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2 / 2)

那一碗碗补汤,都是这位秦姑娘一个人的主张。

沈昭予笑着反问道:“我不能让她走?”

男人眸光锐利,秦知期忍不住低头,摇摇头,只道:“大小姐不会同意的。”

沈昭予冷笑着收了名单,“她还挺依赖她。”

秦知期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

“无妨,她往后只会依赖我一人。”

第36章 第36章“你不是还有我吗?”……

【36】

“秦大哥?”

秦知期回神,勉强笑笑,“怎么?”

“你见到阿许了吗?”宋星糖皱了皱鼻子,纳闷道,“这些天她和鱼鱼一样忙,一天都难见到。”

秦知期欲言又止,他不是个好兄长,对宋星糖不算好,对自己的亲妹妹更是管教不当。

赵鱼不在,没人陪宋星糖聊天,更没人好好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宋星糖顿时没了兴趣,恹恹地回屋睡觉去了。

才睡下就做了噩梦,梦到沈昭予骑着马打她面前而过,他为了救她,腹背受敌,最终被人一箭刺穿心脏。

然后他的身体在她面前轰然炸开,在她面前迸溅出一片血雾。

宋星糖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轻薄的寝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心口怦怦,心脏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

她五指用力攥紧前襟,脸色苍白,痛苦又压抑地喘息。

好半晌,身体里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才缓缓消退。

她揉了揉心口,头一次没有因为感知到痛苦而开心。

她在想,赵鱼当初受伤时有多凶险?

若非因为她,他又怎么会伤口撕裂而流血?

前几晚都没有出血,显然是在恢复,因为她非要纠缠,所以才酿出恶果来。

都是因为她。

宋星糖自责地抱紧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妙荷来传话说有客来访时,宋星糖已经消化好负面情绪,恢复如常。

她没别的优点,只一点,绝不让悲伤与难过久存在身体里、积郁成疾。

更衣梳发,要去花厅见客,行至抄手游廊,看到周庭柏正在廊下赏竹。

他身侧立着一道娇丽倩影,走近一看,正是秦知许。

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宋星糖竟有种和秦知许好久未见的感觉。她扬起笑脸,一路跑了过去。

那二人背对着她,看向对面的竹林。离得近了,宋星糖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渐渐慢下脚步。

“二少爷好久不来我们府上了,”秦知许微微红着脸,垂着头道,“可是近来生意繁忙?我听我哥说,周氏的钱庄都开到京城去了。”

周庭柏沉默了会,才道:“年初大哥去了京城,江南这一带的事都压在我的肩上,分身乏术。”

他父亲知晓了他的心意,嘴上虽没有明说,却先令大哥一家北上驻京,又将半数以上本该由父亲亲

自管理的铺子都交给了他。

一夕之间,周庭柏变得很忙很忙,压根没有时间再来宋府。

人人都说父亲重用他,或许是想越过大哥,让他掌权。

可周庭柏清楚,父亲想让他断了心里的念头,略施惩戒。

周庭柏眸光阴暗,握紧了拳。

秦知许痴痴注视着周庭柏的侧脸,眼底含笑,倾慕道:“二少年轻有为,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我瞧二少似比前些时候清减了些,该叫底下的人多熬些参汤补补身子才是。”

周庭柏心头微动,忽然压低声音:“你家大小姐会给那个赵鱼煲汤吗?”

秦知许笑容凝滞,不自在地偏头,“大小姐的事,我一个奴婢怎会知。”

周庭柏奇怪道:“你怎不知?你管着她院里的饮食,你最清楚。”

他想起家中母亲与大嫂,都会在夫君忙碌时亲手作羹汤,可宋星糖哪里干过伺候人的活,若是她没做过还好说,若做了,那就表明即便他有心撬墙角,那他也很难成功。宋星糖从小就是个一根筋的死脑筋,轻易不认定,认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若他二人当真琴瑟和鸣,那他也不必再耗费时间在此,回头得不到人,又让父亲彻底寒心,才叫得不偿失。

“好妹妹,你哪能算这院里的奴婢,你从小和星糖妹妹同吃同住,李夫人准备礼物向来都是两份,她一个你一个,你哥哥如今又是府上说一不二的大管家,谁敢低瞧了你去?”

周庭柏见她神情果然松动,趁机忙道:“况且咱们自小相识,我的心你是知道的,你不体谅我谁又能体谅我?你肯定什么都知道,别瞒我,就当我求你了。”

秦知许最吃他这一套服软央告,哪怕他是在诉自己对另一个女子的衷肠,哪怕是在她的心上剜肉,她也对他说不出一个不字。

秦知许道:“大小姐只顾自己吃得开心,别人喂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哪里能想得到给别人的补汤。”

说着说着秦知许自己又来了委屈,不禁红了眼圈,仰着头冲周庭柏诉苦:“我好心好意给姑爷准备补汤,结果还落了好大的埋怨,他竟不让我管膳食,将我的差事给妙荷去做!”

“我哪里不如妙荷?明明我与她更亲近,姑爷一声不吭把我摘出去,她都不劝和两句,就任由姑爷……”

“鱼鱼怎么啦?”

宋星糖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突然从背后出现,探出头来。

秦知许赶忙转身,用帕子飞快擦拭眼角的泪。

“嗯?阿许,你怎么哭了?”宋星糖绕到秦知许面前,双手抓着她的胳膊,仔细看了看,末了,面色严肃,瞪向周庭柏,“周二哥,是不是你欺负她了?你敢欺负她,我就放狗咬你!”

周庭柏哭笑不得,连连摆手,“这可真是天大的一口锅罩在我头上,阿许,你快为我分辨两句。”

秦知许挣开宋星糖的手腕,却往周庭柏身边退了半步,她摇摇头,“不关二少的事,是风大眯了眼睛,不碍事。大小姐怎么偷听人说话?吓了我一跳。”

宋星糖茫然四顾,“我没有偷听啊,这前后左右都没挡,四通八达的,我上哪偷去。”

宋星糖一来,周庭柏眼里就再看不见别人。

他笑道:“只能怪你这府里的翠竹太好看,让我驻足良久,一时忘了时间。”

“我以为周二哥会在厅中等,没想到你自己跑了出来。”

“厅中我父亲在与宋二爷说话,”周庭柏忽然越过秦知许,走到宋星糖跟前,微微弯腰,压低声道,“还有宋洛繁,我想说他坏话,就出来等你了。”

宋星糖一听果然眉开眼笑,重重点头,她还记得俩人要一起背地说人坏话的秘密,连忙两手捂着嘴,免得一不小心说错话被人听到。

秦知许面色青白交加,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月牙痕迹。

秦知许道:“我那时说姑爷,是说他和我哥哥一样,一天到晚在外忙,总见不到人。”

“原来你是想秦大哥了。”宋星糖恍然大悟,笑道,“秦大哥午后还来找了我一趟,说府上要添人,问我要不要。”

秦知许声音一紧,“那你如何回的?”

