳膊,很是后怕。
她下午被绳子勒怕了,无事再不敢乱走,就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一直待着,生怕不留神再把自己困住。
“我想好了,等会姑娘用不着我,我就去厨房凑合一宿。”
李嬷嬷无奈道:“姑娘这是要作甚?”
妙荷摇头,“不知,只知道应该是姑爷教她这样做的,姑爷的心思你们知道,谁也看不透,总归是有用处,姑爷从不做多余的事。”
众人纷纷认同地点头。
一更过,沈昭予让妙荷和李嬷嬷都去睡了,还交代若听到动静也不要出来。
至于青鸾,不用吩咐,便十分自觉地飞上屋顶,找地方藏着。
整个霜星院,就只剩下沈昭予和宋星糖两个人。
宋星糖下午亲自盯着人满院摆陷阱,最是知道这里头有多少埋伏。
她缩在暖阁里,看着他在一众机关中间穿行,从书房到卧房,踩在地上的钉子时更是如履平地,心里佩服不已,双目闪着亮光。
等男人的身影绕过屏风,进到里间,再看不见,她在榻上站起身,手扒着墙,往外探头。
“鱼鱼,脚疼吗?”
那条路是叫身量最瘦小的小丫鬟去摆的,她自己都不敢走,生怕不小心踩上把鞋底扎穿。
赵鱼人高马大的,能过得去?
内间传来男人一声轻笑:“等会糖儿替我看看?”
“我怎知道你疼不疼呀。”
“我皮糙肉厚,轻易不觉得疼,糖儿若看了有伤口,兴许会替我疼。你说,那算不算疼呢?”
他在调侃她先前看到腹上的伤,哭哭啼啼一晚上,心疼得不得了。
宋星糖一本正经道:“那也算的,你说过夫妻一体,我替你疼,也算你疼。”
说话间,沈昭予抱着被子从里间走出。
一看到他的身影,宋星糖就满心满眼全是他,开心得什么都忘了
她一激动,扒着墙根的手松开,人的重心在外头,她失去平衡,直直朝下栽倒。
外间的地上也布满陷阱,宋星糖呜了一声,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黑暗中一阵熟悉的味道飘入鼻腔,腰间揽上来一双有力的臂膀,紧接着她的身子撞进坚//硬的胸膛中,她感觉自己被人生生扭转了方向,
朝着另一边倒去。
宋星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而沈昭予,被她压在榻上。
她茫然呢喃:“鱼鱼,你没事吧?”
“我怎么会有事呢,”他抬手将她的长发挽至耳后,笑道,“不仅我不会有事,糖儿也不会有事。”
“嗯嗯嗯!”
指间飞出一根银针,屋中烛火熄灭。
“委屈糖儿,今夜要与我在这暖阁里入眠。”
沈昭予歉疚地说道。
他展开被子,将人裹进去,而后自己连人带被子抱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
此处榻小且冷,一般是守夜的婢女睡觉的地方,因为成亲以后,沈昭予不喜屋中有旁人,故而一直空着。
但在别人家,甚至是二房,都是下人在用。
“鱼鱼,真的能抓到东西吗?”
“能。”
“那为何不是昨晚,不是明晚,恰是今晚?”
沈昭予笑道:“你就当是你的夫君去拜了菩萨,菩萨说的。”
宋星糖猛地抬头,“哇,原来你白日去寺庙拜菩萨啦?”
“是啊。”
“拜菩萨好,菩萨可灵了!我正因求了菩萨,才把你求来我身边。”
宋星糖喜欢得嘴里直哼哼,身子不住往他怀里拱。
“鱼鱼,我好喜欢你呀,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呐。”她伏在他怀里,仰头叭叭一通乱亲,有几下亲到人喉结上也不停,“回头要再去一趟安济寺,感谢菩萨把你带来我身边。”
沈昭予心底一片柔软,唇角噙着笑,喟叹一声。
他也很感谢那个去求神拜佛的她。
感谢菩萨,让他遇到她。
第57章 第57章“你骗我,一直在骗我。……
【57】
后半夜,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青鸾第一时间将人抓住,打昏扔在墙角,等着主子来审。
由于抓贼时,她的动作过于粗鲁,不小心弄了一手血,此刻冷着脸皱着眉,浑身煞气直往外冒。
江行探头探脑,鼓起勇气递出去一条湿帕子。
青鸾冷冷回眸,看得江行腿软。
救命,她真好看。
青鸾接过帕子,用力擦拭,弄脏一条,江行紧接着又送上来一条。半晌,手终于干净了。
青鸾皱在一起的眉头渐渐松开,紧绷的肢体也松懈下来,整个人长松口气。
想起自己方才对同僚的态度过于冷漠,她沉吟片刻,“抱歉,实非我故意,是……”
江行抢先答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必讲……”
怀王手下暗卫共一十八人,每个被“编号”的都可以算得上心腹,才到主子身边时,都经过严格的筛选与调查。
青鸾来时,正是江行负责调查她的过往。
据了解,怀王在乱葬岗遇到青鸾之前,她才从继父家里逃出来。
生母改嫁后没几年就死了,继父惦记青鸾姣好的样貌,意图在她母亲灵堂中染指她。
青鸾亲手杀死继父,又将那畜生的孽根割下,剁碎了喂狗。而后她就逃出来,跑到乱葬岗,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卖钱换吃的。
虽然她当时果断地手刃继父,看似果敢,但她到底是个小姑娘,自此留下了心理阴影。
这些年跟着沈昭予,只做些情报与传信的工作,沾人命、沾血的,沈昭予都尽量不叫她碰。
给她取名青鸾,除了因为她轻功出色,也是希望她能和青鸟一样,振翅高翔,再也不要被谁折断翅膀。
今晚是个意外,难得叫青鸾又摸了满手血,她一时被激怒,实属人之常情,江行不会怪她。
有了“递手帕的交情”,江行赧然地一步一步挪到青鸾身边,见对方对着主子的房间发呆,又大着胆子,碰上她肩膀。
青鸾:?
她奇怪地看他,他无辜回视。
不嫌挤?
哦,可能是怕踏进陷阱才挨过来吧,毕竟这院里安全的位置不多。
青鸾宽恕了对方,收回视线。
等江行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腹稿,准备自然且不唐突地与之搭讪时。
房门开了。
江行红着脸,才张嘴,青鸾便拎着剑迎上去。
江行:“……”
默默把嘴闭上,苦着脸紧跟过去。
“哇,还真能抓到东西呀,是什么是什么?”
沈昭予与青鸾都没防备宋星糖跑了出来。
青鸾抬脚踹了昏死的刺客一脚,把人踢到柱子后头,再上前一步挡住宋星糖的视线。
沈昭予则回身,按着宋星糖的头,把她按在怀里,笑道:“是鱼。”
青鸾:?
“啊?又是鱼?”宋星糖瞪大眼睛,仰头看他,“比二婶还大的鱼吗?”
沈昭予道:“嗯,很大。”
“能炖汤吗?”
“可以,糖儿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青鸾:“……”
好难以理解的对话。
瓮中捉到鳖,一群人各自散了。
江行带着刺客下去,青鸾回到房上继续守卫。
沈昭予陪着宋星糖回房。
她头刚沾到枕头,便听他欲言又止,十分犹豫:
“糖儿。”
宋星糖勉强撑开眼皮,“嗯?”
