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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千杯灼 31972 字 15天前

听见那话,燕珩心里有几分不落忍,但仍说道:“你这混账,未免将手伸得太长。寡人眼目之下,竟使这等小动作。”

秦诏当然知道他生气。

那就是他——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挑衅罢了。

他自以为,只有逼得燕珩生气,方才能正视他的成长,瞧见他那玩弄政治的一身本事,而后消了火,凭着宠爱,还能再退让一步底线。

可燕珩……压根不接招。

反手来了个“釜底抽薪”,将他满肚子的招数都打熄火了。

十七岁的秦诏,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他只以为,得到才好……眼下,他已经彻底的输了,只因那腹中之爱,半点都压藏不住,到底比不过他父王心机深沉。

“父王……!”秦诏拉着人的手,去打自己,见燕珩并不理会他,只好跪在那里,含着泪,狠狠地给自己甩了几个巴掌。

那巴掌,可比他父王下手还要狠。

力气之重,叫他把自个儿打得嘴角全破皮流血。

燕珩微怔,猛地擒住他的手:“作甚?”

秦诏眼泪滚滚,牙缝里都渗出一丝血痕来,神色再诚恳不过,苦苦哀求着:“父王,求您不要赶我走。我错了。我为父王您,做什么都好……”

燕珩心疼得厉害。

但面上仍维持着冷淡,并不说话。

秦诏挣开他的手,只好又去打自己,却连一点脸皮都没擦过,便被燕珩捉住了。

“混账。”

秦诏凄凄道:“我自与父王说实话吧。原先,卫大人那等欺凌我、伤我,我都不作声,只因不关系父王。那日,我为父王姻亲之事吵闹,他不肯放我进去,我便是为此怀恨在心。”

这个理由……

着实是燕珩没想到的。

不止没想到,心尖还跟着颤了一下。这小儿,难道不是太缠着自己了,方才使了坏么?……倒也不能全怪他。

秦诏分明捕捉到他父王的表情松动,只好暗不做声的狠咬破舌头,往外沤了点血水,血红的贝齿,好不凄惨!叫不明缘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那几个巴掌打出内伤来了呢……

“父王,我并没有将手伸到哪里去。是那日瞧见有大人的马车出宫,我偷摸藏在宽厚背座里,方才偷跑了出去……是偷跑。”秦诏呜呜地哭:“父王,我不敢的,我不敢有什么小动作的……”

燕珩才要张口。

秦诏就又解释道:“再有,不是没有人瞧见,而是……而是我装成小仆子,从狗洞里爬回宫来的。父王,我并没有背着您偷出一分权力去……这几年,纵在东宫,我也不曾使过质子里之外的荣威。”

他编出来的理由,倒很可信。

叫燕珩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秦诏嘴角还在冒血,不等再开口,鼻梁又冒出一串红来,果然打的不轻。燕珩实在被人可怜的厉害,伸手出去,将帕子甩给人:“擦擦。”

秦诏捧着他父王绣了帝王凤仪的帕子,含泪摇头。

“父王……我不敢脏了父王的帕子。”

那鼻血一路淌到下巴,滴落在地上了,好不狼狈凄惨。

燕珩微怔,秉着心口疼惜,自从他手里捡起帕子,兀自擦上去了。

待那血痕淌干净,再不往外冒了,燕珩方才丢在帕子,伸出指尖去摸他的嘴角……那眼神黯下去,意味复杂。

“我的儿……”

秦诏抢着答话:“父王,我在,我在——您别赶我走好吗?我再也不敢了。”

他转过头去,寻思去找卫抚的头颅,要给人道歉:“我去给卫大人赔不是,还不行吗?卫大人?……(的头)”

燕珩气笑了。

这小混蛋,总是这样肆意妄为,再拿捏自己这点不忍心。

燕珩微凉的指尖,沾了人嘴角的血痕。他垂眸下去看,目光深邃,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良久,方才叹了口气,说道:“秦诏,寡人再饶你一次。”

“再有下次,必叫你滚出燕宫去。”

那句话看似冷厉,实则口吻柔和。秦诏忙点头道:“父王,我知道了……父王。再有一次,不必您说,我自滚出去。”

燕珩折身,复又坐回去,那神色有两分戏弄:“还有,自选秀那日,寡人便警告过你。日后,寡人宠幸谁,也轮不到你这小儿过问。从今日起,过了暮食,再不许踏进凤鸣宫半步。”

秦诏隐忍的垂眸,到底也说了个“好”字。

“那……那父王……我只去跟您下棋,并不留宿,也不行吗?”

“不行。”

秦诏忍痛跪爬过去,强忍住失落,殷勤地给人斟茶:“那、那好吧,父王。那我给父王斟茶。求您消气。您若不喜欢,我再不敢去了,便是。”

那身子都快抖碎了。

燕珩赦免人,分明是心底疼的难受。

怎么就自个儿的小崽子,三天两头受伤!为这破头烂腚,他只好道:“罢了。你这混账,自回宫去吧。叫医师给你好好的上药。这几日歇养,也不必再来请安了。”

秦诏摇头:“可……”

“可什么?”

秦诏不肯走,说道:“可今日,我才陪了父王一小会儿呢。父王,您叫我……再待一会儿吧。”他伸手去端茶杯,准备递给人,却叫燕珩抬手摁住了。

方才在地上连跪带爬的,手上脏的不成样子。那模样虽招人疼,可“猪蹄儿”摸过的茶杯,叫人实在不忍下口。

燕珩面无表情:“寡人不渴。”

德福见状,明白关键。忙讪笑着凑上前去,给他这位主子换了茶杯,重新斟了新茶,那位方才施施然的啜饮了一口。

秦诏:“……”

那您嫌我脏,您就直说呗。

那表情藏不住,有几分落寞,想往人腿上枕,又怯怯的不敢,只好问:“父王,我……能不能待会洗干净了再来。”

燕珩撵他走,去包扎伤口。

秦诏怎么也不肯。

德福只好忍笑,去给人置了清水,洗过手脸,又将人扶起来。那膝盖软的不像话,只一动作,就疼的掉泪,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总之,往他父王身上歪倒去……

医师来包扎时,就瞧见了这样惊人的一幕。

秦诏解了外袍,只穿着白色里衣,被燕珩抱在怀里。他将脑袋枕在人肩窝里,小腿垂着,高大挺拔的身姿,不知道怎么钻出来的可怜样儿。

燕珩道:“给他瞧瞧。”

医师仔细检查,说膝盖要仔细养伤,这里若是伤了,往后有罪受。又说什么公子还年轻,万不能留下什么隐患,日后骑马行军,威风处,都靠这儿呢。

燕珩心疼,不悦道:“胡说。他怎会留下伤患。再者说了,行军打仗,最是吃苦的事儿,寡人怎会叫吾儿上战场呢。”

秦诏傻愣的望着他父王的下巴。

心里一会儿悲酸,一会感动,叫人那点忽冷忽热,将心肺都揪乱了……他父王明明那样疼他,却还要狠狠罚他。又明明是心肝都碎了,却还是冷着脸。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帝王的真情,总要藏在隐秘处。

医师哪还敢再多嘴。

可看着脸上那巴掌印,又忍不住腹诽:除了您,旁人也没这么大力气呀。

燕珩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是寡人打的。”

赵医师:……

王医师:……

秦诏替他父王申辩:“是我自己打的。”他歪了歪头,指着嘴角道:“喏,就是这里最疼了。抹一抹药就好……比上次秦王打的那个巴掌还厉害呢。”

燕珩冷哼:“那也是活该。不知死活的东西,什么都敢做,岂不要将自己作死才算完?日后自有你防不完的人和事,胆敢再起乱子,必要铁棍打死,才好。”

秦诏忙道:“是,父王,我必是不敢的了。这回已经吃足教训了。”

医师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忙完分内之事,方才开口告退。

直至此刻,他二人,方才转眸过去,竟瞧见旁边滚出去的那颗头颅!卫抚死瞪着双眼,空洞的朝前望着,将他们吓得一个激灵,“啊呀”一声,连腿都软了。

秦诏忙狗仗人势道:“瞧,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东西,都把医师们吓着了,还不赶紧将……将‘头’给卫大人安回去。”

侍卫们看了燕珩一眼,见他颔首默允,方才提着头,阔步送出殿外去了。也不知那无头的卫抚,是不是等急了。

这会儿,人都散干净,再没人看秦诏的笑话了。

殿里清净下来,仆子们都识眼色的退远。秦诏便缱绻的窝进了他父王怀里,像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哼唧着跟燕珩告状。

“父王,早先他欺负我的时候,您都不罚他的……那次,他打碎您送我的簪子,您说将他那姊妹撵出去,可这次,您却选了她作夫人。父王,您怎的骗我呢?”

燕珩都不知道秦诏是怎么做出这副表情的。眉头似蹙不蹙,双眸湿漉漉,像个挨了主人打的犬儿,只等舔人家的手心告罪。

五大三粗的小爷们,没学会打仗流血,倒先学会了,怎么委委屈屈的含泪撒娇。

臭小子!

但那话问的本就不规矩,帝王想做些什么,岂还要向他汇报不成?因而,燕珩不曾解释,只道:“那你将卫抚杀了,卫家自有怨气。寡人不仅要召她入宫,还要对卫女宠幸有加呢。只有这样,方才能抚慰卫家殉了忠勇的心殇。”

一个“殉”字,便能瞧出帝王的心疼不假。

然而,再心疼,也没抵过盛宠讨骄的秦诏,所挨的几个巴掌。

“可……分明是您召她入宫在先,我杀人在后。”秦诏轻哼了一声:“父王——别呀。”

燕珩道:“好不容易,有几天板正的样子,如今,又要往怀里钻了。岂不知你这小儿,最会得寸进尺。”

秦诏委屈说道:“方才是两膝疼得厉害,实在站不稳,不小心跌倒在父王怀里的,父王……并不是故意。可父王,您今天将我罚的这么厉害,只抱我一小会儿,难道不行吗?”

