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你以为沈鸢是真心想救你吗
第四十一章
南烛口中的两步路,真的是两步路。
马车一路沿着山道往下,土苔润青,蝉声满地。
山庄前侍立着两盏珐琅戳灯,有两三个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蹲在墙角,斗草翻红绳。
遥遥瞧见突如其来的马车,小姑娘立刻收住红绳,怯生生上前。
“你们找谁?”
南烛跳下马车,风风火火冲上前:“这可是你们的纸鸢?”
小姑娘都是山庄的家生子,往日只在门房伺候,进不得后院,自然不知后院今日在放纸鸢。
有机灵的拔腿匆忙往二门跑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又踩着青石板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南烛跟前。
“是我们姑娘的纸鸢。”
她窘迫挠挠脑袋,“姑娘在剪病根,这才断了这纸鸢。”
旁边一个年长一点的婢女踩了她一脚,眼疾手快从南烛手中接过。
“劳烦你跑一趟。”
南烛好心办错事,赧然一笑:“是我误会了。”
他自己丢脸不要紧,还连累苏亦瑾也跟着他一道。
南烛讪讪往后退开两三步:“公子,我们回去罢。”
忽听身后传来婢女的一声挽留。
“今日多亏公子,进来喝杯茶解解渴罢。”
南烛连声道“不用”,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车轮子溅上点点泥土,南烛笑得尴尬:“这都是什么事。”
他神神叨叨,“公子身子骨本就弱,不会被冲撞了罢。不成不成,我明儿也得去放纸鸢,给公子断病根。”
苏亦瑾哭笑不得,随手挽起毡帘。
余光瞥见半空中飘着的一只纸鸢,苏亦瑾瞳孔骤紧,面色变了又变。
南烛喋喋不休,转首瞥见苏亦瑾惨白的脸色,一张脸瞬间大变。
“公子,你可别吓我,不会真被什么缠上了……”
“南烛,回去。”
空中飘着的那只美人鸢,锦裙是用红莲做的。
苏亦瑾心口骤急,叠声催促,“快回去。”
南烛一惊,还以为苏亦瑾是想回别院,猛地一抽马鞭。
苏亦瑾飞快拽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回山庄,不是别院。”
……
山庄。
松苓沾沾自喜握着线圈,她这回可不敢马虎,老老实实抱着线圈。
提裙奔至沈鸢身边,“姑娘瞧我扎的纸鸢如何?”
她还悄悄偷师,也拿红莲充作美人上的锦裙。
“湖中的红莲落败,我瞧着实在可惜,就想拿来一用。”
沈鸢仰首展眉,目光追随着那只时高时低的纸鸢,低声呢喃:“好看。”
她又想起苏亦瑾先前送给自己的纸鸢,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日照金山,万里无云。
二门上的婢女提着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匆忙跑来,沈鸢转首
瞧见婢女手上的纸鸢,唬了一跳。
“不是剪断了,怎么又抱回来了?”
婢女无可奈何,如实道:“是山上住在别院的公子送来的,他不知道姑娘是在剪病根。”
“山上,是钱家那位?”
婢女迟疑:“应该是。”
沈鸢早前从管事口中听过这位钱小少爷的“丰功伟绩”,只知是位挥金如土的主。
松苓哭笑不得:“断线的纸鸢,怎么还捡回来了?”
她凑上前去看沈鸢,“姑娘,要不我再拿线系上,你再剪断一次?”
沈鸢摇摇头,她唇角露出浅浅笑意:“不必了。”
言毕,目光转向婢女,“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婢女欲言又止,“那位公子在花厅,说是想见姑娘一面。”
钱小少爷的风流性子,松苓也略有耳闻。
她立刻挡在沈鸢身前,警惕又戒备。
“他想做什么,难不成那纸鸢是他故意送来的?”
婢女为难垂着眉眼:“这,我也不知。不过我瞧那位公子温文尔雅,应当不是什么坏人。”
“哪有坏人在脸上刻‘坏人’两字的。”
松苓小声嘀咕。
沈鸢拍拍她手背:“罢了,只是见一面。你先前不是说想去看山上的菩提树吗,我听管事说,那菩提树也是钱家的。”
沈鸢声音很慢,她很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一半,又停下来歇了一歇。
松苓匆忙递上热茶,好让沈鸢润润嗓子。
沈鸢慢条斯理喝了两口:“两家都挨着,总不好交恶。”
且这是谢清鹤的山庄,处处是他留下的人。
那位钱小少爷想必也没有胆子在山庄胡作非为。
沈鸢朝婢女抬抬下巴:“劳烦带路。”
婢女心花怒放:“姑娘这边请,那位公子如今就在花厅等着呢,他身边就跟着一个小厮……”
转过影壁,乌木长廊垂着湘妃竹帘,沈鸢衣裙翩跹,纤腰袅娜,盈盈一握。
松苓小声嘟哝:“不然还是我去罢,那位钱少爷都能想着给玉兔写信,怎么瞧都不是一个正经人,万一他……”
沈鸢轻声细语:“你说这么大声,不怕他听到?”
纤细身影在青石台矶上留下长长的一道黑影。
沈鸢一时失语。
花厅空荡无人,紫檀平角条桌上只剩一盏热茶,汩汩白雾往上升腾。
松苓好奇东张西望:“人呢,怎么不见了?”
带路的婢女也跟着紧张:“刚刚还在呢,怎么就不见了,我去二门问问。”
隔着青竹翠影,苏亦瑾步履匆匆,穿过垂花门,一路奔向自己的马车。
南烛一手提着长袍,紧赶慢赶,差点追不上。
他气喘吁吁,扶着马车喘气,双眼难掩震惊:“公子,刚刚那不是……沈二姑娘?”
马车又一次驶回别院。
南烛一面策辔,一面还不忘回首望,一双眼珠子直溜溜盯着苏亦瑾瞧。
他百思不得其解:“公子既放心不下沈二姑娘,为何刚刚不上去同沈二姑娘相见?我瞧沈二姑娘以前对公子很好的,不像对公子无意。”
苏亦瑾揉着眉心:“她有心仪的人,何必上前叨扰。”
南烛眼珠子转动,他人机灵,回去后立刻寻人打听一番,又洋洋得意跑到苏亦瑾跟前邀功。
“公子,我问过了,山庄只住着沈二姑娘一人,没有别人。”
他怂恿着苏亦瑾下山,“就算沈二姑娘以前有心仪的人,公子怎么就知道她如今还喜欢那人呢,总得问问才能知道。”
苏亦瑾皱眉:“她不是那种滥情的人。”
南烛反唇相讥:“那若是那男子负了沈二姑娘呢,不然好好的,沈二姑娘搬来山里住做什么。且我看沈二姑娘那样,像是病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为情所困。”
白日匆匆一眼,南烛虽未看清沈鸢的脸,可那单薄如纸的身影,他却怎么也忘不了。
苏亦瑾皱眉:“她病了?”
一语未落,却见门房的奴仆匆匆来报,说是山庄打发人送来一盒糕点。
奴仆躬着身子:“那人只说是他们姑娘给公子的谢礼,放下后就走了。”
攒盒中是四样果糕,小巧精致,做工精巧。
南烛叠声笑着接下,又拽了拽苏亦瑾的衣袖。
“公子,这攒盒是沈二姑娘的。”
苏亦瑾一头雾水:“我自然知道。”
南烛无语望天,恨铁不成钢:“这攒盒是沈二姑娘的,自然要送回去。公子,沈二姑娘有喜欢的吃食吗,明儿我让厨房做了送过去。”
南烛沾沾自喜,“一来一回,不就……水到渠成?”
他念书不多,想了半日,也只能想到一个“水到渠成”。
苏亦瑾思忖片刻:“她喜欢……罢了,这事我自己来,你不必管。”
……
鸟惊庭树,红叶如画。
沈鸢想不到,纸鸢那事还会有后续。
“别院又送吃食过来了?”
一连三日,别院的钱小少爷日日让人送糕点过来,起初沈鸢还想着赏给婢女,后来瞧清攒盒中歪歪扭扭的糕点,沈鸢忍俊不禁。
松苓没忍住,对着攒盒一顿奚落:“不是说钱家财大气粗吗,怎么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这糕点这么难看,怎么送得出手?”
婢女小声解释:“这是那位公子自己做的,我听他们家小厮说,他们公子在追人,想让姑娘参谋参谋,这糕点可还有改进之处。”
那位公子做了三日的酸角糕,沈鸢也跟着吃了三日。
松苓笑着将攒盒搁在案几上:“亏得有这酸酸角糕,我瞧姑娘这两日食欲好了不少。”
为这事,她对那位不曾谋面的钱小少爷也有了好脸色。
沈鸢从攒盒中捡起一块,细细咬着:“比前日好多了,虽然还是其貌不扬。”
婢女听见,眉开眼笑:“那小厮还在外面等着呢,我这就过去同他说。”
连着吃了三日旁人做的糕点,沈鸢出声阻拦:“等等,我去罢。”
话落,又让厨房送来一盒滴酥。
山庄前果真停着一辆马车,车前悬着钱家灯笼。
沈鸢手中握着团扇,甫一抬眸,当即顿在原地。
风过树梢,红叶翩跹,她看见苏亦瑾挽起毡帘,起身的动作僵滞。
沈鸢喃喃张唇:“你……”
她看看马车前悬着的钱家灯笼,又看看苏亦瑾。
“那些酸角糕是你做的?”
苏亦瑾接口:“是。”
婢女曾说,那酸角糕是别院公子为追人学的,想来苏家很快就会迎来新的苏少夫人。
沈鸢唇角往上扬起一点淡淡笑意,握着团扇的手指紧了又紧。
“挺、挺好的。”
沈鸢想起那日站在苏家的无所适从,她强撑起唇角。
“酸角糕挺好吃的。”
苏亦瑾眼中缀上笑意:“你喜欢,那我明日再送些过来。”
沈鸢唇角笑意渐淡。这是谢清鹤的山庄,说久了只会惹人起疑。
她摇头:“不必麻烦,我觉得那酸角糕吃着挺好,想来……”
话犹未了,耳边骤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沈鸢面色大变,飞快将苏亦瑾推入马车,“你先回去,日后也不必再送东西过来,你就当……”
一语未落,那辆马车已经从自己眼前穿过,直直越过山庄前的两人。
虚惊一场,来人并非是谢清鹤。
沈鸢脸上逐渐有了血色。
马车朝前飞奔十来步,忽然又缓缓停下。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车窗。
苏夫人满面欢喜,笑着从马车走下:“小鸢,真是你这孩子。”
她笑着搂沈鸢入怀。
当初沈家送来和离书,苏夫人只当两个孩子有缘无份。且那会苏亦瑾生死未卜,苏夫人也无暇顾及别的。
她脸上堆着笑意:“我说前两日这小子怎么突然开了窍,让家里给他挑厨子送上山,说是要学做吃食。”
沈鸢被苏夫人抱在怀里,面色窘迫:“夫、夫人,我……”
苏夫人笑睨她一眼,团扇在沈鸢手背上拍了一拍:“过去的都过去了,别想太多。亦瑾如今身子虽有好转,可也没个定数,我总不好让你又跟着我提心吊胆。”
苏夫人笑得和蔼可亲,“你是个好孩子,不管如何,我都是拿你当自家孩子看待。先前我还以为你在汴京,让人挑了几株牡丹给你送去。”
苏夫人往汴京陆陆续续送了不少东西,一直没收到沈鸢的回信,她还以为是沈父
从中作梗。
“早知道你在洛阳,我也不必大费周章让人送东西过去。”
她满脸怜爱,“怎么瘦这么多,可是生病了?”
苏夫人携着沈鸢的手,“过些日子是我生辰,你也过来,放心,就只我们一家子,没有外人,就当陪我说说话。亦瑾在别院养病,家里就我和她祖母。”
沈鸢眼眸轻动:“苏尚书不回来吗?”