“明日,我有话要对你说。”
宋星糖疑惑歪头,“你哪日没有话对我说?怎么还要提前知会一声?”
沈昭予背对着她,于黑暗中默默叹气。
他这一生还未怕过什么,就连九死一生之时,他都没怕过。
可一想到要和她坦白,就胆怯得不敢开口。
若是知道他骗了她,她会如何?会生气、不理他吗?
宋星糖没等到回答,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一直到转日天明,沈昭予才命人将陷阱都撤了。
他把熟睡的女子抱回卧房,转身出门。
一推开门,就瞧见秦知期背对着房门的方向,坐在石桌前,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他不知枯坐了多久。
沈昭予在他对面坐下,抬手让人上了杯热茶。
秦知期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被你料中,他们果然动手了。”
先有二房往刘家送密信求助,后有大动作的查账,再来是马庄里意味深长、话里有话的暗示。
刘家不可能不忌惮。
压倒刘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赵鱼那封拒绝邀约的堪称狂妄挑衅的回信。
刘荣元几乎能确定,赵鱼此人知道了什么,即便不能确定赵鱼究竟是上头派来的,还是他只是个普通人,误打误撞知道了秘密,自以为能拿捏州府,刘荣元都断不能容此人活着。
秦知期语气很低,自言自语:“杀人灭口,他们早已做惯,你不仅不怕,甚至硬碰硬,你……”
到底是谁?
沈昭予没回应,捏起茶盅,细细品味。
“你们没事吧?”
沈昭予“啧”了声,冷笑道:“你在说什么话,我能叫她有事?”
秦知期蓦地抬头,“那你离开后呢?”
沈昭予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嘎哒一声,放下茶盅。
他眯着眸,“你想问什么?”
秦知期却回避了这个问题,犹豫片刻,将手里的册子推过去。
“不知您是哪位大人,我——”
“换个地方说。”
沈昭予冷着脸打断,也不管他,起身先走。
“……”
两人回到秦知期自己的院子,关上房门。
沈昭予没急着坐,背着手立于堂中,静静打量四周,半晌,确定隔墙无耳,才径自走到上首位坐下。
他毫不客气地往最尊贵的位置去,丝毫不用顾忌这到底是谁的房间,谁才是主。
不止这一次,秦知期早就发现,此人的优越感与盛气凌人的傲慢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仿佛……
他自落生,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素来都只有他被人捧着、被人仰视的份。
秦知期停在下首位,不知该不该对他行礼。
“坐。”
这一声命令也十分有上位者的威严。
秦知期叹了声,坐了。
“说吧。”
秦知期再次起身,将手里的书册呈上去。
“我不知你能把越州城搅成什么模样,也不知你若离开,宋氏是否会被人报复,大小姐的安危能否有保障,夫人创下的基业能否保住。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既然已经纵容你做到了这地步,刘家的杀手都找上了门,我似乎没有退路。”
秦知期深吸一口气,凝重而坚定道:“你过问夫人的病,是否怀疑他们曾对夫人下手?”
沈昭予翻开书册,“有疑心,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你是李夫人身边亲近的人,你又一心都在她身上,她的变化,你岂会看不出来?”
秦知期蓦地怔住,被诘问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敢与男人那双锐利的眸子对视,压下心里的慌张,“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昭予嗤笑一声,并不与他较真。
册上皆是秦知期的亲笔,是他近一年间辛苦搜集到的刘刺史贪污的证据。
只有这些远远不够,但这些东西恰好是沈昭予的人未查到的更为细节的东西,可以用作定罪时的补充证据。
“做得不错。”沈昭予淡淡道,“东西我收下,还有什么要说。”
秦知期很不适应对方如此公事公办的模样,他倒还是更习惯对方张嘴闭嘴就嘲讽骂人的样子。
沈昭予似乎看穿他心底的腹诽,澄清道:“我对下属,素来宽和。”
秦知期:“……”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姑爷,大小姐她……”
沈昭予垂下眼睛,“我不会令她陷入险境。”
再怎么问,他都只有这一句话,不是因为他不想说,是因为他也不知答案。
宋星糖不愿意跟着他,至于出路……他还未想出来。
沈昭予此生遇到的棘手时刻寥寥无几,他心里烦躁,将怨气和罪责都归到江南一带所有贪官身上。
“我想知道夫人究竟是不是被人害死的。”秦知期终于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我身在宋家,许多事不方便放开手脚去查,我——”
沈昭予不耐烦听完,“是。”
秦知期蓦地攥紧了拳,他垂着头,用力咬紧牙关,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半晌,他长呼一口气,呢喃:“夫人是被人害死的。”
语气是藏不住的难过悲痛。
“大人若要彻查,”秦知期一揖到底,字字恳切,“还请带上我。”
沈昭予起身,冷笑了声,“你怎知道,我正打算今日去拿人。”
心情不好,自然要把火气都撒在罪魁祸首身上。
男人走路生风,气势汹汹,看着不像去依法抓人,倒像是去砸场子。
秦知期:“……”
秦知期到底是个文人,虽会骑马,但脚力与耐力都差太远。
他拼了命才追上沈昭予,等跟着他到一处废弃宅子时,人几乎去了半条命。
把马栓到树上,手撑着树,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半晌。
好不容易喘匀气,便见宅门里呼啦啦涌出来一帮人。
为首的那位凶神恶煞,面似冰块,笔直如剑,步履成风。
一个又一个生面孔打他面前过,目不斜视,就像没瞧见他这个大活人似得。
秦知期脑袋里一片空白,等看到队伍最末一位,猛地一激灵!
末尾的一位,竟然是江行!
秦知期顿时瞪大眼睛,惊得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此“江行”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
记忆里的江行,活泼生动,豪气万丈,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眼前的年轻人虽长着同样一张脸,可面上是从未见过的肃杀与冰冷,身上裹着浓重的杀气,让人望之生畏。
擦肩而过时,江行二号歪过头,冲秦知期眨眨眼。
秦知期:“……”
好像真是同一个人。
天呐。
未等秦知期回神,沈昭予打里头慢悠悠走了出来。
“秦大管家,走吧,带你去报仇。”
说完人腾空一跃,不见踪影。
秦知期:!!
“来了!”
**
从废弃旧宅到刺史府,秦知期用了一个时辰。
而沈昭予将人制住,再抄家,只用半个时辰不到。
他只带十几个手下,就将刺史府上上下下百口人都控制住。
“没等来杀手报喜,可是忧心得寝食难安?”
把人抓起来,沈昭予还要言语凌辱。
“你不是要见我吗?我亲自来了,看见没有,还好好的,心放肚子里吧。”
刘荣元年近五十,在越州任刺史已有六年。按照本朝惯例,明年刘荣元就该从越州调任离开,他若不在任上再多捞一些,往后只怕难有这么好的机会。
他这些年势力渐大,做起事来早不知“顾忌”为何,做事动静大,手脚不利落,沈昭予要抓他的把柄简直易如反掌。
沈昭予叫人搬来一把椅子,大喇喇坐在院子正中,稍稍招手,便有两名黑衣护卫压着人到他近前。
刘荣元被人按着跪到在男人身边,目眦欲裂:“本官可是一州刺史!你是何人?!竟敢私闯朝廷命官的府邸?!”
