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1 / 2)

金缕衣 糯团子 41603 字 1天前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要我教你吗

第三十一章

青苔掩路,树影斑驳。

暖阁灯火照明,一如白昼。

沈鸢僵坐在谢清鹤膝上,坐也不是,起身也不是。

红唇轻阖,沈鸢双唇颤动:“我、我没有。”

谢清鹤黑眸如墨,阴冷森寒,好似丛林猛兽。

落在脸上的视线冰冷,沈鸢身影瑟缩,一声“我没有”咽下,她改口道。

“我不敢。”

缠绕在身上的冷冽视线终于收回,谢清鹤起身往

床榻走去。

宫人闻声迈步入屋,鱼贯而入。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端着沐盆服侍谢清鹤净面,宽衣歇息。

金丝滚边象牙白锦绸春衫轻盈,宫人半跪在地,尚未为谢清鹤更衣,忽听谢清鹤淡淡的一声。

“过来。”

宫人疑惑抬眼,顺着谢清鹤的目光望去,一眼看见怔怔坐在太师椅上的沈鸢。

众人心领神会,欠身悄步退到角落。

腰间系着的银镀金镶碧玺带扣还未解开,谢清鹤指骨在碧玺上敲动两下,声音沉了两分:“……嗯?”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如屋中烛光,重重笼罩在沈鸢肩上。

她慌不择路起身,一步三磨蹭。

烛光在她锦裙曳动,一声惊呼忽的从沈鸢喉咙溢出,手腕被谢清鹤握住,沈鸢朝前趔趄,差点撞在谢清鹤胸膛上。

暖阁杳无生息,静悄无人低语。

角落侍立的宫人还在,沈鸢脸红耳赤,抿唇挣开谢清鹤的束缚。

羞愧难当。

沈鸢眼角泛红,很轻很轻唤了一声:“殿下。”

余光瞥见地上的三两人影,沈鸢更觉不适。

谢清鹤握着她的手指纹丝不动,垂眸盯着沈鸢半晌,薄唇轻启。

“都下去。”

地上的黑影晃动,帘栊响处,宫人应声而退。

可落在自己后背的视线却似乎还在,如芒在背。

沈鸢低眉敛眸,贝齿无意识咬着下唇,脸上的难堪之色依旧。

倏尔,那张脸被谢清鹤抬起。

他目光在自己腰间束着的银镀金镶碧玺带扣掠过,意有所指:“要我教你吗?”

刚救回谢清鹤那会,他连睁眼抬手都费劲,宽衣上药都是沈鸢亲力亲为。

她那时一心顾着救活自己的救命恩人,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救人要紧,寻常姑娘家有的羞赧也暂且被沈鸢抛在九霄云外。

可今时到底不比往日。

谢清鹤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且他如今也好好的,并未身负重伤。

沈鸢别过眼,目光盯着茶案上的一小簇烛火。

“我不会。”

言毕,沈鸢起身欲走,“我去寻宫人过来服侍殿下。”

“站住。”

悠悠的一声落下。

沈鸢双足立刻钉在原地。

暖阁迟迟没有声音响起,她僵着身影转身,不敢直视谢清鹤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

她提裙伏跪在地,颤抖着手指解开那一方带扣。

金镶碧玺带扣解开,沈鸢颤巍巍抬起眼皮,见谢清鹤仍是纹丝不动。

她抿唇,颤巍巍抬起手指,解下谢清鹤的长袍。

烛影摇曳,谢清鹤后背的伤痕猝不及防闯入沈鸢眼中。

除开旧疤,另有两道新痕。

想来是当时雪崩落下的。

沈鸢动作越发小心翼翼,几乎称得上轻手轻脚。

谢清鹤旧疤的位置同苏亦瑾一样,也是伤在后背。

只是比起苏亦瑾为自己挨的那一刀,谢清鹤背上的伤痕似是浅了几许。

也不知道是不是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又或是用在谢清鹤身上的药比较好。

沈鸢看得入神,指尖无意碰到谢清鹤的疤痕,她唬了一跳,叠声告罪。

从前沈鸢也常盯着自己后背的伤痕忧心忡忡,不想如今还是这般。

谢清鹤眼尾轻动,不动声色道:“无妨。”

稍顿,他又慢慢补上一句。

“旧疤而已。”

早就不疼了。

沈鸢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殿下这伤,也是刀剑留下的?”

沈鸢声音很低,谢清鹤并未听见“也”字。

他“嗯”了一声。

从前不曾和沈鸢道明,只是因为这伤是小时候遭遇刺杀留下的,不便提起。

如今却不用。

听着和苏亦瑾那会遭受的差不多。

沈鸢喃喃低语:“那……还会疼吗?”

她抬眸,眼中是惯有的执着专注,“我听说有的旧伤,遇上下雨天或是下雪,会疼痛难忍。”

先前谢清鹤受伤,沈鸢也常常缠着乡下的大夫,不厌其烦问东问西,恨不得将大夫说的都记在纸上。

谢清鹤瞥她一眼,言简意赅:“还好。”

沈鸢眼巴巴望着,眼底难掩“期盼”两字。

谢清鹤沉吟片刻,缓声张口:“先时会,后来用过虞老太医的药,之后就没再疼了。”

雀跃和惊喜跃动在沈鸢眉眼,她扬唇:“……真的?”

若真是如此,那苏亦瑾以后也不用再受罪了。

沈鸢眉开眼笑,一双琥珀眼眸弯弯,她低首垂眉,烛光在她眉眼跳跃,映出她熠熠生辉的瞳仁。

谢清鹤视线似有若无从沈鸢脸上掠过,唇角挽起几分嘲讽。

“这么高兴?”

“高兴,自然高兴。”

沈鸢脱口而出。

一语落下,她忽然想起身前还站着一人。

沈鸢敛去唇角笑意,抿唇任劳任怨为谢清鹤更衣。落在脸上的目光灼灼,沈鸢躲不得避不开,眼皮颤如蝉翼,沈鸢忐忑不安扬起双眼。

一记轻哂自头顶缓慢落下。

“不该想的别想。”

谢清鹤还以为,沈鸢是在为他的旧伤不会复发高兴。

沈鸢敛平唇角,低眉顺眼点头:“是。”

烛光影影绰绰,风过林梢,檐角下系着的八角梅花灯笼随风摇曳。

谢清鹤一只手抬起沈鸢的下巴,眉眼平静:“生气了?”

沈鸢摇头如拨浪鼓:“我、我没有。”

她小声呢喃,“殿下身份高贵,我自是不敢肖想的。”

“不敢最好。”

谢清鹤冷声,忽的单手抱起沈鸢,托着她坐在妆台上。

“殿下、殿下……”沈鸢惊慌失措。

竹丝缠枝漆奁扫落在地,妆奁中的黛砚梳篦悉数落在地上,沈鸢两只手撑在妆台上,后背贴着冰冷的铜镜。

她挣扎着跳下妆台。

谢清鹤垂首,猝不及防咬上沈鸢的脖颈。

那处白皙纤细,如窗外杨柳,不堪一折。

沈鸢喉咙溢出一记闷声,脖颈半仰。

她不知自己又说错什么话,惹得谢清鹤如此大动干戈。

甚至,比先前还要生气。

血珠子一点点蔓延,蜿蜒而下。

谢清鹤眸色暗下,薄唇拂过沈鸢的脖颈,缓慢碾过刚刚留下的那道齿印。

而后缓缓往上,落在那一点唇珠。

血腥气再次在沈鸢唇齿蔓延。

“怎么不说话了?”

后颈忽然被人按住,沈鸢扬着眼,眼中水雾氤氲:“说、说什么?”

说多错多,沈鸢干脆避而不谈。

谢清鹤冷笑两声,似是怒气更甚。

光影晃动,空明铜镜中照出两块相叠的衣角。

鬓松钗乱,沈鸢鬓角挽着的金镶玉步摇摇摇欲坠。薄唇落在她唇上,而后又一点点往下。

秋香色宫绦缠绕在谢清鹤指尖,他轻轻拽动。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谢清鹤。

沈鸢双眼惶惶,纤长眼睫颤动不止:“不、不可以。”

沈鸢嗓子喑哑,声音含糊不清。

“不可以?”

谢清鹤垂首,头抵着头。

“沈鸢,你在说谁不可以?”

红唇几乎沁出血丝,沈鸢大着胆子开口:“殿下不可以这样、这样对我。”

她好容易鼓起胆量说的话,换来的却只是谢清鹤不屑的一声笑。

温热气息洒落在沈鸢颈间,谢清鹤哑声。

“那刚刚苏少夫人是在同我做什么?”

故意加重的“苏少夫人”四字,如一个重重巴掌,甩在沈鸢脸上。

她一张脸青红交加,身影止不住颤栗。

“沈鸢,你还是不懂。”

这里是东宫,是皇宫,从来没有容不得她说半个“不”字。

沈鸢违抗不了皇后的命令,自然也违抗不了谢清鹤的。

可她按住宫绦的手指却始终也不肯松开。

谢清鹤目光往下,落在她脚上的那一双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上。

鞋面嵌着硕大圆润的南海珍珠,颗颗莹白光滑。

许是刚刚扑腾得厉害,鞋子晃晃悠悠,欲坠不坠,露出沈鸢白净细腻的脚腕。

纤纤素足盈盈一握。

谢清鹤眸色不明,背对着烛台,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眼底的幽深晦暗。

“罢了。”她听见谢清鹤很轻很轻说了一声,而后握住她双足。

鞋面上的珍珠不知何时坠落在地,滚落在狼皮褥子上。

珍珠比不得先前光泽透亮,似染上一层别的什么。

妆台上狼藉一片,簪花棒散落在地。

茉莉花粉倾洒满地,正好落在掉落的珍珠上。

沈鸢脸红耳烫,双腮如扑上脂粉。

她双手无力垂落在妆台上,余光瞥见自己纤细双足,耳尖再次泛

红。

宫人躬身入屋,目不斜视,蹑手蹑脚洒扫满地的脏污。

从始至终,沈鸢都埋首于谢清鹤颈间,连眼皮都不敢抬起。

吐气如兰,气息灼热。

眼角瞥见宫人往角落的芙蓉鞋走去,沈鸢一惊,红着双目望向谢清鹤。

她轻轻拽动谢清鹤的衣袂,意有所指。

那双鞋她只想拿去烧了,哪敢让宫人瞧见。

谢清鹤懒淡轻瞥,沉声:“都下去。”

宫人虚虚福身,又道。

“殿下,刚刚苏家来人,说是想请虞老太医过去。”

沈鸢遽然仰首,双眼错愕。

目光尚未越过谢清鹤肩膀,忽而又被谢清鹤按了回去。

他一只手捏着沈鸢的后颈,眉眼清淡:“知道了。”

沈鸢慌乱:“殿下,可是苏、苏公子又犯病了?”

既然是深夜前来请虞老太医,那必定是病得不轻。沈鸢忧心忡忡,愁容满面,她低声恳求,“我明日能否回一趟苏家?”

谢清鹤不语,静静凝望着沈鸢。

沈鸢语无伦次:“半个时辰就好,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派人跟着,或是我扮作宫人回府……”

她总要回府看一眼,才能放心。

谢清鹤面不改色:“你想出宫?”

暖阁无声,昏暗烛影淌落在谢清鹤眉眼,忽明忽暗。

沈鸢心口一紧,惴惴不安:“……可、可以吗?”

谢清鹤没说好或是不好,只是轻声道。

“你去,或是虞老太医去,自己选。”

沈鸢怔怔张了张唇,眼中光影悄然熄灭,双眸黯淡无光,只余残留的灰烬。

指尖摩挲着谢清鹤的衣袂,沈鸢轻声道:“那自然该是虞老太医去。”

她的医术自是不能在虞老太医面前班门弄斧,此刻回去也帮不上苏亦瑾的忙。

谢清鹤转首看一眼宫人。

宫人会意,转身退下。

沈鸢一整夜不曾合过眼,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将近天亮时分,又赶着让松苓往家中递信。

松苓温声宽慰:“少夫人放心,虞老太医医术高明,苏公子定不会有事的。”

眼角瞥见沈鸢脖颈上的齿印,又想到谢清鹤昨夜在沈鸢屋中留到三更才离去。

松苓眼周骤红,她垂眼,轻声哽咽:“少夫人如今该挂念自己才是,凭他什么沈家苏家,终究比不得少夫人自己重要。”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这话听着像是姐姐会说的话。”

松苓点头,强颜欢笑:“少夫人果真聪慧,这话确实是大姑娘说的。话糙理不糙,我说句不该说的,少夫人想着别人的同时,也该多为自己成算。”

说着,松苓悄悄往手心倒上脂粉,抹在那一处齿印上。

虽说有锦衣挡着,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若是让人瞧见,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她服侍沈鸢更衣梳妆,“皇后娘娘想必是听说虞老太医的事,刚打发人过来,请少夫人过去。”

晨曦微露,浅薄金光轻盈洒落在桶鳅屋脊上。

层层宫殿环绕,雕栏玉砌,珠玉争辉。

时辰未到,皇后携一众夫人姑娘在偏殿吃茶闲话。满宫花团锦簇,衣裙翩跹。

遥遥瞧见沈鸢,皇后立刻让人迎上前,她柔声细语,温和如窗外和煦春风。

“苏少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脸色还是这样差,可是昨夜没睡好?”

皇后语重心长,像是一个体贴入微的长辈。

“你也真是的,就算挂念亦瑾那孩子,也该注意身子。我听说亦瑾又病了,这两日你也不必入宫来陪我了,先回府看看亦瑾。”

话落,又觑着沈鸢的脸色,明知故问,“……还是,你不愿意出宫?”

下首的夫人姑娘都笑赞皇后待人亲和良善,半点架子也没有,又道。

“娘娘说笑了,这样的恩典,苏少夫人怎么会不乐意?”

