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2 / 2)

金缕衣 糯团子 40650 字 1天前

满头青丝散落在肩上,有两三缕乌□□浮在水面,正好挡住了底下若隐若现的风光。

沈鸢生得白净,肤若凝脂。

往日轻轻的一点磕碰都容易留下印子,更何况昨夜谢清鹤下手还没轻没重。

没完没了折腾整整一宿,换来的是沈鸢今日的虚弱无力。

她像是筋疲力尽,连谢清鹤的脚步声也听不见。

浴桶中的水早就凉透,谢清鹤伸手将人捞出,水珠四溅,湿淋淋落了满地。

谢清鹤长袍沾上水,深浅不一。

谢清鹤又一次发现沈鸢的瘦小,抱在怀里轻飘飘的。

谢清鹤眉心皱了又皱,刚想着将人晃醒,无意碰到沈鸢滚烫的额头,谢清鹤面色骤然一沉。

半盏茶后,虞老太医佝偻着身子,匆忙往棠梨宫跑来。

青丝帐幔垂在贵妃榻前,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一只手穿过帐幔,搁在迎枕上。

正是今早才册封的沈贵人。

虞老太医抚着长须,细细为沈鸢诊脉。

半晌,他朝谢清鹤躬身:“只是寻常的风寒,吃两剂药就好了,陛下不必担心。”

谢清鹤指骨落在案几上:“朕何时担心她了?”

虞老太医敢言不敢怒,若真不上心,也不会让崔武上门,一路提溜着自己入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奔丧。

他拱手,欲言又止。

“前日臣替沈贵人把脉,沈贵人的身子已经有所好转……”

他不懂为何只是过去一日,谢清鹤就能将人折腾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谢清鹤抬眸:“虞老太医有话直说。”

虞老太医斟酌片刻:“沈贵人是初次服侍陛下,且她身子本就比旁人差,陛下再心急,也不该这般……”

对上谢清鹤冷若冰霜的视线,虞老太医默默将“粗鲁”两字咽到回去。

他无奈朝谢清鹤摇了摇头。

棠梨宫角落供着鎏金珐琅铜脚炉,地上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无声无息。

沈鸢晕晕乎乎倚在榻上,半梦半醒间,似是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腕。

沈鸢猛地抽回手,嘴上不住嘟囔:“不可以了,我不能了……”

声音委屈可怜,像是做了噩梦。

谢清鹤眼眸一抬,手指顺着沈鸢手臂往下滑落,落在她手肘上。

过去这么久,沈鸢还是会怕谢清鹤抓着她的手腕,她总忘不了自己被谢清鹤拽着手腕、迫使她去见明宜尸首的一幕。

沈鸢在梦中还想着挣脱谢清鹤的束缚,一遍又一遍说着“不要了”。

她的害怕是真的,畏惧也是真的。

高热未退,沈鸢双手都在发烫,惨白如纸的一张脸也染上不同寻常的绯色,眼角还呛出几颗泪珠。

“病了也不会说。”

谢清鹤冷冰冰丢下一字,“蠢。”

……

寒冬腊月,檐下的雨链也渐渐染上冰雪,再无水声响起。

寝殿中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病了半月,也在榻上躺了将近半月。

手背上的伤痕渐浅,再不复先前的狰狞吓人,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宫人喜笑颜开:“阿弥陀佛,虞老太医果真是神医,若不细看,定瞧不出主子手上的伤痕。”

冬日朔风呼啸,侵肌透骨。

怕沈鸢再次犯病,宫人想过往雨链上浇热水,可惜效果微乎其微。

不到一刻钟,雨链又再次被冰雪冻上。

好在这半个多月,沈鸢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再吵着说窗外的雨声恼人,也没再想着去抓自己的手背。

宫人心花怒放,拿来狐裘为沈鸢披上:“御花园的梅花开了,主子可要去瞧瞧?”

“……梅花?”沈鸢呢喃。

忽的想起那日在街上遇见南烛,那会他还兴致勃勃,说要陪苏亦瑾上山赏梅。

也不知道苏亦瑾那会见到梅花没有。

沈鸢心不在焉想着。

宫人再次开口:“……主子?”

沈鸢摇头:“明日就是冬至了罢?”

宫人还当沈鸢是想吃汤圆了,立刻命人去做。

她满脸堆着笑:“主子还想要吃什么,奴婢让他们做了送来。”

沈鸢其实也不是想吃汤圆,她只是忽然想起虞老太医曾说,若苏亦瑾能熬过冬至,日后就无碍了。

这话她不敢明着问宫人,更不敢去问谢清鹤。

沈鸢拐弯抹角道:“……宫里、宫里近来有什么事吗?”

宫人絮絮叨叨,连园子多出一只小狸猫这种小事都翻出来了。

或是哪家的大人被罚了,或是哪家大人的后院起火,妻妾闹成一团。

宫人说了许多,唯独没有提过苏家。

沈鸢紧绷的身影渐渐舒展,眼中难得攒上笑意。

她只求苏亦瑾无事。

宫人觑着沈鸢的神色,趁着她今日心情好,小心翼翼道。

“厨房做了汤圆,主子可要给陛下送去?”

沈鸢唇角笑意渐浅。

她忽然记起当初在乡下,她还央求田婶教自己做汤圆。

可惜她忙活了整整一日,谢清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

她当初还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将谢清鹤错认成自己的救命恩人。

宫人战战兢兢:“……主子?”

沈鸢取下肩上的狐裘:“你看着办罢,不必问我,让人备水,我想沐浴了。”

宫人福身应是,轻声叮嘱:“那主子可别又睡着了。”

沈鸢连着好几回在浴桶边上睡过去,宫人有时都得喊上四五声,才听见屏风后传来沈鸢低低的声音。

像是睡了很久,声音还有点闷。

沈鸢心神不宁应了声好。

宫人悄声退下,殿中只剩悠悠烛火。

她再次抱着自己双膝。

热水漫过她的肩颈,而后是红唇、眉眼。

沈鸢彻底将自己浸在水底深处。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阴阳相隔

第四十六章

朔风凛凛,春梅绽雪。

御书房烛光照明,鼎焚松檀之香,瓶设红梅之蕊。

金漆点翠玻璃屏风后,谢清鹤端坐在龙椅上,指骨半曲,敲着龙椅上嵌着的龙首。

龙首衔着璎珞绦结,烛光落在璎珞绦结上,泛着昏黄的光晕。

宫人捧着金镂空葵瓣龙纹盒,战战兢兢侍立在下首。

盒中是棠梨宫送来的汤圆,个个圆润饱满,汤圆上还洒着点点金黄桂花香蕊。

谢清鹤眉角轻抬:“棠梨宫送来的?”

宫人小心翼翼,满脸堆笑:“是,沈贵人听说明儿是冬至,特意让奴婢送汤圆来的。”

汤圆还冒着

热气,软糯香甜。

谢清鹤眸色一顿,忽的想起当初在乡下,沈鸢给自己做的那一碗元宝汤圆。

沈鸢手艺不精,做出来的汤圆自然比不得御膳房。

谢清鹤盯着那碗汤圆看了许久:“她怎么忽然想起冬至了?”

宫人摇头,诚实道:“奴婢也不知。”

她细细思忖,“沈贵人还问起宫里近来的新鲜事,想是虞老太医的药起了效,也未可知。”

谢清鹤沉吟片刻:“她如今在哪?”

……

簌簌雪珠子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从空中飘落,淋了满地的台阶。

宫人齐齐跪了满地,谢清鹤抬脚从廊庑穿过。

槅扇木门推开,殿中半点声音也无。

谢清鹤眉心皱起,身影转过缂丝屏风,倏尔听见屏风后传来一阵水声,似是有人惊慌失措从水中站起。

莹白缕金团花纹中衣轻薄,松松垮垮套在沈鸢身上,石榴红宫绦还缠在她指尖,她脸上惶恐不安。

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沈鸢赤足踩在狼皮褥子上,水珠顺着脚腕往下滑落,凝成一滩水迹。

唇绽樱颗,齿留余香。

一双浅色眼眸氤氲着飘渺水雾,含羞带怯,宛若出水芙蓉,皓齿星眸,顾盼生辉。

“陛、陛下……”

宫绦握在手中,沈鸢怯怯朝后退开半步,心乱如麻。

她不知谢清鹤怎会这会子过来,听见宫人的通传声,才匆忙钻出水底。

身上还没来得及擦干,中衣往下滴着水,湿漉漉沾在沈鸢身上。

料子轻薄,透着纤纤素腰。

光影照在沈鸢身上,勾勒出窈窕身姿。

沈鸢一颗心惴惴不安,她刚刚起身得急促,也不知道谢清鹤看到了多少。

若是知道自己一直闷在水底……

沈鸢不由自住打了个寒颤,害怕谢清鹤又拿苏亦瑾威胁自己。

谢清鹤挑眉:“……冷?”

“没、没有。”

手肘忽然被人拽住,沈鸢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溢出口,整个人忽的跌落在谢清鹤怀里。

身上的水珠几乎泅湿谢清鹤的长袍,无意对上谢清鹤冷漠深沉的一双眼眸,沈鸢没来由一阵后怕。

她下意识想要钻入水底,想要逃离这宫里所有的视线。

可谢清鹤还在。

握着自己双臂的手指骨节分明,遒劲有力。

谢清鹤似是想将沈鸢牢牢禁锢在怀中,黑眸一寸寸在沈鸢脸上掠过。

先是眼睛,而后是红唇,再往下,是那抹白净细腻的脖颈。

谢清鹤喉结滚了一滚。

沈鸢莫名想起半月前的那一夜,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

“我、我不可以……”

将养了半月有余,沈鸢身上的红痕好容易消散七七八八,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心有余悸。

沈鸢想躲,想藏起来。

可落在身上的桎梏还在。

耳边落下谢清鹤喑哑的一声笑:“你说什么,朕没听清。”

谢清鹤俯身,温热气息如火烧,洒落在沈鸢颈边。

那一处霎时如星火燎原,通红一片。

沈鸢双足无力,差点跌落在身后的浴桶中。

身前那抹明黄衣角无时不刻在提醒着自己,谢清鹤是一国之君,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她在谢清鹤面前,除了臣服,别无他法。

沈鸢眼角缀上细碎泪珠,语无伦次:“我、我……”

谢清鹤轻哂,忽的松开沈鸢。

沈鸢脸上一喜,以为逃过一劫。

谢清鹤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朕伺候你?”

沈鸢眼眸僵滞。

长条案上供着银火壶,炭火明亮。

沈鸢颤巍巍解开谢清鹤腰间系着的银镀金镶碧玺带扣,粉色碧玺落在沈鸢指尖,越发衬得那双素手白净莹润。

她半伏在谢清鹤脚边,垂首低眉,露出的一抹脖颈白得发光。

谢清鹤视线似有若无在沈鸢纤细的脖颈上掠过,眸色沉了一瞬。

龙袍未褪,沈鸢倏然朝后趔趄半步,跌坐在身后的春凳旁。

那本是她拿来放衣物的。

“陛下,我……”

银镀金镶碧玺带扣还握在沈鸢手上,一语未落,谢清鹤沉沉声音在头顶落下。

“跪上去。”

沈鸢瞳孔骤紧。

谢清鹤面色如常。

春凳不过半尺宽,即便沈鸢身影纤瘦,可跪在凳子上足足两个多时辰,也难免耗尽精力。

被谢清鹤从凳子上抱下,沈鸢手麻脚也麻。

双膝跪得红肿,几乎没了知觉。

浴桶中的水早有添了新的,沈鸢迷迷糊糊,不知宫人是何时来的,又是何时走的。

热水漫上肩颈的那一瞬,沈鸢本能倚着桶壁往下滑落。

一只手从身后出现,牢牢抱住沈鸢往下跌落的身子。

“……站不稳?”

熟悉喑哑的声音落在沈鸢耳旁,她为之一惊,困意烟消云散。

睁大的眼眸中溢满错愕震惊,回首,不偏不倚撞入谢清鹤一双漆黑瞳仁。

她自然不敢向谢清鹤吐露真相,沈鸢磕磕绊绊:“我、我脚酸了。”

这话倒不是谎话,她跪了两个多时辰,双足早就无力。

粉腮红晕,沈鸢连耳尖都透着绯红。

她身上不着半缕,脖颈下那点雪白还有深深的一道红印子,是刚刚在春凳上伏久留下的。

谢清鹤指腹顺着那道红痕往下,一点点掠过从那抹雪白掠过。

沈鸢脸红耳赤,羞赧抿紧双唇。

谢清鹤似乎是在故意折磨自己,他动作很轻很轻,如鸿毛掠湖。

一声细细柔柔的声音从沈鸢喉咙溢出。

那声音娇柔如秋水,沈鸢双颊泛红,不敢置信自己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谢清鹤讥笑一声,俯身再次将沈鸢拽入怀里。

将至三更天,宫人又一次往殿中送水。

沈鸢连眼皮也睁不开,由着谢清鹤将自己抱回榻上。

锦衾烘得暖热,榻前供着一方熏笼。

“今日是冬至。”

半梦半醒间,沈鸢恍惚听见谢清鹤沉声道了一句。

他捻着沈鸢落在颈上的一缕青丝,“没什么想要同朕说吗?”

