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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镖局 柳木桃 20296 字 4天前

她微微一愣,四周看了一眼。

这里是沈宅的西边二层,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只偶尔接待一些留宿的客人,或是远房亲戚,从小到大,每当父母毫无节制在她面前秀恩爱,她都会被恶心得躲到这里来。

母亲怎么会来这里?她又在跟谁说话?大姐么?

果然,她很快又从房间内听见了胭拾的声音。

“我想要的?”胭拾轻笑,“那都是我本该得到的,别忘了,我才是沈宅真正的主人呢,你只是把我的东西还给了我,却还没有付出额外的代价。”

“我,我没有什么欠你的!当年是你父亲主动追求的我!我,我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丫鬟,我不敢拒绝的……你要是报复,你就去找你父亲!不要来找我!”

沈夫人情绪是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竟是声音尖锐,仿佛正与她对话的不是胭拾,而是恶鬼。

“哦?是么?”胭拾声音很轻,近乎耳语,“既然是这样,那么你在怕什么呢?”

凌乱的脚步声自屋内响起,高跟鞋底敲击着实木的地板,越发靠近门口。

沈敏敏一惊,却已经来不及躲避,身侧房门骤开,撞上自家母亲惊慌失措的双眼。

“敏敏?你怎么在这里!”

沈敏敏吓得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只觉得此时的母亲看上去竟是无比狰狞可怖,她泛红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像是凶案现场的犯罪人盯着目击者。

“我,我刚刚碰巧路过……”

“你听见什么了?”沈夫人的声音又粗又重,竟是透出几分凶狠来。

沈敏敏心脏扑通扑通跳,“什么,什么都没听见啊,我刚路过,您就出来了……”她为了表明清白,还故意伸长了脖子,往房间里探了探,“母亲您在和谁说话么?”

沈夫人略微冷静了一下,抬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没好气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沈家真正的大小姐了!”说着,又压低声音警告道:“你离她远一点,听见没?她已经疯了,少听她胡言乱语!”

沈敏敏忙低头,摆出柔顺的表情,“知道了,母亲。”

沈夫人也不再理她,脚步匆匆径自离开了。

沈敏敏回头,只觉得母亲似是一直用手反复摸着前胸,嘴里还念念叨叨,看着很是古怪。

这时门又打开,胭拾从里面出来。

沈敏敏对这位陌生的大姐还是有些怕的,但是更多的,却是好奇。

听说大姐离开家的时候,比她现在的年纪还要小,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也不知道都经历过什么,只觉得那双漂亮得有些勾魂的眼睛,看人时尽是凉薄与漠然。

“刚刚,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么?”胭拾似有穿透力的目光扫过女孩的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沈敏敏立刻用力摇头。

胭拾笑,低头打火,点燃一根烟,然后在沈敏敏的肩膀上拍了拍,在她耳边道:“其实听见了也没什么,记住你母亲的样子,以后……别重蹈她的覆辙。”

……

当夜,沈夫人躺在床上,却不能安然入睡。

她穿着丝质的睡衣,双手放在前胸上,死死抓着一样东西。

那是从她脖子上坠下来的一个吊坠模样的东西,用金链子挂在脖子上,底下的坠子却没有露在外面,而是用红色的布条缠包起来。

因为平时她都是将这坠子放在内衣里,所以这些年,除了沈荣国之外,从没有人见过。

而当沈荣国好奇问起来时,她也只是说这时从庙里求回来的护身符,保平安用的。沈荣国听了,也就不再追问,更不会要求她将红布条拆开,看看里面到底包裹的是什么。

沈夫人一直都很小心,十年如一日贴身佩戴着,只当它真的是个平安符,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神经质死死抓着不放。

可是自从沈佳宜回来,自从她跟自己说了那句话,她就再也不能心安,时时刻刻都像坐在砧板上,就好像床底藏着一个贼,随时准备在她熟睡时将东西偷走。

终于,当沈荣国的鼾声响起,沈夫人也半梦半醒地陷入梦魇。

然后她好像又听见了沈佳宜当日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如最恶毒的怨咒一般——

“你以为,上了锁,锁就不会打开么?”

沈夫人猛然惊醒,自黑暗中大大地圆睁双眼,大口喘着气,如一条离了水,死不瞑目的鱼。

她双手依然死死抓着胸前吊坠,浑身冷汗浸湿。

沈荣国在旁边睡得很沉,沈夫人缓了缓,慢慢坐起身,看了眼身边同床共枕二十年的人,心中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感。

她害怕,害怕定情锁的作用消失后,这个人会怎样对待自己。

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大梦初醒,他是否会觉得自己被欺骗,被算计?虚假的情爱消散后,是否会迎来她根本无法承受的冷酷报复?

不,不行!

她必须在沈佳宜那个臭丫头有所行动前,先一步为自己谋划退路!

沈夫人捏了捏挂在脖子上的小吊锁,终于下定决心,轻手轻脚地起身,向亲生女儿沈敏敏的房间走去。

沈敏敏这一晚躺在床上很久都不能入眠,后天大姐要在家中举办舞会,到时候那位江先生也会来,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忍不住想象与江先生共舞的情景。

她从知道大姐要举行舞会那一刻开始,就在筹谋舞会当天的服装和妆造,她的长相遗传了母亲,在一众名媛千金中并不算出众,要如何才能吸引到那位江先生的目光,着实是需要费一番心思的。

所以她一直辗转反侧,当卧房门外有响动时,第一时间就察觉了。

“谁?”

“敏敏,是妈妈。”

第87章 锁定目标

沈夫人穿着睡衣走进来。

沈敏敏坐起身, 眉头不悦地蹙起,“母亲,您这么晚了不睡, 来我这里做什么?”

女儿对自己态度一直如此,沈夫人早该习惯了,只是今晚或许心境不同, 她竟是觉得女儿那嫌弃的目光格外刺眼。

“敏敏, 妈妈有些话想跟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我想睡觉了, 您也知道的,女孩子熬夜对皮肤不好,明天还有舞会呢。”沈敏敏下逐客令的态度明显。

沈夫人沉默一瞬, 还是努力和女儿沟通, “敏敏,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爸爸对妈妈一直这么好么?”