“我当然不需要呀,现在院子里人已经很多了,”宋星糖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虽喜欢热闹,可也不要更乱糟糟了。”

“况且现在鱼鱼管家,我得替他省下钱花,再往回买奴仆,又是好大一笔开销。”

周庭柏诧异于赵鱼掌权速度之快,更错愕于秦知期怎会如此信任一个外人,就这么放纵赵鱼在府上兴风作浪。那位秦管家先前千方百计地试探他,他都没能让秦知期满意,怎么凭空冒出来的赘婿就能让秦知期心甘情愿分他一杯羹。

周庭柏心中存疑,看了一眼秦知许,只见对方面色苍白,冲他点头。

周庭柏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册子。

他知道宋星糖看到书就反感,因而没等她拒绝就先道:“这是近来在京城十分风靡的话本,我托大哥买来的,是你最爱看的故事。”

宋星糖不比其他闺秀,爱偷偷看些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她当然也看爱情故事,只不过她更爱看那些神鬼妖魔的怪谈异闻。

周庭柏不知道她又害怕又爱看,只知道她很喜欢这类话本,因此每每去到一个地方,都会想方设法给她弄几本回来。

京城近来流行这类书,出现了许多同类型的话本,大哥在书信中提到,他便动了心思。

周庭柏道:“听闻这个作者的书很快都会售空,想必是极好的,我想着你一定喜欢。”

宋星糖果然欣喜,捧着书本爱不释手,弯着眼睛,连声道谢。

她迫不及待要回去看,连一起说宋洛繁坏话这么重要的事都顾不得了。

来去匆匆,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周庭柏嘴角噙笑,久久不能回神。他就喜欢宋星糖这副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样子,与她在一起时,虽常有无奈气恼之时,但更多的,是在别人那获取不到的快乐。

正因她洁白如纸,他才喜欢。

可她这份干净,也叫做“痴傻”,是大多数人最不能接受的。

他父亲看不惯他沉溺感情,优柔寡断。他母亲也说,周氏需要一位能当家能主事的主母。

现在宋星糖嫁了人,父母更是严令让他划清界限。

他问母亲,李夫人在世时,两家人分明是极好的,怎的人走茶凉,薄情寡义。

母亲不吭声,父亲罚他跪了一夜祠堂。

他想来见宋星糖一面,于是他服了软,松口说会打消念头,又安分了好几日,父亲这才放松警惕,依旧带他来宋氏走动。

可是让他这么放弃,真的很不甘心,就好像珍藏十几年的宝物被人抢走了那般不甘。

秦知许看着周庭柏的眼神,心中酸涩难忍,她忽然道:“昨儿见姑爷送了她一颗南海夜明珠。”

周庭柏蓦地回头。

“那珠子竟比从前老爷送的还要耀眼,也不知姑爷是从打弄来的。姑娘最喜欢这些亮闪闪会发光的东西,想必晚上睡觉时都不肯撒手。”

“他从何处买来的?”周庭柏目光阴沉,“兴许是假货。”

“是真是假我难分辨,不过我哥看过没说什么,应是真的无疑。”秦知许苦笑道,“姑爷手段狠心思深,能轻而易举寻到那样的稀罕物,看我不顺眼要打发了我更是易事,若到那日,不知二少可愿救我?”

交易这些奇珍异宝,光有钱是不够的。

在生意场上,周氏显然人脉更广,连周庭柏都没听说有谁在卖夜明珠,那草莽出身的赵鱼如何在短短时间里就有了买卖的门路?

周庭柏忽然发觉自己一直小觑了对手,他暗暗咬牙,“你放心,那赵鱼猖狂不了几日。”

说罢冷笑了声,转身离开。

秦知许缓缓收了那副惹人怜爱的表情,望着周庭柏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

她也不能算帮周庭柏吧,毕竟她也不想让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以前。

只是不给赵鱼使绊,她心里终究委屈。

啪嗒,啪嗒——

宋星糖躲在被子里,委屈得直掉眼泪。

方才她看了一篇小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幼时失怙,少时失恃,家财散尽,被亲戚欺凌。好不容

易熬到成家,娶了位貌美的夫人,一场瘟疫,又令他的妻女病亡。他悲痛欲绝,万念俱灰,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也跟着去了。

到了地府,阴间不收留他,言说他阳间还有未偿还的债,非要把他赶回去继续做人。

可他不愿,他只想留在妻女身边,哪怕下十八层地狱他也不怕。

阴差哪听他使唤,手一挥就把他赶回了人间。

那之后的十年,他又娶了两任妻子,皆趁他不备,夜半卷了他好不容易才攒下来的钱财跑了。

他赚下的钱财总会四散,他看上的女人总会骗他,他受过无数极为折磨却不致命的伤,大大小小的病从未断过,也从未好过。

四十岁时,已然如古稀老人般颓唐苍老。

他再也承受不了,终于在十年之期的最后一天,再次上吊,这次地府留下了他。

他这才知,自己前世罪孽深重。

他曾与兄弟争夺家产,弑父杀母,私吞全部财物。

他曾欺男霸女,强占了已有婚约的堂妹,令其怀孕,又将人抛弃。其家人将产下的孩子溺亡,为保家族名声,最终连带着堂妹也一起勒死了,而他带着金银,逍遥半生。

等他前世死后,阎王认为他罪孽深重,便派了几名阴差下去设劫,让他再经历一世轮回之苦,而后方才允他下地狱受罚。

他这一世的父母、亲人、妻女,甚至是那些骗过他的人,都是阴差所设的虚幻之人。

人是假,但他的劫却真。

两世终了,一个循环。

因果报应,劝人向善。

沈昭予推门进屋时,就听榻上又呜呜咽咽的,像是梦里听过的猫声。

他不禁加快脚步,只听她捂在被中,闷声道:“若真有报应,那祖母何时能……”

“我看她过得挺逍遥的,难不成她也是前来设劫的阴差吗?”

沈昭予:“……”

虽然听不懂她在哭什么,但好像她很盼着她祖母死。

沈昭予几步到榻前,一把掀开被子,把人抖了出来,看着她哭得花猫一样的脸,好笑道:“怎么,钱氏又给你委屈受了?”

“鱼鱼——”宋星糖一把扑了上去,抽抽嗒嗒,“难道我上辈子也作恶多端吗?才叫我阿娘病逝,爹爹下落不明,祖母觊觎家产……我还笨笨傻傻的异于常人!一定是了!”

她大惊失色,惊惧不安:“难道这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吗?我果真是个坏的?”

沈昭予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拿起那本被眼泪泡了一半的话本,粗粗翻阅一遍。

“……”

他无奈道:“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警世故事而已,怎么也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我越看越眼熟,真的和我好像……”

沈昭予轻轻托住她的腰,拍了拍,笑道:“哪里像?你母亲病故不假,可你父亲只是下落不明,况且……”

“你不是还有我吗?”

哽咽声戛然而止。

宋星糖直起身,红着眼睛望着他。

一颗小鼻涕泡悬在鼻尖。

宋星糖呆滞的目光有了一丝光彩,慢吞吞地:“对哦,还有你。”

噗嗤一声——

泡泡破了。

“还有你呀!”她顿时高兴起来,很快又哭丧着脸,往他怀里扎,“呜呜,那你可别死啊,千万别死,永远唔——”

沈昭予眼疾手快地捏紧她的嘴巴。

不要再祝福他永远不死了。

他真的不想当老妖怪。

第37章 第37章心软。

【37】

见她终于安静下来,沈昭予松开手,嫌弃地往她衣服上抹了抹眼泪和鼻涕。

他去拧了个湿帕子,给她细致地擦脸,又重新梳头,换了干净衣裳。

宋星糖眼睛黏在男人身上,看着他贤惠又勤快地忙里忙外,心口又觉得暖暖的。

他学东西以及适应环境的能力都极强,还记得最初那两天,还会用簪子偶尔勾痛她的头发,现在完全不会。

伺候她穿衣时也不再是磕磕绊绊、不知哪件从哪里开始套,现在是手到擒来,穿得比妙荷还快还整齐。

他这么聪明,无论何事都能做好。那他在“活着”这件事上,也能坚持很久吧?千万不要死在她前头啊,那她不就真的成话本里的那个坏人了。

沈昭予收拾好东西一回身,就看到宋星糖坐在椅子里摇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这么排斥。

最好不是希望他永远不死。

他虽然很想坐到那万人之上的宝座上,听着天下人山呼万岁,但并不代表他真的想活那么久。

活到最多六七十也就够了,太老容易犯糊涂,会影响后人对他的评价,那绝对不行,他宁愿自己如烟火一般,在最灿烂的时候消散。

落日西斜,烈焰般的晚霞透过窗牖,铺陈而入,打到床头摆放的夜明珠上,发出了刺目的光。

宋星糖的注意力被转移,循着光束看去,看到夜明珠那刻一下想到了赵鱼的伤。

受了那么重的伤,真的还能活到她死吗?

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

沈昭予:“……”

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素来迟钝得跟个木头的人,如今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难不成是长大了?