沈鸢嘟哝了一句“没有”,沉沉陷入梦中。

谢清鹤轻飘飘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

腊尽春归,湖上的冰水还未消融,大片大片的冰块漂浮在湖面上。

沈鸢拥着水粉绣雀登枝羽缎斗篷,手中抱着暖手炉,水榭四面垂着金丝藤红竹帘,又有屏风挡着,一点风也透不进来。

宫人垂手侍立在一旁,手中端着明前龙井,满脸堆着笑。

“主子怎么坐在这风口,仔细染上风寒。”

她笑着往香炉中添了两块香饼,怂恿沈鸢出去走走。

沈鸢倚在青缎迎枕上,由着宫人搀扶着自己往外走,她一手拢紧自己的斗篷,柳眉轻蹙。

步出水榭,迎面是数株含苞待放的桃花。

沈鸢半眯着眼睛往外瞧,倏尔耳边落下一记鸟鸣。一只浑身雪白的山雀立在枝桠上,蹦跶着在桃枝间跳跃。

山雀尾羽极长,周身白得耀眼。

遥遥瞧见沈鸢的影子,山雀瞪着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朝沈鸢歪了歪脑袋。

又一记鸟啼响起。

山雀扑簌着双翅,凌空而起,直直朝沈鸢飞了过来。

沈鸢眼中晃过一道圆乎乎的白色影子,山雀立在沈鸢肩上:“啾啾啾——”

嗓音洪亮。

宫人惊讶不已,也想着上前逗弄山雀。

山雀偏过脸,只拿尾羽对着宫人,爱答不理。

宫人喜笑颜开,从攒盒中挑了糕点,捏碎握在掌心:“过来,这儿有吃的。”

一只手几乎捧到山雀眼前,山雀连一眼都懒得施舍。

宫人心中狐疑:“总不会是不爱吃枣酥罢?”

“你给我试试。”

枣酥落在沈鸢手中的那一瞬,山雀啾一声,昂首挺胸,立刻蹦到沈鸢手上,埋头大吃。

宫人脸上的困惑更甚,又惊又笑:“主子真是神了,这怎么猜出来的?难不成是主子手中有蜜不成?”

沈鸢望着掌中失而复得的吉祥鸟,眉眼弯弯:“我以前……养过它一阵子。”

她轻轻拂过吉祥鸟的尾羽,动作极轻,吉祥鸟埋头苦吃,连头也不抬。

宫人

笑道:“主子竟然还认得出来。”

“自然是认得的,我同它朝夕相处那么久,总不会一点也不记得。”

一语落下,背后忽然传来一记笑声。

“那姑娘可还记得我?”

满宫上下,人人都称沈鸢为“主子”“贵人”。如今还称她姑娘的,也就只剩下——

沈鸢转首侧目,衣裙翩跹,还未见到人,沈鸢眼周先红了。

“……松苓?”

松苓笑着迎上前,余光瞥见沈鸢身后侍立的宫人,到嘴的“姑娘”立刻改成“主子”。

她福身,虚虚朝沈鸢行了一礼:“见过沈贵人。”

沈鸢携着她的手上前:“你今日怎么入宫了?”

她往松苓身后张望,“你既入宫了,那姐姐……姐姐是不是也来了?”

去岁谢清鹤本想让松苓入宫服侍沈鸢,沈鸢没应,又让松苓回到沈殊身边。

水榭后转出一道人影,沈殊穿金戴银,鬓间缀着金玉树钗,梳着妇人的发髻。

可脸上的笑颜,却和待嫁闺中时没有两样。

沈殊抚掌,笑着揶揄:“还记得我这个姐姐呢,我还当我那妹妹又将我忘了。”

沈殊年前嫁人,那会沈鸢只让人送了贺礼。

闻言,沈鸢眼圈又红了,眼睫沾上泪珠,她轻声哽咽:“姐姐。”

沈殊笑着将沈鸢揽入怀中:“总算见到了,我给你递了那么多回帖子,你理都不理。”

沈殊佯装恼怒,一一数落沈鸢的不是。

“人见不到,赏赐倒是见了不少。”

沈鸢赧然失笑,垂首不语。

沈殊哼了一声,一手捏住沈鸢的脸颊肉。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只会这一招?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怕自己一朝失势,平白连累我。”

沈鸢和苏亦瑾和离后,不曾回过沈家。沈殊在沈父院中闹了三日,还是无果。

后来还是沈夫人悄声告诉沈殊。

在沈家人眼中,沈鸢是攀上谢清鹤拣了高枝,独独沈殊对这个妹妹忧心忡忡。

若不是先帝病重,且又一生钟爱先皇后一人,沈殊兴许还琢磨嫁给先帝,进宫作妃子给谢清鹤当长辈,好给沈鸢撑腰。

沈鸢哭笑不得:“姐姐怎么对自己的亲事这么草率?”

沈殊不以为然:“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除了先帝,谁能越得过陛下,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她默默将“受欺负”三字咽下,转而握紧沈鸢的手,不悦皱眉:“可是在宫里吃得不习惯,怎么瘦这么多,脸都小了一圈。”

和沈鸢不一样,沈殊容光焕发,整个人神采奕奕。沈鸢拿眼睛细细凝望沈殊,绽露笑颜:“元家待姐姐可好?”

沈殊悄声凑到沈鸢耳边。

她嫁入元家算是高嫁,婆婆时常看她不顺眼,动不动让沈殊去她房里立规矩。

沈鸢沉下脸:“她好大的胆子!”

沈殊往日往宫里送信,都是报喜不报忧,从未提过这事。

沈殊挽住她的手,晃了一晃。

“先别气,她想拿腔作势立下马威,难不成我就是软柿子,任她捏不成?且元家是大家族,除了元夫人,还有元老夫人,二房三房也都不是善茬,个个虎视眈眈,就盼着看我的笑话。”

沈鸢更担心了:“这亲事……真是姐姐挑的,这一大家子都是难缠的,姐姐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岂不气恼?”

“自然是我挑的。”

沈殊得意洋洋,“什么水深火热,多有趣啊,日日都有新鲜戏瞧。”

她一整日忙着斗这个斗那个,忙得不亦乐乎,乐在其中。

沈殊笑了两声:“其他人不足为惧,除了我婆婆。不过自从你宣她入宫后,她再没敢在我面前摆长辈的谱。”

沈鸢一头雾水:“我宣元夫人入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沈殊脸上露出茫然之色:“你怎么会不知道,宫里除了你,还有谁敢……”

两人齐齐将目光投向身后的宫人。

宫人不卑不亢:“主子,元夫人确实来过宫里,只是主子那会正在歇息,奴婢不敢打扰,就让元夫人在宫外多等了一会。”

沈鸢诧异:“这是……陛下的意思?”

宫人笑而不语,颔首。

沈殊恍然,忍俊不禁:“怪道回去后她大病一场,也不再吵着闹着让我过去侍疾站规矩。”

好歹是元家的大夫人,在宫外站半日,自然没脸。

如今谢清鹤后宫只有沈鸢一人,她也不敢轻易得罪,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咽。

沈殊斗志高昂:“元家的事不算什么,我如今担心的是你。”

若是沈鸢嫁的是寻常人家,沈殊还能上门为沈鸢讨公道。可天家……天家向来没有公道可言。

沈殊面露关切:“陛下待你好吗?”

沈鸢顾左右而言他:“若是不好,也不会有元夫人这事。”

沈殊暗暗在心底将谢清鹤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不敢流露半点不敬。

沈鸢怕牵连到自己,沈殊也是一样。

她抱着沈鸢的手,在手心搓了一搓:“我在元家挺好的,不必担心我。”

沈殊盯着沈鸢,欲言又止,“凡事都没有自己要紧,你别钻牛角尖。日后若是……”

宫人适时上前:“天色不早,奴婢送元少夫人出宫罢。”

沈鸢隐隐觉得异样,她瞪了宫人一眼,又再次望向沈殊:“姐姐刚刚想说什么?”

沈殊粲然一笑:“还能说什么,日后若是我递帖子入宫,你可不能躲着不见我。”

沈鸢笑言:“自然。”

在那之后,沈殊入宫见过沈鸢两三回,每每都是提着自己新做的糕点,或是挑些宫外的新鲜事讲给沈鸢听。

沈殊在元家如鱼得水,乐此不疲。

沈鸢对此喜闻乐见,至少沈殊过得不差,苏亦瑾也熬过冬至,想来日后也会平安顺遂。

这样就很好了。

沈鸢心想。

做人不能贪心,这样就很好了。

她总不能真的事事如意、事事如愿。

沈鸢一遍遍劝服自己,一遍遍由着自己沉在水底。

一日复一日。

……

日子如流水平淡而去。

三月三,殿外日光满地,树影摇曳。

棠梨宫内水声不绝,沈鸢汗水涔涔,一张脸像是刚从水中捞出。

腹部高高隆起,似是装满了什么。

她双手抱着自己双膝,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珠。

谢清鹤故意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

书案上一片狼籍,宣纸散落满地。

沈鸢身上的锦裙皱巴巴的,宫绦早不知掉落在何处。

良久。

一声闷哼在自己耳边落下,谢清鹤咬着沈鸢的脖颈,气息稍沉。

锦裙沾满污秽,难以直视。

沈鸢双目空洞,望着漆木案几旁的落地罩怔怔出神。

蓦地想起什么,沈鸢挣扎着爬起,半伏在地上寻找自己遗落的宫绦。

上回自己的红珊瑚耳坠掉落在御书房炕上,宫人送回来,沈鸢羞红了脸。

谢清鹤低眸:“找什么?”

“宫绦。”沈鸢小声嗫嚅,“若是让宫人瞧见,不太好。”

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

抬手捏起沈鸢的下颌,谢清鹤冷声,明知故问:“……有何不好?”

沈鸢是自己的后妃,谢清鹤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沈鸢抿唇,窘迫万分:“陛下是明君,若是让旁人知晓,于陛下的名声无利。”

谢清鹤冷笑一声:“……旁人,是谁?”

“文武百官,或是……”

一语未落,沈鸢新换上的锦裙再次被撕碎,她瞳孔骤缩,手忙脚乱往后躲去。

好容易找到的宫绦系在沈鸢手上。

将至晌午,棠梨宫的宫人才得以步入寝殿,为沈鸢梳妆挽发。

沈鸢神色怏怏,不明所以:“这会子梳妆做什么?”

宫人笑弯眼睛:“主子不知道吗,陛下一早就让人备了马车,说是要带主子出宫。”

宫人手巧,不多时已经为沈鸢挽好了峨髻。

鬓间缀着珠翠梳篦,又有花冠点缀。

沈鸢不知所措:“……出宫?”

宫人言笑晏晏:“主子忘了,今儿是三月三。”

沈鸢转首往窗外望去,果真见园中彩带飘飘,帘飞彩凤。

出了宫,陵江上空更是飘满纸鸢。

江水波光粼粼,映着满江的欢声笑语。

沈鸢唇角不知不觉染上一点笑。

宫人握着银丝线,递到沈鸢手中。

她轻声埋怨:“这个纸鸢不好,总是飞不高,内务府胆子真是大了,这样的纸鸢也敢送到主子跟前。”

沈鸢接过来:“我瞧瞧。”

她学过扎纸鸢,一眼瞧出是纸鸢背后的竹骨架歪了。

沈鸢让宫人取了剪子过来,小心翼翼掰正竹骨架。

她挽唇:“这样就好了。”

转首,立在自己身边的却不是宫人,而是一身月白圆领长袍的谢清鹤。

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敛。

谢清鹤不动声色接过沈鸢手中的纸鸢:“朕记得你说过自己会扎纸鸢,改日替朕做一个。”

沈鸢答非所问,目光闪躲:“内务府的纸鸢做得很好,陛下若是想要,可以让内务府的工匠送来。”

谢清鹤淡淡瞥了沈鸢一眼。

像是警告。

沈鸢坐立难安,手足无处安放。

踟蹰片刻,终还是点头,她迟疑着道。

“我的手艺不精,陛下若是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不知从何时开始,沈鸢学会退让,学会妥协,学会顺从。

她不会拒绝谢清鹤,不会再想以前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在谢清鹤眼前说“不”。

沈鸢不喜欢的东西很多,她不喜欢汴京,不喜欢宫里的一切一切,不喜欢谢清鹤将自己推到书案上,她也不想为谢清鹤做纸鸢。

可那又如何呢。

沈鸢的“不喜欢”和“不想要”向来是一文不值,谢清鹤不会关心,也不会理睬。

如从前千百次那样,沈鸢自然而然说服自己,又自然而然朝谢清鹤点头示好。

她想着,至少如今沈殊和苏亦瑾都过得很好。

这样就够了。

手中的纸鸢乘风而起,越飞越高,可线圈却一直是握在谢清鹤手上。

他站在原地,不曾离开过半步。

纸鸢飞得再高再远,也离不开谢清鹤手中的银丝线。

沈鸢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倏尔瞧见江边泊着画舫。

栈桥上站满男男女女,有人站在画舫上,瞧衣着打扮,有几分像是沈殊。

“……姐姐?”

沈鸢狐疑呢喃,身子先一步做出动作。

风吹过沈鸢的锦裙,日光如江水荡在沈鸢裙角,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栈桥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画舫上的女子倚在栏杆上,走近了,沈鸢才发觉自己认错人。

跑得急,沈鸢锦裙上不知何时沾上奇花异草,她俯身拍拍自己裙上的草粒子。

有人站在她身边,交头接耳。

“那是苏家的画舫吗,苏公子病好了?我听说他和沈家那位和离了?”