沈敏敏一愣, 往头上蒙被子的动作顿住。

沈夫人深深看了女儿一眼,话锋一转, 继续道:“可是, 再深的感情也是会变淡的, 特别是现在你大姐回来了, 你父亲因为愧对她的生母, 以后这家业只怕也是要全都给她的, 敏敏就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么?”

“父亲不是一直都对母亲言听计从么, 怎么大姐回来, 突然一切就变了?”沈敏敏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些天憋在心中的疑问。

沈夫人垂下眼, 她怎么可能如实告知,沈荣国迄今为止所有的决策都是由她背后默默推动,不过就是因为受制于沈佳宜的挟制,生怕她揭破自己多年不可告人的秘密罢了。

所以她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摆出柔弱可怜的模样,“当年的确是妈妈的原因,你爸爸负了她的母亲,如今补偿也是应该的。妈妈现在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求你能找到个好归宿,这样我们母女以后也算是有个倚仗……”

沈敏敏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惊讶得瞪大双眼:“母亲难道以后想与我去夫家养老么?”

这回轮到沈夫人愣住了,“不然呢?”

沈敏敏皱起眉,“您是沈家的夫人,父亲还身体康健,怎么就谈起这个了!”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色衰而爱驰,你父亲总归不会一直待我这样好的,再说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难道你以后还想把我抛开么?!”沈夫人越说脸上戾气越重。

沈敏敏却开始烦了,“母亲,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父亲与您相爱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就待您不好了呢?再说了,您不是还有弟弟么,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女儿给您养老?我要睡了,您也快点去睡吧!”

沈夫人却怒从心中起,强行将女儿从床上拉起来,双眉倒竖,声音也变得尖利,“敏敏,你老实说,以后是不是准备嫁人了就不再管妈妈了!你说啊!”

沈敏敏也恼了,撇开千金的教养,冲沈夫人吼道:“您别无理取闹好么!看看您现在这副嘴脸,我要是父亲我也会厌烦!您当了这么多年正头夫人,就不能学学别人家的夫人是怎么行为处事的么,怎么还是一副姨娘做派,上不得台面!”

沈夫人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你,你就是这么看你亲娘的?!”

沈敏敏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话说重了,却不肯认错,倒头蒙了被子,准备放任亲娘自己发疯。

可是预想中的撒泼打滚却没有到来,等沈敏敏掀开被子,发现沈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沈夫人离开沈敏敏的房间时,从头到脚都是冷的,眼睛也又酸又涩,可是很快她就将眼泪逼回去。当她关上女儿房门时,脸上的悲伤已然被一种冷酷替代。

果然,还是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这个女儿她是指望不上的,那她又何必摊开底牌,用身上这件宝贝为这个没心肝的东西筹谋?

沈夫人死死捏住挂在脖子上的吊坠,眼中流露出一丝精芒。

既然已经选定好目标,那么与其用在那个白眼狼身上,不如继续为自己所用。

不管金山银山,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金白银!

……

范一摇简直恨死了高跟鞋,觉得这东西被研究出来纯属是折磨人用的,在家里练习两天,也只能保证勉强走路不摔跟头。

“总镖头,你这样走路都不稳,一会儿还怎么跳舞呀?”运红尘小声问。

“那就不跳了呗,反正我也不太会。”

“咦?大掌柜不是教你了嘛?昨天老板只带了我两个多钟头,我就学会了。”与范一摇相比,运红尘的一双高跟鞋踩得确实要顺畅许多。

回想了一下昨晚大师兄教自己跳舞的情景,范一摇忍不住捂脸。

大师兄的确是教她跳舞了,只是不同于以前教她刀法时的严格认真,这次他对她可以说是放任又纵容的。

她喊累了,大师兄则立刻由她歇着,她喊脚疼,大师兄就让她脱了鞋子去吃他买来的点心,一整晚下来总共也没练多久。

可想而知,有这样“溺爱”学生的老师,最后出来的教学成果得有多么稀烂。

当然,范一摇倒是觉得无所谓,相比于和那些不认识的贵公子们跳舞,她对宴会上的美食更加感兴趣。

车子停在沈宅大门口,站在外面迎接的正是胭拾。

她本就气质出众,今天穿了身月白色的收腰旗袍,烫了大波纹的卷发盘得一丝不乱,白玉般的皓腕上戴着水头极透亮的冰种玉镯,身上看不出半分风尘气,举手投足都是千金小姐的气度。

“一摇,你来了。”

自下车后,江南渡就一直在范一摇身侧形影不离,可是胭拾除了一开始礼貌性地冲江南渡点了下头,所有注意力就只放在了范一摇身上,这让很多前来赴宴的夫人小姐们觉得意外。

原以为,这位沈大小姐兴师动众举办这场舞会,目标和她那位后妈沈夫人一样,是如今这位炙手可热的江先生。可是如今看她的态度,似乎对江先生完全没有兴趣。

这不禁让在场宾客们心中犯嘀咕——

到底是这位沈大小姐故作矜持,准备以退为进,还是说,今晚的宴会主角其实还另有其人?

不过对比沈大小姐,沈夫人对江南渡的热情可谓是有增无减,甚至在那些教养良好的夫人小姐看来,有些太过上赶子了。

“哎呀,那个女人真的是越发的不顾廉耻了,你没看刚才她的手总是想往江先生的胳膊上搭呢!”

“是啊,真是老不羞!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丝毫没有长辈的庄重!”

“就算再想给自己的女儿招乘龙快婿,也不能这般不顾矜持呀!啧啧啧,我都没眼看了。”

沈敏敏今天穿的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西式螺纹裙,头戴网纱小礼帽,半张脸遮于阴影中,这让她能够有机会借助于网纱的遮掩偷偷凝视心仪的人。

那些夫人小姐的窃窃私语钻入她耳朵,让她又羞又恼,悄悄拉扯母亲的胳膊,却都被无视。

“江先生,真是抱歉的很啊,上回宴会进行到一半就被迫散席,扫了您的兴致,今天可要在我们府里好好的玩!”