他抱着肩膀,靠在一边,冷眼看着。

只见宋星糖起身,将夜明珠抱在怀里,极为珍重爱护地摸了几下。

然后放回榻上,又拿起那话本来。定定盯着话本看了半晌,最终郑重其事地交到他的手里。

“这话本我还是不看了,”她严肃道,“我去看些正经的书吧。”

话虽如此,却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盯着他手里那本皱皱巴巴的书瞧。

沈昭予:“……”

好像是他抢了她似得。

磨蹭半天,就走出去两步,眼珠都快黏在他手里了。

沈昭予一把将人拉住,笑道:“若真喜欢,看就是,我又没管着你。”

他又不是独.裁专治的暴君,这不许那不许的,他也就不许她光天化日看春宫,但这是很正常很合理的要求,并非是他多事。

这本书他翻了翻,由一个又一个灵异鬼怪小故事串起来,主角在每一段经历后面都附加了自己的独到见解,也算言之有物,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杂书,她可以看看,看得懂看不懂再另说,总之不会带坏……

沈昭予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她的脑子与常人不同,起码他时常就猜不到她在想什么,这书是不会带坏她,但她会多想,就像方才那样,别人能看,她能看吗?

沈昭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抉择。

宋星糖动了动脑子,忽然灵光一现,想出一个主意。

她笑眯眯地反将沈昭予的胳膊拉住,两只手都顺着攀了上去,紧紧把他胳膊抱在怀里,脸颊亲昵地贴上他肩膀,歪着头冲他无辜眨眼。

沈昭予心弦微颤:“……”

对视片刻,他喉结滚动,不自在地别过头,“有事说事。”

别老撒娇!

宋星糖盯着男人通红的耳朵,“鱼鱼,你既然受伤了,那我们这几日就不能再学图册了对吗?”

沈昭予意外地看她一眼,她竟还有这好心,愿意大发慈悲放过他?

他目光警惕,“是又如何,你想作甚?”

“那正好呀!”宋星糖兴奋道,“我还记得你给我买书时说,只要我背会一篇,你就奖励我一篇!”

他没说。

那是她自作主张说一篇换一篇的。

沈昭予垂眸,动了动被她扣得死死的手,感受她柔软的手指灵活而强硬地穿过他的指间缝隙,握住了他布满薄茧的手掌。

他深吸了口气,眼睑微垂,“嗯,我说的。”

宋星糖眼睛一亮,“那正好,我请求将

画册换成话本!”

沈昭予轻嗤,“你还挺会给自己要奖励。”

“那当然啦,催驴拉磨还要给它脑袋上吊根萝卜呢。”

“……”

宋星糖抱着他胳膊晃了晃,拖着长音细声问:“我背会一篇,你就给我念一篇故事,好不好?”

沈昭予:?

他还得念?

心底的柔软顷刻间散去,他不满道:“你自己不识字?”

哪有那么多时间与她消磨?他还有大事!

宋星糖理直气壮道:“认字呀,但我克制不住自己,看了一篇就想看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废寝忘食一直看下去,直到深夜。”

“以前无所事事,看得晚了就晚些起,现在有正事,不能睡太晚。”

沈昭予纳闷:“你有何正事?”

“我,我……”

宋星糖目光飘忽,支支吾吾。

沈昭予冷笑了声,“知道了,赵某还不够格听大小姐的秘密,大小姐自己读书吧,赵某告辞——”

说着作势把自己手臂往外抽。

他本就没真想逃,是以宋星糖一把就将人抓了回来,她不知他是在吓唬自己,还以为他真的要走,忙道:“我没说不告诉你呀,急什么。”

沈昭予道:“吞吞吐吐,显然有难言之隐,既然勉强,那我不听也罢。”

“不勉强,就是……”宋星糖红着脸,小声道,“有些难为情。”

沈昭予:?

害什么羞?她该不会又在想那种事吧?

沈昭予抬起自由的那只手,慢慢捂住自己的衣领,他提醒道:“我还伤着,不能大幅度动作。”

宋星糖茫然抬眸,“嗯?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就好。

那就不是那事。

沈昭予松开手,又摆出虚伪的嘴脸,殷勤道:“糖儿需要我做什么?”

见她面上红晕越发浓,他有心逗弄,微微弯腰与她平视,温声哄道:“我们夫妻一体,糖儿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我法子多,兴许能为你分忧?”

宋星糖咬了下唇,“那我说了,你别笑话我。”

沈昭予微微颔首。

宋星糖捂了下发热的脸,赧然道:“我发现自己很喜欢作画,好像,好像画得也还可以?通常只简单勾勒几笔时,李嬷嬷就能认出我在画什么。”

她歪头想了想,“我的画比我的嘴更能表达我心中所想。”

沈昭予稍作回忆,点头应和:“糖儿的水平虽称不上大师,但也堪称闺秀中的佼佼者。”

他在京中时被皇兄逼迫参与过几次宴席,也见过一些世家千金所作的画,若是将宋星糖的画作也放到其中,哪怕拿不到头筹,也不会落于下成。

她的画并非一味描摹,不迂腐死板,没有汲汲钻营的功利气息,反而气韵生动,跃然纸上,能读出活泼与自由。

她出身商贾,没有要学习琴棋书画的必要,且幼时没有良师教导,能自己学到这个地步,实属不易。

沈昭予难得真心发出赞赏:“大小姐并非一无所长。”

宋星糖最喜欢别人夸她,她能看出来他真心实意,他和别人夸的内容也不一样,是肯定了她的才能。

她竟也有“才能”。

宋星糖哪里被人这样肯定过?

她信心大增,骄傲仰头,再吐露心声时没了扭捏,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不少。

“我不擅长背书,但是我可以把它们画下来。”

沈昭予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就像你用沙画复现我与你祖母对质的场景?”

“正是!”她期待地看着他,“你有何看法?”

沈昭予垂眸思忖,“倒是个法子。”

宋星糖心里美滋滋的。

难得有人愿意认真聆听她的主意,不仅没把她当小孩子随口一哄,还肯定了她的想法。没准还能顺着她的思路给出建议?

不,是一定能给出建议。

他可是赵鱼呀。

这天底下也就只有她的夫君最能懂她!怪道爹爹那么喜欢和阿娘待在一起,他们之间肯定也是这么默契、心有灵犀。

如今她身边也有了这样的人。

唇角高高上扬,怎么都压不下去。

沈昭予感受到她愈发炯炯有神的火热目光,顿时感受到了压力。

他可没忘她有能一眼认出他的敏锐直觉,断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他精神强大稳定,不至于被一个小丫头的目光扰乱心神。

沈昭予清清嗓子,一阵见血指出难处:“我相信你复现的能力,但你又如何能确保你正确理解了书中的意思?而且,‘道理’是个虚无缥缈的词,很难将它实体化展现在画纸上,总不能每一句话你都编一个故事、创造一个场面吧?事倍功半,是徒劳罢了。”

效率低下的事,他从不会做。

宋星糖高涨的热情顿时被浇灭。

她呆愣半晌,呐呐道:“我又想出了一个坏点子。”

沈昭予见她大受打击,心里既气她怎么这么容易被挫折击垮,甚至这都不算一个挫折,只是他人泼的冷水,又无奈于自己确实没法拿评判旁人的标准来评判她,她一向如此,能做到这一步已然是天大的进步,他还能奢望什么。

沈昭予抬手揉了揉她已经垂下去的脑袋,叹道,“我又没说不帮你。”

宋星糖抬头,“嗯?你怎么帮我?”

“你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适合你的方法,还能怎么办?我来编故事呗。”沈昭予又气又笑,无可奈何,“我编得总比你快。”

宋星糖眼睛唰得瞪圆,惊喜道:“鱼鱼,你要教我念书吗?!”

顿了顿,她又心虚地抠手,没底气道:“可、可是,在读书这事上,我都气走好几个老师了,你不会也被我气跑吧?不要啊——”

沈昭予毫不客气地抬手在她脑袋一弹,“靠你自己,学到八十岁也学不完一本,我不教你谁教你?”