“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兄长怕不是还不知道,沈二姑娘早入宫了,如今正炙手可热呢。陛下年轻,后宫只有她一个沈贵人。”

“那苏公子……”

“什么苏公子,早没了,苏夫人为这事差点哭瞎了眼睛,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哪一个心里好受。”

那人扼腕叹息。

“老天爷还真是喜欢捉弄人,以前沈二姑娘和苏公子多般配的一对,如今却是阴阳相隔。一个圣宠眷浓,一个含病而终,说起来也是无缘。”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你根本就比不上苏亦瑾……

第四十七章

——苏公子,那都去岁的事了,我也不记得多久。——还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

——苏尚书为此还生了大病,连着半个月不曾上朝,陛下还特地派太医过去,也算是君臣一场。

烟花三月,杨柳垂金。

空中柳絮飘扬,如洒落的雪粒子。

沈鸢脑袋一片空白,她听不见旁人的声音,听不见郎君和女子的说笑声,听不见滔滔江水。

耳边只剩下方才那人的唏嘘叹息。

“哪还有苏公子,早没了。”

沈鸢双手抱耳,她俯身垂眼,身子顺着栈桥栏杆缓慢滑落。

她一只手还拽在栏杆上,白净手背青筋竖起,道道分明。

攥紧的指尖泛白,一点血色也见不到。

耳边嗡嗡作响,沈鸢恍惚间好像又听到雨声,可眼前日光满地,碧空如洗,哪里有半点雨珠。

心口涌起阵阵酸痛苦楚,沈鸢一手扶着心口。

她想放声大哭,想高声哀嚎,可话到嘴边,沈鸢却什么也发不出。

喉咙一点声响也无,沈鸢只是觉得恶心,觉得痛苦。

似是有一只手凭空出现,牢牢攥住自己的五脏六腑。

气息不畅,沈鸢喘不过气,她一张脸扭曲成一团,如同溺水之人,拼命想挣扎游出水面。

沈鸢大口大口喘气。

喧嚣如潮涌一点点从她身边退开,落日西斜,日光从沈鸢脚边移开,她立在昏暗阴影中,只觉头重脚轻,身子轻飘飘无力,像是踩在云端。

远处,一只纸鸢断开,摇摇晃晃从空中飘落,缓慢无声落入江中。

沈鸢双目一瞬不瞬盯着那只纸鸢,很久很久。

一种荒谬可笑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她想和明宜交好,想去见见明宜说的西北荒漠,落日草原。

还想护住苏亦瑾,想求他这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可到头来,却是空欢喜。

她抓不住明宜,也护不住苏亦瑾。

走到最后,沈鸢还是孑然一身。

真是可悲,可笑。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她其实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是弯起嘴角,无声扬唇。

倏尔,她眼前一黑,身影轻飘飘跌落在地。

余光中,似是有人朝自己跑了过来。

沈鸢拂开了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她好累,真的好累。

……

棠梨宫处处掌灯,锦绣盈眸。

沈鸢再次睁眼时,榻前一个人影也没有。

湘妃竹帘垂地,紫檀木嵌玻璃画山水人物纹长方座灯中光影摇曳,四面垂着的流苏染着明黄的光影。

沈鸢如丢了三魂六魄,她无声下地,赤足踩在狼皮褥子上。

游魂一样,行尸走肉转过竹帘。

湘妃竹帘挽起,荡开落在地上的重重黑影。

谢清鹤果真坐在书案后,一如往日淡定从容。

那身明黄龙袍上淌着烛光,他手边堆着的奏折如山。

谢清鹤眼都未抬:“……醒了?”

泰然自若,仿佛沈鸢先前只是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

可她知道不是的。

那并不是噩梦。

“……为什么?”

嗓子干哑,沈鸢唇角扯出一点笑,她忽然扬高声,疯了似的拂开谢清鹤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眼圈一点点通红,沈鸢泣不成声,簌簌泪珠如泉涌落下。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告诉我苏亦瑾已经……”

“去世”两字,沈鸢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双手捂着脸,泪水滚落满手。

沈鸢甚至连苏亦瑾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想起江边那两人说的“有缘无份”,还真是一语成戳,她和苏亦瑾,当真是有缘无份。

谢清鹤冷淡抬眸,深黑眸子半点起伏也没有。

指骨在书案上敲落两下,他声音透着从容不迫:“朕为何要告诉你?”

沈鸢错愕仰起脸,不可思议:“那你先前为何还拿他胁迫我?”

她一次次自欺,一次次咽下那些不堪折辱,为的都是苏亦瑾。

她怕谢清鹤迁怒,怕苏亦瑾

受自己牵连。

可如今,苏亦瑾不在了。

她先前的自欺欺人俨然成了最大的笑话。

沈鸢痛不欲生,声泪俱下。

谢清鹤漫不经心起身,明黄身影穿过紫檀书案。

“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一步步行到沈鸢身前,宽厚手掌抬起沈鸢半张脸,谢清鹤一字一顿。

“因为你蠢。”

震惊如涟漪在沈鸢瞳孔中一点点泛开,她身前起伏,高声斥责:“是你言而无信在先!你说过不会对他动手的,你说过会留下他的命!”

沈鸢晕晕乎乎,她恍惚想起虞老太医是谢清鹤的人,若他想对苏亦瑾下手,简直是轻而易举,易如反掌。

沈鸢苦笑两声,身影跌跌撞撞,撞在身后的缂丝屏风上。

她任由自己跌坐在地,泪流满面。

谢清鹤颀长身影就在自己眼前,他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居高临下站在沈鸢面前,看着她一次次陷入绝望崩溃。

沈鸢喉咙溢出几声笑,眼泪和笑声交织在一处。

谢清鹤眉心皱起:“沈鸢,别忘了你也骗过朕。”

“我是骗过你,那又如何?”

沈鸢扯着嗓子大吼,她猛地用力推开谢清鹤,怒发冲冠。

“你以为我愿意吗?认错人是我自己有错在先,是我自己瞎了眼。可那又如何呢?若不是我认错人,若不是我从山脚下背着你回去,你根本就活不过今日!”

沈鸢双目圆睁,愤怒浇灭了理智,“谢清鹤,我伤过你什么?我为了救你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你说想吃樱桃酥,我变卖了家里人留给我的玉佩,千辛万苦跑到明月楼,软磨硬泡了许久,掌柜才肯点头答应。”

桩桩件件,沈鸢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从未伤害过你半分!若不是想还苏亦瑾的恩情,我根本就不会救你。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蠢到不可救药,连救命恩人都认错了。”

沈鸢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从山脚下救了一人,却莫名给自己招来这么多的祸事。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

为何落在自己身上,只剩无穷无尽的报应。

沈鸢咬牙切齿,理智全无。

“我就是愚不可及,才会把你错认成苏亦瑾,你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

沈鸢冷笑,“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若不是沾了他的光,你连命……”

一只大手牢牢锁住沈鸢的喉咙。

气息如流水,一点点丧尽。

沈鸢眼前泛白,她双手拼命去抓谢清鹤的手腕,拼命想要挣开桎梏在自己脖颈的束缚。

可那只大掌就像是坚不可摧的枷锁,谢清鹤立在沈鸢眼前,黑眸晦暗如古井,深不可测。

一张脸冷若冰霜,森寒可怖:“沈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窒息和恐惧牢牢笼罩在沈鸢身上,密不透风。

沈鸢艰难张唇,那双眼睛无所畏惧,还带着浅浅笑意。

她艰难从喉咙中吐出一字字。

“我说,你不如……”

锁在自己喉咙的手指再次收紧,沈鸢气息渐弱,可她唇角还是洋溢着笑意。

“你不如他,你本来就比不上……”

“哐当”一声重响,倚在沈鸢身后的屏风重重摔落在地。

连着身后的釉彩百花景泰蓝瓶也哗啦一声碎了满地。

沈鸢倒在屏风上,对上谢清鹤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她下意识转身想跑。

手肘被人狠命往后拽去,丝帛断裂,锦裙扯开大半。

“你滚!滚——”

喉咙刚刚受过伤,沈鸢嗓子生疼,她一遍遍推搡落在身前的黑影,尖叫声响彻寝殿。

拳打脚踢。

“谢清鹤,你放开我,你放开……”

掌心无意扎到地上的花瓶瓷片,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沈鸢的手掌。

十指连心,她疼得几乎说不出话。

谢清鹤冷漠瞥了她一眼,手中的动作不曾停下半分。

沈鸢拼命朝后躲去,半边身子几乎坐在倒落的屏风上。

染红的掌心落在谢清鹤肩上、手上,触目惊心。

“我不要、不要……”

横梁上悬着的雕花玻璃描金宫灯烛光熠熠,沈鸢盯着那一点昏黄的烛光,眼中缀满热泪。

像是被宫灯垂落的灯穗子晃了眼,沈鸢泪流不止。

瓷片深深扎入在掌中,血珠子一点点往外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屏风。

沈鸢双眼渐渐没了亮光,一滴泪从沈鸢眼角滚落,她绝望闭上双眼。

好想……藏起来。

沈鸢彻夜未眠。

谢清鹤像是故意折腾她,整宿都不曾消停。

寝殿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宿,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悄声提裙入殿,遥遥瞧见满地的狼藉,吓得魂飞魄散。

“主子,主子……”

帐中的沈鸢目光空洞无神,她怔怔盯着帐幔上的折枝纹。

手上的伤口一夜都没处理,斑驳的伤痕横亘手掌。

宫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命人传太医过来,她急得满头热汗。

“主子受伤了怎么也不说,陛下也真是的,平日……”

她搀扶着沈鸢起身,余光瞥见沈鸢肩上手上的痕迹,一双眼睛都红了。

宫人轻声哽咽,扶着沈鸢的动作越发轻柔。

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主子,奴婢服侍你更衣。”

一连说了三回,沈鸢恍惚回神。

她僵硬着转过脑袋,目光徐徐落在宫人身上。

双唇干涸,沈鸢嗓子沙哑,说话含糊不清。

宫人递耳到沈鸢唇边:“水,主子想喝水?”

言毕,她忙端来热茶,伺候沈鸢服下。

嗓子受了伤,喉咙处狰狞的红痕无不昭示着沈鸢昨夜遭受过的苦难。

她抓过宫人的手,在她手上一笔一划写下三字。

“传、水。”

她想沐浴。

宫人双眼淌着热泪:“好,奴婢这就让人送水过来,可主子这手伤得这般严重,还是得先见见太医。”

血迹干涸,如枯枝蔓延在沈鸢手心、惨不忍睹。

沈鸢很轻很轻摇了摇头,依旧坚持:“传水。”

热水漫上掌心刹那,干涸的血迹融于水中,一点点往外蔓延。

沈鸢盯着那一点血红在水中蔓延,忽的闭上眼睛,整个人钻在水底深处。

汩汩水声在耳边响彻回荡,沈鸢抱着双膝,泪珠一点一点从眼角滑落。

她倏然想起沈殊那会入宫时的欲言又止,想起她看自己若有所思的眼神。

兴许那会她想说的便是苏亦瑾一事,只是后来被宫人强行打断了。

沈鸢在水中无声勾了勾唇角,苦涩在她唇上蔓延。

蓦地,一记呵斥在自己耳边骤然响起。

谢清鹤一张脸沉得如从阴曹地府走出的鬼差,他面色铁青,一手从水中拽起沈鸢。

水花四溅,沈鸢身上的轻薄中衣未解,湿漉漉沾在身上。

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阴冷的双目,沈鸢脚下趔趄,差点失足跌落水中。

谢清鹤冷声:“你又在躲什么?”

视线从沈鸢湿漉漉的双颊往下滑落,沈鸢浑身湿透,一头青发沾满水珠。

拢在沈鸢手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谢清鹤沉声,面若冰霜。

“沈鸢,你想死?”

手上的力道加重,谢清鹤似是要捏断沈鸢的腕骨。

骨骼喀嚓喀嚓作响,沈鸢痛不欲生,疼得说不出话。

谢清鹤唇角的笑意渐深,眼中染上几分讥诮嘲讽。

“知道苏亦瑾死了,你想为他殉情?”

轻飘飘一句话落下,如万千银针扎入沈鸢骨血。

她猛地甩开谢清鹤

的手:“我想怎样与你有何干系?”

沈鸢扬起双眼,她下巴高高扬起,一瞬不瞬盯着谢清鹤,她声音冷淡。

“怎么,难不成陛下又想拿别人胁迫我?”

嗓音染上哭腔,明明自己害怕得身子都在颤抖,沈鸢却还是迫使自己直视谢清鹤的眼睛。

“你想死。”

谢清鹤忽然松开手,冷意漫上他眉眼。

他面无表情丢下一句:“朕可以成全你。”

沈鸢不解张瞪双眼。

万里无云,鸟惊庭树。

谢清鹤甩袖离开。

沈鸢孤身在浴桶中坐了许久,将至晌午时分,寝殿中仍是一点声音也无,安静得吓人。

沈鸢后知后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宫人的声音了。

殿中杳无声息,落针可闻。

“有人吗?”

沈鸢没来由生出几分忐忑不安,猛然想起自己先前被关在房里的那三日。

后背沁出道道冷汗,她提裙飞快朝外跑去,槅扇木门半掩,一缕日光悄无声息穿过门缝,落在殿中。

沈鸢无声松了口气。

更衣毕,殿外还是迟迟不见有宫人出现。

沈鸢忽的一惊,朝外奔去,廊下空空如也,往日侍立在下首的宫人太监一个也见不到。

沈鸢飞快穿过乌木长廊,穿过湖上的虹桥。

可除了满地的光影,沈鸢谁也见不到。

往日伺候她的宫人不知去了何处,先前说要给自己请太医的宫人如今也下落不明。

沈鸢心口遽紧,掌心沁出细密的薄汗。

她跑遍了棠梨宫,除了园中的一只鸟雀,沈鸢什么也见不到。

恐慌和惊惧如阴霾缠绕在沈鸢周身,昨夜一宿未睡,刚刚又跑了那么多的路,沈鸢半点力气也无。

她一手扶在虹桥的石柱上,气喘吁吁。

倏尔脚下踉跄,沈鸢整个人朝前栽去,直直扑落在台阶上。

双膝磕得红肿,沁出道道鲜红的血痕。

沈鸢惊惧交加,拖着沉重的双足,一瘸一拐往殿外走去。

宫门前侍立着一个太监,沈鸢认出那是乾清宫的太监总管,往日只跟在谢清鹤身边。

老太监瞧见沈鸢,当即换上笑脸。

他手上握着拂尘,一把嗓子尖细:“沈贵人这是怎么了,老奴立刻去传太医。”

“我宫里的宫人呢?”沈鸢沉着脸,直言不讳。

老太监满脸都是褶子,皮笑肉不笑:“他们做错了事,如今正受罚呢,沈贵人有事吩咐老奴也是一样的。”

沈鸢瞳孔骤缩,不甘心追问:“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是我的宫人,若是要管教,那也是我的事,轮不到旁人管。”

老太监满脸堆着笑:“沈贵人息怒,老奴自然没有这个胆子,只是这事是陛下吩咐的。”

沈鸢一手推开挡在眼前的身影:“你让开,我要见陛下。”

老太监双膝跪地,叠声劝道:“贵人不可,陛下这会正在气头上,贵人若去了,只怕适得其反。”

他好言相劝,“且陛下如今还在御书房同大臣议事,贵人何不等陛下气消,再做打算。”

沈鸢气急:“那我的宫人呢?”