苏夫人左右环顾一周,四下无外人,她挽着沈鸢行到树荫下,压低声音道。
“汴京只怕真要变天了,这种时候他怎么走得开,宫里如今……正乱着呢。”
……
乌云浊雾,一道惊雷在殿外骤然响起。
养心殿前空无一人,皇帝奄奄一息躺在榻上,一双眼珠子混沌模糊。
沧桑的一只手晃晃悠悠抬到半空,他嗓音沙哑:“窈娘,窈娘。”
大雨倾盆,雨水不住拍打着窗下摇曳的芭蕉叶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皇帝僵硬着转过脑袋,他目光无力从窗前的婆娑树影扫过,低声喃喃。
“下雨了。”
皇后遍身纯素,鬓间半点珠翠也无,烛光在她眉眼间跃动。
她侍立在屏风前,凤眸轻抬,缓慢在皇帝脸上掠过。
“陛下。”
皇后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她踩着烛光,缓缓朝皇帝走去。
皇帝脸上有了笑,他颤抖着抬起手,想要如以前那样握住皇后。
可刚抬起手,心口忽然一阵疼痛。
皇帝一手撑在榻上,剧烈咳嗽起来。
巾帕上沾上点点血迹,皇帝无力闭上双眼,缓了许久,好容易才有力气说话。
“朕好像、好像很久没见你笑过了。”
皇帝低低咳嗽两声。
他抬眼望向案几上的汤药,忽然笑了两声。
“过了今日,朕应当不用再吃这药了。”
皇后瞳孔骤紧:“陛下——”
皇帝握着她的手:“朕都知道。”
轻飘飘的四个字落下,如惊雷滚过皇后双耳,她怔怔立在原地,又听皇帝道。
“朕都知道。”
他知道皇后的狼子野心,也知道枕边人一直在给自己下药。
他什么都知道。
一道银蛇掠过天幕,白光正好落在皇后脸上。
她眼中惶恐震惊。
若不是皇帝命不久矣,若不是榻前无外人,她定不会让皇帝活过今夜。
皇后喃喃:“陛下,我……”
皇帝用力握住皇后的手腕:“朕不后悔遇见你,朕只是后悔、后悔没有生在寻常百姓家。”
他喘着气,艰难开口。
窗下一只麻雀扑腾一声飞走,自由掠过那道道高墙,穿过九重宫阙。
皇帝眼中流露出一点羡慕,“若有来世,若朕没有生在帝王家。”
皇帝的声音渐弱,“窈娘,你可愿同朕、同朕……”
他双目亮着一簇小小的光。
可从始至终,皇帝都没等来皇后那一声好。
气息渐弱,而后又归为平静。
那只握着皇后的手忽然无力垂下。
皇后眼皮动了一动,而后伸手,轻轻为皇帝合上眼睛。
若他不是皇帝,只怕她从来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帘栊响处,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
烛光满地,谢清鹤无声勾唇。
“母后骗了父皇半辈子,怎么最后一回反而不愿意了?”
榻前的身影笔直,皇后漫不经心扯了扯嘴角:“没必要。”
她转首,目光透过窗子,似是能看见外面两军的交战。
从洛阳回来后,皇后节节溃败,她不得不兵行险招,连夜召军队入京。
皇后目光冷淡,直直和谢清鹤对上:“我平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掐死你,留下你这个祸害。”
谢清鹤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皇后唇角勾起几分讥诮:“明家那事是你做的罢?”
她确实想借明宜的手给谢清鹤下毒,只是还没有动作,明宜就出事了。
皇后笑着看向谢清鹤:“听说沈二姑娘同明宜要好,她知道那事是你做的吗?”
谢清鹤眼皮轻动了一动,他弯唇,不以为然:“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烛光在谢清鹤肩膀镀上一层昏黄的光影,指腹轻抚上扳指上的纹路。
皇后嗤笑一声:“若她知道那事是你做的,你以为她还敢同你待在一处吗?听说她连明宜的尸首都不敢看,那夜之后,也一直疯疯癫癫的。”
皇后眼中掠过几分不屑鄙夷。
“若是知道你才是罪魁祸首,你猜她会怎么想?”
谢清鹤双眼淡漠。
“知道这事的,如今也只剩下母后一人。”
皇后张瞪双眼:“……所以呢?”
她一张脸变得飞快,“你想杀了我?”
雷声轰鸣,淅沥雨声不绝于耳。
隐约还有厮杀声和搏斗声。
一道白光横亘在皇后和谢清鹤中间,风从窗口灌入,殿中烛光摇曳晃动。
谢清鹤步步紧逼,颀长黑影笼罩在皇后身上。
她咬住唇齿,“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杀了我,她就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吗?你做梦!”
她哑声笑道。
“谢清鹤,就算你坐上皇位又如何?你终究还是比不上我。”
皇后往后踉跄半步,一只手直直指着榻上已经没了气息的皇帝。
“你知道你父皇刚刚和我说什么吗,他说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做了什么,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皇后仰天,笑了两声。
“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蠢的人,明明知道那是毒药,可还是心甘情愿喝下了。”
皇后一手扶着心口,咧开唇角笑了笑。
“谢清鹤,有人会为你这样掏心掏肺,连自己性命也不顾吗?没有,永远也没有!你就是个天煞孤星,你就该孤家寡人一辈子,没有人会信你,也没有人会喜欢你。”
皇后咬唇,恶狠狠道。
“你这种弑父杀母的人,就该一辈子活在背叛中,你就该遭千人鄙夷万人唾弃!我……我从未输给过你,从未!”
“至少有人,有人真心待过我!”
窗外电闪雷鸣,伴着萧瑟秋雨。
谢清鹤一双眼睛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廊下,崔武披着雨声匆忙入屋,在谢清鹤耳边低语两句。
“殿下,传位诏书不在宫中。”
谢清鹤半眯起眼睛,黑眸沉沉,他目光轻蔑掠过榻前的皇后:“……你藏的?”
皇后一双素手纤纤,轻轻在案上敲了两下。
“名不正则言不顺,谢清鹤,就算你登基称帝又如何,没有传位诏书,你就一辈子也洗清不了逼宫的罪名,那些史官言官,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轻声哼着小曲,那是江南小调,以前在金陵,皇后很是喜欢这样的小曲。
为讨她喜欢,她的第一任夫君恨不得寻遍天下的乐姬,只为哄皇后一笑。
前前后后两任夫君都死在自己手上,皇后却一点担惊受怕也无。
她心安理得享受着万人朝拜。
恐惧是弱者才会有的,她不是。
“你以为我会在乎吗?”
谢清鹤冷淡的声音骤然在殿中响起。
皇后一愣,诧异:“……什么?”
谢清鹤轻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母后既想要权势,又想要名正言顺,想要万人敬仰的好名声。”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殿门被风吹开,风雨飘摇,在风中摇摇欲坠。
谢清鹤薄唇勾起,身影落在浓密雨幕中,朦胧不清。
“可我不需要。”
他要的,只有权势。
殿外乌泱泱站满禁军,蜿蜒血迹顺着长阶一路往下,滴答滴答落了一地,和雨水混在一处,几乎分不清。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那双眼睛正好对着谢清鹤。
谢清鹤缓声,眼神平静:“送皇后一程。”
殿中。
皇后难以置信瞪大眼睛,那张向来荣辱不惊的脸上布满惊诧和害怕。
她奋力挣开宫人的桎梏。
“谢清鹤,我是你母亲!弑父杀母,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你当真以为沈鸢是好心救你吗,她是因为……”
一段白绫悄然在皇后颈边落下。
她双目瞪圆,身子软绵绵跌落在地。
谢清鹤脚步一顿,头也没回。
乌云压顶,大雨如注。
谢清鹤朝御书房快步走去,长衫落在雨中,湿了大半。
御书房他寻了三四遍,可还是找不到传位
诏书。
书案上乱糟糟,堆满了各地送过来的奏折。
谢清鹤坐在书案后,面色阴冷,白净手背上浮着青筋。
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哗啦啦倾倒满地,连着香案上供着的炉瓶三事也跌落在地。
瓷片四分五裂,溅落满地。
触目惊心。
谢清鹤目光阴郁,如墨眸子笼在灰暗阴霾中。
余光瞥见洛阳送来的书信,谢清鹤眸光终于有了变动。
一簇小小的烛光落在谢清鹤眼中。
案上攒了十来封家书和密信,都是从洛阳送来的,谢清鹤还没来得及拆开。
家书拆开,多是沈鸢的碎碎念。
或是在园子瞧见一株异草,又或是今日多吃了一块栗子糕。
薄薄的信纸捏在手中,谢清鹤面色逐渐缓和。
他知道沈鸢每日都会给自己写信,也知道她每日为此都会花半个时辰在书案前孤坐半个多时辰。
窗外雨声大作,崔武冒雨前来,隔着雨幕,似是看见有人抬着灵柩在雨中行走。
谢清鹤起身行至窗前,耳边是皇后生前歇斯底里的嘶吼咒骂。
谢清鹤指骨半曲,风雨灌入,淋湿了他半边身影长衫深浅不一。
谢清鹤忽然开口:“她错了。”
崔武不解抬眸,却不敢出声打扰谢清鹤。
谢清鹤抬眼望向檐下的雨雾。
信他的人有,不会背叛他的人也有。
皇后从始至终,都是输家。
这场博弈中,不管为权势为人心,他都是赢家。
谢清鹤倏地想起当初和沈鸢在农舍的日子,想起雪崩后沈鸢为自己抄的经书,还有那时在西花园,她和明宜的闲聊。
一片沉寂中,谢清鹤忽的道:“洛阳。”
崔武错愕:“……什么?”
谢清鹤甩袖,疾步走向雨幕:“备车,去洛阳。”
传位诏书在洛阳,不在汴京。
可比起传位诏书,他突然更想见到沈鸢。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那人手上,也有一颗红痣……
第四十二章
秋霖脉脉,苍苔浓淡。
山庄各处掌灯,摇曳烛火如湖上无处可依的浮萍,漂浮不定。
廊庑下设有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青烟袅袅,香炉吞云吐雾。
贵妃榻上倚着一人,沈鸢一身宝蓝彩绣百花纹妆花缎长裙,腰间一点多的环佩也不见,裙上是用金丝银线缀着的彩蝶。
鬓间缀着一点珠花,雨幕笼罩在她身后,朦胧不清。
沈鸢昏昏欲睡。
怕扰她清梦,婢女的脚步都比往日轻了许多,说话亦是窃窃私语。
松苓在茶房盯着煎药,这会又下着雨,管事婆子都在抱厦躲着吃酒赌钱。
婢女乐得自在,从园子折了草,挨在一处斗草。
遥遥瞧见廊下的沈鸢,不约而同扼腕叹息。
“听说殿下遇刺,如今生死不明,也不知日后会不会想起洛阳还有一位沈姑娘。说来沈姑娘还真真是命苦,先前没能跟着殿下一道入宫,不然还能有个嫔位。”
“胡说,沈姑娘一人在洛阳多自在,这山庄就她一个主子,我若是她,定日日烧香拜佛,巴不得殿下想不起自己。”
“好大的嘴脸,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不过也是,陛下驾崩,皇后娘娘也跟着一起去了,这会若是在宫里,定比不上洛阳自在。”
“别说宫里,汴京这会也都乱成一锅粥了,殿下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想不到洛阳。”
雨声淅淅沥沥,婢女说完,又开始说起近来时的花样,不时夹杂着细碎的笑声。
松苓端着汤药前来,无意抬眼瞥见眼前的一幕,唇角往上扬起。
婢女赶着上前接过她的汤药,都让松苓挡了回去。
她轻声:“管事怎么回事,姑娘这两日写的书信,都没人去取。”
婢女叠声告罪:“是我的错,前儿管事来过后院,说近来不太平,暂时不用往汴京送信,说什么……殿下也收不到。”
婢女面有愧色,“还说让姑娘先攒着,过一两个月那边太平了,再一道送去。那会姑娘正歇着,我想着过会再告诉姑娘,没想到给忘了。”
若是以前,松苓还是沈殊的大丫鬟,定然罚婢女一个月的月钱。
可惜如今她和沈鸢都寄人篱下,且又经过这些时日的闹心,她哪还有之前的心高气傲。
松苓摆摆手:“无妨,下回记着就是了。”
婢女感激涕零,欠身退下。
松苓端着汤药上前,还未搁下,却见榻上的沈鸢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杏眸温和清明,一点困意也见不着。
松苓嘴角弯弯:“我还当姑娘睡着,既醒了,也该起来喝药。”
四下无外人,松苓悄声递唇到沈鸢耳边:“姑娘,外面的人都在传,殿下遇刺了。管事也说让姑娘最近不必往汴京送信。”
沈鸢若有所思。
松苓怕又勾起沈鸢的噩梦,不敢多提谢清鹤,忙忙换上别的话。
“苏夫人刚刚让人送来一笼螃蟹,我瞧着一只足有八两多重,拿来做蟹膏最适合不过。”
沈鸢眼中难得染上一点笑,不过也是极浅极淡。
“把我的香囊拿来,还有几针就好了,后日是苏夫人的芳诞,我总不好空着手过去。”
松苓笑着点头,又道:“苏公子也送了蜜饯金丝枣过来。”
沈鸢眸色一顿。
愁思如灰蒙蒙的雨雾笼罩在她眉宇间。
沈鸢忧心忡忡:“前日不是还发作了一通吗,怎么今日还送东西过来?”
松苓忍俊不禁:“姑娘既牵挂苏公子,怎么前日只巴巴打发我过去,自个不过去?”