听着那处发出清脆的空空声响,眼看着那处泛红她都没喊一声痛,他又忍不住抬手给她揉了揉。

看着她虽懵懂却欣喜,心里有再多的气恼与烦躁,也尽数消散了。

最终化为一声幽长的笑叹——

“我上辈子定是欠了你的。”

这辈子才来到她身边还债。

第38章 第38章“姑爷他来头很大?”……

【38】

耳房中。

沈昭予看着宋星糖熟练地把自己的头发绑到椅子上。

“……”

他咬牙冷笑:“头悬梁的故事你倒是记得牢。”

宋星糖咧嘴一笑,不以为耻,颇为自豪,“这法子很好用,所以就多用用。”

沈昭予往她头顶上看了一眼,故意吓唬她:“你感觉不到疼就不怕头发都被拽掉了?”

宋星糖:?

“拽掉,可就是成了秃子。”沈昭予如鬼魅般低语,“和寺里的小师父一个样。”

宋星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

沈昭予放轻声音,恶毒的声音继续传来:

“成了秃瓢,夜里有老鼠来啃你脑袋。”

“嗷!”

宋星糖目露惊恐,两手抱住脑袋,一动不敢动,“难怪小师父们脑袋上有好多圆圆的伤疤,那都是老鼠啃的吗?!”

沈昭予:?

这也能信?那不是戒疤吗?

沈昭予皮笑肉不笑,咬牙道:“是啊,可怕吧。”

“呜呜太吓人了!!头不悬了,鱼鱼,快帮我拆掉!”

宋星糖眼泪汪汪从双臂间抬头,用哀求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沈昭予的一腔抱怨与不满被她一眼给看了回去。

“……”

明明是她自己绑的,又让他帮忙,她又不是没长手,怎么就非得他伺候。

早知道就不说那样的话吓唬她了。

有再一再二就有再三再四。

沈昭予习惯成自然,面色麻木走上前,唰唰两剪刀把布带剪断,心里再烦,也没伤及她一根头发丝。

宋星糖摸摸自己茂盛的头顶,后怕道:“鱼鱼,那我只能靠你了。”

捏着半截碎布想要偷偷溜出去的沈昭予:“……”

有了沈昭予的参与,宋星糖学起东西来速度飞涨。

沈昭予是一位好老师,不管宋星糖提出多么刁钻的问题,他都能答得上来。

而当宋星糖记忆困难时,沈昭予也会第一时间奉上画纸,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低声在她耳边讲故事。

因材施教、寓教于乐,这一堂课宋星糖过得十分愉快。

但是沈昭予很不愉快,他的心里压抑着一团烈火,面上还得装着一副温柔贤夫的模样,这就导致他踏出这道房门时,身子晃了晃,整个身体有一种割裂的错位感。

他预感不妙,脸色微沉,脚步飞快地往外走。

丝毫顾不上宋星糖在身后一声一声唤他。

叫喊声引来众婢女,只有妙荷关切地迎上去,却在半途中被迎面而来的煞气给逼得后退两步。

待人离了院子,才有小丫鬟敢出声:“姑爷这是怎么了?又去找谁的晦气了?”

“许是被大小姐给气着了吧,”有人道,“偏偏始作俑者无知无觉,这份无辜最是气人。”

“可姑爷不是最偏疼大小姐,他哪舍得同她生气?”

“就因疼爱,所以才要把气都撒在别人身上啊。”

“可怜,也不知这霉运落在谁身上。”

等众人说够了,一直沉默的秦知许才厉声道:“莫要背后议论主子。”

“……是。”

妙荷心惊肉跳地拍拍心口,早在沈昭予一离院,就忙不迭去到屋中。见自家主子面色红润,眉眼带笑,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她反手将门关上,看着主子撑着那只伤脚下地,赶忙过去扶。

宋星糖一摆手,撩起裙摆,给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脚,“鱼鱼给我上了灵药,你看,都消肿了,也不疼,不用扶,你把桌上的书拿上跟我出去。”

说着竟一瘸一拐地跑了起来。

妙荷眼角一跳,拿了东西忙跟上去。

“还是沙画有感觉,我得把方才的场景画下来。”

见主子出门,聚在院里说闲话的丫鬟们皆噤声,很快四散开来,各归各位。

妙荷脚步微顿,冷眼扫视一圈,才到近前,她欲言又止,听着主子开心的哼曲声,目光在她的笑颜上久久停留,最终长叹了声。

“姑娘,你不觉得,近来院里安静了许多吗?”

宋星糖作画时很难分心,听到问题也没吭声。等她画完一块,妙荷才抓紧时间又问了一遍。

宋星糖迷茫抬眸,回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哦,我近来早上都不会被叽叽喳喳的笑声吵醒了。”

妙荷神情凝重,点了下头,她觉得自己说这话并不合适,但见识过赵鱼的性子与手段,知道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实在有些担忧。

犹豫半晌,还是道:“姑娘,院里的丫头们虽懒散放纵了些,但到底心肠不坏,只要好好约束,她们也是能做好的,能不能请姑爷手下留情?”

宋星糖神情懵懂,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但妙荷待她素来极好,她没道理拒绝:“好,我会和鱼鱼说的。”

那边沈昭予带着一身火气先去找人打了一架,待把江行和魏吉打得跪地求饶时,心里的烦躁才稍稍散了些。

“还是在边关时好。”

在边关心情不好可以找支敌军爆锤一番。

“在刑部时也好。”

被哪个朝臣气到时,可以到地牢里审问穷凶极恶的罪犯。

“就是在这里不好!”

在这里又要被人说是吃软饭的赘婿,还要天天对着宋星糖那个大笨蛋!偏偏他只能受这个窝囊气,不仅对她打骂不得,还要事事哄着她顺着她。

“本王最烦她这种人。”沈昭予一拍桌子,恼怒道,“典故都背不明白,下一篇的主角串到上一篇去。”

“明明是‘孔明卧龙,吕望非熊’,怎么念着念着卧龙的就变成王戎了?她还振振有词跟本王说王戎卧龙合辙押韵,那押的是这句的韵吗!”

江行捂着胳膊,战战兢兢:“听着是挺押韵的……”

嘭——!!

一个铜瓶飞了过去。

魏吉飞快闪身躲避,虚心请教:“殿下,那王戎又是干嘛的?”

沈昭予狠狠瞪向他俩,“能不能读点书,那是上一句——‘王戎简要,裴楷清通’。”

“好的好的,属下们这就去念书,殿下您离开太久那边会起疑的,您早点回吧,还有您的伤,回去记得重新包扎一下啊。”

魏吉拱手行了个礼,捞起江行飞上树枝,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昭予:“……”

他感觉到小腹的伤口隐隐作痛。

在回霜星院和去找秦知期之间犹豫了一瞬。

罢了,等等吧。回去早了,她看到伤口渗血,又要担心。

沈昭予去找秦知期扑了个空。

因为秦知期此刻正在他不敢回的霜星院里。

宋星糖疑惑道:“秦大哥,你面色有些难看,发生了何事?”

秦知许为哥哥倒了热茶便退至到一边,和妙荷站在一起。

秦知期手里捏着灵州那边的来信,语气沉重:“你可知赵鱼受伤了?”

秦知许与妙荷皆是一惊。

宋星糖没有半点诧异,她脑袋垂下去,闷闷不乐:“是,我知道,他的伤会流血。”

“厚厚的纱布都被血染透,好可怕。”

秦知期眉头紧皱,“那他可同你讲过伤的来历?”

宋星糖回忆道:“他说是在军中所伤。”

这倒与信上所言相符。

早在定下赵鱼做赘婿时,秦知期就派人去灵州探查他的过往。那时他觉得赵鱼此人无牵无挂,瞧着不是个善茬,身份背景又相对干净,他才同意人进门。

只是后来男人透露出来的信息,越来越让人心惊。

“他曾与二房说他是效命在霍家军旗下。”

西部北部诸州驻扎的军队统称镇西军,赵鱼所在的“霍家军”是其中一支,为怀王亲帅,是嫡系的心腹。

秦知许忍不住插话道:“正是,他搬出来的名号连二爷都不得不忌惮。”

“那时我只以为他是个无名小卒,毕竟他能只身一人来到越州,是定然没有功名利禄傍身的。”

有卓越军功,谁又愿意放弃锦绣前程,留在这里当个小小赘婿。

秦知许眼角一跳,不安道:“哥哥的意思是,姑爷他来头很大?”