江南渡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触碰了一下,余光里一瞥,见沈夫人正匆匆将什么东西藏在贴身的帕子中,不禁眸色微暗,向旁边避让了一下。

“沈夫人客气了,我对跳舞不感兴趣,这次接到沈大小姐邀请函的人是舍妹,我也只是随行罢了。”

面对江南渡的冷脸,沈夫人却更加笑靥如花,又热络地奉承了几句,这才告辞,说要去招呼别的客人。

见母亲总算远离了江南渡,沈敏敏暗中松了口气,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些夫人小姐的目光,她也故意避开江南渡,准备去找母亲。

范一摇目光一直追随着沈夫人,看到她匆匆往楼上走,小声对江南渡道:“大师兄,我刚刚好像看见那个沈夫人从你身上捡了根头发,然后宝贝一样包进手绢里……她要做什么呀?我们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江南渡眸光清冷,唇角勾起一丝冷淡的弧度,“不用,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好了。”

范一摇纳闷,正想问要等什么,这时大门口又是一阵骚动,似乎有位重量级嘉宾到场了。

作为这场舞会的东道主,胭拾终于表现出了她对宾客应有的热情。

舞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也追随着胭拾一路到门口,却在看清楚来人时,露出微妙的表情。

这人……竟然是个日本人?

来者是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整体还算是儒雅的长相,只是眼睛略小,不苟言笑。他并未穿和服,而是穿着一身笔挺的米色西装,但是很奇怪,单看神情和动作,很容易判断出他的国籍。

“鹰藤先生,欢迎您大驾光临。”胭拾举着酒杯迎上前,清冷的面容带着真诚的微笑,不卑不亢恰到好处,使人如沐春风。

鹰藤看到胭拾,终于挤出一丝吝啬的笑容,“啊,胭拾小姐……啊,不,或许现在我应该称呼您为……沈大小姐?”

范一摇听到鹰藤这句话,和江南渡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已经明了一件事——这个鹰藤,是胭拾在沪城做舞女的时候认识的。

“胭拾”这个名字意味着身为舞女的过去,被鹰藤在大庭广众下提及,却没能让胭拾变色。她巧笑嫣然,微微歪着的头让她看上去多了分妩媚。

“对鹰藤先生来说,我只是我,称呼的区分只是相对于外人,又怎好与老友分辨?”

这话显然让鹰藤觉得被恭维到了,他笑得开朗,“哈哈,不错,能被沈大小姐确认为朋友,是我的荣幸。”

胭拾很快便将鹰藤引荐给在场的其他宾客,原来他是个日本商人,来华多年,有一位一母同胞的哥哥在军中担任要职,所以借助于兄长提供的便利,在华生意做得很大。

他平时主要在沪城活动,只是偶尔来羊城出差,近期有回国的打算。

日本商人借助国力优势,总是扰乱市场规矩,横行霸道惯了,华国商人大多不喜欢与他们往来,更何况如今国际形势日渐紧张,国人对日本人更是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在这场舞会上,大多数宾客也只是给沈家大小姐面子,才不得已和这个鹰藤寒暄。

范一摇一看到鹰藤,脑中便警铃大作,问江南渡:“大师兄,这人是阴阳师么?”

江南渡摇头,“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灵力波动,应该只是个普通人。”

范一摇稍稍放心,但总觉得有点奇怪。

虽然她与胭拾接触不多,但从仅有的相处时间看,胭拾绝对不像是会讨好人的性格,更何况是个日本人。

难道……是她判断有误?

一众商贾中,总有愿意与日本商人打交道的,很快便有两个船商主动与鹰藤攀谈。

胭拾虽然一路陪同在鹰藤身边,目光却一直落在沈夫人身上。

沈夫人在与江南渡他们分开后,本想上楼,却被沈荣国缠上。看情形,沈荣国似乎很想随时与夫人腻歪在一起,可是沈夫人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急于摆脱他。

就在鹰藤到访,被胭拾引荐给其他宾客这段时间,沈夫人一直被沈荣国绊住脚,这会儿终于脱身,又继续急匆匆往楼上跑。

“鹰藤先生,我先失陪一下,稍后再陪您一起跳舞。”胭拾笑容完美地跟鹰藤打了个招呼,看不出异样。

“好的沈小姐,别让我等得太久。”鹰藤几杯酒下肚,态度变得更加轻浮。

胭拾不动声色离开大厅,在沈夫人之后走上旋转楼梯。

第88章 开锁

沈夫人连哄带骗, 好不容易摆脱了沈荣国,她还从没觉得这个男人这么烦过。

走到楼上厅廊里,她四处看了看, 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才脚步匆匆跑进了书房,将房门反锁。

来到书桌边, 沈夫人将一直紧紧捏在手心里的白色丝帕展开, 看到里面一根黑色的短发, 不禁勾动鲜红的嘴唇, 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先是将手帕轻轻放在书桌上,大气都不敢喘,似是生怕一不留神将手帕上的头发吹走了, 然后抬起双手, 勾着脖子上的挂绳,将下面用红色绸布包裹着的吊坠从旗袍里拽出来,一层层将绸布打开,逐渐露出里面一把古铜色的同心锁。

这小锁头看着上了年份, 暗黄发黑,只有一根大拇指的大小。

书房内安静得吓人, 只听得到墙上挂钟钟摆摇动的声音。沈夫人心脏砰砰跳, 为了缓解紧张, 深深吸了口气, 这才将插在同心锁内的锁插拔出。

细细的锁插出来的瞬间, 带出锁孔内的一根发丝。

……

书房外的走廊里, 沈敏敏从另一边的楼梯上楼, 看到母亲走进书房, 正准备追上去说几句提醒的话, 却被父亲沈荣国拦了下来。

“敏敏,看到妈妈了嘛?”沈荣国手中端着一个装有黑森林蛋糕的小碟子,笑意满满,“我看到有妈妈喜欢的点心,想让她尝尝呢……”

沈敏敏很不希望在这种场合让父母继续秀恩爱,那样就会让他们一家人一次又一次沦为上流圈的笑柄。她打算撒个谎,说不知道母亲在哪里,可这时却见父亲神色忽变。

他就像是一个梦游的人,刚刚被人从梦中惊醒,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和迷茫,整个人也像是被点了定身穴一样,浑身僵直地立在原地不动了。

“父亲,父亲?您怎么了?”沈敏敏被父亲那逐渐变得陌生的眼神吓到了,有点害怕。

沈荣国出了片刻的神,似是头疼不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父亲,您不舒服么?”