松苓置身事外,瞧得分明通透。
那日沈鸢在房里望眼欲穿,若说她对苏亦瑾一点心意也无,松苓是万万不相信的。
沈鸢眼底涨上两三分愁色,她一手揉着眉心:“你不懂。”
苏亦瑾如今已有心仪之人,她自然不能再同先前那样。
沈鸢温声:“我如今也只是将苏夫人视作母亲看待,别的……别的不曾想过。”
不曾想,也不敢想。
她只求不连累苏亦瑾,连累苏家。
松苓仍是不解,她一手捏着美人捶,为沈鸢捶肩捏腿。
“苏公子有心仪的女子,我怎么没听南烛说过?且苏公子整日都在别院,也不见有女子上门探望。”
沈鸢夺过她手里的美人捶,在松苓手心敲落两下。
“兴许这事,南烛不好同你说起,且那别院还是钱少爷的,就算上门,去的也是苏家的老宅。”
松苓连连点头:“那倒是。”
沈鸢往外推了推她:“别愣着,先去我房里取香囊过来,可不能误了苏夫人的好日子。”
沈鸢声音很轻,说了这会话,她又掩着心口低低咳嗽两三声。
松苓目光掠过沈鸢眼下淡淡的青黛,心疼不已:“也不知道虞老太医多早晚才回来,姑娘如今整宿整宿睡不着,昨儿四更天我还听见姑娘起身。”
松苓欲言又止,望着沈鸢愁容满面。
“满打满算,姑娘一日连半个时辰都睡不够,再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
沈鸢不忍松苓担心:“无妨,只是觉得昨夜的雨有点吵,起来关窗子罢了,我那会也是刚睡醒。”
松苓眼中攒笑:“那就好。”
她起
身踱步回房,眼角瞥见门阶上掩着的青苔,松苓唇角的笑意忽的僵住。
她僵硬着身子转首,不偏不倚正好对上沈鸢的目光。
沈鸢狐疑,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松苓强忍着咽下心口的酸楚:“没什么,只是想不出昨夜怎么会忘了关窗,连累姑娘被雨声吵醒。”
沈鸢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值得你琢磨的,不过是小事罢了。”
若不是昨儿夜里忽然下雨,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窗子是半掩的。
松苓身子摇摇欲坠,她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廊下离开,又是如何回的暖阁。
窗下还有沈鸢做了一半的香囊,松苓牢牢攥住掌心的香囊,眼周泛红。
昨夜会听见沈鸢起身的动静,松苓也往窗外瞧了一眼。
皓月当空,星粒低垂。
何曾下过一滴雨。
松苓后知后觉,这好像不是沈鸢第一回说胡话了。
她猛地望向窗外。
烟雨婆娑,飘摇雨珠顺着雨链往下,有两三滴落在沈鸢脸上,她却恍若未觉,好像又睡着了。
……
转眼到了苏夫人的生辰。
怕招惹是非,她让家里的厨子多做了十来样菜,送到山上的别院。
奴仆婆子捧着大漆捧盒,衣裙窸窣,荷袂翩跹。
苏夫人笑着搂住沈鸢的双肩,眉开眼笑。
她今早起来听了满园的吉利话,如今也是笑呵呵的。
“老夫人本也说是要过来的,可今早下着雨,山路泥泞,怕万一有个闪失,我就没让她跟着一道过来。”
她笑着拍拍沈鸢的手背,对她送的香囊爱不释手。
“你这孩子的手真是灵巧,只怕汴京都找不到这样的好手艺。只是你本就在病中,怎好劳你费心费神,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雨打芭蕉,檐下雨声不绝。
因还在国丧,苏夫人这回并未宴请亲朋好,连戏班子也不请。
席上也就沈鸢和苏亦瑾。
沈鸢在苏府待的时日不多,可席上样样都是沈鸢以前喜欢的吃食。
苏夫人体贴入微:“本来还想问松苓那孩子你可有喜欢的洛阳菜没有,那孩子支支吾吾半日,竟什么也想不出来。”
沈鸢赧然失笑:“也不怪她,我吃不太惯洛阳的菜,加之前些日子身子抱恙,越发没了食欲。”
苏夫人点点头:“我想也是。”
她抬起沈鸢的手腕,腕上戴着两个金镶玉手镯。
那手镯空荡荡晃悠在半空,显然尺寸不合。
苏夫人诧异:“怎么不让人拿去改了?”
松苓在一旁笑着摇头:“夫人不知,这是上月拿去改的,没想到姑娘又瘦了这么多。”
苏夫人于心不忍,握着沈鸢不肯撒手:“这怎么可以,再瘦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恨不得将案上的吃食都推到沈鸢眼前,朝沈鸢眨眨眼睛。
“你尝尝这个糖桂莲藕,这个我吃着不错。”
沈鸢接过尝了一口,一双眼睛瞪圆,她笑着将眼睛投向苏亦瑾。
苏亦瑾好奇:“……怎么了?”
沈鸢拿帕子掩唇,从松苓手中接过热茶,连着喝了两三口。
苏亦瑾不明所以,也跟着尝了一口糖桂莲藕。
苏夫人紧追其后。
两人同时一顿,不约而同接过婢女递来的热茶。
苏夫人喜不自胜,一面笑,一面又恨铁不成钢。
“这孩子,你这是加了多少的糖?”
苏亦瑾面色窘迫。
他那会手忙脚乱,兴许是忘了自己先前加过糖,又多添了两勺。
苏夫人两眼一抹黑:“你真是……”
沈鸢笑着握住苏夫人的手:“还好只是多添了两勺糖,不是多添了两勺盐。”
苏夫人眼睛笑成弯月:“你倒是会为他开脱。”
沈鸢粲然一笑:“且今日又是夫人的好日子,吃多了糖,可不就昭示着来年都是和和美美、好事连连,这可是好意头。”
长辈都爱听吉利话,苏夫人也不例外。
她乐得开怀:“照你这么说,那我不得多吃两口。”
满屋花团锦簇,奴仆婆子都笑成一团。
跟在苏夫人身边的嬷嬷也笑着上前:“老奴今日也倚老卖老,和夫人讨要一块糖桂莲藕,就当沾沾夫人的福气。”
苏夫人叠声笑道:“你这老货……”
窗外雨声轰鸣,大雨倾盆。
洛阳城门口。
十来个络腮胡子的男子结成商队,浩浩荡荡穿过城门口。
崔武一身灰绿长袍,混在其中。
他一口乡音粗鄙,朝守城的侍卫比手画脚。又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颤巍巍塞到侍卫手中。
侍卫在手中颠了颠,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还算识趣。”
他朝轿子中抬抬眼皮:“轿子里坐的是何人?”
崔武手脚比划:“少、少东家。”
他拿手指指向自己的脑袋,尴尬笑了两声,“他,脑子不大灵光,官爷若是想看……”
侍卫瞥他一眼,透过窗子往里瞧了一敲,果真看见轿子中坐着一人,那人身着富贵,周身绫罗,他手上握着一把匕首,啃哧吭哧往漆木案几上刻字。
时不时嘿嘿一笑。
侍卫皱眉:“他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就要上前查看。
崔武眼疾手快将人拦下,无奈叹息:“少东家性子与旁人不大一样,那匕首是他的命根子,往日见谁扎谁。”
他大大方方露出自己手臂上的伤痕,“瞧瞧,这都是他做的好事,他是主子,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可若是伤了几位官爷,那就不好了。”
除了崔武,商队中还有两三位手上也有伤口,侍卫环视一周,视线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朽上顿了片刻。
瞧年岁,应是家里的管事。老朽佝偻着身子,须发皆白,手上还拄着拐杖。
他忽的扬手:“放行。”
同伴悄悄挪到他身侧,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不多盘问盘问,若里面真是那位……”
侍卫随手将荷包往自己怀里塞,他嗤之以鼻:“疯了罢,谁敢当着那位的面说他脑子不灵光。你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
两人说话声渐行渐远。
待拐过转角,崔武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殆尽。
他躬身行到老朽身边:“主子,先去山庄还是行宫?”
夜长梦多,谢清鹤当机立断:“行宫。”
崔武忧心忡忡:“主子手上还有伤,要不还是先回山庄?”
他抬首望向空中的乌云浊雾,“待天黑我再潜入行宫,探探虚实。”
他们这一路遭受的刺杀有十来起,最凶险的一回,谢清鹤一只手差点保不住,好在他反应快,先一步下手为强,没让刺客得逞。
谢清鹤一双如墨眸子凝重,一言不发。
崔武斟酌道:“且沈二姑娘还在山庄,若是见到主子一身血,想必也会担心。”
他们是隐姓埋名来的洛阳,怕泄露行踪,谢清鹤连沈鸢的书信都暂且中断。
他凝眉思忖。
见谢清鹤并不反对,崔武飞快朝随行的众人使了眼色。
短短半盏茶,刚刚还大摇大摆的商队瞬间消失,众人卸下伪装,兵分两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护送谢清鹤上山。
山路崎岖,鸟惊山林。
遥遥闻得一阵震山动岳的马蹄声,谢清鹤眸色忽顿,伸手握住腰间佩戴的长剑。
乔装打扮的暗卫纷纷握住手中利器,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僵滞。
雨水不住沿着山路往下冲刷,泥土混着青石碎块,一路往下滚动。
一声鸟雀掠过长空。
十来个奴仆婆子撑伞,簇拥着一辆青轴马车下山,车内传来妇人的笑声,一位管事嬷嬷站在马车旁,在同马车中的妇人说笑。
“夫人这会应当放心了罢,小年轻就是这样,性子犟,一时想不开都是有的。这事急不得,得等他们自己想通。”
嬷嬷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远的不说,就说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先前看都不看他表妹一眼,老婆子我嘴都说烂了,他还是不肯成亲。强扭的瓜不甜,我这个老婆子也晓得这个道理,想着不如重新替他表妹择一门亲事。”
妇人的笑声从马车中传出:“他又后悔了?”
嬷嬷咧着嘴角笑:“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嬷嬷没脸说,连着叹息两三声,又好笑又气恼。
“先前我恨他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开了窍,他比谁都会。所以说姻缘急不得,还是得等缘分。”
妇人握着团扇:“我如今就盼着他们两人重归于好,两个都是好孩子,可惜性子太左了些。”
马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谢清鹤高高坐在马背上,漆黑瞳仁映照着点点雨珠。
油衣披在肩上,挡住了滂沱大雨,谢清鹤一身长袍不染半点雨水。
他黑眸动了动:“那是钱家的马车?”
隔着雨声,谢清鹤听不清那妇人的声音,只觉似曾掠耳。
崔武朝暗卫看了一眼,立刻有人悄无声息缀在马车后。
一刻钟后,那人又无声回来。
“主子,马车中的人是苏家的夫人。”
一个“苏”字简单落下,谢清鹤攥紧手中缰绳:“你说什么?”
谢清鹤没来由想起皇后死前撕心裂肺的哭声,想起她留在人世间最后的那一句。
她说沈鸢救自己并非出于好心,而是另有目的。
谢清鹤目光悠悠,阴冷晦暗。
“先前让你查苏亦瑾,可查到什么了?”
崔武拱手上前:“主子,苏公子这十年的确不曾和沈二姑娘见过面。只是我从苏家一个老奴口中得知,苏公子后背有一道陈年旧疤。”
谢清鹤眉心轻拢。
崔武斟酌着开口:“那道旧疤是那次绑架后才有的,每逢雨雪都会发作。”
雨声轰隆,山林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音。
谢清鹤沉吟不语。
耳边恍惚想起沈鸢小心翼翼的声音,她对谢清鹤后背的旧疤颇为在意,还曾问过谢清鹤那伤可曾发作,如今可还会疼。
她那样的忐忑不安、紧张兮兮,恨不得代谢清鹤受过。
听到虞老太医手中有伤药可治旧疤,沈鸢眼中又再次染上笑意。
彼时谢清鹤只当沈鸢是在紧张自己,从未多想。
遮挡在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去,谢清鹤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抓住。
山林空荡,雷雨齐鸣。
参差树影抖落满地的昏暗。
谢清鹤立在阴影中,沙沙黑影模糊了他的面容。
“清鹤,你后背的伤是如何来的,你可还记得在哪伤的?”
“殿下这伤也是刀剑伤的,那……疼吗?”