秦知期沉默片刻,轻叹一声。

他将掌心中紧攥的信件打开给宋星糖看。

“探子来报,说这个‘赵鱼’在军中其实并无官职,只是格外受赏识,战争结束,因为受了伤,他觉得不适合继续留在军中,所以也没要什么赏赐。没有军职,朝廷自然不会扣着人不放,他想走就让他走了。”

妙荷茫然与秦知许对视一眼,“那不就是个无名小卒吗?”

秦知期神情凝重,“既然‘格外受赏识’,长官为何又轻易放人?我瞧赵鱼无论是震慑二房,还是从匪徒中将大小姐救出,都不像是失去了上战场能力的样子,他既然还能打,说明伤势并不影响什么,那为何又从军中退下?”

房间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或许是鱼鱼厌倦了战场上的生活。”宋星糖趴在桌上,难过地道,“刀剑无眼,受伤一定很疼,他或许不想再那样。”

秦知期眼前浮现出男人如鹰隼般锐利凶狠的目光,摇摇头,“他不会。”

一个人是否充满野心,他还是能看出来的。一个充满斗志与决心的人,绝不会退缩。

“哥哥在担心什么?姑爷的来历难不成真……”

秦知期盯着她的眼睛,“我不怕他厉害,我只怕他太过厉害。”

太厉害,势必会牵扯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网中。

若他曾经身处权利交织的漩涡中,怎么可能轻易抽身。

“我只怕给府上招来个惹不起的人物。”

秦知期苦笑道:“他最好只是得罪

了长官,被发落、被赶了出来。”

否则……

宋府的未来福祸未知。

秦知期回到院子,一眼就看到大敞的房中,坐着个人。

那人坐姿端正中透着股散漫,喝茶的动作很优雅,翻阅账册的指尖轻轻捻着书页,漫不经心中又不乏威严。

平时的一举一动间,总能给人一种从容淡漠,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样气质的人,怎会只是一介寂寂无闻之辈?

秦知期痛恨自己看走了眼。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

也不知李夫人在天有灵,会不会怨他。若因他的识人不清,让宋府步入到未知的灾厄中,那他死后到了地府,又有何颜面见夫人?

“秦管家喜欢罚站,我却没有等人的习惯。”屋里的男人率先扔了账本,烦躁地敲敲桌子,下巴朝对面一扬,主子派头十足,“进来坐。”

秦知期摸了摸藏在袖子里匕首,缓缓舒了口气,阔步向前。

到近前,却是没坐,定定看了男人一眼,蓦地挥刀刺去!

沈昭予身子不动,看都未看,略微一抬手,轻而易举地钳制住秦知期的手腕。稍稍往外一拧,哐当一声,匕首落地。

沈昭予并未松手,继续使力,面不改色地看了人一眼。

他淡声道:“怎么,秦管家这是终于想通,要翻身做主子了?”

秦知期疼得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姑爷受着伤,身手还这般敏捷。”

沈昭予并不意外他查出来,反手一推,将人甩开。

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勾唇笑道:“我就是残废得只剩下一只脚,打你也绰绰有余。”

“……”

秦知期气得头顶生烟,“你先爬到我跟前再说吧!”

都残废了还猖狂什么!

“秦管家不会不知道,世上有种轻功,一只脚就能飞吧?”

秦知期:?

沉默了一会,“……那若只剩一只手呢?”

沈昭予扬了扬眉,抬手摸向腕间绑着的披帛,“我使鞭子的功夫也不赖,不会让人跑掉。”

怎么还缠着人家姑娘的东西,还真成他的私有之物了?

秦知期嘴角抽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会这就信了吧?”沈昭予轻嗤一声,嘴贱道,“好蠢,骗你的,我又不是神仙。”

秦知期:“……”

要不是打不过他,早把他打死了。

第39章 第39章会护她一生,说到做到。……

【39】

很快,波折翻页,两个人对面而坐,说起正事。

因为秦知期的心不在焉,导致沈昭予处理杂事的效率大大下降,他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

“改日再议吧。”

对着旁人,沈昭予素来耐心极少。

沈昭予拂袖起身,行至门口,秦知期忽然叫住他。

“大小姐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不会是担心他死了吧。

沈昭予眼角抽了抽。

“无论你是何人,你都不能害她。”秦知期后退一步,双手前伸,恭敬地行了大礼,一揖到底,“她心思单纯,一片赤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

沈昭予并未躲避,结结实实受了这个礼,他冷笑一声打断:“秦管家以礼相待,还真叫人不适应。怎么,此时疑心我是歹人?是否太晚了些?”

沈昭予有些失望,“秦大管家,这就是你思考一晚上的对策?以情来要挟?”

别说他沈昭予压根不吃这一套,就算是他真的喜欢宋星糖,秦知期此举也只会激怒他,而不会令他妥协。

沈昭予冷下脸,嫌弃道:“你们这破地方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别小瞧了我。”

虽然他都给人当赘婿了,早没什么脸面可谈。

但他也是个有骨气的赘婿,志向远大着呢,才不会一直困在这。

秦知期试探地看着他,“你在军中……”

秦知期能查到的,都是沈昭予想给他看的。

沈昭予直截了当地道:“我既入门来,就不会把外面的麻烦带到这里。”

秦知期嗓音一紧:“这么说,外面的确有麻烦?”

生意场上的麻烦,他都能应对,只是一旦参与到政治上……

想到宋星糖的父亲宋将军或许就牵连其中,至今生死未明,秦知期脸色发白。他答应过李夫人,无论宋氏未来如何,他都要保证宋星糖的安全。

沈昭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懒懒掀了眼皮睨他。

“有啊,霍老将军哭着求着让我别走,就连怀王殿下也跪在我军账外,用功名利禄哄我留下,可我偏爱自由,逃了出来,至今外头还有来追我回去的人。”

秦知期:“……”

好好的氛围,说没就没了。

秦知期直起身,恼道:“你能不能谨言慎行?!”

沈昭予低低一笑,收起玩心,微微肃正神色。

“周氏惦记着织造局的差事并非一日两日,生意上的事宋星糖说了不算,她没有利用价值,所以周家不会同意周庭柏娶她。就算娶,那也是宋妤娇。可惜二房重男轻女,宋妤娇也不是个好选择。周宋两家靠李夫人才能维持这十几年的相安无事,李夫人故去,周氏岂会放过这个吞并的好机会?”

沈昭予说第一句时,秦知期就变了脸色。

“周庭柏不知他父亲的算盘,你能察觉,这就是你比他强的地方。”

秦知期警惕道:“你如何……”

“我为何会知晓你拒绝周二少的心思?”沈昭予轻轻一笑,“这世上没有我想知道却查不到的秘密。”

秦知期陷入沉默。

“你冒着风险留下我,一是因为除我之外,无人能入你的眼,有能力。二则是看中我心中有她,重情。三是看我身家清白无牵无挂,好拿捏。”

沈昭予踱步到近前,微微低头,笑道:“你却忘了,能入你眼的人,又怎会好拿捏呢?”

他甘愿被人当棋子,那是因为他亦有所求。

秦知期顿时遍体生寒,被人盯过的地方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你,你不能!你答应过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

“我入府来,还未做过一件害她的事。成亲之时说了会护她,这一生都会做到。七出之罪虽荒谬,但我既签了,便会履行承诺。我赵鱼优点不多,其一便是守信。”

哪怕签的是假名,可既出自他手,他自然一诺千金。

沈昭予恨铁不成钢地盯了秦知期一眼,“李夫人挑了十几年就挑出你这么个优柔寡断不长眼的东西,可真是!”

在这宋府之中,还无人值得沈昭予高看一眼。

哦,除了宋星糖。

能把他折腾得不敢回去,她可是头一位。

从秦知期那出来,沈昭予又围着宋府转了一圈。

他居住在外时,总要保持警惕。哪怕他明知此处暂且安全,他也不敢错过那一点点会生出意外的可能。

江行和魏吉被他打了一顿,今晚没法当值,他手下的其他暗卫虽各个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很难出错。

但“很难”并非“绝无可能”,还是自己巡视一圈更为保险。

等他再回到霜星院时,已经快到三更。

宋星糖竟还没睡!

