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1 / 2)

山海镖局 柳木桃 20447 字 3天前

第91章 半醒

自沈宅那场舞会之后, 租界里消停了很多,并且大家很默契地达成一个认知——沈宅绝对是个是非之地,八百年不开一次宴, 一开宴连着两次都闹出狗血大戏,以后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吧。

当然,大家不想沾染沈家, 对新贵江家还是很热络的, 听说那晚江小姐受惊病倒, 不少夫人名媛争着来探望, 却一概吃了闭门羹。

江家关门谢客,一视同仁,这消息传开, 很快便也让名流们释怀了。

不管怎样, 人家总归没有区别对待,大概真的是想要清净养病。

范一摇在孟埙来照顾的当晚便退烧了,第二天就能下床活蹦乱跳。

一切似乎恢复如初,运红尘起初还挺高兴, 不过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次总镖头醒来以后,似乎与姓孟的那家伙走得很近, 光是两人私下出门就被运红尘撞到了好几次。

运红尘并不知道定情锁的内情, 因而越看越心惊, 还偷偷跑去暗示自家大掌柜——有人惦记你媳妇。

却没想到, 并未从大掌柜那里获得什么有效回应。

“老板, 我怎么觉得总镖头有点不对劲儿啊, 她看孟埙的那个眼神, 总让我想到沈荣国看沈夫人的样子, 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凤梧如今也是破罐破摔, 眼巴巴看着日历数日子。

他私下里与孟埙达成了一个协议,给孟埙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孟埙同意为范一摇解开定情锁,若是到时候前世记忆加上这一个月的相处,当真能让小徒弟对他心意所属,那凤梧就去做个恶人,劝江南渡退出,以后就好好把范一摇当小师妹。

但若是打开定情锁后,小徒弟还是不想接受孟埙的心意,那就老老实实的放弃,以后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凤梧这些天总是想尽办法,让江南渡尽量与那二人避开。

运红尘见自家老板恹恹的不回答,心中的怀疑更重了,“老板……该不会……该不会那个姓孟的对我们总镖头用了定情锁吧!”

话说那次宴会结束后,好像确实没再看到过定情锁。而奇怪的是,无论是总镖头,大掌柜,老板,还是孟埙,似乎都整齐划一地将这件事给忘了。

凤梧双眼望天,答非所问,“红尘呐,距离一摇从昏睡中醒过来,多少天啦?”

运红尘:“啊?差不多半个多月了吧,老板你问这个做什么?”

“唔……半个多月了,那快了,快了……”凤梧兀自念叨。

苍鹤同学一头雾水,只能继续替自家大掌柜捏一把汗。

再这样下去,媳妇就要没了啊!

江南渡怎么会看不出凤梧心里的那点猫腻,他与孟埙之间具体达成了什么共识他没兴趣知道,只是在一种自暴自弃的心境中,也想给一摇一个机会。

他喜欢她,想要得到她,却不该以蒙蔽了她的记忆为前提。

终有一天,她会想起全部的事,也会想起她与帝俊相伴的点点滴滴。

与其强行将人留在身边,日后在她脸上看到懊悔的表情,不如就让定情锁来验证一下。

一个月的时限很快就到了,羊城租界里各家府邸,一大早都收到了来自江家的邀请,据说是江小姐久病初愈,一方面为了庆祝,一方面为了答谢邻里们的关心,决定大宴宾客。

反正上流圈子里宴会众多,随便想个名目就要聚众折腾一场,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晚上小庄园内众宾客云集,大家很快就发现了重大八卦。

才一个月不见,江先生的那位妹妹,似乎出落得更加水灵了,而且相比于之前的可爱清纯,如今竟是多了几分怀春少女的娇媚温婉。

最重要的是,与之前总是跟在哥哥身后不同,这一次,她似乎与江先生那位姓孟的朋友举止亲密。

嗅觉灵敏的人立刻就抓住了重点,隐约猜到今天这场晚宴,似乎没那么简单。

“哎,所以说嘛,他们那样的人家啊,肯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江先生的妹妹终归是要与家世背景相当的人相配的,只是可怜那些追在江小姐屁股后头献殷勤的公子哥们了。”

“可不是么!不过跟你们说啊,之前我还觉得江先生和他那个亲妹妹不太对劲呢,哪有亲兄妹那么黏糊的!”

“你也觉得吧!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呢!好在如今看来是我们想多了,人家江小姐的意中人是孟先生,不然可真是不得了!”

“哎,不过江小姐和那位孟先生这么看还真是登对啊……”

几位爱八卦的贵妇正躲在舞厅角落的茶桌旁,一边看着舞池里的范一摇和孟埙跳舞,一边说笑闲聊,以为这里是个隐秘角落,不会被人听见,殊不知一帘之后,竟是有个月牙露台,露台上坐着吹夜风的两人,其中之一正是她们这场话题的核心人物。

江南渡今晚躲在这个小露台上,又摆了几样风水摆件,让人很难发现,倒也免去了那些想要攀附之人的骚扰。此刻听到贵妇们的议论,他眸光阴郁,整个人透着低气压。

凤梧整整一晚上都陪在这尊煞神的身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要凉了。

“咳咳,南渡啊,你也不用听这些人浑说,他们知道什么呢?也只是看表象罢了,别往心里去哈。”

江南渡没接话,双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沉默地透过纱帘看着舞厅某处。

凤梧闹了个没趣,顺着他目光,一眼在舞厅里寻找到小徒弟的身影。

范一摇正由孟埙牵着手教跳舞,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望向孟埙的眼睛总是盛满欢乐的笑意。

凤梧知道此时身边的江南渡也在注视着这一幕,有点不忍心去看她的表情。只祈祷今天这一晚能够平平安安过去,然后他就可以去找孟埙,要求他解开定情锁。

舞会逐渐进行到高潮,范一摇由孟埙带到舞池正中,忽然全场主灯熄灭,只留一圈壁灯发出柔光,把所有宾客都吓了一跳。

万众瞩目下,穿着银色西装的贵公子突然牵起女孩的手,单膝跪地,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首饰盒,当众打开,露出里面鸽子蛋般的钻戒。

阵阵惊呼声过后,宾客们终于意识到这是遭遇求婚现场。

羊城西化得极早,有些方面甚至比沪城还要开放,所以这样的场面,倒也不至于惊世骇俗。

大家很快就从震惊转变为起哄。

而凤梧看到孟埙在范一摇面前单膝跪地那瞬间,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看起来比江南渡还要激动。

帝俊这厮真是厚颜无耻!如今一月之约未满,定情锁未开,他竟然鸡贼地直接搞了这么一出!