沈鸢还未开口,皇后先一步道。

“你们不知道,苏少夫人同我投缘,前两日身子不便,也常强撑着精神陪我说话,这样好的孩子,也是不多见了。”

在座的夫人姑娘都是人精,哪里听不懂皇后这话,明赞暗贬。

沈鸢有力气恭维皇后,却没力气听净云大师念经。

这不是阿谀奉承是什么?

一时间,殿中落在沈鸢身上的目光都变得异样。

沈鸢不卑不亢,福身:“娘娘召见,我自然不敢拿乔。”

皇后不动如山,笑着道:“什么拿乔不拿乔,你这孩子就是想多了。若真的身子不适,我还能逼迫你不成?”

言毕,又命人送沈鸢出宫。

她声音温温柔柔。

“马车都在宫门口候着了,若是遇上什么事,只管派人回来同我说。”

皇后一面说,一面命人打叠行囊,又赏了沈鸢两根千年人参。

“这是先前陛下赏的,我也用不上,还不如给亦瑾那孩子。他若是好了,也是功德一桩。”

殿中的夫人都捂唇笑:“娘娘真真是菩萨心肠,苏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还不快向娘娘谢恩?”

沈鸢往后退开半步,屈膝行礼:“娘娘恕罪。”

满腹不安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

她若是今日回去,只怕虞老太医不会再登苏府的门。

苏亦瑾本就危在旦夕,她不能让他以身涉险。沈鸢定定心神,伏地叩首:“娘娘,我……”

皇后敛去唇角的笑意,她一只手捧着茶盏,缓慢喝了两口,出声打断。

“苏少夫人客气了,好好的请罪做什么,总不会真的不愿意出宫罢。”

“宫里千好万好,可终究比不得宫外自在。你们年轻姑娘家,只瞧见外里的锦绣繁华,哪里知晓内里的辛酸。”

同皇后交好的将军夫人也跟着笑,满脸的讥诮鄙夷:“兴许是娘娘这里的茶叶好,苏少夫人舍不得。”

沈鸢轻声:“娘娘这里的茶叶自然是好的,只是我不想出宫,却不是为着这点茶叶。”

沈鸢垂眉,嗓音带上哭腔,“先前净云大师念经,我曾在佛前起誓,愿手抄九九八十一卷佛经在佛前供奉,只求佛祖庇佑夫君平安无忧。”

她眼角滚下一滴热泪,沈鸢低声啜泣,半张脸埋在丝帕中,掩面而泣。

“如今夫君这般,也不知是不是我这些日子身子抱恙,没能如期抄完……”

一众夫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这……”

皇后佯装恼怒:“胡说什么?佛祖慈悲为怀,哪会为着这个怪罪你?你那些经书呢,可是在寝殿?快让人拿来,供奉在佛前,也算你的心意。”

沈鸢心口骤紧。

皇后笑笑:“……苏少夫人?”

沈鸢目光闪躲。

倏尔听见廊下有小太监通传,说是谢清鹤来了。

皇后忙道:“清鹤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满殿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谢清鹤一身绛红弹墨游麟纹彩晕锦长衫,腰间系着攒珠金带,面若冠玉,轻裘宝带。

殿中乌泱泱跪了满地,众人齐声请安:“见过太子殿下。”

谢清鹤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沈鸢脸上掠过,瞥见她眼角的绯红,谢清鹤脚步一顿。

随后又泰然自若收回视线。

皇后言笑晏晏:“清鹤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也不早点说,母后也好让人备下广寒糕。”

谢清鹤淡声:“路上碰见苏少夫人的婢女。”

皇后一怔,忽而瞧见松苓捧着漆木托盘,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太监。

人人手中都捧着一盒经书。

皇后怔愣不解:“这些是……”

她目光投向沈鸢,双眼不经意缀上冷意。

松苓福身:“回娘娘,这四十九卷经书是我们少夫人这四五日废寝忘食抄的。少夫人本是让奴婢送到佛前,可惜经书太多,奴婢一人搬不完,好在路上碰见太子殿下。”

经书确实是出自沈鸢之手,整整七七四十九卷,不曾假手于人。

皇后唇边的笑意染上几分牵强:“苏少夫人果真同亦瑾伉俪情深,病中还不忘为他抄写经书祈福。”

众夫人跟着附和。

“这么多的经书,怪道苏少夫人精神不济,若是换作我,没有十天半个月,定是抄不完的。”

“废寝忘食只怕还不够,我瞧着得不眠不休罢。苏少夫人也真是的,便是再心急,也得顾着自个的身子,若是苏公子知道,只怕该心疼了。”

虚惊一场。

沈鸢拿手帕抹去眼角泪珠,掩唇低语:“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夫君安好。”

她声音压得极低,可不知怎的,提到“夫君”两字时,沈鸢感到上首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待她再次抬首,却见谢清鹤漫不经心捧着茶盏,一口一口抿着。

坤宁宫一派祥和,哪有先前的剑拔弩张,争锋相对。

年轻的姑娘拿团扇半遮脸,悄悄窥视上首的谢清鹤。

皇后喜闻乐见,朝下首的一个年轻姑娘道:“明儿,你过来。”

那是当今龙虎将军的女儿,沈鸢昨夜也曾在册子上见过。

龙虎将军驻守边关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常年征战在外,龙虎将军对这个女儿有求必应,舍不得她早早嫁人,一直留到今日。

女子鬓间半点珠翠也无,靥笑春桃,荷衣翩跹。泥金真丝绡麋竹扇执在手上,挡住了大半张脸。

她羞赧上前,施施然朝谢清鹤行了一礼。

一身素白春衫,腕上不见一点珠玉。

皇后抿唇,从腕间褪下一个嵌珠金手镯,套在女子手上:“虽说是听经,可你穿得也太素净了些。园子的重瓣牡丹开得正好,清鹤,你陪明儿一道去。”

往下的话沈鸢不曾听清,她昨夜一宿不曾合眼,神思倦乏。

沈鸢一手揉着眉心,借着更衣的由头,扶着松苓的手缓慢离开。

四下无人,园中花光树影。

松苓长松口气,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感觉。

那些经书是先前沈鸢为谢清鹤抄的,彼时她以为谢清鹤在雪崩中丧命,茶饭不思,终日将自己锁在佛堂。

没想到当日抄的经书,竟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沈鸢摇摇头,感慨世事难料:“还好你来得及时。”

松苓不敢矜功自伐,实话实说:“我其实并未做什么,只是照着殿下的话,将经书送到坤宁宫。”

沈鸢骇然:“那些不是你从沈府拿来的?”

松苓哭笑不得:“少夫人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即便真是我从家里拿来,也不可能这么快。”

从沈家到宫门口,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个多时辰。

沈鸢一时糊涂,竟忘了这茬,她不解皱眉:“总不会是他未卜先知。”

即便是,谢清鹤哪会这样好心。

“管他是什么,少夫人安然无恙就好。”松苓不以为意。

日光满地,柳垂金丝。

松苓仔细搀扶着沈鸢在一处石凳坐下:“少夫人还不曾用过早膳,我去取些糕点来,不然等会净云大师过来,可就真来不及了。”

话落,匆忙离去。

石凳垫着一方丝帕,可坐着仍是透凉。

沈鸢起身,忽的瞥见身后树上勾着的一只纸鸢。

光影叠着参差竹影,摇曳落在脚边。

那只纸鸢也是只美人鸢,同沈鸢先前的那只相差无几,只是画上美人不同。

沈鸢愣愣盯着缠绕在树上的美人鸢看了许久。

她想起苏亦瑾托人送入宫的美人鸢,纸鸢上的美人本是锦裙缺了一角,却让苏亦瑾用木兰花补上了。

离近了,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木兰香气。

想到苏亦瑾,沈鸢眼中再次染上水雾,眼中笑意渐淡。

也不知道他如何了,后背的旧伤还会不会疼?虞老太医既然能治好谢清鹤的伤,想必也能医好苏亦瑾。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沈鸢心神不宁,呆呆望着纸鸢出神。

蓦地,耳边落下阴沉冰冷的一声。

“……在看什么?”

沈鸢猛然转首,猝不及防和谢清鹤撞上视线。

一双如秋水眸子潋滟水波,鬓云乱洒,细润如脂。

不知怎的,沈鸢忽然不想让谢清鹤看见那只纸鸢,看见自己眼中还未来得及掩藏的愁绪。

她抬手。

扑进了谢清鹤怀里。

满树梨花飘落,淋了两人满身。

良久,谢清鹤缓慢抬起一只手。

手臂抬至半空,又缓缓收回,最终还是没落在沈鸢后背。

“我暂时不会同她成亲。”

谢清鹤冷声丢下一句。

他以为沈鸢还在为自己的亲事烦心。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也该吃点教训

第三十二章

疏林如画,暖日当暄。

沈鸢埋首于谢清鹤身前,泪水滚滚落下,沾湿了衣襟。

迷迷糊糊听见这一声,沈鸢狐疑抬眼,她嗓子哽咽,说话都不利索:“殿下,我……”

青石夹道倏地传来一道笑声,竟是龙虎将军家的明姑娘。

“那处的梨花开得正好,我们往那边走走。听娘娘说,净云大师有事耽搁,今儿不来了。”

婢女巧笑嫣然:“姑娘不回府吗?”

“难得入宫一趟,四处逛逛,过会再回去。”

沈鸢瞳孔骤紧,僵硬着身影推开谢清鹤。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衣裙翩跹,在梨树下荡起阵阵涟漪。

谢清鹤拖着沈鸢转至假山后。

青松抚石,异草牵藤引蔓,横亘在两人头顶。

日光穿过树梢,凌乱洒落在沈鸢眼角,她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偏首避过刺眼光线。

后背抵在冰冷坚硬的山石上,沈鸢两只手攥着谢清鹤的衣袂,恨不得整个人都躲在谢清鹤身后。

她听见明姑娘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听见她挽着婢女笑声连连。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梨花真真比画上的还要好看,若是家里也有就好了,我也不必巴巴跑宫里来。”

四下无人,婢女笑着揶揄:“这有什么,待姑娘同太子殿下成亲,可不就能日日见到这梨花。”

明姑娘瞪了婢女一眼:“胡说什么,这话也能乱说的。殿下虽好,可……”

她不喜欢。

明姑娘欲言又止,扼腕叹息,“我不求别的,只求我来日能得一段姻缘,同苏少夫人一样。”

沈鸢错愕,又听明姑娘道。

“你瞧她抄的佛经没有,若不是真的用情至深,哪会做到这种地步?换做是我,定然做不到的。”

明姑娘弯唇,“想来她遇上的真真是自己的如意郎君,才会这样用心。”

沈鸢眼睫颤了又颤,扑簌簌抖落眉眼落下的光影。

谢清鹤垂眼低眸,漫不经心捏着沈鸢的腕骨,他低声喃喃:“如意……郎君?”

假山夹道狭小,往日即便是有人想抄近路穿过,也得侧着身子才能穿过,更妄论是谢清鹤和沈鸢两人。

气息交织,两人几乎是贴在一处,衣角叠着衣角。

颈间落下温热的气息,沈鸢心口一颤,落在地上的黑影也跟着晃动。

耳边的杏花坠子忽的落在谢清鹤唇中,轻揉慢抚。

沈鸢气息凝滞,大气也不敢出。

假山后的明姑娘还在和婢女闲话家常。

“整整四十九卷经书,不能错不能乱,也不知道苏少夫人熬坏眼睛没有,我今儿瞧见她眼下还有青黛,也不知几日不曾合过眼。”

明姑娘一面说,一面绕着梨树转。

一山之隔,沈鸢瑟瑟发抖。

捻在耳坠上的薄唇离开,取而代之的是谢清鹤骨节分明的手指。

指腹带着薄茧,轻捻过沈鸢的耳坠。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

他自是知晓那

些经书并非是为了苏亦瑾抄的,而是……为了自己。

身前的沈鸢宛若白璧无瑕,般般如画。风吹仙袂,粉腮红润。

纤长睫毛上垂落着莹润泪珠,好似芙蓉美人。

指腹落在那一方绛红唇珠,谢清鹤低下头,沿着那一点唇珠往下,缓慢掠过纤细白净的脖颈。

余光瞥见某处,谢清鹤眸色暗了一瞬。

指尖捻了又捻,竟沾染上满手的脂粉。

齿印显露在光中,沈鸢眼皮颤动,惴惴不安:“不能让人瞧见印子……”

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

一语未落,谢清鹤倏地再次咬住那一方齿印。

比昨儿夜里更狠,更用力。

沈鸢差点惊呼出声,瞳仁骤大。

“不许。”她听见谢清鹤冷冷丢下两个字。

薄唇沿着脖颈一路往下。

春衫轻薄,宫绦半解,露出白皙细腻的锁骨。

沈鸢身影颤抖得越发厉害,她双手抵在谢清鹤肩上,红唇嗫嚅:“殿、殿下……”

可两人身后皆是峭立石壁,哪里还有路可退。

身后再次传来明姑娘的声音,她挽着婢女的手,好奇:“你听见什么没有?”

