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魂茕茕 只亲我一下,难道犯什么罪过?……
燕珩倒没要他的性命, 只冷嗬:“你这小儿,活腻了?”
秦诏哪里能活腻,他最是惜命了。
这会儿, 他佯作可怜,只委委屈屈地指了指脸颊:“可是父王——真的狠痛。心里又委屈。先祖父疼你疼的那样厉害, 可我的父亲,却起了杀心, 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巴掌。”
“哦?那又和寡人亲你有何干系?”
秦诏抱住人的脖子, 凑在人耳尖啄了一口,又道:“父王都说了疼我, 又说了真心。只亲我一下,难道犯什么罪过?”
燕珩松开怀抱, 将人放下。那眉挑起来,为他方才熟稔的啄吻生了愠怒:“越发的恃宠而骄了。”
往日里疼他,才说了真心。
眼见得寸进尺, 愈发的放肆了。
还不等再说话, 秦诏已再次扑上来了,他抱住人, “父王, 求您了……”
怀里的人抱得紧, 轻轻晃着这位帝王,叫人忍不住的头晕。燕珩轻哼笑一声:“小混账——难道寡人舍不得打你不成?”
秦诏小声嘟囔:“父王,您若赏我这样一口,纵打我,也好。”
燕珩将人从怀里扯开一点距离,含笑睨着他:“秦诏,你长大了, 再不许这样撒泼。哪里有少年公子,这等与人亲近?不像话。”
见燕珩点他的“大名”,秦诏气势矮了一截,又怕他父王瞧出那点端倪,又怕他父王看不出来自己的真心、真情一般,分外的懊恼。
“父王……”
燕珩沉了好几沉,方才轻声叹息:“罢了。”
他抬手,二指捏住人的下巴,将唇轻轻凑近几分,轻吹了两口气。才含着宠溺之色,无奈笑道:“我的儿,只吹一吹,不许再叫疼了。”
秦诏怔住了。
燕珩哄他如三岁——竟这样的温存与柔情,耐心与纵容。
脸上的温度迟迟不消,带着人唇边滚过的气息,酥麻的厉害,那半张脸,只感觉肿胀添了更烫的热油,浇了个十足,再不能得劲了。
轻轻的痒、麻,如羽毛般自脸颊掠过,吞进喉咙,而后咽到腹中,连心都扯得噗通噗通乱跳。
秦诏打了个激灵。
他沉浸在燕珩的恩宠与偏爱之中,迟迟回不过神来。待那热雾朦胧在眼前散尽,他才要开口,却发现,燕珩早便含着笑,漫步而去了。
——“父王!”
“父王,等等我……”
秦诏追上去,没挨打的那边脸,也红的厉害。这会儿心跳眼花,他也不敢凑太近了,只跟人隔着半步的距离,偷偷用视线描摹燕珩的眉眼。
片刻后,他侧过头去,循着燕珩的视线,去看一株金菊。
那菊花开的好,金粉潋滟,被余晖渡了一层橙红,目光落上去,似流荡着被淬润过的缎光。
见燕珩瞧了好一会儿,都没挪开视线。秦诏发觉他父王应是极喜欢的。虽往日里不曾听他父王是惜花之人,可他还是缓慢走到菊丛之前,伸出手去了……
“父王。”
他手快。
比嘴还快,只猛地用力,就将那株菊花揪下来了。
毛头小子自以为浪漫似的,扬眸看向人,露出灿烂笑容:“父王,我给您簪花可好?”
燕珩:……
暴殄天物。
秦诏可不这么觉得。他勾了勾燕珩的手指,又道:“父王今儿的银玉冠,配这金菊,顶顶的美丽——求您,叫我献一回殷勤罢。”
燕珩哼笑一声,压根不想搭理他,只折身便要走。
秦诏不愿意,缠着人又转了一圈,恳求道:“父王,只此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您瞧,多好看?只它陪衬您的芳华,戴一戴吧。”
金菊端严,为风骨雅士所爱,倒也不算糊涂。
燕珩不胜其扰,只得顿住脚步,微微垂眸瞧着他,唇角翘起来:“你这小儿,好不缠人。寡人叫你烦的头疼——哪有帝王簪花的。”
秦诏知他父王口是心非,只得嘿嘿笑:“正是这样,父王,我惹人烦气,叫您不爽利。但我日后讲规矩,必不叫您心里讨厌。”
燕珩嗬笑。
但仍然微低下头来。
那银冠的翠玉抽离,华贵消解,转而并簪上一株金菊,瞧着好不淸艳。
燕珩站定,含笑瞧着他,通身的雪袍曳底,绣浮云高台靴撩开袍裾,浑身的气韵,恍若仙人。
秦诏都看呆了。
他总是这样盯着人看,左右不顾的用视线去舔那张神容,抑或用目光含住唇瓣,而后馋馋的笑。
这世间风流,怎的偏爱他父王,将这造物主天赐的华丽,都赠给一人?人间难能存住,只得搁在心中,日夜反复揣摩和品味才好。
燕珩微笑:“你这小儿,又这幅糊涂模样。”
秦诏后知后觉的收回目光,怔怔的想:这是九天赐给他的风华——再不捉住,岂不是个不识货的蠢物?
再有,除了好看,他父王还疼他——竟是颗帝王真心!叫他捡了这样的大便宜。秦诏自觉,他爱燕珩,才该是有缘由的。
见他沉思不答,燕珩又问:“嗯?”
秦诏茫然抬头:“啊?”
“寡人唤你呢。”燕珩哼笑,问道:“自寻思什么去了?”
“父、父王,我是想到——父王为何生的这样威风?岂不是让谁瞧见,都要赞叹一声,天造的风流。”秦诏一五一十答话,那手默不作声的伸出去,挂住了人的指尖,“就连簪花,这金菊都叫父王衬下去了……全是人间俗物。”
燕珩哼笑:“胡诌。”
秦诏抿唇笑了,却也不再辩驳,只间或转过脸来,一遍又一遍的去看。随着燕珩信步赏花的功夫里,他脑海中不住的跳出来他父王的肺腑之言。
[你自没什么用处时,寡人也疼你。]
[你自不做什么劳什子秦王,寡人也疼你。]
[只因你是秦诏,寡人想疼,便疼你,真心的疼你。]
燕珩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秦诏自己领悟到了。
他那瞬间,太过于激动和欣喜,以至于叫泥巴水糊住了心肺,全然没品出来,这是怎样的可贵。
是全天下人,必得不到的稀罕物。
因而,他后知后觉的发问出声:“父王,您方才说,您是真心的待我?”
燕珩转过眸来,睨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儿,才又道:“你这小儿,又寻思这有的没的作甚?——什么真心假意,只知寡人疼你便是。”
秦诏哪还敢再问?生怕惹得他父王不悦,他父王改口变了心。当下,只得乖乖点头,抓着人的手指更紧了些。
好似风一吹,他父王便会消失似的。而那紧跟着的什么“真心”、“疼惜”便也了无影踪,全碎成八爿随风去了。
燕珩察觉指尖力度,露出微笑来。
一路香风吹起来,撩拨着人的发丝,发间金菊丝微微颤抖,将流荡光影抖碎了,洒落在人眉间,越发的绚烂如梦了。
八国君王跪在那儿,翘首以盼等来的,便是这副场景。
簪花的可怖燕王,同他狡诈的坏小子秦诏。
含笑如许,只牵着指头,悠闲地漫步而来。
八国君王:“……”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跪出去的这十步之遥,便是云泥之别。
那头偷闲。
这头等死。
——“王、王上!快,跪好,王上来了!”
他们不敢去看那发间金菊,只得跪的端正,伏低身躯,颤抖着将方才想出来的答案说与人听:
“王上,我们自想的清楚了。方才糊涂心肺,乱说话。如今,自愿给您献上城池十座,以慰王上信任,更为庆贺中秋。”
那话才落地,妘王便急道:“王上,自我儿到此燕宫三年来,我只递过一十三封书信,每每只关切澜儿可曾安好,并无谋逆之心,更无要加害王上之意!至于旁人……我却不知了。”
其他人傻眼了:……
不是?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妘老兄你怎的不讲规矩,反咬我们一口呢!
吴王见状,也讪讪出声:“王上,我虽写过几封书信,却与王上无关,方才赵王说的话,我不敢认呐!——但、但我愿献上城池三座,为吾王千秋鼎盛作贺礼。”
其余人有样学样,反手背刺赵洄一刀。
赵洄:?
本王方才晕过去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商量什么了?
那卫王能叫赵洄得了好?
他变本加厉地讥讽道:“要我说,赵王居心叵测,只献十城,并不足见其诚意。若是加害王上,必要三十座城,方能解心头之恨。王上这等善心,照拂九国,你怎能这样的狠心肝儿!”
其他人纷纷附和,将矛头转向赵洄:“正是这样!难保不是上次王上出面,阻止你欺凌卫国,你这厮怀恨在心,有意加害王上!纵不说照拂四海之事,我们在这燕宫同吃同吃几近十年,与王上乃有手足之情,你也不该这等恶毒。”
赵洄:……
得,我是来送死的。
燕珩嗬笑,微微扬起下巴,垂眸睨着众人。
“赵洄,这话……你可认?”
赵洄冤枉道:“王上,您万不要听信谗言,只因我挂念王上,方才要美人们讨宠,自关注您的衣食,并未曾有其他非分之想。”
卫王恨不能啐他一口。
但好歹端着一国之君的风范,并不至于在燕珩面前撒泼。
燕珩大发善心:“庆贺么,五座城池足以。至于加害?嗬。寡人看,必要性命相偿了。”
秦诏鬼机灵的去端剑,又递上帕子去。
众人心惊胆战的看着燕珩轻轻擦拭剑锋,那眉眼冷淡和锋利,早就压过了风情——他们只看得见帝王狠厉的心肠,和不吞肥肉不罢休的尖锐獠牙。
只有秦诏,在那神容上,瞧出了柔情与缱绻。
燕珩轻笑一声,擦拭剑锋的动作终于顿住,那帕子骤然坠落在地上。
赵洄只觉后脊梁骨窜起一阵凉气,赶在人将要动作之前,便吓得“嗷”了一嗓子,疾呼道:“王上,三十座!三十座!——我再也不敢了!这三十座都予您。”
燕珩睨他,在颤抖中瞧出了点别的似的,问道:“赵王瞧着不乐意?”
