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一眨不眨盯着我瞧,是……
【51】
江行垂下头,对这样的回答毫不意外。
从前只想着和离以后,亲自为她铺好后半生的路。如今看来,这个打算实在不够稳妥。
把她交给谁,都不会比他亲自来管更妥善。
江行叹道:“殿下,您真的把自己给骗进去了。”
这话沈昭予不爱听,“本王岂会那般愚蠢?”
他多么英明睿智,岂能分辨不出何为假意,何为真情?
“您一直以来目标明确,意志坚定,可如今却犹豫不决,想要留下,任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沈昭予抬手制止,“本王没说会留下,也一定不会放弃。本王知道分寸,未来之路,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
江行跪在地上,冒死进谏:“您此时知道分寸,那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后呢?您能做自己那颗心的主吗?”
“江行。”男人眸光锐利,冷声道,“你话多了。”
江行额头抵在地上,长跪不起,久不言语。
院中忽然一阵欢快的笑声。
沈昭予怔忡片刻,不由得抬手,将窗子推开半寸。
“姑娘的嘴怎么这么馋啊!”厨娘嗔道,“现在吃了二小姐送来的糕点,晚饭还吃不吃了?怎么,是嫌我做饭不好吃,所以净拿这些零嘴填肚子?”
“云儿你别恼嘛,实在是太香啦,前儿她来送,你们疑心她下药,拦着不让我吃,最后经郎中检验里头什么都没有,被你们偷偷分了,这回也该轮到我尝尝了吧!”
宋星糖一边说,一边悄悄用帕子擦去手里的彩砂,眼睛溜溜乱转,偷偷摸摸,要伸手去拿。
“冤枉啊,上回姑娘吃过饭,自己吃不下才塞给我们,可别赖我们偷嘴吃,被姑爷听到要挨骂的。”
“姑娘自己胃口小,吃了这个就吃不下那个,怨不得旁人呀。”
见妙荷要把盘子端走,眼不见为净,宋星糖顿时急了,“那我要吃,不吃饭不就成了?”
她把盘子圈在怀里,护食的模样让妙荷哭笑不得。
“那可不成,姑爷有交代让您好好吃饭,我们不听话也是要挨骂的。”
“呜呜,鱼鱼怎么这么坏呀!我只是想吃个零嘴,我有什么错。”
她委屈巴巴地抱怨,娇态十足,倒把一众丫鬟婆子全逗笑了。
沈昭予也不自觉弯了唇角。
埋头叩首的江行听到这一声轻笑,认命地闭上眼睛,长长叹息。
“二夫人一入狱,老夫人就醒了,竟做主休了二夫人,何其凉薄狠心啊。你说这个节骨眼,二小姐怎么反而和咱们这边亲近起来呢?”
“她没了依靠,看清局势,想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吧。”
“姑娘,您可别心软就和她搅在一处,知人知面不知心!”
宋星糖原本趁着众人聊天,偷偷把糖糕往嘴里塞。
结果此时忽然提她,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这一口糖糕上不去下不来的,她用力捶一下胸口,咕咚一声,生吞了下去。
嘴边还沾着米渣,她却不住摇头,“我可没偷吃,没有!”
众人:“……”
沈昭予无奈扶额,喃喃自语:“本王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小笨蛋……”
江行点头,“可说是呢,您怎么喜欢上这么个笨蛋。”
沈昭予脸一拉,回身骂道:“她不是笨蛋,她只是脑袋受过伤,没有旁人聪明而已。”
江行:?
怎么,顺着说也不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属下失言。”
能屈能伸,他忍了。
沈昭予转回身,继续看向院中。
只见宋星糖嘿嘿笑一声,赧然道:“对了,你们方才说什么来着?”
妙荷拿帕子给她擦嘴,“我们在说,让您小心二小姐。她虽不与大少爷一样欺负您,但她到底是二房的,平日沉默寡言,关键时候能给大少爷出主意,又在生母被休时毫无异色,反而来拉拢姑娘您,这样的人,叫奴婢想到一句话。”
“什么话?”
“会咬人的狗,不叫。”
宋星糖蹙眉思忖,一时间没言语。
等院里众人话题又换了两轮,她才重重叹一声,说道:“我当然知道宋妤娇不可深交,你们几时见我向着她说话了?”
妙荷以前没发现,此刻回想,倒确实如此。
“这倒也奇了,二小姐从来没做过伤害姑娘的事,见面三分笑,为人很是亲善和顺,姑娘怎么一直与她不亲近呢?”
倘若宋妤娇不是生在二房,只看她平日言行,实在叫人生不出警惕之心来。尤其是见着她被宋洛繁欺负,霜星院这些奴婢们甚至想为她出头、打抱不平。
宋星糖歪着脑袋,“来和我说别人坏话的人,她本身就是个搬弄是非的人,没准背着我还和别人说我的坏话呢,我才不要理她。”
这番知事明理的话一出,沈昭予的目光顿时柔软。
众人皆是一惊。
“二小姐说过谁的坏话?”
宋星糖道:“宋洛繁呀。”
李嬷嬷思忖片刻,说道:“大少爷平日没少欺压他这个妹妹,二爷与老夫人纵容偏心,就连二夫人都不护着自己的女儿,她心里有怨言,发两句牢骚,倒情有可原。”
宋星糖摇头,“她埋怨没错,可她不该同我埋怨。她的兄长嚣张跋扈不待见我,她有委屈,也同我说不着。”
宋星糖说不出听到那些话时心里的感觉。
她被宋洛繁指着鼻子骂的时候,被宋洛繁抢走爱物时,她都没觉得委屈。
反而是宋妤娇来诉苦,说她也遭受了怎样的虐待时,她才后知后觉,品出心里的苦涩来。
因为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所以这些话十年间从未对人提过。
宋妤娇口中的那些“偏见”,与她自己遭受的比起来,其实九牛一毛。
但好在,宋星糖会忘记,所以起初也不觉得有什么。
等长大一些,情况变得不同。
宋洛繁每每对她的言语欺凌过后,就在她快要忘记的时候,宋妤娇都会跑过来,以一副同病相怜的姿态,同她诉说委屈。
她的确很喜欢听人说宋洛繁的坏话,可不知为何,宋妤娇每每说起,她只觉得心
里别扭。
一次两次,听完宋妤娇的倾诉,她很快忘了。
可次数多起来,她想忘记便没那么容易。
像是一根刺,一直横在那。
宋妤娇的遭遇,她无法感同身受。而她曾经经历的,也总在不经意间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久而久之,对二房的怨越积越深。
有好几次,宋星糖都后知后觉冒出个诡异的念头——宋妤娇是不是希望自己给她出头啊?
这些话,宋星糖不知从何说起,她嘴笨,心里的感觉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无影无踪。
她不知和谁说,也不确定倾听者能否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干脆就不说。
反正她也习惯面对痛苦时保持沉默了。
果然,她的一句“同我说不着”,院里众人虽不解她为何有此念头,仔细一想,觉得她说的也在理。
妙荷感叹:“是该独善其身。”
自身都难保,哪还管得了别人是喜是忧呢?
唯有沈昭予,只听她的前半句,便对她的所有心路历程皆了然于胸。
“她哪是冷漠自私,她是在趋利避害。”
那位宋二小姐,总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对她反复、持续地进行二次伤害。她虽懵懂,却能察觉到异样,及时远离。
“若你来想,你只会觉得,这人与我是一样的可怜人,都不容易,甚至还会因为怜惜她,就此亲近起来,变得无话不谈。”
“人会因为相同的利益而合作,更会因为经受过同样的痛苦,选择绑在一起。”
“她并不笨,”沈昭予久久望着那个令他挪不开眼的女子,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她有着旁人都没有的敏锐直觉。”
宋妤娇,绝不是什么善茬。别人看不出,她却能感觉到。
为这份敏锐,沈昭予与有荣焉。
“她过得虽苦,却仍能笑着说出来。”
永远乐观,通透豁达,绝不消磨自己的情绪。
这一点,是她众多的优秀品质中,最最吸引他的那个。
江行:“……”
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怀王殿下嘴里听到这么多好听的词。
被迫听完主子的一通内心告白,江行算彻底认清,这个男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断情绝爱,只会在雄图大业上拼命的人了。
如今他有了软肋。
而这根软肋,现在连他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还得披着一层伪装,才能将爱意宣之于口,江行想想就觉得主子可怜,没忍住噗嗤一笑。
惹来冷眼一瞥,他揉了揉脑门,从地上爬起身,幸灾乐祸道:“您还是先想想,如何能将此间之事完美善后,再说其他那些有的没的吧。”
沈昭予:“……”
宋星糖呼唤着“鱼鱼”飞奔来时,江行已经悄悄从后窗翻出离开了。
而沈昭予坐在书案后,听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感觉到自己胸腔的跳动也因她而欢快热烈。
他面带浅笑抬头,冲她伸手,“糖儿,来我身边。”
心境不同,再面对她时,又有不同的体验。
宋星糖坐在一旁,捧着书认真看。
半个时辰后,宋星糖第四次抬头,对上男人深情款款的目光。
宋星糖:“……”
“鱼鱼。”
“嗯?”