沈荣国忽然有点粗暴地挥开沈敏敏凑过来的手,“走开,别碰我!”

沈敏敏彻底呆住了,虽然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像是父母爱情的附属品,看起来很多余,可因为父亲极度宠爱母亲,对她这个女儿也一向是极好的,像是这样冰冷粗暴的态度,还从未有过。

“父亲……”

沈荣国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从太阳穴放下来时,看上去似乎恢复了正常。

“嗯,我没事,可能这里空气不太好,有点头晕。”沈荣国将手中的碟子塞给沈敏敏,然后便径自下楼去了,只是相比于刚才的满面笑容,脸色阴沉得可怕。

沈敏敏有点懵,看着父亲下楼的背影,冥冥中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要在这一晚发生颠覆性的改变。

她正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书房将父亲的反常告诉母亲,却发现这时又有一个人顺着楼梯走上来,竟是大姐!

沈敏敏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慌乱地躲了起来,然后她就看到大姐竟然从头上拔下一根发卡,将书房的门锁给捅开了。

……

沈夫人看着从锁孔里滑脱的那根发丝,片刻的出神。

这头发看上去已经脱离发根有些年头了,刚从锁孔内带出来就断成了三截,轻轻飘落在地上。

沈夫人很明白,从这一刻开始,她将彻底失去一个男人对她近乎疯魔的深情。

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与这人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他将她捧在手心里,像眼珠一样疼宠着。这样的日子,换了别的女人,哪怕能过上一年可能都要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没关系,没了他,自然还有更好的在前面等着她……

沈夫人很快便平复了情绪,唇边浮起一丝近乎病态的,得意的笑。

她小心翼翼将手帕中那根头发丝拈起来,再小心翼翼对准了同心锁的锁孔,正准备将发丝插进去,这时书房的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沈夫人一惊,她明明记得自己是锁了门的。

她下意识将头发和同心锁一起攥进手心,然后双手背后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口的胭拾。

“藏了这么多年,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么?”胭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犀利得像是能将人皮划开,一眼看到内心。

“你怎么会进来!出去,这是你父亲的书房,除了我以外,不许任何人进来!”沈夫人歇斯底里地喊道。

此时楼下的舞会已经开始,欢快的旋律透过木质地板隐隐传上来,将沈夫人的声音彻底吞没,除了这个书房里的人,恐怕再也没有谁能听见她的喊叫。

胭拾将门从身后关上,一步步向沈夫人走过来。

“我怎么会进来?当然是要从你这里取走一样东西。这么多年,你凭借这东西,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不该你得到的,你也都得到了,是时候让一切结束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沈夫人想冲向房门跑出去,才动了几步就被胭拾抓住了胳膊,拽了回来。

“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胭拾冷笑一声,狭长的眼睛里却半分笑意都没有,“那就把你手里的东西交给我啊。”

胭拾想要抢沈夫人手中的定情锁,沈夫人却死死攥着拳头,两个女人扭打起来。

很明显,沈夫人根本不是胭拾的对手,她像泼妇一样又打又踹毫无章法,而胭拾竟像是身上有功夫的练家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制住。

沈夫人精致的头发被胭拾一把揪住,疼得眼睛都红了,却还是不肯放开定情锁。

胭拾皱眉:“松手。”

沈夫人咬牙切齿,死死盯着胭拾:“你做梦!我死也不会把宝贝给你!”

胭拾无语,“这么多年,你靠这把定情锁迷惑父亲的心智,让他对你死心塌地,这种虚情假意你觉得有意思么?”

沈夫人嘲笑回来:“要是没意思,你抢什么?呵呵,不也是想要拿去拴住男人的心么!”

胭拾不想跟她废话,捏住沈夫人手腕的手微微用力,想逼迫她松手。

直到听见轻微的一声脆响,咔——

胭拾心头一惊,忙收了力。

沈夫人的手腕竟是被她捏骨折了,可她牢牢攥住定情锁的拳头却没有松开。

胭拾:“……”

这到底是多大的执念。

就在胭拾愣神的一瞬,沈夫人拼着忍受骨折的疼痛,飞快将手心里的那根头发塞进同心锁,然后将锁插一捅,咔哒一声,扣上了锁。

她像是一位夺取了堡垒的战士,嘴巴咧开,露出胜利的笑容,然后狠狠用头冲胭拾肚子上一撞,抓着定情锁夺门而出。

一直躲在书房门口偷听的沈敏敏毫无防备,被亲妈迎头撞了个跟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沈夫人却连停留都没有,径直从沈敏敏身旁越过,脚下踩着高跟鞋也丝毫没能影响她发足狂奔下楼的速度。

最后还是追出来的胭拾停下来,问了一句:“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沈敏敏面色苍白如纸,抬起头看着这位与她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大姐,呆呆地摇头。

胭拾见人没有什么事,便也不再管沈敏敏,追着沈夫人下楼去了。

沈敏敏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还在回想着刚才断断续续听来的信息。

定情锁……死心塌地……拴住男人……

她先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可是很快脑内就被这二十年来所看到的一幕幕画面充斥——

父亲看向母亲的双眼,总是那样脉脉含情,他对母亲的宠爱和骄纵完全没有理智可言。而母亲却从不会因父亲的深情而抱有感激,恰恰相反,她对待父亲,更像是主人逗弄小狗。

沈敏敏记得,在她上小学的时候,还撞见过母亲让父亲跪在面前舔她的鞋底。

对母亲的厌恶……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连带着她也不喜欢父亲。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父亲这样一个要外貌有外貌,要家世有家世的富贵公子,怎么独独对母亲这样一个平庸恶俗的女人情深似海。

如今,她全都明白了。

定情锁……这世间,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存在?

沈敏敏缓缓站起身,眸色晦暗,很快也顺着楼梯来到一楼。

……

此时的一楼舞厅,已陷入一片混乱。

混乱的焦点正是沈夫人。

范一摇刚开始见到沈夫人,沈敏敏,还有胭拾,一个接一个地偷偷跑上楼,本来也想跟上去,却被江南渡拦下来,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待在舞厅里,遵从大师兄的指示等待——尽管她也不知道他在让她等什么。

直到看见沈夫人披头散发地从楼上跑下来,径直向他们冲过来。

“江先生,带我离开这里!离开羊城!我要跟你去海外!”