燕珩说“不行”,秦诏便装耳聋。

帝王无奈,只好放任他撒娇,不曾将这小子推开去。

秦诏攀上他父王的脖颈,用往日最熟悉的姿势抱住人,嘴角弯起来。自选秀闹了乱子,到现在近乎五个月,他还没叫人抱过一次呢。

得了宠,岂不是更加不舍。

燕珩没搭理他,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秦诏也没再说话,折腾了这么大的阵仗,挨了打、受了罚,跪了那么远,还差点叫人撵出去,哭也哭累了……才没大会儿,他竟这么着,就窝在人怀里睡着了!

脖颈挂的力气一松,人就滑下来。

燕珩抬起手臂,将人接住,任他安生枕靠着。这段时日以来,秦诏夜里守着他父王,许久不曾睡个踏实觉,因而,这一觉睡下去,就成了酣眠,连神色都比平日里香甜。

燕珩搁下茶杯,才分出目光去看他。

怀里的少年,到底是长大了。

弧线流畅而锋厉的脸颊,剑眉轻扬,挺拔鼻梁,薄唇,血迹干涸的嘴角,下巴线条凭着殿外投进来的五月煦光,打下一团阴影。

像是他身上永远也猜不透的那点秘密。

秦诏睡着,阖紧的双眼仍然肿胀,分外惹人怜惜。

燕珩又轻哼笑:“小混蛋。”

但那藕蜜色的唇却鬼使神差地落下去,在人眼皮儿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虽是有几分混蛋。

可到底也是寡人的小混蛋。

第67章 尧舜圣 想您想的要哭一番。

秦诏并不知道这个吻。

如今, 他连做梦都不敢想,他父王会主动亲他一下。

这小子每天苦熬肝胆,就等着楚阙进展顺利。

楚阙也不是傻的, 收到信的月余,几乎将对面底细都揭了个底穿。奉秘十七部, 是缺盐还是缺铁,是忍饥还是受冻, 全给摸索清楚了。再有, 奉秘夹在五州之中,凡有风吹草动, 旁的人未免不蠢蠢欲动。

眼见那奉秘不知发了哪门子邪财,竟猛地富裕起来了。

其余四州, 岂不眼红?

旁敲侧击之中,居然也寻到了这个发财的办法。若不是弱秦跟他们隔着许多障碍,他们非要将这块肥肉吃进嘴里不成。

此刻, 五州之主, 并不知道小/秦王的本事,还打着白日梦做哩。岂不知道, 日后, 秦诏是要叫他们好好将满肚子财宝货吐出来的!——那是哭爹喊娘都求饶不得的下场, 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过如今,小/秦王还没这么大能耐。

毕竟,他还有位顶顶威严的父王压着。这会儿,秦诏正守在燕珩桌案前,与人捏肩捶背,斟茶递水呢。

燕珩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今日闲暇?”

秦诏问:“父王,这些时日, 您在忙什么?许久不见您召我用膳了,也不曾去东宫赏花观月,就更不消说与我下棋了。父王乃是天子,威风过九国,难道还能有什么烦心事儿,难住您不成?”

这马屁拍的人极受用。

燕珩哼笑:“近处的倒是乖,就是远处的不老实。眼见着近日太平,那奉秘却不老实,左右兵马乱跑,竟奔逐到边境,烧杀抢掠。”

秦诏佯作吃惊:“啊?竟这样大胆。”

“早先,只是一小撮人马。如今越发的猖狂了。叫他带的,其余几州,也不消停。这五州之族,亘在寡人心中,叫人寝食不爽。必要彻底拔出了他们才好。”

“父王……想出兵?”

“自往刀剑上撞,岂能饶过他们?五州如散沙,可没有什么八国之盟约。”燕珩冷哼:“手段也低劣,并不正面迎击,只抢掠平民,实在是叫人烦了些。”

“好些蛮子!”

燕珩淡淡道:“野蛮之族,剥了皮,做寡人的战鼓,才好。”

秦诏轻“嘶”了一声儿,又笑:“父王好威风。就是不知,您打算派谁去呢?是司马大人还是魏将军?只对付几个不入流的蛮族,叫他二人,未免大材小用了一些。”

“依寡人看,那魏屯天天馋着要起兵,就是该派他去,才好。”燕珩又扫了一眼边境发来的飞书,细细琢磨道:“眼下,小打小闹,并不足以让寡人理会他。只是五州若集中兵力,倒要谨慎了。只是不知……”

秦诏忙问:“不知什么?”

“不知他们何以来的底气?论起兵马、粮草来,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几日,那兵器又落后,若开了战,三个月不到,必溃不成军。”燕珩沉思:“再有银钱、通商之便利,均受制于人。若寡人断了他们的路,岂不是不战而自败?”

“寡人实在想不出来,这等废物,何以聚成大势?”

何以?

还不是您那个好孩子的功劳么!

但这个“好孩子”秦诏不敢搭腔,只得讪笑:“对呀,好难为人,我竟也想不出来。难保不是他们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方才这样抢掠咱们的百姓。”

“如今虽小,可坐视不理,必酿成大祸。”

燕珩轻叹了口气。

没说话。

没多久,五州并举,兵肥马壮,全是上好的利器,就连盔甲都磨得噌亮发光,齐齐地奔着大燕边境而来。

前头每每都发战报,虽胜,却也吃了苦头,惹得燕珩有点火大。

燕国之威,岂容旁人践踏。

更何况,这位自诩天子,最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因而,燕珩当即便投令出去,命魏屯即刻出兵镇压……

才接到信儿时,那五州也傻了眼:不是,才开打——我说燕王,您怎么就派你们大燕最猛的猛将啊?!

楚阙则是安抚五州,叫他们别怕。

诸位只管放心打,钱粮给够。五州本就是强兵悍将、战马肥壮,配上这些,便什么也不缺了。

尽管燕军扼住他们的脖子,将商贾之利全部断掉后路,仍没叫他们知难而退。

有钱,还能怕啥?

燕珩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果然将姻亲搁置了。待相宜告病归来,也发觉,他们王上压根没空搭理他。就这么拖了小半年儿,诸众谁都没再想起秀女的事儿来。

燕珩如今的日子,别说孤枕难眠了,连晨间懒床的时辰,都叫那战报惹乱了,以至于越来越短。

秦诏一面心疼他父王,一面加足了筹码叫楚阙暗中助力。

蛮夷打仗不讲章法,不是旷无人烟之猛袭,便是山峦雾瘴之游击,叫人打也没法打,躲也没处躲——那魏屯又胜不过心机,到底有几分吃力……

这年日子过得快,转眼,便及至秦诏十七生辰。

趁着燕珩批阅册子,秦诏忽然搁下手里正在研磨的墨,折膝跪下来了。那神色严肃,瞧着是有正事儿要说。

哪里知道,燕珩压根没顾上他,只含笑道:“寡人没忘。说罢,这次生辰,又要讨什么?”

秦诏好笑道:“父王,您都没问我,怎的就说要赏了?”

“嗯?”燕珩终于分出目光开,转眸去看他:“跪的这样端正,想来——是样儿难讨的东西。说罢,你今岁十七,也该有个像样的贺礼了。”

秦诏趁着他这话,干脆道:“既然父森*晚*整*理王这样说,那我干脆讨个‘虎符’得了!”

燕珩挑眉:?

“父王,您不要误会我,秦诏还没说呢!今日,我并不是为了跟您讨什么赏赐的。只是近来,听见父王叹息,秦诏自觉心疼;瞧见父王每日案形劳犊,只恨不能替父王分忧解劳。”

见他静待下文,秦诏便接着说道:“父王,我想请战,替父王缴杀逆贼,清平匪徒,叫父王高枕无忧。”

说着,他又笑眯眯的去握人的手腕,保证道:“父王放心。有秦诏在,必叫您安心。晨间,再不要早起……”

燕珩怔了片刻,才笑道:“好个有骨气的小儿。”

秦诏惊喜道:“那父王是答应了?”

燕珩嗬笑:“没有。”

秦诏:“……”

合着,那是白夸了呗。

燕珩去摸他的脸颊,轻笑道:“你这小儿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征战劳苦,兵马伤身,一打起仗来,吃不好、穿不暖,更莫说安生睡一觉了。每日眼睛一睁,就是挣命的活儿。那刀剑挥起来,是要死人的,并非像寡人的剑那般——只戏弄人,作个玩笑。”

秦诏望着他父王,道:“父王,我都知道。正是为了父王,我才心甘情愿去的。魏将军被人脱困住,迟迟不能凯旋——我燕军受困许久,难道将士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

燕珩心中甚慰,然而拒绝的也干脆:“不行。”

若真将他的心肝儿肉送到那等地方,岂不是更日夜睡不好了。

“父王,您知道我的。如今身手也好,战书也读了许多,调兵遣将,都有几分见解。父王指导我下棋,教了那么多的道理,您自瞧我如今——竟还不信我有这样的本领?”

“那也不行。”

秦诏急道:“父王,我再不能等了。父王,您只给我半年,至多一年,我便归来,定然安生凯旋,决不受半点伤!实在不行,我只躲在后头,给魏将军谋划主意,并不出战,难道还不行吗?”

燕珩哼笑,“不必多说。寡人说了不行。”

秦诏:……

他以为,至多是五州不配合,抑或兵马不顶用,再或者魏将军手到擒来,迅速结束战局。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事儿的阻碍在这里——竟是被他父王不叫去!

燕珩当然要拦他。

只一开口,那心疼不觉间就溢出来了:“小小年纪。这等脆弱的胳膊腿儿……”

秦诏无语,头一次觉得他父王将自己宠的过分。他随着人的视线打量自个儿,同他父王一样高、一样壮,哪里就脆弱的胳膊腿儿了?好蹊跷!