“虞老太医的药这么灵验,那就好那就好。”
过往一幕幕在谢清鹤眼前掠过,他飞马奔上山庄,手中攥紧的缰绳在谢清鹤掌心留下深刻的红痕。
风在呼啸,雨在低语。
马蹄溅起无数的泥点子,谢清鹤一双深黑眸子阴郁冷冽。
“还有一事,苏公子那伤是为救沈二姑娘留下的。许是怕沈二姑娘遭人怪罪,苏公子并未同人提起这事,若不是有一回他的小厮吃醉酒说漏嘴,只怕无人晓得。”
崔武一板一眼的声音犹在耳边。
谢清鹤飞马疾驰,躬着身子穿过雨幕。
雨势渐弱,偶有日光穿过林梢,是洛阳常见的太阳雨。
日光一点点在山里中扯开戏幕,谢清鹤冷若冰霜,他一张脸阴森可怖。
光影扯不断谢清鹤周身的层层阴霾,缰绳深深刻在掌心,印出道道血痕。
触目惊心。
……
远处。
山庄前。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土苔润青。
松苓扶着沈鸢踩下脚凳,她一只手伸在油纸伞外,疑惑奇道。
“这老天爷可真真会开玩笑,刚刚还滂沱大雨,如今说停就停。”
松苓一面笑,一面往里收伞。
余光瞥见身后欲言又止的苏亦瑾,松苓笑着和沈鸢对视一眼,识趣退下。
天朗气清,空中飘浮着桂花的香气,还有雨后泥土的芬芳。
山野焕然一新,重峦叠嶂。
沈鸢朝苏亦瑾福了福身子:“公子送到这里就好,不必再往里了。”
苏亦瑾脸上难得多了一点绯色,竹扇握在手心,他却迟迟开不了口。
僵持半日,苏亦瑾讪讪吐露一句。
“今日的糖桂莲藕做得不好,明日我再做好的送来。”
“这糖桂莲藕,也是苏公子想要送给心仪姑娘的?”
那是苏亦瑾第一回给沈鸢送酸角糕用的说辞,他不假思索点头:“是。”
山林悄然,唯有风声鹤唳。
沈鸢轻轻抿唇,她往上扬了扬唇角:“公子既对那位姑娘有意,直接送她便是。若是、若是两情相悦,不管公子做什么,她都会甘之如饴的。”
“……真的?”苏亦瑾忽然开口。
“自然是真的,公子肯费这么多心思讨那位姑娘的欢心,若她也对公子有意,自然也会喜欢公子亲手做的糕点。”
想到苏夫人今日频频朝自己投来的眼神,沈鸢垂首敛眉。
“还有一事,夫人今日好像误会了什么,公子若有心仪的人,还是尽早和夫人说开。”
“没有误会。”
万籁俱寂,一只鸟雀踩着树枝腾空飞起,扑簌簌落下漫天的桂花,好像下了一场桂花雨。
沈鸢转身的动作一顿,她怔怔扬起双眸,眼中有诧异,也有不可思议。
红唇张张合合。
少顷,沈鸢低声呢喃:“……什么?”
“我母亲没有误会。”
迎着沈鸢那双如水秋眸,苏亦瑾面色认真专注,他一字一顿。
“酸角糕是为你学的,糖桂莲藕也是。”
他垂眸,唇角噙几分似有若无的笑。
苏亦瑾如实告知,“其实那日来还纸鸢,我在花厅看见你了。”
隔着青松翠竹,他认出了沈鸢的声音,也认出了沈鸢的背影。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等那位秋桂笺的主人……”
沈鸢眼周泛红,水雾漫上她眼角。
秋桂笺是她送给谢清鹤的花笺,却被山下的苏亦瑾捡了去。
何其荒唐,何其好笑。
阴差阳错,她和苏亦瑾之间总是在错过。
若她当日没有将谢清鹤错认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她没有同谢清鹤扯上干系,如今也不会……
眼泪越流越凶,泪如泉涌。
苏亦瑾唬了一跳,忙忙抬手为沈鸢拭泪。
又怕自己过于唐突,匆忙从袖中翻找帕子。
手忙脚乱,一番动作,丝帕从他手中滑落,轻飘飘落在地上。
沈鸢破涕为笑,掩唇忍俊不禁。
那双笑眼弯弯,如澄澈莹润的珍珠亮眼。
苏亦瑾目不转睛凝望着沈鸢,一时也忘了捡起地上掉落的帕子。
“盯着我做什么。”
沈鸢赧然,小声嘟哝,“我脸上有帕子吗?”
苏亦瑾骤然回神:“……没、没有。”
他俯身垂首,不想沈鸢也同时低头。
两人的脑袋撞在一处,抬眼,再次相视一笑。
远远瞧着,竟像是在高堂上的夫妻对拜。
谢清鹤高坐马上,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他双目一瞬不瞬盯着桂花树下的两人。
桂花飘落在沈鸢肩上,苏亦瑾抬手捡起,他并未拂开,而是簪在沈鸢鬓间。
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天地之大,可此时此刻在沈鸢和苏亦瑾眼中,却只有彼此两人的身影。
风声拂落,又一片桂花洒落。
因先前下过雨,树稍凌乱,抖落阵阵雨珠。
苏亦瑾抬手为沈鸢遮挡从树上飘落的雨水。
松垮的广袂垂落,露出腕间宛若弓月的红痣。
与此同时。
谢清鹤想起先前崔武落在自己耳边的那一句——
苏公子手上也有一颗弓月状的红痣,和主子一模一样。
谢清鹤清楚记得,沈鸢以前……常常盯着自己手上的红痣。
马辔在谢清鹤手中断成两半,竟被他生生扯断。
血丝沿着谢清鹤的手指往下滴落。
淌落一地。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第四十三章
日光满地,树影婆娑。
沈鸢笑着扬起双眼,光影缀在她眼中,如燃着的一簇簇星火。
她一手抚住自
己鬓间的金桂,甫一抬首,沈鸢唇角的笑意刹那烟消云散。
错愕和惊恐布满沈鸢双眸,她往后趔趄半步,不可思议盯着不远处的那人。
谢清鹤金冠锦服,靛青彩绣海水纹长衫低调,那双如墨眼眸蜻蜓点水在苏亦瑾背后掠过,而后缓缓落在沈鸢脸上。
冷意从足尖一点点往上蔓延,不寒而栗。
沈鸢惊恐万状,一张脸瞬间惨白,半点血色也没有。
苏亦瑾伸手扶人:“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我这就让人……”
“不用。”
沈鸢几乎是吼着出声,她嗓音隐隐染上哭腔。
马车就在苏亦瑾身后,沈鸢连拖带拽,推着苏亦瑾上了马车。
“你先回去,我、我还有事……”
沈鸢急不可待,双手双足都在发抖,她连话都说得不清楚。
“你回去,日后也不必来找我。”
她这副样子实在失常,苏亦瑾皱眉,反手握住沈鸢手腕。
“怎么了,是不是我……”
一只手从苏亦瑾身后越过,先一步握住沈鸢的手腕。
靛青衣袂落在苏亦瑾眼中,他有片刻的惊诧:“你……殿下?”
身影僵硬,沈鸢脑子空白一瞬。
抬在半空的手指动也不敢动,任由谢清鹤握着。
风声掠过,细碎桂花落在沈鸢肩上。
随之而来的并非是桂花香气,而是明宜离开那日,那间逼仄抱厦蔓延的血腥气和腐朽味。
那时谢清鹤亦是这样抓着自己的手腕,迫使她和明宜对视。
惊慌和恐惧如影随形,噩梦再现。
沈鸢身影摇摇欲坠,她想甩开谢清鹤的手,想离他远远的。
可对上苏亦瑾狐疑关怀的一双眸子,沈鸢却怎么也做不出来。
她害怕苏亦瑾会担心,也害怕会将他牵扯进来。
苏亦瑾眉心紧皱:“殿下,沈二姑娘她……”
“沈鸢。”
很轻很轻的两个字落下,如利刃落在沈鸢身后。
她怔怔转过脖子,沈鸢强忍着咽下心口翻江倒海的恐慌,慢慢对上谢清鹤一双晦暗深黑的眸子。
谢清鹤眼中带着笑,可那丝丝缕缕的笑意却如勒在沈鸢脖颈上的缰绳,一点点夺去她的气息。
她如提线木偶,由着谢清鹤一手操纵。
谢清鹤笑得温和,熟稔而又亲昵搂着沈鸢入怀。
“这段时日有劳苏公子的照看。”
落在沈鸢腰上的手指修长白净,谢清鹤另一只手掩在袖中,广袖低垂,挡住了掌心蜿蜒淌落的血丝。
苏亦瑾错愕不解:“沈二姑娘,你同殿下是……”
沈鸢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汹涌泪意:“秋桂笺是、是送给殿下的。”
苏亦瑾震惊张瞪双眼。
沈鸢朝他福福身子,敛眸掩去眼中的湿润:“糖桂莲藕很好,可却不是我喜欢的。”
她委婉拒绝了苏亦瑾。
从始至终,沈鸢都不敢抬头看苏亦瑾一眼。
转身瞬间,泪水沾湿沈鸢眼睫。
她一步一步由着谢清鹤扶着自己回了山庄。
天色渐晚,山庄各处掌灯。
园中青竹翠绿,叶上还有残留的雨珠。
“……舍不得?”
耳边忽然落下谢清鹤轻轻的一声,沈鸢如临大敌,她脱口而出:“没、没有。”
反手握住谢清鹤的手腕,沈鸢迫不及待为苏亦瑾澄清。
“今日是苏夫人的生辰,她知道我在这,特意下了帖子邀我过去。”
和谢清鹤在山脚下擦肩而过的是苏夫人,谢清鹤想起那妇人所言,眼中的笑意又淡了两分。
“苏夫人邀你做什么?”
谢清鹤明知故问,“让你和苏亦瑾再续前缘?”
“不是,没有的,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沈鸢语速飞快,双眼呛出泪珠,她着急忙慌撇清和苏亦瑾的关系。
殊不知她的所作所为,落在谢清鹤眼中,都成了袒护苏亦瑾的罪证。
那双如墨眼眸阴冷森寒,谢清鹤步步紧逼。
身后暖阁被撞开,沈鸢趔趄摔倒在地。
她一步步往后退,仰首惊慌不安凝视着上首的谢清鹤。
“你在怕什么?”
屋里还未点灯,廊下细碎烛光洒落在谢清鹤身后,逆着烛光,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脸色,只能看见他微微勾着的唇角。
一只手抬起沈鸢的下颌,掌心的血珠子凝固,只剩下干涸的血迹。
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沈鸢周身,她转身,拔腿往外跑。
谢清鹤轻而易举握住沈鸢纤细的腰肢,毫不留情往榻上摔去。
“是怕我知道你将我当作苏亦瑾?”
后脑勺狠狠撞在榻上,沈鸢双眼冒星,猝不及防听见谢清鹤的声音,她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你、你怎么……”
喉咙被谢清鹤紧紧扼住,窒息的感觉遍及全身。
谢清鹤嗓音阴郁至冷,他一字一顿。
“沈鸢,你好大的胆子。”
“不、不是,我……”
双手拼命抓着谢清鹤的手腕,沈鸢拼劲全力想要掰开谢清鹤束在自己喉咙上的桎梏。
她似乎快将谢清鹤手背上的骨肉抠下来,可谢清鹤还是纹丝不动。
落在脖颈的力道不轻反重,沈鸢几近窒息。
团团白雾散落在沈鸢眼前。
她从喉咙中艰难挤出两个字:“不是……”
濒临绝望的前一瞬,谢清鹤陡然松开双手。
“不是什么?”
沈鸢喘息数瞬,喉咙艰涩干哑。
恐惧还未来得及褪下,谢清鹤又一次扼住沈鸢的喉咙。
像是在故意戏耍沈鸢。
每每给她希望,又再次将她拽入沈鸢。
愤怒几乎淹没了谢清鹤所有的理智,他垂眼,看着身下那张脸毫无血色,看着沈鸢的双唇张张合合。
自身难保,沈鸢还在挣扎和苏亦瑾撇清关系,她还在怕谢清鹤会迁怒苏亦瑾。
“和他无关,是、是我……”
她艰难吐出零星的几个字,如火上浇油,轻而易举挑起谢清鹤所有的怒火。
拢在沈鸢脖颈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谢清鹤阴测测的一声笑在沈鸢耳边落下。
“这么急着为他开脱,是怕我对他下手吗?”
他一只手抬起,在沈鸢颊边轻拍了一拍。
“苏亦瑾知道你这么袒护他吗?”
谢清鹤起身朝外走。
清亮的一记响骤然在沈鸢脸上响起,她整个人神智不清,余光瞥见谢清鹤起身远去,沈鸢下意识抓住谢清鹤的长袍。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你别去找他。”
沈鸢急不可待为苏亦瑾开脱,干哑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
她身子朝前跌,重重摔落在谢清鹤脚边。
“我求你、求你……”
沈鸢泣不成声,几乎要哭断气。
“不找他,那找你吗?”
谢清鹤眉眼低垂,一只手捏起沈鸢的下颌,面色晦暗不明。
沈鸢身影颤栗,双唇抖得说不出话:“你别找他,别找他。”
她如丢了魂魄一样,只会重复同一句话。
谢清鹤落在昏暗中的一张脸蕴满阴霾,他哑然失笑:“你不想我去找他?”