朝廷命官,是指要百姓性命的官吗?
沈昭予轻轻笑了,“好大的胆子,在我面前,也敢自称本官。”
一名护卫从腰间扯下块令牌,抓着刘荣元的头发令其仰头。
刘荣元看清令牌上头的字,“大、大理寺?!你……你是……”
刘荣元冷汗直冒,眼睛瞪得凸起,“你是谢小侯爷?!”
侯爷?!
一旁的秦知期蓦地扭头,目光错愕。
沈昭予懒洋洋地笑道:“一块大理寺的腰牌,能叫你读出这么多信息。怎么,是我这块,与旁人的不同吗?”
他前倾身子,肘搭在膝上,低声笑道:“还是说,谢小侯爷初来越州,于城外杀了人,婺州那个叫史敬的与你通过气?”
院子里顿时死一样寂静。
“刘大人,不要看到大理寺三个字就慌了神,没准,我这块是假的呢?”
就算牌子是假的,人也不会是假的。
大理寺派人去杭州追查杀人案,杭州有难,越州与婺州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婺州派赵知庄在城外拦截,反被人杀。
刘荣元在城内外搜索一月有余,都没找到蛛丝马迹,可见来者实力不俗,且行事风格捉摸不定,大理寺中唯有谢徽谢小侯爷最为符合。
此人有手段掌握他的罪证,又有训练有素的部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年纪也对得上,不是谢徽本人还能是谁?!
刘荣元目光淬了毒一般,咬牙道:“就算是大理寺的主官,没有陛下的旨意,也不能罢我的官抄我的家!我要写奏折参你!”
沈昭予无所谓地摆摆手,“参啊,使劲参,千万别留情。”
“你大理寺要查的是杭州的案子,不是来查本官的!”
“谢徽!你越权执法!你没资格抓本官!”
“你们要作甚?!放开本官!!”
刘家老少的哭喊声与刘荣元的咒骂声皆被沈昭予抛到身后。
他冷着脸往外走。
出刘府大门,他回身望向这座金碧辉煌的府邸。
半晌,沈昭予长叹一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江行正要上前禀事,余光瞥见跟出来的秦管家,犹豫片刻,到底将“殿下”的称呼免去,只道:
“主子,刘家上下皆被控制,可他是否留有后手,不好说。消息封锁不了太久,婺州与杭州就能听到风声,咱们得速战速决。”
该离开了。
若按照原来的计划,收网之日,就是他离开宋家、离开越州北上之时,他无需与任何人解释,更不需要为谁负责。
可如今……
他至今都未想好要如何面对宋星糖。
江行替他开脱道:“抓人的事耽误不得,也是巧了他直接撞到咱们手里,机会稍纵即逝,不怪您,您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沈昭予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再劝。
“派人押刘荣元回京,魏吉留下善后,你跟着本……”沈昭予顿了顿,“跟我回府。”
“是!”
众部下各司其职,片刻功夫,刘府外只剩下三个人。
沈昭予抬眸,与秦知期对上
视线。
秦知期道:“您是小侯爷?”
沈昭予苦笑道:“我是谁,重要吗?”
秦知期想了想,摇头,“不重要,反正都是一样的。”
都不是“赵鱼”。
沈昭予仰头望向天空,知道自己到了必须开口的时刻。
回程路上,江行凑到秦知期身边,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见对方看来,他愧疚地道:
“大管家,实在抱歉骗了你。实在是兹事体大,成千上万条人命都系于主子一身,不敢有丝毫疏漏,不得已,才隐瞒身份。”
秦知期已经想通了这一连串针对他的圈套,说实话,不生气是假的,可一想到马车里那位即将面对的场面,自己倒也不怎么委屈。
毕竟这两位骗子都是自己同意进的门,也确实帮了他不少。
秦知期道:“你要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大小姐。”
话音落,马车中的温度似又降了几分。
一行人回到霜星院。
沈昭予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蓦地驻足,目光陡然凌厉。
他抬眼,直直望向前方。
视野中,宋妤娇缓步从屋里走出来。
秦知期皱眉,“二小姐?”
宋妤娇嘴角噙着笑,袅袅婷婷,到众人跟前。
她淡淡笑着,垂下眼睛,福身行礼。
“民女,参见大人。”
秦知期一惊,“你说什么!”
宋妤娇抬眸,笑意盈盈,“你们日日在一处,竟不知?眼前这位,可是京城来的,小侯爷呀。”
小侯爷三个字一出,男人周身气势骤然全开。
宋妤娇心肝一颤,胆怯地缩了下身子。
秦知期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话?你——”
沈昭予打断道:“这话,你同她说了?”
宋妤娇不必回答。
因为宋星糖下一刻出现在门口。
她似乎才受了一场委屈,眼睛红红的。
听到声音,从屋里走出。
院里这么多人,可那一双杏眸中,只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她拎起裙子,直直朝他飞奔。
恍惚间,沈昭予想起自己才到宋家,到她面前时,她也是这样朝他跑来。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她也总这样奔向他。
宋星糖如往常一样撞到他怀里,仰起头,委屈道:“宋妤娇说,你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
沈昭予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嗯。”
她眼圈又红几分,揪着他的衣领,声音发颤:“你是京城来的大官,来查案的?”
沈昭予心底一慌,害怕地收紧手臂,“是。”
“你来宋家,接近我,也是为了查案?”
“……抱歉。”
半晌。
“你骗我,”她怔怔望着他英俊的脸庞,慢慢松开手,将他推开,低声道,“一直在骗我。”
就说嘛,怎么会有人真的喜欢她,愿意留在她身边呢。
正常人,都该嫌弃她蠢笨的,怎么他一说好话,她就信了?
宋妤娇说得不错,她果然很笨,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怎么回事,心这样痛。
她素来不知道难过,最起码,不会立刻就品尝到伤心的滋味。
为何眼泪忽然流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了?
宋星糖抬袖遮脸,扭头往回跑。
沈昭予缓缓收回落空的手臂。
他还未找到坦白的机会。
就再也不用找了。
第58章 第58章【一更】“照顾好夫人。……
【58】
院里鸦雀无声。
还是江行最先弄出动静,他“哎哟”一声,冲到主子跟前,急得跳脚,“你你你快去哄啊!!”
沈昭予心被她的眼泪割成一片一片,像根木头似得杵在原地,默默神伤。
江行急得抓耳挠腮,恨铁不成钢道:“当初说不后悔的是您自己,到关键时候,不去解释两句吗?长嘴干什么使得!光会骂人不会哄人?”
这要是青鸾生他的气,他宁愿跪下抱着青鸾的腿求她原谅。
女孩子嘛,心都软,哭一哭求一求就好了。
但考虑到他家主子的身份,跪下哭肯定是不可能了。
但是追上去解释总能做到吧!!
要不是怕挨打,江行此刻就抬腿把他踹出去了!
沈昭予沉默着,忽然冷冷看宋妤娇一眼。
“诈我?”
宋妤娇被人看穿,从骨子里往外渗冷意,“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连刘荣元都不知我的身份名字,你如何得知?”