这是干什么!

这是想要干什么?!

这不是诱骗是什么!

凤梧出离愤怒了,他茶杯一摔,就准备冲上去,不料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竟是江南渡。

“怎么回事,这你也能继续忍?!”

不管以前如何,这一世他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小徒弟,可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让人骗走的!

“再等等。”江南渡目不转睛盯着舞池里的两人,幽深的眸子多日来第一次有了些神采。

等什么呢?

凤梧揪心,顺着江南渡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只见舞池中央,在一对对男女的簇拥下,孟埙正仰头等着范一摇的答复。

两人一个穿三件套西装,一个穿白色西式舞裙,大厅内壁灯的柔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有种朦胧又梦幻的浪漫。

然而范一摇垂眸看着那枚鸽子蛋钻戒,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僵持随着时间的拖长而磨灭了一切罗曼蒂克,气氛开始变得尴尬。

月牙露台上的江南渡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拨开挡在面前的纱帘。

“一摇,你愿意嫁给我,永远和我在一起么?”孟埙依然保持着绅士又得体的笑容,只是眼里的光随着少女的沉默而慢慢熄灭下去。

范一摇还是没吭声,她似乎很纠结,又像是在艰难思考着什么,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鼻尖上挂着细细的汗珠。

“一摇,答应我吧……”孟埙直视着她的眼睛,温柔又蛊惑地劝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整个大厅变得安静无比,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目光落在被求婚的少女身上,等待她一个答案。

终于,范一摇做出了选择。

她退后一步,坚定而明确地摇摇头。

孟埙神思恍惚了一瞬,看着她,近乎喃喃自语地问:“不愿意么?”

即便这样了,还是不愿意么?

范一摇似乎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再次摇头,这一次更加明确了。

很明显,这场大型现场求婚以失败告终,为了缓解尴尬,一些宾客带头鼓掌,开起玩笑,大意都是在说女孩子容易害羞,让孟埙再接再厉之类让他能够下台阶的话。

毕竟都算是有涵养的上流阶层,起码的体面还是愿意彼此成全的。

可是孟埙却丝毫不肯领情,不仅没有顺坡就驴,脸色还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伸手摸进西装裤兜,在外人看来,这位孟公子只是从口袋里取了样东西,而事实是,孟埙只是以此掩人耳目,在手伸进裤兜时施展阵术,将藏匿于法阵中的定情锁取出来。

青铜色的小小同心锁托于手中,依然锁得好好的,里面锁着属于她的发丝。

定情锁未开,他依然是她情根深种之人。

面对他的求婚,她何以拒绝?

孟埙看着定情锁出神,这一刻,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人抽走了。

凤梧看到小徒弟拒绝孟埙求婚,第一反应也是定情锁打开了,然而当孟埙将定情锁拿出来,他也同样错愕。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不是锁得好好的么。

难道是定情锁失效了?

而此时在舞会大厅,与凤梧同样注意到定情锁的,还有两人,一个是胭拾,另一个就是沈敏敏。

沈敏敏看到原本应该是黄铜的同心锁如今变成了青铜,不禁有些意外。她并不完全了解定情锁,但是只看孟埙今晚的表现,心中竟是有些同情。

原本那天晚上迫于孟埙的威慑,她不得不将定情锁交出,还有点不甘,可是如今看到这人自食其果,为情所困,又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

母亲一介底层奴婢,以定情锁迷惑父亲,一有风吹草动便战战兢兢,心境也在终日的虚假情爱中变得扭曲,等曲终人散,落得那样的下场。而以孟公子这般风姿绰约的人物,竟也被定情锁迷惑,这样看来,定情锁又哪里是什么宝物,分明是迷惑人心的邪物。

至此,沈敏敏终于彻底看开,甚至觉得尚未明朗的前路,也散开了不少阴霾。

而胭拾看到定情锁之后的反应却和沈敏敏截然不同,她默默盯着定情锁,想要得到这把锁的态度十分明确,但是与沈夫人和沈敏敏不同,她对定情锁的渴望毫无狂热之意,甚至透着理智和冷酷。

她似乎并不是为了得到某人的心才想要那把锁。

她只是……单纯想要那把锁而已。

……

范一摇这些天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看不清这人的脸,也不知道他是谁,虽然她好像知道他的名字,但那对她来说只是个符号,是个代称。

她只知道,他在自己的身边,总是陪着她。而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每分每秒,都是甜蜜又忐忑的。

每天睁开眼,她就想见他,无时无刻不想和他聊天,他若是回应得慢了,她便会患得患失,生怕是对方不想理会自己,对自己失去了兴趣。而当他回应,她就会很开心,嘴角总是忍不住高高扬起,有点难为情,却又无法自控。

但凡遇到好吃的好玩的,她都第一时间想要和对方分享。

他接近他时,她心跳会加快,周身的血流都在加速,胸前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恨不能将自己化为灰烬。

那种义无反顾的热烈,浓情蜜意的期待,是她有记忆以来从未体会过的。

哪怕是对方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都会让她浑身燥热。她时时凝望着对方的唇,如沙漠中濒临渴死的人,渴求甘冽的清泉般想要靠近。

她浑浑噩噩,神魂颠倒,仿佛全世界都一片漆黑,只有那一人在发光。

就这样,她像是踩在云朵中,沐浴在充满气泡的美梦里,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戒指。

那人对她说:“嫁给我。”

她心中第一反应是喜悦的,可是她想要答应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唔……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枚圆圆的鸽子蛋一样的钻戒,好像不太符合心目中属于“他”的气质。

范一摇退后一步,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对,这不对。

手捧钻戒的男人向她靠近,可是她本能的抗拒却越来越剧烈。

不对,身上的气味不对。

不对,声音不对。

不对,全都不对……

她有点茫然了,迷惑地望向四周,一片漆黑混沌中,似乎看到了一簇光亮,离她很远很远,远到几乎遥不可及。

范一摇有点想哭,心中委屈极了,拼尽全力想要向着那处光亮奔跑,可是脚下却仿佛有千斤重。

她很懊恼,又很焦急,胸前那团灼热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加热烈……

……

孟埙将定情锁随意往口袋里一揣,甚至都没再用阵术隐匿。

“一摇,别怕,可能……我确实有点心急,是不是跳舞跳得口渴了?我先带你下去喝杯饮料……”孟埙将戒指收起来,就想要去拉范一摇的手。

可是这一次,范一摇却没有像之前那样,任凭他摆布.

