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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糯团子 41603 字 1天前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就在高楼下干等着,何必巴巴受这份罪。

“一眼就够了。”

沈鸢唇角噙着笑。

她只要看见明宜平安离开汴京就够了。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回到先前的茶肆。

沈鸢柔声细语:“刚才的梅子饮我喝着不错,你再让掌柜送一壶过来……”

余音渐渐消失在沈鸢唇边。

随之消失的,还有她满脸的笑意。

她看见谢清鹤就坐在自己先前的位子,手中攥着沈鸢的长命缕。

闻得沈鸢的声音,谢清鹤不曾抬首:“回来了?”

他声音平静自然,好似从一开始就坐在这里。

沈鸢的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扼住,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僵硬着身子,拖着沉重的双足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

沈鸢强忍着咽下心口的恐惧和慌乱,她扬唇:“殿下也是来看龙舟的?”

谢清鹤:“嗯。”

他随手将长命缕戴在手上,长命缕短了半截,在谢清鹤手腕上勒出浅浅的一道红痕。

“下回做长点。”

沈鸢心神不宁,她强颜欢笑:“是我疏忽了,我再替殿下重做一条,这条……”

那本就是她为苏亦瑾备的,自然和谢清鹤不合。

“不必。”

广袖拂落,挡住了那一点五彩丝线。

谢清鹤眉眼温和:“……见过明宜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不觉得有趣吗

第三十六章

日光满街,陵江的欢呼声震天动地,好像地动山摇。

沈鸢听见长街传来百姓的笑声,众人眉开眼笑,欢欣鼓舞。

除了她。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沈鸢如坠冰窟,身前起伏不定。

牙齿打颤,沈鸢差点站不稳身子。

她一只手撑在茶案上,好容易压下心口翻江倒海的忐忑不安。

鬓间的镂空雕花芙蓉金步摇轻轻摇曳,沈鸢垂首低眸,日光在她眼角镀上薄薄的一层金光。

沈鸢半点暖意也觉察不出,遍身冰冷,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殿下说的什么,我没、没听清。”

磕磕绊绊从喉咙溢出一声,沈鸢扬首,迫使自己迎上谢清鹤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戴着长命缕的手在茶案上轻敲,有一下没一下。

“……没听清?”

谢清鹤笑笑,一只手抬起沈鸢下颌,他眼中半点笑意也无,漆黑瞳仁缀着冷霜。

指腹沁凉,贴着沈鸢双颊。

她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谢清鹤立在身前的黑影。

很高,很大。

重重黑影笼罩在沈鸢身上,如影随形。

恐惧和惊慌缓慢在沈鸢眼中扩散,荡起层层涟漪。

谢清鹤忽的收回手,他唇角仍是勾着笑,答非所问。

“还要继续逛吗?”

沈鸢脑子空白,茫然睁着一双眼睛:“什么?”

少顷,她低声道,“不用了,我想回去了。”

茶肆座无虚席,掌柜双手捧着漆木托盘,穿梭在客人中间。

遥遥瞧见沈鸢和谢清鹤离开,还笑着高声扬道。

“客官慢走!有空再过来赏脸!”

沈鸢转首侧眸,驻足回望。

掌柜脸上挂着真挚纯粹的笑,不掺杂半点假惺惺和虚伪,他手脚麻利,又赶着去后厨端梅子饮。

这样的笑容,沈鸢以前也有过。

那会他们还在乡下,家里拮据,沈鸢险些连谢清鹤的药钱都掏不出。

沈鸢却半点焦虑难过也无。

路上瞧见的一簇花,田婶送来的一筐鸡蛋,都足以换来沈鸢的笑颜。

她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为那样的小事开怀大笑。

日光渐盛,光影悄声蔓延到沈鸢脚边。

谢清鹤刹住脚步:“怎么?”

沈鸢快步追上:“殿下,我想吃明月楼的樱桃酥。”

谢清鹤眸色一顿。

须臾,他朝车夫扬了扬下巴。

马车改道而行,往明月楼行去。

一整日,沈鸢不是想吃明月楼的樱桃酥,就是想吃城南的栗子糕。

汴京城几乎逛了一遍,唯独没有去过城门口。

满载而归,马车上磊着高高的攒盒。

暮色四合,万鸟归林。

沈鸢踩着落日熔金回到芙蓉别院。

她今日都和谢清鹤待在一处,不曾见到有人和谢清鹤说什么,也不曾听见他吩咐人去办事。

沈鸢心事重重,她有心为明宜拖延时间,却不知自己所做有无用处。

沈鸢心不在焉朝松苓道:“你挑三四样吃食给秦嬷嬷送去,余下的赏给院子的人。”

松苓福身退下。

日落西斜,暮光如薄晕,氤氲在沈鸢脚下。

金黄光影淌落满园。

沈鸢落后半步随在谢清鹤身后。

穿过垂花门,越过虹桥。

别院各处掌灯,鼎焚松檀之香。

空中暗香疏影,烛光曳动在沈鸢锦裙。

廊下系着的紫檀六角宫灯随风飘动,沈鸢顺着宫灯的穗子朝前望。

身影一点点僵滞。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好似都凝固。

风过竹林,树影参差。

满园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奴仆婆子。

为首的秦嬷嬷身影笔直,一头乌发梳得油光水亮,她身影紧绷,薄唇抿成直线。

满园跪着的人影如同石像,一动也不动。

一阵风吹来,落叶飘散在半空,却无人敢发出半点动静。

众人面无表情,目光空洞盯着前方,好像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沈鸢站在廊庑下,半张脸落在阴影中,宫灯摇晃,斑驳烛影淌落在沈鸢眉眼。

双足钉在原地,沈鸢张唇,她想质问谢清鹤,想问清跪着的奴仆婆子做错了什么,可话到嘴边,沈鸢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身影映照在足下,摇摇欲坠。

沈鸢嗓音喑哑,泪水先一步染红双眼,她伸手抓住谢清鹤的广袖。

手指用力,指尖泛着白色。

谢清鹤转首,漫不经心朝沈鸢攥着的那块衣角瞥了一眼。

黑眸平静温和,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笑。

好似还在乡下那会,那是他看着沈鸢,也是这样的温文尔雅。

“怎么了?”

“他们、他们……”

沈鸢几近失语,泣不成声。视线穿过青翠欲滴的竹影,落在园中屏气静默的众人脸上。

沈鸢语无伦次,“为、为何?”

“不是没听清我说什么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答非所问。

谢清鹤笑笑,轻而易举拽出自己的广袖。

“什么时候听清楚了,他们什么时候起来。”

风过满园,肃静冷清。

沈鸢瞳孔骤紧,茫然站在原地。

她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兴许是一刻钟,又或是两个时辰。

乌木长廊两侧都悬着一色的宫灯,照得满园亮堂堂的,照如白昼,锦绣盈眸。

和园中众人脸上的麻木大相径庭。

……

沈鸢又一次做了噩梦。

大梦初醒,天色未亮。

枕边空无一人,沈鸢还未从噩梦中走出,惊魂未定。

一双浅色眸子张瞪。

蓦地想起什么,沈鸢忽然赤足下榻,推开槅扇木门往外跑。

长廊两侧悬着的宫灯和梦中如出一辙,再往下——

她又一次看见满园乌泱泱跪着的众人。

沈鸢趔趄往后退开半步,她左右张望。

“松苓,松苓……我要见谢清鹤,我要见谢清鹤!”

廊下空无一人,只有沈鸢一人的声音在回响。

无人回应。

沈鸢心急如焚,倏尔奔到秦嬷嬷眼前:“……殿下呢,殿下在何处?”

秦嬷嬷连眼皮也没有抬,一言不发,她板着一张脸,对沈鸢视而不见。

沈鸢双眼含泪,她往后踉跄半步,朝谢清鹤的书房奔去。

脚上沾上泥,满地月光溅碎在沈鸢足下。

书房烛火通明,谢清鹤却不在,只有崔武一人,他一脸的公事公办。

“沈娘子可想起明姑娘去了何处?”

沈鸢怔怔,僵在原地。

崔武声音冷淡:“殿下说,他只听实话。”

竹影婆娑,园中悄无声息。

沈鸢无力倚在栏杆上,眼前一闪而过的是明宜灿若繁星的一双眸子。

“我不喜欢皇宫,也不想做太子妃。”

“日后有缘相见,我再教你骑马!”

“后会有期,沈二姑娘。”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沈鸢顺着栏杆,缓慢垂落在地,她双手环膝,身影忍不住颤抖。

泪水泅湿沈鸢的锦裙,她满脸淌着泪珠。

双膝麻木僵硬,沈鸢蜷缩在栏杆边,六神无主。

眼前除了满地的竹影,再无别的。

可沈鸢还是知道,几道高墙后,仍是跪了一地的奴仆。

贝齿狠狠咬着下唇,沁出刺眼的血珠。

良久,沈鸢低声呜咽:“……汾州。”

含糊不清的两个字裹挟着浓重的鼻音。

崔武皱眉,超沈鸢投去好奇的一眼。

沈鸢扬起头,泪如泉涌。

“汾州,明姑娘说……她想去汾州。”

……

沈鸢连着起了三日的高热,而后又陆陆续续病了半月。

春尽夏回,园中隐隐传来蝉鸣虫声。

沈鸢这些时日瘦得厉害,腕骨分明。

松苓半跪在脚凳上,一口一口为沈鸢喂药。

她强撑着挽起嘴角:“以前我最怕给姑娘送药,姑娘不知自己小时候多难哄,每每都是大姑娘过来,姑娘才肯多喝两口。”

儿时和沈殊同吃同住的日子应是沈鸢这辈子最快活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松苓说完,自己竟忍不住落下泪,她忙忙拿手背擦去,“瞧我,被沙子迷了眼睛。”

沈鸢倚在青缎迎枕上,身影单薄,孱弱的面容上竟找不出半点血色。

她挽唇,扯出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可见到、见到秦嬷嬷了?”

松苓摇摇头。

端午后,芙蓉别院各处的奴仆都换上新面孔,她偷着打听多回,仍是不知秦嬷嬷的去向。

新来的奴仆婆子个个守口如瓶,缄默不言,对秦嬷嬷避而不谈。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告诉沈鸢实话,强撑着笑道。

“兴许是回老家了,秦嬷嬷那样的年岁,本也该告老归田。”

说来奇怪,松苓以前看秦嬷嬷哪哪都不顺眼,可如今回想,秦嬷嬷除了待沈鸢严苛,旁的错处却一点也挑不出。

怕说漏嘴,松苓扶着沈鸢躺下:“姑娘昨儿夜里都没怎么睡,这会子先歇歇罢。”

言毕,又往后退开半步,往香炉中丢了两块香饼。

郎窑宝石红三足圆炉簇拥着一小团火焰,青烟徐徐,氤氲在屋中。

沈鸢眉心一皱,挽起帐幔的一隅:“可有别的香饼?”

松苓面色窘迫:“管事送来的只有松檀香。”

声音越来越低,“我本来想让管事的送些安神香,想着姑娘这些天都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若是有安神香,兴许会好些,可管事说……”

沈鸢柔声宽慰:“无妨,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唇角笑意染上几许苦涩,沈鸢摆摆手,“你下去歇着罢,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帐幔松开,帐中光影暗了一瞬。

沈鸢这些日子确实睡不安稳,她总会在梦中一遍遍想起明宜,想起她笑着朝自己招手,头也不回踩入日光中。

也不知她如今到哪里了。

昏昏欲睡,恍惚间似是有人坐在自己榻沿。

沈鸢迷糊睁开双眼:“松苓,怎么了?”

模糊视线中,一个颀长身影忽然晃在沈鸢眼前。

困意刹那烟消云散,沈鸢猛地坐直身子。

起得急,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沈鸢枕着青缎迎枕,一手按在心口。

谢清鹤温声笑道:“怎么这么急?”

他一只手按在沈鸢后背,替她顺气。

沈鸢身子颤栗,瑟瑟发抖。

从端午之后,她不曾再见过谢清鹤。

沈鸢甚至还抱着一丝侥幸,或许谢清鹤真的带人去了汾州,又或是他厌烦自己,将沈鸢遗忘在别院。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于沈鸢而言都是天大的喜讯。

可他还是来了。

身子朝后避开半步,沈鸢心生狐疑:“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她心中存着万千疑虑,想知道谢清鹤可有听信自己的话,想知道明宜如今可安好。

可沈鸢脸上不敢流露出半分。

谢清鹤抬手轻碰她的眼睫:“带你去个地方。”

沈鸢转首望向园中昏暗天色,踟蹰不前:“这么晚,还是改日……”

她并不想同谢清鹤一道出门。

谢清鹤唇角噙着浅淡的一丝笑,他目光仍落在沈鸢脸上,一言不发。

压迫和震慑无处遁形,沈鸢落在枕边的手指往里蜷缩半分。

少顷,她缓慢垂下脑袋:“……好。”

在谢清鹤跟前,沈鸢向来说不了半个“不”字。

听话顺从是沈鸢唯一能做的事。

长街空荡,连半个行人的影子也见不到。

八宝香车穿过长街,车前悬着的两盏雕花玻璃描金宫灯摇摇晃晃,光影透过墨绿车帘,若隐若现。

沈鸢一颗心惴惴不安,时不时抬起眼皮望向倚在车壁上闭目假寐的谢清鹤。

她不知马车会驶向何处,更不知谢清鹤怎会心血来潮带自己出来。

车帘掀开小小的一角,沈鸢悄声往外望。

再往前就是尚书府。

掌心沁出细密的薄汗,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她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尚书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而后,飞快在尚书府前越过。

沈鸢无声松口气。

转首,不偏不倚对上谢清鹤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

沈鸢心口骤停,满腔心事落在攥紧的丝帕上,再也不敢东张西望。

八宝香车跨过半个汴京,随后在渡口前停下。

月明星稀,一轮明月高悬在夜幕。

十来个奴仆手持珐琅戳灯,乌泱泱站了满地。

烛光通明,耳边隐约传来江水的翻涌声响。

沈鸢不明所以,隔着车帘缝隙,只依稀瞧见渡口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那人身材魁梧,遥遥瞧见谢清鹤的马车,忙不迭走上前,朝谢清鹤行了一礼。

“见过殿下。”

男子嗓音沙哑,双目通红,浑浊不堪的一双眼珠子布满红血丝,似是多日不曾合过眼。

谢清鹤眸色淡淡:“将军客气了。”

……将军?