赵洄慌乱磕头:“乐意、乐意!为王上庆贺,我怎会不乐意?王上误会了,我是……是太开心。”他手抖得厉害,只好找补道:“啊……这是,这是吹了许久的风,出汗——才抖的。不是害怕王上。”
那话倒是说全了,挑不出一点错处,想来识得燕珩心性许久。
燕珩颔首微笑,算作满意。
因而这日,除了秦国,其余赵、吴、妘、卫等七国,都老实献了“厚礼”。大燕历庆元六年,秋,燕,添城池六十五座,山河八百里。
当下,燕珩命人撤开刀剑,将这几位放出东宫去。
候在外头的妘澜见他父王无碍,方才松了一口气。他先是将妘王送回住处,方才再度回来,自东宫内寻住秦诏。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妘澜才压低声音问了句:“前些日子,那件事?”
秦诏轻笑:“正是。”
“今日妘国献城池五座,保全了父王性命,我妘澜感激不尽,公子日后,但有需求,只消知会一声,妘澜赴汤蹈火,必在所不辞。”妘澜道:“父王与我说了,王上举刀怪罪之时,公子仗义执言,才免于杀戮……”
秦诏打断他的话:“妘澜,你与我,倒客气起来了?难道忘了当日的誓言不成?你不是说,日后在这燕宫,要护照我么?”
“话是这样说,只是……如今你森*晚*整*理封了东宫,哪里还有我护照的机会。”
“这话蹊跷。岂不知,今日的事情,若不是你,我才难办。”秦诏解释道:“吴王那十座城池因何而起?”
“因秀女之事而起。”
秦诏摇头,而后又意味深长的笑:“因信而起。那信上的字迹,是吴载所写——难道不是……”
妘澜惊颤:……
秦诏点头,“正是,如公子所想。那封信,是我写的,仿的是公子先前给我看的书信笔迹。”
妘澜道:“那人也是你杀……”
“嘘……”
秦诏笑起来,眉眼深不可测。同早先那个初入燕宫的懵懂少年判若两人,锦衣华服之下,竟是难藏的威严之势。
“知道的人……都死了。”秦诏盯着他,勾唇道:“妘澜,你是聪明人。”
妘澜怔道:“秦、秦诏,你想……哦不,公子,你想做什么?”
秦诏缓步凑近人,压在他耳边:“妘澜,我及冠之年,便是吴国……灭国之年。吴、妘之宿世之仇可报。我要什么?……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那声音飘荡在耳边。
极轻。
但分外沉重。
“妘澜,你可愿意?”
“我、我……”
落下来的那只手,仿佛铁钳一般,狠狠地钳压住他的肩膀,直到妘澜微微颤声的说出那句令人满意的答案来……
他道:“我愿意。”
第62章 不遑寐 我爱您,您不能去爱别人。……
及至年底, 秦宫传来消息,为其抚育储君之功,追封秦美人为秦武后。封楚阙宁安侯, 罢免秦相齐尤。
秦诏听罢,幽幽地笑。
殿外飒沓风雪飘落, 压在无数衰败的残荷枝桠上。纵览九天,有压顶之乌云, 环顾宫城, 顿觉凄凄然,萧瑟之风, 狂掠而过。
这年的雪,比才来那年还大。
秦诏从不伤春悲秋, 只惦念着他父王怕冷,便问德元:“你方才去看,父王可曾起了?这样冷的日子, 父王定要懒床的。”
德元忙道:“王上已经更去别处了。”
秦诏回过头来, 困惑道:“别处?这是什么道理?”
“回、回公子。”德元战战兢兢道:“王上今日,召……召见秀女。”
秦诏愣了, 叫猛然掠过的风吹了一个激灵, 他从嗓子里挤出来几个字, 问道:“为何我不知道?”
德元往后退了一步,才敢说出真相:“王上吩咐了,不许叫您知道,谁若胆敢透出半句话去,必要割了舌头。”
“那你们都知道?——这些日子忙碌,原来是为此事。”
德元将身子躬得更低,没敢说话。
那青靴猛地踹在人身上, 冷戾的模样骇人,如今挺拔身姿站定,压住眉眼,已经是大人模样了。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等要事都瞒而不报,我养你何用。”
德元一个趔趄,忍住痛觉,乖乖跪好,这事儿实在不怨他,而是帝王选夫人再出了岔子,他必也没有活路。他伺候秦诏三年,还从没吃过人的冷脸,更何况这样的狠厉一脚了。
瞧着,是真的动怒。
德元忙道:“如今王上在庆和殿,您……您若赶去,必是来得及的。”
秦诏心道,这相宜老贼也是靠不住,竟是个两头吃。
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大家为求自保,少不得要得罪他,若是日后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威严可谈?凭着钱财唬住人,到底不够,怎的也要抓几条把柄在手里。
再有,脚边不听话的狗,必要杀了解气。
不然……还真当他秦诏是个毛头小子,叫人哄着玩呢。
年岁越大,心机越沉。
想到这……秦诏又冷笑一声,方才唤德元,将他父王当年赏的那条披风拿出来。这几年,他珍惜,从不曾穿过一次。
——如今,不得不拿出来了。
再看那袍衣披在身上,竟分外的合体。
从初见那年的雪日,到如今这场风雪,孱弱长成阔挺,他的身量,转眼就追上他父王了。
他脚步阔而急,袍摆浮动,青靴在厚重雪地上踩出细微的泥痕。
庆和殿外,相宜躬身候着,一副谨小慎微的姿态。
旁边的卫抚,则是侍刀静立,目光不动,为选秀之事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燕珩今日特意嘱咐了他一句,要防着人来闹事。
什么人敢来闹事?
当他瞧见秦诏凛然朝这处走来,顿时明白过来了。他微微压住眼肉,视线紧盯着秦诏,下睫轻抽动了一下。
相宜显然也发现了这位,只得不敢多嘴,只别过目光去,将身子压得更低。
秦诏阔步而来,先是睨了他一眼,方才冷着脸问道:“父王可在此处?”
卫抚冷笑一声,压根不搭理他。
秦诏转过脸来,问:“相宜大人,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也没吭声。
秦诏怒意尤甚,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大人,我问你话呢。”秦诏压住了面上的火气,露出一个幽邃的笑来,只不过那口气不善:“我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被他喝了一跳,躬着的身子并未完全直起来,只神色怔怔的。
片刻后,他抬手捂住脸,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是有些约定在先,奈何燕珩之命不敢违抗,这小子,又凭何敢这样待他?——他到底是位小尹。
不等他说话,秦诏便要往里闯。
卫抚抬手拦住他,神情冷漠。
秦诏刚转过脸来,不等说些什么,殿内就传来封赏之声:[卫女贤德,姿貌端庄,留芳名,赐珠兰宫。]
声名远扬的美人卫栖,卫抚之姊妹,便是燕珩当初说要“撵”出去的那位。不知因什么机缘,竟留下来了,还头一个得了青眼,赐下宫殿。
秦诏冷嗬一声:“怪不得大人拦住我呢。”
卫抚道:“与此事无关,只是王上有令,选秀之时,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必诛。卫某职责所在,公子还是不要自讨苦吃,才是。”
秦诏双眸微眯,猛地抽出剑来:“嗬,必诛?我倒要看看怎么必诛法?”
他提剑欲要闯,卫抚拔刀迎上。
两人本就有前尘往事、积怨已久。更遑论相互看不过眼,一个要守门,一个要硬闯呢?往日里卫抚吃瘪正不爽,眼下有了理由,岂不好好的打一场?
秦诏怒急,挑刀划过他的胸前,叫人躲过一招,又迅速出手,狠扎在他肩窝。卫抚失算,没曾想他竟真的敢伤人,反手一刀刺破他的手臂。
潺潺血痕坠落。
自有一线红珠,淋漓的没入苍茫白雪。
那动静闹的实在太大。
燕珩倚靠在高台御座上,慵懒地饮了一口茶水,视线掠过众多闺秀佳人,放远在殿门:“何事这样吵闹?”
德福将话递在人耳边,“回王上,是公子来了。闹着要见您。”
端住茶杯的手一顿,燕珩挑眉:“他怎的知道?不是说了,要瞒住人吗?再这等闹下去,就不是美人病了,他岂不真是要‘杀干净’了才算完?”
那话自有深意。
帝王心机深沉,分明知道,当初那场“美人病”出自何人之手。
也是,除了秦诏,还能有谁这么无聊呢?只不过,往日里不妨碍,趁着秦诏耍泼,他也就将计就计,借机拔出宫中弊患罢了。
燕珩知道那小子缠人,不希望他成婚。那次动静闹的小,不过是让娘子们生几天疹子,并未闹出别的乱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秦诏去了。
可秦诏分毫不曾察觉,仍想要——更过火的偏宠。
出门察看的仆从自偏殿进门,又在德福耳边轻声报了话。德福这才为难道:“公子与卫大人打起来了。”
燕珩迟疑了片刻,为这小儿无法无天的放肆,而冷嗬一声。
疼他是真,帝王子嗣紧要,亦不是假。
燕珩不悦,随即站起身来:“胡闹。”
底下正在温声细语回禀的娘子吓了一跳,忙停住话音,紧张的瞧着燕珩。
繁琐华丽的宫制袍衣,云裾,只露尖儿的绣金丝浮云花鞋。
晓云青、合欢红、暗玉紫……
底下一片浮盈的色彩,闺秀众多,叫他得眼花。燕珩只得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掠过她,都没看仔细神容,便敷衍道:“你,留下吧。”
见他下了高台,朝外走来,仆从连忙敞开殿门。
诸众目视他越过殿内闺秀,捋着袍衣踏出那道玉槛,居高临下的神容显得冷厉:
“秦诏。”
“不许胡闹。”
秦诏终于见到那门敞开,忙抬头起来。
果不其然,是他那风华满身的父王。
只不过,今日的冕旒,是为那些美人,而不是他。
秦诏怔怔地望向人,顿时红了眼睛:“父王……您为何要瞒着我?您今日选秀,却不告诉我……难道以后,也不见我了不成?总有一日,要叫人明白的。”
钝刀子伤人,最痛。
燕珩轻哼一声,并不解释,帝王天然自带的审视与权威,压迫感十足,连相宜都心里发紧。
沉默片刻,燕珩瞥了一眼他那仍在流血的胳膊,才道:“寡人自有要事在身,你这小儿,不许纠缠。速回东宫,唤人将伤口包扎了。”
秦诏道:“父王,您将我撵去,是要继续选吗?”