她将手缩回去了。

孟埙动作微僵,只见范一摇像个走失的,无助的孩子,不停地环顾四周,眼巴巴的,最后锁定一个方向不动了。

他顺着她转身的方向看过去,恰好撞见江南渡挑开纱帘从月牙露台上走出。

然而江南渡根本没有看他,满场的香衣鬓影珠光宝气,却独独只有一个人能落入他眼中。

江南渡看着范一摇,目光温柔,唇角扬起笑容。

范一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雾蒙蒙的眼睛似乎一点点变得清澈。

江南渡缓缓抬手,笑着展开双臂。

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范一摇终于一点点挪动脚步,走出中央舞池。

在场所有宾客都好奇地看着她,为她让出一条通路。

范一摇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竟是完全跑了起来,像只回归森林的小鹿,到最后几步快要到江南渡面前时,竟是直接跳起来飞扑上去!

江南渡稳稳将人接住,甚至都没有因为这冲击力而退后半步。他紧紧将人抱在怀中,低头深吸她发间熟悉的清香,感受着两具身体透过衣服布料紧紧的贴合,像是丢了三魂七魄的人终于形神归位。

范一摇像只树袋熊一样吊在男人身上,手脚并用,将脸深深埋进男人的肩窝里。

“一摇。”

男人轻声唤她。

就像溺水之人终于得以呼吸,范一摇连日来那种踩棉花的感觉终于消失不见,变得实实在在。

“唔……”

这回声音对了。

气味也对了。

感觉也是对的……

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能让她灰暗世界里璀璨发光的东西。

第92章 逆鳞

江家“兄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的一抱, 让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所有宾客都以一种错愕又古怪的表情注视着他们。

“不好意思诸位,舍妹身体不适,先失陪了。”

江南渡留下这句话, 便抱着范一摇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直到二人彻底走出宴会厅,落针可闻的人群才如沸水般炸开。

“哎呦什么情况这是,江小姐就这么扑到江先生的身上了?”

“啧啧, 成何体统, 就算是亲兄妹, 也应该避讳才是, 怎么能用那么亲密的姿势抱在一处。”

“我怎么瞧着,这两人根本不像兄妹啊,江先生看江小姐的眼神不太对……”

最初的一波骚动过后, 人们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孟埙身上。此时他尚且站在舞池正中, 手里还握着那个装了钻戒的盒子。

不过相比于众人脸上的同情,他则是要平静很多,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的。

凤梧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怎么样, 这回死心了么?”

孟埙目光终于从宴会厅大门处收回,鸦羽般的眼睫垂下, 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 将一件东西丢给凤梧, “没意思。”

凤梧下意识接住, 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定情锁, 再抬眼时, 发现孟埙竟然已经走了。

“你这人……还真是……”

……

江南渡将范一摇抱回她的房间, 想把人放下来, 却发现根本没法做到, 因为她此时几乎整个人缠在他身上,如一株藤蔓,细细软软的枝条绕得人心猿意马。

“一摇,乖,放手。”

江南渡轻声哄劝。

范一摇却不肯,依然紧紧搂着江南渡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极近的距离下她扬起脑袋,眸光晶亮地看着他。

江南渡垂下眼,眸光愈发晦暗,视线落在少女那两片粉润娇嫩的唇上。

“一摇……我是谁?”他嗓子发紧地问。

“唔……大师兄……你是大师兄……”

少女灼热的鼻息靠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软香,极具诱惑。

江南渡如被蛊惑,缓缓靠近过去,却在最后一刻,微微偏过头,扣住一摇的后脑勺,将人用力按进了怀里。

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任凭怀里的人用灼热的呼吸穿透衣料,令他心神震荡。

虽早已苦恋成痴,可此时定情锁尚未打开,她的一切行为恐怕并非出自本意,他若是这样接受,无异于趁人之危。

这时,房门开了。

凤梧进来看到两人这般,立刻来了个原地后转,“哎,我是不是来得不太巧啊,我先回避……”

“定情锁拿到了?”江南渡凉凉的声音响起。

凤梧脚步一顿,一只手蒙住眼睛转过身,从指缝间偷看到小徒弟正像小狗一样,将头往大徒弟的脖侧边拱,弄得大徒弟耳垂微红。

“嗯,拿倒是拿到了……”

江南渡声音中已满是隐忍克制:“那还不快点打开?”

为了避免亲眼目睹师门□□的“惨剧”,凤梧忙将定情锁从口袋里拿出,用钥匙开了锁,抽出锁孔内的一根细软发丝。

范一摇顿时不再乱动了,漆黑的大眼睛里有短暂的茫然。

江南渡总算是松了口气,将人从身上揭下来,放到一旁椅子上坐好,在旁耐心等着,直到看见范一摇双眼重新聚焦,才在她眼前挥了挥。

范一摇打了个机灵,如梦方醒。

“这回终于醒了?”江南渡声音还算冷静自持,仿佛刚才一切旖旎暧昧都不曾发生。

“哦,醒了。”范一摇与江南渡视线相对一瞬,便匆匆撇开目光,脸也像是生病发烧一般红。

凤梧冷眼旁观,以小徒弟的性格,若是知道自己被暗算用了定情锁,醒来以后第一件事不是应该提刀去砍孟埙那厮?

这么安安静静的样子,还真是不像她的风格。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江南渡伸手过来,想要摸摸范一摇的额头。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范一摇躲过了。

江南渡愣了一下。

范一摇脸更红了,起身将凤梧和江南渡一起往门外推,“我很好,我没事!我就是累了想要睡一觉,师父师兄你们先走吧!再见!”