沈鸢遽然扬首,心乱如麻,望向谢清鹤的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她定定望着谢清鹤,心口起伏不定。

隔着墨绿毡帘,明将军粗犷雄浑的嗓子再次传来,他眉宇间笼罩着阴霾愤懑。

明将军挥挥手,身后的婆子扶着一人从船舱走出,那人一身男子装束,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声音却是女儿声。

沈鸢一颗心沉到谷底。

那是……明宜。

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架着明宜,他们都是明家府上的家生子,一家老小的卖身契都在

明将军手上,自然对明将军唯命是从,不敢有半点忤逆。

婆子好言相劝:“姑娘,好好的你惹将军生气做什么,你可知将军他为了你日夜难寐,若不是……”

明宜愤愤瞪了明将军一眼:“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我父亲才不会这样,逼我嫁给……”

“闭嘴!”

明将军狠狠剜向明宜,“丢人现眼的玩意,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若不是殿下相助,我还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竟敢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明将军怒不可遏,“是我对你太过放纵,才养出了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明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家里从来不曾亏待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和你母亲的?”

话落,又拽着明宜上前,恭敬朝谢清鹤拱手。

“殿下放心,回去后我定好好管教,还请殿下饶过小女这回。”

满地无声,月光清凌凌,无声俯瞰渡口边上的闹剧。

沈鸢心如死灰,她难以置信睁大双眸,直愣愣盯着车帘。

冷意在指尖缠绕。

倏地,一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指腹贴着指腹,掌心对着掌心。

谢清鹤好整以暇握着沈鸢的手腕,顺着指骨一点点往上,他捏着沈鸢的指骨,声音清朗惬意。

“婚期将近,将军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明将军躬着的身子伏得更低了:“殿下放心,我定严加看管,不会让她踏出房门半步。”

明宜不甘心,沙哑着嗓子啜泣:“我不!”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左右压着自己的婆子,双膝跪地挪到明将军跟前。

“爹,我求你,我不想入宫。你不是一向最疼我的吗,为什么就不能……”

“我就是平时太纵着你,才养出你这样不孝的女儿。”

明将军对明宜的哀求无动于衷,他朝婆子使了个眼色:“把姑娘送回府,若是再出岔子,我定不会轻饶。”

一语落下,又叠声向谢清鹤告罪。

谢清鹤漫不经心:“其实找到明姑娘,也不全是我的功劳。”

明宜猛地转过脸,双目狠狠瞪着那张墨绿毡帘,她脸上哪有半点往日的温柔内敛。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会……”

明宜用力挣脱婆子的桎梏,往马车那挣扎。

她去淮水一事只告诉过沈鸢,连亲近之人都不曾告知。

明宜披头散发,整个人疯疯癫癫,她口中喋喋不休,“不可能,不可能的。谢清鹤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

明将军气急攻心,手臂高高扬起:“闭嘴!你给我——”

“——住手!”

一道慌张的嗓音从马车中传出。

江风荡开毡帘的一角,透过那道狭小的缝隙,沈鸢清楚看见明宜眼中的错愕震惊。

她僵硬着转过脑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马车中的沈鸢。

那双眼睛填满恨意憎恶,明宜张了张唇,无声吐露两个字:是你。

毡帘垂落,隔绝了江上的徐徐风声。

沈鸢木讷坐在车中,直到明将军带着家里的奴仆离开,直到江边只剩他们这辆马车,沈鸢仍是不曾说过半个字。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自己说的并非是实话,知道自己在为明宜作掩护。

汾州和明宜去的淮水隔了八千里路,天南地北,沈鸢天真以为自己真的能瞒天过海,真的能骗过谢清鹤。

谢清鹤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嗯。”

沈鸢恼羞成怒:“你今夜带我出来,就只是为了让我看见这幕?”

看见明宜被押回汴京,看见她仇恨厌恶的眼神。

马车内并未掌灯,车前烛火也在江风中悄然熄灭。

光影昏暗,只有江边几点渔火亮着。

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轮廓,只知他朝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气息洒落,带着轻轻的一声笑落在沈鸢耳边。

“……不觉得有趣吗?”

黑暗中,谢清鹤一双黑眸缀着自在的笑意。

沈鸢无端觉得毛骨悚然。

“若不是你,明家兴许还能出个太子妃。”

沈鸢猛地抬眸。

谢清鹤又低低笑了两声,“如今只剩侧妃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想你?”

怎么想?

沈鸢想起明宜刚刚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眼神,想起她眼中的愤恨不甘。

不寒而栗。

“为什么?”

沈鸢牙关打颤,连话也说不清,她几近崩溃,“我从未出卖过她,也从未背叛过。”

沈鸢眼中呛出泪珠,热泪满眶,“为什么?你为什么故意挑拨离间……”

“我说过我只听实话。”

谢清鹤温声,一字一字念给沈鸢听,“可你总是记不住。”

一只手扼住了沈鸢的喉咙。

谢清鹤不动声色拢紧手指,看着沈鸢在自己手下一点点窒息,一点点失去血色。

谢清鹤神色依旧,他忽然用力甩开沈鸢。

车壁撞出重重的一声响,沈鸢无力跌落在谢清鹤脚边。

她一只手护住自己的喉咙,捂着心口连声咳嗽。

后背似是撞出了淤青,眼前青紫交加,沈鸢看不清摸不透。

她一手撑在地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拼命干呕。

可她什么也吐不出来。

谢清鹤居高临下坐在沈鸢身前,抬起沈鸢下颌的那只手清瘦、骨节匀称。

他缓慢揽着沈鸢起身,一只手落在沈鸢后背,好像刚刚对沈鸢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并不是他一样。

谢清鹤圈着沈鸢入怀,捏着沈鸢下颌的手指却并未松开。

“下回别再骗我了。”

沈鸢红着一双眼睛,狠命瞪着谢清鹤。

谢清鹤不为所动,扼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谢清鹤沉声:“说‘好’。”

窒息的感觉再次笼罩在沈鸢身上,气息骤急,她不得不扬首,正视谢清鹤的目光。

沈鸢艰难从唇齿中溢出一个字:“……好。”

谢清鹤笑着松开沈鸢,他忽然开口。

“刚刚路过尚书府,你在想什么?”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苏家

第三十七章

江水悠悠,零星几点渔火点缀在江上。

落在耳边的声音温和,谢清鹤一双乌沉眼眸隐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嗓音带笑,谢清鹤不轻不重捏着沈鸢的后颈。

明明是在笑,沈鸢却无端生出刺骨的寒意。

纤长眼睫上垂落着泪珠,沈鸢垂首敛眸,白净脖颈上还有一道清晰可见的勒痕,是谢清鹤刚刚留下的。

喉咙那处的勒痕由红转为青紫,触目惊心。

沈鸢还在干咳,眼睛连着呛出好些泪花。

嗓音沙哑,半个字也说不清楚。

落在后背的手很轻很轻,沈鸢却抖得越发厉害。

一只手捧着茶水递到沈鸢唇边,茶水温热,还在往上冒着白雾。

沈鸢颤巍巍往上抬起眼皮,浅色眼眸中只有恐惧和惊慌。

和谢清鹤眼中的淡定从容迥然不同。

他弯着眼睛,不慌不忙凝望着沈鸢,不急不躁。

借着谢清鹤的手,沈鸢缓慢喝了两三口。

茶水滑过喉咙,像是吞了千万根银针,疼痛难忍。沈鸢眉心紧皱,一只手下意识环住喉咙。

目光往上,谢清鹤依然是不疾不徐,垂眼盯着沈鸢。

递到她唇边的茶杯并未移开,意思不言而喻。

沈鸢眼皮颤了又颤,慢吞吞往前移去,一饮而尽。

喉咙的疼痛并未缓解,她一张脸疼得几乎皱在一处。

马车缓慢穿过夜色,车前的宫灯再次点亮。

烛火摇曳,似浮萍在江水上漂泊。

沈鸢半逼半迫,倚在谢清鹤肩上。她双眸轻阖,想借机躲过谢清鹤刚刚的试探。

马车渐行渐远,而后在一处府邸前停下。

沈鸢悄声松口气,帘栊响处,沈鸢忽的僵在原地。

府前明晃晃悬着两盏灯笼,灯笼上的红字尤为刺眼——

苏。

沈鸢惊恐转首。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在沈鸢脖颈上无声掠过。

谢清鹤薄唇勾起,扬声吩咐奴仆:“苏尚书此刻应当还在府中,去问问……”

沈鸢迫不及待握住谢清鹤的手腕,一双清明眸子忐忑不安,她连连朝谢清鹤摇头。

惊慌如黑影笼罩,沈鸢欲哭无泪,她艰难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为何、找他?”

“你不是好奇吗?”

谢清鹤言笑晏晏,“在外面干看着,总比不上让苏尚书亲自过来。”

他伸手好整以暇拨动沈鸢的珊瑚耳坠,“你有话问苏尚书,需要我回避吗?”

谢清鹤说得一板一眼,好像只要沈鸢点头,他就会立刻退让。

可沈鸢知道不是的。

谢清鹤不可能那么好心,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眸藏着太多的不怀好意,沈鸢不敢掉以轻心,她大着胆子牵住了谢清鹤的衣袂。

就如先前他们在乡下一样。

那时沈鸢总喜欢借着这个动作,悄悄窥视谢清鹤手腕上的红痣。

谢清鹤一怔,眼中似是有别的情绪流露:“怎么了?”

沈鸢环住谢清鹤的手臂:“我……不是想见苏尚书。”

嗓子受伤,沈鸢说话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

“我只是想起苏夫人。”

这话并非全是假话。

沈鸢从小得了那样一个母亲,若非遇上苏夫人,她这辈子大抵也不会知晓有母亲是何感觉。

沈鸢哑声,旁敲侧击打听苏家的近况。

“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如何。”

谢清鹤眸色平静:“只是这样?”

他弯唇,漫不经心丢下一句,“虞老太医前日从洛阳送信过来。”

沈鸢惴惴不安,纤长睫毛贴在谢清鹤衣襟,扑簌簌颤动。

以前太医断言苏亦瑾活不过立夏,可如今端午已过,苏府却一片平和,并无挂白幡备后事,可见苏亦瑾还在人世。

谢清鹤扬眉:“不多问点什么吗?”

他手指仍还贴着沈鸢脖颈,“好歹他也算救过你的命。”

惊惧一点点如涟漪在沈鸢眼眸扩散,气息忽滞,她耳边嗡嗡作响,甚至听不见谢清鹤说的什么。

后颈被人捏住提起,谢清鹤狐疑垂眼:“脸怎么这么白?”

“我、我……”

指尖颤栗,沈鸢双目惶恐,她顺水推舟将祸端都推到那夜的山匪头上。

“苏公子确实救过我,我那时还小,看见山匪都吓得走不动路,若不是他连拖带拽,兴许我还那山里。他、他是好人。”

沈鸢并未提苏亦瑾为自己挡的那一刀,她一面说,一面悄悄窥探谢清鹤。

沈鸢在赌,赌谢清鹤并不知道这事,赌他不知道自己曾经认错人。

谢清鹤目不斜视,只是挽着沈鸢的后颈不语。

沈鸢胆战心惊:“殿下,苏公子如今还好吗?”

谢清鹤眉眼低垂,忽的轻声笑。

“你若是好奇,可以直接问他。”

沈鸢震惊:“……什么?”

谢清鹤面不改色丢下一句惊雷:“再有半月是母后的生辰,父皇想在洛阳办牡丹宴,为母后庆生。”

沈鸢心中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忐忑:“陛下不是病重吗?”

这样大张旗鼓出行,文武百官竟能应允?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嘲讽讥诮。

若不是皇帝时日不多,怕来年再无机会为皇后庆生,也不会巴巴拖着病体赶着去洛阳。

沈鸢心中翻过惊涛骇浪,她嗓子还是哑的,不得不忍着疼痛说话。

“陛下此番出行,沈家应不会随行。”

谢清鹤轻飘飘扫过她的脸,似笑非笑:“……你不想去?”

沈鸢讪讪垂下眼皮,答非所问:“皇后娘娘不喜欢我,若是看见我同殿下在一处,恐怕又该发作了。”

谢清鹤不以为意。

他勾着沈鸢的下颌,薄唇落在她唇角。

谢清鹤似是在沈鸢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含糊,好像还带着三分笑。

沈鸢不曾听清。

夜色朦胧,明府上下一片愁云惨淡。

廊下婆子提着羊角宫灯,垂手侍立。

明家各处掌灯,灯影通明。

明夫人抱着明宜,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脸上都是泪水。

“老爷要打死宜儿,何不先打死我!”

她搂着明宜入怀,一手握住明宜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好几眼。

“我的宜儿怎么这么命苦,竟摊上这样一个父亲。”

“——闭嘴!”