她已经困得摇摇欲坠,却还是坚持着,两只手扒着两只眼睛,拼命让它们不要合上。

沈昭予:“……”

他很纳闷,宋星糖有这个毅力,怎会做不成一件事呢?

盯了一个时辰的床架子,骤然出现一只摇晃的大掌,宋星糖还没反应过来。

过了两个呼吸,她才猛然回神!

“鱼鱼!你终于回来啦!”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拉着男人往床上带。

沈昭予不设防被她扯住,靠手撑了一下榻,才不至于倒在她怀里。

他脸色铁青,恼道:“这时反应又这样快!”

“嗯?你在夸我吗?”宋星糖高兴起来,“看来读书很有用处!”

沈昭予伤口疼,不想说话。他调正自己的位置,盖着被子倒下。

一阵窸窸窣窣。

被子被人撩开,腰侧又拱过来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

“……”

真是服了。

一把掀了被子,宋星糖的姿势暴露无遗。她跪蜷在他腿边,一只手正鬼鬼祟祟地往他衣服里伸。

见脑袋上的盖头没了,她还茫然抬眸,眼巴巴地对上他凶狠的眼神。

宋星糖一怔,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拒绝的意味,又颤颤巍巍地缩回手,委屈地低下头,不吭声。

沈昭予胸腔中积聚的烦躁顿时消散。

又同他装可怜。

可恨的是他竟然会一再因此心软。

沈昭予,你真是堕落了!!

他无奈叹道:“这么想看?”

宋星糖闷不做声,点了下头。

“那不许哭。”

宋星糖惊喜抬头,忙不迭又点了下头。

沈昭予撑坐起身,靠在床头,撩开衣裳,露出被重重纱布包裹的伤处。

大抵是因为他回房前做过处理,纱布是洁白崭新的,看不到血迹。

宋星糖悬着手不敢触碰,看了一会眼睛又红了,但却忍住没哭。

沈昭予困意已散,倒不如和她聊聊。

他奇怪道:“你自己受伤怎不见这么难过?”

宋星糖老实回答:“因为我不知道疼。”

沈昭予纠正道:“你并非不知,而是比常人迟钝些。该有的疼痛你也会有,对吗?”

宋星糖支支吾吾,没说话。

沈昭予注视着她的侧脸,愈发觉得她心里藏着事,并非如表面这般乐观无忧。

因她头脑愚笨,反应迟缓,身边的人早对她失去耐心,惯于哄她敷衍她。

她并非看不出来,而是深知旁人的苦,体察旁人的难处,因此才选择将迟来的痛苦咽入腹中,自己品尝,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计较。

沈昭予不自觉放轻声音:“你自己疼时要躲起来哭,为何要如此执着看我的?”

宋星糖原地顿了顿,忽然朝他靠过来。

她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把自己藏起来,似乎才好意思开口。

“我怕你也忍着痛,我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你死掉。”

沈昭予敏锐地捕捉到,“也?又?难道你母亲……”

“阿娘去后,身边的老嬷嬷才对我说,有我在时,阿娘都是忍着难受同我说话的。我反应慢,也看不出异样,直到阿娘重病起不来床,我都以为阿娘的病来得突然,其实不是的。”

她趴在他怀里,小声道:“爹爹两年前离家,阿娘的病从一年前就有预兆了,挣扎了半年多,还是……”

“若我能早些发现,或许……”说着说着又改口,“算了,我这么笨,就算早就知道,也无计可施,只会跟着着急,阿娘看了徒增烦恼。”

沈昭予沉默地收紧手臂。

宋星糖亲昵地蹭了蹭,十分艳羡道:“鱼鱼,我要是像你一样聪明,就可以习医,救我阿娘。我要是个聪明人就好了。”

原来这才是她担心他会死的根源。

沈昭予笑道:“倘若糖儿知晓我这些年受过多少伤,就不会有此忧虑。”

“你受过很多伤吗?”

“那是自然,战场局势瞬息万变,生死都在一线之间。”

宋星糖黑亮的瞳中满是紧张,“那你还好吗?”

沈昭予扬眉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在这?”

宋星糖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按按他胸膛,都很结实。满意地趴了回去,额头靠着他颈窝,庆幸道:“你最厉害了,一定会一直活着。”

沈昭予:“……”

他泄愤一般扯了扯她的脸蛋,没多久,听到她呼吸声逐渐平稳。

轻笑一声,把她放回去,自己也睡了过去。

转日宋星糖醒来时,就发现院子里安静得出奇。

自从赵鱼入赘以后,她院里的欢声笑语越来越少。往日还能听到有人说话,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些吓人。

她等不及唤人来,披上一件衣裳,蹬上鞋跑了出去。

打开房门,只见院子里满满当当站着不少人。

队列最前,赵鱼坐在椅子上。

明明这么多人,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气氛压抑到连宋星糖都察觉出异样。

她茫然唤道:“鱼鱼……”

听到她出声,只有沈昭予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笑着起身,揽着她往回走,温柔低语:“我来伺候大小姐更衣,可好?”

“妙荷和阿许呢?”

“她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喔,好吧。”

“府上买了新的婢女,等会介绍给糖儿认识。”

咦?是新人!

宋星糖转眼就把方才的事都忘了,“好哇好哇!”

她兴致冲冲地回了卧房。

沈昭予淡了神色,冷冷往院里看了一眼。

有人与他的眼神对上,忙哆嗦着低下头。

待男人将房门从里头关上,外头众人才齐刷刷松了口气。

“凭什么,凭什么秦姐姐也被降了月例?只妙荷与李嬷嬷是头一份。”

有小丫鬟小声打抱不平。

李嬷嬷睇她一眼,“姑爷说了,不满就去找他,他那儿都有你们的工作记录,核查便知是否亏待了谁。”

小丫鬟憋红了脸,垂下头去。

李嬷嬷见不少人面有异色,只因忌惮着赵鱼的暴脾气才没敢当面提,她心里怨自己没管好下人,此时不免狠狠敲打一番:

“府上来了新人,开销大,降月例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姑爷也说,按劳分配,谁干的好,当月还能额外拿钱,不会让你白做。至于那些个偷懒耍滑的,把自己的钱分出来给别人,也很公平。”

“那要是大家都干的多呢?扣谁的钱分给别人?”

李嬷嬷淡声道:“若大家都兢兢业业,大家都涨,谁也不扣。”

“方才还说人多了钱不够,若是都涨,难不成姑爷自己掏钱吗?”

李嬷嬷冷笑一声,“那就是主子的事了,与你无关。谁若再想做主子的主,那就别怪宋府不留她。”

秦知许在一旁沉了脸,抬起头,与李嬷嬷对上视线。

第40章 第40章宋星糖挤开众人,直挺挺……

【40】

一整日府上人进进出出,人与事虽然多,但却并不混乱,反而井井有条。

霜星院这边风平浪静,二房那边却坐不住了。

“此时不动手,就再难寻机会。”白氏也跪到蒲团上,凑到钱老夫人身边,低声耳语,“趁着现在人多眼杂,解决了他。”

老夫人一手捻佛串,一边闭目诵经。

没制止,就是让她说下去。

白氏心头一喜,先对着佛祖双手合十拜了拜,才道:“糖姐儿喜欢听戏,咱们搭个台请人来唱,再挑个好的,送到那小子房里……”

白氏笑了一声,笃定道:“男人么,哪会拒绝送上门来的肥肉?我听说秦管家与他签过七出契约,旁的秦管家能不计较,这淫乱之罪,他断然逃不掉。一个赘婿,还敢私自睡女人,就算糖姐儿护着,秦管家也容不了,到时候咱们只要推波助澜,定能将那小子赶出去!”

赶走赵鱼,宋星糖就又能任由他们拿捏。

钱氏睁眼,“他若当真是那坐怀不乱的君子呢?”

白氏一愣,嘟囔了声“不能”,一咬牙,“那就给他下药,万无一失!”

钱氏垂眸想了想,又把眼睛闭上。

这就是默许了。

白氏喜不自胜,忙去准备。

“手脚干净些。”

“母亲放心。”

**

“奴婢青鸾,见过大小姐。”

来人一身暗色衣裙,站得笔直,宛如一棵松柏。

宋星糖见她就忍不住亲近,探头问道:“青鸾,是哪两个字?”