老太监笑道:“他们伺候主子不力,自然该受罚,贵人放心,不过是打几十个板子,在这宫里伺候的,谁还没被主子罚过……沈贵人,你去哪,快!拦下沈贵人!”

一声惊呼过后,老太监双目睁大,眼睁睁看着沈鸢因虚脱晕倒在地。

他双手拍膝,连声道“不好”,忙忙使唤小太监和婢女上前,“快,快去找太医过来!还有,找个机灵点去御书房。”

小太监欲言又止:“干爹,沈贵人刚得罪了陛下,这会去找陛下,不是自讨苦吃吗?你就不怕陛下为这事记恨你?”

老太监轻啐一口:“呸,你懂什么,今儿下了朝,陛下连长袍都没换就巴巴往棠梨宫赶来,你可知这是何意?”

小太监懵懂不知:“可……棠梨宫的宫人都受罚了。”

他低声嘟哝,“陛下若真的在意沈贵人,怎会连她身边的宫人都不放过?这也太……”

老太监一脚踹在干儿子身上。

“闭嘴,陛下的事何时轮得着你来置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朝棠梨宫努努双唇。

“宫人受罚又如何,沈贵人被禁足了吗?陛下降罪了吗?”

小太监跌落在地,似懂非懂。

他笑着上前搀扶,极尽阿谀奉承之态。

“小的哪敢和干爹比?干爹,昨儿我得了罐好茶叶,改日给干爹送去,我记得干爹平日爱喝白茶。”

老太监握着拂尘,心花怒放:“你啊,该学的还多着呢。”

……

沈鸢在榻上躺了将近一日。

将至掌灯时分,棠梨宫上下昏暗无光,半个人影也无。

重重青纱帐幔后,沈鸢躺在榻上。

锦衾握在她手中,攥出道道褶皱。

一只手包着纱布,沈鸢在梦中也睡得不踏实,害怕和惊慌如影随形,沈鸢在梦中也没被放过。

“别、别打了!别打了!”

喉咙吼出一道惊呼,沈鸢从榻上惊醒,惶恐不安往殿中张望。

殿中无人掌灯,只有月光穿过窗子。

梦中宫人血淋淋的一幕又一次在沈鸢眼前晃过。

四肢如浸泡在冰窖中,寒意侵肌入骨。

她翻身下榻,疾步朝外跑去。

廊下一点亮光也无,乌木长廊迤逦,清冷月光如银辉洒落,缀在青石甬成的小路上。

苍苔露冷,青径风寒。

四周安静无声,满地树影摇曳,阴阴润润。

地上影子落在沈鸢眼中,如那日明宜高挂在梁上的影子。

沈鸢惊恐万分,瞪圆的眼珠子溢满害怕和惊慌。

她朝后退去两三步,身子撞在身后柱子上,唬得她差点惊呼出声。

“沈贵人这是要去哪里?”

一个尖细的嗓子凭空在身后响起,沈鸢吓得跌落在地,却是白日守在棠梨宫外的老太监。

他手上提着一盏羊角宫灯,昏黄烛光映出他沧桑的一张脸。

沈鸢惊诧抬眸,惶惶不安:“……陛下呢?”

老太监在前面带路:“沈贵人请随老奴来。”

御书房灯火明亮,沈鸢惶恐难安。

她还以为自己会在御书房等上一宿,不想老太监很快出来,笑着迎沈鸢入屋。

先前被沈鸢扫落在地的奏折又完好无损被宫人送回来,高高立在谢清鹤手边。

沈鸢飞快:“我宫里的宫人呢?”

她深吸口气,“今日是我把他们赶出去的,和他们无关,陛下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只求陛下莫要迁怒旁人。”

黄花梨透雕龙纹双面工屏风后,谢清鹤修长身影映在烛光中。

薄唇轻勾,谢清鹤漫不经心倚着明黄迎枕上,目光慢悠悠在沈鸢脸上掠过。

“沈鸢,你是不是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他起身,缓缓踱步至沈鸢面前。

重重黑影压在沈鸢身上。

窗外树影婆娑,远远的还能听见鼓楼传来的钟声。

四目相对,谢清鹤黑眸中满是嘲讽鄙夷。

“朕是天子,你以为你是谁,能左右朕的决定?”

压迫感扑面而来,压得沈鸢差点喘不过气。

她身前起伏不定:“天子就能赏罚不分,是非不辨吗?”

谢清鹤扬眸。

“朕若真是是非不分,就凭你昨日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死上千百遍也不足惜。”

谢清鹤缓声,不疾不徐。

指骨在案上敲落,谢清鹤忽然出声:“把人带过来。”

沈鸢惊疑不定朝后望去,缓慢睁大的眼眸中,一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转过屏风,无力跪倒在自己和谢清鹤面前。

沈鸢睁眼看了许久,才认出是先前伺候自己的宫人。

那张脸面如土色,宫人苟延残喘,一张红唇完全没了血色,头发乱糟糟的,锦裙上还染着血污。

许是在地上跪久了,宫人双膝隐约有血色渗出。

她伏地叩首,颤巍巍道:“奴婢、奴婢谢陛下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沈鸢从前只知皇权压人,如今才知道皇宫吃人。

沈鸢热泪盈眶,身影摇摇欲坠,她伸手想要扶宫人起身,可宫人却不敢,只是将视线投向了谢清鹤。

沈鸢眼中流露出悲愤气恼,她遽然望向谢清鹤:“……陛下究竟想要如何?”

谢清鹤轻哂,朝宫人递了一眼。

宫人千恩万谢,福身退下。

谢清鹤目光又一次落在沈鸢身上:“你若是记不住自己的身份,朕不介意帮你回想。好好做你的沈贵人,不要不识好歹。”

他抬眸,目光淡漠凉薄。

“昨夜的话朕可以当作没听过,不过……只有这一次。”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死遁】她义无反顾,从高……

第四十八章

青松拂檐,玉兰绕砌。

沈鸢一手提着玻璃绣球灯,纤瘦身影如流水淌落在脚边。

老太监跟在沈鸢身后,絮絮叨叨。

“沈贵人莫慌,贵人身边的宫人只是挨了顿板子,看着可怕,疼倒是不会。老奴已经让人送了金创药过去,想来在

榻上歇上一两日就好了。”

他眼角笑成道道褶皱,“说来还是陛下开恩,犯了错,陛下还能让他们回来继续伺候贵人,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老太监摇头叹息:“这若是换作平时,可没这样的好运气。”

“……好运气?”

沈鸢嗤笑。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板子,这算哪门子的好运气。

沈鸢怒极反笑。

老太监嗓子尖细,笑起来声音也如被人掐住嗓子。

“沈贵人不知,若不是陛下念在贵人的面子上饶过他们一命,他们如今哪还有命活?就算命硬,阎王爷不肯收,那也回不来棠梨宫。”

犯错的宫人都会送去永巷,做这宫里最下等最肮脏的活计,连奴才都可以任意欺辱,且这辈子就耗在那里,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若真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永巷,那才是真遭了难。如今这样,也是托了沈贵人的福。”

老太监聒噪,唠叨了一路。三句不离谢清鹤,不离皇恩浩荡。

身后簇拥的宫人如影随形,沈鸢瞥一眼地上重重叠叠的黑影,气息微滞。

她扬手:“下去罢,不必跟着了。”

老太监一时语塞:“这……”

寝殿近在咫尺,不过三五步之距。

沈鸢淡声:“先前不是还一口一个沈贵人吗,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

老太监自然不敢得罪沈鸢,叠声告罪,匆忙离去。

园中杳无声息,风过树梢,残花落地。

一轮明月高悬半空,沈鸢提着灯,怔怔立在廊庑下。

她平日最不喜旁人提起“沈贵人”三字,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是拿这三个字以权压人。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涩,她并未回寝殿,而是转身往殿后的抱厦走去。

三间抱厦相连,窸窸窣窣传出宫人的窃窃私语。

门窗大开,屋内光影通明。

宫人三三两两挨着坐在一处,手上握着金创药。

“这药真是夏公公送来的?他平日不是在御前服侍吗,怎么会管我们这点小事?”

“那还不是看在沈贵人面子上,若是贵人失宠失了势,他哪会拿正眼看我们?好在贵人得宠,不然我们就真得去永巷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不幸中之大幸,也就是我们跟对主子,不然哪是一顿板子能了事,幸好陛下如今还念着沈贵人。”

宫人心有余悸,唏嘘声从窗口传出。

沈鸢身影如嵌在墙上,久久不曾移开过半分。

寒风拂过,吹灭沈鸢手中的烛火。

婆娑树影摇曳在沈鸢眉眼,她往后退开半步,躲开了重重树影。

冷意挥之不去。

她不知是自己病了还是旁人病了,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挨了板子,还会感恩戴德呢。

耳边雨声淅淅沥沥,沈鸢又听见了那恼人的雨声。

她双手环膝,贝齿咬着指骨,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沈鸢遽然惊醒,慌不择路将手藏在身后。

不能咬,不能咬。

不能在手臂上留下任何的印子。

会被谢清鹤看见的,会害宫人受罚的。

脑子沉沉,沈鸢双手抱耳。

如往日藏在水中一样,躬着身子缩成一团,后背贴着墙角。

可再怎么藏,耳边的雨声还是不绝于耳,淅淅沥沥。

沈鸢如何抱住双耳都无用。

她痛苦闭上双眼。

泪水无声淌过眼角,沈鸢无端想起那只挣脱风筝线,而后又掉落在江中的纸鸢,那本就是纸糊的,沾上水自然不能再飞往高空。

可它却自由了,再也不用受风筝线的摆弄,再也不用受人桎梏。

她,自由了。

沈鸢跌坐在地上,眼中淌着泪光,一双水雾雾杏眸映着满园的月光。

……

金创药的药效极好,不过两日功夫,宫人又拾掇得齐整,又一次出现在沈鸢眼前。

宫人脸上挂着笑,哪还有当日的奄奄一息。

沈鸢抬眸,细细拿眼珠子打量。

宫人抿唇笑:“奴婢脸上有什么吗,贵人为何这般盯着奴婢瞧?”

沈鸢忧心忡忡:“你的伤……没事了?”

宫人不以为意:“不过是些皮肉伤,将养两日就好了,主子不必担心。”

她亲自为沈鸢斟上恩施玉露:“这是闽州刚送来的,听说去岁雪灾,宫里也就得了三罐。”

而如今,那三罐茶叶就在棠梨宫摆着。

宫人喜笑颜开。

“陛下心中还是挂念主子的。”

四下无外人,宫人悄声上前半步,附唇在沈鸢耳边低语。

“陛下如今后位空悬,后宫又只有主子一个贵人。”

宫人声音压得极低,“奴婢知道主子心里苦,可这宫里众人,各有各的苦,如今主子得宠,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才不敢欺负主子。若主子有朝一日失势……“

宫人飞快拍了下自己的双唇,“奴婢一时失言,还请主子责罚。”

沈鸢面色如常:“无妨,你继续说。”

宫人轻声细语:“主子还得为自己将来做打算,若是能一举得子,日后也就无忧了。”

沈鸢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呛在喉咙,连着呛了好几声。

宫人忙不得替她拍打后背。

沈鸢好容易喘过气,满目惊恐,她掌心落在自己腹部,坐立难安。

沈鸢从未想过怀孕一事。

一想到自己会和谢清鹤有孩子,她顿时如坐针毡。

沈鸢起身,在寝殿来回走动,满腹愁思落在手心攥着的丝帕上。

一张小脸诚惶诚恐。

宫人担心上前:“主子这是怎么了?”

沈鸢面如土色:“……我、我会有孩子吗?”

宫人还当沈鸢是在忧心自己怀不上,携着她的手往外走。

“主子当然会有自己的孩子,只是主子如今的身子还没好,待养好身子,再做打算也不迟。”

一股冷意沿着四肢蔓延,沈鸢如坠冰窟。

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母。

沈鸢后来曾听人说过,生母之前也跑过一回,只是那会有了身孕,行动不便,还未出城门就被抓了回去。

沈鸢不想重蹈覆辙。

宫人好言相劝:“主子不必过虑,还有虞老太医呢,有他为主子调养身子,一切都好说。一两年、三四年,主子年轻,总会有机会的。”

沈鸢浑浑噩噩,她听不见宫人的说话声,迷迷糊糊好像听见窗外又在下雨了。

她强忍着咽下心口的惊惧不安,丝帕握在手中,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映在铜镜中的一张脸煞白。

宫人低声笑道:“旁的不说,主子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人?”

沈鸢茫然:“……什么?”

宫人眉开眼笑:“主子忘了,元少夫人不是刚有身孕?”

若不是这事,她也想不到当即皇帝膝下无子。

沈鸢瞳孔骤紧:“姐姐何时有的身孕,我怎么不知道?上回她入宫,怎么也不告诉我?”

沈鸢疾步朝外走,“如今为姐姐安胎的是哪位太医,他人如何?姐姐的医案在何处?”