明将军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他一手抚着眉心,一手指着地上不知悔改的明宜。

“你,都是你,这就是你一手养大的好女儿!若不是你平日纵着她,她哪有这样的胆子,简直是无法无天。”

明将军一张老脸沧桑,气得身前的胡子都在鼓动,他连着咳了好几声。

“若是别的人家就罢了,你可知你悔的是谁家的婚约?那可是太子!”

明将军气急攻心,怒发冲冠,“好好的太子妃如今成了侧妃,还好圣意未下,不然你让我的脸往哪搁?”

明将军掌心拍在脸上,横眉立目。

明宜面无表情,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她身上仍是穿着男子的长袍,衣角上还有逃跑时沾上的泥土。

明宜抬起头,目光落在明府四四方方的院子。

青苔浓淡,檐下悬着的银杏木雕刻七层宫灯在风中摇摇晃晃。

昏黄光影照落在院中。

明宜忽的想起自己小时候,常踮起脚尖去抓灯穗子,她身子矮小,抓不到就蹲在角落生闷气。

每每这会父亲都会抱着她坐在肩上:“……这不就够着了?一个破宫灯也敢惹我宜儿生气,明日父亲就让管事拆。”

明宜咧开嘴,咯咯直笑。

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天,纵使外面风风雨雨,有父亲在,她什么都可以不用怕。

“为什么?”

明宜双眼含着滚烫的热泪,不知自己敬重的父亲何时会变得如此陌生。

她低声哽咽,“你以前,从来都不会骂我的。”

明将军冷哼两声:“就是我以前太惯着你,不然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以前那些小打小闹就算了,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明宜失声痛哭,“是你自己爱慕虚荣,是你自己想……”

一记重重的巴掌声在明宜脸上落下,明将军怒不可遏,“混账东西!”

他起身,“来人,把姑娘带去祠堂,她若是还不知错,那就一直跪着!”

明夫人的哭声在花厅响彻,哭晕在地。

明宜吓得脸都白了,抱着明夫人不肯撒手:“母亲、母亲你醒醒!”

明将军皱眉,阴沉着一张脸:“把夫人送回房,再请太医过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明宜抬起脸,狠狠瞪着明将军,她斩钉截铁:“我没有错。”

明将军恼羞成怒:“把她送去祠堂,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她踏出祠堂半步。”

风过林梢,祠堂影前高高挂着锦幔,烛火辉煌。

地上铺着拜毯褥子,香烛满地。

明宜跪在蒲团上,眼角的泪珠还未干。

她一抽一抽,无声啜泣。

少顷,有人推门而入。

明宜大惊,还以为是自己的婢女偷偷送吃食过来:“你来做什么,若是碰见人……”

转首望见立在门前丹墀上的父亲,明宜一时没了言语。

她红着双眼,愤恨

别过脑袋,连一眼都不肯舍得给父亲。

明将军长叹一声,提着攒盒缓慢踱步到明宜身前。

“你一夜没吃东西,先吃点。”

何止明宜一夜不曾进食,明将军也是。

明宜扭过脸,背对着父亲。

须臾,她再也忍不住,掩面泣涕。

呜咽声在祠堂响起,莫名的悲怆凄凉。

明将军老眼垂泪,他躬着身子,嗓音沙哑:“是父亲对不住你。”

明宜猛地扬起头,不可置信:“你怎么会……”

她喜极而泣,拖着双膝跪到明将军跟前,“我是不是不用嫁给太子了?”

这么久了,她终于听到父亲的一声道歉。

明宜沉浸在喜悦中,扬眸对上明将军满是红血丝的一双眼睛,一颗心忽的沉到谷底。

她声音透着绝望无力,“我还是得嫁人,对吗?”

明将军定定望着明宜许久,忽然颤动着手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

他眉眼笼着浓浓的疲惫和不堪。

“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

明宜云里雾里接过密函,好奇:“这是什么,难不成是……”

她瞳孔骤紧,难以置信盯着信上的一字一句,明宜捏着密函的手指一直在发抖,她翻来覆去看了半日,喃喃自语。

“不可能,这不可能。父亲,这是污蔑,您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信上是明将军受贿五十万两的罪证。

铁证如山,容不得明宜辩驳,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瞪着一双眼珠子像是要将那张纸看破。

“是真的。”

明将军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扶着香案,捻香下拜,对着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响头。

明宜瞠目结舌,她一直在摇头:“不可能,这是假的。五十万两那么多,若真是你拿的……”

“宜儿,领军打仗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有一年冬,突厥人突击,朝廷的粮草迟迟到不了,将士饥寒交迫,恨不得啃树皮吃泥土。

“我若是不收这个钱,他们定熬不过那个冬日。宜儿,他们都是我过命的兄弟,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你说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

明将军抹去眼角的泪水。

“这事是真的,我今夜有句话说得不好。”

明将军眼角长满皱纹,他扶着香案站起,差点站不稳。

明将军伸手扶起明宜,“你没给父亲丢脸,是父亲、是父亲给你丢脸了。”

明宜泪流满面:“这密函是谁给父亲的,皇后娘娘还是太子……”

明将军眼疾手快拦下明宜的未尽之语:“隔墙有耳,你日后说话,可不能再如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他叹口气,“陛下膝下只有太子一人,只要你入了东宫,日后若是东窗事发,也不会连累你。”

他至少能保住明宜的性命,不会让她流落教坊,颠沛流离。

明宜目瞪口呆,连着说了好几个“不会的”。

她喃喃:“我去求、去求……”

明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余光瞥见明将军皱巴巴的手背,她后知后觉。

她的父亲,不再年轻,不再如记忆中那样无所不能。

风声悠悠,荡起满地的落叶。

明宜跌坐在蒲团上,良久,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我嫁。”

……

……

三日后。

皇帝携文武百官,一路浩浩荡荡,往洛阳行去。

为迎皇后的生辰,洛阳花匠绞尽脑汁,耗尽人力物力,凿就了一个牡丹园。

满园花团锦簇,锦绣盈目。

金黄的姚黄为花中之王,香气扑鼻,又有赵粉和豆绿,争相斗艳,美不胜收。

花光树影,疏林如画。

皇帝撑着病躯,在榻上躺了多日,又经过十来日的舟车劳顿,皇帝早就体力不支。

他扶着皇后的手,穿过青石甬成的小路,说话都在喘气。

“窈娘,这是朕在书上见过的白雪塔。”

白雪塔稀罕,并不常见。

皇帝也只是在前朝文人留下的游记见过,他知道皇后对牡丹情有独钟,特命洛阳的花匠寻遍天南地北,好容易才在一处深山中寻到一株白雪塔。

“这是从山里移过来的,朕想着这花素白如雪,你定会喜欢,就让他们、他们……”

一语未落,皇帝忽然扶着心口,连声咳嗽。

皇后忙忙上前搀扶,盈盈一双凤眸缀满水雾:“陛下身子不好,何必还为我的事伤神。凭这牡丹再怎么好看,也比不得陛下要紧。”

丝帕呕出一口血,刺眼血腥。

皇帝望着帕子上的血色看了许久,眼角瞥见皇后眼中的泪珠,又忍不住再次咳嗽。

他一手搂着皇后的香肩,忧心忡忡。

“别哭了,朕还好好站在这里,没事的。”

皇后莞尔一笑,双颊染上绯红:“孩子们都在呢,陛下也不怕被他们看见,像什么话。”

皇帝连连摆手:“清鹤都快娶亲了,哪里还算是孩子。”

皇后不动声色道:“也是,好容易盼到他点头,明家那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脾气骄纵些,可姑娘家的,不都是这样。”

话落,又朝后瞥了谢清鹤一眼,皇后笑得和蔼可亲。

“日后有人看着清鹤,我也能安心。只是有一句,别同苏家那孩子一样,那孩子就是心眼实……”

皇帝转身,好奇:“苏家那孩子怎么了?”

他皱眉沉吟,“我记得那孩子身子骨弱,后来是搬到、到……”

皇后接上话:“陛下真是糊涂了,苏尚书那孩子如今就在洛阳呢,可惜那孩子是个实心眼,怕自己熬不过去,早早和少夫人和离了,说是不想连累她……”

这话正戳皇帝的心思,他刹住脚步,听着皇后缓声道。

“陛下也知道,那小夫妻向来感情好,如胶似漆。可惜都太倔了,一个赛一个的犟脾气。听说沈二姑娘同苏家和离后,也是日日以泪洗脸,这真是造化弄人。”

谢清鹤眉角轻动。

皇帝眉心皱起:“苏家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皇后一时语塞,赧然失笑:“瞧我,这阵子都忙晕了,也忘记问一句。”

皇帝摇摇头:“你为朕的事日日焦头烂额,朕还能不知道?罢了,清鹤你替朕去一趟苏家,苏尚书膝下就这一个孩子,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皇帝扼腕叹息,还没说两句,眼前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皇后忙不迭上前扶住,好生安置皇帝回宫歇息。

帘栊轻动,皇后款步提裙,笑着道:“清鹤,你等等。母后让人做了广寒糕,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你父皇的病……”

皇后欲言又止。

谢清鹤面不改色:“父皇的病如何,母后不是最清楚吗?”

皇后挽着鬓边的金镶玉牡丹花步摇:“都是枕边人,自然清楚。”

皇后凤眸半抬,慢悠悠瞥了谢清鹤一眼。

“我听说,你也把她带来了。”

谢清鹤没说话。

皇后笑睨他一眼,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她和苏家还真是有缘,这样都能碰见。”

……

行宫处处张灯结彩,园中彩带飘飘,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沈鸢站在廊下,好奇踮脚往外张望。

松苓陪在沈鸢身边,遥遥瞧见空中的一点黑影,松苓大吃一惊:“这山雀还真是认主,这都能找回来。”

这回往洛阳过来,沈鸢连着吉祥鸟一并带上。

她本是想着在路上将吉祥鸟放生,可不管多少回放生,吉祥鸟都能原路找回。

鸟笼中的树枝晃了又晃,吉祥鸟钻进鸟笼,稳稳当当落在树枝上。

张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沈鸢,像是在谴责她又将自己抛弃。

松苓忍俊不禁:“这山雀真是成精了,姑娘何不留下它,也不白费它这番心意。”

沈鸢拿珠钗逗弄笼中的小雀:“我本来以为它会更喜欢山里的。罢了,它既喜欢,就留下,日后我好好照顾就是了。”

言毕,又命松苓将鸟笼挂在月洞窗前:“再添些水,它飞了半日,想必也累了。”

松苓满脸堆笑:“阿弥陀佛,姑娘若是对自己的身子有这份细心,我就烧高香了。”

她扶着沈鸢回房,“这才晌午呢,姑娘先歇会罢,仔细又头晕。”

松苓小声嘀咕,“我瞧着姑娘这些日子脸色都差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奔波的缘故。”

沈鸢没有接话。

她这些日子一直不敢合眼,只要闭上眼,总会梦见明宜那双怨恨仇视的目光。

沈鸢唇角笑意渐淡。

松苓低声道:“我打听过了,殿下这会还在陛下那,想来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姑娘安心歇着罢,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的。”

不知道是谢清鹤不在,还是舟车劳顿的缘故,沈鸢枕着秋香色迎枕,恍恍惚惚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是有人握住

了自己的脖颈。

青玉扳指沁凉,贴在沈鸢后颈。

沈鸢迷迷糊糊呢喃一声,她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许是先前喝下的安神茶奏效,沈鸢一时竟没有惊醒。

攥着谢清鹤手腕的手指修长白皙,宛若白玉无暇。谢清鹤眸色沉沉,指腹轻轻压在沈鸢喉咙上,感受那一处的鼓动。

目光往下移,正好看见自己腕骨上的红痣。

谢清鹤眸色微动。

他记得沈鸢以前常盯着自己的红痣出神,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目光不在这处停留半分。

偶尔瞥见,也是匆匆别过视线。

好像是和苏亦瑾成亲后。

他又一次想起皇后的那句“沈鸢和苏家有缘”。

谢清鹤眸色一暗,不知不觉加重指腹的力道。

沈鸢蛾眉轻蹙,一记小小声的嘤咛从喉咙溢出。

还未睁开眼,蓦地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腕,推着她往里榻去。

落在唇上的力道强势、不容抗拒。

一点血腥气在沈鸢唇间蔓延。

良久,谢清鹤终于肯松开人。

挽着沈鸢后颈的手指从始至终都不曾松开,谢清鹤有一搭没一搭捏着沈鸢的脖颈,一双乌黑眸子深不见底。

月洞窗前忽然响起一阵展翅声,山雀扑腾着双翅,在笼中乱飞。

谢清鹤冷着脸,不虞瞥了那笼中的山雀一眼:“不是送走了?”

沈鸢气息不稳,怕谢清鹤迁怒山雀,忙不迭道:“殿下若是不喜欢,我让松苓拿下去。”

“谈不上不喜欢。”

瞥见沈鸢眼中的仓皇无措,谢清鹤忍不住笑了一声。

“一只畜生罢了,我还不至于连这都容不下。”

沈鸢缓慢呼出一口气,琢磨着哪日将山雀送去松苓房里,省得有朝一日真的惹恼谢清鹤。

窗下竹影婆娑,参差影子正好落在临窗的漆木案几上。

谢清鹤起身更衣,颀长影子叠着竹影,悄然落在地上。

他神色平静从容。

“父皇让我去一趟苏家,你随我一道去。”

沈鸢僵在原地。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心软

第三十八章

这是沈鸢第一次来到洛阳的苏家。

赤日当空,满园蝉声。

一众奴仆婆子穿金戴银,遍身绫罗,众人或坐或立,倚在秋千上斗草逗花。

一派的祥和平静。

湖中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不远处漂泊着一对交颈鸳鸯,处处点缀精致稀奇。

管事是在洛阳住了多年的老人,福着身子,毕恭毕敬在前带路。

“殿下,这边请。”

管事满脸歉意,“真是不巧,夫人和尚书今早陪着老夫人上山礼佛,已经让人快马去请了。”

谢清鹤从容不迫:“无妨,苏亦瑾如何了?”