沈鸢身影僵立,动也不敢动。

一双潋滟秋眸晕染着水雾,竹青色宫绦缠绕在谢清鹤腕上,如青藤绕指。

沈鸢贝齿咬着朱唇,唯恐发出任何一点动静,惹得外人生疑。

宫绦绕在谢清鹤指尖,他却并未解开。

薄唇顺着沈鸢的锁骨一路往下。

风过林梢,拂落满树梨花。

明姑娘笑着仰天望去,再也顾不上方才的细微动静。

沈鸢眼中缀满颗颗泪珠,委屈又害怕。

一片梨花从青石上拂落,正好落在沈鸢心口那一点绯红。

锦衣松垮,隔着一层薄薄的心衣,那一片梨花也落至谢清鹤唇角。

一声“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又被沈鸢哽咽着咽下。

她又一次想起昨夜谢清鹤看自己冰冷的黑眸。

他在嘲笑自己不知量力,不知脚下是何处。

皇权之下,沈鸢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说。

从前沈鸢只听旁人提过扬州瘦马,听他们提过花船上的花娘。

浪荡子弟日日眠花卧柳,不把人当人。

兴许那些瘦马、花娘还比自己好些。

水雾漫上双眸,倏尔一记惊呼破喉。

谢清鹤隔着心衣,重重咬上那一片梨花所落之处。

那双黑眸冷冽,不染半点情或是色。

好似沈鸢只是一个不值当的物什,可以由着他予取予求。

那处此刻定是破了皮,渗了血。

谢清鹤却半点也不曾留情。

泪水染透了沈鸢双眼,纤长的脖颈半仰,眼周红了又红。

半晌,肩上松垮的锦裙再次被人拉上。

谢清鹤好整以暇为沈鸢理衣,无意碰到那张泪流满面的小脸,谢清鹤抬了抬眉角。

漫不经心:“这么委屈?”

石壁后的两人早不见踪影,可是后怕和绝望仍缠绕在沈鸢心口,久久不曾散去。

她掩面泣涕,泪水不曾停下。

倘或刚刚明姑娘再往前半步,定会看见谢清鹤所为。

旁人不会怪谢清鹤半个字,只会骂自己不知廉耻,青天白日在御花园勾引谢清鹤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天底下没有一个正经姑娘家,会被人这样对待。

双足无力,沈鸢哭得撕心裂肺,抿唇失声痛哭。

谢清鹤眉心皱起,往上托起沈鸢一张泪脸,耐心渐渐丧尽。

“怎么这么能哭?”

指腹抹去沈鸢眼角的泪水,谢清鹤不动声色,“罢了,日后你若是不愿意来坤宁宫,可以不来。”

谢清鹤两袖空空,还以为沈鸢是在向自己哭诉在坤宁宫受的委屈。

他大发慈悲,轻飘飘丢下一句恩赐。

倒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不喜欢旁人唤沈鸢为“苏少夫人”,听着刺耳。

光影满地,青苔浓淡。

耳边脚步声渐去,徒留沈鸢一人。

她背靠着石壁,双手环壁,缓慢滑落在地。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

她如今真和瘦马花娘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她们得到的是赏银,而自己得到的……是不用再和皇后见面,不用再听她阴阳怪气的教训。

可……若不是谢清鹤,皇后也不会针对自己。

松苓疾步匆匆赶来,手上提着雕红漆九攒食盒。

余光瞥见沈鸢怏怏不乐从假山后走出,松苓忙忙上前:“都怪那不长眼的小太监,撞翻了我的攒盒,不然我也不会耽搁到现在。”

她扶着沈鸢往外走,“少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

沈鸢今早出门是松苓亲自服侍更衣,可如今那锦裙却皱巴巴的,宫绦也不似她先前系的那样。

松苓睁大眼睛。

衣襟之下,那处她刻意拿脂粉掩去的齿印,此刻再次现于人前,似乎齿印还更深了。

松苓猛地朝假山后望去:“是……殿下?”

沈鸢反手握住松苓的手,哽咽道:“送我回去罢。”

她强颜欢笑,“我没事。”

松苓几度欲言又止,为沈鸢抱不平,为她委屈。

可九重宫阙,红墙黄瓦,也容不得她一个奴才说三道四。

御花园的风吹到皇后耳边时,她正在养心殿服侍皇帝用药。

殿中供着十二扇黄花梨透雕龙纹双面工屏风,紫漆描金山水纹牡丹香几设有炉瓶三事,青烟氤氲而上。

皇后一手握着铜箸子,慢慢搅动香炉中的青灰。

太监笑着上前,手中端着黑漆描金托盘,盘中有两块牡丹香饼。

太监满脸堆笑:“娘娘,这是陛下特让人调制的,用的是洛阳进贡的魏紫。”

魏紫花大,乃是牡丹中的“花后”,难以培育。花匠一年也不过培育六株,都被皇帝制成牡丹香饼。

皇后目光淡淡瞥过,脸上无喜无悲,少顷,她柔声:“放下罢。”

太监应声退下,忽见皇后的心腹宫人快步迈入殿中,在她耳边低语两句。

皇后眉开眼笑:“此话当真?”

宫人笑得眼睛都没了缝:“这种话奴婢哪敢编排,自然是真真的,苏少夫人出来时,眼睛都是红的。”

“荒唐,真是荒唐。”

皇后一连说了两个“荒唐”,唇角扬起的笑意却半点也不曾敛去。

帐中歇午晌的皇帝起身:“何事能让窈娘笑得如此开怀,也让朕听听。”

皇后笑着迎上前,亲自服侍皇帝更衣:“自然是清鹤的事了,今儿我让他陪明家姑娘去园子赏牡丹,瞧着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皇帝依言颔首:“清鹤的亲事也该定下了,这些年辛苦你,又要为朕烦心政事,还得为清鹤挂心。窈娘,待清鹤即位,朕就带你回金陵。”

皇帝望着窗外的花团锦簇,喃喃自语,“朕这些日子一直在做梦,梦见你和朕第一次在西湖断桥上见面。烟雨朦胧,你撑着油纸伞,朝朕缓缓走来,那时金桂飘香……”

皇后站在皇帝身后,眼中无波无澜,眉眼平静。

透过那一扇小小的珠贝窗子,她只看见木窗上嵌着的价值连城的珠贝,看见窗下花匠精心培育的牡丹。

这是金陵万万看不到的。

金陵千好万好,可哪里能和汴京相提并论。在汴京,她是一国之母,受千万人敬仰。

可还是不够。

她不甘心只做皇后,不甘心自己的性命交付在一人身上。

皇后视线默不作声在皇帝身上的龙袍掠过,志在必得。

她要的,是这身龙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竹影参差,皇帝疑惑转身,浑浊的眼珠子透着年老体衰的无力:“……窈娘?”

皇后拿帕子轻拭眼角,笑着握住皇帝的手:“陛下竟还记得。”

皇帝心花怒放,在皇后手背上拍了一拍:“你的事……朕怎么会忘记。”

皇后咽下心口的不耐和厌倦,不动声色服侍皇帝用药。

末了,扶着宫人的手款步提裙,慢悠悠迈出养心殿。

日光正盛,衬得皇后鬓间的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牡丹花钗熠熠生辉。

她不紧不慢:“陛下如今每日睡多少时辰?”

宫人如实回话。

皇后悠哉悠哉,随手折下一支白

玉兰:“陛下辛苦,还是得多歇息。”

这是加重用药的意思。

宫人心领神会:“奴婢一定将娘娘的话带给太医。”

左右无人,宫人往前半步,在皇后耳边低语。

“娘娘真打算让殿下娶明家姑娘?明家战功赫赫,又手握兵权,若他们真和殿下用心……”

宫人咽下未尽之言,只用眼珠子觑着皇后。

皇后不以为然:“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唇角勾起一点愉悦,“你可知明姑娘为何迟迟不谈婚论嫁?”

宫人满脸困惑:“不是说将军舍不得?”

“这是其一。”

手中的白玉兰塞到宫人手中,皇后缓声。

还有一点,是明家姑娘身子有损,生不了孩子。

皇后一日握着这个把柄,明家姑娘就不敢和她唱反调,得事事听命于皇后。

宫人眉开眼笑:“娘娘英明。”

皇后习以为常,笑而不语。

一只鸟雀立在柳枝上,扑簌簌扇动双翅,震得柳条乱动。

“少夫人,你在看什么?”

廊庑下。

松苓踮脚,顺着沈鸢的视线往外张望,只隐约闻得一声鸟鸣。

她笑着挽唇,“这声音,听着像是杜鹃。”

沈鸢低声呢喃:“……是么?”

她一整日神色怏怏,晚膳也只是草率用了两口。

倏尔瞥见从廊下匆忙走过的身影,沈鸢一惊,扶着松苓的手起身踱步。

“虞大人。”

虞老太医行色匆匆,俨然是刚从宫外赶回来。

他佝偻着身子,虚虚朝沈鸢行了一礼:“苏少夫人放心,苏公子今日醒了一回,眼下生命暂无大碍。”

“那虞老太医这会入宫,是为了……”

她转身望向身后谢清鹤的书房,“殿下病了?”

沈鸢愁眉锁眼,“殿下何时病的?病得可厉害?虞大人这两日可是得留在宫里?”

沈鸢心口惶惶,脸上的愁思作不得假。

谢清鹤怎么挑这会子生病,若是误了苏亦瑾,那可不是好事。

沈鸢忧心如焚,一心牵挂在宫外的苏亦瑾身上。

虞老太医从容不迫:“苏少夫人放心,殿下是右臂的旧伤犯了,不是什么重病。”

沈鸢拢着的双眉并未舒展,她低声:“那伤可是伤到筋骨了,殿下的手可还能拉弓执剑?”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雪崩到如今已过去三四个月,若还能拉弓,谢清鹤应是不需要虞老太医日日在身边候诊。

旁的沈鸢并不在意,莫误了苏亦瑾就好。

虞老太医不慌不忙:“拉弓执剑虽不妨事,可终究还是比不得先前利索,还是得再将养将养。”

虞老太医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沈鸢并未听清,得知虞老太医明早会回苏府,沈鸢紧绷的身影舒展,她长松口气。

手中紧握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稍松,沈鸢往后退开半步:“有劳虞大人。”

虞老太医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鸢颔首:“虞大人,请。”

云横斜窗,浅淡月光如云雾落在虞老太医身后。

转过影壁,一路行至谢清鹤的书房。

廊下高悬着两盏紫檀嵌掐丝珐琅玻璃画花鸟纹宫灯,光影争辉,流光溢彩。

帘栊响处,崔武沉着脸:“怎么耽搁这么久?”

虞老太医拄着拐杖,慢慢挪步到屋中。

“碰上苏少夫人了,同她多说了一会。”

虞老太医躬着身子,细细思忖,“她似乎很关心殿下的伤势。”

书案后的谢清鹤忽的抬起眼皮。

虞老太医不敢有半点隐瞒,全盘托出。

谢清鹤不动声色搁下笔:“她只问了这些?”

虞老太医沉吟片刻,再次拱手:“……是。”

他后知后觉,除了谢清鹤,沈鸢好像不曾提过苏亦瑾半字。

思及沈鸢这些日子都住在东宫,虞老太医脑袋埋得更低。

烛光在谢清鹤锦袍上曳动,他起身,临窗对月。

目光往外眺望,正好瞧见沈鸢屋里还亮着灯,烛光通明。

暖阁杳无声息。

青釉浮雕莲花瓷烛台上供着一簇灯火,嵌贝流光阁帘后,沈鸢倚着青缎迎枕,她手中握着一方小小的靶镜。

松苓在门外守着,暖阁只剩沈鸢一人。

她悄声拽下自己的中衣,露出一抹纤瘦白净的锁骨。

靶镜往旁,隐约还能看见谢清鹤留下的齿印。

印子由红变紫,瞧着触目惊心。

沈鸢一手抚在那一方伤处,心有余悸。

好在今日并未被人瞧见,明日也不用再去坤宁宫听经。

指腹抹上药膏的那一刻,忽而又想起谢清鹤淡漠的两字——

不许。

他不许沈鸢自作主张,随意抹去他留下的痕迹,也不许她擅自做主。

今早在石壁后那番,亦是对沈鸢自作主张的惩罚。指骨曲了又曲,沈鸢讪讪收手。

药膏搁在高几上,手中的靶镜却不曾离身。

沈鸢悄悄往外望一眼,皓月当空,门窗掩得严实,半点风也透不进来。

掌心沁出细密薄汗,中衣半解,露出心衣的一角。

她悄悄往下拽动,隐约瞥见一点绯色。

果真留下齿印。

比脖颈上的还要深上几许。

沈鸢又羞又恼。

脸红耳赤。

似是有风吹来,珠帘摇曳相碰,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沈鸢不经意转眸。

眼角瞥见帘下的颀长身影,沈鸢大惊失色,手中握着的靶镜胡乱藏在袖中。

气息紊乱,沈鸢手忙脚乱拢好中衣,福身请安,连声音都在发抖:“……殿、殿下。”

谢清鹤眸色平和,似湖中秋水,不起一点涟漪。

折扇抵在沈鸢手腕,拦住了她起身的动作。

沈鸢垂首敛眸,双腮如染上胭脂。

烛光跃动在她后颈,那处白皙细腻,像是上好的白玉,莹润光泽。

谢清鹤泰然自若收回视线,掀袍坐在榻上。

“刚刚见过虞老太医了?”

谢清鹤脸色如常。

沈鸢长松口气:“是。”

折扇抬起沈鸢半张脸,四目相对,谢清鹤漆黑瞳仁中映着沈鸢的一张娇靥。

沈鸢那双浅色眸子惴惴,染着不安和紧张。

红唇张合,沈鸢心中忐忑:“殿下?”

谢清鹤丢开折扇,揽着沈鸢坐在膝上。

沈鸢怯怯往后退。

“别乱动。”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落下,沈鸢僵直着身影,规规矩矩坐在谢清鹤单膝。

她低头敛眸,心乱如麻,不小心碰到谢清鹤的右臂,沈鸢一张脸吓得煞白。

刚上过药,谢清鹤右臂还残留着淡淡的一股药香。

沈鸢面如土灰。

谢清鹤轻哂:“怎么吓成这样?”