沈鸢喃喃:“不、不想。”
“也好。”
谢清鹤意外好说话。
下一刻,他不由分说拽起沈鸢的手,阴沉着脸拖着她往外走。
马车穿过夜色,沈鸢坐立难安,一种不好的预感悄悄在心底深处埋下种子。
直到眼前露出行宫的一角,露出明宜自缢的那间屋子。
那颗埋在沈鸢心底的种子彻底发了芽,生了根。
槅扇木门被谢清鹤一脚踹开,屋中腐朽落败的气息迎面扑来。
沈鸢恍惚间好像又看见那双垂在半空的双脚,看见明宜乌发覆面。
她尖叫一声,惊恐朝后退去,夺门而出。
谢清鹤轻而易举拖着沈鸢入屋,在他身后,一轮明月悄无声息落在树梢
间。
清冷月光洒落满地。
“知道明宜手中的药是从何而来吗?”
早先苏亦瑾簪在沈鸢鬓角的桂花早就让谢清鹤一脚踩烂,沈鸢此刻鬓松拆乱,一张脸惶恐不安,哪有先前赴宴的精气神。
她直直盯着谢清鹤,被他拽住的手颤抖不止。
沈鸢痛不欲生吐出两个字:“是你。”
簌簌泪水滑过双腮,沈鸢几近崩溃,她一直以为明宜是受皇后的指使,才会对谢清鹤下手。
“为什么,你为什么……”
沈鸢歇斯底里,双手捏拳,拼命往谢清鹤身上砸去,她嗓音透着愤恨不甘。
连日来的愧疚和自责几乎占据了沈鸢所有,她一遍又一遍懊恼自己那日收下那盒玫瑰酥,一次又一次悔恨自己当初的心软。
可她从未想过,明宜手中的药竟然是谢清鹤给的。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她做错了什么……”
沈鸢崩溃痛哭,顺着谢清鹤无力跌坐在地。
她不知明宜做错了什么,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明明那日一早,明宜还笑着同沈鸢道别,说她替自己择好矮脚马,改日教沈鸢。
“她比你聪明。”谢清鹤面无表情。
保自己和保明家,明宜坚定不移选择了后者,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明将军入狱,看着家里人惨遭大难。
“……聪明?”
沈鸢仰起脸,泪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滚落,她低低笑了两声。
“她有的选吗?”
沈鸢嘶吼出声,“是你们逼死她的!”
沈鸢脸上有痛苦,有愤恨。
就如皇后死前说的那样,沈鸢恨不得对谢清鹤避之不及。
谢清鹤冷漠垂眼,像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冷静淡漠。
他居高临下站在沈鸢身边,看着她痛哭流涕,看着她绝望崩溃。
沈鸢双手抱耳,呢喃自语。
“我没有错,我根本就没有错。”
她终于从谢清鹤编织的噩梦挣开,如蚕蛹羽化成蝶,沈鸢终于找到那一道口子,看见了亮光。
“害死明宜的是你们,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也是你们,和我无关!我没有做错,她的死也不是我的错。”
困恼沈鸢多日的噩梦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化解之相。
沈鸢踉跄从地上站起,跌跌撞撞。
谢清鹤眸色渐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鸢苦笑扬起脖颈。
她神智不清,如同坠落在迷雾之中。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的,若我没有认错人,该多好。”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笑。
“你以为我是好心救你吗?”
“错啦。”
沈鸢往后踉跄半步,身子撞在身后的阁光珠帘,“我那时看见你手上的红痣,以为你是苏亦瑾,是当初救我的恩人……”
“——沈、鸢!”
谢清鹤咬牙切齿,双目中淌落的怒火似是要将沈鸢侵噬。
当时在乡下,沈鸢对谢清鹤没来由的信任和笃定都有了解释。
她不惜变卖家当为谢清鹤寻医问药,也不过是因为将他错认成苏亦瑾。
她对谢清鹤所有的好,都是因为苏亦瑾,因为苏亦瑾曾经是她的救命恩人。
怒火中烧,谢清鹤理智全无。
倏然,他喉咙溢出一声笑。
“你说你没错。”
沈鸢恍恍惚惚,自言自语:“没错,我没错。”
谢清鹤颔首,笑着道:“……好。”
沈鸢懵懵懂懂觉得有哪里不对。
直至那扇槅扇木门在自己眼前关上,直至最后一点光亮从门缝溜走。
四面悄然无声,一点别的声音也无。
沈鸢遽然回神。
她踉跄着扑向木门,双手在门上止不住拍打。
屋内针落可闻,只有沈鸢框框看拍打的响声。
“开门!开门!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
沈鸢嘶吼着出声,泪水如泉涌,浸润了她的衣襟。隔着细细长长的一道门缝,沈鸢看见园中随风摇曳的青竹,看见廊下悬着的银杏木雕刻七层宫灯。
宫灯并未点亮,只有影子晃晃悠悠落在地上。
沈鸢盯着那道影子,那道黑影似是化了形,如同流水一点点淌落流入屋中,透过门缝流到沈鸢脚下。她怔怔垂首盯着,忽而惊吼一声,沈鸢惨叫跌落在地。
一阵阴风从沈鸢后颈穿过,她后知后觉,明宜自缢时,双足垂落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背后。
又一声惊呼从喉咙溢出,沈鸢几乎是哀嚎着跑开,她身子蜷缩在角落,牢牢抱住自己的双膝。
沈鸢不敢抬头,好像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明宜垂在半空的双足。
“不是我,不是我害你的。”
沈鸢一遍又一遍嘀咕,空荡荡的屋子只有她一人的哭声回响。
“我没有错,我没有做错。”
沈鸢哭着低语,双眼忐忑不安,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崩溃。
余光瞥见自己披落在肩上的青丝,冷不丁的,沈鸢想起了覆在明宜脸上的乌发。
明宜死不瞑目,那双张瞪的眼睛流着血丝,透过乌发看着沈鸢。
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拼命拂开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乌发,可越抓越多。
发髻松散,越来越多的长发散落在沈鸢肩上,落在她眼中。
她仓皇失措,双目布满惧意。
沈鸢四处转悠,手忙脚乱在明宜的妆台上搜寻。
她想找到剪子,想剪断自己的满头的乌发。
可这屋里的一切早就让人搜走当作罪证,沈鸢自然寻不到任何有用的。
无意抬眸,沈鸢和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对上视线。庭院幽幽,镜中的人逐渐化作明宜的脸。
乌发长长垂落在地,她看见镜中的人张动双唇。
“沈鸢、沈鸢。”
那声音……和明宜死前如出一辙。
惨叫声连连。
沈鸢精神彻底崩溃,她双手胡乱抓着自己的长发,柔顺的青丝落在沈鸢指尖,如当初在横梁上悬着的白绫,像是要将她绞杀。
三五缕青丝缠绕在沈鸢手指,她却怎么也解不开。
“不是我、不是我害你的,我没有错。”
沈鸢哭着喊着,可缠在手指上的青丝却怎么也解不开。
她疯了似的冲向木门,双手握拳,木门摇动,可沈鸢怎么也推不开。
掌心在门上拍打出道道红痕,沈鸢哭得撕心裂肺。
“开门!谢清鹤,你给我开门!”
她身子缓慢从门上滑落,泪水模糊了沈鸢的双眼,她喉咙本就伤着,如今更是哭得沙哑。
“开门,你开门。”
沈鸢跌坐在门上。
门前台阶上空无一人,四面悄无声息,唯有风声鹤唳。
沈鸢失声痛哭,只觉这屋子处处都有明宜的影子。
她像是看见明宜咬了一口玫瑰酥,看见她手中握着白绫,朝横梁上丢去。
那双绣花鞋在空中一晃一晃,脚边还有一只香囊。
那香囊,还是沈鸢送的。
沈鸢不敢在门边久留,她一人瑟缩在角落,满头青发都散落在身后。
她双手环住双膝,一双眼睛惴惴不安,惶惶盯着那扇木门。
夜色平静如秋水,沈鸢蜷缩成一团,眼中的泪水几句要流干。
她无声啜泣,贝齿紧紧咬在白净手背上,刻出清晰的齿印。
一点风,一根青丝,都足以换来沈鸢歇斯底里的崩溃。
她不知等了多久。
终于,那扇紧闭的木门被人推开,谢清鹤踩着月光缓步行至沈鸢眼前。
那只手轻松抬起沈鸢半张脸。
沈鸢手背上满满当当都是自己咬出来的血痕,深浅不一。
谢清鹤眸光低垂,面不改色在沈鸢手背上触目惊心的血痕上掠过。
他轻轻抬眸:“知道错了吗?”
少顷,沈鸢慢吞吞扬起双眸,那双迷蒙的眼睛在谢清鹤脸上顿了半刻钟,缓慢眨了两下。
好像才认出眼前站的是谢清鹤。
谢清鹤这会又是温文尔雅的君子
,耐心十足,又问了一遍。
“知道错了吗?”
他嗓音含着笑意,夜色氤氲谢清鹤身后。
沈鸢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她嗓子喑哑,几乎说不出话。
可沈鸢还是竭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没错。”
沈鸢说得极慢极慢,干哑的嗓子如陈年的老树皮。
“我唯一做错的,就是当初救了你。”
那是她迄今为止最为后悔的一件事。
若不是当初自己救错人,也不会有后面的祸事。
“谢清鹤。”
沈鸢唇角勾起一点浅浅的笑,“若我从未见过你,该有多好。”
谢清鹤眼中的光影一点点熄灭,薄唇轻扬。
扼在沈鸢下颌的手指加重力道,像是要将沈鸢整个下巴卸下。
“是么?”
他低低笑了两声,忽而用力甩开沈鸢,大步流星转身朝外走去。
木门再次在沈鸢眼前掩上。
沈鸢恍惚好像听见外面又在下雨,雨声淅淅沥沥,吵得她耳朵疼。
她双手环住自己的耳朵,拼命想要杜绝窗外吵嚷的雨声。
可还是能听得到。
雨水溅落在枯枝上,溅落在青竹上。
隐隐约约还夹杂着明宜的呐喊。
她在怪沈鸢收下那盒玫瑰酥。
“我不知道。”
沈鸢小声哽咽,又开始胡乱抓自己的手背,道道红痕血淋淋的,狰狞可怖,沈鸢却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疼。
她一次又一次嘟哝,“不是我害你的,我没有错,没有错。”
身子无力躺在地上,沈鸢身子还是抱成一团,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我没有错。”
“……没有错。”
更深露重,云影横窗。
天朗气清,外面一点雨也没有,空中飘荡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
沈鸢躺在地上,眼睛不敢往上瞟,她不记得自己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
再次醒来时,外面隐约有了一点亮光。
沈鸢精疲力竭,她强撑着睁开双眼,艰难爬到门边。
“开门、开门。”
气若游丝,沈鸢声音轻轻,含糊不清。
嗓子哑得无可救药,眼睛干涸,连一点泪水也挤不出来。
“开门,我求你们了,快开门。”
敲在木门上的力道不大,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四面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痛不欲生,掌心一下又一下拍打在木门上,可惜还是无人理会。
天一点点亮了。
转眼半日过去,屋中再无半点声音传出。
崔武躬身去请示谢清鹤。
谢清鹤扬眉,指间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一言不发。
崔武心惊胆战:“殿下,沈二姑娘在里面待了快半天了,若是……”
谢清鹤眼皮轻轻动了一动。
日光跃动,正好落在他腕骨上的红痣。
谢清鹤眼中凝落成霜,轻哂:“半日而已。”
崔武还想再说,谢清鹤黑眸淡漠在他脸上越过。
崔武身子躬得越发低了,再不敢多言。
云影横窗,晴空如洗。
谢清鹤又一次让人开门时,角落中的沈鸢几乎没了声音。
听见耳边似有若无的脚步声,沈鸢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艰难朝后退去,目光往上抬,却见谢清鹤立在自己身前。
沈鸢似乎听见谢清鹤说了句什么,可惜她没听清。
耳边嗡嗡作响,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吵得沈鸢听不见谢清鹤的声音。
她喃喃张动双唇,一双杏眸一点亮光也没有,只有无尽的晦暗萧瑟。
“我、没有、错。”
沈鸢艰苦吐出四个字,她声音压得极低,谢清鹤只有俯身垂首时,才能听见沈鸢说的是什么。
那双漆黑瞳仁中透着阴郁森寒,他冷笑一声,甩袖离去。
谢清鹤来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了。
开始是三个时辰,后来是四个、五个。
最后一次见到沈鸢,是在第三日的黄昏。
落日熔金,群鸟归林。
沈鸢一点点僵着身子,往外缓慢挪去。
还没爬到门口,木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谢清鹤颀长身影立在门前,长身玉立。
沈鸢脸上披散着长发,她手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肉,都是她自己啃出来,坑坑洼洼,血痕道道。
“水,水。”
沈鸢双唇张了张,她嗓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谢清鹤偏了偏脑袋,黑眸慢悠悠在沈鸢脸上掠过。
沈鸢无力再往前,一只手抓住谢清鹤的长袍。
说是抓,其实沈鸢一点力气也没有。
谢清鹤那角长袍甚至连一点褶皱也没有。
好像只要他随意抬抬脚,就能轻松将沈鸢甩开。
漆黑眸子低敛,谢清鹤手指在沈鸢脸上轻柔抚过。
那里干干净净,一点泪水也没有。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谢清鹤温声,唇角扬起一点笑。
半是胁迫半是利诱。
“沈鸢,不要让我失望。”
三日两夜,沈鸢孤身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待了将近三十五个时辰,滴水未沾。
嗓子哑得冒烟,沈鸢身子虚弱无力,甚至连睁眼对她而言都是无比困难的事。
像是牙牙学语,沈鸢一字一字。
终于说出了谢清鹤想听的那一句话。
“我……错了。”
她不该忤逆谢清鹤,不该同他作对。
谢清鹤静静望着地上的沈鸢,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无神空洞。
“什么错了,错在当初救了我?”