他转首,目光似有若无在身后跟着的沈鸢脸上掠过。

来洛阳的路上,沈鸢一直是以宫人的身份随侍在谢清鹤左右,今日过来苏家,沈鸢身上穿的也是宫装。

一身藕荷色彩绣团花纹织雨锦宫裙,鬓间挽着碧玉玲珑簪,手腕上戴着珊瑚手钏。

她低眉垂眼,随着谢清鹤穿过三层仪门,又往后院走去。

苏家在洛阳的老宅和汴京格局相差无几,只是多些青松翠柏。

听见谢清鹤的声音,沈鸢脚步轻顿,她连眼皮都不曾抬起。

一是怕谢清鹤瞧见自己眼中的端倪,二是怕苏家的旧仆认出自己。

沈鸢心事重重,一路提心吊胆。不敢走错半点路,说出一个字。

长廊迤逦,园中栽着数株青竹,斑驳光影落在沈鸢脚边。

管事面色为难,欲言又止:“公子他……”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藏在袖中的指甲重重掐在掌心。

一缕日光斜照入沈鸢眼中,她不得不偏首躲过。

动作很轻,可谢清鹤还是敏锐捕捉到了。

他不动声色瞥了沈鸢一眼,手中扬起的竹扇落在手心。

“罢了,我自己去看。”

管事连声点头:“有劳殿下了。”

又说了些好话恭维谢清鹤,无奈谢清鹤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管事摸不清谢清鹤的脾性,也不敢断言。

一行人往苏亦瑾的上房走去。

隔着猩红毡帘,隐约闻得房中的药味。

药味不轻,几乎掩过了园中的花香草香。

虞老太医的说话声从里面传出,似是在交待些什么。

管事张口想要提醒屋里人。

谢清鹤朝他拂了拂袖,示意他退下。

廊庑下日光正晒,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照在丹墀上。沈鸢悄声抬眸,正想着偷偷透过窗子往里窥探。

倏尔,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松垮的广袖挡住了两人相握的双手,谢清鹤指腹百无聊赖摩挲着沈鸢的腕骨。

“在想苏亦瑾?”

沈鸢下意识点了点头。

回过神,她惊恐扬起双眼,朝谢清鹤摇头:“不是,我只是……”

圈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很轻,谢清鹤眼都不抬,食指抬起,在沈鸢腕骨上敲了一敲。

像是警醒。

沈鸢噤声,红唇抿了又抿:“殿下,苏公子会……会熬过今年冬至吗?”

她还记得虞老太医的话,若是苏亦瑾能熬过今年冬,日后就平安无事了。

谢清鹤没说话,只是捏着沈鸢的手腕,爱不释手。

少顷,他忽的俯身:“你希望他熬过去吗?”

沈鸢一怔,茫然张唇:“当然。”

迎上谢清鹤的一双笑眼,沈鸢忽觉自己反应过度,她低声,亡羊补牢补上一句:“他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谢清鹤嗤笑一声,手指用力,突然将沈鸢拽至自己身前。

沈鸢趔趄半步,差点一头栽在谢清鹤身上。

“好人有好报。”

谢清鹤一字一字,重复沈鸢的话。

温热气息洒落在她脖颈,他薄唇捻过沈鸢耳尖上的芙蓉玉坠子。

一股冷意顺着沈鸢脊椎骨往上蔓延,她听见谢清鹤低哑的一声笑。

“那我是好人吗?”

“殿下自然是……”

一语未落,沈鸢的声音都化成浅浅的嘤咛。

耳尖漫上的绯红如晚霞。

这里是苏家,园中随时都会有奴仆婢女走过,屋里还有虞老太医沧桑年迈的声音。

谢清鹤强势撬开沈鸢的唇齿,风卷残云。

羞赧和恐惧几乎要将沈鸢吞噬,她一面往后躲,一双眼睛红了又红。

“殿下……”

细细的一声哀求从唇间溢出,换来的只是谢清鹤的无动于衷。

“不是。”

不知哪来的胆量,沈鸢艰难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她气喘吁吁,唇上的口脂乱了大半。

沈鸢眼中还有水雾氤氲:“殿下自然不是好人。”

她说得很慢,咬字清晰。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谢清鹤却很是受用。

指掠过沈鸢唇上乱七八糟的口脂,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笑:“还算有点长进。”

他只喜欢听沈鸢说实话。

言毕,握着竹扇挽起毡帘。

沈鸢先一步握住谢清鹤的手腕,忐忑不安:“……殿下希望、希望他能熬过去吗?”

谢清鹤勾唇,竹骨在沈鸢手背上点了两下,意有所指——

看你。

若是沈鸢听话,他自然不会对苏亦瑾做什么。

猩红毡帘忽然被人挽起,虞老太医迎面撞上谢清鹤,吓得

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拱手行礼。

“殿下恕罪,老夫老眼昏花,刚刚没瞧见陛下。”

一心一意送虞老太医出门的南烛也躬身,向谢清鹤赔罪。

沈鸢不动声色往旁挪开半步,她连看南烛的胆量也无,一心盯着自己的足尖。

隔着湘妃竹帘,隐隐可见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影。

南烛压低嗓子哽咽:“公子刚吃过药,睡下了。”

他眼睛哭得红肿,“不是有意怠慢殿下的,只是他、他实在无法……”

虞老太医摆摆手:“苏公子这些天时好时坏,这两日满打满算,也只醒了半个时辰不到。即便有心叫醒,也无济于事。”

眼角瞥见站在谢清鹤身后的沈鸢,虞老太医面色一变。

他朝地上跪着的南烛看了一眼,“下去罢,公子的药还得你盯着。”

南烛千恩万谢。

许是眼睛哭得红肿,又或是一心系在苏亦瑾身上,心神不宁。

南烛起身得急,一时没瞧清,左脚绊住右脚,扑通一声,直直摔在沈鸢身边。

沈鸢唬了一跳。

南烛手脚麻利,撑着地起身,他双手在自己长袍上拍了一一拍,叠声向沈鸢告罪。

又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嘴巴:“是我走路不当心,惊扰了姑娘。”

他好声好气赔罪,“姑娘不要紧罢?”

沈鸢胆战心惊,一张脸连抬也不敢抬,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南烛心生疑虑,刚要站直身子,忽然听见身后虞老太医的催促。

“公子的药得时时有人盯着,快去快去,这可磨蹭不得的。”

南烛飞快应了声,拔腿往茶房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沈鸢长松口气,紧绷的身影彻底舒展。

好在苏亦瑾喜静,房里伺候的也就南烛一个小厮。

湘妃竹帘后,苏亦瑾病怏怏躺在榻上。

虞老太医低声叹气:“这两日还算好,先前有一阵差点连脉息都找不到,好在后来只是虚惊一场。”

上房病气重,谢清鹤并未久留,略坐了会就往外走。

苏家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并未因沈鸢的离开有过丁点异样。

一众奴仆各司其职,好像苏家从未有过一位苏少夫人,好像沈鸢从未在苏家住过,从未和苏亦瑾成亲。

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

沈鸢抬手拂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柳条,她转首往回望。

青松抚檐,满园悄然无声。

沈鸢立在原地,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有一点多余。

她本就不该和苏家扯上任何干系。

离得远远的,谢清鹤才不会想起苏亦瑾,他才能安然度日。

沈鸢眼中淌过几分落寞孤寂。

她亦步亦趋跟在谢清鹤身后,随他出府坐上马车。

忽见有三两奴仆飞马奔来,他身后跟着两辆马车。

苏尚书扶着妻子和母亲下了马车,快步朝谢清鹤走来,隔着车窗赔罪。

刚从山上赶回,苏尚书说话大喘气,长袍上还沾着点点泥土,想是路上出事耽搁了。

“殿下今日前来探望犬子,下官未能远迎,实在是失礼。”

话落,又命人调桌安椅,摆席设饭。

苏夫人满脸堆笑:“老爷,这事妾身早让人去办了。”

熟悉的声音传入沈鸢耳中,她指尖一僵,直愣愣扬起头。

明知道苏夫人看不见自己,沈鸢目光还是一瞬不瞬盯着那扇窗子。

她想起很久前,苏夫人亦是用这样的声音,手把手教自己看账管家。

入宫前夕,怕她在宫里受欺负,又挽着她好生叮嘱,恨不得亲自陪着沈鸢入宫。

沈鸢眼中微热,她转过头,强忍着咽下泪水。

她听见谢清鹤的回绝,听见车夫驾车,听见窗外的风声。

马车渐行渐远,彻底看不见苏府的府邸。

沈鸢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无声落下泪水。

纤长睫毛上挂着晶莹水珠,沈鸢轻声哽咽:“殿下,虞老太医会救他的,对罢?”

谢清鹤扬了扬眉。

沈鸢低声呢喃:“若他不好了,苏夫人定然受不住的。”

从前在乡下那会,沈鸢对谢清鹤随口编造的身世深信不疑。

她那会真的以为谢清鹤双亲和美,很是羡慕。

谢清鹤眸色一顿:“你对谁都这么心软吗?”

沈鸢抬起一双婆娑泪眼:“什么?”

谢清鹤哂笑:“在宫里,心软的人总是活不久的。”

……

行宫的日子和过去在芙蓉别院,相差无几。

怕惹祸上身,也怕旁人认出自己,沈鸢平日只待在谢清鹤的寝殿。

松苓提着漆木攒盒,为沈鸢送上香薷饮。

“这天闷热得很,姑娘还是多喝些,省得中了暑气。”

她低声凑到沈鸢耳边,“我听说陛下的身子又不好了。”

沈鸢一口一口喝着香薷饮:“殿下又去侍疾了?”

松苓点头:“不单是殿下,皇后娘娘也是寸步不离守在陛下榻前。”

皇帝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从汴京到洛阳这一路更是耗尽心神。

谢清鹤这些时日都是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沈鸢和谢清鹤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连一面也没有见过。

有时夜里难寐,醒来后总会发现谢清鹤书房点着灯,彻夜通明。

为着皇帝病重,随行的文武百官人人愁云惨淡,没人敢在这会设宴请客。

沈鸢扬首望向园中的牡丹,眼中流露出几分遗憾惋惜:“可惜了。”

满园花团锦簇,无人在意。

松苓低声:“今早娘娘又和殿下闹了一番,还是在御前闹起来的,娘娘砸了两个茶盏,哪还有心思赏花。”

皇后在外人眼前向来温柔亲和,不曾发过脾气,可见真是气得狠了。

沈鸢对皇后和谢清鹤都避之不及,她提裙,压低声音叮嘱。

“这些事你说给我听就罢了,可别同旁人说。”

松苓眼睛弯弯:“姑娘这是拿我当孩子看呢,这事除了姑娘,我哪敢同旁人说上半句,没的为姑娘惹事生非。”

话犹未了,忽而听见耳边一声鸟鸣,却是沈鸢养的那只吉祥鸟。

山雀展翅高飞,挺着圆滚滚的身子,时高时低,穿梭在林中。

沈鸢循着吉祥鸟的身影朝前望:“它倒是自在。”

一路跟着吉祥鸟往前走,沈鸢不知不觉走出谢清鹤的寝殿。

吉祥鸟没了踪影,只余树上乱颤的树枝。

沈鸢无可奈何挽唇,在自己掌心中倒了些谷粒。

忽然听见花障后传来两声笑。

“奇了怪了,这里怎么会有吉祥鸟?别是姑娘认错了?”

“胡说,我才不会认错,可惜我今日身上没带吃的,不然还能逗逗它。”

明宜扶着婢女的手转过花障,抬眼看见另一端走来的沈鸢,两人双双刹住脚步。

沈鸢立在原地,双唇张张合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明宜盯着沈鸢看了一会,忽而用力甩袖,转身离去。

婢女跟在明宜身边,好奇:“那是殿下身边的宫人罢,怎么也不上前来给姑娘请安。姑娘,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姑娘!姑娘!”

明宜双手捂住耳朵,头也不回朝前跑。

松苓不明所以:“姑娘,明姑娘这是……”

沈鸢温声:“回去罢,兴许只是路过。”

沈鸢没想到次日一早,她又看见了在寝殿外徘徊的明宜。

明宜并非空手而来,她手上提着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站在原地磨磨蹭蹭,始终不肯往前迈出半步。

婢女一手执扇,立在一旁为明宜扇风。

“姑娘,要不你先回去,等会看见殿下,我再去寻你。这会日头晒得厉害,站久了,可不是闹着玩。”

明宜柳眉轻蹙:“那怎么行,都连着来了两日,总不会一回都碰不上。”

婢女小心翼翼:“我听说殿下这两日都在御前侍疾,若他不回来,姑娘岂不是白等?”

松苓诧异瞪大双眼:“这位明姑娘是为了殿下……”

隔着郁郁葱葱的竹林,明宜看不见廊下的沈鸢。

沈鸢手上执着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提裙往回走:“回去罢。”

宫扇挡住了从廊下穿透而来的日光,沈鸢抬眼看了悬在半空的红日。

“再过半个时辰,若是她还没走,你让给她送些冰酥酪,或是拿湃在井水中的果子。”

松苓:“知道了,我等会让人送去,姑娘可还要回去睡会,我瞧姑娘的精神不是很好。”

沈鸢揉着眉心:“许是昨夜睡得不踏实。”

她昨夜又一次梦见明宜,梦中的明宜站在栈桥上,望着她的双目涨满仇恨和不甘。

沈鸢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忽而听见窗下传来松苓的声音。

送去的果子和冰酥酪都被退了回来,明宜不肯收下。

松苓皱眉:“你们怎么说的?她是不是知道……”

“松苓。”

沈鸢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松苓忙挽帘入屋。

她手上端着红漆描金梅花茶盘,松苓面色窘迫:“姑娘,这些都是明姑娘原封不动送回来的。”

沈鸢皱眉:“……她还在外面?”