“你眼睛不舒服吗?”
沈昭予愣了下,笑着问:“为何这样说?”
宋星糖纳闷道:“我看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是眼睛闭不上了吗?”
沈昭予:“……”
他无奈道:“怎么就不能是你的脸上长了花。”
好看到他连账册都不想看,只想看着她,舍不得挪开眼。
宋星糖被他的目光烫到,只觉得自己也变得奇怪起来。
心里一慌,手不小心碰到笔尖,沾了墨渍。她躲闪目光,无措地搓起小手,摇摇头,“人脸上哪能开花呀,我再笨,也不会信这样的话呀。”
她似乎在害羞,越是往后躲,沈昭予便越觉得她好看。
用带着笑意的目光,逗弄她一阵,见她渐有恼怒之意,方才意犹未尽地作罢。
“鱼鱼,我有悄悄观察,发现了个了不得的事!”
沈昭予撑着腮,含笑看着鬼鬼祟祟趴到他跟前的一张脸,“嗯?”
“近来院子里的风气大变!大家不像以前爱偷懒,也不似从前那般对我爱答不理的。”
自从赵鱼接管家务以后,霜星院的变化如下——
每日清晨,她不再在叽喳吵闹的笑声伴随下睁眼。
早膳过后,再见不到蹲在墙根打牌赌钱的身影。
午膳尽是她爱吃的,不会再有人强迫她吃不爱的东西。
午睡过后口渴,喊一声就有好几个小丫鬟争着抢着给她倒茶,不会喊半天没人理,要等到妙荷做完事她才有水喝。
最关键的,是下午她作画读书时,身旁围着的小丫鬟总见缝插针夸她聪明夸她厉害!!
天呐!这是神仙才能过上的好日子吧!
宋星糖越是细数近来变化,心里对他的好感越是蹭蹭上涨。
心里的依赖实质化为动作,她黏黏糊糊地蹭到男人身边,扭动身子,往他怀里钻。
像只柔软无骨的小猫,用脑袋亲昵地贴他脖子。
蹭进去以后,额头抵着他的锁骨,两眼发亮,仰头瞅他,“鱼鱼,是你教她们的吧?”
沈昭予心弦微颤,喉结轻轻滚动,从善如流地将她拥紧。
“并未费心调教,只是稍稍以利相驱。”
宋星糖听不懂,只觉得他手段高超,“简直太厉害啦!连嬷嬷都说,你比秦大哥强上百倍,比娘亲管得都好!”
李夫人在世时,将大把的时间都放在生意场上,后宅之事难免顾虑不全。好在宋氏人口简单,李夫人无需多费心。
可宋氏的当家人故去后,所有弊端都慢慢显露出来。
宋星糖原先不觉得有什么,在母亲离开两个月后,开始察觉到影响,可她没有能力整改,只能听之任之,得过且过。
赵鱼一入府,便给宋氏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宋星糖两眼写满仰慕二字,“你教教我嘛,我也想学。”
沈昭予笑着道:“糖儿学这些作甚?左右有——”
他想说一直有他,可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笑意竟慢慢淡了。
宋星糖无知无觉,奇怪道:“有什么?”
“没什么。”沈昭予回神,再次笑起来,“糖儿想治家,我高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沈昭予算盘打得好,想着近来事忙,尤其是他自己的事多了起来,教她做些简单的,也好减轻一下肩上的担子。
结果他还是想简单了。
三日过去,沈昭予看着账册中骤然多出来的亏空,大怒:
“是叫你把赏钱奖励给表现出众的人,不是每个人都要发!若人人都有,那还有何稀奇的?人人有肉吃,怎么竞争?”
“而且奖赏是要每月一结,你三天发出去十五笔,再大的家都经不起你这样挥霍!”
他只是三天没管家,她就能捅娄子。
宋星糖被他训得一缩脖子,手指心虚地抠着裙边绣花,“那,那我是看大家都表现得很好嘛。”
沈昭予:?
“我要是天天都奖励你糖糕,不让你背书,这日子
还有盼头吗?”
有期待才有动力,当延迟的满足不再存在,当所有的甜头都能立刻尝到,谁还会珍惜?
一点挑战性都没有,不如死了干脆!
怎料宋星糖喜出望外,眼睛都瞪圆了,惊喜道:“还有这种好事?!我能吗?”
沈昭予:“……”
他面无表情道:“你不能。”
宋星糖脸色的兴奋肉眼可见消散。
沈昭予一顿,“……闯了祸,还想要赏?”
“呜,”小姑娘软绵绵地趴下,双臂摊开,脑袋贴在桌上,“我知错了。”
沈昭予抿着唇,沉默半晌,转身离开。
没一会,端着个盘子回来,见她仍然一动不动“死”在那,他叹了口气。
把盘子放下,抬手揉揉她脑袋,语气和缓:“早上命人做的,做都做了,别浪费。”
宋星糖噌地抬头,鼻子轻嗅,口水差点流出来。
“好香好香。”
沈昭予无奈道:“吃吧,吃饱了,我再教你。”
他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第52章 第52章凑合过吧,还能离啊。……
【52】
等沈昭予事无巨细、掰开揉碎地跟宋星糖讲完管家思路,半天时间过去了。
沈昭予拖着疲惫的身躯出门时,满脑子都是后悔的念头。
若让他亲自来管,每日不过半柱香时间。
交给她来,半日功夫都搭进去了。
减负减负,怎么越减越负呢?
好生奇怪。
有这半天时间,他干点什么不好?
他能见一个合作商,再去商铺和码头转一圈。能将底下送上来的账目核算完毕,再将江行送来的密报批复,并下达新一步的指令。
半日时间,能干好几件事。
结果现在全都耗在宋星糖身上了!
从前一份时间恨不得分成两份来用,现在两份时间都伺候不好一个宋星糖!
蹉跎岁月,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沈昭予手搭在门上,目光坚定。
等会非得好好说说她不可。
“鱼鱼,你看我这样做对不对?”
身后传来女子心虚无力的呼唤。
沈昭予带着满腔决心回头,对上女子胆怯试探的目光。
见他看过来,她赧然地搓了下手指,局促地将一张写满字的纸双手奉上。
“我、我尽力将你说的关键都记下来了,不知是否有遗漏,也不确定是否全然领悟你的意思,请你过目,帮我看看可有错误之处?”
沈昭予接过纸,上头墨迹未干,沉默片刻,才道:“不必这般用功,这只是小事,不会也没关系。”
宋星糖摇摇头,“阿娘在我这个年岁时,已经创办了宋氏的第一间成衣铺,我虽没有阿娘的经商头脑,但也不想连家都管不好。你说得对,我不该总是心软。”
她掰着手指头,细数:“给我茶里加了玫瑰花,帮我抓住被风吹走的画纸,陪我背书并在一旁夸我,都是她们分内之事,不该因此而赏。”
她思忖片刻,又想起来几桩,继续反思:“我不该用银子来诱惑云儿,让她把正餐全都换成糖糕。更不该给在场的人都发钱,让她们看在钱的份上,都瞒着你。”
“……”
再一次听她说发赏钱的理由,沈昭予还是气得想笑。
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赏就赏了,顶多算铺张浪费大手大脚。
可这贿赂封口,性质大不相同。
短短时日,她好的没学会,竟学会靠花钱来满足自己非正当的欲望。
长此以往,还了得吗?
这要是个官,早晚得往他的刑部走一趟。
怪道当初能把一屋子财宝随意扔在安济寺中。
他看人真准,她果真是散财仙女转世,钱拿在手里烫手,非得扔出去才顺心。
沈昭予觉得自己这个赘婿做得,比做一军统帅时还操心劳神。
这个困难的症结在于,手下人不听话,可以军法处置,高压严苛的规矩下,没有约束不好的兵。
可对于宋星糖,他实在左右为难。说重了他舍不得,说轻了又担心无用。
若她的脑袋依旧锈得转不动,这些活儿还是自己来担吧。
她每日专注吃喝玩乐,就是对他最大的关爱了。
疲于应付,沈昭予果断选择将事情全都包揽。
到手的家务又被收回,宋星糖终于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来。
“我虽然也很想努力,可真的力不从心哇,我还是先把书背会叭。”
唯唯诺诺的嘴脸消失,她哼着歌,脚步欢快地越过他跑了。
沈昭予手里还捧着她的“呕心沥血”之作,后知后觉——
“本王是被骗了吧?”