沈夫人冲到江南渡面前,直接理直气壮地说道。

范一摇一脸震惊。

“???”

这个沈夫人……怕不是脑子突然发了什么大病?

此时在场所有人,不仅是范一摇觉得沈夫人有病,其他人更是一副看疯子的表情看她。

可反观沈夫人,她双眼紧紧盯着江南渡,神采奕奕。

面前这个男人,将是她新的奴隶,新的供奉者!他比那个沈荣国更加年轻帅气,也更有钱有势。只要想到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也要匍匐在她的脚下,任她予取予求,她就忍不住想要大笑。

“大……哥哥,沈夫人她……这是在做什么?!”范一摇问江南渡。

江南渡深不见底的目光与沈夫人对视。

就在沈夫人以为他将顺从地低下头,温柔地牵住她的手,成为她的裙下之臣时,却听见江南渡轻嗤一声。

“我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89章 锁青丝

沈夫人一愣。

随即一种令她心悸的恐慌感瞬间席遍全身!

怎么回事?!怎么会不管用呢!她明明已经将这人的头发插进了定情锁, 为什么他还没有对自己情根深种??

难道这定情锁是有使用次数限制的?

不,这不可能……

这一刻沈夫人是真的怕了,她开始感觉到周围人灼热的目光, 而在这无数道目光中,夹杂着两道冰冷刺骨的视线,毒蛇一般盯着她, 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沈夫人猛地回头, 正对上沈荣国一双平静得瘆人的眼睛。只不过这一次, 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里, 不再饱含深情,也不再满眼都是她,那里面满满的愤怒, 厌恶, 仇恨,嫌弃……几乎要溢出来。

“荣……荣国……”

还不等她挪动脚步,向沈荣国求助,这时就听嗷呜一声, 一道黑影从外面破窗而入,吓得宾客们一阵阵惊呼。

待众人定睛一看, 只见一只黑猫,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竟是发疯一般扑向了沈夫人, 三两下窜上她的头, 然后用两只前爪抱住她的脸, 开始疯狂舔舐。

沈夫人吓得惊声尖叫, 拼命想要将黑猫从头上抓开。可是她越想摆脱, 黑猫便越是抗拒, 四爪乱蹬,不想从她身上下来。

很快沈夫人的脸便被猫爪抓出一道道血痕,有的地方伤口颇深,皮肉翻开,鲜血横流,简直触目惊心。

“啊啊啊荣国!救我!快救我!”

慌乱中,沈夫人手中的定情锁早已掉落在地,又被她不慎踢到人群中。那把被她珍藏了将近二十年的宝贝,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群里,却丝毫不起眼,转眼间就被四五个人不小心踢开,如遭人嫌弃的皮球,很快不见踪迹。

范一摇看到黑猫窜进来时,已经意识到什么,回头看江南渡,小声道:“大师兄!沈夫人刚刚从你身上捡的那根头发……其实是猫毛?!”

江南渡算是默认,目光一直锁定沈夫人紧握的拳头,直到看见金光一闪,拉着范一摇的手向舞厅另一边快步走。

“你是早就知道定情锁控制人是需要用头发,所以才故意留了根猫毛在身上?难怪头一次见你主动抱街上的流浪猫……”范一摇自言自语,不禁感叹大师兄的老谋深算,“哎呀——”

她脚上穿高跟鞋,跟着江南渡在人群中穿行,没走几步就扭了一下。

江南渡立刻停下来,“怎么样,伤到了么?”

范一摇直接将高跟鞋蹬了,“没事,这破玩意儿太难受了,我光脚好了。”

江南渡再回过头,不禁微微皱眉,竟是找不到定情锁飞出去的方向了。

沈夫人此时头顶黑猫,在大厅内横冲直撞,拨弄得人群跑来跑去,很快有人摔倒,造成更大的混乱,完全找不到定情锁的踪迹。

与他们两人一样求锁不得的,还有胭拾。

“沈大小姐,这里太乱了,我先护送你离开吧。”鹰藤将胭拾揽入怀中,很是绅士地用手护住她的头,摆出保护的姿态。

胭拾表情有所挣扎,对她来说,当务之急显然是拿到定情锁,可她又不好拂了鹰藤的面子,便只能暂时在他的保护下,退到大厅一角。

沈夫人这时总算是抓住了黑猫的脖子,她双手用力一掐,黑猫因为窒息暂时松开了爪子,被她从头上揭了下去,然后狠狠丢飞出去。

只听砰的一声钝响,整只猫撞在了墙上,软了身体坠落在地,不再动弹了。

“荣国!荣国救我啊!”

沈夫人向沈荣国走了几步,还想努力挤出一个温婉柔弱的笑容,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比哭还难看,血肉模糊的脸如恶鬼般狰狞。

沈荣国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人的东西,他冷冰冰地吩咐:“来人,她疯了,把她带出去。”

沈宅的仆人们面面相觑,根本没有人敢动。

沈荣国脸色更加难看,提高了声音:“你们都聋了?没听见我说什么?”

一个仆从试探道:“老爷,是把夫人带回房间,然后找个医生来么?”

这么多年,沈家的仆人可是亲眼见证过老爷是如何宠爱夫人的,所以一时间都觉得是他们会错了意。

沈荣国却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看都不想再看一眼,“拖下去,关进马棚!谁敢自作主张给她请医生,就给我从这座宅子里滚出去!”

沈夫人打了一个哆嗦,怯怯地一步步后退,“荣国,你,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是我啊……你看看,是我啊……”

仆人们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沈家的主人终究还是沈荣国,况且他们大多数都是胭拾母亲的旧仆,一贯看不顺眼这个所谓的“夫人”,平时也没少被她刁难,此刻动起手来也就毫不留情。

“夫人,得罪了。”

“不要!别碰我!你们别碰我!!荣国!你怎么忍心啊!怎么忍心!我为你生儿育女,我跟你夫妻将近二十年啊……”

沈夫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很快就随着被几个健壮家仆拖拽出舞厅而渐渐消失。

而周围目睹这一切的宾客,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沈荣国。

这……什么情况?

一向对洗脚婢老婆疼宠如心肝的沈荣国,怎么突然转性了?