“父王,您……您再好好看看。我都这样强壮了。不过几个匪徒,安能奈我何?”秦诏恳求道:“日后,就算您将我留在燕宫,也好有个由头吧。您若赏我做侯爷,我也不能半点功劳都没有——您那样疼我,岂不是叫人笑话。”

燕珩淡定道:“寡人倒要看看,谁敢笑话吾儿。”

秦诏:“……”

他汗颜——往日里,定是自己猪油蒙了心,才说燕珩不疼人的!

他忽然想起来,当日杀卫抚之后,自个儿跪爬、磕破膝盖,他父王同医师说的话。那时听,只觉得是句玩笑。没成想,竟不是戏言,而是实打实的心疼。

“我的好父王。我必是要去的。”秦诏耐心劝解道:“他们欺负父王,伤我大燕百姓、袭我大燕将士,我定要亲自领兵,要他们好看。父王,说句实在话,我可比魏将军机灵几分——您就让我去吧。”

一口一个“大燕”,好不忠心!

不等燕珩说话,他再次强调:“父王,我真的长大了。十六出征成名的将军多了去了……难道我秦诏是个窝囊废不成?丈夫志在四方,为王君,为黎民,就该有这等血性。往日里,您说我‘招猫逗狗’、‘争风吃醋’,那是因没得正事做。如今,您也该放开手,叫我自己去搏一搏了!”

燕珩:……

寡人是想,但寡人舍不得啊。

他伸手去捏秦诏的脸,溜光水滑,那是自个儿一口一口养起来的。再去捋那肩背,宽阔挺拔,也是自个儿亲自操练起来的……更不必说头脑、兵法和功夫了,全是他费尽心机,耐心调养出来的!

换谁,谁也舍不得啊。

秦诏哀求:“父王……”

燕珩避过目光去,干脆不去瞧他,手中所执御笔,继续给战事之前线写回信。气息沉了好几回,方才忍住呵斥魏屯“废物”的冲动。

五州之兵力、战术,竟要这样久吗?再想及魏屯当初强攻赵国之时,吞下十城、长驱直入,不也一眨眼的事儿?……

燕珩多少有些不满。

觉得魏屯这老匹夫平日里招摇,关键时刻又不顶用了。

可五州战术兵马,自有别样的路数,并不与九国相同,因而,魏屯吃亏,也是人之常情……但秦诏可就不一样了。

咱们机敏的小/秦王,自是人家的金大腿。背后全是勾兑的假兄弟、足足够对着喝一壶的!

正因如此,秦诏还能不明白,背后是个什么道理吗?且不说打不打的,去了只叫楚阙报信,不用打也叫人退兵了!

眼下,秦诏骑虎难下,只得道:“父王,不如……您同我打个赌。我若去了,但输一场,我必直接御马而归,如何?若是赢了,便接着打下去。”

“不管是第三次、还是第五次,但有败绩,第二日便收拾包袱,朝燕宫回转。这样……必不会受伤,您可能放心下来?”

燕珩停顿片刻,又狐疑睨他一眼:“你竟这么想去?难道不怕?”

“父王,我对您的心,日月可鉴。若有一分假话,自叫天打雷劈。”秦诏道:“我是真心的想替父王分忧解劳。瞧见您吃不好、睡不好,我的心比叫人捅了一刀还要疼。”

他就这么跪着,去擒住燕珩的手,搁在自个儿胸口:“我这颗心,定是不会骗人的,父王。”

燕珩叫他肉麻住了,嗬笑一声,骂了句“小混蛋”。

秦诏痴痴地盯着人,笑道:“父王最知我的心。里面,全装的是您,再没有一分是别的。”

燕珩:“……”

如今,秦诏的模样再不似小孩儿,不知怎的,叫他这样唐突告白,心膛里总有点发紧。

“休得胡诌。”

“不曾胡诌。”秦诏笑:“到那时,我以天子亲军名义前去,又保全了明节,又鼓舞了士气,也不必跟什么秦王扯上关系,防着有心人做文章,可好?”

燕珩哼笑一声:“嗯。若你真想去,便按这个主意办吧。”

秦诏喜不自禁。

可片刻后,他仍不肯松开人的手,而是双眸直直盯住人,说道:“父王,我若走了,您还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何事?”

秦诏恬不知耻道:“不许叫娘子们睡我的床榻!”

燕珩挑眉:“何来你的床榻?”

秦诏跪行两步,与他凑的更近,那神情仿佛贪恋什么似的,再移不开一分了。亮光中,含着的,是再难压制一分的占有欲:“父王,凤鸣宫的那张床榻,除了我,可有旁人睡过?”

“不曾。”

“这便是了……”

燕珩打断他,好笑道:“什么是了。纵不曾有别人睡过,那也是寡人的床榻,干你何事?”

秦诏终于憋不住了,他抱住燕珩的手腕,狠狠在人手背上啄了一口:“父王好无赖。分明只有我睡过……那便是有我的一半。总之……我若不在,父王不许叫旁人留宿。”

燕珩垂眸睨他,被人吻过的手反扣过来,擒住了他的下巴。

“放肆。”

秦诏呜呜:“父王——”

燕珩道:“这么看来,叫你出去,见一见那生死也好。省的每日里,净寻思些有的没的,招人嫌。”

秦诏只好去抱人的腰,将脑袋搁在他怀里,脸颊贴住胸膛,轻蹭了蹭:“可是父王,我会想您的。很想很想……若是夜里,想您想的要哭一番,叫人知道了,岂不笑话我。”

燕珩笑骂:“好个糊涂虫。”

秦诏厚颜无耻,只贴得更紧一些,将耳朵压在人心口,细细地听,仿佛如此,便能感受到这瞬间,他父王只为他跳动的情愫。

可还没等捕捉到心跳频率,那位的笑声便轻轻的荡开了:“我的儿,你好缠人。若实在不舍,倒不要再去,才好。”

秦诏抬脸轻笑:“那可不行,父王。想来魏将军没有办法,才叫您这样为难。我必去了,叫他们知道……招惹谁都好,就是不许在我父王眼皮子底下作乱。我大燕千秋……”

——必要永垂不朽。

但他忽然顿住了,这句话,他不能说——他不想骗他父王。因为,没有永垂不朽,这大燕千秋,只会、也只能葬在他手里。

燕珩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含着笑,捋他的后颈,而后是脊背,那指尖落在人腰侧一枚精致的玉扣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如此,便能将他的骄儿捻在手心。

“我的儿,待去了那里,凡事不可激进,多听主将、谋臣之语,不可妄自出战,与人叫嚣。”燕珩轻声嘱咐:“寡人知道你的个性。哼——顽劣不堪。可战事并非儿戏,若是……”

燕珩这辈子都没想到,自个儿会说出这句话来:“若是不敌,你该学会求饶才好。只学着苟全性命,父王定将你救出来。”

秦诏“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被人荒诞住了:“父王,我还没出发呢!您怎的叫我先学怎么投降……”

燕珩凝神,哼笑:“你这年纪,有锐气、有风骨,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待你长大了,方才知道,懂得藏锋、适时隐忍,未必不好。”

往日里,他父王嫌他没骨气。

可如今再叮嘱,却难得说这样苦心的话来……

秦诏愣了片刻,又笑。

他心里想着燕宫之外的广阔天地,还想着以后常伴这位的美好时光。此刻,也顾不上伤感,只沉浸在将要大展拳脚的愉悦中,话音便也带了几分俏皮:

“父王,我还要守着您一辈子呢。父王与其担心我的安危,倒不如好好思量……若是我凯旋,您要赏我些什么?”

“哼。”燕珩睨他:“什么都没做呢,倒想着赏赐了?”

秦诏望着他,只笑,却不辩驳。

每每被人这样睨着教训,秦诏心里就滚满了热……他父王拿下巴看人时的模样,可真美,那弧线鲜明,但被一层极润的玉肉包裹,分明瘦削,却像一块细腻的玲珑糕。

他唤:“父王。”

紧跟着蹦出来的那话,极其突兀:“我实在爱您。”

听腻了、也听惯了,便也不觉什么放肆不放肆了。

燕珩只睨他一眼,轻笑作罢。

秦诏“替父亲征”,定在生辰第二日便走。

因而,这场盛宴既是庆贺,又是鼓舞。

幸好朝中之人并无什么反对声,大约看惯了秦诏的地位,又明白燕珩膝下无子。既要打着天子亲军的命令,不叫秦诏去,难道要从他们的孩子里捉一个送出去?

秦诏去送死,平津侯头一个赞成。

席上,大家热闹寒暄。

帝王提前退席,秦诏也不曾久留,便追着他父王去了。

那晚,少不得多吃了几杯,燕珩心中搁着这等紧要事,难得吃了个微醺,就连耳垂都生了一层粉色。在无甚表情的脸上,勾抹出异常的美色和潋滟风情。

旁人抬眼,好冷酷威严的帝王,万不要惹了人一分!秦诏去看,心里却软软的……那两颗耳珠白里透红,只看着,便觉唇舌发甜。

奈何他跟到凤鸣宫门口,便站住了,再不敢动作一分。

燕珩察觉身后的跟屁虫停下来,便也顿住脚步,自回眸睨了他一眼:?

秦诏乖乖道:“父王有命,过了暮时,不叫我踏进您寝宫里一步。”

燕珩哼笑,遂大发善心,叫他破了例。

那天晚上,秦诏又登堂入室,睡了他父王的床榻。

时隔许久,他只摸着软塌上的细腻布料,嗅着独属于他父王的香气,脑子里就发乱……云蒸雾绕的想些旁的。

燕珩撑肘睨他,因指尖垫在太阳穴的姿势,袖口自然垂落,便露出光洁的小臂,有鲜明的青色血管,藏在瓷白之下,强韧而有力。

这位帝王,力量有多强悍?