“我——”
“我本打算为她积些功德,为二房留有一线生机,是你自己不要。”
宋妤娇脸色一白,“原来你没打算将我和我哥……”
沈昭予一抬手,打房上飞下来一暗卫。他一语未发,暗卫便将人拖了下去。
男人眉宇间皆是阴霾,冷声道:“传令下去,今日起宋府闭门谢客,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江行抱拳领命,瞬息间消失了踪影。
秦知期百思不解,喃喃自语:“二小姐怎么会知道?”
沈昭予没理会,抬腿去追人。
房门未锁,推开时,沈昭予看到屋里守着的妙荷与青鸾。
见男人进门,青鸾面色复杂,妙荷却冲他翻了个白眼。
沈昭予没强令她们离开,阔步直入内间。
李嬷嬷正陪坐在榻前,低声安慰着。
“二小姐心怀不轨,姑娘切莫着了她的道,伤咱们自己人的和气。”
宋星糖脑袋闷在被子里,“可是他都承认了。”
李嬷嬷一噎,偏头对上男人的视线,无奈叹了声。
在对方的示意下,李嬷嬷只当屋里没旁人。
她假装不经意间透露道:“你瞧瞧二姑娘都说的什么话?她一来就说姑爷身份作假,是在骗你,说他虚情假意,皆是利用,姑娘关心则乱,可不就被她的话头给带走了?”
“她先挑拨一通,说尽坏话,又问姑娘,他是否受过伤,哪日城外初遇云云,她问了一通,显然是自己也没把握,并无实据,皆是猜测而已。”
“二爷那段时日帮州府寻人,寻一个三月末来到越州、又受伤的人,她便大胆猜测,姑爷身份有疑,四处探查,还真叫她问出个大理寺小侯爷的名号来,这没头没尾的,也亏她能想到一处去!”
宋星糖呜咽两声,露在外头的屁股委屈地拱了拱,“所以说么,宋妤娇聪明,我笨。她能察觉出异样,我却只能帮人数钱。”
沈昭予听不得她这么说,正要上前,李嬷嬷拦了他一下,摇头制止。
李嬷嬷拍了拍女孩,问道:“真要叫二小姐称心如意,与他离心?”
宋星糖不吭声。
单看被子下那具身体扭动的频率来看,显然更加不情愿。
“二小姐说了那么多,目的无非就是两个。一,让你们离心,搅黄姑爷正在做的事。二,救二房,维持她作为宋氏二小姐的体面。这一达到了,二自然也有了。”
李嬷嬷看向沈昭予,“姑爷先前提过两嘴,说要分家,想来是这个讯号刺激到二小姐,再加上二爷一定对她提过什么,才叫她如一只惊弓之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到头,这才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她若真是个良善之人,就不该用你来要挟他,而是亲自做些什么,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不管李嬷嬷说什么,宋星糖都听不进去,始终都念叨着:
“他怎么能骗我呢,我那么喜欢他。”
“原来他从京城来,”宋星糖难过的时候,也不忘夸人,“难怪他什么都会,会说话会办事会抓贼,会做生意会讲故事会教我功课,会驯马会救我还能未卜先知,原来他是大官,难怪那么厉害,样样都出色。”
她吸了吸鼻涕,委屈道:“他好厉害好聪明哦。”
众人:“……”
李嬷嬷哭笑不得,“知道姑娘喜欢他,那…
…原谅他了?”
宋星糖在这事上十分执着,斩钉截铁:“他骗我,不原谅他。”
外间的妙荷听闻,小声应和:“就是,不能原谅!”
青鸾扶额叹气。
李嬷嬷年岁大,不像年轻人那般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她能看到这里头掺杂了复杂的政局,也能猜到“赵鱼”之所以会用假身份,大抵是时局所迫。
道理上,她很理解。可情感角度讲,李嬷嬷也不想原谅他。
“哦对了,”李嬷嬷面露难色,难以启齿,“姑娘……你们成婚那么久,怎么还未又圆房啊?”
沈昭予蓦地看向李嬷嬷。
宋星糖哪还管得上什么圆房不圆房,只道:“我哪知道,鱼鱼没教过我。呜呜,他不叫赵鱼,他骗我的……”
李嬷嬷老脸通红,只能连声叹气,低着头自言自语:
“真没想到二小姐嘴巴这样毒,竟然说小侯爷在京中早有婚配,说姑娘你以后就算跟着去了,也只能做个外室,还说就算有了孩子,也是上不台面的私生子,劝姑娘早日看透负心人的本来面目,不要再为虎作伥。”
“要不是提到孩子,我们也不知道,你们竟然从未……”
沈昭予一双拳头捏得吱吱作响。
他过了段舒心日子,变得太仁慈。对二房的宽纵,竟然叫二房以为他柔善可欺,让他们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虽然骗了她,他自己不可饶恕。
可二房也别想好了。
沈昭予上前一步,将人从被子里抖落出来,而后手从她身下穿过,将人打横抱到怀里,阔步往外走。
穿过堂屋,入到耳房,旋身将门踢上,抱到暖榻前,将人放下。
从始至终,宋星糖都乖乖窝在他怀里,连一声都没出。
正是这样乖巧的模样,才叫沈昭予不安。
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没了快乐与依恋。
尽是让人心碎的委屈。
她说:“我不想做小妾。”
沈昭予鼻尖一酸,眼尾竟也泛起红来,他俯低头颅,将额头与她的相贴。
幽深的目光暗潮涌动,心底是翻滚的苦涩。
他轻声道:“我从未有过婚配,也没同旁人议亲,心里没有别人,只你一人。”
“可是你骗我呜呜。”
“都是我的错,真的很抱歉。”
沈昭予不屑为自己找借口开脱,瞒就是瞒了,骗就是骗了。
谁叫他爱上了她,这些指责都是应受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笨,所以才骗我?”宋星糖顿了顿,又道,“我以为你和旁人不一样,以为你不嫌我。”
在他心里,究竟是怎样想她的呢?
哪怕心里委屈,她也没有对他发脾气,只是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控诉心里的不平。
沈昭予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确是事实。
他起初的确认为,宋氏大小姐懵懂愚笨好糊弄,在她身边,最能遮掩身份。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眼里就只剩下一份懵懂可爱,再看不见其他。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沈昭予终于尝到了自作孽的滋味。
“这话没有骗你,在我心里,糖儿很聪明。”
若在往常,宋星糖听到这句话,不说一蹦三尺高,也要乐上半晌。
可今日,她却不见喜色,染了水意的瞳直勾勾将他望着。
许久,她缓缓摇头。
“我很笨,不知哪句话为真。”
沈昭予倏地失声,表情颓丧。
他到底还是失去了她的信任。
“你……是宋妤娇口中的那位小侯爷吗?”
沈昭予沉默不语,眼底闪过挣扎。
依理智而言,他该应下。毕竟越州的事虽暂告一段落,可真正的战场是在杭州。他人还未到杭州,未免徒生变故,继续用谢徽的名号是最稳妥的。
杀人案小,贪腐案大,为了能将这一条线上的蝗虫都一网打尽,他务必慎之又慎。
可……
直觉告诉他,不能再骗她了。
就在沈昭予天人交战,左右为难时,忽又听宋星糖说道:
“为难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答案。”
他不叫赵鱼,应该也不是那个什么小侯爷。
他既更名易姓,一定代表着他的真实身份不可轻易暴露。
他是京城来的大官,所查的必定不是小案子。
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如今波折未平,他的假身份恐怕还要维持一段时日,在这个节骨眼上,宋星糖不想给他平添麻烦。
而且,他究竟叫什么,真的还重要吗?毕竟……
宋星糖背过身,垂着脑袋,轻声道:
“与我成亲的人叫赵鱼,你已经不是了。”
“你去办事吧,别耽误了。”
被她预料到一般,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敲响。
“主子。”
是江行的声音。
沈昭予只得去开门。
宋星糖耳朵一动,听到江行压低声道:“杭州有变,李林书跑了。”
李林书乃杭州刺史幼子,是大理寺调查杀人案的首要嫌犯。
沈昭予在心里怒骂谢徽不靠谱,人犯都能跑!