松苓点头:“是。”

沈鸢沉吟片刻:“让人看着点,若有什么事,立刻让人来报。”

想了想,又道,“罢了,我亲自过去。”

松苓一面走,一面为沈鸢打扇,她喋喋不休:“这样热的天,姑娘怎么不坐轿子过来?若是有个好歹……”

话音未落,殿前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婢女扶着晕倒在怀的明宜,大惊失色:“姑娘,你别吓奴婢。来人,有没有人……”

沈鸢和松苓对视一眼,匆忙加快脚步:“快,去找太医过来。”

事出突然,沈鸢只能让人先将明宜送回自己的屋子,好在只是中了暑气,并无大碍。

两碗香薷饮灌了进去,明宜悠悠转醒。

瞧见坐在太师椅上的沈鸢,明宜又是羞又是恼,她愤愤转身,拿后背对着沈鸢。

沈鸢忍不住提醒:“你睡的是我的床榻。”

明宜恼羞成怒:“你——”

她起身,一手掀开锦衾。

步履匆匆从沈鸢眼前走过。

将至门口时,又忽的驻足。

明宜从婢女手中夺过蓝花圆盒,三步并作两步行到沈鸢跟前。

别别扭扭吐出一句:“这是谢礼。”

话落,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沈鸢慢条斯理起身:“我不要。”

明宜瞠目结舌,窈窕身影映在缂丝屏风上,她难以置信:“你说什么,这可是我……”

圆盒打开,一股酸臭味迎面扑来。

明宜眼疾手快拿帕子捂住口鼻,双眼震惊瞪圆:“不可能,这是我今早特意让厨房做的广寒糕……”

沈鸢面不改色盖上圆盒,她手指在盒子上轻敲了一敲:“这么热的天,广寒糕又是不经放的,自然容易坏。”

明宜讷讷张唇:“那怎么办?”

她望着沈鸢,好容易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殿下他、他还喜欢什么?”

沈鸢讶异:“……你问我?”

“你不是同殿下……”

明宜话说到一半,倏然收住声,“罢了,你喜欢什么,明儿我再让人送来,就当是今日的谢礼。”

沈鸢一句“不用”还没出口,明宜抢先道:“我可不想欠你的。”

沈鸢哑然失笑。

明宜不悦皱眉:“你笑什么?”

“不是我说的。”

暖阁杳无声息,沈鸢倚着绣墩,慢慢拿铜箸子挑开香炉中的香灰。

雕花石香炉中点着松檀香,青烟似雾,模糊了沈鸢的眉眼,她吐气如兰。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从未和他说过。”

良久,明宜都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无奈:“松苓,好生送明姑娘回去……”

“我知道。”

冷不丁的,明宜忽然出声,她低声嘟哝。

“那夜我是在气头上,才会口不择言,后来回去后我想了很久。”

明宜唇角苦涩,“其实一直有人跟在我身后,是我自己不曾察觉。”

她望着沈鸢,脸上带了两分惭愧内疚,“我就是想找个人泄愤,对……对不住。”

明宜垂首敛眸:“我知道自己不该将怒气发在你身上,可是……”

“我养了一只吉祥鸟,你要看看吗?”

沈鸢眉眼弯如弓月,“是你之前同我说过的那种。”

明宜错愕:“真的,你从哪里寻来的,真是吉祥鸟?我就知道我没有认错。”

沈鸢笑着让松苓将吉祥鸟送来。

明宜破涕为笑,看看吉祥鸟,又看看沈鸢:“你、不怪我了?”

沈鸢正色:“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明宜笑出两个小梨涡:“那我还能吃冰酥酪吗,你今早让人送来的,我馋好久了。”

满屋笑成一团。

明宜往沈鸢屋里跑得勤快,恨不得日日同沈鸢黏在一处。

好在明将军分到的院落在谢清鹤隔壁,不会有旁的人瞧见。

松苓长松口气:“还好有明姑娘陪着,姑娘这些日子精神都好了不少。”

她朝沈鸢晃动手中的竹丝鸟笼,“这是明姑娘刚让人送来的,还有这个竹哨……”

“什么哨子?”

一道久违的身影在窗下穿过,松苓大惊,忙忙福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谢清鹤一身金丝滚边月白圆领长袍,长身玉立,瞥见松苓手中提着的鸟笼,谢清鹤轻嗤:“……明家送来的?”

他人虽在御前,可沈鸢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谢清鹤都一清二楚。

沈鸢欠身屈膝:“是。”

稍顿,沈鸢拢眉补上一句,“明姑娘没问过殿下的事,我也不曾和他提起。”

谢清鹤抬手揉着自己的鼻骨:“我同你说过,心软的人在宫里是活不久的。”

沈鸢不明所以,她不甘心,反唇相讥:“可我们只是……”

谢清鹤抬起沈鸢的下颌:“罢了,日后你就懂了。”

沈鸢眼中的不解茫然又添了几分。

……

春去夏来,蝉声满耳。

沈鸢坐在铜镜前,由着松苓为自己梳妆。

铜镜中映出松苓弯弯的一双眼睛。

“姑娘总算长了点肉,先前瘦成那样,我瞧着都闹心。”

帘栊响处,竹帘后晃过明宜的一张笑颜,她手上提着攒盒,言笑晏晏。

“谁长肉了?”

透过铜镜,沈鸢对上明宜的眼睛,她弯唇:“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目光往下,瞥见明宜手上裹着的纱布,沈鸢陡然一惊,猛地转首,捧着明宜的手细细地瞧。

“好端端的,怎么伤成这样了,昨儿不还是好好的吗?”

明宜羞愧难当:“不小心烫着的。”

沈鸢双眉紧皱:“可让太医瞧过了?这种天气,烫伤可不是小事。”

明宜双颊泛红,抽回手藏在袖中:“我、我其实……”

她视线缓慢落在婢女提着的攒盒上。

婢女应声打开,盒中装着六小块玫瑰酥。

玫瑰酥精致小巧,做工精细,俨然是花了心思的。明宜低着脑袋,磕磕绊绊道。

“你能帮我把这个送给、送给殿下吗?”

明宜破罐子破摔,一鼓作气,“父亲说殿下近来辛苦,让我送些糕点拉拢殿下,这是我好容易才学会的,能不能劳烦你……”

红唇抿得紧紧的,明宜咬着唇角,“不行也没关系,我自己在这等殿下回来,也是一样的。我就是有点、有点怕他。”

沈鸢:“只怕你在这坐上一日,殿下也不会回来。”

前朝乱成一锅粥,谢清鹤几乎日日都在御前。

沈鸢已经连着四五日不曾见到他的人影。

明宜失望垂眼:“可我父亲他……”

沈鸢还记得那夜在渡口,明将军差点动手打了明宜一巴掌。

武将的一巴掌可比不得寻常人,轻者伤及筋脉,重者危及性命。

说起来,明宜同那时被父亲逼着冲喜的自己差不多。

同样的绝望无助,同样的被逼无奈。

同病相怜。

沈鸢沉吟片刻:“你先放着罢,若是殿下今夜回来,我再给他。”

沈鸢为难,“可他收不收下,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明宜喜笑颜开:“这我自然知道。”

她笑着挽上沈鸢的手,“前儿你说要给我的香囊,可做好了?我一直记着呢,你可不能忘了。”

沈鸢从袖中掏出一个石榴红色缎绣香囊:“这里是冰香含片,还有一点瑞龙脑香,如今天热,再适合不过了……你想什么呢,我说了半日也不见你理我。”

明宜搂着沈鸢的臂膀,言笑晏晏。

“我错了我错了,就是……手上疼得厉害。”

沈鸢担忧不已:“可要传太医再来一趟?”

明宜摇摇头:“

我想回去睡会,兴许醒来就好了。”

沈鸢不放心:“哪有这么快的事。”

话虽如此,却还是让松苓好生送明宜回去,“你这两日记得别沾手。”

明宜笑笑:“知道了,小伤而已,待我好了,我再教你骑马。我前日看见马厩新来了一批矮脚马,正好适合你练手。”

沈鸢忍俊不禁,笑着和松苓揶揄:“手都疼成那样了,竟然还有空琢磨这些。你见过崔武了吗,可知殿下今日何时回来?”

松苓一问三不知:“我没见到殿下,也没见到崔大人,姑娘可是要等殿下回来?”

沈鸢看一眼案上的攒盒,又想起明宜手上的伤:“我今夜晚点歇息,你若是累了,只管回去歇着。”

月明星稀,云影横波。

将至二更天,谢清鹤踩着夜色回宫。

他眉眼透着疲惫困乏,遥遥瞧见暖阁的灯火通明,谢清鹤眉角轻动。

槅扇木门推开,沈鸢伏在紫檀案几上,昏昏欲睡。

听见脚步声,她遽然从案上惊醒,沈鸢一只手揉红了眼睛。

吉祥鸟还立在她肩上,不肯回笼。

“殿下回来了?”

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却还记得正事。

“明姑娘今日送了玫瑰酥,说是给殿下的。”

谢清鹤淡声:“知道了。”

沈鸢捧着迎枕回榻,一双眼睛迷离缀着困意:“殿下不尝尝吗,明姑娘做了很久的。”

谢清鹤深深望着沈鸢,他忽的朝沈鸢招手:“过来。”

沈鸢茫然照做。

谢清鹤随手拣起一块玫瑰酥,在沈鸢掌中捏碎,又朝月洞窗上的吉祥鸟看了一眼。

山雀歪着脑袋,踟蹰半晌,终还是展翅朝沈鸢飞来,在她掌心啄了一啄。

沈鸢不解其意:“这是玫瑰酥,要不是……”

她声音戛然而止。

夜色平静如秋波,半点多余的声音也无。

沈鸢双目瞪圆,笼罩在眉宇间的困意烟消云散。

她眼睁睁看着吉祥鸟倒落在自己掌心,身子止不住抽搐。

沈鸢心口骤滞,捧着山雀不知所措。

那一团温热在她手心逐渐冰冷,沈鸢手足无措:“快,快请太医……不对,去珍兽园……”

话音未落,沈鸢忽的想起什么,她猛然推开谢清鹤往外跑去。

夜风拂过沈鸢的锦裙。

长长的甬道空无一人,因是在行宫,廊下只有宫人。

瞧见沈鸢披散着长发在夜色中奔跑,宫人连阻拦都来不及。

她一路奔至明家下榻的院落。

廊庑下坐更的婆子惊醒:“这是怎么了?你是何人,怎么可以擅闯……”

“让开!”

沈鸢手上还捧着山雀,她用力推开婆子,哐当一声撞开木门。

清泠的月光照入屋中。

一双脚摇晃在沈鸢眼前。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美人鸢

第三十九章

皓月当空,丹墀上洒满银白色的光辉。

沈鸢披头散发跌坐在地上,紧随而来的婆子奴仆瞧见眼前的一幕,惊呼声响遍行宫上下。

“明姑娘、明姑娘她自缢了!”

“快来人,快——来人!”

“将军呢,将军在何处?”

数不清的黑影在沈鸢身边来来回回走动,她看见奴仆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将明宜从横梁上抱下。

有胆大的婆子上前去探明宜的气息,胆小的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原本悄然无声的别院彻底被搅成一滩浑水,脚步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不住在沈鸢耳边回响。

她怔怔坐在地上,脸上不知不觉落满泪水。

明宜身影僵硬,手上的纱布还未取下,腰间系着的,还有沈鸢今早才送出去的香囊。

“待我好了,我再教你骑马。”

“你不知道,马厩刚来了一批矮脚马,我自作主张为你挑了一匹,你定会喜欢的。”

“你在想什么,怎么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我说话你也像是没听见一样。”

往事历历在目,如过马观花在沈鸢眼前一幕幕掠过。

她瘫坐在地,看着明将军和夫人相继搀扶着走上前,二老的哭声震天撼地。

明夫人哭着往明宜的尸首上扑了过去,隔着白布唤明宜的小名。

烛光高照,房中亮如白昼。

沈鸢怔怔扬起双眸,目光落在横梁上垂落的白绫。白绫晃晃悠悠,在她眼前一晃一晃。

沈鸢失神落魄站起身,缓缓往白绫走去。

指尖碰上白绫的前一瞬,一只手握住了沈鸢的手腕。

那只手劲瘦有力,指骨分明。

顺着那只手往上望,沈鸢一眼看见了谢清鹤波澜不惊的一张脸。

从始至终,他好像一个局外人,置身事外,默不作声看着眼前的闹剧。

沈鸢眼中留下一行泪水,泣不成声。

掌心的吉祥鸟忽的又动了一下,沈鸢忙不迭捧着山雀往外跑。

谢清鹤沉着脸:“跑什么?”