宫人一头雾水,匆忙上前拦住沈鸢。

她大惊失色:“主子,主子你这是怎么了?如今为云少夫人安胎的太医,是太医院院首,主子前些日子才召见过他,医案也在主子书案上。”

沈鸢猛地刹住脚步。

宫人笑着道:“主子可是忙糊涂了,那日您还让奴婢亲自去元府送了人参燕窝。”

沈鸢喃喃自语,思忖半日,怎么也想不出还有这事。

“是我让你送的?”

“不然还能有谁,那燕窝是陛下赏的,奴婢自然不敢擅自做主。”

沈鸢立在光中站了许久,她缓缓走向自己的书案,果真找到太医院送来沈殊的医案。

沈鸢自己誊抄了一份,上面都是自己的字迹。

白纸黑字做不得假,沈鸢恍恍惚惚记起自己埋首于案前翻看医书的一幕。

古来妇人生产都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沈鸢怕沈殊出事,还让人从藏书阁找来好些医书。

宫人一一摊开在沈鸢眼前,“

这些都是贵人让奴婢找来的。”

书上还有沈鸢的批注。

不懂的地方她都另外誊抄在纸上,想着改日请教太医。

纸上的笔迹确确实实出自沈鸢之手,可再多的,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似有迷雾挡在沈鸢眼前,朦胧不清,沈鸢拨不开拂不动。

宫人战战兢兢,小心觑着沈鸢的脸色:“主子面色不好,可要奴婢请太医过来?”

沈鸢摇头:“你先下去罢,我想自己看会书。”

宫人将烛光拨亮些,暖黄光影照亮沈鸢半张脸。

她翻开医书,从头翻阅。

明明书上的每个字沈鸢都认识,书上的批注也是自己写的,可沈鸢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看过。

就像她想不起沈殊怀孕一事,想不出沈殊是何时告诉自己这事。

沈鸢蛾眉紧皱,她双手环着膝盖,蜷缩在贵妃榻上。

沈鸢不想见虞老太医,也不想吃药,更不想再听见谢清鹤说自己装疯骂傻。

她明明没有。

没有装疯卖傻,也没有骗人。

耳边又陆陆续续响起雨声,雨声沙沙作响。

沈鸢痛苦而又绝望缩成一团,烛光跃动在沈鸢眼眸,如朝霞映目。

她并未将这事告诉旁人,连沈殊五日后入宫过来看自己,沈鸢也是闭口不提。

粉彩云龙镂空长方香熏炉中点着松檀香,怕松檀香冲撞了沈殊腹中的孩子,沈鸢掀开盖子,往香炉中泼了茶水。

袅袅残烟往上飘起,刹那烟消云散。

沈殊枕着青缎迎枕,捂唇笑道:“也不必这般小心罢,你宫里的东西,我自然是放心的。”

她向来风风火火,有了身孕,行事还是如先前无二。

沈鸢皱眉:“小心驶得万年船,改日我让虞老太医过来,问问这香你可闻得。”

沈殊挑眉:“这事你不是问过虞老太医了,怎么又忘了?”

同样的话,她已经听沈鸢说了三遍。

宫人在一旁笑着道:“元少夫人不知,贵人如今忘性大得很,前儿竟连少夫人有孕都忘了。”

沈殊遽然一惊:“怎么回事,可让太医瞧过了?”

沈鸢小时候也曾因高热忘过事,沈殊蹙眉,还以为是后遗症。

“都过去这么多年,怎么又犯病了。”

沈殊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

沈鸢剜了宫人一眼,脸上堆笑:“姐姐莫听她胡诌,只是一时记不起,不是什么大事,后来都想起来了。”

沈殊紧绷的肩颈舒展:“阿弥陀佛。”

她拿团扇在沈鸢手背上拍了一下,“你若再敢把我忘了,我可饶不了你。”

沈鸢粲然一笑,从攒盒中捡起一块杏脯递到沈殊手上:“若我真忘了姐姐,姐姐会如何?”

那杏脯是沈鸢特意让御膳房做的,酸甜入口。

沈殊定定望了沈鸢许久。

忽的噗嗤笑出声,“那又如何,难不成你把我忘了,我还能把你忘了不成?不论如何,你总归是我妹妹。我做姐姐的,只有护着妹妹的道理。”

她转首侧眸。

在沈殊眼中上,沈鸢不再是沈贵人,而只是她的妹妹,一个从小都需要她护着的妹妹。

沈鸢沉吟不语。

沈殊挽着她起身:“别想太多,过些时日是端午,这两日陵江上总有人在划龙舟。你若是闲来无事,也可以去瞧瞧。”

沈鸢好奇:“姐姐去过了?”

沈殊轻哼一声:“还没来得及。”

她这边才有孕,二房三房那几位又开始蠢蠢欲动,想借机往她院中送人。

沈殊这两日都忙着料理这事,还没腾出空来去看龙舟。

“这样也好。”

沈殊一手扶着自己肚子,慢悠悠朝外走,“正好给我的孩子瞧瞧,他在里面也好学着点,省得整日只会吃吃喝喝。”

沈鸢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姐姐也太夸张了太,他才多大,哪里懂得了这个。”

“三岁看老,且我的孩子性子自然随我,说不定他也乐在其中呢。”

沈鸢无语凝噎,又细细嘱托沈殊两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姐姐如今身子重,凡事还是得留个心眼。”

她转身,从书案上取出一本册子,是她自己看书记下的。

“这些是忌口,上面写的我都问过虞老太医了,怕你记不住,我都写下来了。”

不但有忌口,还有好些孕期做不得的事,沈鸢也一并记下。

沈殊接过册子翻阅,好奇:“你学过医?”

“李妈妈教过我一点,只是一点皮毛。”沈鸢不以为然。

她如今事事都得写在纸上,深怕自己转身就忘。

可即便如此,有时还是会觉得似梦非梦,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沈鸢竭力掩藏自己身上的异样,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记不清的事,沈鸢不会再问宫人。

言多必失,沈鸢还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如今更是沉默寡言。

可沈鸢还是没能瞒住。

……

更深露重,苍苔浓淡。

谢清鹤半夜醒来,枕边空荡无人。

他猛地睁开双眼,寝殿空空荡荡,不见沈鸢的身影。

谢清鹤面色铁青:“来人!”

宫人应声入殿,唯唯诺诺侍立在一旁:“陛下,怎么了?”

“沈鸢呢?”

“沈贵人、沈贵人说睡不着,想出去走走,也不让奴婢跟着,奴婢无法,只能远远跟在贵人身后,见她去了湖边的水榭。”

谢清鹤更衣的动作一顿:“她去水榭做什么?”

宫人摇头:“奴婢也不知,贵人没说。”

夜半三更,皓月当空。

清冷的月光映得湖面上波光粼粼,沈鸢拢着锦衣,从躺椅上醒来。

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水榭,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走出来的。

好像是又听到了雨声,沈鸢嫌弃吵闹,越性在园子走走。

然后呢。

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沈鸢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走到水榭。

竹影婆娑,沈鸢茫然站在原地。

倏尔有人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狠命将她往后拽去。

沈鸢惊呼出声,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森冷晦暗的双眸。

他眼中溢着浓浓的愤怒气恼。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

沈鸢吓了一跳,惴惴不安。

落在脸上的目光高高在上,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审视和不屑。

沈鸢不想和谢清鹤说实话,可她脑子如今都是乱的,也想不出好的说辞。

沈鸢几近哽咽。

谢清鹤冷笑:“想说自己记不清了?”

沈鸢瞳孔骤急,诧异:“你怎么知道?”

谢清鹤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掠过,少顷,他轻哂:“你以为朕会信你这种鬼话?”

夜风呜咽,参差竹影沙沙流淌在沈鸢脚边。

谢清鹤凝眉盯着地上晃动的黑影,唇角勾起几分讥诮。

“先前不还害怕影子吗?”

为这事,棠梨宫窗前一个树影也见不到。

谢清鹤想起沈鸢当日见到黑影的瑟瑟发抖,想起她拼命往手臂抓的红痕。

可如今半夜三更,沈鸢却敢一个人出现在水榭,满地竹影也不惧。

谢清鹤若有所思望着沈鸢,像是在说沈鸢又骗了自己。

沈鸢急不可待为自己澄清:“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来的时候,这里……这里应该是没有影子的。”

夹道两边的竹影郁郁葱葱,随风拂动,俨然不是刚刚才种下的。

沈鸢辩驳的声音渐低,底气全无。

“我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说到最后,沈鸢也不再说话了。

谢清鹤不信自己,她说再多也无益。

同从前千百次那样,沈鸢低声告罪:“我错了。”

尽管她并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耳边又一次响起雨声。

沈鸢睁着眼睛抬头,却只见到一轮明月。

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

沈鸢逐渐记不清日子,若不是宫人提醒,沈鸢差点忘了今日是端午。

端午夜宴设在陵江,两边高

台林立,绣带飘舞。

画舫上张灯结彩,灯光相映。

细乐声喧伴着水声落在谢清鹤耳边,余光瞥见宫人手上戴着的长命缕,谢清鹤眉心一皱,忽然想起去岁沈鸢编的长命缕。

那长命缕应当是为苏亦瑾准备的,故而才会短了半截。

谢清鹤面无表情揉着眉心,环视四周:“……沈贵人呢?”

宫人毕恭毕敬,笑着道:“贵人说想出去透透气,如今正在高台上呢。”

曲终人散,灯火阑珊处,沈鸢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织金锦锦裙,云堆翠髻,满头乌发挽成峨髻,鬓边缀着金银珠翠。

耳边垂着的金镶玉红珊瑚耳坠在风中晃动,摇曳生姿。

高台上系着两盏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宫灯垂着明黄的灯穗子。

沈鸢盯着灯穗子半日,差点被晃花了眼睛。

台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清鹤登上高台,甫一抬眼,凌厉眼眸眯起,如有万箭扎在沈鸢心口。

她猛地一惊,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惶恐不安朝后退去,身后江风穿过,沈鸢坐在高墙上,差点往下跌落。

谢清鹤黑眸掠过几分不安。

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

他知道沈鸢不敢。

沈鸢眷恋的东西太多,又太容易心软。沈殊,棠梨宫的宫人……随便一人,都足以让沈鸢缴械投降。

神色收敛,谢清鹤立在阴影中,黑眸晦暗不明。

他听见沈鸢忐忑不安的声音。

“殿下,你怎么会在这?”

殿下,那是谢清鹤还是太子时的称呼,他已记不得有多久没人这样唤过自己了。

谢清鹤和沈鸢对视,忽的想起先前沈鸢大半夜跑到水榭,迫使自己大张旗鼓找人。

他以为沈鸢又是故技重施,眉眼渐渐染上不耐烦。

“沈鸢,你又想闹什么?”

沈鸢惶惶然盯着谢清鹤:“你也是来抓我回去吗?”

江风拂过,谢清鹤骤然惊醒,酒意消失殆尽。

他忽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沈鸢也曾问过自己这句。

那回她刚从沈家逃出,想要逃离和苏亦瑾的亲事。

那日在渡口边,沈鸢也是这样问自己,只不过那时的她哭得撕心裂肺,远不如此刻的淡定从容。

谢清鹤瞳孔骤缩,目光在沈鸢脸上上下打量。

那张脸如平日无二,肤若凝脂,点染曲眉。

可那双眼睛,却似乎比往日亮了不少。

沈鸢眉眼弯弯,朝他摇了摇头:“不用你来抓我,我会回去好好和苏亦瑾成亲的。”

苏亦瑾已经死了大半年,且沈鸢如今还是自己的沈贵人。

谢清鹤面色如铁,咬牙切齿:“沈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一字一顿,“苏亦瑾已经……”

“我知道他病了。”

沈鸢声音波澜不惊,她朝谢清鹤挽唇笑道。

“没事的,我会陪他的。他是好是坏,我都会陪着他的。”

谢清鹤差点被沈鸢气笑:“苏亦瑾已经死了,你难不成也想下去陪他?”

沈鸢张瞪双目,难以置信:“殿下慎言,苏亦瑾如今还在榻上躺着,他只是病了,殿下青口白牙污蔑人,就不怕遭天谴吗?”

谢清鹤沉着一张脸,刚要上前将人从高墙上拽下,忽听沈鸢一声惊呼:“你别过来!”

纤瘦身影立在江风中,摇摇欲坠。

高台临江而立,约莫有十来丈高,再往下是深不见底的陵江。

谢清鹤猛然刹住脚步,黑眸一瞬不瞬盯着沈鸢。

朝堂沉浮十几载,他第一次知道何为不安。

谢清鹤调息数瞬,难得耐下性子,好言相劝。

“沈鸢,下来。”

他温声,“元少夫人今夜也在宴上,她如今还怀着身孕,你想让她担心吗?”

谢清鹤心想,待沈鸢从高墙下来,他定不会轻饶。

谢清鹤不喜欢被人胁迫,任何人都不行。

谢清鹤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一双黑眸深沉如枯井。

沈鸢歪着脑袋看他,懵懂无知:“元少夫人是谁,我同她认识吗?”