“青鸟之意,取自‘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宋星糖眼睛一亮,“你还读过书哇!”

青鸾面色微僵,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眼沈昭予。

对方冷飕飕的目光射来,青鸾缩着脖子低下头,小心措辞道:“奴婢原先的主子教过一些,名字也是他取的。”

宋星糖好奇心旺盛,托着腮笑问:“那你原先在哪儿伺候呀?”

“奴婢……”青鸾想抬头,又不敢,硬着头皮道,“原先在京中一位王爷府中,后因主子发放不起月钱,奴婢就被赶出来了。”

沈昭予:?

“哇!王爷家还发不出钱吗?王爷不是应该很有钱吗?他这么败家?”

沈昭予暗暗磨牙,冷笑了声。

宋星糖听到动静,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又冲自己笑,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回头,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来到我家的?是鱼鱼把你找来的吗?我瞧着你真亲切。”

宋星糖喜欢这个新来的婢女,以后她又多了一个朋友。

青鸾干笑一

声,说道:“奴婢幼时被拐,早已无亲无友,行至此处,发现贵府在招人,便想来试一试。”

她飞速瞟了一眼上首位的男人,此地无银三百两般道:“奴婢不是姑爷找来的,是看到贵府的告示,自己来的。”

“秦管家挑中奴婢,后来才被姑爷要来伺候大小姐。”

沈昭予又盯了青鸾一眼。

废什么话,言多必失的道理不懂吗!

真操心!

好在宋星糖满足了好奇以后,压根不会深究这里头有没有古怪之处。

她吃过午饭后看了会书就又困了,这一觉就睡到晚膳,又听说转日府上要来人唱戏,她来了兴致,因此把转日的功课都挪到晚上,提前学习,空出明日的时间好听戏。

宋星糖沉浸在作画中,有妙荷和李嬷嬷相陪。

沈昭予借口有事,离开了小院。

一更时分,宋府树杈上。

沈昭予蹲在一棵树枝上,低声怒道:“你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叫本王发不出月钱?!本王没有那么穷!”

青鸾蹲在他对面,垂着头,委屈道:“但江行说您把自己的俸禄都给了边关的将士们,府上发不出钱是事实……”

沈昭予恼羞成怒:“本王只是暂缓、暂缓懂吗!不是一直欠了你们的!”

“……”

“还有你这站姿是怎么回事?站得这么直,一眼看去就是兵!还来自王府?你生怕别人怀疑不到你头上是不是?”

青鸾老实巴交,眨了下眼,“您都能实话说是来自军营,属下怎么……”

“你是婢女,婢女!不是本王的暗卫了!再说本王去军营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提一提怎么了?你怎么不说你几年前还在死人堆里拼白骨挖泥巴吃呢?!”

沈昭予气得七窍生烟,心道他倒了八百辈子的霉才碰上这些个笨蛋下属,“你明儿就去把成王的过往事无巨细全背下来,有人问你就说是他府上的,别提本王!”

成王已经死了,别人想查也死无对证。

“好的,属下遵命。”

沈昭予带着一肚子气,翻身下树。

没多久,他原来的地方又落了一人,正是江行。

江行少见青鸾打扮得这么好看,对她腼腆一笑,“你看咱们殿下,一天到晚生不完的气。”

青鸾所见略同,认可地点头。

江行红着脸,磨磨蹭蹭,“我这儿有点窄,要不我跟你挤……”

青鸾大方挥手,“那你来我这吧,我也该去当差了。”

说罢一闪身,连叶子都没惊动,就没了踪影。

江行:“……”

只用一日时间,沈昭予便将阖府上下的琐事全都重新安排妥当。

他的手段之迅速,逼得二房不得不尽快动手。而忙中出错,沈昭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与宋星糖对坐在棋盘两侧,他一手持黑子,勾唇笑道:“糖儿可知一句话,叫——先吃大鱼,再吃小鱼?”

宋星糖正对着白子所剩无几的棋盘抓耳挠腮,懊恼道:“什么大鱼小鱼,我的子都没了。”

沈昭予低声轻笑,将手中黑子送到他故意显露出来的陷阱里,又拉过她的手,落白子,封死了他的路。

“咦?我赢了?!”宋星糖两眼亮晶晶的,“鱼鱼,我好像赢了耶!!”

“糖儿好厉害。”沈昭予温柔笑道,“不管是大鱼小鱼还是黑子白子,糖儿想吃,我都送给你吃。”

男子缱绻爱怜的目光看得宋星糖脸颊发热,她目光微闪,不知为何,只感觉自己心口忽又生出异样,不要命般疯狂跳动起来。

院里众人:“……”

青鸾听得牙根泛酸,浑身像是爬满虱子一样难受。

是谁上了怀王殿下的身,快从她家殿下身上滚下去!这还是她那看谁都不顺眼、一言不合就骂人的殿下吗?别是被妖怪夺舍了!

每日一演结束,沈昭予忍着心中的不适,维持着表情,低头饮下一口茶。

温热的茶水还未碰到唇,便嗅到一股不易察觉的异味,他目光微凝,眸光顿时冷了下去。

大鱼,这不就上钩了么。

他嘴角微勾,抬袖遮唇,一饮而尽。

人群中有人松了口气,垂下目光。

空杯子随手放到桌上,沈昭予站起身,抬手摸了摸宋星糖的头。

“今日秦管家不在,我要去他书房里查账,你要做什么?”

宋星糖没忘今日的乐子,“二婶请来了戏班,我要去听戏。”

顿了顿,她拉着他的袖子,仰头恳求道:“今日的功课昨晚已做,你也查了,你答应过许我玩一日。”

沈昭予失笑道:“我又没反悔,去玩吧,多带些人跟着,莫要让人欺负了。”

宋星糖用力点头,“我将妙荷阿许青鸾李嬷嬷全带去!”

人多势众,谅祖母她们也不敢欺负她。

“好。”

沈昭予看她笑得灿烂,没忍住又揉揉她脑袋,转身时看一眼青鸾,走了。

妙荷伺候宋星糖更衣,秦知许紧跟其后。青鸾正欲跟上,秦知许却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就留在外头吧,姑娘习惯我们伺候。”

青鸾垂着头,停在原地。

待人全都进屋,她才摸了摸袖中的迷药,悄悄退到外头去。

宋星糖换了一身明艳的鹅黄烟纱散花裙,踩着莲花软缎绣花鞋,迈着轻快活泼的脚步,欢天喜地直奔水阁。

出来时她未曾发觉,自己身边的丫鬟少了一个。还是妙荷皱了皱眉,偏过头来问:“可看到青鸾?姑娘说也要带上她的。”

秦知许正看不惯多个人与她竞争,闻言不甚在意,反而扯了唇,轻嘲道:“兴许去哪儿躲懒了吧,也不知……”

她习惯性要说赵鱼的不是,想想如今自己的处境,便作罢了。

昨晚哥哥将她叫走,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好好教给她何为主仆尊卑,让她不要因为有个兄长做管家,又仗着自己与大小姐一同长大、关系最好就恃宠而骄,把自己也当了主子。

主就是主,仆就是仆。

秦知许并不想离开霜星院、离开宋星糖,她只能将心里的委屈和不甘都压下,安分地做一个婢女。

妙荷也看出秦知许的转变,心里稍稍安定。

两人安静地跟在宋星糖和李嬷嬷身后,一路往戏台去。

到了水阁边,戏已经开场。

前头已经唱罢一场,听说那作小旦的名唤小怜的,最是惹人喜爱,那一嗔一笑,叫人把心都勾没了。

宋星糖和沈昭予下了一盘棋,来晚了,她正可惜着没赶上见那人一面,很快又被台上咿咿呀呀动人的唱腔给吸引走目光,其他的浑都忘了。

宋妤娇比她来得还晚,来时红着眼圈,悄无声息安安静静,连问安声都几不可闻,白氏看了一眼没放在心上,命她在身侧落座。

倒是紧随其后的宋洛繁,被人前呼后拥如众心捧月一般伺候着,白氏见了他,嘘寒问暖好一阵。问起为何晚到,宋洛繁满不在意地说自己不小心撞翻了汤盘,把宋妤娇的裙子弄脏,因此才耽搁。

他们那边动静太大,宋星糖不免分心看了一眼,只看到宋妤娇眼圈又红了两分,埋着头不说话。

一家人都齐全,只差二叔宋遥。

白氏又问:“你父亲呢?他怎不来?”