“是被骗了,嗯,本王就是被骗了。”
江行捂着耳朵,不知第多少次在心中腹诽:“是啊是啊是被骗啦,人家姑娘勾勾手,就上当啦。”
“她竟敢跟本王装可怜!”
沈昭予熬到后半夜,熬得两眼发红,怒而拍桌。
“日日都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怎么突然就学坏了!”
江行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嘘嘘嘘!您小点声,回头把人吵醒了!再给人发现属下在。”
沈昭予的怒火顿时转移,“被人发现?你是吃干饭的?没本事当什么暗卫。”
江行:?
不是。
怎么还有他的事?
为了这事能尽快翻过去,江行好汉不吃眼前亏,选择默默闭嘴挨骂。
好在沈昭予急着去睡觉,没把多余的精力浪费在发火上。
“对了殿下,白天宋遥一醒,就有一封密信送了出去。”
沈昭予头都没抬,一目十行,飞速在心中核算织造局的账册——这是傍晚秦知期派人送来的,什么都没说,只交了一本账册给他。
宋氏的丝织生意不归秦知期管,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渠道获得的账册。
江行盘腿坐在梁上,头靠着柱子,若有所思。
“虽醒了,但人中风,握笔都发抖,信……谁写的?”
一张薄薄的信纸夹在指尖,江行举高手,抖了抖,喃喃念道:“春迟来,冰难破,等来月。”
就九个字。
看不太懂,但肯定不是替白氏求情的信。
想想也是,白氏人都被休了,二房这一招断尾求生,干脆利落,显然不似表面上那般懦弱无能。
这个宋二爷,怕是和那位宋二小姐一样,都是个深藏不露的主。
“宋遥的中风多半是在掩人耳目。”
“信很显然是写给故旧看的,内容是机密,不可轻易被外人窥视。宋洛繁实在不像是会说谜语的人,至于那位二小姐,就算如今能说得上话,以前也不能,这封信也不会出自她手。那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宋遥,钱氏。
纵观二房上下,也就只有这两位,有理由与外头“里应外合”。
“最终还是落到这对母子身上。”江行摇头叹道,“殿下真乃先知卓见,早在入府时便察觉出那二人心里有鬼。”
幸好沈昭予的多疑作祟,早早想好各种应对之策,一直派人暗中盯着。若非如此,他们想挖出二房的底,怕还得多花几日功夫。
主仆俩一个埋头狂算,一个自问自答,互不干涉,十分和睦。
直到四更天,沈昭予才将厚厚的一沓账册合上,放到一边。
细微的声响令江行陡然清醒。
睁眼那一刻,眼底的困倦便消散了,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清澈的瞳中映出与他纯良的外表迥然不同的锐利。
他翻身下梁,站姿挺拔,垂着头,将密信恭敬奉上。
男人接过信,只扫上一眼,便看透其意。
他言简意赅道:“信是送给刘荣元的。”
江行一愣,“送到刺史府?”
刘荣元,越州刺史。
春迟来,冰难破,是在说“赵鱼”。
冰水难化,鱼难入网。冰层太厚,除不掉,他拿“鱼”无可奈何。
因为有赵鱼的妨碍,导致他的原定计划一推再推。
推到何时才能有转机呢?
——等到来月。
“这是宋遥的搪塞与告罪。”
宋遥靠不住,被耽误了事的大官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谁都知道,怀王殿下与大理寺的人都来了江南一带。
此时最忌徒生变数,赵鱼显然就是整个越州城中最大的变数。
甚至等不到来月,只等这信送到时,那些人便会有所动作,计划着除掉他这条捣乱的鱼。
沈昭予笑了笑,将信扔回去,“照常送去,莫让人起疑,本王等着他们出招。”
江行心道,这回可得警惕些,
不能又被人背后捅刀子。
“您既已有安排,龙三的命可还要留着?”
信是江行从一个叫龙三的山匪手里截获的,龙三骨头硬,什么都没说,江行等人不擅刑讯,空有一膀子力气。
可审讯一事,光有力气可不行,什么都没问出来,倒把人打死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龙三。”
沈昭予冷笑一声。
江行摸不准这一声笑,试探道:“这个龙三就是当初在安济寺山下拦截大小姐的山匪头领,他被您射瞎了一只右眼,还敢跟着宋遥做事,可见他们关系密切,连送信这种要紧事都让他做,要么是宋遥手里没有别人可用,要么就是这个龙三是心腹,至关重要。”
江行犹豫片刻,说道:“您当初放虎归山,不追查其下落,除却为了麻痹二房,令其松懈,二则也是为了今日好一网打尽吧?”
这是他们殿下一贯的风格,喜欢谋定后动,一网打尽,省时省力,干脆利落。
沈昭予一挑眉梢,“不错,猜得很对。”
江行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心道成婚也有好处,总觉得近来主子的脾气被磨得,变得不可思议的好。
对于每颗棋子如何摆放,沈昭予心中都有数。他简短交代几句,便摆摆手,命江行退下。
将书案清理干净,各归各位,摆放整齐,沈昭予才回房睡下。
第二日清晨,宋星糖醒时,枕边已不见人。
沈昭予早出晚归,忙一整天,回来还要指导宋星糖的功课,等顾完这头,哄着人睡下,他回到书房时,已经过了亥时。
先处理秦知期送来的账本,再批复自己这边的公务。
天又亮了。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铁打的人都受不了。
他不能骂宋星糖,还不能骂秦知期吗?
沈昭予顶着一双青黑的眼睛,将秦知期堵在门里。
他一拳捶在门板上,冷冷道:“秦大管家,你每日送一本织造局的账册,是何用意?你把自己该管的事都扔给我,现在又从别人那抢活来压榨我,我看你不是怕我跑了,你是嫌我还没累死!你们家那个叫耿建的掌柜呢?他难道不是真正管着织造局的人?他是傻了还是死了,需要你帮他干活?就算你想夺耿掌柜的权,你自己上就是了,非扯上我?你不认字还是不识数,账本不会自己看?真拿我当驴使?”
秦知期:“……”
好气口,都不喘,这就是习武之人的底气吗?
秦知期偏头看了一眼沙包大的拳头,后撤一步,退回屋里,朝对方伸手让坐,“姑爷,息怒,有话好说。”
沈昭予没法好话好说。
他早知道秦知期用心险恶,却没法不往圈套里钻。
早上的时候,江行看他走路发飘,没忍住问他:“那账本您不看不就行了?反正知道肯定有问题。”
沈昭予答曰:“活儿就在眼前,岂有不干之理,看着碍眼,不处理干净太难受。”
秦知期看透了他的性子,将他狠狠拿捏。
沈昭予想想就来气。
房门关闭,两人“唇枪舌剑”地进行了一场会谈。
沈昭予再从门里出来时,面上仍带着怒气。
秦知期久久坐在椅子里,捏着茶盅的手不住发抖。
管事担心出事,到近前上下打量,忧心忡忡,“您还好吗?姑爷……打您了?”
秦知期摇摇头。
叹道:“他竟都知道。”
管事大惊,忙去将门关死,“您说什么?!姑爷知道?!”
秦知期想起男人临走时,不耐烦地撂下的话——
“我知你早想把宋府的蛀虫都清掉,你见我不怕得罪人,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慌不择路。这般不稳重,不冷静,但凡出一点纰漏,就是将把柄往人手里送。”
“你当我不清楚账本里有猫腻?不知道宋府有人与朝廷勾结?耿建有问题,我一眼就看了出来,不用你这般拐弯抹角,每日送一本来提醒暗示我。”
“你既然投鼠忌器,想要顾全大局,那这个缩头乌龟你就给我当到底,继续不看、不听、不说,还当不知道。”
“就像李夫人临终前叮嘱你的那样——别查。”
秦知期瞳孔骤缩,蓦地站起身,险些将茶壶掀翻。
他声音颤抖:“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朝廷的人!”