他能单手掐住脖子,将个壮实的成人——整个儿的提起来。

也正是这样威猛的美人,才叫秦诏痴迷,满心里都觉得威风,假使自己被他父王狠揍服了,也不算丢人。

想到这儿,秦诏便凑近前去,忍不住拿唇亲了亲那小臂。而后笑眯眯地退远,与人道:“父王,我并非造次,只是羡慕。”

燕珩笑而不语。

秦诏便又絮絮叨叨念了许多。

“父王,您万不要忘了我呀——”

“晨间没有人给您奉茶,您只想想我这坏小子,总之,不能只记着别人了。”

“父王,待我到了那里,便给您写信——您可万万要回啊。”

“父王……我怎么还没走,倒先想您了呢。”

……

燕珩哼笑,搭上眼皮儿,理都没理他,便睡去了。

翌日一早,昏沉天幕,泛着幽蓝,秦诏必要早早起床。

这会儿,他微睁开眼睛,第一时间,便是凑到人身边,去多瞧他父王几眼。

秦诏不敢作乱,便只盯着那神容,用目光眷恋的描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那指头便缱绻的摸上人鼻梁,而后是耳垂。

直至……

他翻身下了床,跪在塌边,轻声道:“父王,我走了……”

想及他父王喜爱懒床,他又舍不得将人扰醒。只好跪在那处,又多看了人许多眼,方才舍得站起身来。

秦诏欲走,忽又顿住。

他迅速折身回到榻前,俯身下去,在那垂涎已久的唇瓣上,轻吻了一口。

他压住那两瓣软肉时,尝到了清淡的甜味儿,又被鼻息间微热的呼吸打住……整个身子激灵似的颤了一下。

但不知为何,得偿所愿之后,分明该是欣喜,可率先滚出来的,却是两行热泪。那滴水痕,落在他父王眼皮儿上。

燕珩眼睫微动。

——秦诏几乎是落荒而逃。

卯时,他带精兵三千,携天子军旗,朝五州而征。而燕珩,却靠在凤鸣宫的玉枕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个吻,他焉能未察觉?

第68章 後世称 叫他躺在那里,也好。

赤金色燕字旗, 飘扬在盛夏的烈风之中。

被浇了一层热的土地上,浮动着野马尘埃。前往边境的征途,疲劳、沉闷, 只有主将扬眸而笑,神采飞扬, 自有少年之风发意气。

副将笑着朝他拱手:“公子此番征战,想来胜券在握?”

越过燕宫高远的砖瓦, 这青天白日, 必有什么蔚然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如今, 任他飞书秦国,勾兑商贾, 岂还能有人再管辖他一分?

但秦诏并不为此欣然。这样难耐的心情,只是为着想知道:如今,他不凭借他父王的权威与帝王恩宠, 那实打实的手中刀剑, 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而,秦诏压下心中情愫, 仍客气道:“并非如此, 只是想到为父王解忧, 心中觉得宽慰。父王案形劳犊,为我大燕盛世太平,我养在父王膝下,岂能只为一时输赢?”

副将姓韩,命确。是燕珩挑了来,特意辖制秦诏的人,四下里除了战事, 旁的不管,只盯准了秦诏。

再有,燕珩赐了他一道错金银打造的九节戒尺,只下了死命令,若是秦诏贸然出战、冲动行事,抑或不服管教,只想着输赢小事儿,只管照死里打,必要每次打断一节才算完。

韩确当时都懵了,怔愣问了句:“王上,这可是错金银打造而成,若是打断一节才算完,岂不是要人躺好几个月?”

燕珩“嗯”了一声:“叫他躺在那里,也好。”

合着压根不想让人出征。

韩确:……

您要真心疼,咱就别让公子去了呗。

秦诏不知道,还自鸣得意呢。

此刻,他哪里明白燕珩的心思?帝王手里,竟始终握着一根绳索,隐秘钳在他的脖颈之上。此刻,以至于将来,待到九国覆灭为一,也不曾变过。

他才十七岁,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生,都被握在了燕珩手里。

听了那话,韩确也不曾再追问,只颔首道:“公子这等忠心,叫末将钦佩。”

秦诏笑。

而十日后,到达营地,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四处奔忙的燕军,压根没把他当盘菜。

更别说那位向来看他不顺眼的魏屯了。二人才打了个照面,魏屯就嘱咐他不要乱跑,免得叫敌军捉走了,自个儿没处交代。

秦诏扬声:“将军何以这般?我乃天子亲军……”

不等他说完,魏屯便将燕珩亲书递给他看,上面明明白白的嘱咐了,不叫他乱跑,免得吃苦受伤。

至于帝王腹中,所搁的心思,到底是心疼他受伤,还是舍不得分个一星半点的实权,抑或两者兼有之,那就不得而知了。

魏屯腰身瘦了半圈,瞧着日子不好过。兴许是打仗打的焦头烂额,才没有心思管他,只说道:“如今战况扰人,我无有闲暇与公子吵嚷。若是公子不服,便叫王上再飞书示下吧。”

秦诏只得软下几分来,说道:“魏将军,我来此地,带精兵相助,并非只为了鼓舞士气,我是想替父王分忧解劳,为将军谋划战事的。”

魏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嗤:“谋划战事?就凭公子?公子若没旁的事,还是抓紧时间回帐休息吧……”

其余几个等在那里的副将,也是拨弄着沙盘上的战旗,呵呵笑了几声,那神色写满了质疑和调侃,对这个毛头小子并无几分善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秦诏空有天子亲军之名,却无实际军权。并不好与人争辩,只得略一拱手,转身出了主将议事帐。

他明白,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摸清两方阵容、找准地势和对战的规律,总不能贸贸然的闯出去,同五州闹个名堂出来,实在太草率。

机会来的也快。

半个月后,在燕军的眼皮子底下,叫五州抢去一个村。

这帮人劫匪似的,举起刀剑来屠戮平民,只将四处财物、牛羊并珠宝劫掠一空,再将妇女□□带回,至于劳力、儿童、妪叟则尽皆杀害……

魏屯面色沉重,头一次给秦诏安排了差事。

他丢下一小枚令旗,只抛给人,声音冷硬的没有半点回寰之余地:“公子想打仗,还是先去看看此处。此行,须收拾狼藉,安顿幸运的老幼,将人迁出城内安顿。”

秦诏领了小旗,只带了二百精兵,出城去了。

那等惨状,观者无不落泪。地上狼藉滚着的,全是将熄的焰火、淌着血的尸身,无数面容模糊的肉身,也只空洞的将目光投过去,而后怔愣着咽气。

秦诏站在那处。

内心被极大的震撼着……以致于连握紧缰绳的手都开始颤抖。

当他从狼藉而贫寒的秦宫奔逃,一路仰赖他父王的恩宠,住进华丽东宫时,他似乎忘了人世间性命之轻薄。

他翻身下马,一路疾行朝前走去。

脖颈被人划开的尸身仍然潺潺冒着血,咕咚咕咚往外涌,泉眼似的顶在他肋下,叫他喘不上气来。而那被压在大人身子底下的小孩儿,则挣扎着露出一只小手,因惊恐而浑身颤抖着……

秦诏慌忙掀开那尸身,将小孩儿抱出来,然而肚皮上染穿的窟窿,却红到透黑。而后那温热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冷却在他怀里。

他没听见一个字。

那些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却字字句句,朝他发出控诉与悲恸的呼喊。

当那高台宝座与黎民众生离得太远,呼号声便也淡了。

秦诏像是被命运之手钳住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失神之间,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浓稠的悔恨与痛楚来。仿佛一眨眼,躺在那里咽气的人,成了他的手足,成了他的姊妹,成了他的母亲……这些人,又成了他父王。

——他读圣贤书,受训于生着仁心与天子雄心的燕王。

——他吃苦,却忘了死与生,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这片土地在历史的轨迹之辙下,烟尘四起,再自硝烟中分崩离析,而后依靠着那一道道蝼蚁般的性命,浇筑为权力宝鼎,并化为一。

无数如他一般沉醉其中的帝王,终将权力握出血色。

韩确站定,盯着人发怔的背影,终于说了一句话:“对您而言,确实残忍了一些。可是十年前,先王治下,惨状不比今日更轻。如今这点太平,也是先王一点一滴打下来的。”

秦诏怔怔地扭转过脸来,抱着那幼小的尸身,整个人几乎跪倒下去。

韩确道:“先王杀敌无数,此生共亲征一十二回。方才换回震慑天下的荣威,换回了短暂的太平。他曾说过,八国不归,五州不臣,战事不止。”

秦诏慢慢皱起眉来,声音一点一点从肺腑中挤出来:“可……可我父王仁心,以八国五州为之教化,并不忍心,起兵屠戮。而是要兵不血刃——”

韩确没说话。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那话也没说下去。

直至韩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伸手拂掉他膝袍上的灰尘与泥土,才开口。

但他并未直接回答秦诏的疑问,而是说道:“早前,边境也不太平。只不过,五州粮草、兵器有限,虽有杀戮,却也镇压下去了。这次,来势汹汹。”

秦诏抬起头来,自遍地的尸体遥望过去,直至远处绵延而虚无的山影。越过关山,他仿佛望见燕宫华奢的琼楼玉宇,和静坐金殿之中、含着微笑的淡定人物儿。

“你这蠢货。”

“仁之一字,岂是杀戮可解的?”