沈鸢提心吊胆:“殿下的伤……要紧吗?我去找虞老太医过来。”

她可不想虞老太医明日再让谢清鹤召回东宫。

“不必。”

谢清鹤言简意赅丢下两字。

透过沈鸢忧心忡忡的双眸,谢清鹤蓦地想起那日雪崩,他们两人都被埋在雪地下,沈鸢亦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一遍又一遍唤着谢清鹤,唯恐谢清鹤晕倒睡去。

山雪冰冷,侵肌入骨。

谢清鹤四肢渐渐丧失知觉,唯一能听清的,是沈鸢的痛哭流涕,握着谢清鹤的手不住打着寒颤。

那段经历于谢清鹤而言谈不上好,他以为自己早就忘却,却不知自己竟记得这样清楚。

谢清鹤记得沈鸢哭得通红的双眸,记得她一遍遍恳求自己活下去。

那双眼睛中裹挟的担忧愁思,和沈鸢此刻如出一辙。

“我、我记得当时山石压在你右臂上,虞老太医也说你右臂不似先前灵活。”

谢清鹤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沈鸢心急如焚:“我还是去找虞老太医过来。”

“沈鸢。”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肘,谢清鹤眸色半暗,目光一寸寸在沈鸢脸上掠过。

可那张脸除了忧心焦急,再也找不出其他。

谢清鹤眉眼淡然:“这么担心我,不是该担心苏亦瑾吗?”

一句话掠过双耳,沈鸢身影僵硬,连气息也放缓。

谢清鹤俯身,薄唇轻落在她耳边。

“还是说,你们已经和离了?”

和离书上有官府的官印,苏亦瑾虽然不让人对外声张,可谢清鹤有心想查,还是能查出来的。

沈鸢脸色白如雪,指尖颤栗。

谢清鹤的话如惊雷在她耳边乍然响起。

她不知谢清鹤除了和离书,还查到了什么。

沈鸢语无伦次:“我、我……”

“刚成亲就和离。”

谢清鹤面色从容淡定,折扇再次重拾在他手中,他一下又一下敲着自己掌心。

“为什么?”

沈鸢转首侧目,泪水从眼角滚落

,砸在谢清鹤掌心。

沈鸢泣不成声。

暖阁光影交相辉映,谢清鹤眼眸千变万化。

随后又归回一汪秋湖。

肩上落满沈鸢的泪水,锦袍深浅不一。

谢清鹤难得耐下性子:“别哭了。”

沈鸢小声抽噎,悄声拽动自己袖中的丝帕。

蓦地,一声动静骤然响起。

有东西滚落在榻上。

沈鸢偏头去看,一张脸刹那青红皂白。

她慌乱不安伸出手。

一只手从旁伸出,先一步攥住那一方靶镜。

镜片澄澈通明,照出沈鸢滚烫绯红的一张脸。

还有她惊慌失措的面色。

谢清鹤淡定自若,他唇角噙一点笑,明知故问:“刚刚在看什么?”

沈鸢双唇抿紧,长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耳尖连着脖颈都是红的。

气息不定,连着沈鸢心口也跟着起伏。

谢清鹤眸色沉沉。

折扇落在掌中,轻而易举拂过沈鸢身前。

不知是风吹过中衣碰到了,还是扇骨碰到了。

沈鸢双颊烫红,如有晚霞掠过。

谢清鹤声音平静:“……还疼吗?”

白日的羞赧和不堪再次晃过沈鸢眼前,她手心牢牢攥着丝帕,连眼泪也顾不得擦拭干净。

目光盯着烛台上跃动的火光,沈鸢从喉咙中溢出低不可闻的一声:“……嗯。”

扇骨又一次落在那处。

这次不再是沈鸢的错觉。

谢清鹤勾唇,不以为意。

“吃点教训也好。”

他眼光暗了又暗。

……省得沈鸢总是不长记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纳妾

第三十三章

皓月当空,月华如水。

婆娑树影随风摇曳,影影绰绰映照在纱窗上。

沈鸢面红耳热,一双琥珀眼眸如浸润在潋滟水雾中。

沈鸢张瞪双眸,满目错愕。

谢清鹤默不作声丢开靶镜,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沈鸢脸上。

烛光落在他眉眼,谢清鹤神色平静。

“自己解,还是我来。”

沈鸢眼中填满震惊羞愤,又是气又是臊。

丝帕落在手中,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沈鸢羞恼交加,身影连着指尖,都在颤栗。

谢清鹤不动如山,甚至连脸皮都不曾动过半分。

他抬眸,视线似有若无在沈鸢脸上掠过,衿贵面容上流淌着从容不迫。

谢清鹤神色自若,好似沈鸢从一开始就该这样,并无不妥。

沈鸢颤动着双唇,忽的脱口而出。

“若是换做是明姑娘,殿下也会这样吗?”

任意折.辱,随心所欲。

烛光曳动,暖阁光影暗了一瞬。

沈鸢眼睫颤若蝉翼,扑簌簌沾染着泪珠,她泣不成声,嗓音透着喑哑和委屈。

即便在乡下的那十年,即便那会无人知晓她是沈家的二姑娘,沈鸢也不曾被人这样肆意对待过。

她哑着嗓子,脑子乱糟糟的,颇有几分语无伦次。

“不单是明姑娘,是不是换做旁人,殿下都不会……”

谢清鹤一瞬不瞬凝望着沈鸢,眉心皱起。

像是在嘲讽沈鸢的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烛光晃晃悠悠,满室落针可闻。

沈鸢低首垂眸,她颤巍巍抬起手指,贝齿在下唇咬出细密的血丝。

宫绦落地,中衣半解。

心衣松垮垂在身前,隐隐可见底下的缱.绻风光。

沈鸢红着脸,忽的自暴自弃,用力扯下最后一层薄纱。

薄如蝉翼的心衣轻飘飘落在地上,如沈鸢那颗分文不值的自尊心。

她死死咽下喉咙的哽咽哭腔,脑袋转到另一边,半点也不敢对上谢清鹤的视线。

耳边落下谢清鹤轻描淡写的一声:“转过来。”

“你……”

沈鸢恼羞成怒,泪水汩汩落下,如江上涨潮。

“怎么又哭了?”

谢清鹤面上淡淡。

指骨半曲,一路顺着沈鸢的眼角往下,从鬓角,到脖颈。

再到锁骨。

沈鸢身子颤栗,双目通红。

身前那抹雪色映着深深的一道齿印。

谢清鹤指骨沿着齿印摩挲,眸色沉稳平和。

掌中之物,好像不是沈鸢,而是白玉青瓷。

可以任人赏玩。

鬓松钗乱,满头青丝落在沈鸢莹润白净的双肩。

“我今日并未同她出去。”

谢清鹤忽然开口,打破暖阁的沉默。

沈鸢怔忪扬起双眸,面露不解。

谢清鹤嗤笑:“不是想知道我和明家有什么吗?”

沈鸢着急,反唇相讥:“我没有,我只是……”

谢清鹤挑眉,又笑了两声。

“没有?那你刚刚提她做什么?”

“那是……”

沈鸢一时语塞,万千委屈涌在心口,竟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真道出心里话,只怕换来的只会是谢清鹤轻蔑鄙夷的眼神。

沈鸢咽下酸楚心酸,喃喃自语。

不知是在说给谢清鹤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她一遍遍重复:“我没有的。”

谢清鹤显然不信,他一手挽着沈鸢后颈,迫使她不得不扬起脖颈。

沈鸢细碎哭声悉数落在谢清鹤唇中。

谢清鹤手指往下,覆上沈鸢纤细白净的手背。

他掌心宽厚,一只手轻而易举握住沈鸢一双纤纤素手。

谢清鹤眸色沉了两分。

喉结滚了一滚。

……

茶案上的鎏金蓝地珐琅花卉三足香炉又添了两块香饼。

空中暗香浮动。

五色宫绦松松垮垮束着中衣,沈鸢一遍又一遍在沐盆净手,十指搓得通红。

双腮泛起的红晕迟迟不肯褪去。

盆中清水澄澈透明,忽而晃过一道修长的身影。

谢清鹤信步至沈鸢身后,他又换了一身长衫,石青弹墨藤纹云锦长衫衬出颀长影子。

黑眸深沉,晦暗不明,如汹涌澎湃的湖水,教人看不清底下藏着的涌动暗流。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骨匀称。

也是这只手,握着沈鸢的手腕,一点点往下。

沈鸢偏首转眸,不去看谢清鹤,也不去看盆中映着的那双黑眸。

这样一个人,也不知她以前是怎么会觉得谢清鹤是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君子。

他怎么能那样坦然,那样从容用自己的手……

沈鸢难以启齿,红唇紧抿。

谢清鹤慢条斯理托着沈鸢的脸转向自己。

他唇角勾起一点笑:“……还想洗多久?”

沈鸢抿唇不语,她今日本是戴了一对珊瑚耳坠,如今也不知坠落在何处。

轻透春衫穿在身上,沈鸢整个人如园中盛绽的牡丹,眉梢眼角都勾着不可言说的妩色。

谢清鹤一暗,握着她纤瘦灵巧的手腕,一点点擦干水珠。

沈鸢手腕酸涩,半点力气也抬不起来。

忽然听见耳边落下一声:“下回就习惯了。”

“……下回?”

沈鸢陡然一惊,瞪圆的瞳仁中溢满诧异和震惊,她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昏黄烛光落在沈鸢脚边,勾勒出她单薄瘦弱的身影。

沈鸢低眉垂眼,红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

托着沈鸢下颌的手掌忽的往上抬,谢清鹤食指和拇指用力,迫使沈鸢不得不张唇。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在沈鸢唇上摩挲而过,一点血珠沾在了谢清鹤指腹。

他直言不讳:“想说什么?”

纤长睫毛抖动,在沈鸢眼睑下方荡下一片黑影。

她小声呢喃:“殿下、殿下可以找旁人的。或是待殿下成亲,也可……”

谢清

鹤骨节用力,沈鸢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瞪着一双眼珠子和谢清鹤对望。

身子往后抵着竹案,沈鸢双手半曲,撑在案上,忐忑不安。

“你想让我找谁?”

谢清鹤冷笑两声,乌沉沉的一双黑眸落在烛光中,沈鸢心神颤动,惶恐难安。

“我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讥诮和嘲讽如影随形,重重压在沈鸢心口,差点喘不过气。

眼睫再次浮现水雾,沈鸢艰难从喉咙溢出三字:“我不敢。”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廊下一众宫人垂手侍立,手中提着的珐琅戳灯如银河,流光溢彩。

沈鸢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悄悄拽动谢清鹤的衣袂:“殿下,该安歇了。”

一语落下,沈鸢猝不及防被谢清鹤单手抱起,她唬了一跳。

沈鸢连声音都在打着寒颤:“殿下不可……”

谢清鹤面若冰霜。

沈鸢低声:“虞老太医说,你的手还要将养。”

沈鸢声音轻轻,双唇一张一合,含糊不清。

可不知怎的,谢清鹤一字不落听清。

他定定望着沈鸢,似是有点意外沈鸢竟还记得这事。

“日后有事直接问我,不必找虞老太医。”

沈鸢顺从应“是”。

到底还是牵挂着谢清鹤右臂上的伤,亦或是沈鸢不习惯和谢清鹤同枕一榻。

她一整夜都不曾睡得安稳,不到半个时辰惊醒一回。

帐中光影黯淡,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沈鸢隐约看见谢清鹤模糊的身影。

她一只手撑起半边身子,轻手轻脚往后挪去半步,唯恐自己在睡梦中不小心压在谢清鹤的右臂上。

云影横窗,玉兰绕砌。

将近天明时分,沈鸢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她一只手揉着眼睛。

又一次往后退开。

倏尔,沈鸢动作一顿。

榻边哪还有谢清鹤的身影。

珠帘后隐约传来衣物窸窣之声,沈鸢循生望去,一眼看见立在珠帘后的谢清鹤。

暖阁金银焕彩,青烟缭绕。

珐琅彩瓷烛台上撑着一小簇烛火,风从窗口灌入,吹落在谢清鹤眼角的光影忽明忽暗。

宫人双手捧着漆木托盘,半跪在地,伺候谢清鹤更衣。

不知是不是碰到谢清鹤的右臂,沈鸢看见谢清鹤不动声色拢了拢眉。

宫人大惊失色,跪地告罪:“殿下恕罪,奴婢一时不慎……”

一只手挽起珠帘的一角。

沈鸢遍身纯素,三千青丝落在后背。腮如敷粉,姣若春杏。

“我来罢。”

宫人感激不尽,连连向沈鸢磕了两个响头。

她不敢自作主张,颤巍巍将目光投到谢清鹤身上。

谢清鹤连眼皮都不曾掀起,只朝沈鸢抬了抬下颌。

漆木托盘自是交到了沈鸢手上,她一面抱着谢清鹤的锦袍,一面踮起脚。

沈鸢身影娇小,乌金彩绣腾云祥纹织金锦长袍抱在她怀里,有一小半拖曳在地。

宫人着急,正想着出声提醒,忽见头顶落下一道冰冷森寒的视线。

她讷讷闭上嘴,再不敢多言。

暖阁光影渐亮,沈鸢踮着双足,小心翼翼抬起谢清鹤的双臂,她动作分外谨慎,几乎不曾碰到谢清鹤的伤处。

沈鸢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光影重重,谢清鹤恍惚间看见农舍的沈鸢。

那会她也是这样无微不至照看谢清鹤,唯恐他落下半点病根,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碧玉竹青鞓带系上,沈鸢无声松口气。

唇角稍稍往上扬起,沈鸢起身,不偏不倚撞入谢清鹤一双黑眸。

他不知垂眼盯着自己多久了。

沈鸢呢喃张口:“……殿下?”