“我是你爹,还不跪下喊人。”
秦知期:“……”
沈昭予凤眼微挑,嗤笑道:“你家夫人刚过世时,你不是装得好好的?一副糊涂虫、想要攀附二房的样子,让人看了都来气,却比你现在顺眼的多。”
“心思藏不好,就别往人前凑。”他警告道,“若叫刘荣元察觉不妥,我可要问你的罪。”
“……”
秦知期一把将茶盅攥紧掌心,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转头望向房间的角落,精心供奉的灵牌上。
“夫人,您一直盼着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
沈昭予骂完人,通体舒畅,心甘情愿地继续为宋氏当牛做马。
披星戴月回到霜星院时,宋星糖搬了个马扎,正坐在院子正中间。
从前还需要调整情绪,伪装出笑脸来,如今却不用,看到她心情自然变好,唇角上扬,愉悦的感觉顿时掩盖掉一身疲惫。
他加快脚步,朝她走去。
她也从小板凳上起身,冲着他奔来。
娇小欢快的身影映在黑瞳之中,她的笑容足以抚慰一切,令心变得安宁。
沈昭予停在原地,张开双手,稳稳接住了飞来的小炮弹。
“鱼鱼!你回来啦!”
女子轻盈的裙摆被风吹起,与他的袍子贴在一处。
怀中充盈那瞬,心底情思缠绵交织,一股冲动袭上心头,再难克制。
他低头望进那双晶莹透亮的杏眸,轻轻笑了一声。
抱着她的腰,将人举到与自己平视,轻抬下巴,吻了下去。
宋星糖的睫毛颤了颤,眼睛顿时更亮。并不羞赧躲闪,反而在他退开、把她放下的时候,踮起脚,勾住他的脖颈,又亲了回去。
沈昭予的心上似被猫爪挠了一样痒。
旁人无人地亲热,令暗中偷看的小丫鬟们纷纷脸热,四散开来。
没了看热闹的,沈昭予愈发肆无忌惮,扣着她的头,于黑夜中放纵满腔的相思。
半晌,嘴巴亲肿。
宋星糖回过神来时,人坐在书房中,面前摆着一本《九章算术》。
宋星糖:“……”
这不对吧。
大晚上的,要学算术?她抿着红肿的唇,满脸苦色。
她委屈巴巴,拉着男人的袖子,仰头求道:“我们学点别的行吗?对了,你的伤,都好了吧?”
沈昭予:?
他只当看不到她幽怨的眼神,听不懂她的暗示,轻咳一声,自顾自地念起经来。
九章算术,和经书差不多。
等终于把缠人的小姑娘念睡着,沈昭予才长长松一口气。
好险,差点让她把秘戏图掏出来。
他将人打横抱起,送回卧房,又回到书房,继续今日的工作。
二更才过,房门敲响,是秦知期身边的管事。
管事战战兢兢,腿直打哆嗦,顶着压力,讪笑道:“大管家说,这是最后一本,能者多劳,您既然看,就干脆都看完吧……”
沈昭予:“……”
沈昭予一把抽走账册,将门板狠狠拍在管事的脸上。
转身时,卧房里忽然发出一声嘤咛。
只听宋星糖哼唧着:“鱼鱼,我不学……”
沈昭予:“……”
他轻手轻脚,探出一个头,侧耳倾听。
应该是关门声太大,吵着她了。
沈昭予不敢再弄出大动静,命很苦地回去看账册,一看就到了寅时。
看得他一肚子火气,站在窗边,吹了小半个时辰的晨风,才勉强恢复平静。
将账本随手放在一旁,翻出下属刚递来的密信。
才看了两行,心里陡然又生出一阵无名火。
要不是为了宋星糖,他何至于在这里受苦!
等终于处理完全部工作,险些猝死在人夫岗位上的沈昭予一身疲惫回到房中,爬
到榻上,安详闭眼。
就在即将入睡之时,身侧女子忽然靠了过来。
她先是将手脚都缠到他身上,像一根藤,将他紧紧束缚。
而后鼻子发出轻嗅的声音,扭动着身子,往他怀里拱。
沈昭予额角突突地跳,下头也突突地跳。
蹭什么蹭,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天拢共也睡不了两个时辰!
他抬手就要将她掀翻。
睡梦中女子忽然对着他的脖颈“啵啵”两声,低声叫他的名字:
“鱼鱼好辛苦……”
“最喜欢,喜欢你……”她似乎梦到什么美事,嘿嘿笑了一声,吸了下口水,不甚愿意地客套,“奖励你吃糖……不吃?那我不客气啦。”
边嘟囔边砸巴嘴,说着不给他吃糖,却把自己往他嘴边送。
沈昭予:“……”
他并不重口腹之欲,不喜味浓之物,更不爱食甜。
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拒绝这颗甜化人心的糖。
他叹了声,抬手将人搂紧。
也不跟她客气,一张嘴,就将她不住嘟囔的嘴咬住。
罢了,不就是累点。凑合过吧,还能离啊。
第53章 第53章“乖。”
【53】
看完全部的账册,沈昭予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这一日,他决定奖励自己半日休息,在家陪宋星糖学算术。
江行:“……您确定是奖励吗?”
江行带着任务离开前,由衷发出一声疑问。
答案自然为,不是。
连第一页都没看完,沈昭予就宣告放弃,小课堂才开始就下课,连带着一起结束的,还有沈昭予难得的休假。
一直到从织造局离开,秦知期脸上的笑都没散。
他心里想什么,沈昭予一眼就能看穿。
沈昭予才不和他同病相怜。
宋星糖虽说学东西慢些,脑袋迟钝一些,但那并不代表,她学不会。
沈昭予心想,今日他跑,不是因为怕了她,更不是知难而退。
笑话,他堂堂怀王,怎么可能因为一点点小阻碍就退缩??
他纯粹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解决,刻不容缓。
所以只能叫宋星糖再等一等了。
秦知期淡笑不语,时不时拿眼睛瞟沈昭予。
沈昭予暗中回瞪好几眼,等二人走出织造局,沈昭予才压低声道:“怎么,耿掌柜吃回扣给你吃酣畅淋漓了是吧?”
秦知期:“……”
笑容顿时没了。
笑容转移到沈昭予的脸上。
“莫急。”沈昭予回头望了一眼织造局的金字招牌,“好戏才刚刚开场。”
“你,您要做什么?可否透露一二?”见男人看过来,秦知期忙解释,“一无所知的话,我只怕添乱。”
“原来大管家有自知之明,那本……”沈昭予笑了声,“那我就放心了。”
“赵公子,你究竟是谁?”秦知期犹豫道,“案子查清,你会离开吧?”
秦知期只隐约猜测出,沈昭予应当是从西北军营离开以后,升到京城去做京官。或许对方此行越州,本就别有目的。
以赵鱼展现出来的能力与手腕,若是赋闲回家,那才异乎寻常。若他是微服私访的京官,倒还说得过去。
只是……若他当真有其他身份,那他来宋氏做赘婿,更匪夷所思。
观其姿容,并不像是贪图美色、处处留情之人。
难不成真对大小姐一见钟情?
秦知期默默摇头,心里觉得不像。
他一边庆幸自己在茫茫人海中挑中了最强的助力。
一边又自责后悔,将一个注定会离开的人引到宋星糖的身边。
以前觉得这是天注定的姻缘,现在只觉得,或许会酿成有始无终的遗憾。
赵鱼若身份不俗,大小姐又该如何自处?
秦知期唉声叹气,魂不守舍。
沈昭予瞥他一眼,疑惑道:“大管家说话我怎么听不懂?什么离开,什么查案,我不明白。”
秦知期何尝看不出对方在装糊涂,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沉默摇头,不再问了。
他不再吭声,问题却一直留在沈昭予的心里。
沈昭予整个下午都心烦意乱,办起事来更加雷厉风行。
他身边跟着的几个人,诸如秦知期、江行等人,要么察言观色的本领强,要么是深知其脾性,皆能少言便少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生怕触霉头。
唯有一个小伙计,是临时从织造局调拨来的,耿掌柜派来与新姑爷介绍情况,大约是年纪轻,压根不懂得看人脸色,直往枪口上撞。
沈昭予逮着人就是一通骂,骂完还不算,哪怕这事过去,他也会在不经意间,见缝插针地阴阳怪气。
把小伙计训得头昏脑涨,面如土色,如丧考妣。
等到事毕,沈昭予放人回去时,小伙计如蒙大赦,逃似得回去找耿掌柜诉苦。
人才走,沈昭予立刻变了脸。喜怒不形于色,瞧着就让人心生畏惧。
秦知期看得稀奇,“您不会故意做给他瞧的吧?”
沈昭予嫌弃地睨他,“不然?我在你们心里这么暴躁不讲理?”
江行、秦知期:“……”
能说什么?