此刻,燕珩正扶着一卷治国策,盯着上头的一句话失神:

[吞于二周三百载,止战养息,而后复起,之于大势,未有天下之主。]

片刻后,他搁下册子,强叹了口气,问道:“秦诏已去月余,为何还不曾与寡人飞书?……战事之险,恐怕要叫他吃苦。”

德福问道:“不是有韩将军在吗?恐怕不会叫公子亲去战场。”

燕珩停顿片刻,“也该叫他见见血,便知道,这许多事,并非简单的道理。遥想当年,寡人受训于先王,也觉得该强攻八国才是。”

德福想起燕正那张血脸来,便忍不住打颤:“王上仁慈。”

燕珩轻叹了口气:“如今的太平,也是先王打下来的。”

就在那一瞬间,秦诏猛地明白了。

他父王骂他蠢货,在于他之心,并不从“仁”出发;而非因之于“杀”。

那句话自金殿和边境的浓腥村落之中,同时脱于唇边。

一位含着笑,而另一位,却微微颤抖着嘴唇——“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然而烽火交连,寂静的尸林中,并无人知。

又月余,来自前线的战书之中,向燕珩禀告了一件要紧事儿。

算是告状。

又像是褒奖。

总之,口气怪怪的。

魏屯禀上曰:

[秦公子不顾军令,于廿十日寅时,私自领五百骑兵出战,歼敌六千,夺回村寨三所。谓之大获全胜,然战死一十二人,负有重伤者二十三人。虽胜,却有为违军令,当责三十军棍。]

最后,信上附了一句:[秦公子亲自出战,伤肋下三寸,断骨有二,肱股皆为流矢所中,仰卧不安。]

燕珩冷哼。

一封信孤零零的搁在桌案上。

随金羽而来的只有战报,仍不见秦诏的亲笔书信。

怎么才头一场,就打成这样?燕珩上火,满腹的不悦,却无人可责问。

他沉了沉心绪,到底忍不住给人回信,末了,又赞了一句,[吾儿勇武,有以一敌百之势。军令之罚,待将其押回燕宫,寡人亲自处置。]

笑话,这都仰卧不安了,再打三十军杖,岂不是要直接给人打死了?!

寡人又何曾舍得,打过他一个巴掌呢!

秦诏躺在帐子里,浑身是伤,仍要挣扎着起来给他父王写信;待韩确传了信儿,说是魏屯替他上禀,方才安心几分。

及至听见他父王回信,赞他的那句,只喜不自禁,躺在那儿傻笑。

浑身痛苦难当,然而大获全胜。

自那战场上飞溅的血肉打在他脸上,粘稠的腥气糊满鼻脸,手中血水黏的连刀剑都握不住,要强扯了裤腿两道布条裹上,才不至于兵器脱手之时,秦诏终于明白了他父王的苦心。

那出征前还凑在小山坡上、劝他不要贸然行动的年轻兵士,转眼就让人拖着冰冷的尸身回转。他只这么回忆着……便笑出了两行眼泪。

蓄满泪的双眼,只一眨便清楚片刻,而后再度模糊。他在这身心俱疲、骨肉痛殇的间隙里,忍不住想念他父王……

他心里凄然,复杂的滚着喜和殇,滚着一点后悔和怨气,更多的,是滚着满腔的势要压住此战的苦涩。

不知怎的,他越想越难过,只是此刻,再没有他父王来,来吹吹那痛处与伤患了……秦诏忍住痛,想将泪抹去,可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到。

即使这样,那冷着脸的魏屯,还要将他狠狠地臭骂一顿,以至于这位英勇负伤的小/秦王,恨得牙根儿都痒痒。

再有五州之狠戾野蛮,并不如中原。九国打仗,还有个分明规矩,讲礼知仪,从不杀妇孺老幼,可他们却全然不顾……

秦诏心中正压着那难言之痛,煮进油锅似的煎熬。

他正这么想着,倒有个陌生声音,自帐外报了家门:“公子可在?小的姬如晦,是乡里来的,特地前来看望公子。”

秦诏纳罕,忙吸吸鼻子,强扭过脸去,在枕边擦干眼泪,待那呼吸平复了,方才扬声答道:“何人?进来。”

姬如晦掀了帐子进门来,礼数周全给他行礼,又说:“听闻公子受伤,某心里关切,特意来探望公子。不知您眼下,可好些了?”

“好些。”秦诏打量他模样周正,气度儒雅稳厚,不似莽兵,便问:“你方才说,是乡里来的?如何想起探望我来了?”

“正是,我乃读书人,因战事起得急,应了征兵,前来打理些琐事。军中读书识字的兵甲不多,我便做些琐事,往来替大家写一写家书,并与主子们谋点主意。”

这姬如晦读圣贤书已久,可惜逢此变故,并无什么人举荐,更毋庸说做官成事了。他自有心,却没有机会,只听了秦诏的本事,心里赞叹。又一打听,这位小主子年才十七,竟又这等勇武谋略,故而萌生了旁的心思。

但他自也藏拙,只说:“我并无什么本事,只是想着公子受伤,日常不便,若是有什么需要,那些个粗手笨脚的,也不懂什么伺候,故而来……”

秦诏只当他想谋个一官半职,却不知道,眼皮子底下这个落魄读书人,日后哈一口气,都要将这九国吓个寒蝉。

——那是他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

可眼下,二人还不熟悉,只得相互打量。因各怀着心思,也只得相识一笑,客客气气的寒暄。

好在,秦诏这一战,虽然伤得惨痛,却也声名大噪。

不仅令朝中人臣听了,对他赞叹有加,更是直接将对面吓住,消停了半个月不敢出门来,成了个缩头王八!

他们自不明白,怎么有比他们更流氓的路数和打法,将人偷袭的措手不及?前几天才生的傲气,又叫人打的偃旗息鼓。

没多久,奉秘给楚阙去信问道:“如今,派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接到消息的楚阙也笑:“什么人物?那是我们秦国的储君,正是背后的好主子!”

五州聚在一处,脑袋里晃着浆糊似的发问:“只不明白,这小/秦王要做什么?先是叫我们惹是生非,如今又将我们狠打一顿。”

“管他呢,只照死里打,便是。”

往日里,这帮人可不讲规矩。只等你给了金银粮草,管你是哪个呢!实在不行硬抢算了。可如今,叫秦诏那一仗,差点吓破胆子……

局势就不得不逆转了。

对面不知小/秦王什么来头,朝贺宴归来的使者,还以为是那位传闻中的秦国长公子昌,硬是没将这个孤身入营,以少胜多、强杀六千兵马的小/秦王,跟那日宴席上含着泪喊“父王我离不开您”的小可怜儿人联系在一起。

这事儿,秦诏自然也想到了。

他自知,不能贸然去谈判,得先让对面尝了苦头、知道自己的实力,日后方好说话——因而,他也不跟魏屯正面呛话,只领着燕珩赏的三千精兵,歼灭无数五州狂徒,只打的对面满肚子有苦说不出。

他新寻的那个走马仆子——姬如晦,手中更是书信无数,往来各地。论谁也不会怀疑,那些家书之中,藏着许多秦诏与他人往森*晚*整*理来的密函。

才不过半载,他已然为秦诏身上的狠与厉所折服,心道择此明主,定然不会有错,甘比凤凰,要栖梧桐,饮醴泉;自认贤才,要追随秦诏于落魄之际。

眼下,秦诏也忙得抽调不开,只专心打仗,再叫楚阙速速断了五州后应,并即刻开始着手准备他日即位之事,暗地里招兵买马,辖着季、余两家倒卖军器。

那等买卖,要命,却也赚的盆满钵满。

那钱财之路为秦所开,隐秘的在地下蔓延着,缓缓腐蚀着八国的根基。而背后所流淌着的,却是与这位小/秦王造就权柄之路。

公孙渊与相宜,自从受了卫抚那人的“警醒”之后,更不敢不从。何况如今,秦诏竟以天子亲军之名,征战五州,连胜告捷?

眼见他们王上的眉尖终于松了几分,晨间懒床的习惯故态复萌。

有那么一瞬间,这二人也拿捏不准,秦诏到底想做什么。若说归秦,又何苦拿性命相搏,若说忠心,却总是搞那些小动作……

可秦诏、这位叫人越发困惑的秦公子,瞧着也不像是要篡权。不然,他何以将五州打的那等惨败,不仅短短一年之年,收复了失地,竟还反夺了一百五十里地。

就这等功劳与苦劳——简直比他们大燕最忠心的魏将军,还要忠心!

因而,这俩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抓瞎似的——跟着折腾。秦诏说什么,他们就只管言听计从。

如今,得秦诏示下,更是暗中收敛客卿贤才,借着旁的名声,经由季肆之手,养于秦地宁安侯府,为楚阙所用。

庆元八年,初夏,日光和煦。

奉秘、大朗、青雀、古漠、罗织五州,并生一盟,以江骊为共主,共商大是。五州之主,各有盘算,其中哈朗、奉全主战,闻池则看中了秦地持续献上的宝物。

争执不下之时,江骊叹道:“五州之力,难道斗不过一个小小的秦国?他既然断我们后应、抢我们沃土,我们自然也要给他点教训吃。”

其余人沉默片刻,才道:“那主母,依您的意思呢?”

江骊一笑:“谈判。”

紧跟着,她又慢慢解释道:“那个秦厉,我见过一面。不过是个窝囊废,他怎会生出这等勇武之人呢?依我看,不过是借着燕国兵力,狐假虎威罢了。恐怕,都是装的。”

三日后,秦诏孤身前往敌营。

韩确哪敢让他去?

但可惜的是……他们王上赏的戒尺并不管用。

才抬出来,就叫秦诏一刀砍断三截:“韩将军,自拿着回去给父王交差好了——果不能再打了。今日为那无辜百姓,我必亲身前往,方能赎罪。”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

五州尝到了甜头,发觉这燕军也没得那等威风么,故而不肯退,反得寸进尺。若不是有秦诏这一年破头烂腚的战功顶着,恐怕早就乱套了。

想到这里,秦诏也纳罕。

那魏屯,怎么倒成了草包?每次出手,都无功无过。隔靴搔痒似的,不叫人爽利。为这事儿,秦诏越看他越不顺利。这老匹夫,每次上奏,还总要告他黑状!