他将视线探进去,为那一群佳丽的存在而心焦,口气也不由得重下去:“父王选了这样多的美人,可有哪个最合心意?哪个最叫您放不下?又是哪个,叫您只迫不及待,撇下秦诏,便去宠幸的?——”
燕珩冷哼:“放肆。”
秦诏哪管自己放不放肆,反问道:“父王,您就不打算让我也进去,瞧瞧您选了什么样的女子做夫人吗?日后您有了宠妃、我大燕有了王后,我也好唤她一声母亲!今日,必要先熟悉两分才好。”
燕珩不悦,睨着他:“秦诏。休得胡言乱语。”
连大名唤他,也不听了。
秦诏扑上去抓住人的手臂,急道:“父王,您就这么喜欢那些美人吗?”
燕珩冷哼,将人扯开,掌心底下是柔软布料的触感,他这才落下目光去打量,瞧出来这件衣裳眼熟,岂不是当初,他赏给人的那件?
初见时的记忆被勾出来。
燕珩心底软了几分,但为秦诏的得寸进尺,他仍冷着脸:“再敢胡言乱语,便拖下去吃杖子。寡人姻亲在即,选秀大事,岂容你这等纠缠、大放厥词?”
他慢腾腾地发了话:“不要以为,寡人疼你,你便可以肆无忌惮。这里是燕宫——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秦诏怔在原地,含泪看着他父王。
对视良久,见燕珩神情半分不软,秦诏自觉他父王铁石心肠,竟为了几个美人,这样待他。他自蹭了下眼泪,咽下那哽咽——
眼瞧着秦诏,慢慢变了神色。
委屈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幽深与沉重。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生在少年人身上,也显得可怖。秦诏几乎是从肺腑里滚出来的一句话,缓慢而坚决,比雪色里淌着血的剑刃都利:
“父王,您说过的,您是真心的。”
“父王,我爱您,您不能去爱别人。”
不能?
燕珩双眸微眯,口气也重了几分:“秦诏,寡人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就滚回你的东宫去。如若不然……”
秦诏后撤两步,在人刚要松一口气儿的间隙里,猛地抛开剑柄,“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了。
他开口,接上燕珩没说完的话:“任凭父王处置。”
燕珩:……
秦诏分毫不惧,渐愈锋利的脸上露出分明的笃定:“纵杀,纵刑,秦诏绝不叫一声屈。死在父王手里,也快活。”
燕珩是想打一巴掌,或是罚到外头吃几杖子来着,但……瞧人穿着那件袍衣,回顾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再看那受伤流血的手臂,竟心软下去,到底没舍得。
他道:“德福,将人带回东宫,包扎伤口。”
说罢,便折身回转,朝殿里去了;身后带着哭腔的“父王”被阖紧的殿门关在外头,再听不清楚……
燕珩果然不理他。
相宜站着,也觉出了几分为难。他试探着开口:“我说公子,王上择选贤人,乃是正经事。您如今入主东宫,已经万千人不及的恩宠,为何仍要百般阻拦?”
秦诏不语,自如收了眼泪,神色冷下去。
帝王恩宠,与权柄相比,实在太不值钱。但有一分动摇根基的可能,他父王必要收回偏爱——姻亲如此,地位如此。
若他闹的太凶,未必不会将他从东宫撵出去。
秦诏只觉心中那点珍藏着的“真心”之语,被那肺腑的血液滚热,而后在帝王厌倦的敷衍中冷却了。他不能再等——
秦诏缓缓地勾唇。冷笑。
他自打定主意,既然那位的恩宠如流沙,那不如,用利剑和蹄铁,剖开他父王的襟领,在那白皙肌骨上吻一朵花。
谁来抢么,只有死路一条。
德福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人一会冷着脸,一会又笑,不由得担忧的瞧着他,伸手去扶:
“公子,这样冷的天,别跪在雪地里,免得冻坏了身子,您这伤口还流血呢。让小的送您回东宫吧。”
秦诏摇头,“我自跪在这里,等父王出来。”
天寒地冻,伤口血痕浓重。
被盐粒似的碎雪打得哆嗦,冷风舔过,秦诏浑身发抖,连嘴唇都白了。
卫抚包扎完回来,瞧见他还在这跪着,也惊了几分!
当下,他不由得冷哼一声,心里暗骂:这小畜生,使得苦肉计!亏得他们王上英明,视而不见。
但他哪里知道,里面高台上坐的那位,不仅没有视而不见,反而连心肝都叫人拽住了。
此刻,燕珩百无聊赖的饮着茶,去瞧美人。
或是美姿容、桃花色,或是婀娜多姿,起舞蹁跹。只可惜搁在眼里,实在美的庸俗,只眼底那等期待和讨好的意味儿,便让他想起跪在殿外的那小儿来。
秦诏生的好,气质华贵。纵讨好人,也含着一种懵懂的笑。少年郎自有意气风流,全不叫人觉得粘腻。
燕珩端着茶杯,微怔,心肝儿塞着他含泪的质问。
方才瞧着,秦诏伤心不是假的,那眼泪滚出来时,悲戚难当。好似遭人背叛一般——为他的变心。
燕珩觉得,那是自己惯出来的、全给这小子宠坏了。
良久,美人们左右相顾,为难住了。这舞都跳完了,他们那威风美丽的王上怎么就不发话呀?是去是留,好歹要……
其中一位按捺不住,见他怔着,只好轻声提醒道:“王上?”
终于……
燕珩回过神来,挑眉:“?”
美人羞涩答话:“王上,妾跳完了……”
燕珩:“……”
他荒诞的都想发笑,啥也没看着。
脑海里就想那小混蛋了。
不等他开口,德福又急匆匆进来禀:“王上,不好了,公子晕过去了。”
燕珩愣住:“不是叫他回东宫去了?”
“您是这样说,可……公子非要跪在外头,说什么惹了您生气,要等您出去再请罪。并不肯走。兴许是手臂上的伤口不曾包扎,心里又气又急,再被风吹得厉害,才晕过去的。”
“您也知道的,公子身体,一向不算好……”
嗬。就秦诏那浑身的腱子肉、强健身骨,若不是硬装出来,恐怕一年到头都难有个伤病。
第63章 目眽眽 白给人亲了一口。
秦诏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 就醒了个七八分。
他不肯睁开眼,只打算装傻。
那轿子落在东宫。
燕珩将人放在床榻之上,静坐一边。他挑起眉来, 复又落下去,只瞧着秦诏苍白的脸色, 欲言又止。
趁着医师们小心包扎的功夫儿,秦诏偷偷眯缝起眼来, 去看他父王。瞧着那位闲饮茶水, 并不像着急担忧的样子。
医师包扎完后,开了一副药, 燕珩唤仆子们去煮,却不曾开口问问“吾儿如何”、“伤病可严重”之语。
秦诏躺在那里, 心中落寞想到:果然有了美人,就不疼他了。因而,更不肯睁眼醒来了, 就非要让他父王心疼才好。
燕珩饮罢那口茶水, 才睨着他,出声道:“还不醒?”
秦诏咬住不吭声。
燕珩慢条斯理地露出微笑, 又道:“若是还不醒, 寡人倒要去了。那美人还等在庆和殿呢。”
听了这话, 秦诏醋溜溜的睁开眼,佯作才醒似的,懵懂睁开眼来,又拿手去抹眼睛,却扯了手臂上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儿。
那苦肉计使得多。
燕珩吃了三年哄骗,早就见怪不怪了。
见秦诏睁着泪眼看自己, 燕珩这才发话道:“依寡人看,男子汉大丈夫,与人争勇斗狠,受点伤,也无妨。你这身子骨结实,断两根肋骨都不吭声,何况这皮肉伤。”
秦诏见这招不管用,便也不装了,径自坐起身来,怏怏的盯着人。他不说话,只狠咬住了唇,期待那眼泪能发挥点作用。
燕珩心中好笑,面上视而不见:“今日,你肆意妄为,当众顶撞寡人。若是旁人,早该拉下去剥皮了。”停顿片刻,他又道:“你若闹够了,就好生歇着罢。寡人还有正事……”
秦诏伤心道:“父王竟这样急着走?就连我受伤了,都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您心里没有我了吗?”
那质疑实在无理。
这一路,可是这位帝王亲手抱回来的,哪里放松过一刻。
燕珩轻哼:“寡人政事缠身。”
秦诏捂住手臂的手放松下来,又去捂心口,顶着一张静严端庄的脸,整个人却都快破碎了:“父王——您的心好狠,竟这样的绝情。”
被造谣“绝情”的燕珩挑眉:?
秦诏落泪道:“既然父王这样的不疼我、这样的厌烦我、嫌弃我。那秦诏也没脸在这里待了。我……我这便收拾包袱,回那劳什子秦国。”
燕珩微怔。
秦诏说罢,立即便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柜前,翻出自个儿才来那年的破包袱,拣出几样破旧衣服,开始去脱自个儿的华丽袍衣。
眼下,他也好似不顾燕珩如何想了,只一面收拾一面哭,眼泪都抹不开的黏在脸上,凄凄然地呜咽道:“父王不疼我,我要回秦国。”
燕珩:……
孩子大了闹脾气,倒学会离家出走了。
秦诏只剩轻薄里衣,干脆将当年的破旧外衣罩在身上。裤子实在穿不下,就打了个结挂在腰间,富贵如玉的燕公子,顿时就成了寒酸成了落魄的秦质子。
虽是破衣烂衫,可那气势出众,姿容俊厉,仍叫人喜欢。
燕珩无语,微微偏过头去,“才闹脾气,就要走?”