只能纷纷摇头。
沈昭予上了马车,慢条斯理地掸去衣袍上沾染的灰尘,靠着车厢,阖眼补眠。
江行与秦知期随车骑马往回走,到半路,织造局的眼线就来回禀说,小伙计添油加醋倒了好一番苦水,说赵鱼此人空有皮囊,人看着精明,却是个一点就炸,徒有其表的。
说他一整个下午,因一时疏忽,算错三笔账,显然不是个细心的人。
还说他此番查账,阵仗虽大,但只是表面功夫,似乎只做给大管家看,明明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要故意显摆,闹了笑话后,还恼羞成怒,发了好大的脾气。
说他夜郎自大,好大喜功,专横跋扈,盛气凌人。仗着自己是主子,骂得人毫无回嘴之力,之后还因无人敢违逆他而沾沾自喜。
总之,不足为惧。
秦知期叹息着挥退仆从,驱马凑近马车,隔着车窗,佩服道:“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秦某当真越发糊涂了。”
赵鱼似乎将“演”字完美地融入到生活中,无论何时何地,都让人看不出破绽,让人深切地觉得,他就是你看到的这种人。
要不是秦知期见识过他素日的精明敏锐,险些就要被他骗过去,也以为他是个无能之辈。
这人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沈昭予仍闭着眼,哼笑一声,“若大管家见多了愚蠢的人,藏起拙来,也会得心应手。”
秦知期沉默片刻,直起身。
若追问去哪认识愚蠢的人,想来他定会回答——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在一起待时间久了,他都能预测到赵鱼会说出什么恶毒的话。
秦知期垂眸苦笑,长叹一声。
一行人往城里走,路过城外马庄时,秦知期忽然见到一架熟悉的马车停在庄外。
他一勒缰绳,眯起眼睛,遥遥望去——
那不是宋星糖吗。
**
“星糖妹妹,小心。”
周庭柏立在马车侧面,笑意盈盈,朝才钻出马车的人伸手。
只是话音落,他便被人一个大力拱到一边,险些摔一跟头。
周庭柏恼怒回头,却见一个面生的婢女淡淡睨他一眼,收回视线,将人搀扶下来。
宋星糖抬起头来,冲着青鸾灿烂一笑,道了声谢,才转过头对周庭柏道:“周二哥,你说的就是这儿吗?”
“正是,此处马庄是我好友所开,全越州城最好的宝马良驹皆在此处。城里虽也有马市,但那些皆是卖给商户走卒拉货用的,血统低贱,毛色不纯,远不如这里的马漂亮、耐力好。”
周庭柏心里不甘,脸色有些苍白,“星糖妹妹若要买马,再没有比此处更合适的去处。”
宋星糖点头,豪气十足,“给鱼鱼买的,自然是要最好的,银钱不在话下!”
周庭柏一阵牙酸,勉强挤出个笑来。
听说宋二爷醒了,早上周庭柏跟着父母上门拜访。临离开时,周父忽然让他去探望宋星糖。
周庭柏以为他的事有转机,便兴致勃勃地去请人出来。
万没想到,正遇上打算出门的宋星糖。
更没想到,宋星糖会问他,哪里能
买到好马。
他正愁没有借口与人单独相处,他知道赵鱼和秦知期今日都不在家,不想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没问明缘由,急匆匆就和人出来。
路上一问才知,宋星糖要给赵鱼买马。
她说,赵鱼入赘之前,卖过一匹西域的好马,那是军中长官所赐,他为了葬父,竟是忍痛卖了。
她早上算不明白题,于是又去看话本,在一篇鬼故事中,少半边头的鬼骑了一匹汗血宝马,千里迢迢赴京喊冤,这叫宋星糖立刻回忆起与赵鱼初见的那个清晨。
她至今难忘男人骑在马上的身影。
未免再次忘事,她说干就干,立马让妙荷从小金库中数出来一百两零用钱,带上出门。
她也不知一百两银子够不够,若不够,还得将首饰抵押,再让人回来取钱。
好在遇上周二哥,他说一百两银子绰绰有余,还说赵鱼不能骑最好的,若是太好,越过了州府家的公子去,难免惹人生厌。
宋星糖觉得他言之有理,便不再执着买最好的马。
虽不能买最好的,也要买第二等好的。
她的鱼鱼,就要好马来配!
两人带着一众随从,入庄选马。
那边沈昭予从马车里钻出来,把车夫赶到一边,夺过缰绳,亲自驾车往庄子上赶。
看着男人阴沉的脸,压抑的怒火,以及用力咬合而鼓起的腮。
秦知期与江行对视一眼,纷纷抿紧嘴巴,沉默地跟了上去。
“这匹好看!这个好高!黑色的好,鱼鱼骑上肯定好看!”
宋星糖打马圈前走过,一一点评,每一个都极喜欢。
但听周庭柏说,这里一匹最便宜也要五十多两银子,她方才看的那几匹更是高达八十两。
她只带了一百两,只够买一匹。
宋星糖挑花了眼,踌躇不决。
周庭柏忽然笑道:“马是用来骑的,光看能看出什么来?不如我上马试一试,你看着若好,再定下。”
青鸾闻言眼皮一跳,警惕地看过去。
宋星糖没有多想,只觉得对方提了个绝好的主意,她忙不迭应声,不住夸赞:“还是二哥聪慧,我怎么就没想到呀!”
周庭柏勾唇一笑,从宋星糖最看好的那些中,挑了一匹通体赤红、毛色最纯正光亮、最为高大健的马,冲管事一抬下巴,语气傲慢:“就它吧。”
管事略有迟疑,劝道:“这匹叫凌风,听说是当年咱们和西素人打仗,大胜以后,西北那边送回来的俘虏战马,我家公子好不容易弄到手,养在这有大半年了,还没人能将它驯服。”
“上个月王员外家的公子看中了,非要它,结果才上马就被甩了下来,王公子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床,我家公子还特意去赔罪。”
周庭柏诧异挑眉,“性子这么烈?”
管事叹道:“所以您还是换一批吧。”
周庭柏一句“那换一个吧”卡在嘴边。
宋星糖眨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叫他怎能轻易言退?
周庭柏硬着头皮,手指点了点凌风,“就它。”
他虽不擅骑术,但家里也养了好几匹烈马,他不信这匹马有管家说得那么难驯。
宋星糖就在旁边看着,若他能将管事口中这匹桀骜不驯的烈马降服,她定会对他刮目相看,心生崇拜。
男人的虚荣心与好胜心在这一刻战胜理智,周庭柏拉过缰绳,翻身而上。
“……”
沈昭予毫无意外被拦在庄外,他气得就要冲上去踹门,还是秦知期上前,靠一张熟脸成功被人放行。
秦知期紧跟在怒气冲冲的男人身旁,好笑道:“这些人都是势利眼,姑爷‘久居深闺’,他们没眼色,看不出您的尊贵,言语间多有冒犯,还请您息怒,别气坏了自个儿。”
沈昭予暗骂一声,“这儿是谁开的?”
秦知期沉默片刻,意味深长道:“刘松。”
姓刘。
沈昭予顿住脚步,“和刘荣元什么关系?”
“刘大人的长子。”
沈昭予冷笑一声,这才抬头打量起四周来。
这个马庄占地少说有百亩,光是买地,就要花上不少钱。
“刘荣元真是好胃口。”沈昭予道,“只不过拓展人脉的法子略显老套。”
秦知期笑道:“姑爷英明,刘大人正是借长子开马庄为名,暗里行一些不宜摆在明面上的勾当。只是……刘大人是一方父母官,法子老套、被人看出来又如何?”