——岂不是可恶至极。

论到这里,便也算了!哪里成想,这谈判是场鸿门宴,就连满肚子心眼的秦诏,也狠吃了一回亏。

才踏入敌营,秦诏便叫人缴了刀剑,黑麻袋一套,他还露着笑,自说话道:“你们放心,我懂规矩。”

那话音才落下,转头就让几个壮汉闷棍砸下来!

“唔——!”

第69章 修往古 赶着四处找爹,蹊跷。

秦诏叫人砸晕后, 便狠捆起来,绑在椅子上了。

他们将人抬到大堂之中,兜头便泼了一盆冷水, 紧跟着是两个耳光,这回打得更重——登时牙间血痕就淌出来了。

秦诏头晕眼花, 后脑勺发沉,只一吭声就扯痛嘴唇, 只得长长的发出一声叹息:“嘶……”

江骊打量了他片刻, 方才问道:“你就是小/秦王?”

秦诏甩了甩脸上的水痕,清醒过来, 也抬眸,同样打量过去。

只见他看过江骊之后, 又转过去看了周遭一眼,停了好大一会儿,方才笑问道:“正是。你又是何人?”

旁人扇他一个巴掌, 哼道:“不识抬举的东西, 这位,乃我们五州联盟之共主, 青雀之州主母。”

秦诏:……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这就不识抬举了?

那眼神带着怒火:不是哥们儿, 你让人说话吗?

江骊道:“你是秦昌?”

“……”

秦诏道:“我是秦诏。既您是五州之共主,想来说话也管用了?”

“既是谈判,何以将我绑在这里?此地粮草供应、金银利器,并盐铁之物,尽皆我秦地供应。若你这等对付盟友,依我看,这场谈判便也不必了。”

那巴掌差点又要扇过来。

幸好江骊抬了手, 算作制止。

主母袖边的孔雀羽泽,遮出暗绿色的光影来,与那张深沉而稳重的面容相比,仍显得逊色。

她的声音还算温和:“是你?——我并不曾听说,秦王之子,有名秦诏者。”

听了这话,哈朗也转过脸去,细细地打量了秦诏几眼,好似猛地找出几分熟悉来,唇边的话欲言又止:“你……是秦诏,你是不是……”

才两三年的功夫,秦诏已然出落的更加威风冷厉,不仅身姿高大威猛,连那模样神色不似当前可怜,反倒有几分令人生畏。

“自想起来了!是你,在燕王朝贺宴上,捡杯子的那个?——竟是你?秦诏!”

好么!丢人的糊涂事儿传的倒挺广。想起那次扮可怜说的那句话,还怪羞臊呢!

因而,秦诏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下面皮上的薄红,淡定道:“正是。当年朝贺宴,兴许与您,见过一面。我得燕王青眼,入主东宫,唤他父王,为他守此边境。”

其他人更糊涂了:“你既说是盟友,助我们起兵,为何又要抢夺我五州之土?你既是秦王,不管你们秦地的生死,怎么又为燕王守边境?”

“诸位管的倒宽!……我要你们滋事,却未要你们如此残忍、更未要你们强夺燕土。”秦诏顿了片刻,又冷笑道:“如今,打也打了,杀也杀了。我自催你们停手,却不肯收,那还能怎样?本王只得亲自来取。”

他那眉眼仍旧狂妄,并着青春年纪,自有风流气度:“是你们技不如人,反叫我抢夺一百五十里疆土,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秦诏答得干脆利落:“停战。”

“笑话,除非你将强吞的一百五十吐还归来,再献富硕城池五十座,金银珠宝百箱,否则免谈。”

秦诏道:“好一个免谈!好大的胃口,岂不知你们这样的贪?”

“既如此,那我们便接着打吧。反正如今,死伤都在你们的地盘上,到底鹿死谁手,不用我说,你们也清楚。诸位逼着我强攻五州,不出三五载,秦诏定将这几千里山河,尽数化归我父王所有——到那时,你们几个,不过是手下败将,性命尚且难保,更遑论别的。”

座下无不露出轻蔑神情,“就凭你?——可信不信,今日就杀了你。”

“杀了我?纵杀了我,亦有魏将军,岂不知……”

江骊笑了,盯着他道:“你这小儿,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岂不知魏屯,乃是我们的……大功臣。不然,这些时日以来,他为何怯战?”

秦诏猛地皱了眉!

那老匹夫虽然愚钝,可惯以忠心著称。怎么可能?

还没等他弄清里面的渊源,那主母便发话了:“方才所说的城池、金银等物,这是条件,你若不怕死,大可试试。”

怕不怕死还另说,秦诏道:“你说那魏将军判了国,才是胡诌诈我……想来是你挑拨离间,方才浑说。”

江骊略抬了下巴,随便递了一封书信,与他看来:“贪了多少军饷在自己的口袋,他自己清楚。想来燕王阔气,区区数目,并不在意。这是你们自个儿的家事,与五州无关。只是你这小儿——信口开河,说打的是你,说停战的也是你。”

秦诏只大略扫了一眼,确实是魏屯的字迹,只是不待看清,便被人抽走了,不得已之下,他冷笑道:“确实与你们无关。说打的是我,可我白赠了金银。说停战的却是你们,因挨了打,不得不求饶。如若不然,为何请我来谈判?”

不等江骊说话,他又道:“你们若是见好就收,何以有今天的下场?”

“当时断了后应,叫你们老实停战,可诸位不停。如今……也没什么后悔和回寰的余地了。若不停战,于我们而言,无非多费些时间。以燕军之力,复起战事,必有先王之威,叫你们比当年还要惨烈。”

燕正给他们留下的恐怖余韵尚在,燕珩的威严也叫人心底打了鼓。

但他们不想被这小儿吓住,故而并不答应。五州盟下,聚的本就是无赖之徒,到手的肥肉说丢就丢,偷鸡不成蚀把米,叫他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秦诏那话也明白。

形势就摆在这里,不想咽下志气,就得咽气。

江骊哼笑了一声,道:“若辖住你呢……”

秦诏大喇喇道:“那就请主母试试吧。我本就是秦质子,秦王不疼,燕王也未必为我舍出什么。总之……杀不杀我都无妨。如今,停了你的粮草,断了你的后路,截了你的盐铁。敢问五州,能撑多少时日?”

他含笑,并着伤痕,不掩其华贵之气,然而话语带着戏弄和讥讽:“停战——是本王心疼你们。”

“你!”

江骊倒没生气,只是笑问:“区区弱秦,何以有这样的底气?”

秦诏不敢叫人拿住话柄,只挑衅道:“区区蛮夷,又是何来的底气?秦土虽弱,却给得起你们想要的东西。不过,五州自诩盟友,若是失约……那便是敌人。”

“诸位失约在前,我又如何会守约?”秦诏道:“自孤身前来,我便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不妨叫诸位瞧瞧,我弱秦的实力。若是三日后,我不能安然归去,必有书信送出去。就算没有弱秦……也有一位想做天子的等着。”

“到那时,谁来清算这笔账、吞吃这块肥肉,想必你们比我还清楚。”说罢,他往后一昂头,摆出一副死生由命的姿态:“若是不信——诸位,请吧!”

江骊微愣片刻,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可是当初,分明初见成效,还夺了好几城,若不是半路秦诏自己杀出来,如今,恐怕他们都攻下一百五十里了……

因而,她有不悦在心,此刻并不答话,只压住心底所想,唤人将秦诏捉住,送下牢中去——此事牵系众多,还须谋划。

他们心知肚明,愁的直咬牙,又争论起来。

有的只怨秦诏当初挑起他们的馋心和贪欲,好端端的,什么便宜毛没捞着,反倒赔了那么多进去。有的却说,有一就有二,只需休养生息,早晚还能卷土重来,眼下,不宜再战。还有一位干脆道,既打不了,倒不如杀了秦诏解气!

事实上,纵杀了秦诏,也于事无补。

不仅往后少了位“有可能帮忙的盟友”,还多树了仇敌。况且,战事上也没太大好处,今日魏屯不争气,他日,燕珩必定派符定等人前来。

他们这处商量着……

秦诏叫人拖下去,却差点打个半死!

蛮汉持刀鞭拷打,秦诏只咬紧牙关,默然不语。那等强势悍然,衬着双眸阴沉,浑身血汗淋漓,伤痕纵横,却不求饶,果不愧是个爷们儿!

说实在的,秦诏也怪。

只在他父王面前,骄的像朵花,旁人眼巴前,却是个钢筋铁骨、铮铮丈夫,那姿态,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自有王侯风骨。

秦诏挨了打,吃痛的厉害,才忍不住在心里想到:怪不得父王教我求饶、苟全性命!

燕珩想的可真周全!他分明知道,秦诏平日里刁蛮,自秉着这副城府心机,更是狂的没边儿,跟谁都不服。又爱争勇斗狠。恐怕离了自个儿,必要叫人咬牙,只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秦诏只要一想他父王,心底就发酸。

如今,叫人捉住的滋味儿,更是不好受。奈何这次,也算是自作孽,他心中没有一分自怨自艾的抱怨,只想着如何周旋两日,安生活着回去。

他哪里是真不怕疼、不怕死?更何况,父王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不过就是嘴硬罢了。谈判阵前不能露怯,若如不然,以五州之阴险,恐怕连条件都没得谈。

这么想着,他便耐不住,开口问那蛮汉:“哎,我说,别打了,歇会儿呗。我要见你们主母。”

那蛮汉嗤嗤两声笑了,停住手,说道:“你也配见我们主母?主母同其他四州的主子议事,没空管你,你眼下,只顾好自己吧!”

秦诏道:“我是来谈判的,不让我见主母是何意思?我眼下要是答应了,你不叫我见她,待我反悔了,那欠下去的金银、疆土,难道你来补上?”