李林书一跑,大理寺势必会追。此时绝不可能还有“谢小侯爷”入杭州。
要借谢徽的名头入杭的计划,行不通了。
“咱们得加快动作。”江行道,“何时动身?”
沈昭予没有犹豫,“现在。”
他说完便把门关上,也不等江行话说完没有。
快步折返,走到宋星糖跟前,弯腰。
果然看到她在默默流泪。
沈昭予心疼坏了,半跪在她身前,俯身去抱她,又双手捧着她的脸,为她擦泪。
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别哭,别哭。”
宋星糖茫然抬眸:“我没想哭,眼睛有它自己的想法。”
说着,眼泪扑簌簌的,止不住地往下滚。
沈昭予再难忍耐,低头吻上去。
很轻的吻,用尽了他的温柔。
宋星糖瞪大眼睛,一颗心跳得厉害。
心脏一会酸涩,一会又甜蜜,各种情绪纷繁复杂,变幻莫测,她根本分辨不出都是什么。
只能任由他亲吻,任由他牢牢抱着自己。
他在她耳边恳求:“我走了以后,不要自己偷偷哭,若难过,就给我写信骂我,好不好?”
“写信,你能收到吗?”
“能,你把信交给青鸾。”
“……好哦。”
他没有说他何时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她也忘了问。
如每个清晨外出办公一样,只是普通地离开。
什么都没带走。
出门时,听到他对青鸾说——
“照顾好夫人。”
是夫人,不是大小姐。
原来青鸾也是他的人。
人走了,宋星糖果然没有再哭。
她推开窗子,跪在榻上,望了外头许久。
直到再看不见人影,她才缩回去,抱住膝盖,喃喃自语: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第59章 第59章【二更】“她竟敢休了本……
【59】
江行骑在马上,紧随主后,“陛下拨给您的人手早到了杭州,只是人并不够用,可要调些咱们自己的人过来?”
沈昭予冷声道:“杀鸡焉用牛刀?先将贼首擒住,剩下的再慢慢清算。”
“李和衷让他儿子逃跑,是想把大理寺的目光引走,继而专心寻找您的下落,咱们得防着暗处的冷箭。”
“本王不会再一个坑里栽两次跟头。”
“越州的事很快就传到其余几州耳朵里,虽然别人以为是谢小侯爷多管闲事,仗势行权,可……应该瞒不过朝廷派来的新钦差,他知道您在,肯定要找您。”
沈昭予眸光微冷,道出一个人名:“沈云琅。”
“殿下,属下怀疑,把您的行踪暴露给江南诸州的,正是三皇子。”
只可惜沈昭予吃过一次亏以后,就潜伏下来,叫沈云琅再寻不到踪迹了。
“沈云琅还是没放弃要杀了本
王的念头。”沈昭予可惜道,“他这点野心太明显,被人当了枪使都没察觉,实在是太笨。这个世上的蠢人怎么这般多。”
江行嘴欠道:“别人是蠢人,大小姐是笨蛋,前者听着就更笨一些。”
沈昭予目光幽幽,“莫要开她的玩笑。”
沉默了会,又道:“她不笨,再叫我听到,便下去领罚。”
说罢一夹马肚,加快速度走了。
江行:“……哦。”
还护上短了。
沈昭予专心去处理公事,霜星院气氛诡异非常。
宋星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叫进。
妙荷守在门口,青鸾则站在书房的窗户外头,预备着一旦听到动静,就冲进去。
院子里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说闲话。
有人暗里对青鸾指指点点,“她竟然也是那位的人……难怪会武呢。”
“她不是说从王府出来的?因为发不起月钱。还有那位江护卫,不是浪迹天涯的侠客吗?”
“都是假的你还真信啦?”有小丫鬟嘀咕道,“人家主仆都是为了公务,才屈居在咱们府上,勉为其难地同咱们共事,你还真拿人家当自己人?”
说了会青鸾,又议论起离开的那位。
沈昭予还在时,将府内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较秦知期而言铁血手腕、治家严厉,但好在奖惩有度,是个讲理的人,所以底下人就算忌惮害怕他,也对他没什么怨言。
小丫鬟们都是最爱玩爱说的年纪,在沈昭予的“压迫”下憋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人不在,再难抑制爱聊天的本性。
“姑爷竟是个大人物,怪道一举一动皆与咱们平日接触的人不同呢。”
“听说是位小侯爷,身份尊贵,哪是咱们这小地方的人能高攀得起的?”
“高攀……那,那咱们姑娘怎么办啊?”
巧杏叹了声,“他一个皇亲国戚,婚事能自己做主吗?就算和咱们姑娘成了婚,皇帝一个不高兴,还不是说拆散就拆散了?”
众人皆不言语,心里替宋星糖难过。
李嬷嬷拎着扫帚把聚众聊天的小丫鬟都扫走,骂了声:“姑爷不在家,一个个皮都松了!”
她走到廊下,看了青鸾一眼。
从前未发觉,青鸾的站姿如此板正挺拔,跟一根寒冬里傲立的松柏似得。
李嬷嬷摇摇头,进了堂屋。
午膳时,秦知期抽空来看望宋星糖。
如今越州的父母官被秘密押送进京,对外宣称是重病谢客,来访者皆被挡在府外,只一日功夫,越州上下嗅觉敏锐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
群龙无首,底下皆乱了套,有趁乱跑的,被留守在越州善后的魏吉抓了正着。有四处探听消息,局势未明不敢擅动的。
整个越州城鹤唳风声,连周氏等一众与刺史府有过往来的富商乡绅都安分下来,唯恐暗中的火烧到自己身上。
秦知期也接待了其中的好几家,甚至监当官齐大人也找上了门。
不知那些人是从哪听到的“赵鱼”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来查案的。
外头的热闹都被秦知期好好地挡在府门外,没有让风言风语传到宋星糖的耳朵里。
秦知期见到了她,她看上去状态尚可,只是眼尾微微泛红,想来是分别之时哭过的缘故。
秦知期安慰了两句,宋星糖却提出一个请求:
“秦大哥,若你不忙,能否带我去看看凌风?”
沈昭予走时,什么都没带走,包括这一匹已经认主的、她送给他的马。
秦知期带她去了,担忧道:“大小姐,马儿性烈,远远看着就好。”
宋星糖摇摇头,将一众人留在原地,自己毅然决然地走了过去。
凌风原本正在吃草,见人来,头都没抬,继续嚼。
宋星糖就站在旁边,看着它吃。
等到马儿吃完,她才靠近一步。
众人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可谁也不敢出声,生怕惊了马,伤着人。
妙荷原本正在和青鸾冷战,见状也再忍不住凑过去问她,“你主子离开时,有没有留人保护她?”