谢清鹤不慌不忙收回目光:“传膳。”

宫人端着大漆捧盒,鱼贯而入。

往日谢清鹤用膳,沈鸢都恨不得离谢清鹤远远的,今日却时不时往谢清鹤那瞥一眼。

天气渐渐暖和,宫人送来的膳食也多是清淡之物。

水晶皂糕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另有一小盅冰雪冷元子,还有一碗碧荷燕窝粥,另有□□样小菜。

沈鸢的目光似有若无在谢清鹤右臂上瞥过。

每每见谢清鹤抬臂,沈鸢眼皮也跟着抬起,不由自主追着他看。

一顿早膳有惊无险。

送走谢清鹤,沈鸢扶着松苓,缓慢起身,目送谢清鹤远去。

园中日光暖融,谢清鹤颀长身影逐渐消失在暖日中。

松苓轻声细语,扶着沈鸢回房:“少夫人,我让厨房再送些小菜过来罢。”

许是今日送来的膳食不合沈鸢的心意,松苓见她只用了两口。

沈鸢摇摇头:“我不饿。”

松苓絮絮叨叨:“那也不行,少夫人本就身子骨弱,前儿又大病一场,这若是在家里,大姑娘定会让厨房日日给少夫人熬药膳。”

沈鸢好奇:“……药膳?”

松苓点头。

她往日虽只在沈殊跟前伺候,厨房的事不必她经手,可吃哪补哪,这道理松苓还是明白的。

她掐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鱼腥草汤可治邪热内盛,苏叶麻仁粥可解热结,五加皮酒可祛风消痛……”

沈鸢出声打断:“那若是伤筋动骨呢?”

“……伤筋动骨?”

松苓皱眉思忖,忽的大惊,一双眼珠子细细盯着沈鸢看,恨不得将她看出一个洞。

“少夫人伤哪了?我去找太医过来,若是伤到筋骨,可不是小事。”

“不是我。”

沈鸢及时伸手拦住人,“你只说有没有。”

松苓:“自然是有的,即便我不懂,厨房那边也一定会知道。”

“你让他们……罢了,我亲自过去。”

厨房油烟重,又是人多嘴杂,鱼龙混珠。

松苓自然不肯让沈鸢往里迈一步,只远远招手唤了一个小太监上前,细细叮嘱一番。

小太监点头哈腰,无有不应:“松苓姑娘放心,既是姑娘发话,奴才定亲自盯着他们。”

松苓从荷包中掏出一把碎银:“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感激涕零,转身跑向厨房。

松苓扶着沈鸢往回走:“人参乌鸡汤得熬一个多时辰,少夫人何不先去园子转转?”

她压低声音,“我都打听过了,西花园的杏花如今开得正好,那处往日也不常有人去,不会碰上人。”

松苓在东宫也不闲着,得空常请客吃酒,她出手阔绰,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小事,宫人也乐意和她说。

她一路说,一路挽着沈鸢往西花园走。

白石甬路,青竹郁郁葱葱。

长廊彩漆斑驳,水涸泥干,放眼望去,满目萧瑟冷清。

沈鸢眼睛弯弯,眼中缀上笑意:“怪道你说不会碰见人。”

这样的萧索,别说宫中的贵人,只怕是小太监也不愿往这里走。

松苓沾沾自喜:“少夫人只管说喜不喜欢就好了,这里虽不好,后面却是大有乾坤。说来奇怪,这里的杏花虽无人看顾,却是……”

一语未落。

忽闻有女子细细的啜泣声传来,哭声叠着墙角的断壁残垣,无不凄苦荒凉。

长廊上结满青藤异草,半点日光也照不到身上。

沈鸢驻足,不寒而栗。

丝丝缕缕的冷意缠绕周身,如置身寒冬腊月。

她猛地回神,携着松苓的手立刻往回走,不小心踩到地上落败的枯枝。

嘎吱一声响。

耳边的哭声戛然而止:“——谁?”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灌木丛拨开,长廊尽头转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竟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姑娘。

明宜双眼哭得红肿,怯生生往外张望,探头探脑。

“……苏少夫人?”

她小声哽咽,悄声挪步至沈鸢身前,“你怎么会往这里来,娘娘不是说你在殿中抄经吗?”

沈鸢莞尔:“有点累,想出来走走,也好歇歇眼睛。”

明宜见她眼下浮现着淡淡一层青紫,不由信了十分:“是了,昨儿我瞧你也是这样。以前父亲行军打仗,整宿整宿不睡觉,眼睛就如你现在一样。”

明宜轻声细语,“若是一两次也就罢了,长此以往可不是好事,得拿热帕子敷眼睛,或是拿决明子泡水。”

相较于昨日的沉默寡言,明宜今日显然话多了不少,挽着沈鸢嘀嘀咕咕。

沈鸢从袖中掏出帕子:“先擦擦脸罢,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身边也

没婢女跟着。”

明宜赧然一笑:“让苏少夫人见笑了,我就是、就是不太想见人。”

明宜心绪不宁时,会寻个无人之地大哭一场,哭过就好了。

跟在她身边的婢女都知道明宜的脾性,也知晓她近日在为嫁人一事烦心,自然不会叨扰。

明宜抬首望向乌木长廊上攀附的青草藤蔓,唇角扯出一点苦涩。

“苏少夫人,嫁人好玩吗,比西北的草原戈壁还好玩吗?”

沈鸢笑笑:“我没去过西北。”

她甚至连汴京都没离开过。

明宜瞬间来了精神,挽着沈鸢的手谈天说地:“那太可惜了,西北好玩的地比汴京多多了。我也是去了才知道,原来书上说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竟是真的。”(*选自《敕勒歌》)

明宜双眼亮着光,和先前在坤宁宫时的文静贤淑判若两人。

“你若是去了,可以住在我的营帐,我可以带你骑马狩猎。父亲说,我的箭术不必男子差,你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那是沈鸢从未听过、从未见过的。

四面红墙黄瓦,她们蜷缩在宫里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在谈论千里之外的辽阔草原。

沈鸢心向往之,小声咕哝:“你教我?”

明宜大言不惭:“对呀,我教你。你可别小看我,我三岁执弓,六岁就跟着父亲去西北。”

“我不是小看你。”

沈鸢言笑晏晏,眼中攒了几分无奈,“我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汴京城。”

“你若是想,随时都可以。”

明宜凑到沈鸢耳边,“我父亲每次都不想带我去,我都是偷偷溜出城的,有一回是跟着商队的马车走。”

明宜对汴京的大街小巷熟记于心,也知道有些店肆明面是做生意,背地里却可以“送人”。

“只要银子给的足,他们都能送你出去。”

明宜双手捧腮,“不过你如今嫁人了,不用受家里拘束,应是比我自在。你同苏公子那样要好,若是想去西北,他自然会答应的。”

沈鸢眉眼带笑:“你没见过他,怎会知道他会答应?”

明宜歪着脑袋,一双弯弯眼睛笑没了缝:“他若待你不好,你怎会心甘情愿为他抄经书?”

沈鸢唇上笑意淡了些许。

她当时为谢清鹤抄写经书,确实是心甘情愿。

可如今却不是了。

明宜双手合十,小声祈祷:“我若是也能遇见那样的人就好了,我想不出自己会喜欢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会嫁给什么人。”

明宜眯着眼睛揶揄,“当然他若是也能为我心甘情愿抄九九八十一卷经书就好了。”

沈鸢忍俊不禁:“哪有人是这么挑夫君的?”

“怎么不可以?”

明宜凑到沈鸢眼前,她懵懂不解,“除了抄写经书,我也想不出别的。”

她长于草原戈壁,往日见到的是牛羊草原,是大漠孤烟。

明宜对两情相悦一窍不通,也不知话本中的男男女女怎会心生情愫。

如若她在路上遇见书生,只会怀疑他是不是敌方派来的细作,让人五花大绑送去父亲那十八样酷刑轮番审问。

定不会如话本上的姑娘一样,好心带上马车医治。

来历不明的男子,明宜可不想惹祸上身。

明宜一手托着脸,拿手肘轻碰沈鸢,“不抄经书,你还能为他做什么?”

沈鸢想起苏亦瑾,想起他儿时为自己挡的那一刀,想起他宁死也不肯松开自己。

还有那日醒来他递给自己的和离书,这十年来后背伤口的疼痛难忍。

桩桩件件,沈鸢不敢忘,也不会忘。

苏亦瑾从不曾放弃沈鸢,也不曾让她陷入两难之地,他甚至连后路都为沈鸢铺好了。

他更不会……那样折.辱戏耍自己。

苏亦瑾为自己做了很多,可沈鸢能为他做的却很少。

沈鸢眼中沁出滚滚热泪,眼睫颤动,沈鸢氤氲着一双水雾眸子。

她轻声低语:“很多,很多。”

沈鸢扬首,目光透过长廊上遮天蔽日的青藤野蔓,望向碧空如洗的苍穹。

“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只要她有,只要他想要。

明宜抱着彩漆斑驳的柱子,疑惑不解,“那若是他要你的命呢,你也给吗?”

沈鸢不假思索收回目光,她转而望向明宜,双颊染上两个小小的梨涡。

沈鸢眼中专注,她认真点头:“自然。”

若不是苏亦瑾,她早死在了十年前的山林,哪还会活到如今。

风过林梢,一小簇杏花从枝上拂落,正好落在谢清鹤脚边。

他俯身拾起,黑眸久久凝望着长廊下相拥而坐的两道身影。

须臾,无声无息和崔武一道离开。

行至无人处,崔武仍在往后回望。

“明家姑娘,和传言中说的不大一样。”

“嗯。”

“没想到她同苏少夫人相处得这样好。”崔武小声嘟囔。

谢清鹤刹住脚步,缓慢转首,如墨眸子悠悠从崔武脸上越过。

崔武胆战心惊:“……殿下?”

他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惹了谢清鹤不快。

他躬身,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试探,“殿下可是有意和明姑娘成亲?”

若不是有意,谢清鹤今日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谢清鹤长身玉立,一只手负在身后,谢清鹤眉心皱起,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沈鸢望着明宜熠熠生辉的双目。

谢清鹤淡声:“不了。”

他不喜欢沈鸢眼中有别人,更不喜她同旁人相谈甚欢。

日光落地,玉兰绕砌。

小太监捧着炖好的人参乌鸡汤,笑着呈给崔武。

“这是苏少夫人特意交待的。”

小太监嘴甜,脸上堆着笑。

“苏少夫人担心殿下,特意叮嘱小的在厨房亲自盯着,这药膳佐料都是照着苏少夫人吩咐的。”

谢清鹤身负重伤那会,沈鸢也常为他熬炖鸡汤,有一回在柴房守着灶台,差点睡过去酿成大祸。

药膳冒着热气,茫茫白雾往上萦绕。

指骨半曲,轻轻敲落在掌心。

谢清鹤若有所思。

他觉浅,轻微一点动静都会立刻惊醒。

昨夜沈鸢醒了几回,谢清鹤也跟着醒了几回。

谢清鹤自然知晓沈鸢是怕压到自己的伤臂,也知她今日用早膳时屡屡瞥向自己的视线,巴巴起身亲自为自己更衣,也是不愿宫人碰到自己的伤臂。

窗外竹影晃动,照得满屋子阴阴润润。

直到汤膳冷却,谢清鹤也不曾动过半点。

他起身踱步至窗边。

不远处,沈鸢挽着松苓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眼睛弯如弓月,纤腰楚楚,翩跹袅娜。

日光晕染在沈鸢身后,如洒满一地的金箔。

窗下竹影参差,耳边恍恍惚惚,谢清鹤好似又听见沈鸢斩钉截铁的那声“自然”。

黑眸微动,谢清鹤临窗而立:“这两日让人把芙蓉别院收拾干净。”

崔武遽然抬眸,顺着谢清鹤的目光往外望去,只隐约瞥见沈鸢的一点背影。

芙蓉别院是谢清鹤的私宅,除了他,汴京无人知晓。

“殿下是想将沈二姑娘安置在芙蓉别院?”

崔武终于机灵了一回,没有再唤错。

他斟酌着道,“若是殿下有意纳沈二姑娘为侧妃,其实可以等沈二姑娘……”

谢清鹤转首扬眸:“我何时要纳她为侧妃了?”

他懒声。

“照东宫侍妾的份例置办,不必大费周章。”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你在怕什么

第三十四章

绿窗油壁,雀惊庭树。

沈鸢踩着日光,衣裙翩跹,摇曳荡下片片光影。

金黄日光从林梢洒落,无声落在沈鸢眼角。

手中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半遮脸,沈鸢一双眼睛灼灼,盯着林间跃动的一只山雀。

她朝松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款步提裙,悄声转至朱漆柱子后。

山雀浑身雪白,不过巴掌大小,一双绿豆眼睛小巧圆润,身子圆滚滚,如同冰元子,双翅染上一点棕黑。

目光缓慢下移,落至山雀的尾部。

沈鸢眼中的亮光陡然泯灭:“这只不像。”

团扇拂开柳枝,日影斜动。

山雀惊呼一声,

扑腾着双翅一溜烟飞得无影无踪,柳枝颤动,簌簌落下几片细绿的柳叶子。

泥土松软,一片绿荫中,飘荡着一片轻盈的羽毛。

沈鸢俯身拾起。

松苓先一步拿帕子垫上,递到沈鸢眼前:“这山雀也不知刚从哪里钻出来,身上脏得很,少夫人还是垫着帕子瞧。”

沈鸢眉眼弯弯,嗓子染上笑:“一只山雀罢了,哪里值得你这样仔细。我不过是想拿去问问明妹妹,看她认不认识。”

沈鸢这两日,得了空常往西花园走去。

宫中枯燥无味,她和明宜倒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明宜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昨儿沈鸢听明宜提起林中的一种山雀,说那山雀比果子还轻,身子圆滚滚的一团,尾羽长长,当地人唤它吉祥鸟。

为寻这吉祥鸟,沈鸢几乎将东宫上上下下都逛遍了,好容易见着一只相像的,可惜尾羽只有短短的一截,俨然不是吉祥鸟。

沈鸢脸上难掩失望。

松苓满脸堆笑:“少夫人今日虽寻不到这吉祥鸟,我这里却有一桩喜事想要告诉少夫人。”

她悄声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大姑娘托人送信来了。”

沈鸢欣喜若狂:“……姐姐?东宫戒备森严,姐姐如何寻人送信入宫的?”