“你!”那蛮汉脸色松动,但碍着上头叮嘱了要好好招待秦诏,任何人不得打扰议事等规矩,因而吃不准主意,略犹豫了一晌。

秦诏叫人吊挂在那里,也动弹不得,只得继续唬骗道:“还不去通传?若是耽搁了正事,你可担得起责任?”

那蛮汉听了,心中忐忑,只得骂骂咧咧朝外走。哪知道,才掀开帐子,便瞧见迎面走过来的人,那光风霁月的姿容,除了少主,还有哪一个?

蛮汉行礼见安,又问:“您怎么来了?”

江怀壁并未回答他,反问道:“你不在此处守着,急匆匆要去哪里?岂不知这等人狡猾,必要寸步不离。”

蛮汉便将那话一五一十道来,又问:“那……小的可还要去通传主母?想来这事儿耽搁不得,也紧要。”

江怀壁道:“不必了,你只管在门外守着,我亲自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江怀壁乃江骊之子,是这位主母疼在心上的宝贝儿子,且不说日后怎么掌权拿规矩呢,只单说平日里的宠爱,就极不像话。

这两位都叫人宠爱的发坏,碰到一起,才见面,也够喝一壶的了!

江怀壁问道:“就是你,要见我母亲?——”他轻笑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扫视着秦诏,问了句:“你到底是燕国人,还是秦国人?怎么我听他们说,你是秦国的储君,却唤燕王作父王?”

那话难听,就差把“认贼作父”骂出来了!

秦诏也沉眸打量他,心道,这人生的气度不凡,可惜是个傻子:“都不打紧。我是秦国储君不假,再认那威风九国的天子作父王,有何妨碍?”

“赶着四处找爹,蹊跷。”

秦诏反唇相讥,嗤笑道:“那你爹呢?”

江怀壁没爹,也不知主母宠幸的那位,总之在他们五州的规矩里,主母为尊,爹这种“物件”么,有没有,都不要紧。

这二人,年纪相当,说话都刻薄,谁也不惯着谁。

江怀壁竖眉,仍是维持着气度,并未骂他,只问道:“我不管你的私事,你也注意你说话的口气。眼下,你是囚犯,寄人篱下,何以这样猖狂?——说吧,你找我母亲,可有什么事儿?”

秦诏先是问:“你说的可算?”

“那是自然。你跟我说的明白,我自会回禀母亲。难道是定下的条件,你都答应了?”

秦诏满脸伤痕,笑起来仍然璀璨,含着少年气:“那倒没有——我是想跟主母谈个别的条件。”

“什么条件?”

“老老实实停战,也不必要回那一百五十里。”

江怀壁不以为然:“那怎么可能?”

秦诏难得客气了一回,笑道:“少主不必着急,且听我细细道来。你们如今,若是不停战,就只有挨打认输的份儿。没有我给的那些财宝利器支撑,再打下去,以燕军之力,至多不过两年,便要全军覆没。”

“嗬,我五州……”

“听我说完。你也不必跟我扯幌子,你们五州的本事,想必自己心里清楚,不然,也不必叫先王燕正打得那样惨痛了。如今坐的这位燕王,兴许比当年那位,还要心狠。孰轻孰重,你们自己分辨。”

秦诏勾勾唇,直直地盯着他:“再有,那一百五十里,丢的也不是你们青雀的疆土,你们何苦呢?”

那江怀壁还算清醒,并不上他的当,只笑道:“奸诈阴险之徒,你休想挑拨离间,五州之盟,紧密无间,他们丢了疆土,青雀若坐视不理,岂不是唇亡齿寒?”

“少主虽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却不知道根本。”秦诏笑问:“你真觉得五州紧密无间?趁他们虚弱,青雀难道不想……也分一杯羹来吃?”

江怀壁震惊,诧异看他。

“说你年轻,没见过世面。”秦诏睨着人道:“只做青雀的少主有什么好?你就不想拿下五州,坐坐你母亲那样的位子?应当说,那位子,比你母亲的虚名,还要强上许多。什么盟约?干脆的变作一家,难道不好?”

“青雀绝不会趁人之危。”

秦诏盯着他,幽幽地笑:“什么趁人之危,那叫审时度势,弱肉强食。你们五州之间,才太平几年?”

江怀壁不语,警惕的看着他。

秦诏便又道:“若是主母愿意无条件停战,我自愿意私下为青雀筹备‘谢礼’,比你们往日里见过的,还要丰厚,百箱金银珠玉算什么……我保管让少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银钱。”那话取了人的“名字”作玩笑,含着两分戏弄和调侃:“秦地的‘怀壁’细腻,可比少主的脸,还要白上几分!”

“你!”

“好了,少主,条件就说到这里,您好好想想。”秦诏道:“若是拿不准主意,大可去问问主母——想来你母亲,比你明白道理。”

还不等人再说话,便听见秦诏虚弱道:“少主不妨……近过来一些,我还有一句话。”

江怀壁狐疑,凑近人。

秦诏压低声音,在人耳边,轻声道:“待青雀有了这些宝物,养息练兵,只等着统一五州才好!到那时,回过头来,再将矛头对准燕国,还怕抢不回那一百五十里么?恐怕再夺七百里都绰绰有余。”

江怀壁心中震颤,皱着眉头沉默下去。虽然他不想承认、虽然他有昭昭之明月心,但秦诏所说,未免实在诱人……

待那时,继承五州之位、哦不,应该说是真正成为一州之主的,便是他了。难道五州之间,不曾相互的虎视眈眈吗?

秦诏待在燕珩身边,见惯了八国虚与委蛇、攀炎附势的谄媚与讨好,比谁,都清楚这种贪婪。

——谁不想要权力?

但江怀壁还是迟疑了。

秦诏姿态淡定:“若是少主不同意,也当明白,不管你们杀不杀我,下场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只有输,没有赢,什么便宜好赚,难道分不清吗?”

江怀壁反驳道:“母亲当然分得清,只是拱手让出去,未免叫其余人不满。她虽是主母,也不全说了算的。”

秦诏似笑非笑,顶着一张惨烈的伤脸,睨他。

江怀壁便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进献珠玉要我们出兵,若不是你……”

不等他说完,秦诏便反问,“这不是因为你们贪吗?——早先得了便宜不撤兵,我再三警告,仍然违背盟约,持续深入,连燕土的主意都敢打。如今,自讨苦吃,反叫人揍得屁滚尿流,还不是活该?”

被那两句话激怒,江怀壁急道:“你这厮!分明是你挑的头!一会要打,一会不打,你到底拿的什么主意?”

秦诏不以为然,笑道:“是我挑的头不假,半年前,我便去信楚阙,要他停拨后应,知会你们,更是狠打了一仗,叫你们知道本事,可你们呢?”

“早先说好了的,以我之示下为准。”秦诏冷笑:“拿人钱财,却不与人消灾!你们违约在先,为何还要怪我翻脸无情?”

江怀壁自觉理亏,辩不出来。

他哼了一声,去看秦诏,左右也定不下个准话来。

秦诏便道:“请少主务必将我的话带到,我相信,以主母之聪慧过人,定有办法。若是晚了……我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还不等江怀壁说话,帐子外头便传来一声响亮的质问,“人在里面”?江怀壁一愣,辨认出来这是哈朗的声音,顿时,嗓子眼儿紧了三分,“他来作什么?”

秦诏打量准了江怀壁心中那点心思,更懂得见机行事,便凭着点子巧合,与人吹歪风道:“您不想要的东西,旁人难道不动心?说不准,其余四州,也要私下与我谈条件呢!少主若是不答应,还是赶紧让开,叫我与旁人谋划去!”

江怀壁扬眉,猛地揪住他襟领,神色不爽道:“秦诏,你最好说话算话,不要与他们暗中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我禀告母亲,你却与他们沆瀣一气,我定杀了你这阴险狡诈的东西解气!”

秦诏丝毫不惧,挑眉拨开视线,狠盯住他,意味深长道:“那就麻烦少主,快一些。不然,我可不能保证……”

下一秒。

哈朗掀帘进来,对二人剑拔弩张那幕微怔:“少主在这里做什么?”

江怀壁松开手,哼笑:“来瞧瞧,到底是何人,强掠五州如入无人之境?是三头六臂,还是多长了两颗心肺——这么一看,不过也是凡人骨肉嘛!挨打、吃鞭子,照样要流血……”

哈朗被那话逗得爽声大笑,而后说:“那可不!哎,我说——小/秦王!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秦诏扭过头去,佯作不愿,重重哼了一声。趁人还未走近,又特意瞥了江怀壁一眼,算作暗示。

江怀壁见状,便道:“那您审吧,可得叫他仔细斟酌好,才能放出去。我人也见过了,没什么稀奇的,便先回去了。”

“少主慢走!”

哈朗目送人掀帘出去,便朝秦诏走来了。

秦诏心道这帮人可真难缠,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他自五州被囚住,连关了三天,挨了数不清的巴掌和鞭子,方才叫人放出来。

江骊果然聪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叫这帮人都答应下来,决定停战,并将秦诏放走。

事实上,不是江骊聪明。

而是他自己聪明。

除了江骊之外,其余四州的主子都收到了楚阙的金羽之信,并示好的小/秦王手笺密函。

秦诏对江怀壁说的那番肺腑之言与挑拨,同每个人都说了一遍;因而,那些欲拒还迎的姿态,都是为了演给彼此看。

贪欲,滚在血液里。

所以千百年来,征战不止,党同伐异——那宝座之右,杀戮之中,所献祭的性命,从不是一个人。

那日,浑身是伤的小/秦王被人丢出五州营帐外,他自个儿爬起来,颤颤巍巍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之时,鬓边飞扬着波涛似的盛夏狂风,自由而野蛮的呼吸自胸腔内奔涌而出,连带着斩风溯雪的征服欲,彻底地释放在空旷天幕之下。

心底的疯狂在叫嚣!