沈鸢轻轻摇头,她其实什么力气也使不上,只是左右晃动了下脑袋。
沈鸢又一次开口。
“我错了。”
光影西斜,淌落在沈鸢身上的光影一点点退开。
她终于喝到了三日来的第一口水,也终于从那间漆黑昏暗的屋子离开。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故技重施
第四十四章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汴京的秋总是多变的,今早还是艳阳天,这会又开始下起朦胧细雨。
养心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宫人提着羊角宫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寝殿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嵌贝流光阁帘后,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吞云吐雾,香炉上嵌着三颗硕大莹润的红宝石,宝石映着满室的烛光,熠熠生辉。
沈鸢双手环膝,躲在角落。
满头青丝披落在肩上,许是知道自己回到汴京,所处的不再是明宜生前住过的房子,沈鸢没再害怕青丝,任由长发垂落。
“又下雨了。”
沈鸢小声嘀咕,一双眼皮颤巍巍抬起,无力又沮丧往窗外瞥了一眼。
隔着窗子,依稀瞧见廊庑下坐更守夜的宫人。
宫人轻手轻脚,半点动静也没有。
可沈鸢还是觉得好吵。
雨声吵闹,熙熙攘攘。
雨水从廊下飘落,偶有雨丝飘落在丹墀上,汇成小小的一滩水。
廊下悬着一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灯笼随风摇曳,光影溅落在水上,似也荡起层层涟漪。
沈鸢盯着那点烛光,恍惚记起自己当初被关的那三日,那时晃动在门前的影子也如此刻一样。
“我错了,我错了……”
沈鸢踉跄着朝后退去,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的联珠瓶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碎片四分五裂。
宫人焦躁不安,匆忙推门入屋:“沈姑娘!”
十来个人影晃晃荡荡,映着满地都是摇曳人影。
沈鸢瞳孔骤紧,尖叫一声,抱着双耳蹲在碎瓷片中央。
“我错了,我错了。”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瓷片散落在沈鸢脚边。
宫人心惊胆战,有大胆者想要上前扶起沈鸢,不想却引来她更剧烈的反应。
宫人唬了一跳,连连朝后退去,好言相劝。
“沈姑娘,地上有碎瓷片,仔细扎到脚。”
沈鸢恍若未觉,抱头不语。
谢清鹤入殿时,沈鸢还蹲在瓷片堆上。
殿
中的松檀香袅袅,如烟似雾。
沈鸢穿着一身秋香色绣金织金锦锦裙,蓬松乌发如云堆,回京一个多月有余,沈鸢脸上还是半点肉也不长。
身影单薄纤细,如垂金杨柳,不堪一折。
那张脸不过巴掌大小,衬得一双杏眸越发如明珠圆润。
可惜却一点亮光也无。
宫人惊慌失措,乌泱泱跪了满地。
“陛下,沈姑娘自个摔了花瓶,奴婢怎么劝她都不肯起身,也听不到奴婢的话。”
谢清鹤脸色阴沉,烛光曳动在他的长袍,如点点星光。
他抬袖。
宫人福身,识趣退下。
地上的影影绰绰少了大半,只剩谢清鹤一人的身影。
他眉心稍拢。
“沈鸢。”
喑哑低沉的嗓音落下,原本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沈鸢忽的一颤。
她听不见宫人的声音,不知他们在同自己说什么,唯独谢清鹤说话时,沈鸢才有反应。
一双如水眸子轻轻抬起,沈鸢怔怔扬首,目光顺着谢清鹤身上明黄色的长袍往上。
昏黄的烛火横亘在两人中间,谢清鹤冷笑两声,他一步步朝沈鸢走近。
俯身垂首,松垮的广袖垂在沈鸢眼前,几乎将落在沈鸢脸上的烛光都挡住了。
“……故意的?”
骨节匀称的手指捏起沈鸢的下颌,谢清鹤冷若冰霜。
落在掌心的半张脸止不住颤栗,沈鸢瑟瑟发抖,她轻声呢喃。
“我错了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
谢清鹤冷声,不由自主拖着沈鸢起身,余光瞥见地上散落的青瓷碎片,谢清鹤面色阴沉得吓人。
打横抱起,谢清鹤抱着沈鸢跨过满地的狼藉。
怀里的沈鸢还在发抖,一遍又一遍小声重复:“我错了,错了。”
“闭嘴——”
谢清鹤耐心尽失,推着沈鸢上了贵妃榻。
沈鸢抱住双膝,即便在榻上,她也想要缩在角落。
“沈鸢,出来。”
谢清鹤嗓音冰冷,半点余地也不留。
沈鸢缓慢仰首,慢吞吞朝外挪了一挪。
谢清鹤等不及,冷着脸扯着沈鸢往外拖。
沈鸢叠声告罪:“我错了我错了。”
谢清鹤一手握住沈鸢的脚腕,罗袜解开,沈鸢脚上沾染着斑驳血迹。
还有一点碎瓷片。
谢清鹤脸色难看:“来人。”
宫人小心翼翼上前,大漆捧盒中装着各类伤药,而后又眼观鼻鼻观心退下。
明黄帐幔垂落在贵妃榻一侧,谢清鹤一手攥着沈鸢的脚腕,一手拿银针挑出沈鸢脚上的碎瓷片。
瓷片只有半颗米粒大小,尖锐细长。
沈鸢从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好像受伤的不是自己的脚。
碎片取出,谢清鹤往伤口上撒了止血的药粉。
甫一抬眸,却见沈鸢愣愣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看。
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不屑。
“朕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他抬手将药瓶丢到沈鸢怀里,面无表情直起身子,“闹了这么久,就是想让朕过来?”
沈鸢握着药瓶,缄口不言。
谢清鹤沉声:“说话。”
“我、我错了。”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沈鸢不知所措,一遍遍嘟囔。
谢清鹤眉心皱起:“药自己涂上。”
沈鸢愣了片刻,好似才听懂谢清鹤说的什么。
她垂着眼皮,慢慢往伤口上倒了一片药粉。
眼角瞥见谢清鹤还在盯着自己,沈鸢惴惴不安,又倒下一大片。
金创药止血,可疼也是疼的。
沈鸢蛾眉紧皱,一张脸疼得扭曲,贝齿咬着下唇,沈鸢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谢清鹤没说停,她也不敢自作主张收手,沈鸢颤着手,又往伤口上撒药。
厚重的药粉挡住了所有的血色,谢清鹤横眉立目:“够了。”
他眸光冷漠,瞥见沈鸢痛不欲生的眉眼,谢清鹤眉角落轻动。
他喉咙溢出一声嗤笑。
“你想让朕心疼?”
在谢清鹤眼中,沈鸢踩在碎瓷片上是故意的,停不见宫人的劝阻是故意的,当着他的面一遍遍撒药粉也是故意的。
她故意闹出动静,故意让谢清鹤心疼。
谢清鹤黑眸冷冽,平静又淡漠丢下四个字。
“痴心妄想。”
沈鸢握着药瓶的手动也不动,她甚至没想过为自己辩解,只是低声喃喃。
“我错了。”
谢清鹤冷漠收回目光。
他并没有觉得沈鸢有何异样。
沈鸢顺从了许多,也听话了许多。
更深露重,乌云西坠。
沈鸢躺在榻上,半边身子僵硬不动。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沈鸢缩在锦衾之下,她听见雨珠敲打在桶鳅瓦泥屋檐上,听见雨水敲打在芭蕉叶上。
雨声沙沙作响,扰人清眠。
沈鸢整个人躲在锦衾之下,双手牢牢握住耳朵,可连绵不绝的雨声还是穿过木窗,蔓延至她耳畔。
沈鸢不堪其扰,又往里躲去。
“你在做什么?”
谢清鹤连着一个多月不曾歇息,他一手揉着眉骨,睁眼瞧见躲在锦衾之下的沈鸢,眉宇间布满阴霾。
他不由分说扯开挡在沈鸢脸上的锦衾,声音阴森森,似是被气笑了。
“你又想做什么?”
没了锦衾遮掩,窗外的雨声似乎又更密了。
沈鸢双手捂在耳朵上,一双眼睛茫然无措:“我、我错了。”
谢清鹤差点被气笑:“闭嘴。”
沈鸢抿唇,抱着锦衾缩在一边。
谢清鹤没说话,她也不敢动。
谢清鹤面色不虞:“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鸢做了那样的错事,谢清鹤能留她一命已经是宽宏大量。
沈鸢怯生生:“我、我错了。”
“闭嘴。”
接二连三的避而不谈彻底惹怒了谢清鹤,他一只手抓住沈鸢的手肘,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沈鸢。
“你到底想要如何?”
“我、我……”
赶在沈鸢又说出那三个字之前,谢清鹤神色阴翳。
“你错了,错在哪?”
沈鸢迷茫抬眸,语无伦次:“我、我……”
她呢喃两声,一时竟答不上来。
沈鸢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藏在袖中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去抓手背,她眉眼低掩,双唇嗫嚅。
谢清鹤耐心丧尽:“为何不睡?”
沈鸢眸光闪躲。
半晌,她轻声道:“下雨,外面在下雨,很吵。”
窗外雨声淅沥,雨雾朦胧。
谢清鹤扬声,立刻有宫人福身上前。
殿中烛火点亮,窗下竹影参差,摇曳落在地上。
沈鸢瞥了一眼,再不敢多看。
寝殿中门窗紧闭,严丝密缝,雨声瞬间小了许多。
虽然还能听见零星的雨声,可沈鸢不敢再“闹”,她老老实实躺回榻上。
双手交叠枕在腹上。
将养了一个多月的手背还是没能好全,沈鸢手背上结满道道血痂。
谢清鹤皱眉凝望,一只手拎起沈鸢手腕,在空中晃了一晃。
“怎么一直没好?”
对上沈鸢一无所知的目光,谢清鹤淡然从容,“罢了,改日让太医看看。”
沈鸢乖顺躺在榻上,由着谢清鹤安排。
她如今装睡的技巧炉火纯青,就算是谢清鹤,也不曾发现半点端倪。
那之后但凡下雨,养心殿都会紧闭门窗,宫人睡前都会好好查看一番,深怕扰了沈鸢的好梦。
可沈鸢还是能听见。
听见雨水贯穿窗子的声音,听见从檐下滴滴答答飘落的雨珠。
还有明宜时有时无的声音。
谢清鹤又一次被吵醒,是在三日后。
云影横窗,支摘窗半掩。
廊下烛火高悬,沈鸢半伏在窗前,她半边身子探在窗外。
朦胧夜色落在沈鸢手边,似有若无。
她像是一只在窗前蹦跶的鸟雀,只要拍拍双翅,就能消失在谢清鹤眼前。
窗棂高高支起,沈鸢不太能够得上,她又往前探去。
上半身前倾,差点整个人往外摔去。
谢清鹤瞳孔骤紧,怒气在他眼中蔓延。
“沈鸢。”
简单的两个字落下,沈鸢立刻僵在原地。
谢清鹤大步流星上前,一把将沈鸢从窗子前拽,“你又怎么了?”
沈鸢手足无措:“我、我错了。”
谢清鹤目不转睛盯着她。
沈鸢讷讷:“雨太吵了,我想起来关窗。”
她缩在角落,半张脸落在昏暗中,说不出的无助可怜。
“……雨?”
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讥诮,他抬眸,视线从窗外明朗的月色瞟过。
他忽的攥住沈鸢的手,不由分说扯着她往外走。
殿门推开,银白色光辉猝不及防从院中涌入。
谢清鹤捏着沈鸢半张脸往外:“故技重施,好玩吗?”
院中悄然无声,皓月当空,一点雨珠也没有。
苍苔浓淡,青石涌成的小路干干净净,连一丝风也不见。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谢清鹤冷下脸:“哪来的雨?”