他不在意。
“难怪方才我会被拒之门外。”沈昭予斜着眼扫向秦知期,似笑非笑,“大管家能在此畅通无阻,想来这些年宋氏给刘荣元喂了不少粮。”
“要生存,都是没法子的事,请您见谅。”
沈昭予两袖清风,自己的钱都拿来补贴将士,他没钱,就更看不惯这些尸位素餐、招权纳贿的贪官。
皇帝派他来彻查杭州贪腐一案,也正是利用他小心眼这一点,皇帝既想惩治贪官,充实自己的口袋,又怕得罪人,于是就让他来查,知道他无所忌惮,定能办好。
沈昭予正要出言嘲讽,忽听不远处一声尖叫。
沈昭予顿时变了脸色,夺过江行腰间佩剑,便腾空而起,直直朝西南方飞去。
众人只觉得眼一花,男人的身影倏然消失。
他轻松翻过一道道院墙,远远瞧见场上那匹发了狂的马。
马背上无人,周庭柏被甩了下去,背擦着地,被马拖行出去好远。
沈昭予微微眯眸,看清缰绳套在周庭柏的腕间,在剧烈的挣扎中反而扎成死结。
他如一阵风般穿过马场众人,随手一挥,用剑割断缰绳。转瞬间收剑入鞘,人落到马背上。
周庭柏最后在地上滚了一圈,停下时,已经昏了。
沈昭予双腿加紧马肚,一手拿剑,另一手拽着已被斩断大段、只剩一小截的缰绳,迅速转动手腕,缰绳缠绕几圈,用力一拉,手背青筋暴起。
赤色烈马长嘶一声,扬起的马蹄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阵沙尘。
烈马横冲直撞,直奔人群中去。
众人惊慌四逃,青鸾揽住宋星糖的腰,足尖轻点,抱着人飞到了数丈以外,将人护在身后。
没了顾忌,沈昭予眸光微凛。
他伏低身子,贴在马背上,驾马疾驰。
风灌入袖中,猎猎作响,袍子打在马身上,那马更像疯了一样,拼命要将背上人甩下。
明明以往都能如愿,可此人却像和它长在一处似得,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
沈昭予唇角勾起一抹笑,猛地勒紧缰绳往一旁拽,硬生生将马头调转方向,双腿用力一夹,剑鞘拍了下马臀,烈马载着他朝着远方而去。
黄土漫天,马蹄高扬,男人身姿修长笔直,如一柄泛着冷光的利刃,凌厉锋利,带着种难以言喻的肃杀。
在马场兜了数圈,焦躁的烈马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烈马载着人,缓步回到众人之间。
宋星糖扒着青鸾的胳膊看了全程,见他归来,没忍住“哇”了声,从青鸾胳膊下头钻出,就往外冲。
离得近了,只见男人抬手,五指轻抚马颈,感受到掌心下蓬勃有力的跳动,垂眸笑了一声。
“乖。”
他说。
宋星糖蓦地驻足,看呆了。
已近日落,霞光洒在他背后,将他的面容融在一片阴影里,可宋星糖却觉得——
他好像在发光。
第54章 第54章急不可耐地,深深吻了下……
【54】
沈昭予翻身下马,径直朝宋星糖走去。
他拉着人,上下打量,见她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
瞥了眼一旁低眉顺眼的青鸾,道了声:“不错。”
青鸾头压得更低,早已吓得丢魂的妙荷与李嬷嬷面面相觑,也纷纷低头,掩去眼底的震惊——
青鸾,竟也是个会武的。
沈昭予随手将宋星糖衣裙上的土掸掉,温声问道:“可吓着了?”
宋星糖的眼睛却没在他身
上。
她抻着脖子往后看,只见马场的小厮拉着缰绳,用力往回拉凌风,却拉不动。
凌风不安地跺动马蹄,喷吐鼻息,想要追着沈昭予走。
宋星糖歪了下头,忽然指着凌风道:“我要它!”
众人皆是一愣,小厮手一松,跌坐在地上,凌风迈着优雅的步子,片刻间走到近前。
这烈马方才桀骜难驯的模样吓坏了众人,见它靠近,纷纷都往后躲。
唯有沈昭予、宋星糖和青鸾三人还站在原地。
别人都怕,宋星糖却好奇张望,甚至想从男人的庇护圈中脱离,她感慨道:“它真漂亮,方才我就喜欢它,周二哥却说一匹马而已,能有多烈。哎,对了,周二哥呢?”
众人:“……”
沈昭予心里才起的酸劲儿就这么散了,手摸着她的脑袋,无奈地望着她。
宋星糖纳闷:“嗯?怎么啦?”
“没什么,只觉得自己幸运。”
何德何能,能被她放在心上。不像周庭柏,喜欢上一个把他放在脚后跟上的小笨蛋。
宋星糖听不懂他在打什么谜语,不过应该是夸她吧?
她将目光从马上挪开,又落回在闪闪发亮的男人身上,两眼亮晶晶,咧嘴一笑,“鱼鱼,我们买下它,好不好?”
沈昭予心生一念,不确定道:“买它……给谁骑?我吗?”
若非给他,她应当不会问他。
宋星糖点头,“当然是送你的呀!漂亮的马送给漂亮的你!”
众人:“……”
一个男子,也能用“漂亮”来形容吗?
沈昭予看她半晌,再难克制心底胀胀的甜蜜,弯唇笑起来,“荣幸之至。”
他莞尔一笑,当真将那二字展现到极致。
色令智昏,宋星糖一阵目眩。
“来人呀,结账!”
她大手一挥,豪气万丈。
庄园管事才派人把周家二少抬下去医治,虚惊一场,心底的后怕余韵未消,正擦冷汗,一听这话,一阵喜悦顿上心头。
他堆起笑脸,拿着交易的契约,笑呵呵地:“姑娘可要一次性结清欠款?本庄提供分期结款,每月只须多付总价百分之三的利,有三月、六月结清这两种,您看?”
宋星糖一听数字就两眼转圈,她扶着沈昭予的手臂,晕晕乎乎道:“那都是多少啊?”
管事未语,沈昭予先笑了,“看来九章算术十分有必要再学下去,这么简单的算术糖儿都不会,以后如何来执掌家业?”
宋星糖该清醒的时候绝对不犯迷糊,她理直气壮道:“这不是还有你嘛?我只管吃喝玩乐就是。”
沈昭予笑笑不语。
“算了,我数不明白,直接结吧!”宋星糖拍板道,“多少银钱?”
管事微微一笑,“凌风是我们马庄里头一等的好马,要这个数。”
管事比了个五。
宋星糖惊诧道:“五十两?这么便宜?”
管事道:“五百两。”
宋星糖叫出声:“什么!这么贵!”
“姑娘见谅,这毕竟是西域来的战马,身经百战,性子又烈,无论是哪方面都是别的马比不得的,贵有贵的道理嘛。”
宋星糖苦着脸:“道理我都懂,可是我……”
她就带了一百两呀!
沈昭予把人揽到怀里,将她的身姿掩住不叫人瞧,“终究是有缘无分,强求不得。况且……”
男人锐利的目光盯着管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合算的买卖,宋氏不做。这么个珍贵的宝贝,我们也吃不下,还是留给你主子独享吧。”
管事的冷汗唰得下来了。
高价买卖,可不止是因为一匹马。
通过交易,将暗渠里流出的赃款洗净,才是这个马庄存在的原因。
这个年轻男子话里话外,都在意有所指。
管事后悔不迭,不该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这位宋家大小姐和他们没有利益往来,若要价太过,才会令人疑心。
管事忙躬身赔不是,“贵人言重,宋氏乃是咱们越州数一数二的大商户,是小的不会办事,您看,给您折价,如何?”
咦?竟然还能讲价吗?
宋星糖从男人胳膊里钻出脑袋,期待道:“能折多少?”
沈昭予垂眸,无奈看她。
管事察言观色,拿眼睛瞟了一眼身侧气势凌人的男人,试探道:“对半折价,二百五十两,如何?”
宋星糖眼睛一亮,刚要开口。
沈昭予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把她脑袋按回怀里,勾着唇,似笑非笑:“二百五?”
管事一个激灵,只觉得男人的目光如尖锐的刀刃,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看透了全部的心思。
沈昭予慢条斯理道:“原来每个进庄的冤大头,都要送上七成的孝敬,刘大人好胃口。”
要价五百两,实际有三百五十两全都是“通融费”,正巧是要价的七成。
而通融费恰好又是来自某些高官通过暗渠获得的赃款,在商户手里转一手,最后回到高官手中。
连这么隐秘的事都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管事的心吓得快要不跳了,不敢再试探,“一百五十两,我们主子就是这个价买来的。”
沈昭予轻笑一声,满意道:“这话老实。”
说罢,他抬手拍了下怀里小姑娘的脑袋,一副乐意吃软饭的小人嘴脸。
“大小姐,给钱吧。”
宋星糖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不住念叨着“赚大发啦”,招呼妙荷给银子。
她钱没带够,正要拔掉自己一根发簪做抵押,等回去取了钱再送来。
手才刚摸到头,就被卷进一只温暖干燥、带着薄茧的大掌里。
宋星糖茫然抬头。
沈昭予收拢掌心,弯唇浅笑,“不必,够了。”
“够吗?不够吧。”
沈昭予抬起头,笑意微敛,盯了一眼姗姗来迟的秦管家。
秦知期下意识捂紧腰间荷包。
下一刻,从沈昭予嘴里听到了冰冷的话:“今日出门,不是正巧多带了五十两吗?”