秦诏不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收拾包袱的动作也不见迟缓,瞧着是真伤心了。
燕珩一看,心眼儿里有几分软,便伸手去拉他的腕子:“嗯?真要离开寡人身边,去找那老匹夫?”
秦诏仍不吭声,轻轻拨开他父王的手。
那神色坚决,是打定主意要走。
燕珩愣住了。
不敢置信似的,这小子竟然不让他牵?
他带了点愠怒:“秦诏。”
秦诏连称呼也换去了,答道:“王上有话请讲。您若有什么叮嘱,秦诏必铭记于心,只是日后,再不能侍奉您左右……”
他哽咽了片刻,又道:“也是,您自有了美人侍奉,还哪里还需要我这样没眼色的东西。既没有杨柳细腰,也不会婀娜起舞,还不听话,总是忤逆您——王上不要我,也算丢下一个大麻烦,往后,不知多快活呢!”
那醋劲儿灌上来。
连燕珩都察觉不对劲……他吃的不是公子们的醋,他吃的是美人醋,这倒奇罕!
顿时,那话音有两分不悦:“寡人乃九国之共主,娶妻生子,何错之有?”
“无有一份错处。王上为天下夙兴夜寐——是我不懂事。”话是这么说,可秦诏脸上,哪有一分认错的意思,那挑衅之意在明显不过:我没错,就是您不该这样!
燕珩宠他宠惯了,仍觉得是个小孩儿使性子,便将口气再度软下去,听着像是在哄人:“啧,无理取闹。日后,寡人纵有了宫妃,也一样疼你。”
秦诏死活不吭声,只是眼泪掉的更多了。他把头偏过去,干脆不看燕珩,赌气的成分比讨宠还大。
燕珩站起身来,走到人面前,自身后抱住他,因身姿比秦诏挺阔两分,像是将人罩在怀里。
而后,他又将手伸出去,扣在秦诏手腕上,另一只手则是越过肩,捏住他的下巴,哼笑一声,戏弄道:
“寡人同你说话呢。你这小儿,怎的不吭声。枉费寡人那等疼你,这么一点子不如意,便闹着要走。难道……如今也舍得寡人了?”
燕珩的指尖偏凉。
自下巴落上去,却电流似的窜下去一道热,秦诏缓缓地吞了下口水,才道:“您都舍得我,我为何不舍得您?”
燕珩的笑,响在他耳边。
分明是坦荡的父子之情,秦诏却忍不住想歪了去,觉得那位调戏自己。
这位帝王自一侧偏过脸去,笑着看他:“就因为寡人要娶美人?你这小儿甚是无赖,难道要寡人……孤枕对眠,孑孓此身?”
秦诏猛地扭过脸,嘴唇……
掠过两瓣柔软。
他本想说:[我陪您,难道不行?]
但现在,望着燕珩猛然变化的脸色,他怔怔舔唇,心惊胆战,只得嗫嚅解释道:“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燕珩直起身来,后撤一步,叫人亲这一口,震撼得厉害。好像被刚才那柔软的悸动瞬间点醒了什么,两个人的气息、说话间的热雾、眼泪、委屈和强烈的不属于父子之间的占有欲,交缠着,扑涌而来。
燕珩顿住了,没说话。
沉默中,秦诏因紧张,寻住衣料,磨磨蹭蹭的去叠,“我、我……”
燕珩冷哼一声,竟越过那个“吻”,只又道:“你说你要回秦国,果真想好了?”
秦诏已然打定主意,当下便要狠下心来赌一把,遂咬牙道:“想好了。我今日有罪,顶撞了王上,又耽搁了您选秀。可我心里,只想让王上疼我自己,宠我自己。这样自私——纵您不罚我,我也没脸待下去了。”
燕珩又转过目光来看他,那视线意味深长:“秦诏。”
秦诏茫然侧转过身去,望着人:“我……”
“不要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燕珩缓声道:“往日里,你小。寡人当你是分不清规矩,如今来看,你倒是满心里明白。”
秦诏问:“我明白?——可方才,我是不小心,才、才会……”
秦诏当然明白。
后知后觉的不是他,而是燕珩。
燕珩冷哼一声,截住他的话头,只撂下一句话来:“德元,给公子备轿。父子一场,寡人送他最后一程。你们主仆情深……你便伺候人出这燕地边境吧。”
说罢,他折身便要走。
紧跟着,一道黑影掠过,猛地扑过来了。
秦诏自身后抱住他的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那声音带着委屈:“您、您干嘛……”
“寡人干嘛?……”燕珩微微侧脸,冷哼:“寡人还要问问你,想要作甚呢。”
哄半天了。
给台阶也不下。
还白给人亲了一口。
亲完不觉得理亏,竟还闹着要走。燕珩岂会惯着他?自扯开那怀抱,轻哼笑一声:“路上风雪正浓,将寡人赏你的那件披风带上。日后见不到寡人,若是心肝难受,也好有个……念想。”
秦诏嘴唇颤抖:“可、可是……”
“儿郎自有四方要闯,怎能拘在燕宫尺寸之地,妨碍你的雄心呢。”燕珩将人推远几分,嘴角轻轻弯起来:“待见了那老匹夫,记得替寡人与他问好。”
燕珩果然绝情,阔步就出了门去,飘扬的大雪漫天而下,坠落在他纤长如蝶的睫毛上。
他眼皮微微一颤,顿住脚步,又道:“再有——秦诏,收起你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再叫寡人知道、抑或瞧出来,必剥了你的皮。”
冷厉的警告,藏着帝王最后的耐心与宠溺。
然而,秦诏不肯,又追上去,抱住。
他岂能怕剥皮?
此刻,秦诏光着脚、衣衫单薄的站在雪地里。自身后抱紧了燕珩,将唇贴在他后颈,那声音自喉腔里挤出来:“父王,这次,才是故意的。”
那唇滚烫,灼烧在人的皮肤上。
燕珩点他大名的次数越来越多:“秦诏——!”
秦诏又啄了一口,眷恋不舍的将唇挪开,落寞的开口:“父王,以后,再也不会了。我长大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您闹了。您罚我吧——”
他沙哑的苦笑了一声:“罚完我之后,请您原谅我往日的过错吧。我今日,便会搬回扶桐宫,与旁人腾地方。日后,凡姻亲、夫人、公子之事,一字不提;凡吃醋、争宠之话,半字不说。”
那话实在太诚恳,以至于像是将浑身的力气都挤出来。并着苍茫寒风,不知是伤心还是冷,总之能感受到贴在背上的身躯颤抖。
“父王,我自那样的真心实意,莫名的爱慕您。可我不懂里面的道理,我不知道为何心里那样酸、为何那样嫉妒。连我自己也困惑了。我原以为,将自己糊弄过去,什么也不想便好。”
“可您敏锐,什么都知道。秦诏愚钝,瞒不过您。”
“我并无亵渎父王之意。”
燕珩沉默听着。
自他陈罪似的坦诚中,看出了别扭而非龌龊的心意。
瞧着那眉眼软下去几分,秦诏终于撤开两步距离,哽咽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大约是因为,除了母亲,便只有您,待我最好了吧。那我爱上您,又有什么错呢?”
燕珩:“……”
燕珩觉得自个儿糊涂了。
这么听完,他竟觉得,秦诏也不算什么错。
那不过是拿捏不准分寸的爱慕,是少年纯粹的心意寄托在他身上。像伟岸的父亲,像温和教导的母亲……
燕珩微微叹息,分明替人找补:转过年来,他才十七岁,又能知道什么呢?虽长大一些,可到底也是个孩子呀。
那雪落得厉害,转眼濡湿人的发间。手臂上的伤口渗出血来,踩在雪地里的脚,已经冻得发红,因穿着单薄而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知何时,那无声的泪已经爬满脸。
燕珩就这么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轻哼了一声,竟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秦诏明白,燕珩舍不得罚他,也舍不得撵他走。
这是原谅他了。
只是这种含着宠爱的原谅实在无足轻重。他心头酝酿着更深的计划,那绸缪如画卷般徐徐展开……他持着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找到了他父王的弱点。
他要让人痛。
要实权,而非宠爱。只有如此,才能在燕宫、在他父王的心中彻底站稳脚。
九国为燕珩所俯首,好在还有五州可用,那个曾向燕珩写信恳求通商的奉秘之州,野蛮的恰到好处。
庆元七年,三月春。
秦诏收到来自秦国的一封书信。
楚阙写道:
[如今秦国失了齐尤,宫中各位如散沙,只待公子回来主持公道。当年赴燕之时,公子曾说‘做储君当然好’,如今我已明白,这话实在不假。]
[做储君好,做侯爷也不错。卫余两氏,献金银珠宝半壁,与公子谋造大势。再有三年,朝中根基稳健,公子归来,可安心即位。]
秦诏微微一笑,提笔与人回信:
[你自暗中联络五州,以奉秘为首,提供金银、兵马与粮草,要他们破开燕境,四处骚扰黎民,开抢掠、烧杀之举,逼燕王出兵,引出兵力,消耗内元。]
此举,可谓兵行险着,岂不是通敌?
秦诏冷笑,那又如何?同得到江山、得到他那位美丽父王而言,不过了了。
父王猜透了我,却没猜全。
父王当真以为,那爱慕,不过如少年风月心思一般轻薄么?