“我、我……”
沈鸢焦虑不安,急得快哭了,“我听见的,我刚刚真的听见了。雨、雨下得很大,吵得我睡不好。”
她翻来覆去,来来回回都是同样的话。
沈鸢顺着台阶往下,她急切想要找到一点下雨的蛛丝马迹,可什么也没有。
院中落针可闻,青石上还覆着薄薄的一层尘埃。泥土松散,没有一点下过雨的迹象。
“怎么会呢,我明明听见了。”
沈鸢呢喃自语,急得落泪,“你信我,我真的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抬眸,谢清鹤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的目光满是嘲讽鄙夷。
“闹够了吗?”
沈鸢顿在原地,手指无措搓着自己的中衣。
清冷月光如潮水,无声流淌在沈鸢脚边。
谢清鹤转身回房,偌大的庭院只剩沈鸢一人的身影。
她盯着地上淌过的银辉。
良久,沈鸢低声嘟哝。
“我真的听见了。”
可惜没有人愿意信她。
……
沈鸢感觉自己好像病了。
她总能听见窗下的雨声,雨水连成水幕,吵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可沈鸢再也不敢和谢清鹤提过半个字。
她躲在锦衾底下,竭力想要将那恼人的雨声从自己耳边赶走。
无奈天不遂人意。
窗外的雨好似又大了,敲落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沈鸢双眼透着无尽的茫然,她呆呆望着窗子盯了许久。
沈鸢想要透过那扇木窗看清院中的一切,想要知道外面是不是真的在下雨。
可窗前摇曳的树影击败了沈鸢一次次往前求证的步伐。
她害怕落在地上的影子,害怕落在地上的树影、竹影。
黑漆漆的影子随风摇曳,好像那日她冲入明宜屋子,看见她垂落在地的黑影。
细细长长的一道,在空中晃悠。
殿中落针可闻,谢清鹤不在,宫人也不会入殿服侍,一众宫人规规矩矩提着羊角灯罩,侍立在廊下。
沈鸢孤身一人缩在墙角。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上嵌着百鸟,沈鸢心神不宁,也不知鸟雀可会厌恶下雨,厌恶雨声。
秋风萧瑟,落花满地。
一声惊呼打破了的平静。
宫人手中的攒盒洒落满地,她忙忙上前,惊恐不安望着沈鸢手背上血淋淋的伤痕。
血痂又一次被沈鸢扯开,似乎还添了些新的。
手背上的血痕触目惊心,空中似乎还有血腥气蔓延。
“沈姑娘,你的手怎么这样了?”
宫人大惊失色,一面让人去请太医,一面又让人去请陛下。
沈鸢狐疑抬眸,目光怯怯在四周张望。
她不知宫人为何用那种担忧的目光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沈鸢只是低声认错:“我错了。”
声音含糊,宫人没听清:“沈姑娘,你说什么?”
沈鸢半眯着眼睛,往窗外望去:“外面、外面下雨了吗?”
宫人无声送口气,笑着道:“哪来的雨,外面日头晒着呢,姑娘可是要出去转转?”
沈鸢唇角的笑意稍纵即逝:“这样啊。”
原来外面没下雨。
原来又是她听错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沈鸢又一次抓上自己的手臂。
殿中烛火高照。
虞老太医命人给沈鸢煮了一碗安神茶,亲自盯着沈鸢服下,这才拖着沧桑的身子往外走。
廊下,谢清鹤长身玉立,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转首侧眸:“她怎么了,真病了?”
他不信沈鸢口中的胡扯,不信她那些不着边际的抱怨。
虞老太医扼腕叹息,重重点头:“陛下,借一步说话。”
……
沈鸢从养心殿搬到棠梨宫,寝殿前一株松柏翠竹也无,廊下也并未系上宫灯,宫人手持珐琅戳灯,垂手侍立在台阶下,丹墀上一个多余的影子也无。
窗子往外推开,廊下竟悬着雨链。
院外日光满地,可雨链上却集满雨水,水珠蜿蜒垂落在地,滴滴答答。
也不知道谢清鹤用了什么法子,雨链上的雨珠从不间断,一直在沈鸢耳边响荡。
沈鸢起初还不适应,后来开始习惯枕着窗外的水声入睡。
她终于不再纠结窗外有没有下雨,也不再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手背上的血痂渐渐脱落,陆续长出新肉。
秋去冬来,北风呼啸。
沈鸢拢着枣红妆花缎云锦及地斗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藏在毛绒绒的镶毛中,她站在窗下,垂首望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
在沈鸢不再往自己手臂上添加抓痕时,谢清鹤难得开恩,点头让沈殊入宫陪沈鸢说话。
沈鸢思忖片刻,最后还是摇头拒绝。
她不想沈殊为自己担心,也不想她为自己挂念。
兴许是沈鸢选对了答案,谢清鹤竟肯让她出门。
起初是棠梨宫,随后是宫门。
回汴京将近三个月,沈鸢终于得以见到汴京市井上的车马簇簇。
明月楼的掌柜还记得沈鸢,笑着上前,满满当当摆了整桌。
“今儿真是不巧,沈二姑娘之前喜欢的樱桃酥没有了。”
掌柜满脸堆笑,拍胸脯向沈鸢作保证。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去做了,最多半个时辰就好。”
“不必麻烦。”
沈鸢轻声,日光落在她纤长眼睫上,她垂首低眼。
“我已经……不喜欢了。”
当初会买樱桃酥也是因为谢清鹤,并非是自己喜欢。
掌柜一怔,而后又扬唇笑笑:“那也无妨,我这还有好些果酥,定有沈二姑娘喜欢的。还有这玫瑰露……”
沈鸢脸色大变,惨白如纸。
宫人不动声色挡在沈鸢眼前:“今日有劳掌柜。”
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在掌柜手中。
掌柜心领神会,连声告谢,识趣离开。
芙蓉白玉自斟壶中盛着玫瑰露,壶中泛着浅淡的粉色,玫瑰香气溢满沈鸢的鼻腔。
她脸色变了又变。
宫人不知原委,还当沈鸢是身子不适,又或是又犯病了。
她忙忙握住沈鸢的手。
指尖刚碰到沈鸢的手腕,沈鸢立刻抽回手,身影颤动:“拿、拿走。”
她嗓音逐渐染上哭腔,“快、快拿走。”
宫人不明所以,也不知道沈鸢说的是何物,忙让人将桌上的糕点茶水都撤走。
又小心翼翼扶着沈鸢下楼,她柔声安慰。
“姑娘的脸色这么差,还是先回宫罢,也好让虞太太医瞧瞧。”
“我、我……”
沈鸢蜷在马车角落,“我错了我错了。”
她又如提线木偶一样
,重复着“我错了”三字。
沈鸢见不得玫瑰酥,也见不得和玫瑰有关的东西。
她总会一遍遍想起被关的那三日,想起明宜垂在半空的身影。
宫人不厌其烦,温声哄着沈鸢:“姑娘没有错,没人会怪姑娘的。”
沈鸢双目失神:“没人会怪我?”
宫人不知前因后果,她只知道谢清鹤身边只有沈鸢一人,自然而然道。
“当然,陛下身边也就沈姑娘一人,除了陛下,这宫里上下谁敢说姑娘半个字的不是。”
沈鸢一张脸似乎更白了,她又想去抓自己的手背。
倏尔,马车外传来一记笑声。
隔着车窗,沈鸢意外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南烛从沈鸢车前走过,手中的荷包往空中抛去,又稳稳当当落在他手中。
“小钱罢了,这也值得你们这样斤斤计较,公子难得回京,他交待的事我自然要办好,只是这会山上的梅花开了吗,好好的公子怎么突然想去看梅花了?”
南烛一路絮絮叨叨,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苏家的奴仆。
沈鸢侧耳细听,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刚刚的事像是被沈鸢抛在脑后,她也记不得自己先前想要去抓手背。
宫人提心吊胆,看着沈鸢逐渐平静下来的脸色,无声松了一口气。
“姑娘,我们回宫罢。”
沈鸢点头:“……好。”
苏亦瑾竟然能上山看梅花,那应该是身子有所好转。
沈鸢脸上难得展露笑颜,直至她回到棠梨宫,看见坐在书案后的谢清鹤,沈鸢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她慢腾腾挪到谢清鹤案前,福身:“见过陛下。”
谢清鹤漫不经心抬眸,明知故问:“……出宫了?”
从沈鸢踏出棠梨宫的那一刻开始,沈鸢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暗处盯着,可谢清鹤还是想听沈鸢亲口说。
沈鸢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
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她都不曾瞒谢清鹤。
提起玫瑰露时,沈鸢心口一紧,喉咙涌现出些许惊慌和恐惧。
她悄悄抬眼觑向谢清鹤,颤栗的指尖掩藏在松垮的广袖之中。
谢清鹤始终淡定从容,并为因玫瑰露有过半点不适。
对明宜的离去久久不能释怀的、如今也听不得见不得“玫瑰”两字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沈鸢。
沈鸢唇角泛苦。
怕谢清鹤看出端倪,她垂头低眼,避开了谢清鹤的视线。
可心中的忐忑和痛苦仍在。
沈鸢强忍着心底的不安,手指又开始抓向自己的手背。
一只手忽的抬起,先一步攥住沈鸢的手肘。
沈鸢惊恐抬眼。
谢清鹤脸色如常,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半点波澜,好像只是随意握住了沈鸢。
“玫瑰露,然后呢?”
“然后、然后……”
沈鸢喃喃,“我不喜欢,就走了。”
谢清鹤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并未理会沈鸢特意避开的“玫瑰露”三字。
他目光似有若无掠过沈鸢白净的手背。
将养了这么久,沈鸢手背上的血痕终于只剩下浅浅的几道痕迹,不再似先前那样难看。
谢清鹤泰然自若。
“上过药了?”
沈鸢实话实说:“还没有。”
谢清鹤看了她一眼。
沈鸢眨眨眼,随后从谢清鹤膝上起身,在妆台上翻找出虞老太医开的药膏,轻车熟路递给谢清鹤。
薄薄的一层药膏敷在沈鸢手背,冰冰凉凉的。
那是谢清鹤特意让虞老太医调制的祛痕膏。
谢清鹤只给沈鸢的一只手上药,另一只空着。
沈鸢一头雾水。
谢清鹤起身,从容不迫:“晚上回来再说。”
沈鸢不知谢清鹤是何意,可她如今也渐渐习惯不再忤逆谢清鹤,不再惹恼谢清鹤。
所以她只是轻轻颔首:“好。”
落日西斜,一缕浅淡日光穿过木窗。
谢清鹤转首侧眸。
“朕召了苏亦瑾入宫。”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无耻
第四十五章
乌金西坠,众鸟还林。
棠梨宫各处掌灯,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供着钧窑菱花口花盆,盆中点着几处宣石。
沈鸢侍立在窗前,廊下水声依旧,水珠顺着雨链往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
烛光淌落在沈鸢身后,平静温和。
宫人双手捧着大漆捧盒,鱼贯而入。衣裙窸窣,罗绮穿过缂丝屏风,亭亭玉立出现在沈鸢身后。
捧饭安箸。
沈鸢害怕人影,用膳时也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
摆饭毕,宫人悄声退下,倏尔闻得身后一记细细柔柔的声音。
“陛下、陛下不来吗?”
宫人一惊,没想到沈鸢竟会主动开口说话,她笑着朝沈鸢行礼。
“陛下还在御书房议事,姑娘可是有要紧事找陛下?”
还在御书房,那苏亦瑾也在?
沈鸢心口惴惴,一颗心七上八下。
满腹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沈鸢无心用膳,又怕宫人偷偷向谢清鹤告状,只能胡乱用了两口。
更深露重,空中摇曳着花香树影。
将近戊时三刻,谢清鹤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棠梨宫前。
宫人提着羊角宫灯,笑着迎上前:“陛下,姑娘今夜等了您一夜,还未歇息呢。”
沈鸢怕极了谢清鹤,往日都恨不得早早上榻,避开和谢清鹤见面。
这样的话本该取得谢清鹤的欢心,可不知怎的,谢清鹤那张脸似乎更难看了。
飘渺夜色勾勒出谢清鹤颀长的身影,他唇角勾起一点冷笑,青玉扳指握在掌心,转了又转。
“……是么?”