“去、去找人,救、救它。它只吃了一口,不会有事的,不会。”

沈鸢说话含糊不清,前言不搭后语。

谢清鹤眉心皱起,朝身后的人看了一眼。

宫人心领神会,恭敬上前接过:“明姑娘,给我罢。”

沈鸢木讷扬起头,呆呆将手中的吉祥鸟交给宫人,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一句话。

“救它,求你救它。”

宫人哪敢受沈鸢的礼,捧着山雀慌不择路退下,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沈鸢立在风中,双足无力。

她茫然追随着宫人的身影往前走,没留意到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直挺挺往前跌落。

一只手眼疾手快揽住了沈鸢。

不用回头,沈鸢都知道身后站的是何人。

她用力甩开谢清鹤,一双眼睛溢满泪水。

“你早就知道那玫瑰酥被人动了手脚。”

沈鸢哑着嗓子,一声声竭力质问。

她想起这些时日谢清鹤的早出晚归,想起他对明宜踏足自己寝殿的不闻不问。

沈鸢当时以为谢清鹤是忙于政务,无暇顾及这种小事。

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沈鸢身子摇摇欲坠,泪如雨下,她喃喃自语:“你是故意的。”

故意纵容明宜和自己走近,故意让明宜自由出入寝殿。

泪水模糊了沈鸢的双眼,又一点点被谢清鹤擦拭干净。

沾在他指腹的泪珠滚烫,谢清鹤神色淡漠,唇角挽起一点讥诮。

“沈鸢,我提醒过你的。”

谢清鹤淡声,“不止一次。”

他薄唇轻启,清冷月色落在谢清鹤眉眼,他声音如池中湖水,水波不兴。

“从你第一次心软带她踏入寝殿,你就该猜到有今日。”

沈鸢猛地抬起脸,难以置信:“你从那时就怀疑她了,那你为什么不早点……”

“若是我早一点告诉你,你会信吗?”

谢清鹤眸色平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百见终究比不得一干。若不是亲眼目睹,你也不会相信她接近你是别有用心。”

沈鸢几近崩溃绝望:“就为了让我相信……”

她想起白日明宜如花的笑靥,想起刚刚悬在横梁上冰冷僵硬的尸首。

园中奴仆提着宫灯,明夫人早晕眩过去,明家别院乱成一锅粥。

一众奴仆抬着明宜的尸首,步履匆

匆穿过庭院。

沈鸢怔愣站在廊下,她忽的往前走了十来步,双膝一软,沈鸢彻底跌落在地上。

她颤抖着双手从泥土中捧出一个香囊,那是她自己做的,针针线线都是出自沈鸢的手。

泪水滚滚落在香囊上,沈鸢不知哭了多久:“疯子。”

她失声痛哭,嗓子几乎都是哑的,“你们都是疯子!”

谢清鹤不动声色扬了扬眉角,像是在嘲讽沈鸢的不识好歹。

一双黑眸半眯,谢清鹤俯身,一只手抬起沈鸢的下颌。

月光明朗,照出沈鸢满是泪痕的一张脸。

谢清鹤哑然失笑:“你在怪我?”

扳指勾着沈鸢的下颌,谢清鹤弯唇,“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还有命站在这里?”

他声音渐冷,拢着沈鸢下颌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沈鸢猛地挣开谢清鹤:“别碰我!”

热泪盈眶,她双眼双腮都滚着泪珠,沈鸢往后退开两三步,愤恨扬起双眼。

“恶心。”

这宫里处处透着算计,恶心至极。

“你说什么?”

谢清鹤一步步走到沈鸢眼前,双眼一瞬不瞬盯着地上孱弱颤栗的身影。

他忽的用力拽起沈鸢,不由分说拖着沈鸢往外走。

锦裙沾染着点点泥土,沈鸢被谢清鹤连拖带拽,差点崴了脚。

她跌跌撞撞穿过庭院,挣扎着挣开谢清鹤的束缚。

“你放开我!谢清鹤,你放开我!”

长长指甲掐入谢清鹤的手背,谢清鹤不动如山,他一张脸冷若冰霜,忽然一脚踹开一间抱厦。

烛火阴森,明宜的尸首就躺在中间。

宫人心惊胆战上前:“殿下,陛下刚刚召见明将军……”

谢清鹤面无表情:“滚出去。”

宫人惊慌失措抱头鼠窜,哪敢在抱厦多留片刻。

木门在风中摇摇晃晃,吱呀一声关上。

徐徐夜风关在门外,房中点着烛火,光影昏暗摇曳,衬得屋中阴森彻骨。

谢清鹤拖着沈鸢,狠命将她朝地上摔去,正好跌落在明宜身边。

动静之大,沈鸢差点摔在明宜身上。

她唬得连连朝后退去。

一只手托住沈鸢的后颈,拖着她朝前。

白布扯开,明宜瞪着的一双眼睛猝不及防闯入沈鸢眼中。七孔流血,惨不忍睹。

沈鸢尖叫一声,闭着眼睛往后退,她双手双足都在颤抖。

“怕什么?”

谢清鹤阴冷的笑声在背后响起,他挽着沈鸢的后颈,再次将她拖到明宜眼前。

明宜手上染的凤仙花汁和沈鸢的如出一辙,那是前日他们在园子一起染的。

那只手被谢清鹤拎起塞到沈鸢手中,恐惧和惊恐浸透沈鸢全身,她又一次尖叫连连。

不敢丢也不敢碰,她就这样被迫抓着明宜的手,泪水染湿衣襟。

“若是你今早没收下那盒玫瑰酥,兴许她还不会这么早丧命。”

谢清鹤轻描淡写,他立在沈鸢身后,“知道她死前还吃了什么吗?”

谢清鹤一手抓着沈鸢的手腕,一只手捏着她脖颈,迫使她不得不低头和明宜对视。

两人之间不过一寸之距。

明宜死不瞑目,那双瞪圆的眼珠子就在沈鸢眼下,沈鸢甚至害怕自己的泪水滚落到明宜脸上。

她惊吼着朝后退,又手忙脚乱抹去眼角的泪水。

谢清鹤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玫瑰酥。”

玫瑰酥中下了药,一口即可轻易夺人性命。

“她生前应当痛苦万分,七孔流血,五脏破裂。”

谢清鹤又一次被迫沈鸢低头。

蜿蜒血迹早就在明宜脸上干涸,两行血迹凝固在她眼下,触目惊心。

空中似有香烛的气味,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沈鸢魂飞魄散,拼命挣开谢清鹤的桎梏。

她眼睛紧紧闭着,再不敢看明宜一眼。

谢清鹤轻哂:“若不是你,她也不会畏罪自缢。”

他笑笑,抬着沈鸢的下颌往前,明知故问。

“沈鸢,你不怕做噩梦吗?”

“不是,不是我害的。”

沈鸢语无伦次,哑着嗓子大哭,她疯了似的往后退去,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泪如泉涌。

“我只是怕、怕我若是不收下,明将军会怪她。”

就像沈父一样。

那种无人帮扶的绝望无助,沈鸢感同身受。

她哭得差点喘不过气,“我只是不想她和我一样。”

烛火摇曳,一簇小小的光影照落在沈鸢脚边,她身子蜷缩在一处,宛若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击溃沈鸢所有的防线。

谢清鹤一手负在身后,目光冷淡落在沈鸢脸上,他轻飘飘丢下一声。

“自作多情。”

……

沈鸢再也不敢合上眼。

每每夜深人静,她总能想起明宜垂在半空的双脚,想起她死不瞑目的惨状。

瞪着自己眼睛流着殷红的血珠,她再向自己索命。又一声惊呼在帐幔中响起。

松苓马不停蹄,哭着冲向贵妃榻,她双手牢牢抱住沈鸢,好声好气哄着人。

“姑娘,是我,是松苓。”

沈鸢双眼泛红,她双手牢牢攥着松苓的衣袂,惊恐万分。

“你听见了吗,明宜她来了。”

松苓心疼不已,抱住沈鸢的双手,柔声哄着:“姑娘,明姑娘的头七早过了,她不会来的。”

松苓挽起帐幔,指着窗上挂着的柳枝,“姑娘您瞧,这屋里屋外都挂着柳枝,还有我从道观求来的符纸,任凭他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了姑娘的屋子。”

沈鸢手足冰冷,声音都在颤抖。

“她在怪我,怪我收下那盒玫瑰酥。”

松苓气恼:“这事与姑娘有何相干,是她自己心术不正,若不是她处心积虑接近姑娘,姑娘也不会好心替她收下。”

明宜死前虽然留下遗书,声称下药一事是自己所为,绝无旁人指使。

可大理寺顺藤摸瓜,却查出那药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前些时日皇后又和谢清鹤闹得不可开交,连着砸碎了两个茶盏。

众人不由将怀疑的矛头指向皇后。

好好的牡丹宴闹得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松苓本还觉得洛阳处处都好,如今却觉哪哪都不如汴京。

她和沈鸢相拥而泣:“姑娘这是做的什么孽,怎么会遇见那样黑心肝的人,自己作死也就算了,竟还想着拉姑娘下水。”

明宜下药一事东窗事发,松苓吓得脸色发白,怕沈鸢无故遭受牵连,好在大理寺的人明理,只问了两句,就带着人离开了。

“姑娘有什么错呢,若要真论起对错,那也是姑娘心太软。”

倚在松苓肩上的沈鸢缓慢坐直身子,双目直直盯着垂地的湘妃竹帘。

“是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心软收下玫瑰酥。”

沈鸢一双眼睛空洞,自言自语。

松苓花容失色,忽的想起什么,赶忙命人将月洞窗前的鸟笼送来。

她捧着山雀送到沈鸢眼前,“姑娘你瞧,这是什么?珍禽园的人都说这山雀命好,只吃了半口,不然还真不一定救得回来。”

山雀立在沈鸢掌心,来回走动,须臾,又歪着脑袋看沈鸢。

沈鸢望着手中的雏鸟,眼都不眨。

松苓长松口气,她轻手轻脚捧着药碗上前,笑着看往沈鸢掌心轻啄的山雀。

沈鸢眼眸动了一动。

她忽然尖叫着往后退去,整个人几乎都缩在角落。

“快,快让人来,它又在抽搐了!快找人来!”

温热的一团蜷在沈鸢掌中,她半点也没有察觉到暖意,只能想起那日在自己手心逐渐冷却的山雀。

它就那样睁着一双眼睛,奄奄一息躺在沈鸢手上。

松苓手中的汤药冷不丁洒了满地,她哭着上前。

“姑娘,没事的,这吉祥鸟好好的,它没在抽搐,是你刚刚眼花看错了。”

沈鸢低声嘟哝:“是吗,我眼花了?”

松苓竭力咽下嗓子的哽咽,强颜欢笑:“当然。”

榻上洒满汤药,怕碎瓷片扎到沈鸢,松苓一面唤人进屋洒扫,一面扶着沈鸢往窗边走去。

吉祥鸟低唤一声,轻轻降落在松苓肩上。

沈鸢刹住脚步,忽然开口:“你骗我。”

松苓一怔,满脸错愕:“什么?”

沈鸢倏地往后退开两三步,她眼中挂着热泪,一只手指着松苓肩上的山雀。

那并非是沈鸢从前养的那只,是谢清鹤另外让人寻来的。

沈鸢眼睛哭得红肿:“怎么连你也骗我,它明明、明明也没有活下来,它也吃了玫瑰酥。”

沈鸢跌

落在地,掩面而泣。

“是我的错,我那夜若是不留它陪我就好了。”

早早将吉祥鸟送到松苓房里,兴许还能躲过一劫。

松苓跟着蹲在地上,不知沈鸢是从哪里瞧出破绽,她急得满头大汗。

“姑娘,是我错了。原先那只还在珍禽园,它还活着呢,姑娘若是不信,我这就让人送来。”

宫人再次端来汤药,松苓扶着沈鸢在炕上坐下,“姑娘先喝药,我这就让人去珍禽园。”

帘栊响处,谢清鹤一身竹青色缂丝浮光锦长袍,竹扇挑起帘子的一角。

“什么珍禽园?”

松苓福身,朝笼中的吉祥鸟看了一眼,面色窘迫:“殿下,姑娘认出来了。”

谢清鹤眉心轻拢,他朝沈鸢走了两三步。

沈鸢寻声抬首望,猝不及防撞入谢清鹤的一双眼睛,她如临大敌,连连朝后退,恨不得半边身子都嵌在角落。

谢清鹤面色越发难看:“她今日还没吃药?”

松苓犹豫不决:“还没,刚刚的药被姑娘砸了,这是新送来的。”

谢清鹤淡声:“给我。”

松苓震惊:“殿下,姑娘她……”

对上谢清鹤冰冷森寒的双眼,松苓少顷手一抖,忙忙将药碗送上。

她往后退开,惴惴不安望着缩在角落的沈鸢。

谢清鹤缓缓行至炕前,难得放缓声音:“沈鸢,过来。”

沈鸢埋首于手臂上,她并没有听见谢清鹤的话,只是一遍遍重复。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谢清鹤捏着鼻骨,脸上逐渐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他伸手握住沈鸢的手腕,不由分说拽着她出了角落。

力道之大,犹如那夜拽着沈鸢去明宜。

熟悉的一幕闯入沈鸢脑海。

她惊慌失措朝后退去,“我不去我不去。”

谢清鹤一时不慎,竟让沈鸢挣脱了去。

她又一次蜷缩着身子,躬成小小的一团。

余光瞥见临窗炕前的梅花小几,沈鸢迷茫的双眼缓慢睁大,而后一声惊呼从喉咙溢出。

“明宜,她在那里,她在那里。”

那一日,明宜就是坐在那张梅花小几上,央求沈鸢替自己送玫瑰酥。

沈鸢哭得嗓音沙哑,在谢清鹤又一次拽住自己手腕时,她惊吼出声。

谢清鹤手中的汤药全洒落在他手上,手背烫红一片。

松苓大惊失色,屋中乌泱泱跪满满地的宫人。

谢清鹤脸色铁青,他冷声:“再端一碗药过来。”

松苓心急如焚,怕沈鸢惹恼谢清鹤,也怕谢清鹤伤着沈鸢。

新的汤药送上,谢清鹤一手扼住沈鸢的喉咙,二话不说连着灌下大半碗。

苦涩的药汁顺着沈鸢唇角滑落,呛得她连声咳嗽。

她捂着心口,半跪在炕上,连着咳嗽好几声。

谢清鹤接过宫人递来的丝帕,还未碰到沈鸢,却见她再次朝角落躲去。

谢清鹤脸色阴郁,一字一顿:“过来。”

沈鸢动了一动,缓慢将脑袋埋在臂肘。

谢清鹤目光久久落在沈鸢身上。

良久,炕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她一点点朝前挪去,可始终不敢搭上谢清鹤的双手。

虞老太医姗姗来迟,诊脉后,他紧紧皱起双眉:“沈姑娘身子无碍,只是先前受了惊吓,恐怕得将养些时日。”

谢清鹤不虞:“要多久?”