青鸾面无表情,目光紧盯着宋星糖,手指了指自己。
“你行吗?”
妙荷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
青鸾转过头,对她自信地一挑眉,似乎在说,我强着呢。
妙荷:“……若叫姑娘受伤,绝饶不了你!”
“你放心,她掉一根头发,我家主子都得把我皮剥了。”
妙荷:“……”
确实是她家姑爷能干出的事来。
这一来一回,关系稍有和缓。
那边宋星糖已经冲马儿伸手,学着沈昭予的样子,将掌心贴到马脖子上。
凌风只原地跺了跺蹄,没有反抗。
她又大着胆子,学着沈昭予的样子,将额头也贴了过去。
凌风往后躲了一下,被宋星糖一把抓住缰绳。
它躲,她追。
它闪,她贴。
可不知是马儿性灵,知道她是谁,还是她身上沾有“主人”的味道,凌风始终没有伤害她。
终于在宋星糖坚持不懈的追击下,凌风认了命,将头伸出去,给她贴。
她背对着众人,将脸藏在阴影里。
只让凌风能感受到,她脸上的那抹潮湿。
**
日子照常过,一晃又过去半个月,每一日都很平静。
宋星糖每日照常读书,看马,发呆。
这些天里,只有“赵鱼”离开的第二天,问过青鸾一句:
“能否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青鸾没得到主子的令,不敢说,只能摇头。
那之后宋星糖就再也没提过赵鱼这个人。
她没有表现出很难过,只是较之从前,稍微没有那么开朗活泼。
状态仿佛回到遇到赵鱼之前,被二房欺压得喘不过气的那段日子。
明明才过去没多久,可霜星院的众人皆不适应她的改变。
每个白天,宋星糖都捧着九章算术,艰难地学。
不会的地方,也不好意思去烦扰秦知期,便在一张纸上誊写自己遇到的困难。
写出来,也不知能给谁看,向谁请教,每逢此时,她就合上书,趴在桌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桌上摆着的夜明珠,不知在想谁。
到了夜间该睡觉时,她抱着夜明珠钻进被窝。
青鸾守在外间的暖阁里,宋星糖就把夜明珠放在沈昭予原来躺的位置上,再给夜明珠盖上被子。
烛火熄灭,她伸出小手,蹭到另一个被窝里,一下一下地摸夜明珠。
夜明珠是冷的,光滑的,不会说话的。
不像他,浑身似火炉一般暖,手上带着茧子,她一摸,他的呼吸声就会加重,还会笑着反握住她。
不能再想了。
宋星糖缩回手,翻身向里,蜷成一团,沉沉睡去。
**
转日清晨,杭州刺史府。
李家查抄了一夜,沈昭予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他站在阖府的最高点,眉眼冷淡地注视着底下如蝼蚁般来来往往的人。
江行感受到男人周身的冷意,战战兢兢道:“殿下,三皇子带着陛下的旨意,抢了您的功……”
“无妨,本王本来也没打算亲自善后。”
得罪人的烂摊子谁愿意收?也就沈云琅那个笨蛋当个宝。
江行道:“三皇子以为您早来了杭州,路上紧赶慢赶,就想赶在您前头立功,现在肯定得意坏了。”
谁能想到,受伤的怀王非但没有带伤前行,反而留在越州美滋滋地过上了小日子。
“可惜还是蠢,本王就站在他头上,他都看不到。”
沈昭予抬脚,随意踢起一块瓦片。
那瓦片倏地朝人群中飞去,噼啪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沈云琅警惕地抬头望来,没看到任何人的踪影。
沈昭予带着江行早已离开,远远的,江
行听到三皇子问:“还没有怀王的下落吗?”
“……”
“殿下,您早知贪腐案与朝中脱不开干系?二皇子他……”
江行话未说完,沈昭予冷声道:“老二的把柄不好抓,好在这次江南一行有所收获。把消息透一点给老三。”
狗咬狗,才有意思呢。
庆仁帝温和软弱,几个儿子倒各有野心,和沈昭予暗中斗得你死我活。
来的这位三皇子是唯一的嫡出,性子与沈昭予最像,张扬高傲,目空一切。
江行远远地望了三皇子一眼,观其一举一动,都能看到沈昭予曾经的影子,感慨道:“他像是比照着您的样子长大的。”
“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个拙劣的模仿品罢了。”
回到落脚处,有暗卫来禀报说,杭州之事皆由三皇子接手,下一步便是婺州,听说三皇子以杭州刺史的名义请婺州官员赴宴,人已经在路上,那些人注定要有来无回。
沈昭予不甚关怀。
这些事在沈云琅踏进杭州时起,便不再归他管了。
江行不甘心道:“陛下真是好盘算,让您为三皇子铺路。”
沈昭予却不以为意,“本王还需这点功劳傍身?”
“您自然不用……”
“大家最近辛苦,该发放的奖赏本王不会忘。”
江行急了,“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沈昭予摇摇头,叹道:“本王若现身,麻烦太大。”
江南诸州盯着要他命的人太多,现在又来了个难缠的小鬼沈云琅。
沈昭予道:“本王这些年得罪了太多的人。”
江行:“……您知道就好。”
“所以才要更加小心,不能让人伤了她。”
江行反应半晌,才明白这个“她”是谁,不可置信道:“您决定把宋家大小姐带回京城吗?”
否则以沈昭予狂妄自负的性子,就算暗中有再多的眼睛盯着,他也不屑一顾,更别说忌惮了。
因为有了软肋,所以才要慎之又慎,连行事都收敛许多,全然不似从前一般随心所欲,喜欢迎难而上。
提到心上人,沈昭予面容柔和下来,轻声道:“本王也想带她走,只怕她不愿。”
十五个日日夜夜,无一刻不再想她。
沈昭予从不知道,自己竟也有这么一日,会对一个女子魂牵梦萦,寝食难安。
他实在难以忍受和她分开的日子。
她若实在不愿,那他只能强行将她带走。为了她的安危,他也不放心将她留在这。
江行在一旁看着,眼睁睁看着男人周身的冷意渐褪,取而代之是无尽的柔情,再后来不知他想到什么,眼底漫出强势来,瞧着就十分危险。
江行不禁打了个哆嗦,默默远离两步。
院中无声落下一人,主仆二人皆蓦地看去。
只见青鸾行色匆匆,走到近前,抱拳跪地:“殿下。”
沈昭予眼底瞬间迸发出光来,急忙道:“她写信给我了吗?”
等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再不来,他都要回去了。
青鸾不语,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奉上去。
沈昭予接过信,迫不及待地拆开看。
倒是江行奇怪地看了一眼青鸾。
信交上,一眨眼,就见青鸾忙不迭地后退,仿佛有野兽追着她的脚尖咬似得。
一会儿的功夫,青鸾已经退至墙角。
江行不解,跑那么远作甚?
沈昭予面带微笑展信,目光落在开头,视线一凝。
他缓缓敛笑,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表情彻底僵住。
沉默片刻,将信按照原来的折痕叠好,又塞回信封里。
闭上眼睛,足足半晌,才再睁开。
重复启信的动作,再次展信阅读。
江行:?
只见男人目光死死地钉在信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荒谬、有恼怒、有痛心。
江行:??