砰的一声,门关上。

江南渡站在门外许久未动,直到被凤梧扯了扯袖子,才回过神。

“南渡,你没事吧?”

凤梧本以为又会遭遇大徒弟一个冷脸,未料到这一回却听他问:“凤凰,你说当初一摇倾慕的人……是帝俊吧?”

凤梧一时语塞,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打趣,最后只能道:“一摇她如今已经想起以前的事了,你不如亲自问问她?”

江南渡却只是无奈一笑,“罢了,其实只要她开心就好。想当初你我找到她,不也只是希望她这辈子康乐无忧?只要她好,我便好。”

凤梧看着大徒弟落寞离开的背影,很想追上去大声道:“数万年前你不敢争取,莫非如今也要重蹈覆辙?”

然而最后想了想,也只是感叹一声,径自离开。

满头银丝落在长衫肩头,如染了霜雪。

他这样一个懦夫,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

范一摇锁了房门便跳上床,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像只躲进洞里的兔子。

她的脸烫得厉害,这些天她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却并非没有记忆。尤其是刚才,吊在大师兄身上时每一秒所发生的每一处细节,此时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脑内不停回放。

大师兄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大师兄透过胸腔传过来的有力心跳声,还有大师兄与她贴近时传导过来的灼热体温……都让她不可自拔地沉迷,想索取更多。

范一摇在被子里闷得脸热心跳,不停告诉自己,那都是定情锁的作用,做不得数的。

那些不可描述的臆想,并非出自她本意。

不过说起定情锁,范一摇觉得很奇怪。

其实在定情锁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意识到,对自己使用定情锁的人是孟埙。

在定情锁的作用下,她一开始的确是对孟埙心生疯魔般的痴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她便开始从心底生出抗拒,甚至会不自觉地模糊化孟埙的脸,只专注于那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直到今晚,孟埙向她求婚,她忽然觉得胸前有火在燃烧一样,一丝清醒的意识恢复过来,令她表达出拒绝的态度。

可是她为什么会摆脱定情锁的控制?难道因为她是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体质太强悍了?

这样想着,范一摇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然后就摸到了一样东西。

她一愣,从衣服里面翻出来一个护身符。

这还是当初决定运送前尘镜时大师兄给她的。

范一摇仔细看了看这枚护身符,心想,莫非是因为这个才让她没有被定情锁彻底控制?

到底是什么宝贝……居然连九鼎化身的铜器都能克制?

范一摇忍不住心中好奇,拆开了包裹在护身符外面的黑色绸缎。

然后她就看到了……

一片黑色的龙鳞。

……

这是他们来羊城以后的第一场雨。

范一摇和运红尘坐在壁炉边烤着火,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本该是十分惬意的享受,可范一摇却总是出神。

“总镖头,你知道从咱们的行李中翻出这本书有多难么,你怎么又不看了呀?”运红尘抱怨道。

她知道自从那姓孟的混蛋对自家总镖头使用了定情锁,总镖头就总是这样神情恍惚,所以故作生气,为的就是想引她多说说话。

“哦,我看完了。”范一摇轻轻将摊开在膝盖上的那本《九州上古事迹考》合上。

书页关合之前,她又不受控制瞥了上面某句话——

【烛龙之逆鳞,御凶辟邪之用,取之,痛如杀之。】

当初随意翻看时,她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停留,甚至如今回想,印象都很模糊,直到逼运红尘将这本书重新翻出,她才翻开来再次确认。

只不过这短短不足二十字的一句话,再看时,如字字泣血。

“总镖头……你这是,怎么了?”运红尘小心翼翼窥着范一摇神情。

“没什么,大师兄去哪儿了?”范一摇注意到一整天都没看到江南渡了。

“如今定情锁已经锻造成功,我们接下来该去蜀州找第八件铜器,大掌柜和老板今天出去采买,为接下来西去蜀州做准备。”

范一摇低下头,眼圈有点酸酸的。

一直以来,大师兄总是在为她奔波操劳,明明当初那么反对锻造九鼎,却也因为她的坚持,而倾尽一切陪伴左右。从小到大,她都是活在大师兄的保护中,可反观她,却好像从没为大师兄做过什么。

“那么急做什么呢?羊城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怎么不多留几天。”

运红尘拍手笑道:“大掌柜果然神通广大,他就知道你不舍得这边的好吃的好玩的,一早就派人去街市上买了你喜欢的小吃零食,等后面路上给你留着慢慢吃呢。”

范一摇不吭声了。

运红尘却还在兴致勃勃地历数:“听说买了总镖头你最喜欢的虾皇饺,还有菠萝包,马蹄糕……”

范一摇没有再认真听运红尘后面列举的小吃,此时她听着窗外雨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好像,都不知道大师兄喜欢吃什么。

“小姐,沈大小姐前来拜访。”就在范一摇愣神的时候,蓉姨走过来说。

范一摇愣了愣。

沈大小姐?胭拾?

她来做什么?

几日不见,胭拾依然风采照人,丝毫没有被最近沈家的风言风语影响到。

自从那日沈夫人被黑猫抓伤,沈荣国性情大变之后,沈家的八卦简直成了羊城上流圈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夫人从沈宅消失,据说有人曾看见她在江边乞讨,而一向对夫人情深似海的沈荣国如今也成了流连花丛的常客,不得不让人唏嘘。

“胭拾姐姐,你来找我做什么?”

胭拾笑了笑,“既然你还愿意叫我一声胭拾姐姐,就说明还拿我当做自己人,对吧?”

范一摇略微提高了警惕,一般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对方有事相求,十有八`九还不是什么简单易允的事。

见范一摇不答话,胭拾也不急,目光在蓉姨和运红尘身上扫了一圈,道:“方便单独说句话么?”

运红尘立刻不乐意了,“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还要藏着掖着的。”

范一摇想了想,对运红尘道:“算了,我单独和她去小客厅吧,你们就在这里等我。”

第93章 借用

两人一起来到隔壁的小客厅, 这里相比于大客厅布置得更为雅致,全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法式家具,似乎专门是为了给女孩子喝下午茶用的。

茶几上, 蓉姨已经十分贴心地安排人放了茶点。

“胭拾姐姐,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范一摇示意胭拾坐下说话。

胭拾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我是来问你借定情锁的。”

范一摇正准备拿点心的动作顿住, 显得很惊讶。

“你知道定情锁的事, 我倒是不意外, 但是却意外于你直接提出来。”

胭拾大方地一笑, “这有什么好绕圈子的。”

“那你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定情锁么?”