宋洛繁瞥了一眼宋星糖,笑道:“父亲说等会有监当官齐大人来府上,秦管家不在,只好由父亲代为接待。”

二房人除了宋妤娇仍垂着头,各个扬起笑脸,喜上眉梢。

白氏忙道:“齐大人执掌茶场盐场各事务,茶场生意是郝掌柜负责,也不归秦管家与咱们房的事,大人怎来咱府上?”

宋洛繁眉间皆

是得色,随口道:“兴许是关于港口货运之事吧,总之秦管家不在,父亲不接待,还能是谁呢?总不会,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小赘婿来见人吧?”

纵是那赵鱼再有本事与能耐,说破天去也是个入赘到宋家来没背景没根基的小子,哪里有脸面见朝廷大臣。

“那让你父亲忙他的就是,咱们自己乐着。”钱氏叫来一丫鬟,吩咐道:“快去库房里拿些好茶叶出来送到二爷房里,让他好好招待客人,切勿怠慢了人家。”

钱氏说完茶字,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白氏一眼,只见对方冲自己点了点头,钱氏微勾唇角,收回目光。

宋星糖听了半晌,听出来他们在说赵鱼的坏话,心里似打翻了盐罐子似得,难受的滋味过了头。

她想起赵鱼临分别时候的嘱托,到底忍不住,多了句嘴:“等那位大人见不到秦大哥,兴许直接打道回府了。”

宋洛繁被关几日禁闭,老实好一阵,今儿好容易二房扬眉吐气一番,他又按捺不住性子,腾地站起身,背着手走到宋星糖面前。

妙荷与秦知许立刻护在宋星糖跟前。

宋洛繁斜眼睨着她们,丝毫不放在眼里,抬手一把将妙荷推开,冷笑道:“今儿可是好日子,你有本事就把赵鱼那厮叫来为你撑腰啊,他要是搞砸了事,惹到不能惹的人,到时候可就是整个宋氏的罪人,断不能再留在府上。等他滚蛋,还有你的什么?”

宋星糖瞪大了眼,想着赵鱼教她的那些,哪怕心里再心虚,也死撑着,鼓起勇气,装作毫不胆怯的样子,与他对视,怕自己气势不足,还使劲瞪了他一眼,眼睛都瞪酸了。

“我瞧二叔也不比鱼鱼强到哪去,都不管事,但鱼鱼好歹会说话,长得也好看,比二叔讨人喜欢得多!”

宋洛繁诧异于她的转变,一时间哽住。

倒是白氏拍了下桌子,怒道:“好好的听戏,吵什么!”

宋洛繁冷哼一声,甩袖回席。

白氏横眉冷眼,盯了一会宋星糖,忽然呵呵笑起来。

“赵鱼也是个好的,听说最近在帮秦管家查账?他倒是不错,这么快就攀着糖姐儿的枝,够到了秦管家的手。只是不知他对糖姐儿的忠心能撑几时,兴许他借着公事的名,背地里尽做些对不起你的事,也未可知。”

宋星糖听不懂二婶如此长的冷嘲热讽,她只知道自己气跑了宋洛繁,才打赢一仗,此时正是士气高涨之时。

“总比有些人明里暗里都欺负我的好。”她仰着脖子,硬气回怼,“二婶也别太自信,谁也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兴许二叔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偷行恶事,你也不知道呀。”

这也是赵鱼教的,实在不知道对方的痛点在哪,就用同样的话术回击对方。

尤其是对方用“未知”或“假设”之事阴阳怪气时,此招可行,或许还可一语成谶,反正都全凭一张嘴乱说,能搅乱对方的话术,或是引起对方的疑心就再好不过,就算不能,她也做出了回击,叫对方不敢再以往日的目光小觑她。

果然,宋星糖说完,白氏也是一愣,而后用十分古怪的目光看着她。

似乎是在疑惑她怎么忽然伶牙俐齿起来。

不过白氏也没把宋星糖的话放在心上,她一个小姑娘,只信嘴乱说,定又是赵鱼挑唆的!

果然先除掉赵鱼才是上上策!

白氏瞪了她一眼,也转身回席。

宋星糖接连赢下两仗,心思全然不在听戏上,她坐不住,想要飞奔去秦大哥的院子里,找夫君邀功求夸奖。

但是一想到赵鱼还在忙正事,她只得按捺住性子,神清气爽地继续听戏。

又唱完一折,忽有下人慌慌张张来传话。

“不好了,老夫人,二夫人——”

白氏与钱氏对视一眼。

白氏斥道:“慌张什么?天塌了不成?!”

来的是个小丫鬟,噗通一声跪地,六神无主,磕磕绊绊道:

“方才奴婢去给二爷送茶,翠儿也端了一些去给姑爷送,我二人在路口分别,分明去紫棠院的路远得多,我都回来半晌了,还不见翠儿回来。”

“你的意思是,翠儿给姑爷送茶,到此刻未归?”

“正是!奴婢,奴婢怀疑……”小丫鬟带了哭腔,“姑爷将她扣下了。”

“胡说!翠儿那丫头规规矩矩的,怎会惹了姑爷?定是她跑到别处躲懒,速速去找!”

小丫鬟连连叩头,忽然抬头看向宋星糖,语出惊人,“我去秦管家院里看过,里里外外无一人把守,房门紧关,里头,里头似乎听到有女子哭泣的声音……”

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宋洛繁先站起身,踢翻座椅,愤怒道:“那翠儿可是我身边的丫头,他也敢碰?!”

说罢拨开众人,怒气冲冲往外走。

白氏搀着钱氏也忙跟了上去。

路过宋星糖时,冷冷看她一眼。

宋星糖如坠冰窟,好半晌才眨一下眼。

她回过头,茫然道:“他们是说,鱼鱼和别的女子在一处吗?”

妙荷与秦知许皆面色苍白,摇头不语。

李嬷嬷稳住众人,紧握宋星糖的手,“走,咱们也去瞧瞧,老奴不信姑爷会做出那等事。”

宋星糖抬手摸了一下空落落的心,呢喃:“我也不信。”

等一众人紧赶慢赶到管家小院,一把推开书房门时。

手拿账册的秦知期错愕回头。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翠儿跪在秦知期跟前,满脸泪痕。

而秦管家对面的男人,始终不曾抬头,丝毫不受打扰一般,慢悠悠地又翻过一页纸。

还是秦知期先打破宁静:“老夫人,二夫人,大少爷,二小姐,还有……”

秦知期趁着脖子,才勉强从乌压压一帮人身后,看到藏在后头的小姑娘,“……大小姐?你们不是在听戏?怎来此处?”

白氏支支吾吾:“我,我们……”

听到“大小姐”三个字,始终垂首卷册的男人忽然抬头,一眼便捕捉到那双微红的眼睛。

沈昭予微怔,忙站起身,才抬起手臂,便见小姑娘挤开众人,如炮弹一般,直挺挺往他怀里冲。

沈昭予被撞了一下,小腹的伤口微疼,他面上不露声色,落下手臂,温柔地揽在她肩头,亲昵唤道:“糖儿。”

宋星糖在他怀里抬头,蓄了水雾的杏眸中满是愤怒。

“他们欺负你,是不是?!”

沈昭予怔住,而后缓缓笑开,抬手按在她后脑,将人揽入怀中。

他微微俯身,笑着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不是,是鱼儿咬钩了。”

如此卑鄙拙劣、漏洞百出的下作手段,也妄图能沾他的身?白日做梦。

不等二房众人问明缘由,忽又听到有一丫鬟哭着跑来。

那丫鬟不等见人,跪在院中就开始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生怕人听不到:

“出大事啦!快来人呀——”

“二爷马上风啦!倒在戏子身上啦!快去看看吧!”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