旺盛的好奇心驱使着他凑上去,试探道:“殿下,信里写了什么?”
沈昭予眼里冒火,头顶喷气,像是手上沾了脏东西一般,一下将信甩开。
薄薄的纸飘飘忽忽,在空中飞舞,江行伸手抓住。
喃喃念出顶头的两个大字——
“休书。”
江行顿了顿,音调瞬间拔高,“休书?!!”
沈昭予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竟敢!”
他手扶着门框,气得直哆嗦,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她竟敢休了本王!!”
第60章 第60章“不可以亲亲哦。”……
【60】
“我读故事书,里头讲书生进京赶考,高中状元飞黄腾达以后抛妻弃子,后来女子郁郁而终,化作厉鬼上京寻仇。可见当有一方注定要远行,并且身份地位不再匹配之时,终究不能落得善果。我不想化作厉鬼,我还要守着阿娘的基业。”
“所以?”
“所以我要将他休了。”
平地一声雷,在霜星院中炸响。
“休了?!!”
一大早,还不到辰时,宋星糖就醒了。
她连衣裳都没换,披着一件宽大的男子外袍到书房,一边抹眼泪,一边磕磕绊绊地写下一封休书。
写得太难过,就捞起沈昭予的一条袖子擦眼睛。嗅到残留的熟悉味道,心里生出贪恋,没忍住在上头蹭了蹭。
拢共没有几个字,她写了好半天。
写完把亲近的人都叫到近前,向她们宣告自己这一决定。
宋星糖偷偷哭完,到人前就不会再表现出难过。
她平静道:“曾经他是无家可归的赵鱼,而我是一无是处的笨蛋,我们正好相配。如今不同,他身上有沉重的担子,我遇到的困难与他的事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他不属于这里,我也不能自私地将他留下。况且……他应该也不会为我驻足。”
就比如这次,他有必须要离开的理由,她连那句“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吗”的质问都说不出口。
这些天她听了一些话,也明白,“赵鱼”是去抓贪官,他做的是造福百姓的事。
她就更没有脸去要求他留下了。
旁人一听还没反应,倒是青鸾险些给她跪下,苦苦哀求:“大小姐!您再考虑一下啊!主子他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有何不满都对他发泄就是了!”
宋星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他不该被我这样的人拖累,我也不想去到一个人人都很厉害的地方,再被人说笨了,所以,我一定要休了他。”
她自小未离开过越州,对外面的世界虽期待向往,却也畏惧胆怯。
她脑子笨,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尚且活得艰难,更何况是京城呢?
在宋星糖的印象里,京城满地都是权贵,都是厉害的人,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待的。
京城,很适合他,却不是她的安身之所。
“再说,我不只为了自己。为了爹娘,也不能离开。”
她要守着阿娘的基业,守着阿娘的坟冢,等着爹爹回来。
宋星糖把自己缩成一团,眼中无神,喃喃道:“离开他,或许很不适应,但于他还是于我,应当都是利大于弊吧?”
青鸾说不出话来反驳,她觉得宋星糖的话有些道理,她也不知道在自家主子心里,大业与女人哪个占比更多。
若要她私心猜测,那必然是事业更重要。在越州行之前,沈昭予心里全都是事业,一点“情”的部分都没有,总不至于在此待了一个多月,就脱胎换骨,成了个情圣吧?
妙荷
在一边干着急,反复重复着“怎么能休了姑爷呢”。
所有人都既惊讶又好奇,素来嘴笨心钝的宋家大小姐,为何忽然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看似有理有据的话来。
他们不知道,在沈昭予耐心十足又有条理的引导下,宋星糖已经可以很准确地表达自己心中所想,她心里明白了许多道理,再不似从前那样不开窍。
在众人未曾关注她的时光里,宋星糖飞速地成长着。
李嬷嬷沉默良久,问道:“可是姑娘,‘喜欢’二字是不讲道理的。你想得再清楚,真的忍心就这么分开吗?”
宋星糖被问住,不知如何作答,茫然摇头。
她若忍心,就不会一边哭一边写了吧?
如此看来,她应当心里是很不想同他分开的。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必须要走,她又不想离开。
宋星糖一旦认定了某事,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劝说无果,青鸾只得揣上休书匆匆上路。
她知道自己带了个什么东西过来,所以在将烫手山芋送出去时,便忙不迭退至角落里,生怕主子一怒,自己被烧成一具焦尸。
沈昭予果然如同被点燃的炮仗,怒气冲冲就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又生生停下。
“她竟敢休了本王,她竟敢!”
沈昭予在院里来回走。
“素来只有本王厌弃旁人的份,不曾想天道好轮回,竟也让本王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她可真是个好样的,用完本王就一扔了事,”沈昭予气得两眼一黑,胡言乱语,“越州的官被本王绑了,她是看没人敢欺负她宋家,就觉得本王可有可无了?!!”
“忘恩负义!没良心的!吃了豹子胆!!”
青鸾掏了掏险些被震聋的耳朵,看着自家主子,只觉得他特别像一条围着自己尾巴转圈的狗。
正在沈昭予狂怒之时,“咻”地一声,一封密信被钉到院里的树干上。
主子忙着转圈,江行默默去把信取了。
还未打开看,又听一声怒喝:
“好啊,真的好的很,既然休了本王,那干脆一别两宽、再不相见吧!”
“本王也不是死皮赖脸死缠烂打之人,她既不要本王,那本王正潇洒自由了!哈!她以为本王很爱做赘婿吗?!本王是什么很贱的人吗?啊?!!”
“给她当夫君,一天天累得要死,当本王真的愿意吗?!”
“想我堂堂——”
什么糖糖。
沈昭予脸色更黑,“罢了!”
江行青鸾:“……”
俩人躲到角落,嘀嘀咕咕:
“还从未见殿下这么暴躁。”
“就连从前在先帝跟前屡屡遭遇冷眼和不公,殿下也只是一笑了之,从未有过如此盛怒。”
俩人对视一眼,达成默契——
宋家大小姐,不得了。
“说本王什么呢!”
一抬头,只见男人瞪着双牛眼,将“怒发冲冠”展现得活灵活现。
江行眼珠一转,同仇敌忾道:“这宋氏女太不知好歹,真是枉费主子日夜操劳,待她的真心。”
“本王没有真心!本王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哈哈!”
江行点头,“那不是正好,咱们无牵无挂,正好回去。”
沈昭予:?
“依属下看,这封休书来得正是时候,还省了咱们回去告别的时间,等咱们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还能打三皇子一个措手不及。”江行嘿嘿笑道,“三皇子肯定想不到您打道回府,他还等着在越州与您打擂台呢,您不是最喜欢把几位皇子当狗耍着玩吗?这次时机正好!”
沈昭予:“……”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青鸾赞扬地看了江行一眼。
江行脸蛋酡红,顿时如刚喝二斤假酒一般。
他再接再厉,又道:“至于越州那边,您直接忘了就好,咱们帮他们扫除障碍,宋家以后想必会顺风顺水,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您也不必担心宋家大小姐,有您这个珠玉在前,后面挑的人铁定要更好。”
沈昭予:??
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后面挑的?!”