“这应该是个有点长的故事。”胭拾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根女士烟,歪了歪头, “介意我抽根烟么?”

范一摇表示请便。

胭拾将烟叼在嘴里, 侧头点火。火光将她那张冷清的脸晃得忽明忽暗,散碎卷曲的额发垂落,将一只眼睛遮在后面,看上去神秘而风情。

范一摇看得有点入神, 只觉得这样的胭拾才是真正的她。与之相比,宴会上八面玲珑端庄淑女的沈家大小姐, 真的很不适合她。

“相信之前的故事你都有所耳闻了, 我那个好父亲一夜之间痴迷于戏院女婢, 说什么都要和我母亲离婚将她明媒正娶进门, 我祖父祖父母被活活气死, 母亲也不堪受辱上吊自杀, 而我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胭拾将这一段说得很是云淡风轻, 就像是漫不经心地谈论着别人的故事。可若是真的带入她的经历, 难以想象该是何等苦痛狼狈。

“当时我才十岁。”胭拾说到这里, 忽然轻笑一声,“十岁的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社会险恶,一张火车票就把自己送去沪城,投奔了一个远房舅舅,结果第二天就被卖到窑子里。”

范一摇没有出声,十分称职地扮演起一个倾听者,因为此时此刻,对胭拾来说,任何安慰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又多余。

胭拾继续道:“在那种地方,该学的,不该学的,我都学会了。后来在老鸨逼我接客的前一天我跑了,流落街头快要饿死的时候被一个好心的先生收留,他教给我很多东西,得知我家里的遭遇,便跟我说了定情锁的事。”

范一摇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回羊城揭发那个沈夫人?怎么又成了舞女?”

胭拾轻轻吐了一口烟,在如梦似幻的烟雾中,似乎也陷入了回忆。

“那个时候,沈家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了,我已经找到了最在乎的人。”

范一摇试探道:“是那位先生?”

胭拾没有否认,“但是他只拿我当一个小姑娘,像照拂晚辈一样照顾我。他有更高的追求,有他的理想和信仰。可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便直接赌气嫁了人。”

范一摇震惊了,“你还嫁过人?!”

胭拾:“后来我流产了,再不能生育,就被那家人抛弃了。”

范一摇:“……”

这信息量有点大,她得好好消化消化。

胭拾:“有一段时间,我过得十分消沉,甚至跳了黄浦江,还是他将我救起来,悉心照顾我,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我当时的眼中只有男女情爱,恨不能天天跟他在一起,而随着世道越来越乱,他也越来越忙,好像总有很多事要做,最后我跟他大吵一架,就去做了舞女,再不跟他联系了。”

“那你又是怎么突然想通了,要回到羊城呢?”范一摇好奇。

胭拾乌黑的眼珠微微转动,认真看向范一摇,“还记得我和你在船上说过的话么,范总镖头,我回来,是因为你。”

范一摇茫然:“我?为什么是我呀?”

胭拾笑得弯起了眼,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不那么冷了。

“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你吧,人生近三十载,我从豪门沦入娼门,见识过最卑劣的面孔,也见识过真正的人性光辉,对那些最底层的贫苦百姓能够感同身受,也可以自如穿梭在道貌岸然的高官商贾之间,说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但我从来没有下定决心,迈出那最后一步。直到那天,看到你以鼓声激励那些被海啸卷入水中的人,看到你逐渐将一盘散沙汇聚成塔,我好像终于理解了他。”

“‘他’就是那个先生么?”范一摇问。

胭拾点点头,唇角也勾起温柔的弧度。

那位先生想必在她心中分量非常,每当提起,胭拾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深处便如燃起火焰,热烈而灿烂。

范一摇微微叹息一声,小声道:“胭拾姐姐,你向我借定情锁,不会是想对那个先生使用吧,你也看到那个沈夫人的结局了……”

胭拾严肃起来:“当然不是,如果我只是和那个女人一样肤浅,又怎配仰慕他?”

范一摇皱眉:“那你借用定情锁是想做什么?”

胭拾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神色一变,收回了所有温柔情绪,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到茶几上,推给范一摇。

范一摇看向照片,只见这是一张双人合照,照片里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她认出来,正是被胭拾奉为座上宾的那个日本商人鹰藤,而另一个男人看上去比鹰藤年长几岁,穿着日式军装,双手交叠于身前,拄着一把日本军刀。

“这个鹰藤你认识的,旁边那个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是目前日本最激进的主战派军官之一。我向你借用定情锁,是想给鹰藤使用,我要成为鹰藤的太太,成为让他沉迷的女人。”

范一摇听得心头一跳,“胭拾姐姐,你这又是何必呢?就算那个鹰藤的亲哥哥是主战派,你嫁过去又有什么意义?总不会因为你,人家就改变想法了吧?”

胭拾道:“这些年东洋鬼子的狼子野心几乎昭然若揭,开战只是迟早的事,我从没奢望过能够扭转局势,只希望当我们这片土地遭人践踏时,可以用一些微末的情报,换得华国军队更小的损失。”

范一摇怔然,“可是……可是你明知道那定情锁的作用只是暂时的,一旦被人拆穿,你想过你的后果么?”

胭拾无所畏惧地笑了笑,“那个女人能欺骗我父亲近二十年,我只需要几年就可以。”

见范一摇迟迟不肯应允,胭拾起身,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范总镖头,请将定情锁借给我吧。”

范一摇急忙将胭拾扶起来,心情复杂,“可是胭拾姐姐,你这就相当于是完全葬送了自己的后半生啊,值得么?”

胭拾却很是坦然地冲她笑了笑,“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辈华夏儿女,适逢民族危亡之际,理应奋不顾身寻求自救之法。这是他当年给我说的,也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

……

晚上运红尘忽然大叫着冲进范一摇的房间。

“不好了总镖头!我怎么找不到定情锁了!!我翻了好多地方,明明记得今天早上还收到这个木匣子里的!”