虞老太医:“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四个月。”

他抬眼张望屋中的陈设,“殿下,心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还是沈姑娘另寻一方住处。”

谢清鹤指骨曲着,沉吟片刻:“我后日回汴京。”

虞老太医摇摇头:“恕老夫直言,沈姑娘如今不宜舟车劳顿。”

他捻着长须,“殿下何不先将沈姑娘留在洛阳,我也好照看一二。”

谢清鹤一言不发。

少顷,他朝宫人抬了抬下巴:“送客。”

暖阁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点着烛火,火光摇曳,照得屋中亮堂一片。

谢清鹤起身,一步步行到贵妃榻身前,他一只手撑在榻上,目光一寸寸在沈鸢背影上掠过。

锦衾之下,沈鸢的身影抖了一抖。

谢清鹤弯唇,他漫不经心抬手,为沈鸢掖好被角。

“你这病倒是病得及时。”

指尖蜷着沈鸢的青丝,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贴在沈鸢耳边。

温热气息如烛影洒落,“……真病了?”

沈鸢藏在锦衾之下的手指颤若筛子,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谢清鹤伸手,揽着她入怀:“睡罢。”

宫人移灯放帐,暖阁只剩下一簇小小的烛火,昏暗光影在缂丝屏风上摇曳。

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修长,清瘦如修竹。

沈鸢屏气凝神,眼皮颤了又颤。

目光缓缓往下移,谢清鹤手背上还有薄红,是刚刚被汤药烫伤的。

瞥见谢清鹤指骨匀称的手指,沈鸢又一次胆战心惊。

她竭力咽下嗓子的哭腔,拼命想要忘掉明宜惨不忍睹的死状。

她忘不了谢清鹤迫使自己和明宜尸首对视的那一幕,忘不了那双拽着自己的手。

泪水无声从沈鸢眼角滚落。

苍苔浓淡,云影横窗。

蓦地,揽在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

沈鸢仓促闭上双眼,一动也不敢动。

后背传来促狭的一声笑,谢清鹤忽然握住沈鸢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怀里拽去。

刹那,沈鸢和谢清鹤面对面。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沈鸢不敢睁眼,亦不敢直视谢清鹤的双眼。

她以为谢清鹤会有所动作,可等了半日,也不见谢清鹤出声。

沈鸢悄声抬起一点眼皮。

朦胧光影勾勒出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那双漆黑瞳仁轻阖。

她听着窗外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

子时一刻,沈鸢盯着帐幔外的烛火出神。

丑时三刻,沈鸢听见廊下的檐铃晃了晃。

卯时二刻,沈鸢听见园子传来第一声鸟啼。

天亮了。

沈鸢彻夜未眠。

……

……

翌日。

沈鸢从行宫搬到了谢清鹤在洛阳的一处山庄。

园中点缀着两处山石,池中锦鲤曳动,荡起阵阵涟漪。

搬来一个多月,沈鸢不曾踏出过府门半步。

记载着沈鸢日常的纸片如雪花飘入东宫。

——沈姑娘今日在湖边坐了六个时辰,一切无异。

——沈姑娘今日在廊下盯着青竹看了五个时辰,一切无异。

——沈姑娘今日不曾踏出暖阁,一切无异。

……

山庄。

赤日当空,碧空如洗。

松苓捧着湃好的果子茶,提裙款步,轻手轻脚步入水榭。

四面垂着金丝藤红竹帘,紫檀嵌玉挂屏后,沈鸢一身素色弹墨莲花纹天香绢锦裳,身上一点多余的玉佩也无。

满头青丝垂在手上。

牡丹薄纱菱扇握在手心,差点坠落在地。

松苓俯身,蹑手蹑脚拾起扇子,轻轻为沈鸢送上凉意。

自明宜出事后,沈鸢再也见不得玫瑰酥和冰酥酪,连在井水中湃过的果子也不敢看。

松苓无奈,只能让人拿果子泡茶。

菱扇在空中挥动两下,躺椅上的沈鸢忽然睁开眼,那双浅色眸子再无一点亮光,黯淡灰暗,如一潭死水。

松苓绞尽脑汁,挑些趣事讲给沈鸢听。

山庄僻静,平日少有人过来,山上倒是有一处温泉。

可惜这会天热,过来泡温泉的人寥寥无几。

松苓满脸堆笑:“再过些日子,天气入秋,我再陪姑娘上山泡温泉。”

松苓絮絮叨叨,一刻也不曾停住嘴。

沈鸢静静听着。

昨夜又是睁眼到天亮,怕睡在碧纱橱外的松苓察出端倪,沈鸢连翻身也不敢,僵硬着身子直挺挺躺了一夜。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在夜里闭过眼了。

但凡闭上眼睛,沈鸢总能看见明宜流着血泪的那双眸子。

还有那会被谢清鹤逼迫握着的明宜的手。

那只手和沈鸢一样涂了凤仙花汁,甚至那还是沈鸢为她涂上的,可却是冰冷僵硬。

午夜梦回,沈鸢对明宜那只手的触感依旧记忆犹新。

再也不敢在夜里闭上眼。

日光照落,湖水波光粼粼。

松苓小声嘀咕:“这样热的天,竟还有人上山放纸鸢,我今早还远远看见空中飘着一只美人鸢。说来奇怪,那纸鸢上美人的锦裙竟是莲花做的,甚是好看。”

沈鸢遽然扬起双眸。

第40章 第四十章他第一次对沈鸢做出让步……

第四十章

日光澄亮,万里无云。

沈鸢倚在躺椅上,青丝覆枕。

那双澄澈空明的眼珠子动了一动。

松苓喜出望外,扶着沈鸢起身:“姑娘可是要去瞧瞧?可惜我起得晚,也不知这会那纸鸢还在不在。”

手指搭上沈鸢手腕的刹那,松苓瞬间红了双目。

沈鸢本就纤瘦娇小,自明宜走后,沈鸢日夜茶饭不思,如今更是瘦得厉害。

腕骨分明,一只手落在松苓掌中,如鸿毛落地。

沈鸢转首,喃喃:“怎么了?”

松苓抹去眼角泪水,强撑着笑颜:“无妨,约莫是风迷了眼睛,不碍事。”

松苓折了一扇芭蕉叶,拿着为沈鸢遮阳蔽日。

青苔掩路,竹影婆娑。

转过白石涌成的小路,墙角上方碧空如洗,哪还有半点纸鸢的影子。

松苓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站在青石台阶上往外张望,双眼难掩失望。

“今早还在呢,怎么这会又不见了。”

她不忍心在沈鸢脸上瞧见失望的脸色,松苓怂恿道。

“不然我回去拿姑娘的纸鸢,他们放得,难不成我们就放不得?”

言毕,又风风火火跑回房,翻箱倒柜。

她手上握着一只纸鸢,松苓满脸堆笑:“可真真是巧了,姑娘先前也做过美人鸢。”

她狐疑,“这美人穿的锦裙,怎么也是花做的?”

那是苏亦瑾补好送来的。

沈鸢视线在美人鸢上停留许久,忽然开口:“这只不好,换别的罢。”

松苓后知后觉手上的美人鸢是苏亦瑾送的,忙忙收在箱笼底处,好容易翻出另一只,抬眼望去,却见沈鸢枕着迎枕睡去。

风过窗下,荡起她垂落在榻边的一抹荷袂。

松苓轻手轻脚掩上窗子,捧过针线在一旁做起针黹。

霞影纱重重遮掩,光影交错落在榻旁。

帐中,沈鸢缓慢睁开双眼。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未敷脂粉,白净素雅,眼下浮着淡淡的一层乌青。

沈鸢盯着帐上的柳叶纹,怔怔出神。

半盏茶后,帐中再次传来沈鸢的一声惊呼。

她双手抱臂,指甲在手臂上划开道道血痕,嫣红的血珠子刺眼狰狞。

“明宜,是明宜。”

沈鸢泪流满面,一只手指着帐上的柳叶纹,一只手拽紧松苓。

“她来了,是她来了。”

明宜自缢那日,身上穿的锦裙便是柳叶纹。

松苓大惊失色,一面唤人撤走贵妃榻上悬着的霞影纱,一面又唤人去请虞老太医。

松苓欲哭无泪,半跪在榻上,强势拨开沈鸢掐在手臂上的手指。

“姑娘,松手,快松手!”

松苓急得大哭,六神无主。

沈鸢蜷缩在角落,她不再执着抓自己的手臂,双手握拳,一遍遍敲着自己的脑袋。

“是我错了,我错了。”

松苓双眼含着热泪,不知是第几回重复:“姑娘没错,姑娘一点错也没有。”

她搂着沈鸢,抬手在她后背上拍了又拍,温声安抚。

虞老太医踉踉跄跄下了马车,为沈鸢扎了两针。

沈鸢窝在青缎迎枕上,双目迷离空洞,由着松苓为自己喂药。

廊庑下,三两个小婢女凑在一处,往屋里探头探脑,扼腕叹息。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发作了,哪怕迟一日也好。”

“为何迟一日?”

“你不知道,管事说殿下今日会过来。如今汴京那样乱,殿下无缘无故跑来做什么,还不就是接沈姑娘回京的。”

他们是山庄伺候的老人,只知道沈鸢是沈家的姑娘,别的一概不清楚。

正遗憾间,遥遥瞧见月洞门前转出一道匆忙的身影。

婢女大惊失色,福身向谢清鹤请安。

谢清鹤面无表情,风掠过他的长衫,他快步行到暖阁。

屋里众人不约而同都唬了一跳,除了榻上的沈鸢。

对上谢清鹤投过来的目光,沈鸢的眼珠子转动半周,而后又缄默不语。

日光西斜,山峦叠翠。

余晖穿过槅扇木窗,照亮了半个暖阁。

谢清鹤风尘仆仆,手上还握着策辔的缰绳。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吗?”谢清鹤冷声。

松苓哭着上前,一五一十道:“姑娘今日本来好好的,还说要去放纸鸢,后来瞧见帐上的纹样,就、就……”

霞影纱早就换下,屋里所有和柳叶纹有关的也一并撤走。

松苓咬碎后槽牙,“是我疏忽,竟忘了这事。”

暖阁箱笼大开,长条木案上摆着一只纸鸢。

谢清鹤拾起,缓步行到沈鸢跟前。

婢女识趣退下,榻上的沈鸢倚着迎枕,昏昏欲睡。

谢清鹤握过沈鸢的后颈,不轻不重捏着。

“怎么突然想起放纸鸢了?”

沈鸢垂眸不语。

良久,她才缓慢出声,“病根,放病根。”

郎窑宝石红三足圆炉中青烟吞云吐雾,沈鸢半张脸落在阴影中。

鬓松髻乱,因是在家,且先前又发作了一回,沈鸢满头青丝只挽了简单的云髻。

她轻声嘀咕,像是在自言自语,“放病根。”

昏黄日光穿过帐幔,无声落在沈鸢指尖。

谢清鹤恍惚记起,沈鸢先前将自己从山脚下救回,也说过要做纸鸢,放病根。

沈鸢那会眼睛一直是缀着亮光,即便穷困潦倒,也不曾和谢清鹤说过半句抱怨。

“你定会高中的。”

连谢清鹤也不知,沈鸢那会为何会对自己那般笃定。

自己省吃俭用,却还是想法设法为谢清鹤寻来考经,请大夫治病,还想着为谢清鹤扎纸鸢放病根。

谢清鹤眼眸轻轻动了一动,一抹温和悄无声息在他眉宇间化开。

“待你好些,再出去。”

沈鸢垂首不语,手臂上还残留着道道血印子,触目惊心。

谢清鹤眉心紧皱,让人送来膏药,亲自为沈鸢抹上。

冰凉的膏药抹在沈鸢手上,她下意识抽回手。

谢清鹤用力握住她的臂肘。

他没再去抓沈鸢的手腕。

沈鸢眼皮微动,挣扎无果,遂作罢。

暖阁还未掌灯,日光渐渐从窗下退开,徒留满地的昏暗。

一片悄然中,谢清鹤忽然开口。

“沈鸢,你不想回京?”

嗓音带笑,谢清鹤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沈鸢眼眸僵住,气息不自觉放缓。

映在帐幔上的身影如石像,一动也不动。

谢清鹤恍若未觉,他俯身勾着沈鸢的下颌往上抬,温热气息落在沈鸢脖颈。

四目相对,沈鸢一双浅色眸子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谢清鹤漫不经心:“知道我是谁吗?”