阴测测的一声,不寒而栗。
冬风凛冽,吹落满地的落英。
宫人屈着双膝,无端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再不敢多言。
寝殿光影照明,窗前一株旁的树影也无。
从窗下飘入屋的水声淅淅沥沥,谢清鹤瞥一眼廊下悬着的雨链,驻足不动。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往日谢清鹤从未听过的。
若是知道他过来,沈鸢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哪里会主动等他,又主动过来找自己。
屏风后响起两声脚步声,而后又消失不见。
沈鸢立在屏风前,娇小的身影笼罩在竹叶青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之下,掌心沁出细密的薄汗。
谢清鹤迟迟没有转过屏风,沈鸢无奈之下,只能强忍着心中的不安畏惧,悄无声息往前迈出一步、两步、五步。
转过缂丝屏风,谢清鹤果真立在五彩线络盘花帘前,漆黑眼眸晦暗。
长袍上似是还沾着夜里的露水,烛光静悄悄淌落在他脚边。
谢清鹤默不作声抬眼。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惶恐无处遁形,一双浅色眼眸闪躲。
谢清鹤从容不迫:“等朕有事?”
沈鸢怯生生,视线移落在自己布满道道伤痕的手背上:“上、上药。”
她还记得谢清鹤只给自己上了一半的药。
风声摇曳,水声叠着檐下的铁马声。
谢清鹤握着沈鸢手手腕,不紧不慢给沈鸢涂药。
往日他抓着沈鸢的手腕,沈鸢都会害怕,会发抖,会躲开,可今夜却安安静静。
她不再一遍遍重复着“我错了”,也不再去抓自己的手背。
沈鸢的“正常”并非因为谢清鹤的退让,并非因为他在廊下设的雨链,而是因为苏亦瑾。
甚至,苏亦瑾都不曾出现在沈鸢面前。
谢清鹤眼中缀上冷意,不由分说揽着沈鸢坐在膝上。
温热气息洒落在沈鸢脖颈,惊起无数的颤栗。
沈鸢朝里瑟缩。
蓦地,一声笑落在沈鸢耳边。
“苏亦瑾还真是灵丹妙药。”
沈鸢一双眼眸瞪圆,她猛地扬起头,颤栗的指尖藏在广袖中。
谢清鹤漫不经心垂下眼眸。
“知道朕今日找他入宫都说了什么吗?”
捏着沈鸢手腕的力道极轻,谢清鹤指腹上还
带了一点薄茧,轻轻在沈鸢腕骨上摩挲而过。
沈鸢胆战心惊,背后莫名涌出无尽的仓皇失措:“我、我……”
余光瞥见谢清鹤腕上的红痣,沈鸢眸色一顿。
仅仅一眼,沈鸢彻底惹怒了谢清鹤。
榻上的漆木案几被推翻在地,沈鸢整个人被推向榻中,她从未见过谢清鹤那样的眼神。
冰冷阴郁,如丛林中危险不容侵略的野虎猛兽。那双漆黑瞳仁中结满冰霜冷雪,似是要将沈鸢生吞活剥。
“你在看什么?”
谢清鹤嗓音阴沉,如在地狱中走出的阎王恶鬼,手中沾染了无数性命。
他的动作几乎和温和扯不上半点干系,粗鲁而强势。
沈鸢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她眼前黑了又黑,尖叫着想要从榻上跑开。
“你走开,走开!别过来!”
一声惊呼从沈鸢嗓子溢出。
谢清鹤握住她的脚腕往榻上扯去,半只脚压在她膝盖上。
沈鸢趴在榻上,看不见身后,只能拼命朝里躲。
一只手握住她后颈,谢清鹤捏着沈鸢脖颈,和自己对视。
“让朕走开,那你想要谁来?”
很奇怪,谢清鹤的声音明明是带着笑意的,沈鸢却莫名颤栗,身子抖得不成样子。
她连话都说不清:“没有、没有谁。”
两行热泪从沈鸢眼角滚落,“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朕不能,那谁可以?”
谢清鹤好整以暇和沈鸢对视,他慢悠悠吐露出一句话,“苏亦瑾么?”
最后一个字落下瞬间,沈鸢身上的素白中衣被扯落在地,丝帛断裂,露出纤细白皙的肩颈。
“不可以,你不可以……”
沈鸢哭着喊着,无奈半边身子趴在榻上,她连推拒谢清鹤都做不到。
心衣松松垮垮垂落在身前,那是她身上唯一的遮挡物。
“不可以,不——”
一声尖叫过后,沈鸢双眼蓄着的泪水簌簌沾湿了锦衾。
榻前垂着的霞影纱被沈鸢扯落在地,只余下鎏金铜扣子空荡荡在半空晃动。
沈鸢双目失神,泪如雨下。
泪水氤氲在沈鸢眼前,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见烛台上的光影随风摇曳,看见长条案上供着的香炉,青烟袅袅,如迷雾夺去了沈鸢的神志。
……
棠梨宫的灯火彻夜通明。
宫人手持珐琅戳灯,眼观鼻鼻观心侍立在廊下,巴不得自己是聋子哑巴。
殿中起初有争吵声传出,而后噼里啪啦摔了满地的东西。
谢清鹤没发话,也无人敢入殿洒扫。
再之后,是沈鸢的怒骂声、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有,哀求声。
沈鸢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又求了谢清鹤多久。
素手无力垂落在榻边,肩上手背密密麻麻都是红痕,无一处是好的。
皱巴巴的心衣盖在沈鸢身上,堪堪遮住了那一点风光。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种事这么痛苦。
屏风后隐约传来水声,谢清鹤披着长衫转过屏风,刚要抱起沈鸢。
榻上的人影忽然有了动作。
“你滚、滚开!别碰我!”
沈鸢嗓子沙哑,泣不成声,簌簌泪水夺眶而出。
她狠命对谢清鹤拳打脚踢,可那点力道在谢清鹤眼中,不过是隔靴搔痒,不自量力。
手足挥舞间,沈鸢不知打到何处,一记耳光清脆落在谢清鹤脸上。
沈鸢手指僵硬,掌心泛着红,不可思议盯着近在咫尺的谢清鹤。
她怔怔扬起手,又一次耳光落在谢清鹤脸上时,谢清鹤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似是要将沈鸢的腕骨捏碎了。
“闹够了没有?”谢清鹤面无表情,阴沉着脸丢下一句。
沈鸢转首侧眸。
往日纤细白净的脖颈此刻布满青紫红痕,触目惊心。
谢清鹤眸色一暗,指腹顺着沈鸢鬓角往下,落在那一方红痕上。
沈鸢朝后躲去。
“躲什么?”
谢清鹤勾唇,眼中满是不屑鄙夷,“你本来就是朕的。”
沈鸢抿唇不语,任由泪水滑过自己的双颊,满腔哽咽悉数咽在喉咙中。
谢清鹤单手抬起沈鸢的下颌,“怎么不说话?”
沈鸢别过脸,拂开了谢清鹤的手。
她肩膀哭得一颤一颤,鬓松发乱。
心衣乱糟糟盖在身上,露出半边莹润的美人肩。
谢清鹤眸色沉沉:“说话。”
沈鸢垂首,低低从喉咙中吐出一个字:“滚。”
谢清鹤不怒反笑。
窗外北风呼啸,鸦雀无声。
谢清鹤哑然失语,一只手不轻不重捏着沈鸢的后颈,薄唇落在沈鸢耳尖。
“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朕的寝殿。”
不单是这里,天底下的一草一木,都是谢清鹤的。
沈鸢张瞪双目,嗓子染上哭腔:“那我走,我可以离开的。”
她声音含糊不清,嗓子也因为哭了许久,哑得不像话。
谢清鹤从容不迫:“你以为你能走去哪?”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谢清鹤淡声:“若是朕想,你连棠梨宫、连这张榻都走不出去。”
沈鸢满脸的难以置信:“无耻之徒!”
双手捏拳,拳头再次如雨点砸落在谢清鹤肩上。
沈鸢遍布伤痕的手背突兀出现在谢清鹤眼中。
谢清鹤眉心皱起,单手握住沈鸢的拳头,凌厉的眼皮挑起,谢清鹤一字一顿。
“日后你若再敢装疯骂傻、再敢在手背留下抓痕,朕不介意宣苏亦瑾再入一次宫。”
沈鸢僵在原地,瞳孔颤动。
她双唇嗫嚅:“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沈鸢几近崩溃,“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苏亦瑾不过是少时救了自己一命,他什么错都没有,却莫名其妙被沈鸢连累。
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前忽然晃过明宜惨不忍睹的死状,沈鸢心口蓦地一滞。
她害怕苏亦瑾成为下一个明宜。
沈鸢颤巍巍抬起双眸,喉咙泛起阵阵苦涩。
一双眼睛忐忑不安望着谢清鹤:“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陛下……放过他,留他一命。”
一滴泪水从沈鸢眼角滚落,正好砸落在谢清鹤手背。
温热滚烫。
谢清鹤黑眸晦暗深沉,他哑声,手指往下,一点一点圈住沈鸢的手腕。
“朕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脸色阴翳,狭长的黑眸低垂。
背对着烛火,沈鸢看不见谢清鹤脸上的神色。
可她无比清楚谢清鹤这样的声音是何意。
身上处处都是疼的,沈鸢手忙脚乱推开谢清鹤,身子蜷成一团,瑟缩在锦衾之下。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坦然看着沈鸢将那身破败不堪的中衣披上,看着她躲在锦衾下瑟瑟发抖。
谢清鹤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起。
“这么快就想出尔反尔了?”
他沉下声,“过来。”
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刺骨森冷,如腊月寒风。
沈鸢颤抖着起身,手足无措。
谢清鹤不为所动:“自己坐上来。”
沈鸢脸红耳赤,她如今衣衫不整。
中衣轻薄,如淡雅光晕罩在沈鸢身上,勾勒出纤细柔弱的身影。
身前的雪白若隐若现。
红晕染腮,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坐立难安。
谢清鹤神态自若,他眼中掠过几分嘲讽讥诮,“不是说做什么都可以,这么快就想食言。”
“我没、没有。”
沈鸢无地自容,她双手扶着谢清鹤的肩膀,红唇牢牢抿在一处,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身上疼得厉害,无一处是安然无恙,沈鸢苦不堪言,却一点也不敢说。
她忍着疼。
双足踮起,撑在地上。
汗珠泅湿沈鸢的鬓发。
……
将至天明时,殿中终于传来传水的声音。
谢清鹤盥漱毕,起身上朝。
偌大的棠梨宫只剩下沈鸢一人,宫人垂着眼眸上前,余光瞥见沈鸢身上的红红紫紫,一张脸忧心忡忡。
“主子,奴婢伺候您沐浴罢。”
她小心翼翼扶着沈鸢起身,沈鸢如惊弓之鸟,往后退开半步。
宫人的手尴
尬顿在半空。
沈鸢眼珠子转动半周,后知后觉宫人对自己的称呼变了。
她喃喃:“……主子?”
宫人眉开眼笑:“册封的旨意是刚下来的,恭喜主子贺喜主子,陛下亲自下旨,册封主子为贵人。”
从今往后,宫里不再有沈姑娘,只有沈贵人。
宫人还说了什么,沈鸢都没听清。
她竭力忍着身上的不适:“你先下去、下去。”
宫人惊慌失措:“主子可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去找太医过来。”
“不必——”
沈鸢几乎吼着出声,嗓音还有泪意。
身子无力,沈鸢颓然闭上双眸,“你先出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
她一步步行至屏风后,由着热水漫过自己的身影。
棠梨宫处处都是谢清鹤的人,沈鸢不敢放声大哭,她双手牢牢抱着双膝,咬着手指无声啜泣。
水声淅沥,沈鸢耳边满布着汩汩的流水声。
她又想去抓自己的手背,又想抓起道道血痕。
指尖抚上手背的前一瞬,映在水面上的身影抖了一抖。
沈鸢想起了谢清鹤的警告,想起了那双黑黢黢的眸子。
那双眼睛阴沉,不安和恐惧如影随形。
沈鸢身影颤栗,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被关的三日。
好吵,好吵。
外面又在下雨了。
沈鸢双手环臂,她不敢去抓自己的手背,手指无意识拨动着水面,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可水面上空空如也,除了水还是水。
沈鸢眼中涨满泪水,无助又绝望。
她慢慢由着自己的身子下沉、下沉。
沈鸢一点点沉到水底。
水面漫过她的双肩,漫过她的头顶。
耳边吵吵嚷嚷的雨声不再,沈鸢任由自己沉到水底深处。
热水涌在四周,牢牢将沈鸢笼罩在中间,她终于不再想着去抓自己的手背。
谢清鹤下朝后,并未如往日一样往御书房走去。
步辇在棠梨宫前停下,宫人战战兢兢上前,福身请安。
谢清鹤环视一周,并未见到沈鸢的身影,他拢眉:“她还在睡?”
宫人摇头,实话实说:“沈贵人在沐浴。”
寝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雕红漆戏婴博古架上贮着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殿中的松檀香似有若无。
光影昏暗,谢清鹤颀长身影落在凿花地砖上,隔着缂丝屏风,他一眼看见映在屏风上的单薄身影。
谢清鹤捻着腕上的金镶九龙戏珠手镯:“沈鸢,你……”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依在浴桶壁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