非也。那不是什么风月,那是不惜令九国生灵涂炭、要樯橹灰飞烟灭,也必要强占的、不可遏制的欲望,如汹汹野火。
父王——您放心。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您。
第64章 寤终朝(2合1加更) 只叫我挨您的巴……
秦诏是不想走。
但卫抚可是费尽心机的, 想叫他走。
卫抚截获了一封书信。
那信,盖着秦诏的私印,自东宫藏运出去, 在第三道宫门被眼尖的侍卫拦住。侍卫将那小仆子搜了个里里外外,方才掏出来, 宝贝似的提着给卫抚报信去了。
卫抚也宝贝似的,塞进怀里, 直奔金殿去了。
这封信里, 但凡有一个字儿的猫腻,今日, 必是秦诏的死期。
卫抚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们王上如宠爱这斯, 但必也将江山放在心尖上,哪里会任由他这等造次。
他自听闻,当初秦诏大闹选秀, 燕珩便差点将人从东宫里赶出来。
金殿内, 清净不再。
卫抚跪的笔直,将那封森*晚*整*理书信递上去:“王上明鉴, 此信由东宫送出, 乃是秦公子的私印。我自盘问了仆子, 那仆子开始并不肯说,后来才支支吾吾的说出来,是秦公子叫他将信送去给公孙大人,再送回秦国。兹事体大,涉及官族,故而递交给王上,请您示下。”
此刻, 燕珩正站在玉珍栏架一旁,负手凝神,盯着那盆卫莲,不知琢磨什么呢。兴许是想,卫国生了这样好的花,待日后,天下都归顺于他,该要在那里建一座行宫才好……
闻声,他微微侧过脸来,去看腿边跪着的人。
见卫抚神色严肃,燕珩抿了唇,自接过来——那声冷哼,自起了更沉重的意味。嗬,他倒要看看,秦诏能出什么幺蛾子。
眼下,那些讨宠有了端倪。
难不成,竟连这小儿也有心害他?为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燕珩展开那封书信。
目光扫阅,紧跟着,神色就不对劲了。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卫抚心中忐忑,细细斟酌那表情,才生了点儿期待与得意,就见那双凤目倏然抬起来,朝自己投下冷厉的目光。
他不知何意:“王上……”
燕珩将那封书信摔在他脸上,冷笑一声:“也亏得你心细,总盯着他看。”
卫抚忙捧起那封信来读,只见上头写的全是俏皮话:
[楚阙,你我阔别已久,近来可好?想念吾友,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待到相见时,我必有学问和拳脚要与你较量哩。若是春秋作序,你仍输我一筹,莫要哭鼻子才是。]
[如今,我在燕宫如归家,得父王庇佑,再没有一分不好的,只望你也安好。]
底下还写了一首小诗: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卫抚皱眉,分明不信,如果真是封家书,何故这样见不得光,左右避人?他自袖中拆出一柄精巧细烛,只想要捕出几分秘密来……
见燕珩蹙眉盯着他,卫抚忙又解释道:“回王上,秦地曾有一种密信,可拆作两层,各有乾坤。”
燕珩抿唇不语,冷眼瞧着他。
自见人捣鼓了半天,全不见什么猫腻儿,自是平平无奇,没有一个藏匿的字眼儿——那秦诏冤上加冤。
卫抚哪里肯信,便道:“王上,兴许是这小儿诡计,倘若没有渊源,必不会这样慌乱,盘查起来何以隐瞒、顾左右而言他?必是用了旁的法子参藏匿,该将那小儿仔细审问一番才好。”
见燕珩挑起眉来,卫抚又道:“您若放心将人交给属下,属下必能审问出来,并不会酷刑伤了他。”
燕珩:“……”
难道寡人看起来很傻不成?
燕珩正无言以对、瞧着卫抚不耐烦之时,那殿门外传来一阵轻笑,紧跟着是轻快的唤声:
“父王——父王,您快瞧!”
秦诏扬着笑意,左手提只野兔,右手挽着弓箭,笑盈盈地闯进来,朝他父王道:“我自开春便去守着了,就只为捉一只新鲜的,给您留着下酒呢!父王——您快看……”
他来得好不及时!
原来……
遣去送信的小仆子遭人截去书信之后,后头随行的那个,当即便跑去给主子报信了。
那节骨眼上,秦诏正眯着眼,将箭对准那只野兔;听罢人报信,也不过哼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这圈套下的正好,捉只野兔子,下酒吃。”
紧跟着,他慢条斯理地拉满弓,抬手一箭便射穿机关。精致布好的牢笼,倏地坠落,将兔子扣在原地。
仆子见他气定神闲,并不着急,只好道:“可……可卫大人去禀告王上了。若是被王上知道,恐怕……”
“恐怕什么?”秦诏勾唇:“不过是封家书,有什么稀奇的。父王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秦诏早就发现了。
不知何时,东宫多了些陌生的眼线。可,不管那是他父王的人,还是卫抚盯上了他,想要贸然送信出宫,必冒着风险。
为此,他背地里玩了一招“偷梁换柱”,自写了封实在的家书寄出去,又将密信交给秦婋,从别处的浣衣婆子手里,传递了出去。
卫抚做梦也想不到,那些暮间躬身越过窄门出宫的浣衣婆子里,有一位身上,竟揣着那搅乱九国的谋逆书信……
因而眼下,秦诏清白,自然坦荡开口:“哟,好巧。卫大人也在?若是知道大人同父王禀告要事,我该晚些时候来才是。”
说着,他转过身去,假模假样地冲仆从轻斥道:“没眼色的东西,怎么不拦着我!”
仆子忙乖乖认错。
卫抚盯着他,话里有话道:“秦公子也不必装模作样,你为何而来,想必自己心里清楚。”
秦诏挑眉,装傻道:“大人说话蹊跷,我当然清楚了!我自给父王送下酒菜来的——难道这兔子,你看不见不成?”
“你……你休要信口雌黄,你派人出宫送密信,是何居心?恐怕这信暗藏玄机。”卫抚将那信晃了晃,“公子最好如实说来,兴许王上仁慈,能饶你一命。”
秦诏好笑道:“哦——原来是为这封书信。是何居心?信就在大人手上,大人岂不是一看便是。”
见燕珩转过眸来看他,嘴角轻轻一弯,秦诏又道 :“父王,前些日子,我与您说,想念楚阙,还说春日里,若能和他一起放纸鸢,那才好呢。得您的应允,我才给他写信。您瞧——”
秦诏抬手指着卫抚,哼道:“这卫大人,又找我麻烦。敢问卫大人,您拦下我的书信,还擅自拆开来,可有什么说法?不知燕宫哪条的规矩,是不许人写家书?”
十七岁越发结实的挺拔阔肩、同他父王一般高的玉立身姿,往那一站,手里兔子乱扑腾腿。可秦诏装的比兔子还急,模样又委屈起来了,理直气壮地朝他父王撒娇:“父王——卫大人总这样欺负我。”
燕珩哼笑:“好了,不许胡闹,将你那野兔儿交给仆子们,再来答话。”
秦诏称是,转身踏出殿门去,卸了弓箭,将那野兔丢与人手中,又嘱咐了一句:“晚膳与父王备好浮椿雪,与它最是搭的。”
再回来答话时,他便乖乖跪下去,膝行两步,凑近他父王身边,睁着那双亮盈盈龙目,含笑道:“我回来了,父王。您唤我,可有什么事儿?”
燕珩扬了扬下巴:“方才,问你话呢。那封书信,可有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秦诏不解,面上全糊涂了:“父王,我是写给楚阙的。当年我来燕之时,他便叫嚣着,要与我一较高下。这几年,我惊觉自己剑法功夫进步,便想着写信与他,说道说道呢。”
“再没旁的了?”
秦诏拿脸颊蹭他指尖,任人捏住下巴,只乖乖道:“父王,再没别的了。若有一个多余的字儿,只叫我挨您的巴掌……”
说着,他又两手攀住那腕子,笑眯眯地凑上唇去,在人手背上亲了一口。
那脆响惊人。
如今亲他父王,竟也不避人了。
为那臣服如犬儿般的姿态,燕珩默许了他的放肆,只“啧”了一声,轻笑着抽回了手。
帝王垂眸睨视:“混账。”
每天不知要骂多少句“混账”呢,秦诏早便听惯了。但这会儿,他也只是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来,点到即止。
同先前不同,那笑意之中,虽藏着更深的垂涎,面皮上却掩饰的极好,并不得寸进尺,再向前追。
他学乖了,也学得更坏了。
燕珩拨了拨手,撵了卫抚:“再有一次,寡人定不轻饶你。”
卫抚艰难道:“可……”
“可什么可?”
秦诏急了,自站起身来,径自走到他面前,将那封书信抽出来。
他先是掏出匕首将信拆出两层,一层递到偏殿那个琉璃罩子底下烤过,方才丢在他面前,另一层则泡进那碗卫莲之中,湿漉漉的丢在他身上。
“卫大人是想说——秦国的密信吧?您也不看看,这是燕宫的冰水纸,经不得火烤,更碰不得水。”秦诏哼笑:“大人道听途说,也敢拿来糊弄父王。往日里我不作为,只当你忠心。却不知日后,如你这等蠢货,可有的好死?”
卫抚被人噎了个没话,到底咬牙退出门去了。
哪成想——才没走多远,身后少年便追了上来,笑盈盈问:“大人且站住,秦诏有一言相告。”
卫抚回过头来,饱含恨意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因怒火中烧,脸上那道疤更显可怖,只冷笑一声,道:“巧言令色而已。”
秦诏仍旧那副模样,眉眼弯弯,笑如春花灿烂,然而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比:“那……听大人的意思,是不肯放过我了。”
“做梦。”卫抚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除非我死。”
秦诏扬眸,坦荡笑道:“卫大人聪明。我确实写了信,还不止一封。你捉到的,是家书。密信么……早便送出宫去了。不过,大人没有证据,又诬陷我在先,如今……说再多,父王也不会信的。”
不等卫抚反应过来,秦诏便笑着摇了摇头,兀自转身朝另一头去了。
日光下,秦诏背影阔挺,狩猎的银甲闪着寒光,长腿裹住戎袍,早已威风的不似少年人。
卫抚站定在原处,竟愣了那么一晌,方才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直至此刻,他仍觉得,秦诏不过是个巧言令色、擅于投机取巧的小儿,自己若想,必能一击制胜。
三日后,得相宜之邀,卫抚赴宴相府。
才入府门前,他还满肚子困惑,这相宜往常与自己并不亲近,不过共同主持过选秀那档子事,因同仇敌忾不叫秦诏得逞,才亲近了几分——却不知为何,这次盛情邀他入府作客?
碍在大家同僚一场,在宫里伺候主子,他倒也没好意思拒绝。
哪知道,叫人领到堂前,瞥见那宴席之上的笑脸时,方才愣住。
不是秦诏还能是谁?!