秦知期:“……”
不得了,这张只会骂人的嘴,学会抢钱了。
隔着荷包捏了捏里头的银子,不情不愿道:“是大小姐送你,不是——”
没等到沈昭予一个“求”字,却听到他家大小姐甜甜道:“多谢秦大哥。”
夫唱妇随,两口子一样的强盗。
秦知期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献出荷包。
这条惹人厌烦的鱼若没有大小姐护着,必定是寻着机会,就得让人扔到臭水沟里。
交付了银子,便见沈昭予缓步走向凌风。
他抬手摸向马儿的脑袋,额头轻轻靠上去。薄唇轻启,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话音落,凌风兴奋地落蹄,用脑袋蹭人。
管事离得近,听到男人说的是西素语的口令,顿时了然。怪道这般懂马,原来来自马儿的故土。
可一个西素人,会懂官场的事吗?
管家收了银子,面上不显,揣着警惕的心思退了下去。
宋府一行人往外,马由江行牵着。
大抵是江行身上沾了点主子的味道,凌风还算温顺,没有再发狂。
宋星糖挑到合适的礼物,心里欢喜万分,脚步轻快地在前头走。
秦知期与沈昭予并肩后行。
秦知期道:“姑爷,打草惊蛇了。”
沈昭予懒散一笑,没理。
秦知期一见就知他自有打算,便不再多言。
宋星糖在前头跑,走了一会,突然回过头来,笑眼弯弯,看了沈昭予一眼。
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他,便叫他心里什么谋划全都清空,只剩下她的影子。
每隔一段路,每走出去几步,宋星糖就要回头冲他笑。
秦知期看得直摇头,加快脚步躲走了。
众婢女也极有眼色,纷纷加快步子,抛弃自己的主子,留他二人眉来眼去。
人都散了,沈昭予再难隐忍。
紧走两步,把人拉到怀里。
她的脑袋撞到他胸口,仰起头冲他笑。
沈昭予声音微哑:“总看着我笑作甚?有脏污?”
宋星糖眼底放光,满是仰慕,“会驯马,会杀价,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沈昭予笑道:“自然没有我不会的。”
宋星糖看他的眼神热烈,毫不吝啬夸赞:“我瞧也是,鱼鱼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两人并肩而行,沈昭予目不斜视,宋星糖一双眼睛始终黏在他身上。
黏就罢了。
偏偏那双乌黑透亮的杏眸中,满满爱恋与崇拜。
没有哪个男人,被心上人用这般热烈又专注的目光看着,还能无动于衷。
他艰难稳住心神,低头看她,对上女子亮晶晶的眼睛。
他脚步渐渐乱了,颇有逃跑之嫌。
宋星糖紧跟在他屁股后头,亦步亦趋,“鱼鱼,等等我呀!”
沈昭予蓦地顿住脚步,后背撞上来一具柔软的身体。
“哎呀!”
他反手一捞,牵起她的手,快步往外走。
他腿长,她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没多久就追上前头的队伍,众人眼睁睁见着两个人火急火燎地越过去了。
马庄外停着两辆宋家的马车,沈昭予带着人,头也不回地上了他那辆。
才一坐稳,他便拉着女孩的手腕,将人拖到自己的腿上。
跑得太快,宋星糖微微喘着。
撑着他胸膛,无措抬眸,“鱼鱼?”
男人眸光暗得不见一丝光亮,手托着她的头,急不可耐地,深深吻了下去。
第55章 第55章“都怪你,非要吃嘴,我……
【55】
令人耳热的黏腻声充斥在狭小的空间中。
直叫人心腔涌起澎湃热潮,焦.灼难抑。
宋星糖似乎没料到他会忽然嘴馋,又来吃她的嘴。她没来得及闭眼,懵懂间,撞见男人深邃的眸中。
那里仿佛燃着一簇幽暗的火苗,火不大,却能烧得她浑身不自在,像是发烧一样,一阵一阵的热意往上涌。
每一次吃她的嘴,他都像是饿了几顿的狼,抓着她的唇又吮要咬,活像要把她吃掉一样吓人。
宋星糖呜咽一声往后躲,却激起更加猛烈的疾风骤雨。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在人眼中有多动人。
她双眸中涌动着迷.离,发出一声难耐的鼻音,如同灵巧纤细的手在他心弦上轻轻拨弄了一下,搅得他三魂七魄都乱了位。
二人肆无忌惮地在马车里缠/绵亲吻。
很快,外头传来脚步声。
沈昭予依依不舍,稍抬起头,没舍得离开,仍在她的唇上轻轻磨蹭。
“回府。”
他对着外头的人道。
他说话时,炽热的气息燎在她面上,她也不知为何,心跳竟一下重过一下。
她茫然地抬手按在胸口,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间,出了好一会神。
这期间没有一点动静,也不受任何打扰,等她反应过来,再抬头,猝不及防地,又溺毙在男人那双深邃的眼中。
再木讷,也察觉到了危险。
她本能地往后仰身,想要从他腿上下去,却不料她所有心思都清楚明白地写在清澈的眼睛里。
沈昭予朝她身后伸手,贴在她后腰窝处,轻而易举地将人按了回来。
腰间的双臂越收越紧,宋星糖无措道:“鱼鱼,我的身体变得很奇怪。”
“嗯?”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深深呼吸,嗓音中似含了沙砾一下哑。
“这里,跳得好快呀,奇怪。”
她被人紧紧抱着,手费劲从两具紧贴的身体中间挪动,挤啊挤,好不容易挤到胸口的位置,五指按了按。
掌心下那颗心脏正在向她显现着旺盛的生命力,甚至让她生出一种,再跳下去她就会因为过于激动而死亡的错觉。
宋星糖有些慌,“鱼鱼,怎么回事呀,我不会要死了吧?”
那只比他要小上许多的手在拼命摸索自己的心脏时,也在挑动着沈昭予努力克制的神经。
她的手骨很软,在自己身前钻来钻去,他竟生出想要把她的手探进自己衣襟的冲动。
这样龌龊的念头一闪而过,便被他强行压下。
然而情之所至,岂是那么容易冷静下来?
听声音,马车已经进城,再过不多久就到了。
总不能让人都看到她这副样子。
沈昭予没有立刻回应,兀自调整气息。
“鱼鱼,你怎么不理我?”宋星糖伸手扯他衣裳,“不会我真的要死了吗?呜呜我不要啊,你快替我看看。”
染了哭腔惊慌失措的娇嗔就在耳边,沈昭予感觉到她抓起了自己的手,被牵引着,贴上一处柔软的地方。
沈昭予:???!!!!
他蓦得抬头,后背一下撞到车厢。
咚地一声巨响,就连外头的人都听到了。
世界诡异地寂静片刻。
原本车外秦知期在与心腹低语,这下彻底安静,谁也不敢再说话。
外头安静,里头的空气温度在节节攀升。
秦知期离得最近,隐隐约约听到里头传来轻而细的撒娇声——
“为何躲?你快摸摸我,是不是太快了?”
嘭!
秦知期耳边又是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甩到窗边上,听着都疼。
“你抽手做什么呀!”女子哼哼唧唧抱怨道,“都怪你,非要吃我的嘴,我现在都快要死掉了呜。”
秦知期:“…………”
他脸颊微热,一夹马肚,默默远离。
一到宋府外,秦知期也不敢停,一骨碌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小厮,似是后头有债主追债,逃命一般往府里走。
霜星院的众婢女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主子出来,面面相觑,不敢走也不敢催。
又过一盏茶的功夫,轿帘终于被人掀开。
沈昭予板着脸,跳下车,回身把才探出半身的人拦腰劫走,打横抱在怀里,快步往里。
他动作很快,可还是被人瞧见,宋星糖的衣裙上多了许多褶皱,面颊酡红,似饮过酒一般。
谁也不敢多言,皆红着脸,紧跟着走了进去。
**
买马的当晚,一封请帖送到了沈昭予的手中。
“是刘家大公子。”秦知期道,“您下午在马庄的事,应该已传到刘府,您说过的那些话,触动了某些人的禁忌,他们急着见您。”
沈昭予淡淡扫了一眼,兴致寥寥,“你去吧。”
秦知期诧异道:“我行吗?”
“你不行就不去,反正我不去。”
秦知期:“……”
这位爷究竟是不是来越州抓人的?难不成是他猜错了?
“是他们急,我又不急。等他们出招便是,我为何要顺着他们铺的路走?”