沈鸢缓慢眨了眨眼,少顷,她慢吞吞吐出两个字。

“清鹤。”

她没再唤谢清鹤为殿下,亦或是盛怒之下,气急败坏连名带姓喊出“谢清鹤“三字。

清鹤、清鹤。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好似他们还在乡下,沈鸢还不知谢清鹤的身份。

谢清鹤眸中淌过片刻的安宁平静。

他第一次对沈鸢做出让步。

且如今汴京诡谲多变,沈鸢此刻回去,定是危大于安。

谢清鹤一双漆黑眼眸深邃乌沉。

皇帝病危,皇后蠢蠢欲动,三番两次对谢清鹤下了重手。

谢清鹤明里暗里不知躲过多少刺杀,防不胜防。

如墨眸子渐渐染上阴郁狠戾,无意瞥见沈鸢眼中的忐忑不安,谢清鹤忽的收起周身的戾气。

他垂首,重重咬上沈鸢的红唇。

嗜血的力道几乎咬破沈鸢的嘴角,她竭力往后退去。

挽在她后颈的手指逐渐收紧力道,沈鸢退无可退。

白净的脖颈被迫仰起,发髻松散,青丝落在谢清鹤掌中。

“沈

鸢。”

谢清鹤气息忽沉,如焰火掠过沈鸢耳边。

他低头,在沈鸢颈上留下一个清楚的齿印。

“你是我的。”他低声,嗓音沙哑醇厚。

印子渗着血丝,如谢清鹤在沈鸢身上打下的烙印。

他又一次道。

“你是我的。”

谢清鹤并未在山庄久留。

乌金西坠,群鸟归林。

虞老太医亦步亦趋跟在谢清鹤身后。

隔着一扇支摘窗,隐约可见坐在窗下的沈鸢。

满头青丝披落在肩上,松苓站在沈鸢身后,为她篦发。

她微低着脑袋,眼睛弯弯,似是在同沈鸢说些趣事。

沈鸢无动于衷,一双眼睛盯着横梁上挂着的珐琅玻璃亭式宫灯,动也不动。

谢清鹤轻轻皱起眉角,命人将园子的柳树都砍去。沈鸢见不得柳叶纹,自然也见不得柳树。

虞老太医闻言,长叹一声。

他抚着斑白的双鬓,“殿下,老夫说句不该说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便是有能耐砍完山庄的柳树,可沈姑娘总不可能一辈子都闭门不出。”

谢清鹤朝虞老太医瞥了一眼:“虞老太医有话直说。”

虞老太医拱手:“殿下是想沈姑娘好,还是想她不好?”

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嘲讽,目光冷淡。

虞老太医再也不敢卖关子,坦然直言。

“沈姑娘日日闷在屋中,于她而言有害无利,还是得多多出门,兴许有了新鲜事,沈姑娘也不会再执着旧事。”

谢清鹤缓慢转动腕间的手串,点到为止:“近来外面不太平。”

虞老太医颔首:“这事老夫也略有所闻,不必走远,上山登高也有好处,总不能一直拘泥于山庄,老夫怕再过些日子,这夹道上有几块碎石,沈姑娘都能数清。”

窗下的沈鸢还在盯着半空中垂落的灯穗子,眼都不眨。

谢清鹤定定望了许久:“让人跟紧些,别让她下山。”

虞老太医喜笑颜开,叠声应是。

借着朦胧夜色,两匹烈马飞快穿过山道,一路驰骋。

行到拐角处,谢清鹤眸色一沉。

和崔武对视一眼,两人齐齐翻身下马,躲至树荫后。

遥遥的,只听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一辆青轴马车由远及近。

车轮在山路上落下两道清晰的车痕,小厮坐在马车前,喋喋不休。

“少爷,你行行好,若是让夫人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这大半夜的,非要到山上赏月。”

树梢一轮明月高悬,银白光影倾泄在林间。

车中隐隐传来男子的一声咆哮,空中还有酒香浮动。

“不成,我就要到山上去……赏月!她都不给我写信,走之前还说会天天给我写信的,结果呢,三天了!三天我才收到一封家书!”

“我不要她了,我要生气!我不给她写、写信了,我要给玉兔写!”

崔武无声跟上那辆马车,果真见从车中下来一名醉醺醺的男子,马车前悬着一盏灯笼。

男子无力依靠在另一人肩上,一会哭一会笑。

三更半夜结伴上山的,除了纨绔子弟,也无旁人。

崔武瞥了那两人一眼,匆忙转身下山,在谢清鹤身边低语。

“殿下,是钱家公子。”

钱家是洛阳有名的商贾之家,为洛阳首富,钱老爷膝下只有一子,听说整日逗猫遛狗,呼朋引伴。

谢清鹤沉声:“只有他一人?”

崔武如实道:“还有一人,瞧衣着打扮,应该是哪家的少爷。”

崔武觑着谢清鹤的脸色,“殿下,可要派人跟着?”

钱家小少爷风流成性,整日无所事事,前些日子还为了一个舞姬要死要活。

这样的人,结交的应当也是狐朋狗友。

谢清鹤眉心轻拢:“不必。”

翻身上马,谢清鹤忽的开口,“他刚刚说……家书?”

崔武毕恭毕敬:“应当是和那名舞姬的书信往来,殿下若是需要,我这就去让人查探书信的内容,看看有何异样。”

谢清鹤“嗯”了一声。

崔武试探:“殿下其实也可以试着给沈姑娘写家书的。”

谢清鹤漫不经心:“家书是给家人的。”

言外之意,沈鸢不过是一个外人。

崔武低头:“是我多嘴了,我以为沈姑娘会乐意收到殿下的书信。”

……

山上。

苏亦瑾扶着钱家公子,有气无力靠在马车上。

他无奈弯唇,抚着心口连咳两三声。

钱少爷吓得酒都醒了:“亦瑾,你不要紧罢?你可千万不能出事,不然你祖母非得撕了我。”

他拍拍苏亦瑾的肩膀,“再往前的别院是我家的,别院外还有一处温泉,你不是要药浴吗,这的温泉再适合不过。”

钱少爷财大气粗,“放心,这里大多是我家里的产业,不会有外人闯入,不过下面有一处山庄不是我家的。”

苏亦瑾嗓音透着虚弱:“今早我和南烛见过了,那家人大门紧闭,想来应是哪位贵人的住处。”

苏亦瑾前些日子在榻上躺久了,虞老太医提议药浴,若是以温泉水引入再好不过。

他本是想买下山上的别院休养,不想山上那块地竟然是钱家的。

钱少爷当即拍板,邀苏亦瑾上山。

“这别院你想住多久都可以,不必与我客气。”

钱少爷一张脸喝得酩酊大醉,还不忘顾忌苏亦瑾的病:“天色不早,你快、快歇息去罢,只要别忘了帮我写信就好。”

钱少爷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相识的也都是些浪荡子弟,好容易今日遇见苏亦瑾,一见如故。

他不收赁金,只要苏亦瑾帮自己润色书信就好。

南烛从别院跑出来,瞧见钱少爷歪靠在自家公子身上,忙上前搀扶。

钱少爷大手一挥:“照看好你家公子,我要、要去找玉兔谈心了。”

话落,随地躺下,仰头望月。

钱家的小厮对此司空见惯:“劳烦苏公子今日陪我家公子,快请进屋,这里有我就好。”

南烛忧心忡忡:“走罢公子,虞老太医也说你的身子禁不得风。好容易这两日能下床,可得仔细些。”

一主一仆披星戴月,踩着银辉入屋。

……

谢清鹤来去匆匆,沈鸢也不在意。

只是半月后,她却收到一封从汴京传来的书信。

松苓大惊失色:“可是殿下出事了,还是他要派人来接姑娘回京?”

松苓捂着唇角,“不会是陛下……”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松苓的嘴角,她轻声:“别胡说。”

她将信纸往松苓身前推了一推。

松苓急不可待朝后退开两步,着急忙慌:“这是殿下送来的,我怎么能看?若是看见哪些要紧的……”

话犹未了,松苓忽然松开捂着眼睛的双手,她不可思议盯着白纸上简单明了的四个字——

安好,勿念。

信纸来回翻动五六回,松苓连信封都找过了,确确实实只有这四个字。

松苓小声嘀咕:“殿下这是何意?难不成是他近来太忙了,来不了山庄,所以只能靠书信往来。这样也好,有事也不必巴巴来回跑一趟……”

松苓絮絮叨叨。

缩在躺椅上的沈鸢动了动双耳。

过了大半个月,沈鸢手臂上的血痕陆续结疤,只剩下浅浅的一道痕迹。

沈鸢垂首凝眉。

半晌,沈鸢朝松苓道:“替我拿纸笔过来。”

松苓的话提醒了沈鸢。

上回她是碰巧听见谢清鹤回来的消息,可总不会回回都这般幸运。

若是有了书信往来,谢清鹤兴许不会急着接自己回汴京。

毛笔握在手中,沈鸢迟迟没有下笔,不知该同谢清鹤说些什么。

看见谢清鹤,沈鸢只会一遍遍想起悬在半空的明宜,想起她惨不忍睹的死状。

她竭力咽下心底深处翻江倒海的恐惧和惊恐,颤抖着抓住笔。

沈鸢盯着信纸,冥思苦想许久,还是觉得自己和谢清鹤无话可说。

藏在暗处的探子如实将这一幕写在密信中——

沈姑娘今日为给殿下回信

,在书案后抓耳挠腮了两个时辰。

给谢清鹤写信似乎成为了沈鸢的习惯,她无话同谢清鹤说,只能挑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或是在园子见到一株新开的莲花,亦或是今日在廊下看见了一只从园子外跑来的小松鼠。

谢清鹤不曾给沈鸢回信,也不曾再来过山庄。

沈鸢悄悄松口气。

廊庑下,松苓怀里抱着一只纸鸢,提裙疾步。

帘栊响处,松苓笑着跨入屋,拉着沈鸢往外走。

“难得今日天朗气清,姑娘别缩在这屋子闷着了。”

园中花团锦簇,绿荫掩映。

空中飘拂着十来只纸鸢,时高时低。

沈鸢满脸狐疑:“这些是……”

松苓笑着将纸鸢塞到沈鸢手中:“那些都是我让他们放的,等会再让他们剪断纸鸢,也算替姑娘除了病根了。”

松苓体贴入微,“姑娘想自己放纸鸢也成,想看他们放也成,只求姑娘别闷在屋里。”

沈鸢犹豫不决:“这……”

松苓好说歹说,总算说动沈鸢往外迈出半步:“好姑娘,你就当陪陪我解闷。”

沈鸢不忍心拂松苓的好意,让人把躺椅搬到园子中,她倚着看满天飘动的纸鸢。

松苓侍立在她身旁,踮起脚尖往外张望。

沈鸢百思不得其解:“你瞧什么呢?”

松苓狐疑皱眉:“先前在山上放纸鸢的那人,我竟不曾再瞧过他。”

沈鸢指尖一顿:“山上……还住着人?”

管事在一旁听见,笑着上前解释:“山上的别院是钱家少爷的,那位少爷向来随心所欲,听说前些日子还说要给嫦娥养的玉兔写信,在山上躺了大半夜,结果染上风寒。”

管事脸上攒着笑,“那山上还种着一棵菩提树,姑娘若是有兴致,也可上去瞧瞧。”

松苓跃跃欲试:“姑娘,我们去看看罢,我还没见过菩提树呢。”

沈鸢一颗心早在听见“钱家”两字便掉到谷底。

能在山顶躺上大半夜,又要给玉兔写信。

这样不着调的人,一看就不是苏亦瑾所为,想来先前松苓瞧见的纸鸢,也不过是凑巧罢了。

沈鸢摇头拒绝:“你去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就是。”

松苓神色怏怏:“姑娘不去,我一人去有何意思。”

管事赶忙接话:“松苓姑娘若是想去,我立刻让人套车,这山也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沈鸢不动声色:“……后山没有路吗?”

管事摇摇头:“以前有,后来荒废了,那路都长满杂草青苔,有一回下大雨,山体滑坡,那路几乎都被山石挡住。马车过不去,渐渐也就无人问津。”

沈鸢若有所思,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枕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管事见状,识趣收住声,退至廊下。

山庄的人都知道沈鸢身子抱恙,无人敢上前叨扰。

松苓也拽着风筝线不语,轻手轻脚。

倏尔,手中的线圈滚落在地,往外滚了几十圈。

纸鸢乘风而起,越飞越高。

松苓忍不住惊呼一声,忙提裙朝前跑去。

动静之大,连躺椅上的沈鸢都惊动了。

她睁眼朝前望,正好瞧见线圈扑通一声,滚落入湖中。

松苓一脸见了鬼的神色,欲哭无泪。

沈鸢眉眼弯弯,难得展露笑颜。

纸鸢只剩一点黑影,再也看不清。

松苓起身踱步至沈鸢身边,双足跺地:“姑娘怎么还笑得出来,只怕那线圈都找不着了。”

她扬首望向空中的纸鸢,一只手挡在眼前朝前望。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回来。”

沈鸢笑睨她一眼:“不是要剪断病根吗,收回来做什么。”

松苓醍醐灌顶,兴致勃勃从屋里翻找出剪子,塞到沈鸢手心。

“姑娘自个剪罢,剪断纸鸢,也算是断了病根了。”

“喀嚓”一声落下,纸鸢瞬间没了影子。

余下的纸鸢还有十来只,沈鸢没让婢女剪断,只让他们放着玩。

山顶。

一只纸鸢无声挂在树梢,南烛找来一根青竹,将纸鸢捞了下来。

纸鸢完好无损,一点皱痕也无。

他伸长脖子往半山腰望去,一眼看见那山庄中还剩十来只纸鸢。

他嘿了一声,笑着去寻苏亦瑾:“公子,我捡到了一只纸鸢,应当是半山腰那户人家的。”

许是虞老太医的药浴见了效,苏亦瑾这些时日恢复得不错。

南烛嘀嘀咕咕:“虞老太医还在老家,也不知多早晚才能回来,他还不知道公子搬到别院的事。公子可别忘了,虞老太医临走前还说让公子多出去走动走动。”

苏亦瑾言简意赅:“你想说什么?”

南烛蹦至苏亦瑾身前:“公子,我们去还纸鸢。也就两步路,不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