……

在舞厅最混乱的时候,沈敏敏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挣扎出来,匆匆跑上楼梯。

在她之后还有不少人跑上来,脱离混乱,大家全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而沈敏敏却丝毫没有作为沈宅主人的自觉,上前安抚宾客,而是一转身,跑进了未及点灯的走廊,向着并未对宾客开放的住宅区域快步逃离。

渐渐的,她远离了喧嚣的大厅,周边也安静下来,从只能听见自己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声,到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她停在一个昏暗的拐角处,欧式的玻璃窗外隐约可见月色,将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映照得更加惨白。

沈敏敏后知后觉感觉到手心的一阵钝痛,这才缓缓松开攥得发白的五指,摊开的掌心正中,躺着一枚小小的铜锁。

刚刚混乱中,这枚铜锁竟是被踢到她的脚边。

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吧?偏偏是在她遇到江先生的时候,偏偏是她少女春心萌动的时候……老天爷让她得到了这把定情锁,并让她知道了这把锁的神奇之处。

沈敏敏紧张得心如擂鼓,痴痴地垂眸看着掌中铜锁,脑内纷杂,一会儿想象着那位高不可攀的江先生对自己深情凝视的模样,一会儿脑子里又闪过母亲被黑猫抓得鲜血淋漓的脸,惊惧与诱惑交加,让她神思恍惚。

“沈二小姐,你确定要将这把锁留下么?”

就在这时,安静的廊道里,传来慵懒低沉的男子声音。

沈敏敏吓了一跳,忙转过身,看到窗边一道修长人影,她略往前走了半步,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正是那位江先生的朋友之一。

如今租界里的人都知道,神秘的江先生一共带来两位朋友,一位凤先生,一头白色长发很是吸引人目光,温和易亲近,完全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而另一位姓孟,就是眼前这位,几乎从没见过他与人主动攀谈,他总是如局外人一般站在角落里观察着每一个人。

一开始夫人小姐们还会因为他绝美的外表被吸引,努力想要和他搭话,可是渐渐地发现这人像个怪胎,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冷漠疏离,也就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了。

沈敏敏心中顿生警惕,将握着铜锁的手背到身后。

“孟先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孟埙却没有看沈敏敏,他似乎一直在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片刻后,忽然抬手打开了窗。

“沈二小姐,容我提醒,若是您执意将这把锁留下来,后果可能会和您的母亲一样,您真的不再斟酌一下么?”

沈敏敏一开始还不明白孟埙在说什么,直到听见一声声熟悉的惨叫,从窗外传上来。她面色骤变,跑到窗边往下看。

这扇窗下正对着沈家的后院,因为院子里设置了路灯,可以清楚地看见院子里的马棚。

而此时,昔日的沈宅女主人,正被人吊起来用鞭子狠抽,每一鞭子下去,半空中衣衫破烂的女人就会抽搐一下,发出牲畜般的哀嚎。

沈敏敏不禁打了个寒战,阴森的冷意瞬间爬遍全身。

她看得很清楚,那个施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沈荣国。

孟埙见沈敏敏脸色难看,浑身都在哆嗦,很是“体贴”地将窗子重新关上,凄厉的惨叫和鞭声也被隔音良好的窗户隔绝在外,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了。

“沈二小姐,如您所见,定情锁的确可以让一个男人对你痴情,但是同样的,当定情锁解开,他的报复也会如当初的爱恋般摧枯拉朽,您确定……自己可以承受得起吗?”

沈敏敏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睁大的双眼中满是惊恐。

孟埙修长白皙不似活人的手摊开,月影中,他冲沈敏敏露出一个堪称风华绝代的笑。

“或者我有个更好的提议,你将这把铜锁交给我,可好?”

“……”

当沈敏敏慌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孟埙将掌中的小铜锁轻轻托于眼前,魅惑的眼睛笑得弯起来。

然后他轻轻从袖口里摘出一根细细软软的长发,放进了同心锁的锁孔里,将锁插插好。

咔哒一声,上锁。

定情锁,锁青丝,至此情丝难断,长梦不醒。

其实锻造它的方法,再简单不过。

第90章 一次机会

江南渡在舞厅里找不到孟埙的身影, 便生出一种不好的直觉。

“大师兄,你确定那把定情锁是被沈二小姐捡到了么?”

江南渡回头,看到范一摇还光着脚, 便直接将人抱起来放到一旁桌子上。

“我去找沈二小姐,你先在这里等着。”

范一摇不满,“可是铜器需要我亲手锻造, 你去追定情锁, 我怎么能不在场。”

江南渡无奈, 看了一眼舞厅地面, 因为刚才沈夫人闹过一场,此时地面上一片狼藉,尽管已经有人清扫过一遍, 还是难免有碎玻璃碎瓷片残留。

“好, 那你别乱动。”

范一摇一时没有明白大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就被师兄单手托着抱了起来,她不禁“哎呀”一声,为了寻求身体平衡, 一把搂住江南渡的脖子。

这感觉就像小时候的元宵节集市上,她为了能越过人群看到前面的舞狮表演, 被大师兄抱起来举高。

锣鼓喧天中, 金色的舞狮在灯火间不停翻跟头, 逗得她哈哈大笑, 而那双在下面轻轻托举着她的手, 很温暖, 很有力, 无论她怎么摇来晃去, 都无须担心会跌落。

“大师兄, 你快放我下来。”范一摇有点难为情地低下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子,就不能这样抱了么?”江南渡抱着人离开舞厅上了二层,突然鬼使神差这样接了一句。

范一摇眨巴眨巴眼,“啊?”

江南渡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没来由的烦乱和不安。灯光昏暗的廊道内,他停下脚步,却并没有急着将臂弯里的人放下,而是下意识将手臂收得更紧。

“一摇。”他抬起头,就着这般亲密的姿势深深望向她,幽黑的眼像是两汪深潭,似乎能让人在这凝望中跌进去。

就算范一摇再迟钝,此刻也感觉到气氛的异常,她心跳突然变得快起来,轻轻应了一声:“嗯?”