他是怎的出宫来的?竟还与他共赴此宴……
卫抚猛地皱起眉来,当即拱手:“不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将秦公子带出宫来,王上知道了,岂不是要怪罪!”
秦诏笑道:“大人如今与我共同赴宴,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恐怕脱不了干系。”
见卫抚要急,相宜眉毛一抖,忙劝道:“卫大人、卫大人——哎哟,我的好大人,您今日不着官服,也不伺候主子,何苦管那些事儿,明日您去宫里,再同王上告状也不迟呀!”
秦诏也附和道:“正是如此。卫大人,我在宫里闷得实在太久了,故而出宫吃个酒罢了,没有旁的意思。待会宫门关之前,必要回去的。您不如……就坐在这儿,盯着我,免得我出去惹乱子,如何?”
有了台阶,卫抚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坐下,果然是要等着看秦诏做什么。
哪里知道,秦诏见他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大人勿要生气,我这次,是给大人,赔罪来的。还特意请相宜大人搭台设宴,邀请您来,只怕您不赏我的面光。”
卫抚冷笑一声,并不搭腔。
相宜笑着劝道:“哎哟,大人不知,公子是真心的。他自说往日里全是误会,才与您结仇。他只身一人,远道而来,奔赴燕宫,也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楚,不伺候好主子,难保要受些刁难……您大人有大量,何苦跟个孩子计较呢。”
秦诏忙道:“正是,卫大人。我是真心的与您赔罪。那日说的什么书信,也是故意为了惹您生气,方才骗您的。哪里有什么书信?再者说了,就算想谋划什么,一个小小秦国,还能有什么大气候?单论我自己,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呀。”
卫抚面色缓和了两分,只道:“公子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秦国能不能成气候,我更不知道。卫某只知道,保护王上安全,乃职责所在。公子几次三番这样试探,日后,难道卫某不将刀尖对准你。”
“若是哪日,我敢伤害父王,大人不必手下留情才好。”秦诏道:“父王待我那样好,又守着我,又许诺我回秦国即位,难道我是个傻子不成,竟要对父王谋划出什么不端的主意?”
这话说的在理,在场谁能想到,秦诏能有那等心思呢。若说谋权都不敢,那“强娶”,简直是做梦咯!任他们想破脑袋,必也猜不中!
不等卫抚说话,秦诏又辩解道:“莫说是打什么坏主意了。就连我闹点小心思,想要耽搁父王的姻亲,都叫人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还……差点撵出东宫去。”
说着,秦诏讪讪的低下头去,又颇羞赧道:“两位大人,也都是当面见过我那次作乱的。我这样狂放,父王自狠狠收拾我了!那时,年少轻狂,也伤了二位,心里左右的过意不去,今日——才好一并给二位赔罪了!”
卫抚先是瞧了相宜一眼,见相宜也露出惊讶之色,方才知道,秦诏这话兴许有几分真心。
奈何他脸上伤疤在一日、肚里仇怨便留一日。因而,那话出口,也显得刻薄:“公子巧言令色,骗过王上许多次。未免将卫某当做傻子。那春鸢宴,自是公子的手笔、杀秀女也是公子所为、下药更不必多说。这四年来,公子运气好,桩桩件件,竟都躲过去了。”
秦诏笑着望向他,静待下文。
卫抚继续道:“可惜,百密必有一失,公子当日所为,该有的证据、证人、证物,卫某一样不少,全都找到了。”
秦诏可不傻。
他这人,做贼也从不心虚,更遑论卫抚没影的“诈”他呢。
他施施然笑起来,气韵自舒、神色坦荡地问道:“哦?是吗?卫大人可能真的误会我了。虽然我不希望父王选秀,却真真儿的害怕死人,那年我才多大?不过是个孩子,您也太高看我了。”
这回,连相宜也不信的。
说到底,他也觉得,秦诏没有这等狠辣手段。闹点小动静、博取怜爱恩宠,是常有的事儿,可杀人……倒不像敢的。
卫抚盯住人的眼睛,问道:“公子既然能有这等手段,应该也能看出来,卫某并非草包,更不是王上,会任你巧舌如簧、强词夺理。岂不知……你竟是个孬种,敢做不敢认?”
秦诏面不改色,拿假话当真话说,笑道:“大人说笑了。秦诏没做过,又哪里敢认呢。不知到底是怎样的误会,让您觉得我是这等狠毒之辈,这四年来,秦诏问心无愧,从无对父王,有过任何大逆不道的想法。”
似乎被他的镇定难住,卫抚一时占不到便宜,也没套出什么话来,故而,没再接茬,只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
相宜忙打圆场,笑道:“大人,勿要生气,您那样的好肚量,岂能同个孩子置气?咱们今日有话说话,定要消了往日火气才好——来来来……”他作主人手势,请道:“大人,咱们边吃边聊,边喝酒边聊。”
卫抚伸出手去,捏住酒杯,才抬到嘴边又顿住了,锐利目光扫过去。
相宜怔住:“怎么了大人?”
秦诏压根不理他,兀自抬杯饮了酒,辣辣地讥讽道:“恐怕,咱们卫大人是怕我给他酒里下毒呢!照他的说法,我是个狠毒之人,岂不要他的性命才好?又说什么证据,怎的?——”秦诏转过脸去,白了他一眼:“我还要当着相宜大人的面儿,杀您灭口不成?”
被那话引住,相宜“噗嗤”一声笑出来,忙道:“哎哟,二位,勿要争执了。这酒,可是我珍藏了十年的悲佛泉,百金难求呢!特意从老宅子的后院挖出来,招待二位的——”他调侃道:“本想留着,待我女儿出阁之日,再畅饮两杯呢!”
叫人呛臊了两句,卫抚也不好再说什么。若是不喝又显得小气,便只得端杯而饮。连吃了三杯酒下肚,他自觉酒意上头,殿里的氛围霎时就缓和了。
那气氛变得诡异。
秦诏忽然垂下眸去,而后咬着筷子尖轻笑起来。片刻后,他又施施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爵热酒,豪饮而尽。
吞咽时滚动的喉结暴露在空气里,淌了几道溢出来的酒痕——湿漉漉的。
秦诏搁下爵,转过眸去看相宜,特意转了腔调,带着戏弄的口吻道:“本王……先谢过大人了。”
相宜怔怔的:……
卫抚也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口,才想说句话,那舌头就软麻下去,连手脚都不听使唤,拂倒了桌上的杯盘。
那酒爵歪倒,潺潺淌着百金难求的酒液,民间自说悲佛泉饮过三巡,如佛怜悯生,无怨无仇,尽皆释然忘忧了……
然而,神佛何曾怜悯过世间人,仇到浓时,又哪里能忘忧呢?
卫抚满腹,尽皆是恨与不甘,此刻,更是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秦诏。
相宜听见动静,慌乱地转过脸去,发觉了卫抚的异常:“大人?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他没事,秦诏也没事。
但卫抚……
相宜猛地反应过来了,那酒水有问题。
秦诏哪里管他如何想,只站起身来,缓慢走近卫抚,轻声笑道:“大人说的对,春鸢宴是我做的手脚,秀女也是我杀的,药也是我下的。那封吴王书信,也是我写的……”
他微顿片刻,才佯作惋惜道:“不过可惜,大人就是没有证据。我秦诏做事,从来都是——”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百密而无有一失。”
“杀人么,绝不留,一丝活口。”
相宜坐在上首,人都吓愣了。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磕巴道:“公、公子、不、不可以,您……您不能……”
那句话还没说完,秦诏已然从袖中拨出了吞云刃。
刀刃一剑封喉,都没给卫抚说个“不”字儿的机会,哪里管什么遗言呢?
顿时满堂腥雾!
喉管喷射出浓稠而温热的鲜血,溅得秦诏满脸血红,而后又自鼻梁、下巴滴答答的往下淌。
被人吓得魂飞魄散。
相宜“噗通”一声,竟又失力跌坐在椅座上,怔怔的看着,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阻拦,因惊恐得厉害,此刻,他连嘴巴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秦诏扬起刀刃,噗呲一声捅进人胸口。
连扎了七刀,直至那血飞溅出来,将他浑身都浇得透湿,方才停住。
那声音冷骇,如地狱爬出来的低吟: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认错?……既然你不识相,就休要怪我心狠手辣了。那书信,须得传出去……我那父王,也只能是我的。”
“谁拦着我,我就——杀谁。”
死寂。
恐惧伴着赤色鲜血,弥漫开来。
这时节,秦诏猛地回头。
给相宜吓得“啊”了一声。
“当日,我父王选秀,你主持大局,为何不告诉我?他那枕边,若有了旁人,下一个——”秦诏血人似的踢开卫抚的尸体,将匕首抵在唇边,舔了两口,方才阴恻恻的笑道:“死的,就是你。”
相宜颤抖着……
整个喉咙都“咕咚”、“咕咚”往下干咽口水。
“我说,相宜大人,看见了吗?”
“不听话的狗,就只有这个下场。”
第65章 惟往古 “爬过来。”
相宜全然顾不上自个儿的身份, 连滚带爬地跪下去,悼慑开口:“秦、秦王饶我。小臣并非有意为之,是燕王有令, 小臣不敢违抗,方才隐瞒, 不曾告诉您……”
秦诏打断他的话,颇不耐烦道:“日后, 父王的起居琐事, 凡之相关,必要禀告于我。否则, 今日的卫抚……就是明日的大人。”
相宜跪爬两步,战战兢兢道:“是、是……那、那现在怎么办?”
秦诏冷笑, 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卫大人死于非命,王上必要追查的。我们该如何掩人耳目?若是被王上知道,他的性子, 您……您也是了解的。”相宜道:“我们、该、该怎么办才好?……”
秦诏轻讥:“笑话。人是在大人家中死的, 干本王何事?”
“啊?”
相宜吓得快晕过去了,忙道:“王、秦王, 我的好秦王, 您可得帮帮我啊……”
秦诏“既然大人总有自己的主意, 凡事不必要我过问,这回,便也自己看着办吧。”
相宜跪行扑倒在人腿边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秦王您就饶了我这回吧!这卫大人,乃是王上的心腹,虽有些错处,却是以忠勇二字著称的。就连他那姊妹, 都封了宫妃,还不知日后是什么名头呢!我们今日将他杀了,问起罪过来,都不止是杀害官员,而是谋杀王亲啊!”