松苓摇头晃脑,嘻嘻笑着:“前日厨房的小太监出宫采买,我托他给我带明月楼的婆娑果。”

这是沈鸢出嫁前,沈殊给松苓留的话,若是不便去沈府寻她,可以去明月楼讨要婆娑果,掌柜自会向沈殊通风报信。

信上所言只有寥寥数语,沈鸢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又一遍。

松苓捂着嘴角,忍俊不禁。

“少夫人怎么看得这样如痴如醉?大姑娘若是知道少夫人对她的信爱不释手,心底肯定乐开了花。”

松苓喜不自胜,“左右还有两日就能出宫了,苏公子如今还病着,定是不能来接少夫人回府,大姑娘却一定会来的。”

松苓替沈鸢收回信,好好收在信封中。

“少夫人不知,大姑娘也给我送了信呢。问我少夫人吃食喜好可还如以前一样,她想在明月楼摆饭,请少夫人过去。”

还有一句话松苓不敢说。

这也算是为沈鸢“接风洗尘”了。

若早知入宫后会牵扯到这些祸端,松苓打死也不会让沈鸢迈入宫里半步,不会让她和谢清鹤见面。

松苓眼中隐约有泪意闪现。

“否极泰来,待少夫人出宫,回到苏府,一切自然而然就好了。”

松苓想得简单,又或是以为谢清鹤对沈鸢不过是临时起意,等过些日子就会将沈鸢忘到脑后。

好在当初只有她随着沈鸢入宫,只要她闭口不提,无人会知晓沈鸢曾借住东宫。

松苓一面说,一面有几分喜极而泣之色,似是已经望见曙光。

“松苓。”

沈鸢忽然开口,她垂首,鬓间的镂空雕花金丝珠钗随着她动作在空中晃了三晃。

她反手握住松苓,“过两日姐姐若来了,我让她带你回沈府,日后你还是留在姐姐身边服侍。”

松苓双足跪地,满目惊恐,嗫嚅着双唇说不出话:“少夫人,是我做错事了吗?少夫人要打要骂都好,千万别把我赶走。”

话落,又往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

沈鸢忙不迭将人扶起,笑着为她抹泪:“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主意。”

她不想连累松苓。

沈鸢抬首望向檐角下悬着的檐铃,苏家也有这样的檐铃,兴许是心境不同,沈鸢不大喜欢宫里的一切,连着檐铃也不喜欢。

“我暂时还不想走。”

轻飘飘的一声如春风在松苓耳边拂过,松苓双眼瞪圆,难以置信:“……什么?”

她急急握住沈鸢,口不择言:“可是殿下不让少夫人出宫的?那我去求大姑娘,不,求苏公子,或是苏夫人苏老爷……”

松苓搜肠刮肚,思忖半日,后知后觉沈鸢身后竟无人可依。

沈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帮不了什么,苏尚书虽是朝中重臣,可臣子终归只是臣子,怎能和太子相提并论。

松苓心如死灰,绝望落泪:“我们再想想再想想,总不会一点法子也没有的,总不会出不去的。”

法子自然是有的,只是还不到时机。

得等苏亦瑾身子有所好转,等他离开汴京,只要谢清鹤见不到苏亦瑾,就永远也不会知道沈鸢认错人的事。

她总不能让苏亦瑾因这事受牵连。

松苓惴惴不安,望着沈鸢的目光含着热泪:“那少夫人呢,少夫人难不成就甘愿留在这里?”

沈鸢不想让松苓担心,笑着携住她的手:“你怎知我不愿意?”

松苓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她缓慢垂下脑袋,捧着羽毛不语。手指蜷了又蜷,松苓小心翼翼将裹着羽毛的丝帕藏在荷包中。

沈鸢若真的心甘情愿留下,就不会对明宜口中的吉祥鸟心向往之。

“罢了,我脑子笨,少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求少夫人千万别赶我走,只要能留在少夫人身边,我做什么都是乐意的。”

沈鸢轻拍松苓手背:“那你让人把屋里的躺椅搬到园子里,我想看会书。”

谢清鹤这两日忙得不见人影,早出晚归。

沈鸢乐得清闲,巴不得谢清鹤想不起自己。

东宫的西南角设有一处葡萄架,如今果子尚未成熟,木架上的藤蔓遮天蔽日。

沈鸢倚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她是被一记鸟啼吵醒的。

日光西斜,西风乍起。

沈鸢一手揉着眼睛,一面朝前望去。

葡萄藤架下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铜鎏金金丝骨架剔红鸟笼。

笼中横着一段树枝,一只巴掌大的山雀在枝头上跳动。

那山雀通身雪白,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朝沈鸢歪了歪脑袋,尾羽约莫有两寸多长,同明宜说的吉祥鸟如出一辙。

“怎么会……”

沈鸢抱膝坐起,怔愣出神,“我还在做梦吗?”

廊下垂手侍立的松苓笑着上前:“少夫人总算是醒了,这是崔大人刚刚命小太监送来的。”

松苓喜笑颜开,“这会好了,少夫人不必巴巴满院子找吉祥鸟了。”

沈鸢唇角噙一点笑,并不明显。

松苓诧异:“少夫人,你……”

“……不喜欢?”

乌木长廊下,一道颀长身影若隐若现。

谢清鹤长身玉立,金冠绣服,碧玉红鞓带上系着的环佩铿锵作响。

靴履飒飒,一阵风拂过,谢清鹤已经踱步至沈鸢身后。

满园子乌泱泱跪了一地。

沈鸢手忙脚乱起身,屈膝朝谢清鹤行礼。

黑影伫立在沈鸢眼前,明明没有抬眸,可落在沈鸢身上的视线却不容忽视。

一只手忽的从旁伸出,谢清鹤揽着沈鸢往躺椅走去,随手往笼中丢了一点谷粒。

躺椅晃晃悠悠,斑驳光影淌落在脚边。

宫人悄无声息离去,满园之中,唯有笼中的吉祥鸟蹦跶得欢快。

沈鸢好奇:“明姑娘说吉祥鸟常在深山出没,她也只在南山见过,殿下是从何处寻来的?”

谢清鹤淡声:“……南山。”

南山离汴京有五百里远,纵使快马加鞭,也得一日的功夫才能抵京。

而沈鸢是昨

日才从明宜口中得知吉祥鸟。

沈鸢怏怏张唇,心口如有重石压着。

谢清鹤黑眸冷冽,一只手挑起沈鸢的下颌:“不喜欢?”

沈鸢下意识想要摇头。

谢清鹤眸色渐冷,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一点笑:“说实话。”

沈鸢僵硬着脖颈不动,视线越过谢清鹤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鸟笼上。

落寞笼罩在沈鸢眉宇,她答非所问:“只是没想到,殿下竟连这事也知道。”

谢清鹤果然让人在暗处寸步不离盯着自己,连她和明宜的体己话都听了去。

沈鸢手指抚过躺椅上的藤纹:“除了这个,殿下还、还听过什么?”

谢清鹤似笑非笑盯着沈鸢。

沈鸢禁不住他这样的目光,赧然避开。

谢清鹤不为所动:“什么都听过了。”

这样的坦然从容,换来的是沈鸢错愕的双眸。

光影渐暗,谢清鹤一双黑眸落在昏暗中,他低头,薄唇覆在沈鸢耳边。

温热气息在沈鸢颈间洒落,惊起一波又一波的颤栗。

他故意道:“不是说能为我豁出性命吗,怎么连这点惊吓都受不住?”

沈鸢身影颤栗一瞬。

耳边再次传来谢清鹤低沉的一声笑,“胆子这么小。”

他一只手揽着沈鸢往上托起。

沈鸢不得不趴在谢清鹤身上,她双手抓着扶手,惶恐不安。

四目相对,谢清鹤那双如墨眼眸平静含笑,他一只手落在沈鸢后背,沿着脊梁骨一点点往下。

春衫轻薄,隔着一层薄薄的锦裙,沈鸢清楚知道谢清鹤的指骨落到何处。

不知谢清鹤碰到什么,沈鸢忽的惊呼一声,一记低吟从她喉咙中溢出。

那声音比平时更娇更柔,似是能淌出甜腻香甜的蜂蜜。

沈鸢脸红耳赤,双腮潮红。

她眼中惊诧,像是不敢相信那声音竟是出自自己之口。

偏偏谢清鹤脸上没有半点异样,他甚至连眸色都不曾起过一点涟漪。

“想为我赴死的人多如江中鲤,你也不是唯一一个。”

谢清鹤漫不经心。

于他而言,沈鸢不过是一个讨喜的小玩意,既是玩意,为他赴死为他卖命也是理所当然。

沈鸢同明宜说的那些,并未在他心中掀起涟漪。

“你不想走,那你想留在我身边做什么?”

“我、我……”

沈鸢双目迷离,眼中逐渐染上泪珠。

罗裙半解,腰间系着的石榴红长穗宫绦垂落在一旁,另一端笼在谢清鹤宽松的广袖中。

谢清鹤黑眸沉沉:“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他指腹轻轻抵在沈鸢唇珠上,“我教过你的。”

众鸟归林,园中万籁俱寂。

沈鸢一双杏眸如秋水,眼尾泛着红,她一只手攥着谢清鹤的衣袂,哑着嗓子哽咽。

沈鸢胆战心惊:“这是在、在园子。”

眼若桃红,楚楚可怜。

谢清鹤眼中带笑。

“那又如何?”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沈鸢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谢清鹤冷下脸,耐心全无,连拖带拽教沈鸢伏在躺椅上。

“转过去。”

他抬手在沈鸢双膝上拍了一拍,意有所指,“别松开。”

……

风过林梢,耳边的一切都安静极了。

沈鸢趴在躺椅上,半张脸伏在自己手背。

一张脸几乎被染红。

沈鸢耳尖红如血,她连转过去的胆量也无。

贝齿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良久。

一记闷哼在自己耳边落下。

谢清鹤起身立在一旁,他身上的锦袍干干净净,只多出几道褶皱。

沈鸢慢慢转过身子,红着脸拿帕子擦拭膝上的脏污。

一方帕子不够,沈鸢无可奈何朝谢清鹤望去一眼,欲言又止。

谢清鹤抬眉。

少顷,他起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石榴红长穗宫绦,往沈鸢怀里丢去。

沈鸢面红耳烫,纤长睫毛低垂。

她整个人如坐针毡,起身时双足还是麻的,差点跌落在谢清鹤怀里。

宫绦皱巴巴掉落在地,沈鸢连看也不敢看。

她一只手拢着锦裙,一只手环住谢清鹤的腕骨。

沈鸢的手很小,只堪堪抓住谢清鹤半边手腕。

她小声哀求:“可以劳烦殿下让松苓给我送宫绦过来吗?”

她此刻这般衣衫不整的样子,实在不宜在宫里走动。

沈鸢泫然欲泣。

月影横窗,沈鸢眼角一滴泪珠正好落在谢清鹤眼眸。

他单手抬起沈鸢的一张婆娑泪脸:“怎么什么也不会。”

谢清鹤黑眸低垂:“后日崔武会送你出宫。”

该学的还是得学,总不能事事都由着他教。

沈鸢脱口而出:“……去哪?”

谢清鹤要笑不笑看着她,笑而不语。

沈鸢识趣闭上嘴,半晌,她悄悄勾住谢清鹤的小指头。

“我想在走之前给姐姐回封信,可以吗?”

沈鸢声音急促,“我不会乱说的,我就是怕她担心我。”

“可以。”

谢清鹤眼都不眨,他温声,“乱说也没关系。”

他声音明明是带着笑意,可不知为何,沈鸢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彻骨冷意。

她转过首,再次道:“不会的。”

……

谢清鹤说到做到,后日一早,崔武果真让人套了马车,早早送沈鸢出宫。

马车一路行至芙蓉别院。

早有嬷嬷在门前垂手侍立,领着沈鸢往里走。

“沈娘子,这边走。”

秦嬷嬷手上提着玻璃绣球灯,一路上都板着脸,不苟言笑。

穿长廊,过影壁。

松苓提着包袱,左顾右盼,她小声嘟哝:“怎么还没到?”

秦嬷嬷转首瞪了松苓一眼,而后又高仰着下巴,继续朝前走。

转过一道翠嶂,映入眼中的是三间抱厦。

秦嬷嬷推开最里间的一扇门,面无表情:“这就是沈娘子日后的住处。”

屋子逼仄狭小,只有小小的一扇窗子。

松苓双眉紧皱。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锞子,往嬷嬷手中塞去:“秦嬷嬷,我们姑娘前儿才病了一场,身子不大爽利,能否劳烦嬷嬷寻个干净地……”

秦嬷嬷连金锞子都不曾沾手,往后退开半步:“这是主子的吩咐,沈娘子若是不乐意,只管找主子去,我可不敢做主。”

她一双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沈鸢,“沈娘子可念过书学过画?往日在家可练过琴,跳的什么舞?”