江行无辜眨眼,“对呀!宋氏的赘婿,应当许多人争着抢着要做吧?您将位置腾出来,过不太久定有新人进门。”
沈昭予脸色大变,表情扭曲,如吞了苍蝇般难看。
他冷笑一声,“怎会有人比本王还好。”
江行思忖道:“也对,毕竟秦管家的眼光实不怎么样。他若有眼光,也不会将您当做好拿捏的人。只怕秦管家再挑一个不靠谱的,对大小姐不好,毕竟她笨笨的。”
沈昭予拧起眉,听不得这话,“她并不笨。”
虽然不笨,可单纯好骗。莫说是他,随便来一个人都是一骗就走。
没了他在身边,她真的能行吗?
可是她才把自己休了!
江行见主子才有松动,就又露怒容,赶忙又道:“她就算不笨,也逃不脱上当受骗的命。”
“不过她被您骗得已经够惨了,再来几次,肯定就习惯了,没事的。”
男人眼底的怒意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自责与心疼。
终于把喷火的主子安抚好,江行冒一身汗,抬手抹了把额头。
一抬头,看到青鸾冲他微笑,还竖起大拇指。
江行红着脸垂下头,羞赧地扭了扭身子。
休书带来的风波渐平,眼下只差一个台阶。
让他们主子放下骄矜与自尊,主动回去求和的台阶。
江行没想到对策,知道急不得,将难事暂且放到一边,抽空打开了方才送来的密信。
展信阅读,脸色微变,逐渐凝重起来。
青鸾凑过去看,读后看了一眼江行。
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台阶,这不就来了吗。
**
霜星院里到处都是赵鱼的影子。
宋星糖叹了口气,合上九章算术,出了书房的门。
她走进卧房,想换件衣裳,不设防地看到挂在那的,金色的披帛。
这条披帛赵鱼很喜欢,总缠在腕间。早上出门的时候被他摘下,就这么留了下来。
宋星糖唤来妙荷,更衣梳发,又去马厩走了一圈。出来时,鬼使神差地,往二房拐去。才靠近院子,就被门口的守卫拦下。
护卫是沈昭予留下,用来看守“犯人”的,里头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休想进去。护卫不认得宋星糖,冷着脸将她拒之门外。
宋星糖只得又走。
走到湖心亭,竟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她靠近,试探道:“阿许?”
数日未见,秦知许清瘦不少。她自病好,就被沈昭予挪出霜星院,搬到一处空的院落静养。
秦知许面带淡笑,福了福身,“大小姐。”
宋星糖心里一空,鼻子顿时酸酸的。
她察觉到了,她们之间,生疏太多。
两人相对,默默无言。
还是秦知许先开口道:“一起走走吧。”
**
听到出事的消息,秦知期急忙赶回府上。
到时,宋星糖好端端的坐在院里,正在作沙画。
而厢房里进进出出,听说是李嬷嬷昏倒了。
妙荷与巧杏一左一右,架着秦知许的胳膊不让她走。
秦知期先去看了一眼宋星糖,见她沉浸在自己的画作里,没多打扰。
忍着怒意,走到众人跟前,问道:“怎么回事。”
巧杏嘴快,一句话说清楚来龙去脉:
“她借口叙旧,领着姑娘走到东边那个废弃的柴房里,叫姑娘撞见了里头的小环。我看她分明就是见姑爷走了,特意过来恶心人的!”
小环是从前给沈昭予下迷药、二房派到霜星院里的叛徒。
当初沈昭予带秦知许来过一次,以示警告,那之后秦知许便重病不起,直到最近才能下床。
“姑娘这不是好好的。”秦知许垂眸瞥了一眼胳膊上的两只手,冷笑道,“李嬷嬷也是奴婢,难道她被吓昏,也要算到我头上?大家都是下人,凭什么。”
妙荷一听就知她仍在不平,也冷冷道:“秦大小姐这般不满,
怎么还赖在宋府不走?走了,不就不和咱们一样都是下人了?”
秦知许寸步不让,讥讽道:“这里也是我的家,我为何要走?”
“你故意让姑娘看到小环的惨状,就是吓唬人,你居心叵测!”巧杏也道,“姑娘没被你吓着,是她胆子大,不是你能作恶的理由!”
秦知许还要开口,却见秦知期疲惫地摆了摆手。
“阿许。”
秦知许抬眸看去。
“先前我在外头买下了一个宅子,等会你收拾东西,搬出去吧,”秦知期苦笑道,“我未尽到为兄的本分,如今只能帮你这最后一次。”
若叫沈昭予知道此事,秦知许哪还有活路?
早早离开,对谁都好。
任由秦知许如何哭闹不肯,秦知期都摇头不语。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秦知许的行囊就被收拾好,送了过来。
她不愿走,秦知期就让人把她架走。
当初最为体面的婢女,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
秦知许被人拉到院门口,她到底咽不下这口气,扭回头冲宋星糖大喊:“多年的交情,没想到你这样凉薄冷漠!就这么看着他们赶我离开!”
妙荷骂道:“多嘴多舌,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说着撸胳膊就要冲上去赶人。
宋星糖忽然抬头,她手里还握着一把彩砂,一双乌黑的瞳里一点光亮都没有。
秦知许被她看得后背一冷,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赵鱼”的影子。
她是何时变了模样,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宋星糖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随便糊弄一下就能过去,每一次都特别好哄?”
众人皆哑口无言,秦知许更是面色微变。
这是大家未宣之于口的公认的事实——宋星糖脾气软,没威严,就算得罪了也不要紧,反正她过一会自己就忘了。
沈昭予曾一阵见血地提过她的毛病,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缺点。
他曾经说的,她都还记着。
真奇怪,竟然都记得。
现如今他走了,她也该有所成长。
宋星糖缓缓摇头,低声道:“我这次,就哄不好了。”
“……”
秦知许被赶出宋家,宋星糖枯坐良久,喃喃自语:
“没有鱼鱼,我也一样可以。”
可以处理各种麻烦,也可以做好一个有威严的主子。
晚上,宋星糖照常抱着夜明珠入睡。
快天亮时,她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中。
一具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躯体倒在昏暗的柴房之中。
腥臭味扑面而来,刺激着眼球不住分泌泪水。
“鱼鱼,鱼鱼……”
残尸在她身后,忽然跳了起来,张牙舞爪地追赶她。
她哽咽着,拼命往前跑。
赵鱼呢?
他在哪里?
哦……险些忘了。
她的赵鱼,没了。
沈昭予一路疾行,翻墙而入。
身上裹着浓重的露气推开房门时,一下就听到了如小猫般又细又轻,又可怜的呼唤声。
他积攒了一天一夜的旺盛怒火,顿时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般熄灭殆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立刻原谅了她。
她只是被他骗了,一时气极,才写下休书。
都是他的错。
男人步子轻盈迅敏,如一阵风,掠到榻前。
坐在她身边,望见她满脸的泪。
心脏顿时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伸手拨开黏在她脸上的长发,五指拢入她潮湿的鬓发中,指腹轻轻按揉,听到她陷于梦中,惊慌失措,口中还在不断地呢喃他的名字。
沈昭予再难克制翻涌的情愫,情不自禁地,伏低身子。
带着满腔的柔情与爱怜,正欲轻吻。
忽然对上一双满含水意,楚楚可怜的乌瞳。
而唇,也被她伸手挡住。
吻落在她的掌心。
宋星糖手指微蜷,眨了下眼,小声道:“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不可以亲亲哦。”
沈昭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