秦诏道:“你便说吃酒吃醉了,同相府飞檐走壁的小贼缠斗,叫人杀了。刑狱那边,我自会处理,待人来验尸,也必出不了错处。你知消装傻便是。”
相宜刚要应声,秦诏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纵是天衣无缝,他父王必也知道,人是他杀的。下场如何、是否责罚,也全在信与不信、饶与不饶之间罢了。
他明知此举惊险,却偏偏要赌一回,除了杀鸡儆猴,更为的是,看看他父王对他的宠爱和真心,到底抵不抵得过一个忠勇尽职的“小舅子”。
但眼下,他并不打算跟相宜掏出肺腑,便只呵呵一笑,“没什么。你乖乖听话,本王自然亏待不了你。”
相宜哪里还敢说个“不”字?眼下,秦诏已经狂出嚣张气焰来了,这燕地,来去自如,杀伐随心,岂不是快活的不得了?!
他目送秦诏捋平袍衣,含着某种隐晦的微笑,才等人伺候穿裹了件披风,便阔步踏出门去了……殿内一片狼藉,相宜这才察觉到下巴有细微的刺痛感,他抬手一抹,满手的血痕,原来是叫那淋漓飞溅的碎片,划破了脸。
“唉……”
相宜长叹了口气,怔怔失神。
往日的奇货,如今也全然握不住了。
然而,秦诏虽狂纵,日子却也不好过。说白了,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公子,要跟帝王身边的要臣想比,恐怕算不上什么……更何况,秦诏心思不单纯,并不只为那点权力。
眼下,他还须谨慎行事。
因而,秦诏嘱咐了轿子遮挡严实,方才低调回了宫。眼见天色昏黑,此刻,他正着急!只一心惦记着,须赶紧换下衣裳,再去他父王那里呢。
若问他有什么事儿,倒也蹊跷,全无正事!如今,除了每日晨间乖乖请安之外,每到昏黄日暮,他都要蹲守在他父王的殿外……
为的竟只是,拦住燕珩,不叫他接近那些受封的美人。
那是什么个法子?
原来,秦诏每每日暮跪进殿里去,便开始给人捏肩捶背、陪同用膳。那借口和花样儿也多,不是夜里风雨大、叫人害怕,就是睡下去梦魇多,不如父王这里阳气足;实在不成,他还会扯着人作学问,愣是求着燕珩陪他下棋,不叫人睡觉。
直待到燕珩困倦的睁不开眼,他才肯走。那都不知什么时辰去了,结果哪还有功夫宠幸谁?
燕珩也纳闷,这小子怎么还突然上进起来了?一天到晚,觉也不睡,除非留他在凤鸣宫里过夜,否则,必是不肯叫人踏实安息的。
德福就傻站在一边,心疼俩人熬鹰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子,棋盘两头,那脑袋忽而低下去,又惊醒……后果就是,两个人,熬出了四只黑眼圈。
燕珩困得撑不住了,他本就懒床,可秦诏又不让他睡。
最后,直将人都气笑了,只得扯着秦诏的耳朵,大发善心道:“寡人许你今日在此处留宿——如何?我的儿,可叫人睡了?”
秦诏揉了揉眼睛:“父王……真的吗?”
那还能是假的?
奈何秦诏天性强蛮、精气也足,燕珩自是比不过。他若是再不发话,必要叫人熬出个英年早逝来了。
秦诏讨宠惯了,燕珩习以为然,不曾多想。倒是德福多留了个心眼、发觉端倪,趁着秦诏美滋滋的爬起床来,搭上了小话。
那日,晨曦光影落在少年鼻梁上,德福抬起头来,去瞧他,笑眯眯问道:“公子近日……可有什么心事?”
秦诏摇头笑,却死活不吭声。
德福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可是为了前几日,娘娘们住进了受封的宫中?我的好公子,您就跟小的说一说吧。”
秦诏这才点了点头,嘟囔道:“就是为这个,我最看不惯。父王那等清高,岂叫旁人都玷污了去?”
“玷污”二字用的妙。
“哎哟,公子可说不得。”德福忙扭头,朝那床榻之上轻眠的人瞅了一眼,瞧见燕珩并无醒来的迹象,方才敢继续说道:“我的好公子,您瞧,您这两只眼睛……有一个算一个,都挂了怎样的黢黑?还能这样下去吗?……就算您熬得住,那王上也熬不住咯。”
秦诏听见那话,心里嘀咕出了猫腻,忙拉住人手腕:“那您跟我说说,可有什么好法子?也叫我学上一学?……我也不想叫父王难受,可我心里不安。若是我不来,岂不是要有别人来了——来一趟算一趟,就怕还不走了呢!”
“……”
那不是应该的么?
德福年纪大些,怕他脸皮薄,故而没拆穿小孩儿,只乐呵呵道:“可不敢这样讲。小的也是为了王上能睡个安生觉,才同公子说些有的没的,您万不要放在心上去。”
说着,他去看秦诏,小声咕哝道:“咱们王上,并非那等……那等……贪色之辈。娘子们没有过了合矩的姻亲礼、大婚之前,必不会宠幸美人的。”
秦诏慢腾腾地咀嚼着这个词,“大婚……”他突兀地插了一句话进去,急问道:“父王,到底选了谁做王后?难道真是那个卫女不成?——何时行礼?难不成是眼下么?”
“哎哟、哎哟。”德福吓得忙摇头:“不可直呼娘娘名讳。虽没有正式得封,想来位份也不会低。至于何时行礼,这……小的也不知道。”
“那……”
德福道:“若是小尹大人,并不能替王上操办大婚,倒要耽搁……”
秦诏轻笑一声,顿时明白过来了,隐晦说道:“嗨!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这茬儿,正是这个道理!听说——相宜大人正身子不适,预备告病几个月的。”
德福轻声笑,而后抿着嘴退远去了。
那相宜也不是傻的。
两件事并在一起,他自寻了个好借口,说是卫抚大人为奸人所害,他惊吓过度,高烧不退,要告病些许时日,求王上恩准。
燕珩当即皱了眉,问道:“怎会这样?”
他问的是,卫抚那身功夫,绝不至于叫个飞檐走壁的毛贼杀死,还落得一刀封喉,毫无反击之力,更何况身上那七刀了。
至于相宜病不病,他倒不关心……
这卫抚虽然偶尔惹嫌,到底是忠心耿耿,随行护卫近十载,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的……就这样唐突草率,叫人捅杀成个筛子、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燕珩叫刑狱司里的人来答话,才问了两句,对方就把那验尸结果报上来。只说是,确实是吃酒吃醉了,有缠斗的迹象,再有喉部并非致命伤……
不等听人解释完,燕珩便冷笑着撂下一句话:“那伤口,可是吞云刃?”
刑狱司心惊胆战,两三人左右相觑,又低垂下眼皮儿,支支吾吾道:“这、这个,小的没得仔细对比,并不知先王的匕首如今在何处?也不知伤口该是什么模样,故而,不敢妄下结论。”
只听这话,燕珩便猜了个大概。
纵不是吞云刃,难道他就猜不出来?……未必。
胆敢冲他的心腹下手的,满燕宫,恐怕就只剩下一个秦诏了。这小子,用什么行凶不好?偏用吞云刃。这样狂纵肆意,未必不是一种挑衅。
此刻,燕珩复又坐回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勾起嘴角。
那眉眼色彩浓重,然而话音里的情愫复杂:“遣人下一趟狱司,将卫抚的脑袋,割下来,送到东宫去。”
帝王顿了片刻,方才伸出手去,压在茶杯的漂亮纹路上,慢慢摩挲:“叫他端住这颗人头,一步一叩首,跪行到金殿……来见寡人。”
那声音冷得惊人。
并不为心腹遭人诛杀,而是为帝王荣威被那小儿挑衅。
连寡人的人,都敢动,未免……手伸的太长了些。
诸众听森*晚*整*理得浑身冒冷汗,四月天,愣是堪比腊月寒。一群人腿脚发软,纷纷跪倒在地,于寂静中等待这位帝王的示下。
那颗头颅,并不齐岔儿,脖颈割得稀烂,惊骇人至极。再有……睁着一双不闭的恨眼。这卫抚,到死都不瞑目。恐怕直到最后一刻,他也全然不信,自己怎么会栽到秦诏手里。
秦诏接了诏旨,勾唇:“不愧是父王,不仅生得聪慧,竟连那颗心,都这样的狠。”
他阔步走过去,自提起人头顶的发冠,逗弄玩意儿似的瞅了两眼,而后将那颗脑袋扬高,与自个儿视线齐平,冲“人”轻笑道:“我说卫抚,没想到吧,竟连死了,都要做我的玩物。”
那么一瞬间,德元有种恐怖的直觉:所谓成王败寇,比得不是兵马、不是计谋,竟比得是心力——他的这位主子、这位年轻的小.秦王,必有嚼人骨、吞血肉的雄心壮志……恐怕九国帝王,谁的头颅,也不比他手中这个脑袋重了。
哦不,是八国。
他们王上……必是要例外的。
德元这么想着,目送秦诏表情淡定的抱着头颅,折膝跪下去了。这等小玩意儿能唬的住他?恐怕他父王,还当他是个不识好歹的孩子呢。
秦诏心道:莫说一路跪过去,就是摆在床头当盏夜火,也不碍着怕一分。
他一步一叩首,自膝行朝着金殿而去。那路上自有沙粒、碎石,跪行出去没多久,细小的尖锐棱角便划破了裤腿、渐而磨烂了膝盖,一路蜿蜒淌着惨烈的血痕。
膝盖痛得狠了,秦诏忍不住嘶声。握住那颗头颅的手也用力,几乎要将人捏碎了才解气。他轻磨牙,为了你这等废物,父王竟要这样罚我……
随行的仆从躬身:“公子,您可要歇一会儿?王、王上并未说,要何时跪到金殿……实在不然,戴了厚棉裹膝也好。”
秦诏道:“那怎么能成呢?父王罚我,我自心甘情愿。莫说罚我了……就是要杀了我,秦诏也不敢有二话。就凭他忠心,我对父王,难道不是忠心耿耿?”