幼时在沈家,沈鸢也学过琴棋书画。只是荒废了这些年,如今也就书画尚可。

秦嬷嬷点点头:“书画就罢了,明日沈娘子先随我练舞。”

松苓诧异:“练舞?我们姑娘身子本就不好,怎好……”

秦嬷嬷一记眼风扫过来:“主子面前,你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做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不然哪日连累到沈娘子,可没处让你说理。”

沈鸢眉心紧皱,抬手挡在松苓跟前:“她是我的婢女,不劳嬷嬷费心了。”

秦嬷嬷面色冷淡:“沈娘子自己心中有数就成,天色不早,我也就不打扰了,沈娘子请便。”

说是学舞,秦嬷嬷当真充当沈鸢的教习嬷嬷,日日天不亮就前来敲门,一日不落。

秦嬷嬷出身宫中梨园,规矩自然是一等一的森严。

过午不食,油盐不沾。

不过半月功夫,沈鸢整个人瘦了许多,纤腰盈盈一握。

秦嬷嬷点头赞许:“再过三个月,沈娘子约莫就能开始学响屐舞了。”

响屐舞是宫廷舞乐,舞姬脚踩木屐,在鼓上作舞。

鼓面只有巴掌大小,需得舞姬身轻如燕才能胜任。

沈鸢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秦嬷嬷是惜才之人,对沈鸢赞不绝口:“可惜沈娘子当年没能坚持,不然今日定另有一番造化。”

秦嬷嬷扼腕叹息,又遗憾沈鸢只是个见不得光的侍妾,不记名不上册,日后就算有了孩子,也得送到太子妃膝下抚养。

这样的侍妾在太子府中是最最下等的,连那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姨娘都比不上。

只供主人家玩乐。

沈鸢学的练的、身子如何调理如何保养、一颦一笑、该说什么该

做什么,都是照着谢清鹤的喜好而学。

一分一毫也不能出错。

如同傀儡木偶。

秦嬷嬷往日只照规矩行事,甚少会同沈鸢闲话家常,今日难得畅言。

“天色尚早,沈娘子今日再练半个时辰,明日我再来查沈娘子的功课。”

言毕,施施然离去。

沈鸢在芙蓉别院住了半月,除了练舞,还得学点茶调香。

好在谢清鹤这半个多月不曾过来,她难得落了清净。

秦嬷嬷不在,松苓立刻上前搀扶起沈鸢:“姑娘没事罢?”

她低头去看沈鸢红肿的脚踝,心疼不已:“我回房去取药来,姑娘且先等等,我去去就回。”

“不必,我只是……”

沈鸢还没出声阻拦,松苓已经提裙往外跑去,廊下只有脚步声回荡。

雨声淅淅沥沥,清寒透幕,松苓跑得极快,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沈鸢百无聊赖收回目光。

花厅悄然无声,香炉点着松檀香,徐徐青烟缭绕。

这香是谢清鹤往日在东宫惯用的,沈鸢并不大喜欢。

刚到芙蓉别院那会,她还想让松苓换香饼点上。

可惜很快被秦嬷嬷阻拦。

不单是别院各处,就连沈鸢往日在房中的熏香,衣裙染的香料,也只能用松檀香。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前立着一个竹丝鸟笼。

笼中关着的正是那只谢清鹤让人从南山带回来的吉祥鸟。

沈鸢本是想打开鸟笼放生,由着它在天地之间自由翱翔。

可又怕它认不出归家的路,若是还没飞出汴京就让人抓去,亦是不妥。

思来想去,还是想着有朝一日托人将它送回南山。

若是她的计划顺利,沈鸢也能带着吉祥鸟一道离开。

相处久了,笼中的山雀也渐渐认主,除了沈鸢喂食,旁人给的吃食,它看都不会看一眼。

松苓还曾笑这山雀有灵性,兴许是成精的。

可今日不知怎的,山雀在鸟笼中胡乱翻飞,掉落满地的羽毛。

沈鸢唬了一跳,忧心忡忡:“怎么回事?不会是昨日吃坏了东西罢?难不成是……”

她忽的转首。

廊庑下不知何时多出一道身影。

雨丝在谢清鹤身后摇曳,土润苔青。

沈鸢喃喃张唇:“殿下……”

身后的山雀还在展翅翻飞,怕它惹了谢清鹤不快,沈鸢忙忙挡在鸟笼身前。

“它今日应是吃坏了东西,不是有意冲撞殿下。”

因是学舞,沈鸢今日穿了一身莹白彩绣宝相花纹宫裙。宫裙薄如蝉翼,裙上系着小巧精致的银铃。走起路来,翩跹作响。

往日不觉得身上的宫裙有何异样,今日被谢清鹤这般盯着,沈鸢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她往后退开半步:“我先下去更衣……”

“秦嬷嬷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谢清鹤淡淡吐出一声。

沈鸢茫然一瞬:“不是,我……”

她福身,退至茶案前,规规矩矩为谢清鹤沏了一壶恩施玉露。

荷袂垂落,露出一段白净细腻的手腕。

秦嬷嬷白日教沈鸢规矩,夜里也会往她房里送香膏香粉。

脸上、脖颈、后颈、手腕……

处处有讲究,处处用的香膏都不同。

沈鸢虽然好奇,却也只当是寻常的胭脂水粉,不曾多问。

谢清鹤轻声踱步至沈鸢身后,目光从她凝脂如雪的脖颈一点点往下。

沈鸢被他盯得不自在,半壶茶水洒落在茶案上。

耳边轻轻落下谢清鹤的一声揶揄。

谢清鹤勾唇:“半个月不见,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沈鸢手忙脚乱:“殿下恕罪,我不是有意……”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的单手托起沈鸢坐在茶案上。

茶水汩汩落了满地,泅湿沈鸢的锦裙,她惊慌失措。

谢清鹤不疾不徐,一手捻着沈鸢的金玉耳坠。

“苏亦瑾昨日离开汴京了。”

如一道紧箍咒落下,沈鸢身影僵硬一瞬,她往上扯了扯嘴角:“……是么?”

“听说是沈大姑娘找了天师,为苏亦瑾算了一卦。”

有沈鸢冲喜的事在先,苏老夫人本就对天师一事深信不疑。

听说汴京不利于苏亦瑾养病,苏老夫人当即拍板,将苏亦瑾送回洛阳老家。

除了苏尚书,一家子浩浩荡荡都回了洛阳。

当初沈鸢不曾回苏家,说是随净云大师念经为苏亦瑾祈福,待百日后再归家。

彼时苏亦瑾卧病在榻,苏家人人都围着苏亦瑾转,苏老夫人和苏夫人亦是日日跪在佛堂求神拜佛。

人人都道沈鸢讲情义,无人起疑。

沈鸢垂首敛眸,忽的道:“我知道。”

她攥紧手中丝帕,颤巍巍扬起双眸,“是我让姐姐劝他离开的。”

谢清鹤神通广大,定知道当日她给沈殊的书信写了什么。

谢清鹤挽起唇角,慢悠悠捏着沈鸢的后颈往上提起:“……为何?”

他半眯起眼睛,视线一寸寸在沈鸢脸上掠过,“沈鸢,你在怕什么?”

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落到沈鸢耳边,“……还是说,你怕我知道什么?”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太子妃

第三十五章

细雨摇曳,苍苔清浅。

两侧的抄手游廊悬着湘妃竹帘,雨珠凝落在竹帘上,留下蜿蜒的道道水痕。

尚未到掌灯时分,花厅一盏多的烛光也无。

光影晦暗朦胧,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立着一对联珠瓶。

瓶中供着几株青竹,竹影婆娑,映照在凿花木砖上。

沈鸢先前只觉得这花厅有几分眼熟,今日才想起,谢清鹤的书房好似也有这样一对联珠瓶。

瓶中供着的……亦是青竹。

落在自己后颈的手指骨节分明,根根修长。

“怎么不说话了?”

双手撑在茶案上,沈鸢双眸逐渐染上泪珠。

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坠落在地,白净足背紧绷弓起。

锦裙上系着的银铃清脆,宛若细乐声喧。

谢清鹤松垮衣袂掩在锦裙之下。

他一双黑眸平静深沉,谢清鹤漫不经心。

“不过苏家人也没走远。”

沈鸢身影颤动,红着一双泪眼凝望谢清鹤。

杏眸圆睁。

锦裙上银铃相碰,沈鸢再也无暇思考,风鬓雾湿,香汗淋漓。

足背紧紧弓起。

骤雨忽至,廊下树影乱晃,飒飒作响。

沈鸢气喘吁吁依靠在谢清鹤肩上,余光之中,谢清鹤慢条斯理收回手。

案上倒落的茶壶始终无人扶起,温热的茶水早就冷却,顺着茶案淌落在地。

婢女悄声端着沐盆过来,谢清鹤并未接过她递来的巾帕。

他慢悠悠挑起眼皮,目光如蜻蜓点水落在沈鸢脸上。

沈鸢一怔。

须臾,她缓慢扶着茶案落地,艰难挪着步子行到谢清鹤身前。

鬓松钗乱,盆中清水倒映出沈鸢姣好的容颜。

她眼角还染着泪珠,一片通红。

连着半月都在练舞,虽学的只是基本功,可秦嬷嬷待人严苛,容不得沈鸢有半点偷懒。

脚踝不知扭伤过多少回,沈鸢此刻站在地上,连身子也站不稳,摇摇欲坠如雨打芭蕉。

她颤着手为谢清鹤擦拭指尖的脏污,双足仍在发抖。

身子朝前倾,锦裙宽松,隐约可见心口的一抹雪白。

谢清鹤眸色乌沉,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

沈鸢不明所以,顺着谢清鹤的视线往下望,当即脸红耳赤,情急之下,忙忙抬手拢住衣襟。

忘记自己手上还沾着水,衣襟深浅不一,瞧着比先前越发缱.绻。

沈鸢耳尖染上薄薄的一层红晕,结结巴巴解释:“…

…锦裙是、是秦嬷嬷备下的。”

谢清鹤面不改色:“嗯。”

沈鸢茫然不知,朝谢清鹤屈膝欠身:“殿下若是不喜欢,我这就下去更衣……”

一只手揽住沈鸢的去路:“不必,先这样。”

沈鸢手足无措,身上的锦裙本就是为习舞穿的,往日穿在身上,实在不便。

大袖衫松松垮垮,裙上系着的银铃摇曳,走一步晃一下。

烛光笼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的一片。

沈鸢还记挂着谢清鹤先前的话。

苏家人为何没走远,是苏亦瑾又犯病,还是他身子不适,走不了水路。

又或是谢清鹤从中作梗……

沈鸢悄悄抬起一双眸子,似有若无打量着谢清鹤。

缂丝屏风映出沈鸢躬身的身影。

她双手捧着沐盆,屈着的双子膝止不住颤动。

谢清鹤似乎并无让她起身的意思。

他倚坐在斑竹梳背六角椅上,手中握着竹扇,隔着鸟笼用扇骨逗弄笼中的山雀。

山雀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扑扇着双翅在笼中上下翻飞,时而啄笼子上的竹丝,时而歪着脑袋左顾右盼。

对谢清鹤手中的竹扇视而不见。

沈鸢屈膝福着身子,锦裙沾染着冷透的茶水,湿淋淋黏在身上。

窗外有风吹来,沈鸢不由得颤了一颤。

手中的沐盆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水珠四溅,有三四滴还溅落在谢清鹤袍角。

沈鸢伏跪在地,叠声告罪。

谢清鹤的目光慢慢从鸟笼上移开,指骨在紫檀漆木茶案上敲了两声。

风吹雨打,冰凉的雨珠顺着疾风拂进花厅。

烛影幽暗,沈鸢听见谢清鹤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哪里错了?”

“我……”

沈鸢颤巍巍扬起双眸,惶恐不安。

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了沐盆。

谢清鹤懒懒挑起眼皮,抬起的指骨顿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半晌,谢清鹤喉咙溢出一声笑:“再想。”

夜雨森冷,雨丝清寒透幕。

春寒料峭,沈鸢半跪在地,只觉膝下的凿花木砖冰冷僵硬。

地上的狼藉还未有人进来洒扫,满地的水迹蜿蜒流淌,沈鸢跪在水中,百思不得其解。

脚踝红肿得厉害,双膝磕在地上,疼痛钻心透骨,宛若针扎。

过午不食。

沈鸢半日不曾进过汤米,又练了半日的舞,早就体力不支。

轻薄的锦裙薄如蝉翼,沈鸢跪在穿堂风中,只觉骨头都在打颤。

少顷,她僵硬着脖颈抬起头:“是、我给姐姐的信。”

谢清鹤的视线再次落在沈鸢脸上,他唇角勾起一点笑:“还不算太笨。”

沈鸢惊慌失措:“我并未在信中提过殿下半字,也不曾告诉姐姐我在这里,我只是让她帮忙……”

那封信是由崔武送到沈殊手中的,谢清鹤不可能对信上的内容一无所知。

沈鸢忐忑不安,欲言又止。

顿在半空的指骨再次落下,谢清鹤不动声色朝沈鸢抬起下颌。

“过来。”

双膝在地上跪久了,僵冷麻木。

沈鸢差点站不起身,她咬咬牙,忍着疼痛一点点淌过地上的狼藉,缓步行到谢清鹤身侧。

倏尔一声惊呼落下,沈鸢猝不及防跌落在谢清鹤怀里。

锦裙上的水顺着青软软褥往下,滴答滴答淌着水珠。

花厅落针可闻,噤若寒蝉。

谢清鹤指腹温热,缓缓抚过沈鸢红肿的脚踝。

他力道很轻,可沈鸢莫名打了个寒颤。

谢清鹤淡声:“……害怕?”

沈鸢立刻摇头:“没有,我……”

一声惊呼破口而出,沈鸢一张脸忽的疼得没了血色。

谢清鹤眸色不变,握着她的伤处重重往下按压:“还怕吗?”