范一摇却很淡定地说:“哦,我借人了。”

运红尘翻找的动作一僵,还以为自己听错,“啥?你说啥?!”

范一摇重复一遍:“唔,我借给胭拾姐姐了。”

运红尘一脸“你莫不是疯了”的表情。

范一摇唉声叹气地抓了抓头:“哎,没事,我自己会去跟师兄和师父解释的。”

运红尘见范一摇如此纠结的模样,也不忍责怪,反而安慰道:“大掌柜倒还好啦,要是让老板知道你将一件铜器这么白白借人,只怕要疼到心肝抽抽了。”

范一摇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个狭长的小木匣,努力给自己找补道:“也不算白借人,这不是么,还换回来一样东西。”

运红尘凑近了看,啧啧两声,“木匣的做工倒还算不错,但是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她正欲伸爪子去开锁,却被范一摇拍了回去。

“哎,这不能随便开的,是胭拾委托我们运送的东西。”

运红尘:“委托?给了多少镖利?”

范一摇:“……没给。”

运红尘听得瞠目结舌,“总镖头,我没听错吧,你不仅将定情锁白借给她,还要白白帮她走镖?!”

总镖头该不会是中了一次定情锁,把脑子都搞傻了吧?!

“哎,反正定情锁已经锻造过的嘛,又不会影响九鼎重立,按照孟埙之前的说法,等最后一样铜器锻造完成后,九件铜器会自动归位的。再说了,我们现在又不缺那几个镖利钱。”

运红尘哑口无言:“行吧。”

范一摇也知道自己这一单是做了亏本买卖,老脸有点挂不住,便将人赶出去:“好了你去值班吧,我要睡觉了!”

然而这一晚,范一摇却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本来她都打算好了,先不急着去找招魂灯,而是好好陪大师兄在羊城玩一段时间,或者去别的地方,只要是大师兄喜欢就好。

可如今与胭拾交谈一场,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去游山玩水了。

说到底,九州大地如今惨遭外族欺凌,还是与她推翻九鼎有关,若是能尽早恢复九鼎,重建九州秩序,是不是也就无需胭拾这样的人去放弃自己的幸福以身犯险了?

虽然夜里没睡好,但是范一摇第二天早上还是起了个大早,特意梳洗打扮了一下,换上一条蕾丝花边的小洋装,到江南渡的门口徘徊。

江南渡一早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的。

他很快梳洗整理好,推开门便看到自家小师妹,正站在走廊逆光处,听见房门打开,抬头望过来。

江南渡一愣,“一摇?”

“大师兄!”范一摇跑过来,小皮鞋敲击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欢快的踢踏声。

江南渡唇角不自觉扬起,“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范一摇有点难为情地低下头,“大师兄……你今天有空么?”

江南渡:“一摇有什么事?”

范一摇:“我……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好像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你过生日呢……”

江南渡愣了愣,随即好笑道:“一摇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第94章 过生日

范一摇轻轻咬住嘴唇, 却不肯抬眼与他对视。

江南渡宽容地笑了笑,“烛龙天生地养,本就不知道生辰为何时, 哪里需要过生日。”

见范一摇还是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江南渡眼中笑意更深,忍不住打趣道:“怎么跟小时候一样。”

这回轮到范一摇愣住了, “小时候?我小时候怎么了?”

江南渡好整以暇靠在门口, 垂眸看着小师妹。

“你三岁被我和师父捡回来, 本来我们九州就不太流行庆祝生辰, 我们也就忽略了这些。可是你六岁那年碰巧看到别人家小孩过生日,便又哭又闹也要过,后来没办法, 师父就随便抽签抽了一天当做你的生日。等你有了生日, 又开始哭,说大师兄也没有生日,说什么都要师父也抽一天当做我的生日。”

说起这些童年趣事,江南渡脸上情不自禁洋溢着笑。

可是范一摇鼻子却酸酸的。

“那我现在还不如六岁的我, 都不知道帮师兄要生日过。”

江南渡看范一摇那委屈巴巴的表情,忍不住抬手刮了一下鼻子, “我过不到生日, 你委屈什么?”

范一摇却不管, 双手抱住江南渡的胳膊, “那择日不如撞日, 以后年年的今天, 都是师兄的生日好不好?”

江南渡疑惑:“一摇,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范一摇却执拗地继续问:“好不好!”

江南渡无奈:“好, 以后年年今日, 一摇都为我庆生。”

范一摇点头如捣蒜,揉了揉泛红的眼睛,抓着江南渡就往外跑,“太好了,那我们今天出去逛街,我来给师兄过生日!”

江南渡也不知道范一摇今天怎么说风就是雨的,任凭她拉着出门。

他们先是去了羊城最有名的一家百货商场。

范一摇吵着要给江南渡买衣服,西式的,中式的,从衣帽鞋袜,到领带袖扣配饰,她就像个女版土大款,领着新鲜出炉的小白脸去商场扫货。

偏偏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或者饰品,到了江南渡身上,那效果都是一流的,别人都是人靠衣装,到了江南渡这里反而成了人抬衣服,看得范一摇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到最后买的东西太多,不得不召唤蓉姐,送两个苦力来给他们专门拎东西。

那些柜台服务小姐们全都乐开了花,商场的总经理甚至还想要江南渡跟他们签约广告代言合同。

然而这短暂的一天如此宝贵,范一摇又哪里舍得耽误,面对天价代言邀约,一向财迷的她竟然不为所动,拉着江南渡就离开了百货商场,又去街上吃馆子。

“大师兄,我这里准备了十几家馆子,你是想吃西餐还是中餐?要是吃中餐的话,是想吃本地粤菜,还是想吃川菜,杭帮菜,或者西北菜?”

江南渡心情显然很不错,撑着下巴听范一摇在耳边念叨,给出的答案却永远的如出一辙,“一摇喜欢吃什么,师兄就喜欢吃什么。”

若是换做以前,范一摇肯定就会选一家自己想吃的,然后开开心心领着江南渡进去。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说不出的难过愧疚。

这么多年了,仔细想想,她竟不知道大师兄喜欢吃什么。

他是爱好偏甜的口味,还是喜欢偏辣的?