暗中来探查的仆子,自将那话禀给燕珩了。
这位听了,也只冷笑道:“巧言善辩,不过是哄骗寡人的手段罢了。今日胆敢杀人,他日,岂不是要反了?”
德福小心翼翼道:“王上勿要动怒。眼下还只是没影的事,并不曾确定是公子的作为。再者,公子那等身量,未必有力气降服卫大人。”
见燕珩抬眸睨了他一眼,德福又少了两分底气,小声道:“纵是公子所为,兴许……只是二人吃醉了酒,争执起来,才闹出乱子。恐怕公子……并非故意。”
“你倒替他说话?”
德福忙收声:“小的不敢。”
他心道,小的是怕您罚重了,过会儿又心疼呀。
待秦诏乖乖跪行到殿门口时,两膝已经血色模糊了。轻薄破烂的衣料和膝盖上的鲜血黏在一起,剥不开,只轻轻动一下,就疼得冒泪花。
燕珩视而不见,冷淡发声:“爬过来。”
膝盖又不比屁股,薄薄一层肉,全不经折腾。但碍于那位的淫威,秦诏不敢忤逆,只好举着人头,跪爬过去他父王身边。
整个人瞧着,好似狼狈的匍匐一般。秦诏泪盈盈哭诉道:“父、父王……我好痛。再也跪不住了。我自听您的话,端着卫大人与您答话来了。”
被“端着”的“卫大人”:?
目睹一切的仆从们:?
燕珩垂眸,那双金靴轻轻向前递了一步,便踩在他手背上。力气不重,却叫人轻易分辨出帝王的威严与怒火。
“父王……”
那位如驯狗一样,拿戒尺抵在他下巴上,强迫他抬起头来,又自从喉间冷冷滚出一道命令:“你这混账——跪直了。”
第66章 览私微 是寡人的小混蛋。
秦诏不敢不听, 两腿打着颤的跪直了。那脊背挺拔起来,像是抽节的玉竹,一截一截的, 长成、而后狠狠刺破他父王心中那点朦胧的宠爱。
秦诏当然知道,自个儿扮成小孩子, 吃点不痛不痒的罚,便也算了。可他不认, 他就是要燕珩知道:他长大了。
他绝非那个怯懦的秦质子, 而是与他生了同样威严骨血、养在他膝下的小/秦王。
燕珩盯着他,要他乖乖伸手。
秦诏伸出手去, 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父王因何打我?岂是我又犯了什么错。”
他掂量了一下另外那只手的脑袋, 轻笑:“难道错处又在手上,才挨罚打手心不成?那是训小孩子的路数……父王,您打得再狠, 也不算疼。”
赤裸裸的挑衅。
燕珩并不恼火, 为小儿急于证明自己长成的姿态而哼笑:“难道你不是小孩子?才不吃两天奶,倒充起大人了。”
那话实在瞧不起人, 秦诏抿唇, 咕哝道:“我没吃。”
他倒是想来着, 可他父王也没得给他吃。
燕珩掐住他的下巴,手中握紧了戒尺,只微微歪头,那笑容并不辨喜怒:“如今,你还插科打诨,岂不知这里头的道理?卫抚……是你杀的?”
秦诏理直气壮:“不是。”
燕珩眯眼:“嗯?”
秦诏偏不开头,只好迎着人审视的目光, 硬着头皮答道:“是……是我杀的。”
见他父王眉眼深沉,他只好又补了一句:“我……我是因害怕,才杀他的。不是我有意,而是他自己闯过来,撞在我的吞云刃上了。我怕他上路痛苦,才又多送了他几刀。”
好一个蛮不讲理的混账!
燕珩手下力气重了两分:“你可知道,那是寡人的都尉官?”
秦诏顶嘴:“那我还是父王的心肝肉呢!”
燕珩淡淡撂下一句:“你姓氏为秦,不是燕。秦诏,你要识相点,不要将寡人的耐心耗尽。难道——真当寡人舍不得杀你吗?”
当然舍不得。
可如今,燕珩对他的宠爱已然压深了去,越发的远、越发的隐忍了。
他既不肯承认,秦诏长大了,又不肯承认,自己对他疼的厉害……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刻意疏远几分。
他生怕小孩长歪。
却不曾想,越是躲得远些,秦诏便追的越急。因偶尔不小心露出来的纵容太过分,叫他敏锐的察觉出来,便越发的放肆。
——父王既然不疼我,那便杀了我吧?
秦诏双目不避,一湾漆黑的亮色,像没入九天之渊的湖,倒映着他父王冷而疼惜的脸,分明这样有恃无恐。
燕珩哼了一声,甩开他。
连滞淤的红痕都没掐住来,遑论什么要杀死人呢?
秦诏硬忍着痛楚,往人跟前爬近两步,“父王,父王……您知道的,我并不敢杀人,是卫大人他总是追着我、盯着我,四处的寻我麻烦。那日,我本是好意请他作宴,可他却不领情,还对我一顿羞辱,我实在气不过,才与他起了争执。”
见燕珩垂眸瞧自己,秦诏小心翼翼的去捧人的手腕,拿唇去摩挲:“父王……父王,我的好父王,难道……您是想,看我被他杀了才好吗?当时,我若不自保,今叫人挂在手中的……”
这么说着,他便拉着燕珩的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将最脆弱的咽喉抵在他掌心,缓声道:“便是这颗……秦质子的脑袋了。您真的忍心为了他,叫我去死吗?”
“父王,您摸到了吗?您若心疼他,恨我那样做,只消用力一些,便能掐断我的脖颈。秦诏……保证,半点也不反抗,只死在父王手底下,也比叫人羞辱、欺凌好。”
燕珩冷冷地瞧着他。
但掌心之下,却滚着颤抖的喉结。
秦诏温驯的闭上眼,感觉手指一点点收紧,扣住他的呼吸、和藏在呼吸之下浓重的占有欲、征服欲,带着挑衅的反抗,以及野兽磨得极利的爪牙。
秦诏感觉喘息艰难,肺腑越来越紧。
然而,在他感到窒息之前,那手却轻轻松开了,脖颈上连点痕迹都不曾剩下。
可惜。
他父王只剩这一次机会杀他。
就在那么一瞬,他知道,燕珩输了。自此之后,他决不会再有一次,将性命假手他人——除非心甘情愿。
他是想献上性命,为他父王的爱。
但他父王不领情。既不要他的性命,也不肯给他什么劳什子的爱。或者说,他父王并未将他当作威胁,更未将他当作求爱者。
燕珩抽回手来,冷淡道:“寡人不曾管你,竟教你学成这等模样。你自信口胡诌,连个死人都污蔑。那卫抚是有两分针对你,可他却不敢……”
“不敢?”秦诏问:“若是不敢,父王,我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是你自讨苦吃,大闹选秀之日,他岂能任你胡作非为。”
秦诏犟嘴,补了句:“那他更该死。”
“你!……”
燕珩不悦,扫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认错,杀了人,还说人家该死。秦诏,是不是寡人太过纵容你了?”
秦诏低下头去,想再去抱人的胳膊,却被人拂开了。因而,声音也带了两分不爽利:“是他先欺凌我的。若不是卫大人强追着我不放,我又怎会杀他?难道赔罪也不行?”
燕珩缓缓站起身来:“强词夺理。”
秦诏偏过头去:“父王,人都死了,您还想怎样呢?自说之前,您还嫌我没出息呢,如今我学会了‘杀人’,岂不是正好?……”
燕珩将戒尺丢在他面前,带着凛然的火气,他自垂眸,复又将目光收回来,转而落在殿外渡了金光的菊丝上,面无表情地发问:“你如何出的宫?”
秦诏不语。
燕珩又问:“你又如何说动了寡人的官员,陪你宴请卫抚?”
秦诏仍不肯吭声。
这两件才是紧要!
帝王本就多疑,不容权力叫人垂涎。杀卫抚事小,不觉间将手伸到了朝中,事大。这布满宫中的势力竟拿不住他,该多缜密的心思、多少的暗中相助,才能叫他不留下一丝证据和端倪?
细思来,岂不难忍……
帝王周遭,浮动着冷湛而骇人的气势,分明动了杀意。
眼见形势将要失控,秦诏这才扑上去,抱住燕珩的大腿:“父王,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
沉默片刻,燕珩方才道:“如今,你是长大了。”
那叹息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总之叫秦诏心里忐忑。他道:“我的儿,你已长成了个储君的样子。看来,寡人也该……放开手,叫你自己走路。”
不等秦诏反应过来,燕珩便下了命令,轻描淡写的字眼不容人置喙:“传寡人旨,秦质子诏,行轨不端、品性失德,即日,出东宫,另遣护卫三千,将其送归秦地,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秦诏猛然愣住了!
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他没想到,他父王,舍不得杀他,竟要将他撵走……若要他在这个节骨眼便走,再见不到他父王,还不如杀了他好呢!
他怔怔跌落两行泪,道:“父王——”
那话还没说完,燕珩便又补了句:“另责秦公子昌,即日来燕。”
秦诏扯着人的衣裳,猛然哭道:“父王,不要。父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敢了。”
德福见那诏旨管用,不敢忤逆,只好应声是:“小的这便去……”
秦诏跪爬着去扯德福:“不要——不许去。德福公公,你不许去。”
眼见那金砖上被两膝拉出蜿蜒血痕来,德福疼的心都碎了,恨不能马上将这往日扬眸笑着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扶起来……这样的孩子,只该叫人宠着才是。
德福为难的去看燕珩。
燕珩冷哼,压根不理。
德福将眼色都使烂了,秦诏方才从伤心中跳出来。好么,这意思还能看不出来?
秦诏顿时冒了机灵,复又扑跪回去,抱住他父王:“父王,求您了……我不能离开您。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也捅我几刀解气吧!实在不然,你杀了我——那我也是不能离您远的……”
“父王,秦诏就只剩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