她不记得嫁入元家的沈殊,不记得怀有身孕的沈殊。

谢清鹤眼眸紧缩:“你……”

沈鸢面上坦然,和谢清鹤对视的一双眸子平静如秋水。

坐久了脚麻,沈鸢干脆站起。

江风自她身后穿过,拂过沈鸢的锦裙。单薄纤细的身影立在风中,似高台上晃动的两盏宫灯。

谢清鹤几近失声。

沈鸢转眸,一双眼睛笑如弯月。

“殿下,我要成亲了。”

烛光映在沈鸢眉眼,她眼睛笑弯,澄澈空明。

沈鸢以为明日是自己和苏亦瑾的婚期。

只是这一回,她不再泪眼婆娑哭着求谢清鹤带自己离开,哭着求他取消自己和苏亦瑾的婚约。

沈鸢对明日的亲事欣然向往。

“我要嫁人了。”她轻声呢喃,嗓音带笑。

沈鸢转身,义无反顾从高台跳下。

风声鹤唳。

谢清鹤朝前奔去。

他只抓到一缕江风。

扑通一声,有人坠入江中。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我要成亲了

第四十九章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点着甜梦香,隔着重重青纱帐慢,沈鸢隐隐听见有人在说话。

脑子晕晕乎乎,沈鸢一手扶额,一面坐起身子。

她唇角挽起几分苦涩。

兜兜转转,又回到棠梨宫。

她还是没能逃出谢清鹤的牢笼。

沈鸢还记得陵江两边高立的烛火,一众宫人手持珐琅戳灯,照得满江亮如白昼。

擅长凫水的金吾卫一个接着一个往江中游去,四处搜寻沈鸢的身影。

陵江飘荡着“沈贵人”三字,有人失声痛哭,有人歇斯底里。

一个又一个的“沈贵人”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捆在沈鸢手脚。

她奋力朝前游去,砾石划破沈鸢的手臂、脚腕,沈鸢依然不敢停下,她想摆脱谢清鹤太久太久了。

深不可测的江水如深渊,水天一色,漫上四肢的江水如沉重束缚绑住沈鸢。

气息渐沉,沈鸢渐渐没了力气。

四肢酸软无力,沈鸢只觉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水面离她渐远。

晃动的水草和浮萍交织摇曳在沈鸢眼前,她看见细沙漂浮过自己指尖,看见岸上高举着的烛火。

意识失去的前一瞬,沈鸢忽的想起最后见到的谢清鹤。

他倚在高台上,黑眸沉沉,眼中不知是愤怒多一点,还是震惊多一点。

那双抓空的手久久顿在空中,连沈鸢的衣角都没抓住。

谢清鹤大可继续用旁人胁迫沈鸢,威逼利诱沈鸢继续留在他身边。

可惜沈鸢不会再信了。

青烟袅袅,金漆点翠玻璃屏风后传来两人的窃窃私语,听声音很是陌生。

沈鸢双眉紧皱,只当是谢清鹤又私自换了自己的宫人。

喉咙发不出声音,沈鸢扶着心口咳嗽一两声。

抬眸细瞧,入目并非是自己的寝殿。

她心中警铃大作,悄悄攥紧自己枕边的金簪。

玻璃屏风后的声音忽的顿住,妇人穿金戴银,头上挽着峨髻,腕间戴着沉甸甸的金镯子,眉眼温和。

“姑娘醒了?”

她忙上前为沈鸢添上外袍,细心叮嘱。

“姑娘刚醒,可得仔细养着,我这就让人去请郎中。”

沈鸢狐疑,上下打量着妇人:“你是……”

刘夫人柔声细语:“我姓刘,我家那位你是见过的,先前你还来过我们家书坊。”

她手中比划着书签,“还记得那枚马踏飞燕

的书签吗?”

沈鸢大惊:“……是、是刘掌柜?”

刘夫人点头:“还好想起来了,没伤到根本,你先歇着,我去端热粥过来,你睡了快十日,这会也不能吃太难嚼的,只能吃些容易克化的。”

沈鸢一手握住刘夫人的衣袂,眼中惶恐不安:“这里是……汴京?外面如何了,陵江……”

刘夫人抱住沈鸢双手,扼腕叹息。

“自然是汴京了,外面如今还有官兵守着,这会出城定然难于上青天,我本来还想带你去我老家避避风头,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声音轻轻,“你安心在这里待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沈鸢哑声:“夫人知道我是谁,那你还敢……”

刘夫人搂着她双肩,心疼不已:“自然知道,说来姑娘也是命大,还好那夜我家那位就在渡口,正好碰上夫人。”

刘掌柜从小在水边长大,水性自然比寻常的金吾卫好。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避过重重关卡,偷偷把沈鸢背回家。

刘夫人慈眉善目:“别的事姑娘不必担心,只要养好身子就好。苏公子是好人,他交待的事,我们自然是能有几分力就出几分力,不敢偷懒耍滑。”

猝不及防听见苏亦瑾,沈鸢眼周红了半圈,纤长睫毛低垂,渐渐染上莹润水珠。

沈鸢无声哽咽:“他、他何时说的这些?”

刘夫人思忖片刻:“约莫是成亲后不久,不单我们,苏公子名下的当铺、客栈、酒楼、茶楼的掌柜都见过姑娘。”

沈鸢诧异:“我只见过苏家的管事。”

刘夫人笑睨她一眼:“不还有画像吗?家里几位大掌柜都见过姑娘的画像。”

苏亦瑾曾给几位大掌柜都带过话,日后若是见到沈鸢,务必拿她当作自己看,不可有半点怠慢。

沈鸢双眼染上水珠,枕着迎枕久久不曾言语,她双眼望向窗外。

刘掌柜当真请了郎中过来,为沈鸢诊脉开方子。

郎中手中并未提着药箱,迎枕和丝帕都是刘夫人自个备的。

郎中眉眼和刘夫人有六分相像,他低声:“官府近来查得严,我怕惹人耳目,不曾把药箱带来,晚点我再把药送过来。”

刘夫人颔首:“你考虑得周到,确实是这样。”

言毕,又朝沈鸢道,“这是我三弟,他嘴严,不会乱说的。”

将至掌灯时分,郎中果然送药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梳着双螺髻,颈间还带着一个璎珞圈。

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沈鸢看。

刘夫人抱着小姑娘坐在膝上。

小姑娘眼睛弯弯,献宝似的从手中的攒盒掏出一个个药包。

“这是爹爹让带的,我还以为是姑姑病了。”

她从兜里又掏出两颗玻璃糖,“我还给姑姑带了糖。”

刘夫人笑得亲和:“是姐姐病了,萤儿可以把糖送给姐姐吗?”

小姑娘嘿嘿笑道:“那我要姐姐抱我!”

一言未落,她挣扎着从刘夫人怀里跳下,往沈鸢跑去。

刘夫人眼疾手快将人拦下:“这可使不得,姐姐手上还有伤,抱不动你。”

小姑娘嘴一撇,未哭眼先红,她哼哼唧唧:“萤儿很轻的。”

沈鸢笑着朝她伸出手:“是姐姐力气太小了,不怪萤儿。”

萤儿吭哧吭哧爬上沈鸢的床榻,她低头盯着沈鸢手上的伤痕。

那是沈鸢在江中被砺石划伤的,沈鸢手上伤痕累累,狰狞可怖。

她轻轻将衣袂往下拽了一拽,挡住了伤痕。

萤儿轻轻为沈鸢呼气:“我给姐姐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沈鸢好奇:“萤儿不害怕吗?”

萤儿满脸堆笑,一张脸笑开了花:“这有什么好怕的,萤儿还见过这么长这么深的!像蜈蚣一样,爹爹缝了一夜。”

刘夫人在一旁帮着搭腔:“她从小跟着我三弟,什么伤都见过了。”

萤儿喜笑颜开,捧着药包凑到沈鸢眼前。

她洋洋得意:“我还知道这是白芷,这是紫苏,这是茯苓……”

许是耳濡目染,萤儿对各种中药都熟记于心,功效禁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扬着下巴,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有些还是我采的呢。”

沈鸢笑着哄道:“萤儿这么厉害呀?”

萤儿摇头晃脑:“我和爹爹去山上采的!”

刘夫人挽起唇角笑:“知道了知道了,都是我们萤儿的功劳。”

她将孩子从榻上抱走,在手上颠了一颠,“我父亲也是郎中,我们几个从小常帮着父亲采药,过些日子你若是想去,也可以跟着我回老家。”

话音刚落,萤儿立刻嚷嚷着自己也想去。

刘夫人压低声音:“金吾卫如今还在陵江捞人呢,我估摸着还得等上十天半月,那些人才会打道回府。”

沈鸢诧异:“……金吾卫还在?”

她还以为以谢清鹤的性子,最多不过坚持三日。

沈鸢眉间轻蹙,指尖在茶杯上敲了一敲。

她从未想过谢清鹤竟让人沿着河道两边寻了整整两个月,几乎是挖地三尺。

刘掌柜那两日是和夫人拌嘴才会去睡船舱,为这事他还被人带去问过话。

长街上人人都知道刘掌柜家里是妻管严,每月总有那么几日被夫人赶去船舱睡。

有街坊邻里作证,刘掌柜很快被放走。

听说出来时还在街上买了两个红糖酥饼,说是自己被抓前,家里夫人交待,他不敢忘,怕又被赶出去,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沈鸢和刘夫人同坐一车,书写“汴京”两字的匾额沐浴在风雨中,遥遥还能瞧见陵江边上的高台。

那样的高耸入云,直冲云霄。

沈鸢淡淡收回目光,往怀中的萤儿嘴里塞了一块玻璃糖,她笑着朝车夫道。

“走罢。”

朦胧烟雨在身后摇曳,沈鸢一路走过开封、彭城,又顺道去了业城。

刘夫人在家时帮着父亲采药制药,出嫁后又跟着丈夫学做生意,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沈鸢一路走走停停,也跟着学了不少。

手臂上的伤痕渐淡,沈鸢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深了许多。

萤儿笑嘻嘻,拿手指头戳戳沈鸢的脸颊:“姐姐有酒窝耶,萤儿也有。”

她努力伸着手,在自己颊边狠命戳上两个窟窿。

沈鸢笑弯了腰,俯身抱起萤儿。

萤儿美滋滋,抱着沈鸢的脖颈笑道:“姐姐,萤儿是不是瘦了?”

上个月沈鸢连萤儿都抱不动,如今却能一只手捞起。

刘夫人笑着揶揄:“萤儿,你刚吃了几碗饭?”

萤儿掐着手指头,声音怯怯:“一、二、三……”

声音越来越低,她忽然想起,自己不单吃了三碗饭,还吃了整整一盘肉。

萤儿小脸通红。

沈鸢笑着拿额头和萤儿相碰:“无妨,萤儿还小呢,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萤儿笑着抱紧沈鸢,朝刘夫人做了个鬼脸。

平州是刘夫人的老家,萤儿每年都会在这里住上三四个月。

沈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若是遇上天气好,她会跟在刘夫人身后上山采药,若是天气不好,她就留在家里做针黹。

论起采药制药,沈鸢自然比不得刘夫人,可若论起针线活,沈鸢却是翘首。

刘夫人比划着沈鸢手中的香囊,眉眼展露笑意:“姑娘这手也太巧了,这针线活……只怕我再学上十年,也比不上姑娘一半。”

萤儿从刘夫人的臂膀中探出一个脑袋:“姐姐,萤儿也要香囊,要……这么大的。”

她挥舞双臂,在空中比了一个圈,太过用力,萤儿差点跌坐在地,惹得沈鸢和刘夫人捧腹大笑。

沈鸢笑着道:“可没有这么大的香囊。”

萤儿面露失望,揪着自己的小辫子不语。

她躲在角落装蘑菇。

少顷,萤儿悄悄探出半个脑袋,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你们怎么不来哄我!”

沈鸢眼睛弯弯:“没有那么大的香囊,不过可以做个草药袋,日后你背着上山采药也好。”

萤儿双眼放光,挨着沈鸢笑道:“好罢,那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刘夫人捏住萤儿的鼻子,笑着调侃:“你才多大,还学会生气了?”

萤儿一溜烟从炕上跳下,笑嘻嘻道:“和姑姑学的,姑姑不也经常生姑父的气。”

事后姑父还要拿着金簪子金镯子和刘夫人赔礼告罪。

萤儿有样学样。

刘夫人闹了个大红脸。

“你这孩子,定是你姑父教你的,真是一点长辈的样子也没有,没的教坏了孩子。你不是说明日要我带你上山吗,这回可没有了。”

萤儿唇角的笑意僵住,苦着一张脸望向沈鸢:“姐姐,我想上山,我答应了杨树,明日会去看它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沈鸢笑着逗命小孩:“那怎么办,姐姐也不认得上山的路,得你姑姑带着才能走。”

萤儿的父亲这回没一起跟着来,老宅就他们三人,乐得自在。

萤儿双唇抿成一道直线,她背着双手,一步一个脚印,慢吞吞挪到刘夫人身前。

刘夫人故意转首,不理人。

“姑姑。”

萤儿晃着刘夫人的手臂,“我错了,我明日也要跟着姑姑上山。待我把草药卖了,我给姑姑买金簪子。”

刘夫人被晃得头晕眼花,无奈笑出声:“什么草药这么值钱,还能买上金簪子。”

萤儿大言不惭:“别人采的不值钱,我采的可未必。”

姑侄两人互相拌嘴,沈鸢扬起的唇角从未放下。

老宅窗前栽着数株青竹。

竹影婆娑,模模糊糊映在窗子上。

沈鸢敛住笑意,或许是离开了汴京,离开了谢清鹤,沈鸢心口涌起的不再是慌乱和不安,而是平静淡和。

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竹影。

倏然怀里一沉。

萤儿“啪嗒”一声坐在沈鸢怀里,晃着脑袋提醒:“姐姐,别忘了我的草药袋。”

她还小,有时只会跟着大人鹦鹉学舌,“那可是萤儿的命根子,不能忘的。”

沈鸢被逗乐:“什么命根子,这你又是打哪学来的?”

萤儿半点也没有出卖刘掌柜的自觉:“姑父呀,他抱着自己的钱袋子是,也是这样说的。”

刘夫人挑了挑眉,不动声色道:“你姑父也有钱袋子?”

萤儿诚实点头:“有的,就在书坊楼上的金丝檀木立柜,在……第二个格子。”

刘夫人冷笑一声,扶着萤儿柔声道:“好孩子,姑姑再给你摊个煎饼吃,可好?”