印象中,似乎永远都是她在提出要求,而大师兄也永远会满足她。

“不,今天是你的生日!以你为主!”

见范一摇如此认真,认真到近乎执拗,恐怕再不做选择,就要急得哭出来,江南渡故作回忆地问:“嗯……杭帮菜,西北菜……还有什么?”

范一摇又将准备的菜馆一一列数了一遍。

江南渡思考片刻,正要开口做出选择,却忽然被范一摇捂住了嘴。

“不可以故意选我爱吃的哦!”少女黑眼睛明亮清澈,带着几分嗔怪。

江南渡感受到唇上属于对方掌心的柔软触感,呼吸微滞。

“听见没有!”范一摇故意凶巴巴地威胁。

江南渡眼中顿时溢满笑意,轻轻眨两下眼,示意谨遵指令。

范一摇这才松开了手。

“那就选杭帮菜吧,我更喜欢偏甜的口味。”江南渡道。

范一摇默默在心里记下,便领着江南渡进了一家杭帮菜馆。

她出手阔绰地订了最上等的包间,点了满满一桌的菜,还亲自给江南渡布菜。

“大师兄,尝尝这个蟹粉豆腐!”

“大师兄,他家的红烧肉是招牌菜,你尝尝。”

“大师兄,原来你喜欢喝酒酿圆子羹啊,我以前居然都不知道的,那我再给你盛一碗……”

江南渡虽然对范一摇突如其来的殷勤表示不解,却还是全盘接受,直到撑得实在吃不下,才握住那只努力想往他碗里夹菜的手。

“好了一摇,你再这样喂下去,恐怕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医馆,找大夫开健胃消食的方子了。”

范一摇这才讪讪地收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大师兄,我,我只是希望你今天能够特别开心。”

江南渡:“嗯,我特别开心。”

似是怕她不信,又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一遍:“今天有一摇给我过生日,特别开心。”

范一摇想了想,却摇头:“哎,还不行,还没结束呢,你还得差一点,才能特别开心。”

“还有别的安排?”江南渡扶额轻笑,“一摇,你今天到底想做什么?”

从饭馆出来,江南渡发现司机竟是开车直接载他们回到了宅邸。

“嗯?不是说后面还有安排么?”江南渡微微挑眉。

范一摇神秘兮兮地将人往里推:“是呀,你进去就知道了嘛!”

江南渡心中已有了大致猜测,不过在看到迎门的喷射彩条,以及那个放在推车上的四层大蛋糕时,还是十分有礼貌地表现出惊喜之色。

“主人生辰快乐!”

宅邸内所有仆人列成两排,向江南渡和范一摇齐齐鞠躬,分别站在末位的凤梧和运红尘表情抽搐,显然对此浮夸的阵仗满心鄙夷。

“大师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范一摇满怀期待地问,“这是你第一次吃生日蛋糕吧?”

江南渡点点头,很诚恳道:“嗯,很惊喜,很意外。”

这场小型庆生宴并无外人,只有他们镖局四人组以及蓉姨和一众仆从,却是来到羊城以后,让江南渡觉得最舒适的一场宴会。

他心情显然不错,甚至关注起孟埙来。

“嗯?那个人呢?”

凤梧无语:“他又不是受虐狂,还留在这里干嘛?”

江南渡不无遗憾道:“已经走了么,那真的可惜了,这么大的蛋糕,应分他一份的。”

凤梧心中默默吐槽:大徒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记仇加腹黑啊。

范一摇挖空心思,将所有以前行走江湖时在酒桌上看到的行酒游戏搬出来,组织大家玩了一遍,嘴里嚷嚷着“不醉不归”。

她有心想要大师兄放纵一次,任性一把,可是没想到最后倒是先把自己灌醉了。

江南渡见其他人也都喝得东倒西歪,便遣散了大家,自己抱着范一摇,准备给她送回房间。

可是回房的路上,醉酒的小师妹却不老实起来,忽然呜呜地哭了。

哭着入睡伤身,江南渡见状,便调转方向,带着范一摇去了花园,打算让她吹吹风醒了酒再回房间。

今天天气极好,晚上也不觉得冷,小花园内幽香阵阵,几盏维多利亚风格的黑色掐丝柱灯,将这片小天地笼进一片温婉柔光中。

江南渡将范一摇放在长椅上,看着她啪嗒啪嗒掉眼泪,又心疼,又好笑,拿出西装口袋里塞的手绢,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一摇告诉大师兄,为什么哭了?这是谁给我们委屈受了?”

“呜呜呜我从来没给大师兄庆祝过生日,都,都不知道蛋糕上的蜡烛应该插几根……呜呜呜……”

江南渡差点噗嗤笑出声,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不禁在心中发出感叹。

他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师妹……

“师兄活了很久很久了,如果一摇想插蜡烛,可能插满蛋糕都不够,所以像今天这样,只插一根就很好了。”

本以为这样哄哄就能把人安抚好,可是没想到范一摇哭得越发伤心。

江南渡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将人揽进怀里,轻轻拍抚着,然后就听见少女哽咽的声音在他耳畔道:“大师兄,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以后,以后都会像今天这样,对你特别特别好……”

江南渡一愣,温柔的灯光映得他眉眼也同样温柔。

“一摇不用对师兄特别好,只要对我有一点点好就可以了。”

范一摇却摇头,“不行,不够的,那不够的。”

江南渡承认这一刻,他是有些贪心了,微微侧过头,与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对视,带着些诱哄道:“一摇每天对师兄一点点好,就这样长长久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也可以积攒……”

然而话说到一半,江南渡骤然浑身僵硬。

因为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绵密的手,正顺着他的后衣领深入,触碰到后脊某处。

在那里,有一块深可入骨的浅浅凹陷,包裹在光滑无瑕的皮肤下,平时不仔细看甚至不会注意。

“疼不疼啊……”

这带着颤音的一声让江南渡回神,他恍惚地低头看过来,有一瞬间,心中慌乱,甚至想要将怀中的人推开。

可是范一摇却紧紧抱着他,手依然在那块凹痕上轻轻摩挲,嘴里不停念叨。

“疼不疼啊……大师兄,你疼不疼啊……”

这一刻,江南渡终于明白,今天范一摇为何会如此。

心中隐隐泛起难言的酸涩,但是感受到脊背上那珍而重之的触碰,又尝出一丝甜蜜。

“……龙之逆鳞……取之如杀之,大师兄你对我这样好,我,我可怎么还得起……”

范一摇最后完全是崩溃得大哭起来。

江南渡任凭她的眼泪将衣襟濡湿,下意识收紧手臂,用力抱紧,似是要将两人融为一体。

“怎么会还不起?”