“一摇……喜欢师兄么?”江南渡声音干涩,几乎是赌上他全部,在这样一个不算合适的时机,不管不顾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心中总有种预感,好像此刻不问出来,就再也没机会了。

范一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师兄抱她抱得太紧,只觉眼前竟是一阵阵发黑,连眼前的人也变得五官模糊,分辨不清。

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听到有个人问她:喜不喜欢师兄。

喜欢师兄么?

当然喜欢师兄了啊……

她头晕晕的,又想起了在水下师兄以唇为她渡气。那一刻的紧张,欣喜,甜蜜,仿佛重现。

喜欢啊……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大师兄,不是师兄妹的那种喜欢……

范一摇很想这样回答那个人,只不过,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突然陷入一片混沌中,闭上眼,晕了过去。

这种感觉和每次锻造铜器后找回记忆时一样,只是这次范一摇觉得很疑惑。

她明明,还没有锻造定情锁呀。

……

江南渡看到小师妹在他怀中昏睡那一刻,心中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走廊另一头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江南渡抬起头,对上孟埙那双笑意如春的眼睛。

他目光从孟埙身上,转移到悬浮于他掌心的同心锁,那把铜锁此时已经从暗沉的黄铜色,转变为青铜色。

“锻造定情锁的方法,是对她本人使用。”江南渡这句话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孟埙并未否认,而是手一挥,便让定情锁隐匿不见。

江南渡面无表情抱着范一摇走到角落,将人扶着靠墙而坐,然后缓缓起身,漆黑的眸中山雨欲来。

孟埙迅速闪身后退,躲过了迎面甩来的一鞭。

江南渡一招未能得手,紧接着第二招第三招,出鞭速度也越来越快。

孟埙自知无法与身为烛龙的江南渡肉身相抗,便不停以阵法化解。

两道人影无声无息在空旷的走廊内来往交手,如两道鬼魅暗影。

"把定情锁交出来。“江南渡终于抓准了孟埙的一个漏洞,趁机以鞭子绕过他脖子将人制住,眸色阴沉。

“交出来又如何?”孟埙完全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根本没有普通人被扼住呼吸的不适,“你要对她使用定情锁么?”

“把定情锁,交出来。”江南渡眼底隐现血色,鞭子收得越来越紧,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蹦出这句话。

而这时孟埙脚下阵法已成,一阵白光后,整个人便消失在空气中。

江南渡手中的鞭子顿时一松,看着面前空荡荡的走廊,几欲发狂。

然而余光里瞥见歪倒在墙角的小师妹,他又强压下心中暴虐,过去将人打横抱起。

他在所有宾客惊异的目光中,带着范一摇离开了沈宅。

运红尘看到江南渡的脸色,只觉得心里一突突,跑去问凤梧:“老板,大掌柜,大掌柜他这是怎么了啊?还有总镖头怎么昏过去了?”

凤梧刚才感觉到阵法的五行波动,心中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对运红尘道:“你先回去看着大掌柜,我去把孟埙找回来!”

……

疼。

很疼很疼很疼,疼到恨不能立刻死掉!

范一摇这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周身法阵白色灵光波动,看似如云如雾,华美炫丽,可是那飘若无形的云丝每每从她身上拂过,便如尖刀利刃,破皮割肉!

她想挣扎,却发现动也不能动,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上一块块皮肉被云丝剥落,血肉模糊,深可露骨。

范一摇被这一幕刺激得头皮发麻,想尖叫,喉咙却在发声的前一秒被云丝割开,大口大口鲜血从喉间和嘴里涌出。

神情恍惚中,她听见下面山呼海啸般的咒骂声——

“闯下大祸,活该受此酷刑!”

“千刀万剐,也无法赎清她推翻九鼎的罪孽!”

“拜她所赐,九州要完了,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毁我九州基业,杀了她!我们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范一摇疼到最后已经麻木,呼吸渐渐微弱,透过阵光看到站在对面高台上的人。

她眼中很酸,大颗大颗泪珠溢出眼眶,化为血泪。

自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她便觉得他生得极其好看,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人这么会生,眉眼鼻唇都像是用笔墨画出来的一样。

他是高高在上的阵法师之首,被人类尊为天神的帝俊,担负着整个九州的命运前途。

那年在雪地里遇见他,他对她说:“无事可做么?让我想想……九鼎立成后需人看管,你可愿来助我?”

于是她就成了专门负责看守九鼎的异兽,而他也成了她的主人。

主人的眼睛很美,总是看着极远的地方,却从来不会低头看看她。主人的心事很重,眉头也常常蹙着,本着慈悲之心救济天下苍生,却不会因为她的受伤而片刻停留。

她从来不懂主人,只能默默追随,主人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质疑,开始寻求改变。

而主人他从未察觉,也漠不关心。

范一摇似乎在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场惨绝人寰的酷刑,身上的剧痛无比真实,心中那种难过的感觉也让她喘不上气。

一刀一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凌迟之痛让人生不如死。

而眼前的人影,也逐渐被血雾吞没……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将她囚禁的阵光消失,她从高台上坠落,如一具残破的人偶。雪白的衣服早已染成鲜红色,包裹着一把几乎不剩血肉的骨头。

天边突然燃起火焰。

遮天蔽日的黑影仿佛吞噬了天地,带来灭世般的滚滚浓烟。

她在坠落中听见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她已经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因为双眼早已在刑罚中被割破,她看不见了。

体内的温度飞速流逝,范一摇突然觉得有人抓住她的手,想将她从万丈深渊中拉出来。

“你这小狗,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让我怎么护你!”

弥留之际,她听见主人焦急沉痛的声音,忍不住扬起唇角。

主人……终究还是在意她的啊……

……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那种被千刀万剐的疼痛感似乎还未散去,令她忍不住蜷成一团,在床上抱着身体抽搐哆嗦。

“一摇!”江南渡一直守在床边,被范一摇这个反应吓到了,忙掀开被子,将人揽入怀中。

“大师兄,好疼!我好疼啊……”

江南渡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找回了当年遭受凌迟之刑的回忆!