萤儿拍掌大乐:“好好,萤儿要三个饼饼,一个给姑姑,一个给姐姐,还有一个……”

她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给萤儿。”

沈鸢和刘夫人相视一笑。

……

落日西斜,群鸟回林。

陵江上泊着几叶小舟,江水映着满天红霞。

倏尔,一道尖锐的嗓音从江上传来,伴着徐徐的水声。

“找、找到了!找到沈贵人了!”

捞起的那人在水中泡得浮肿,面目全非,可身上的石榴红锦裙,沈鸢却是认得的。

地上的沈鸢早就没了气息,双目紧紧闭着,双手宛若无骨,垂落在一旁。

手上、脚上满是累累伤痕,斑斑血迹凝固在沈鸢脸上,可那张脸上却意外的平静。

唇角微微往上勾起,沈鸢好像又一次嫁给了苏亦瑾,又一次成为了苏少夫人。

身影僵硬从地上坐起,沈鸢一身红衣,她朝谢清鹤弯了弯唇角,就像站在高台那会一样。

沈鸢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两句话。

“殿下,我要嫁人了。”

“我要成亲了。”

“我要成亲了。”

“我要……成亲了。”

谢清鹤猛地从梦中惊醒,养心殿外红云满天,窗前枝叶乱颤。

树叶沙沙作响。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心,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

崔武匆忙转过屏风,忽的瞧见书案后的谢清鹤,崔武脚步一顿,垂首敛眸。

“陛下。”

谢清鹤嗓音喑哑:“还没找到?”

崔武往后退开半步,避开了谢清鹤灼灼视线。

崔武不知是第几回劝说谢清鹤:“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就算找到,只怕贵人早就……”

“她没死。”

好似在自欺欺人,谢清鹤一字一顿,“她不会死的。”

端午那夜,崔武亲自带人,往陵江下游搜寻了十来里路,依旧不见沈鸢的身影。

陵江上下游都有金吾卫严防死守,但凡沈鸢是从岸上离开,都不可能逃过金吾卫的眼睛。

可没有,没有人从岸上离开。

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在水中泡上整整一夜,所有人都知道沈鸢找回无望,可谢清鹤还是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往江中捞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直至今日,陵江上依旧有人在打捞。

“备车,朕要出宫。”谢清鹤沉声。

马车一路往陵江疾驰而去,江风清风徐徐,水涨船高。

十来个金吾卫在船上撑着竹篙,谢清鹤从马车走下,一眼瞧见立在江边的沈殊。

腹部轻轻隆起,沈殊一面望着江水,一面扶着自己的肚子。

那双红肿的眼睛似是流干了眼泪,她双目茫然盯着一望无际的江水,玉竹手中捧着鹤氅,细细给沈鸢披上。

“少夫人,我们回去罢,今日怕是、怕是也找不到人。你如今还怀着孩子,夫人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想想。”

沈殊面无表情,对玉竹的话无动于衷。

玉竹好话说尽,好容易才劝动沈殊往回走,她轻声啜泣,絮絮叨叨的声音伴着水声传到谢清鹤耳旁。

“沈贵人若是还在,定也舍不得少夫人这般为她牵肠挂肚,她定也想看小世子平平安安问世。”

话犹未了,忽见沈殊满脸痛苦,玉竹面色大变,慌不择路朝元家的奴仆挥手:“快、快去找太医。”

她欲哭无泪,“少夫人,我扶你上车,你轻点。”

主仆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车帘后。

马车上,沈殊掩面而泣,掩在丝帕后的双唇无声勾起,又很快被沈殊压下。

七宝香车渐行渐远,谢清鹤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黑眸渐沉。

“沈殊还是没动静?”

崔武摇头:“没有。”

沈鸢出事后,沈殊立刻从元府赶了过来,若非不是元少爷拦着,沈殊差点跳入江中找人。

她哭得撕心裂肺,君臣尊卑也不顾,冲到谢清鹤面前讨要说法。

她不信沈鸢会从高台上跳落:“小鸢今日还托人给我送了长命缕,连孩子的都有,她不可能会寻死,不可能!”

此后一百多天,沈殊日日在陵江边上守着。

元府和沈府外都有暗卫盯着,可事到如今,无人给沈殊传过信,也无人给她递过话。

沈殊那夜痛斥谢清鹤的声音犹在崔武耳边,那时的谢清鹤立在江风中,薄唇紧绷成一道直线,对沈殊的大吵大闹不为所动。

如同一尊屹立不动的石像。

没有情绪,没有喜怒哀乐。

好像沈鸢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于他而言根本不足为道。

沈殊嘶吼的声音在江上久久回响,她骂谢清鹤冷漠无情,说他无情无义,又哭着为沈鸢不值。

可崔武知道不是这样的。

端午那夜,谢清鹤在陵江边上整整站了一宿,直至晨曦微露,直至天边露出鱼肚白,谢清鹤依旧站着不动。

他猩红着双目,眼睛久久凝视着江面上波澜不惊的江水。

广袖之下的双手攥拳,隐忍的青筋显露分明。

崔武从未见过那样的谢清鹤。

江风拂过谢清鹤的锦袍,勾勒出他萧瑟孤寂的背影渐。

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化成一缕烟,随风散去。

崔武上前,躬身在谢清鹤耳边低语:“陛下,该回宫了。”

谢清鹤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漫不经心道。

“崔武,你说她还活着吗?”

崔武低头:“臣……不知。”

谢清鹤一动不动,黑眸掠过几分狠戾:“她还活着。”

思及沈鸢在高台上的话,谢清鹤唇角勾起几分冷意。

“她的命是朕的,死生都该由朕做主。就算死了,她死后也该葬入皇陵。”

沈鸢会永生永世

陪在自己身边,即便是死,也不可能改嫁他人。

谢清鹤黑眸阴沉,他又想起沈鸢站在高台上的痴心妄想,想起她说自己会和苏亦瑾成亲。

谢清鹤怒火中烧,握紧的指骨骨节咔嚓作响,阴霾笼罩在谢清鹤眉宇间,不曾散去。

“朕最厌恶旁人欺骗。”

谢清鹤抬眸,目光冷冷掠过满江秋水。

“沈鸢最好保佑自己是真的死了。”

不然落到他手中,他定会让她知晓何为生死不如。崔武冷不丁一颤,不寒而栗。

秋日满地,长街上人头攒动。

有人笑着喊了一声“老刘”。

谢清鹤鬼使神差转首望去,却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站在船舱中,笑着和江上的人打招呼。

“胡说,我何时被我夫人赶出来过?谁不知道我家夫人最是温柔贤惠,吵架这种事她都不会。”

江上的人哈哈大笑:“你小子可别想瞒我,刘夫人若是在,你哪敢说这些话,不就是仗着她回老家了。若真有胆子,下回你当着你家夫人的面说,我就敬你是汉子。”

刘掌柜嗤之以鼻:“你敬我有何用,不和你胡扯了,我回家去了!”

谢清鹤踏上马车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那人也是船夫?”

崔武摇头。

“不是,他是书坊的掌柜,姓刘。端午那夜他也在,不过后来我们找他问过话,他一个月总会被家里夫人赶去船上睡几日,算不得稀奇。”

谢清鹤皱眉。

……他忽然觉得有点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第50章 第五十章刘夫人身边还跟着个小娘子……

第五十章

夕阳西下,落日孤霞。

刘掌柜手中抱着一个竹篓,笑呵呵从街上走过。

手上沾了鱼腥味,刘掌柜一面走路一面吆喝,唯恐滴落的江水溅到路人。

有相熟的和他打招呼,余光瞥见刘掌柜竹篓中的虾蟹,笑着揶揄。

“嫂子不在,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连酒都敢偷喝了。这虾下酒最好,赶明儿我们哥俩也喝一个。”

刘掌柜喜笑颜开:“那感情好,明儿你来我家,我请你。”

男子哈哈大笑,笑着和刘掌柜道别。

竹篓中的江水滴落了一路,忽而瞧见自家书坊前站了一人,刘掌柜笑着迎上前。

“公子可是要买书,今儿真是不巧,书坊打烊,还请公子明日再来。”

崔武面无表情转过身。

刘掌柜吓得一个激灵:“……崔、崔大人?”

他躬身陪着笑,一双手在身上擦了又擦,可手上的鱼腥味还在。

他声音磕磕绊绊:“崔大人,我没犯什么事罢,上回那事不都说清楚了吗,你怎么又……又来了。”

崔武目光越过刘掌柜,落在身后的墨绿马车上,声音没有起伏。

“有位贵人想见你。”

崔武是御前红人,能被他称作贵人的,天底下除了那位,再无旁人。

刘掌柜战战兢兢,瑟缩着肩膀跟在崔武身后,隔着马车结结实实给谢清鹤行了大礼。

“草民见过陛下。”

四下无风,树影投落在脚边,只剩浅浅的黑影。

刘掌柜伏跪在地,未见天颜,先知天怒。

他身子抖了又抖,正想着偷偷抬眼。

蓦地,一记冰冷的嗓音从马车中传出。

“你同苏家,是何关系?”

刘掌柜诚惶诚恐:“去岁故去的苏公子,是草民原来的少东家。”

谢清鹤漫不经心:“你见过苏少夫人?”

刘掌柜打了个寒颤:“见、见过一回。苏少夫人……”

他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语无伦次,“沈贵人那会还会嫁入苏府,曾经在草民这里定过一枚书签。”

谢清鹤皱眉:“……书签?”

刘掌柜如实相告,还特地回书坊找来账本,由崔武转交给谢清鹤。

账本上明明白白写着沈鸢定制书签的款式和颜色。

谢清鹤眼眸沉沉。

……马踏飞燕。

指骨在膝上敲了又敲,当初在天香寺山脚下,苏亦瑾送给沈鸢的,也是马踏飞燕的金书签。

谢清鹤薄唇勾起:“只是让你做了书签?”

刘掌柜目光闪躲。

崔武冷斥:“看什么,老实点。”

刘掌柜不敢再瞒,跪地求饶:“沈贵人那会还托草民为她找船。”

那是沈鸢嫁入苏府前夕,若那夜她不曾在渡口找到沈鸢,只怕沈鸢早就坐船离开汴京。

谢清鹤黑眸讳莫如深,沉吟不语。

刘掌柜声泪俱下:“就、就只有那次,后来我就没再见过沈贵人,求陛下明鉴。”

他哐哐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谢清鹤淡声:“端午那夜,有人见过你下水。”

刘掌柜窘迫:“我、我本来想假装失足掉入江中,想博我家那位的可怜,这事我以前也干过,只不过这回被、被看穿了。”

桩桩件件,都对得上。

回宫路上,崔武隔着车窗回禀。

“刘夫人立秋都会陪弟弟回老家采药,如今她还在老家,想来还得一两个月才会回来。”

“采药?她弟弟是郎中?”

“是,她和弟弟感情甚好,两家常有往来。”

稍顿,崔武又补上一句,“端午后,刘夫人的弟弟也常带着幺女来书坊,”

一点也不避嫌。

那会金吾卫还在陵江上四处搜人,若刘家真敢收留沈鸢,还明目张胆请郎中过来医治,那可真是狗胆包天。

崔武不信有人会不顾妻子家人的性命,平白无故收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故而只传了刘掌柜去问话,并未往下查。

他抬头盯着车帘:“陛下是觉得,刘掌柜有问题?我立刻让人再去查。”

“且慢。”

一只手挽起墨绿帘子,谢清鹤晦暗不明的一双眸子出现在车窗后。

“刘夫人的老家,在何处?”

……

平州。

秋霖脉脉,土苔润青。

昨儿下了一宿的雨,今早起来天色灰蒙蒙的,乌云浊雾,遮天蔽光。

山中雾气弥漫,入眼只能瞧见白茫茫一片。

刘夫人早早喊沈鸢起身,美名其曰上山找吃的。

沈鸢戴着斗笠,身后有模有样跟在刘夫人身后,踩着鞋印往前走。

山路崎岖,青松拂石。

奇花异草随处可见,落在飘渺雨雾中,如身在云端仙境。

萤儿身上挎着的草药袋子是沈鸢拿油布做的,不怕雨淋。

她人小,可却利索,翻山越岭比谁都快。

萤儿双手攀着藤蔓青石,吭哧吭哧朝前爬去,时不时还朝沈鸢伸出手。

“姐姐,我扶你。”

沈鸢哭笑不得,也被挑起斗志:“不必,我自个……”

一语未了,沈鸢踩着的山土松软,她差点往后栽去。

刘夫人眼疾手快拖住人:“仔细点。”

萤儿又从上面爬下,指着松软的山土道:“这种石子是不能踩的。”

她学着长辈教训自己的模样,给沈鸢讲起道理。

沈鸢以前虽也爬过山,可那山比不得眼前这座陡峭,她不禁好奇:“今日也是上山找草药吗?”

萤儿嘿嘿一笑:“不是。”

她拉着沈鸢往上爬,吭哧吭哧低头摆弄树下的一处杂草。

“是来找菌子!”

下过雨,土壤湿润,山中菌子众多,玲琅满目,有五彩斑斓的,也有菌盖呈现青绿色的。

不出片刻,萤儿的草药袋子已经装得鼓鼓囊囊。

沈鸢提着草药袋子往上掂了掂,笑道:“这么多,你吃得完?”

萤儿摇头晃脑,为自己辩驳:“爹爹说,我正在长身子,可以多吃一点。”

萤儿收获颇丰,沈鸢的竹篓却是空空如也。

萤儿好奇:“姐姐不喜欢吃菌子吗?”

沈鸢赧然失笑:“不是。”

刘夫人拨开杂草,又拿树枝赶走地上的白蚁。闻言,一手撑在枯树上,一面转头。

“沈姑娘可是不识得菌子?”

沈鸢窘迫点头。

她一路相中的菌子都是有毒的,故而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

刘夫人不以为然:“无妨,我教你。外乡人都这样,前儿还有人不懂,直接拿菌子啃着吃,结果中了幻术,一直说自己是只山雀,窝在枝头上不肯下来。”

沈鸢对菌子一窍不通,这些事更是听都没有听过,她好奇:“后来呢?”