他眼眸低垂,轻声呢喃,似乎怀中抱着的并不是一位酒醉的少女,而是他的命。

“还不起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第95章 空白镖单

凤梧听小徒弟说已经将定情锁借人, 竟然没有如预料中肉痛发疯。

“一摇觉得可以借,那就借吧,又不是不还回来了。”

范一摇见凤梧如此云淡风轻, 忍不住好奇:“那如果我把如意爵也借人了呢?”

凤梧:“……”

眼看着师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火山爆发的前一秒,范一摇道:“我就是问问而已, 师父您别多想。”

凤梧险些没有搂住火, 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一整天都没再搭理小徒弟。

晚上吃饭时, 运红尘看着总镖头和大掌柜互相夹菜,只觉得饭没吃就被喂饱了。

“总镖头,孟埙如今人不见了, 咱们该去哪里找招魂灯呢?”

范一摇将一碗酒酿圆子羹推到江南渡面前, 淡定地说:“放心吧,我知道去哪里找。”

运红尘意外,“诶?总镖头你知道?孟埙提前告诉你了?”

“那倒是没有。”提到孟埙,范一摇有点心虚地朝大师兄的方向瞄了一眼, 见对方神色如常,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拍在桌上, “他留下了这个。”

江南渡抬眼扫了一下, 微微挑眉, “委托镖单?”

范一摇道:“是啊, 这个镖单是蜀州青城的, 我想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们留这么一样东西, 肯定是和招魂灯有关。”

运红尘捻起镖单仔细查看, 发现这张镖单是以山海镖局的名义接下来的, 委托人那一栏写的名字却不是孟埙,而是一个陌生的人名——宋振华。镖单上填了委托人的地址,却没有写明委托物和运送地址。

“这是要押运什么呀?不会是又给我们挖坑吧?”运红尘现在对孟埙的人品十分质疑,下意识就觉得这个刁民想要害人。

“不管怎样,咱们先按照这个地址找过去再说。刚好胭拾委托给我的那个木匣,也是要送去青城的。”

这么巧?

江南渡微微皱眉,“胭拾让你送的木匣子里是什么?”

范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木匣是锁上的,胭拾说不需要为里面的东西作保,送到目的地后再打开就可以。”

这种暗镖也不是没有过,委托人想要高保密性,便直接封箱送押,只不过这样一来,镖局只需要保证将封箱运送到地方,至于里面的东西如何,不必再担保。

……

因为风头太盛,山海镖局众人不想再引人注意,第二天是趁着天色蒙蒙亮时离开羊城租界区的。

蓉姨很是不舍,但依然保持隐忍克制的情绪,“请家主务必保重自己。”

“蓉姨也保重,等以后有机会还会回来看你。”江南渡道。

蓉姨笑了笑,心中清楚,虽然家主这样说,实际上这次分别后此生再难相见了。

一直等他们上车驶出庄园大门,这位已隐隐现出老态的妇人还站在门口,冲着他们挥手告别。

江南渡回头看了一眼。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目睹这样的画面,可几乎每一代服侍过他的仆从,不管多么亲厚,他都只能看着他们这样老去,死亡。

一切都是在岁月中流逝,而他却是岁月本身。

从这方面来看,这与他当年做钟山之主,于深渊中万年独守,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师兄,你怎么了?”

一个软软的声音打断了江南渡的思绪,让他回过神。

“嗯,没什么,只是觉得蓉姨年纪大了,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等我们把九鼎的事情解决,以后可以随时回来看她。”范一摇倒是想得很开。

“嗯,说的也是。”江南渡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身上。

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而这不一样的源头,都是身边这个人。

时至今日,尤为忘记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那是一束光,将他几乎陨灭于岁月中的意识唤回。

让他知道,他还是活着的。

……

从羊城到青城着实需要费一番波折,得先坐火车,再转马车,甚至进入蜀州地界后,有些地方道路险阻,只能徒步。

好在不管怎么折腾都是陆路,范一摇心中倒是不怵。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一次还能在火车站碰到一个熟人。

“沈小姐?”

沈敏敏听见声音回过头,看到范一摇他们,显得有些局促。

这还是范一摇第一次见到沈敏敏穿得这么朴素,她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行李箱,及膝的米色长大衣外围了一条暗色格子毛呢披巾,虽然仔细看质地都是好东西,不过因为颜色太素,融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俨然已看不出她租界区上流名媛的身份。

“江小姐?”

范一摇笑了笑,这个时候他们也没必要再隐瞒身份了。

“哎,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江小姐,我们的真实身份是镖师,我姓范,是镖局里的总镖头,我们这次来羊城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沈敏敏看起来并不惊讶,“我早就猜到你们不是普通人,所以你们是……大姐聘请的人?”

还不等范一摇回答,沈敏敏又自说自话道:“罢了,反正现在追究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们倒不是受聘于沈大小姐,但我之前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这次也不过是碰巧遇到了。”范一摇解释,这时才注意到沈敏敏头上簪的一朵白花。

沈敏敏察觉到她目光,淡淡道:“我母亲已经去世了,三天前被人发现病死在街头。”

范一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江南渡开口道:“沈小姐节哀。”

沈敏敏见江南渡跟自己讲话,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心跳加速,紧张不安,却没想到她竟是无比平静,并不会再生出那种少女心悸的感觉。

她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风云变化,儿女情长于她来说,似乎完全不重要了。

“我母亲的结局都是她咎由自取,我不会怪大姐和父亲,更不会迁怒于诸位。”沈敏敏说到这里,眼睫低垂下去,显出几分黯然,“我甚至应该感谢大姐,是她让我解脱了。”

范一摇和江南渡交换了一个眼神,总觉得几日不见,这位沈二小姐似乎变化很大。

“沈小姐这是去什么地方?是打算出去旅行么?”运红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