素来只有他掌握主动权的份,还没听说哪个人要见他,他就非得赏脸的。
沈昭予勾唇一笑,随口戏言道:“就算皇帝想见我,也要先问过我愿不愿意才行。”
秦知期:“……您何时才能改了这信口胡说的毛病啊。”
沈昭予挑眉笑道:“怎是胡言?我说的皆是实话。”
秦知期:“……”
好好好,你老人家天下第一,谁也不敢命令你行了吧。
秦知期默默翻了个白眼,点点桌上的信,“那不管了?”
沈昭予思忖片
刻,又有了主意,“不能不管。”
他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忽然露出愉悦的表情,秦知期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沈昭予笑眯眯地:“你回一封信,就说——马庄简陋,不堪入目,下回记得让耿掌柜多扣几批货,卖价高些。”
秦知期:?!!!
他大惊道:“这么直接?!”
执掌织造局的耿掌柜早就背叛了李夫人,尤其是在李夫人病倒后的那大半年里,偷偷私吞了不少该送到京城去的高级丝织物,以次充好,从中吃回扣,私得的欠款大多数都流向了州府的口袋。
沈昭予这么说,算是将窗户纸直接捅破。
“本……咳,我不想浪费时间,麻烦得很。”沈昭予不耐烦道,“他们要见我,左不过是要试探。不必试探,我直接将答案告诉他们,让他们进行下一步吧。”
秦知期:“……”
“还不快去?”
秦知期心里不安,这位爷的办事风格过于诡谲,令人完全摸不到头绪,他心里没底,想再多问问。
咚咚两声。
房门忽然被敲响,两人齐刷刷看过去。
吱扭——
门开了个缝。
宋星糖探了颗脑袋进来。
沈昭予的目光顿时柔软下去,唇边不自觉漫上笑意,他朝她招手,“来。”
宋星糖咧嘴一笑,乐颠颠地跑过去。
“鱼鱼~~你忙不忙呀?”
沈昭予将人揽住,“不忙。”
他语气柔得滴水,抬头冷飕飕地盯向秦知期,像对方使眼色——还不快去办。
秦知期:“……”
他还未动,眼睛无意间瞥到宋星糖手里的书——
《九章算术》。
秦知期光看这几个字,就想起来以前教宋星糖读书时受过的摧残,不用人催,抓起信扭头就走。
临走时,还不忘把门给小夫妻俩关上。
要恩爱就关起门来好好恩爱吧。
沈昭予跑慢一步,只能硬着头皮,听她说道:
“鱼鱼,我们读书吧?读会了,你奖励我,好不好?”
沈昭予:“……”
现在再跑,也来得及吧?
“不如你直说,想要什么奖励?”
直接免去读书这一步吧。
宋星糖十分有原则地拒绝了他,义正言辞道:“糖糕要努力得来的才算甜,若是轻而易举就满足心愿,谁还会珍惜呢?这是你教给我的,这就忘啦?”
沈昭予:“……”
他多这个嘴干什么!
“让我来看看,学到哪啦?我记得是……找到啦!”宋星糖正襟危坐,认真念了一道题,“今有三分之一,五分之二。问:合之得几何?”
宋星糖专注地想了会,“十五分之十一?”
说罢期待地看着他。
沈昭予挑眉,收回跑路的脚,在她对面坐下。
笑道:“对。”
还不错嘛,算得还挺快,看来今夜会很顺利,他能早睡觉了!
宋星糖美滋滋的,又继续念一题:“又有三分之二,七分之四,九分之五。问:合之得几何?”
宋星糖思考片刻,伸手拿笔,嘴里念叨:“术曰:母互乘子,并以为实。母相乘为法……”
沈昭予满意地点头,一颗心彻底落下去。
看来她的确有长进。
他拎着空的茶壶出去,找婢女添一壶新茶,又拿上她最喜欢的鬼故事,准备带到书房去打发时间。
一出一进,过去没多久功夫,所以回去时看到宋星糖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也没多想。
目光打她身上一过,便不甚在意地挪走。靠近对面的暖榻上,拿起鬼故事看。
等他拧着眉,满脸痛苦地读完三个抑郁而终的女子化为厉鬼、上京找高中状元后便抛妻弃子尚公主的负心汉报仇的故事,以及两个无头男尸吓乡绅索贪官命的故事后,冷着脸抬头时,宋星糖似乎还保持着半个时辰前的姿势没变。
沈昭予:?
就说好像忘了点什么,她是不是还没给他答案?
扔了破书,缓步靠近,才发现桌上丢弃好几团废纸,而展开的这张纸上,并没有验算过程,只画有一个猪头。
沈昭予:“……”
他拍拍她肩膀。
宋星糖哭丧着脸回头,委屈死了,“鱼鱼……”
“不会算?”
宋星糖垂头丧气,“两个会,三个就难了。”
沈昭予纳闷:“两个与三个有何分别?”
宋星糖一副你不懂的样子,摇头道:“两个只要互乘,再加上就好。”
“那三个呢?”
“三个分母乘在一起,到分子就乱了。”
沈昭予不理解。
不是为了能早点睡,只是看她难过的样子,心里觉得不会算数也不算什么大事。
再不济,还有账房先生呢。
他刚要开口劝她放弃,却见她做贼心虚似得抬头,试探地看他。
沈昭予:“……有话直说。”
她羞赧一笑,“我方才解出过一道呢,那奖励?”
沈昭予:“……”
一天天的,净惦记着吃。
被人直勾勾看着,沈昭予无奈道:“给你给你。”
“好耶!”
“既然已经有了奖励,那……”她再次将目光落到书本上,勉为其难道,“那我再努力一下吧!”
人总得有始有终!
沈昭予弯腰,手从她膝下穿过,稍稍使力便将她抱了起来。
抱着人回到卧房,按到榻上,伸手去解她衣裳,低头吻她。
“别努力了,夫君养你。”
第56章 第56章“鱼鱼,我好喜欢你呀。……
【56】
白日宋星糖撩拨种下的因,终于在夜晚到来时,尝到了果。
最冤枉的是,她压根不知道这是自己做下的孽。
她被人剥得只剩下一件抱腹与小衣,虽说夏夜并不凉,可她还是激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错把这种感觉当做冷,宋星糖颤颤巍巍地,朝着面前的唯一热源靠近。
雪肌腻理,莹白如凝脂,柔条似的手臂无骨地缠上来。
简直就是羊入狼口。
男人眸底满被欲.色填充,他不敢低头去看,只能牢牢盯着她的眼。
白日她把自己送到他手中,他情不自禁地碰了,虽然过后万分自责羞愧占了她的便宜,可心里到底还是喜爱去且贪恋的。
他天真地以为,非礼勿视,就能守住底线。到最后却发现,只看着她的眼睛,他也会情//动。
沈昭予并非喜欢自虐,他只是总觉得,随心所欲实在委屈了她。
不碰,那就再亲亲她吧,反正已经亲过许多回。
半晌,两人汗津津地分开。
宋星糖嗓音黏腻,甜甜的,“你怎么这般喜欢吃我的嘴?”
她年岁已然不小,却还懵懵懂懂不开窍,全然不知这样的互动代表着什么。
这样一张白纸,只在他的手下,由他描绘出绚丽之景。
沈昭予笑道:“糖儿还记得我们一起读过的秘戏图吗?”
“记得记得!”宋星糖期待道,“怎么,又要学了吗?”
沈昭予轻轻拧下她的鼻尖,笑道:“我不是在吃嘴,是在吻你。”
宋星糖疑惑道:“吻?”
“这也是夫妻之间才可做的事,是增进情感,或是表达爱意的方式。”
如今再与她说起房//中事,心境与从前再不相同。
才成亲时,只觉得尴尬,他长这么大同女子说话的次数都有限,忽然要他娶亲,对着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女子做亲密的举动,他打心里排斥,况且她又粘人,实在令他焦头烂额,心生烦躁。
可如今,只稍稍想一想两人在一起的画面,便令他气血翻涌,情难自已。
宋星糖不知道吻意味着什么,却知道“夫妻之间才能做”这几个字的含义。
她眼前一亮,兴奋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也是私下里秘密做的事对不对?”
难怪他每次吃她的嘴,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马车里他吃了一路,等到回家,人一多,他又不再碰她,她还遗憾来着。
本来捧着算题来找他,还想要他再吃吃,作为另一份奖励,结果一忙起来就全忘了,只记得要糖糕。
“鱼鱼,我喜欢这样,你往后多这样可好?我们是夫妻,你不同我做,就没人能同我做了。”
世间多的是拐弯抹角、阴谋诡计,却鲜少有人会在他面前,如此热烈直白。
如她央求的那般,将她唇边的味道又尝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