“后来爹爹给他吃了苦苦的药,就好了。”

萤儿抢先答道。

她那会小,还以为吃了菌子就能变成山雀,嚷嚷着自己也要,直到看见有人吃了菌子后以为自己是只山猪,满山里乱窜,萤儿再也不敢提这事。

沈鸢捧腹大笑,眼睛笑得没了缝。

萤儿好奇晃着脑袋:“姐姐以前没采过菌子吗?”

沈鸢唇角笑意淡了两分:“没有。”

五六岁前,沈鸢一直同沈殊住在一处。

她那会也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家里奴仆看在沈殊面子上,也不敢对沈鸢如何。

沈鸢挽起唇角,实话实说:“我小时候是姐姐带着我玩。”

萤儿嘿嘿笑道:“姐姐的姐姐带着姐姐玩,姐姐带我玩!”

她扬首,“那姐姐的姐姐呢?”

沈鸢想起沈殊,眼中攒的笑意多了些许:“她有自己的孩子了,如今正在家里养胎呢。”

兴许再过一两年,待谢清鹤立后,待一切都尘埃落定、风平浪静,她也能悄悄回汴京,去看一眼沈殊。

夜里做了菌子汤,热腾腾的汤水熬得浓稠甘甜,沈鸢难得又添了半碗饭。

刘夫人欣慰不已,点头笑道:“这才对,先前我见到你,差点唬了一跳,只怕风吹吹,都能把你吹散了。”

沈鸢以汤代酒:“还未谢过刘夫人。”

刘夫人忙道不敢:“沈姑娘哪里不曾谢过,先前在汴京,我都不知道听过你多少回谢了。”

她柔声细语:“常言道,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我也不知姑娘身上发生过什么,也不敢劝。只是姑娘既然熬过来,那就是命不该绝。”

刘夫人拍拍沈鸢的手背,“山里冷,我想着过两日下山,同我弟弟汇合,姑娘也跟着一起罢。”

沈鸢动作一顿,迟疑半晌:“夫人可是知道我要说的事了?”

她本想着在平州和刘夫人分开,省得日后被发现,连累刘家。

刘夫人莞尔一笑。

“沈姑娘多虑了,我若是那起子贪生怕死的,当初就不会插手。再有,姑娘一人形单影只,我也不放心,倒不如跟着我一起。平州天高皇帝远,也不怕撞见熟人。”

萤儿听不懂长篇大论,茫然咬着筷子尖,趁刘夫人和沈鸢相谈甚欢,偷偷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肉。

没人发现,她又塞了一块。

一面嚼着肉,一面搭腔:“对呀对呀。”

不管刘夫人说什么,萤儿都是:“对呀对呀。”

沈鸢忍俊不禁,转首望去,满满当当的一碗肉都落入萤儿肚中。

她不动声色将自己的骨碟和萤儿的对换。

萤儿喜笑颜开,悄悄将自己碗中最后一块肉夹给沈鸢。

刘夫人不明所以,笑着道:“萤儿真是长大了,竟然不会护食了。”

沈鸢和萤儿相视一笑。

……

秋去冬来,朔风凛冽。

刘夫人的弟弟在平州也开了一家养安堂,只为老幼妇孺看病,且不收诊金,连药钱也不收。

平州偏远荒凉,镇上只有一个赤脚大夫。

沈鸢在后院,和刘夫人一起研磨草药做药丸子。

满院子飘着草药独有的香气,房内烧着热炭,可沈鸢一双手在水中泡久了,仍旧泡得通红。

她如今钗荆裙布,满头乌发挽成攒儿,鬓间只缀了一点珠翠。

腕间干干净净,一个金玉镯子也见不到。

袖口往上挽起,露出一抹白净的手腕。

萤儿盯着冷风跑进屋,手中抱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撕开皮,往刘夫人和沈鸢口中塞一口,嘴里念念有词。

“姑姑一口我一口,姐姐一口我一口。”

刘夫人笑着揶揄:“你个鬼灵精的,哪有你这样分的?还有,你哪来的钱买红薯?”

萤儿坐在炕上,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爹爹给的,他让我去买茯苓,说是家里的茯苓快用完了,让我再去买一些。”

刘夫人轻声:“……茯苓呢?”

萤儿眨眨眼。

少顷,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从炕上跳下:“我、我忘了。”

刘夫人一副早就料到的神色,无奈叹气。

她掏出自己的钱袋子塞到沈鸢手中:“劳烦沈姑娘陪萤儿走一趟,你也累一天了,该出去走走才是,不然身子受不住。”

平州的风比不得汴京,风中裹挟着细密的沙子,寻常妇人出门,都会带着帏帽。

沈鸢遍身纯素,长长帏帽延至地上。

茯苓买齐,萤儿一手牵着沈鸢,一手握着冰糖葫芦,糖丝绕在她唇齿,甜滋滋的。

萤儿咬着山楂球,一双眼珠子转动,鬼话随手拈来。

她晃动沈鸢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姐姐,我和你说件事,你不要同我姑姑说。”

她神秘兮兮,“我昨夜梦到一个这么大的梨子,它说今日会在齐家铺子前等我,还说它整日在齐家铺子挨冷受冻,很是可怜。”

萤儿煞有其事,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

“姐姐,你陪我去看看罢。”

沈鸢挑眉:“……只是看看?”

萤儿抿唇,笑得促狭:“嗯,就看看。”

沈鸢扼腕叹息:“那好罢,本来我还想买两个冻梨回去,既然萤儿不喜欢,那便算了。”

萤儿瞪大眼睛,错愕:“不能算了,我喜欢梨子。”她不打自招,“我本来也想让姐姐买冻梨的……”

萤儿双手握住唇,自知露出马脚,悄悄将双足往帏帽下藏。

沈鸢不明所以,只觉:“你这是做什么?”

萤儿低着眉眼,一心一意藏住自己的双足,她振振有词:“藏住马脚,姐姐就看不到了。”

沈鸢哭笑不得。

萤儿怯生生:“姐姐,你陪我去罢。”

她指着旁边的小巷,“从这里走出去,就是齐家铺子了,很近的。”

萤儿不由分说拖着沈鸢往巷子中走去。

青石涌成的小巷,荒无人烟。

沈鸢心口骤紧,忽的刹住脚步,她一手捂住萤儿的双唇,小声低语:“别说话。”

小巷中蔓延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地上躺着一人,那人作书生打扮,手上和脸上伤痕累累,身负重伤。

后背泅出的血珠子染红长袍,血迹蜿蜒一地。

沈鸢瞳孔骤紧,立刻捂住萤儿的双眼。

“救、救命。”

那人似是听到脚步声,艰难从地上抬起半张脸,嗫嚅着道,“救我。”

沈鸢趔趄着往后退开半步,帏帽后的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

气息忽沉。

沈鸢恍惚又回到那个雪夜,那时的谢清鹤也是这样血迹斑斑躺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是血,那身长袍凝着铁锈红。

他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

沈鸢手脚冰冷僵硬,如坠冰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地上的书生还在挣扎呜咽,沈鸢抱着萤儿,头也不回从巷子跑开,一眼也不敢回头看。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回的养安堂,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用完晚膳。

沈鸢脑子一片空白,一晚上心神不宁。

她蜷缩在炕上,眼角瞥见窗上的

婆娑黑影,沈鸢唬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窗外的萤儿自知理亏,忙忙出声:“姐姐,是我,是萤儿!”

她蹦跶着一双小短腿,哒哒哒跑进屋,一溜烟扑进沈鸢怀里。

“姐姐不怕,是萤儿。”

沈鸢松了口气,强颜欢笑:“萤儿今夜去姑姑那里睡好不好?”

她怕自己夜里做噩梦,又梦见从前那些事。若是发作了,只会吓到萤儿。

萤儿不乐意,扭股糖似的往沈鸢怀里拱了拱。

“为什么,姐姐不喜欢萤儿了吗?”

“怎么会?”

沈鸢抚着萤儿的发髻,轻声细语。

萤儿人小鬼大,扬着脸靠在沈鸢肩上,一只手去抓沈鸢鬓边的木簪。

“是因为小巷那个人吗?”

沈鸢面如土色:“……你看见了?”

萤儿诚实点头:“姐姐不必担心,我不怕的。”

她从小在养安堂长大,见过的伤患多如江中鲤。

沈鸢提心吊胆:“你还看见了什么,可曾告诉过旁人?”

“没有,我守……守瓶如口。”

“是守口如瓶。”沈鸢长松口气,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道那人当时看见我们没有,还好今日出门,姑姑给你戴了帏帽。”

萤儿一头雾水:“看见会怎样?”

她拽了拽沈鸢的袖子,“姐姐,那个人……会死吗?我看见她流了好多好多血。”

冷风呼啸,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倚在窗前晃动不止。

刘夫人抱着两个汤婆子入屋,往沈鸢和萤儿手中各塞一个。

“平州的冬日可比不得汴京,我给你们都换上厚被褥。”

她转向沈鸢,声音柔柔。

“可是这两日累着了,你脸色不大好。是我不好,竟忘了你也是病人。明儿你在屋里歇着就好,我托我弟弟去找牙婆,挑两个健妇来做药。”

养安堂送出去的药丸多是女子生产时的保命丸,在平州供不应求,好些妇人都求着要,或是替女儿求,或是替姊妹求。

刘夫人细细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芙蓉香露:“这个是我自个做的,你留着抹手,天冷,可不能把手冻坏了。”

北风呜咽,落花满地。

萤儿抱着沈鸢的臂膀,呼呼睡大觉。

沈鸢听着窗外的风声,胆战心惊,辗转难眠。

半晌,沈鸢悄声下榻,披上外袍行到廊庑下。

纤细身影落在朦胧夜色中,如杨柳垂金,不堪一折。

寒风凛冽,惊起满地波澜不惊的夜色。

沈鸢眼前又一处晃过白日见过的那人。

那张脸布满血污,狼狈不堪。身上的长袍还打着几个补丁,身子孱弱,病怏怏躺在地上。

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好像已经用尽毕生力气,那双眼睛透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风声掠耳,廊下的灯笼骤然熄灭,满院漆黑夜色猝不及防洒在沈鸢身上。

她遽然一惊,猛地往后退去,身子抵在彩漆斑驳的柱子上。

廊下悬着的烛火摇摇晃晃,竟又再次亮起。

昏黄烛光跃动在沈鸢眉眼,她扬着脸,盯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烛火出神。

……

冷风卷地,灰黄的沙土铺天盖地。

崔武一行人扮作客商,在平州暂作歇脚。

他们是外地人,又是一口汴京口音。

客栈的掌柜望向他们的目光满是戒备,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崔武笑着往掌柜手中塞了一锭银子,他一只手半曲,痞里痞气靠在案上。

“掌柜的,过两日我们少爷若是来了,还劳你同他说一声,就说这方圆百里就只剩你们一家客栈了,我可不想再陪这少爷继续折腾了。”

崔武义愤填膺,“连换了三家客栈,不是说床榻不好,就是说风水不好。”

他这副做派,哪还有半点为官的样子。

掌柜收下银子,慢悠悠道:“你们家做什么买卖?”

崔武张口就来:“什么买卖,我就是个跑腿的,不比东家,人家做的都是大买卖,不然也不会养出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少爷。”

掌柜扬眉:“……药商?”

崔武忽然站直身子,正色:“你认识我们东家?”

掌柜随意摆手:“猜的,来平州的,十有八九是药商,都是来收药的。”

他声音迟疑,“不过你们怎么这会才来?前面来了好几个药商,人家早走了,你们这会过来,只能挑些细枝粉末。”

崔武唉声叹道:“还不是那小少爷闹的,他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一点苦也吃不得,磨蹭了一路,不然也不会耽搁到今日。”

崔武看一眼天色,“我估摸着他还得有三四天才能到。”

他双眉紧皱,脸色凝重。

思忖片刻,又往掌柜手中塞了几块碎银,“这平州可有掌柜相熟的采药人,还望掌柜帮忙牵线牵线,事成之后,我再给掌柜……这个数。”

掌柜泰然自若,对银钱来者不拒:“怕回去不好交差?”

他朝崔武勾了勾手指,“这你可就问对人了,这平州上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掌柜一连说了好几个人名。

崔武颔首,不动声色道:“我刚来的时候,在路上瞧见一家养安堂。”

掌柜嘿了一声:“那是郑家的,他们家祖上也是采药的,如今是家中三弟当家。我听说他在汴京也开了一家药铺,你们应当认识。”

崔武拢眉沉吟:“姓郑?没印象。”

掌柜笑了两声:“汴京卧虎藏龙,你不认得也正常。郑老三如今承了他爹的衣钵,年年开堂舍药,我们平州人,哪家不是承他们家的情。”

掌柜倒豆子一样,“他们家也常自己上山采药,不过你也不必去,采的药他们自己都不够用,还得从别人手里买,自然没有多的卖给你。”

崔武笑着道:“你刚刚说,他姐姐也回来帮他采药做药丸?怎么,他姐姐还没嫁人?”

掌柜笑得眼角都有了皱纹:“怎么可能,早嫁人了,只是家里生意忙不过来,她回来帮弟弟照看罢了。”

掌柜一只手在案上敲了两下,“他那个姐姐嫁的那家人是开书坊的,好像姓……刘。前儿我还听他姐姐说,想找两个健妇帮忙做药丸,不然她忙不过来。”

掌柜小声嘀咕,“我还纳闷呢,她这回回老家身边多了一个小娘子,竟然还忙不过来。”

崔武眸色一凛,脸上却没有显露半分异样:“小娘子,是她弟媳?”

“那倒不是,瞧着病怏怏的,看着不像我们平州人。”

崔武瞳孔骤紧。

他想到了如今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沈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