“一摇不怕,那都是几万年以前的事了,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他紧紧抱着人,像给受惊小动物顺毛,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有师兄在,没人再能伤害到你。”

范一摇从梦魇中彻底醒过来,看清楚室内的西式家具,终于意识到这里是现实中的羊城,是民国,而不是几万年前的蒙昧洪荒时期。

“总镖头,你,你要喝点水嘛?还是想吃肉包子?我都给你买好了!”运红尘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她被吓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范一摇,像在看一个脆弱易碎的瓷娃娃。

范一摇大口喘了会儿气,平静下来后摇摇头,将抱住她的江南渡轻轻推开,又重新躺了回去,看起来蔫蔫的。

江南渡微皱眉,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发现她竟然在发高烧。

他在范一摇三岁那年将人找到,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生病发烧。

“大掌柜,我要不要去找个大夫啊!”运红尘惊慌地问。

江南渡脸色阴沉得可怕,摇头道:“不用了,让她再休息一下。”

天快亮的时候,运红尘实在熬不住,去睡觉了,便只有江南渡在旁边守着,每隔半个钟头就要给范一摇换一次毛巾冷敷在额头。

中午江南渡将范一摇推醒,强行喂了半碗粥,见她吃完又是倒头就睡,正想趁这个间隙去换盆冷水,不料却被人轻轻拉住了衣袖。

江南渡回头,对上小师妹那双因为高烧而变得雾蒙蒙的黑眼睛。

“怎么了,一摇?”他声音温柔。

然而范一摇却只是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便松开了手。

“哦,是大师兄啊……”

范一摇闭上眼,又很快睡了过去。

江南渡端着水盆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听见门外传来脚步。

凤梧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直奔范一摇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

而在他身后,竟是跟着孟埙。

江南渡一见到孟埙脸色就变了。

凤梧却不等他出手便将人拦住,“南渡,你先冷静一下!现在一摇已经被定情锁控制,只要锁不开,你就算杀了他也没用!”

江南渡不理会凤梧,一把掐住孟埙的脖子,眼看着下一秒就要将其扭断。

凤梧提醒:“南渡,难道你想让一摇继续这样病着么!相思成疾,她会死的!”

相思成疾……

这四个字就像钉子,一下一下,全部凿在逆鳞上。

江南渡与孟埙对视,恨不能将之粉身碎骨,“定情锁,交出来。”

孟埙却回以十分挑衅的微笑,“烛龙,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只是为了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才亲自对她使用定情锁?”

江南渡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孟埙神情越发轻蔑,“这定情锁,只有我对她使用,才算是成功锻造,我本人,便是锻造定情锁的阵法。”

江南渡不愿相信孟埙的鬼话,可是他也清楚,这个人从来不会拿九鼎开玩笑。他几乎被逼至绝路,濒临失控,扼住对方脖子的手不肯放松。

这时范一摇又开始因为高烧而呓语,睡得非常不安稳的样子。

凤梧强行将两人拉开,规劝道:“南渡,无论如何,先让一摇缓过来再说。”

江南渡不动。

床上又传来范一摇痛苦的哼声。

孟埙表情微妙地看向他,“烛龙,你到底在愤怒什么?是真的恼火我对她用了定情锁,还是害怕我对她用了定情锁,会让她回忆起我们的曾经?”

江南渡沉默半晌,终究是垂下双手,似被人抽净了一身龙骨,如行尸走肉般被凤梧拉得退后。

孟埙坐到范一摇床边,略施阵术,便令趋近于常温的水重新变冷,然后将毛巾浸湿,将范一摇额头上已经变得温热的毛巾换下来。

骤然的凉爽感让范一摇舒服得哼了哼,睁开眼。

孟埙垂眼,唇角面对江南渡时戏谑的笑容收敛不见,深深凝视着病中少女的黑眸。

似有种暧昧的情愫在这四目相交中流淌。

良久,孟埙才轻叹一声:“小狗狗,当年没有保下你,可怨恨我?”

范一摇没说话,目光一直在孟埙的脸上弥留,眼圈却渐渐红了。

江南渡在一旁看着,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刻小师妹看向孟埙的眼神,与平时看向自己是不一样的。

少女因发烧而脸颊微红,叫人分不清到底是病的,还是在真正的心上人面前展露出的娇羞。

或许他不该自欺欺人,小师妹对他的感情,从来就不是男女之情。数万年前,她也只是将他当做倾听的对象,而重逢后从小相伴的情分,更近于亲情,并非情爱。

孟埙将范一摇扶起来,问她要不要吃东西。

范一摇还是痴痴地看着他,然后有些腼腆地点点头。

江南渡再也看不下去,虽然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那是定情锁的作用,并非一摇本意,却还是转身离开了房间。

凤梧见状,忙追上来。

“南渡,你你你不看着他么!就这么走了,不怕那家伙对你小师妹占便宜……”

一句话未说尽,凤梧窥见江南渡神色,后头的话全都噎回去了。

此时江南渡眼中的万念俱灰,让人看得心悸,相识多年,凤梧记得上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九州异兽族灭了一百零八种,阵法师也几乎被屠戮殆尽。

“师父。”江南渡突然出声。

凤梧差点觉得老腰闪了。

“哎可别这么客气……”

“叫你一声师父,看在师徒之情,你去帮我看着吧,别让帝俊做出格的事,多谢。”

“哦哦……好,好……”凤梧战战兢兢地应下。

然后便听到江南渡继续道:“我怕我再看下去,会忍不住。”

凤梧看着江南渡走远,根本不用问他忍不住的是什么,忙擦擦额头上的汗回屋去了,像个大型探照灯一样,蹲守在小徒弟床边。

范一摇又被孟埙哄着喝了半碗粥,凤梧进来时已经躺下,睡得安稳许多。

孟埙收拾了碗筷,瞥了凤梧一眼,扬扬眉,“怎么,替烛龙来当看门狗?”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凤梧没好气道,“我说帝俊,你这么戏弄我家小徒弟,很有趣?”

孟埙闻言,却一愣,“戏弄?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在戏弄?”

凤梧一脸难道不是嘛的表情。

孟埙收起了玩世不恭态度,脸上再无半分笑意,“怎么,我就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么?”

凤梧愣了愣,彻底无言。

“帝俊,你正常点行不行……你可是帝俊啊。而且刚刚你也说过了,你这样做只是为了锻造定情锁……”

孟埙目光重新落到范一摇身上,神色肃然:“凤凰,如今小狗狗她不喜欢我,也只是因为忘记了我们的曾经。可她当年倾心爱慕的人,明明是我。难道我就不能,假公济私一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