“怕、我害怕。”

沈鸢脱口而出,泪水浸润了双眸。

垂落在椅子旁的锦裙颤动,细碎声响掩住了沈鸢喉咙的哽咽。

她瑟瑟发抖,唯恐谢清鹤再次发作。

“我只听实话。”

“也不喜旁人自作主张。”

谢清鹤难得开了尊口,屈尊降贵瞥了沈鸢一眼,“日后苏家的事,你不必管。”

沈鸢心口颤颤,“可和离书……”

谢清鹤忽然开口:“去书房。”

嵌理石书案上规规矩矩躺着一封和离书,上面是苏亦瑾熟悉的字迹,底下还有他的签字和手印。

沈鸢眼睛酸热,指腹沾着印泥,她一手捧着和离书,迟迟没有按下。

隔着点翠花鸟瑞果挂屏,谢清鹤同崔武的谈话声时不时传到屋中。

沈鸢并未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怔怔捧着和离书出神。

烛光曳动,身后似是传来崔武起身告退的声音。

沈鸢匆忙敛去眼中的万千愁绪,在自己名字上按下手印。

印泥未干,怕谢清鹤看见自己的迟疑,沈鸢匆忙将和离书压在砚台下。

忙中出错,无意碰倒谢清鹤案上的竹册。

竹册落在狼皮褥子中,发出细微的动静。

顾不得别的,沈鸢忙不迭拾起,无意瞥见竹册上的名字,沈鸢手指一僵。

她看见了明宜的名字。

雨声萧瑟冷清,竹影透过槅扇窗子,三三两两照在沈鸢脚边。

明宜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会骑马射箭,你会吗?”

“父亲说,我的箭术比男子还要厉害。”

“草原可比汴京好多了,我喜欢草原,你若是去了,你也会喜欢。”

“等你日后去了西北,可以找我。”

那个窝在杏花树下,兴致勃勃和沈鸢谈天说地的女子,如今却成了谢清鹤的未婚妻,他以后的太子妃。

挂屏后缓慢转出一道身影。

黑影长长,缓步往沈鸢走近。

沈鸢心急如焚,手忙脚乱将竹册藏在袖中,须臾又觉不对,恭恭敬敬将竹册搁在书案上。

纤长睫毛颤了又颤。

谢清鹤淡定自若:“……盖好了?”

沈鸢眼都不敢抬。

光影在沈鸢眉眼摇曳,她轻轻点头:“嗯。”

汉白玉石八方转花钟高高置在雕红漆戏婴博古架,钟声叠着窗外的潇潇夜雨,一声声飘落在沈鸢耳中。

她心不在焉盯着烛台上晃动的星火,眼前晃过明宜的笑颜。

那双如月眼睛弯弯,有道是燕妒莺惭,桃红李让。

繁琐华丽的宫裙落在明宜身上,并非锦上添花,反倒是累赘。

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掐在掌中,留下深长的红痕。

沈鸢深吸口气,鼓起勇气往上抬起一双惶惶然的眼睛。

“殿下……”

沈鸢一鼓作气,“殿下是要同明姑娘成亲吗?”

谢清鹤没有抬眼:“嗯。”

沈鸢急不可待,脱口而出:“可是明姑娘并不喜欢……”

如墨眸子微微抬起,谢清鹤双眸冷冽,如若冰霜。他弯唇,森冷黑眸中半点笑意也没有。

谢清鹤明知故问:“她不喜欢什么?”

“她、她不喜欢宫里。”

沈鸢抿紧红唇,委婉开口,“明姑娘的性子……不大适合留在宫里。”

长于天地间的灵莺,怎会甘愿留在四面红墙黄瓦的九重宫阙。

谢清鹤低低笑了两声,朝沈鸢勾勾手指,示意她过去。

“她不适合,那你适合吗?”

沈鸢纤纤素腰落在谢清鹤掌中,他一点点抚过。

指腹带着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一层锦裙,沈鸢禁不住躲开。

对上谢清鹤深不见底的一双黑眸,沈鸢心口一紧,再不敢往后躲。

她垂首敛眸,声音从谢清鹤身前发出,闷闷的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贝齿在红唇上留下清晰的齿痕,“我只是好奇,殿下怎会选她入宫?”

明宜是皇后为谢清鹤挑的太子妃,以谢清鹤和皇后水火不容的关系,谢清鹤定不会如皇后所愿,老老实实将明宜迎入东宫。

谢清鹤把玩着指间的青玉扳指,套在沈鸢手上,又任由它滑落回自己掌心。

他轻嗤:“你同她倒是要好。”

谢清鹤掀眸,“只是数面之缘而已,人心易变,你又怎知她不会改变主意?”

沈鸢喃喃张唇,反唇相讥,她难得执拗:“不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谢清鹤笑而不语。

沈鸢胆战心惊:“她认得我,若是日后看见……”

“不

会。”谢清鹤声音淡淡。

沈鸢只会留在芙蓉别院,不会出现在东宫,更不会出现在明宜眼前。

怀里的沈鸢仍是忧心忡忡,还在为明宜的去路牵肠挂肚。

谢清鹤眸色晦暗。

指尖捻着沈鸢戴在心口的赤金玛瑙璎珞,金灿灿的璎珞中央悬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

宝石沉甸甸的,正好落在那一抹雪白上。

“会用这里吗?”谢清鹤轻声。

沈鸢脸色白了一瞬。

谢清鹤笑笑,不容置喙。

“不会就学。”

……

将近四更天。

沈鸢迷迷糊糊听见檐角下似是传来铁马的响声。

雨还在下。

她一双手酸痛得厉害,半点力气也没有。

璎珞掉落在地,中间的红宝石不知滚落到何处。

身后忽然贴上一个温热的身影,沈鸢迷迷糊糊,下意识往里避开。

她低声嘟哝:“手……”

半张脸埋在枕中,沈鸢似是在天人交战,强撑着撩起眼皮,目光在谢清鹤右臂上掠过。

“手、有伤。”

谢清鹤的右臂有伤,不能碰到。

嘀嘀咕咕呢喃一声后,沈鸢再也撑不起精气神,枕着迎枕沉沉睡去。

夜色氤氲,谢清鹤落在烛光中的黑眸轻顿了一顿。

自那夜后,谢清鹤只来过两三回芙蓉别院。

皇帝病重,皇后日日在养心殿侍奉,谢清鹤也常被召到宫里。

沈鸢几乎见不到谢清鹤,每每他过来,都是夜深人静之时。

搂着沈鸢睡一觉,天不亮又匆忙离开。

秦嬷嬷嘴又严,除了教沈鸢舞蹈,别的事一概不曾提起,也不许底下伺候的人在沈鸢面前乱嚼舌根。

沈鸢在芙蓉别院住了一个多月,除了松苓,竟只和秦嬷嬷说过话。

自然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她不知苏亦瑾如今如何,也不知他是否回到洛阳。

转眼又是一年端午。

沈鸢好说歹说,终于说动秦嬷嬷,得了一日的假。

长街车马簇簇,人头攒动。

松苓挽着沈鸢的手,时不时朝后望去,一张小嘴巴巴,松苓眉飞色舞。

“姑娘,我们真的出来了?”

在芙蓉别院住了一个多月,松苓差点闷坏,好容易得了假,松苓携着沈鸢,往陵江走去。

“难得秦嬷嬷不在,姑娘今日可要好好补补身子。”

松苓捏着手中鼓鼓囊囊的荷包,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

“姑娘今日想吃什么都可以。”

她掐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秦湘楼的红豆蜜粽最是好吃,前面也有一家茶肆,那里的肉粽子是大姑娘最喜欢的,姑娘小时候也同大姑娘一样,专挑肉粽子吃。”

其实沈殊起初并不爱吃咸口的肉粽子,后来为了逗妹妹,每每都将攒盒中的肉粽子挑了去,当着她的面喀嚓喀嚓吃着。

沈鸢气不过,她身子又矮,抢不过沈殊,被惹恼了,也只会攥着拳头嚎啕大哭。

最生气那回,沈鸢连着两个时辰不肯和沈殊说话,直到沈殊给她送来一盒金粽子,沈鸢才勉勉强强破涕为笑,别扭喊沈殊一声“姐姐”。

往事渐渐在沈鸢脑中有了雏形,她挽起唇角,忍俊不禁。

“我记得姐姐还会送我长命缕。”

后来沈殊不在,给沈鸢送长命缕的人换成了李妈妈。

松苓喜笑颜开:“姑娘还记得这事,怪道昨日忽然找我要五彩绳。”

只是沈鸢的长命缕并未送回去。

松苓一面说,一面踮脚朝前张望。

江上的赛龙舟如火朝天,百姓振臂高呼,欢呼声如潮涌,一波高过一波。

岸上妇人挎着竹篮,嘴里不住吆喝着,有卖粽子的,也有卖长命缕的,或是香囊艾草。

松苓满脸堆笑:“前面人多,姑娘且在这里等会,我过去瞧瞧可有姑娘喜欢的小玩意。”

沈鸢叮嘱:“早点回来。”

松苓笑着应了一声,很快钻入人潮。

沈鸢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她头上戴着帏帽,长长青纱挡住了大半张脸。

江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茶肆不时有笑声传出,沈鸢站了许久,也不曾听见一个“苏”字。

藏在帏帽后的眉心轻轻皱起,丝帕拢在掌中,沈鸢侧耳细听,倏尔身后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风掠过沈鸢的帏帽,露出底下一张白皙细腻的脸。

“苏少夫人……不,沈二姑娘?”

明宜一身婢女打扮,诧异望着沈鸢,“你怎么在这里?”

还未等沈鸢回过神,明宜忽的搀扶着沈鸢,疾步朝茶肆走去。

她飞快在沈鸢耳边留下一句:“别回头别回头。”

有三两个奴仆从小巷钻出,伸着脖子往茶肆看了一眼,又快步朝前跑去。

茶肆的掌柜笑着上前:“两位客官还请往楼上走,里头有个雅间,正空着呢。”

正说着话,忽见松苓在门前探头探脑。

遥遥瞧见沈鸢身后还有一人,松苓一怔,认出是明宜。

她快步上前,朝掌柜手中丢了两块碎银。

掌柜嘴角咧得更高:“三位客官要吃点什么,可要尝尝我们茶肆的梅子饮?”

松苓点头:“要一壶,多的就当赏你了。我们姑娘喜静,莫让旁人过来叨扰。”

掌柜叠声应是,放下梅子饮后,匆忙离去,还不忘为沈鸢掩上门。

松苓朝沈鸢和明宜福身:“姑娘,我去门口守着。若是碰见什么人过来,也好挡着。”

沈鸢颔首:“去罢。”

窗明几净,隔着楹花木窗,隐约还能听见楼下的喧嚣。

沈鸢起身,掩上窗子。

明宜忽的抓住沈鸢的手,作势跪在地上。

沈鸢唬了一跳,拉着明宜站起身:“好好的,明姑娘这是作甚?”

明宜淌眼抹泪,她哽咽着道:“还请沈二姑娘救我。”

她不再唤沈鸢为苏少夫人,可见汴京的人已经知晓她和离一事。

沈鸢皱眉:“我如今只是沈家的二姑娘,恐怕帮不了什么。”

明宜低声:“我知道,你同苏公子的事我都知道,苏公子是不想连累你才和离的,也不知他如今在洛阳可好。”

沈鸢抬眸:“洛阳,他不是在半路……”

明宜接过话:“起初苏公子走的水路,后来应是身子不适,改换马车了。虽说路上耽搁了半个多月,好在后来没再出事。”

明宜反手握住沈鸢,“沈二姑娘,我不求别的,若是日后有人问起,沈二姑娘就当今日没见过我。”

沈鸢错愕:“你想去哪?”

明宜扬唇,飞快在沈鸢掌心落下两字。

沈鸢拢住掌心:“可太子殿下那里……”

明宜敛去眼中的笑意,捧着梅子饮慢慢喝着。

“我从前以为我父亲是喜欢我的。”

可在家族利益和女儿之间,明父还是选了前者。

明宜在院子前跪了三日,也换不回明父的心软。

“我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太子殿下,更不想要做那劳什子的太子妃。”

太子妃千好万好,却不是她喜欢的。

明宜失声痛哭,簌簌泪珠滚落在梅子饮中。

她竭力平缓着气息,朝楼下望了一眼,忽而喜极而泣,转悲为喜:“接我的马车来了,今日多谢沈二姑娘出手相救,若改日有缘,我定教你骑马射箭!”

沈鸢急急起身:“你不怕刚刚追你的人认出你?”

明宜笑不露齿:“放心,我和我婢女换了衣裙,他们这会应该往城西去了。”

明宜朝沈鸢扬了扬手,笑着奔向日光中。

春江水暖,江边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无人留意到一辆马车滚滚往城门驶去。

沈鸢目送马车远去,恍惚间也曾见过在草原上肆意策马的明宜。

沈鸢垂手看向自己掌心的长命缕,突然扯出一点笑。

“早知道刚刚把这个给她了。”

松苓好奇上前:“……给谁?”

沈鸢忽的推开松苓,提裙往外跑。

为着今日的龙舟赛,陵江两边设有高楼彩台,

好让百姓登高望远。

鼓声震耳欲聋,风拂过沈鸢的衣裙。

她跑得很快很快。

江上龙舟争先恐后,奋勇向前,木桨荡起的江水扬起又落下。

龙舟上的男子无一不是身强力壮,一张脸晒得黝黑透亮,汗水混着江水,沿着鬓角滚落。

击鼓声惊天动地,地动山摇。

百姓高挥双臂,人人热情高涨,澎湃非常。

“快点!再快点!快——”

有人扯着嗓子高喊,声音穿透陵江。

沈鸢拾级而上,也跟着在心中默念:“快点,再快点。”

日光满地,江面波光粼粼。

沈鸢双手撑在栏杆上,抬目远眺。

她看见明宜的马车在城门口停下,看见有人从车窗伸出一只手,像是拿着路引在金吾卫眼前晃了一晃。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目光直视远方。

笑意如涟漪,在沈鸢唇角荡起。

一声惊天动地的“赢了”忽然在耳边乍然响起,随后是此起彼伏的高呼。

江上百姓兴致高涨,赢了彩头的龙舟遥遥领先,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上岸。

“赢了,赢了。”

沈鸢双眼放光,低声跟着嘟喃一句。

松苓精疲力尽,扶着心口缓慢走到沈鸢身后:“姑娘、姑娘跑这么快作甚?”

“没什么。”

沈鸢扶着松苓的手,慢慢走下台阶。

松苓目瞪口呆:“姑娘刚刚跑那么快,就为了在上面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