他要让这四海,都听见一个名字。

秦诏。

第70章 以行恩 无一刻不想着您、不念着您。……

停马回营后, 秦诏直奔营帐,拖着浑身的伤痛,坐在案前与他父王写信。因在敌营听了些旁的言语, 兹事体大,如今, 他连魏屯都不再信任了。

信上写明前因后果,禀道:

[如今, 五州臣服, 以骏马百匹、黄金百箱、各色珍稀宝石千颗,白玉三千斤为礼, 愿为两国之百姓,与大燕谋造和平之时局。此为谈判之定论。秦诏不辱使命, 五州之宜、战事之紧要,一切皆以妥善,即日, 便将押送谢罪之礼, 回转燕宫。]

末尾小字写:[这许多时日,不曾与父王写信, 然, 秦诏每每辗转之时, 总想念与父王同眠共枕之夜,父王之笑靥香容……]

秦诏发觉‘笑靥香容’四个字用的妙,然后又羞赧起来,将那句划掉。那满心的渴望都教燕珩当日的威严给唬住,全都悄不做声的压下去了……

如今他长大了,更没得那时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的便利。

想了想,他又写:[父王, 三百日夜,我无一刻不想着您、不念着您,只盼早日与父王相见,请您等我。]

他搁下笔,盯着那封严肃战报之下的三两句肉麻之语。犹豫了一阵,竟又全划掉了。他如今年及十八,到底沉稳了些。

若他父王将他忘了呢?若他父王背着他娶了夫人呢?若他父王此刻已有了公子呢?再若是……他父王,早便不疼他了呢。

一载光阴,说长不长。

可人心易变如流水,更况乎他父王那等美丽风流呢?

想到这儿,秦诏抓心挠肝似的难受,只感觉方才叫人揍得地方全疼起来了,火辣辣的从肺腑腔子里冒烟,连双眼都顶的起了雾!

是了。

那位,许久也不曾来信问候……还是他的父王么。

因而,秦诏抬手蹭了下眼眶,便只定定落笔,写了句:[请父王静候佳音。]

收到信的那位,才读罢,不待露出喜悦,便又黑了脸色。燕珩捏住那张薄薄的信纸,瞧见那头勾划糊涂的字迹,颇不悦的问德福:“这小儿,什么意思?”

德福赶忙凑近前去看。

好么!

好听话全勾没了,只剩下大喇喇一句“请父王静候佳音”!瞧着好像说完,又反悔了似的,连点“想念”也勾去了……

德福不敢吭声:“……”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燕珩,在这位脸上瞧见了分外明显的情绪,便劝道:“兴许是公子怕这书信紧要,添上这样的话不合宜,方才勾去的。”

燕珩挑眉:“哪里不合宜?”

德福:……

王上啊,战报上写这等肉麻的话,是不是哪里都不合宜呢?

片刻后,燕珩又说:“他向来不守规矩的,十日前,韩确还给寡人来信说,这小儿非要孤身谈判,拦都拦不住。如今给寡人写信,倒又在乎合不合宜了?”

那纸页搁在桌面上,叫人拿指尖捻住,落了沉沉的视线。燕珩声息很轻:“这混账,也不细说个明白,哪里可曾伤着疼着?——回来,定要狠狠地打一顿,才好解气。”

德福哪还敢答话,明白这位,是跟着心疼挂念了。

可惜被挂念的那个,一时没心肝儿。

那会子,他才撂下笔,便往床头上一倒,昏昏沉沉好睡了一觉,满身的伤痕,好歹叫人仔细的包扎了一番,临近日暮,又被姬如晦唤起来,强吃了一碗药。

没他父王在,秦诏也不喊苦、不喊痛,只“咕咚”、“咕咚”两口灌完,将身子往那一歪算完,叫人瞧着都病怏怏的,全无警惕。

那魏屯一向不喜他,本就没打算迎他回来,谁承想这小子命大,照样血淋淋的逃回来了。如今,瞧他这副样子,也不再搭理,只想着叫他歇养两天,待能活动了,便赶紧将这瘟神送走。

可秦诏,却不想这样白走!

因而,人群才一散,那床上的病秧子就清醒过来了。一双发亮的龙目眯起来,哼笑两声:这帮子没心的畜生,连我父王都敢糊弄,岂不是也小瞧了我。

他裹紧外袍,将袖中的匕首掩好,方才侧身轻声出了营帐。军薄师还未曾睡下,点着明烛照亮,歪着头,勤恳的在纸卷上写些什么。这人惯是机灵、识时务。

忽然一阵风,吹得烛火一晃。

不还待看清,黑影忽的闪过去,紧跟着颈上一凉。

高为吓得个半死:“啊呀——?”

“嘘。”秦诏在他耳边低笑:“找你打听点事情。你最好老实儿点,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这双手会不会一个激动,将你这作奸的脑袋割下来。”

高为战战兢兢答道:“公子?哎哟,是秦公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的勤恳做事,在军中已有数十载,跟着魏将军到处奔忙,从不敢有什么逾矩啊。”

秦诏“诈”他道:“哦?那你为何,替魏屯贪污军饷,欺下瞒上?”

“啊?——”高为忙摆手:“小的不知道,全不知道啊。小的没有——”

“没有?”秦诏将匕首压得更深,逼得人吃痛道:“公子,公子小心啊!哎哟哟,您的刀……我真没有!”

“我既然敢来,就是有十足的证据。眼下,是父王他‘老人家’仁慈,叫我不要杀了那等蠢笨之人。故而,我寻思了一番,觉得你这人实在,未必不是叫奸人蒙蔽在鼓里。可你若是知而不改,硬要包庇那老匹夫,三日之后,悬颈回宫的,可就森*晚*整*理不止他一人了!”

高为迟疑了一瞬,又说:“可、可我真不知道啊!小的虽然害怕,却并不了解其中隐情。魏大人忠勇,并无欺上瞒下之事,会不会是公子弄错了……”

果不愧是许多年练出来的老狐狸,全然不上他的当。

秦诏心生一计,攀着他的肩膀松下刀来,笑道:“果真不知?”

高为不知其所以然,愣道:“不知。”

秦诏靠近人坐下,自怀里抽出一封书信来,反着压在桌上,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高为道:“小的不知,请公子明示。”

“这是五州递来的书信,上供的礼物清单,你说……这少一样、多一样,可能看得出来?”秦诏笑眯眯道:“我原先不信你,魏大人却说你可靠。他还说,若是我不信,大可以试你一试……方才刀就逼在脖子上,你都不肯泄漏个只言片语。如今我见你,果然可靠,才敢说与你听。”

高为怔了片刻。

不等他发问,秦诏便道:“往日里你用的什么法子,今日便用什么法子,切莫叫旁人知道了去。更不必说,往日,只有魏大人他们的份儿,今日,却多了一个我。若你敢泄漏……可要小心我这把刀!”

见他说的煞有介事,高为被人唬住了。

细细想来,果然不错,因而,他开口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那账目的规矩,你自然比我还懂,怎的还婆婆妈妈,问起我来了。”秦诏笑了笑,将信摁在那里,又站起身来,佯作急着要走:“照着规矩来!我只过来交代紧要,眼下还得赶紧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这会子,高为已经信了个半截,傻看着人。

秦诏果然站起身来朝外走,才迈出去两步,便又嘱咐了一句:“若你实在不放心,大可去找魏将军辩个明白——你想,这等事,若他不说,我上哪里知道?”秦诏停顿片刻,见他迟疑,又说:“往日里,我跟将军装作不熟,不过是掩人耳目,不然……何以这样联手作为,敛起这么多宝贝来?”

高为心道正是此理儿,忙反应过来,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高为才伸手去拿信,要翻过来看个明白,秦诏掀开帐子的手又顿住,他猛地折身回来,叹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还得看着大人赶紧入了账目,将单子抄临一份,再将书信带走,免得叫人生疑,抑或留下把柄。”

高为被唬住,不敢多嘴,只好将手抽回来。

秦诏又将信敛进袖子里,寒暄笑道:“哎呀,我也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魏大人头一回托我来办事,我总得小心谨慎不是?——更何况,我往日都跟在父王身边,见惯了大奸大恶之人。最怕的就是……有的人才上一刻可信,下一刻倒翻脸、不可信了!”

“那、那……那公子?”高为道:“可、我不懂公子说些什么呀?什么宝贝,什么礼单这些的……”

秦诏坐在那处,笑道:“行了,你也不必跟我掩三藏四的。赶紧将账簿子拿出来做好算完,实在不信我,你倒将礼单子誊写一份,日后自己慢慢的作为吧!”

听了那话,高为放心几分,这才磨磨蹭蹭的往出拿帐薄子,又偷瞄了秦诏一眼,慢腾腾地研墨。

秦诏便将那吞云刃搁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睨着他。

高为一看,也不好躲过去,只得道:“公子可不要误会,我也只是按大人们的规矩办事,该算的数目,该做的分内之事……”

秦诏嗬笑了一声,吓得人忙住了嘴。

高为坐下,撑开规矩的新簿子,又舔了舔笔尖,预备往上写,只等着秦诏将那书信展给他看。可秦诏却说:“大人不信我,我也不信大人。你要将那本账簿掏出来,你我对一对账,才好。”

高为几经推脱,到底没拗过他,只好将信将疑的将那本半旧不新的阴阳账递给他看。他那双眼瞟来瞟去,生怕秦诏翻脸似的,可哪知道,秦诏翻了两页,便笑道:“你这厮,拿假的糊弄我!——魏大人分明的跟我说过,不是这本。”

高为不信,反唬道:“就是这本。”

秦诏忽然挑眉:“哦?那你是承认了?方才不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话将高为吓了一跳,脸上青白变幻,正不知作个什么色呢!

哪知道秦诏又笑起来:“瞧你吓的这样,我跟你开玩笑呢!大人也不必糊弄我了,我既然心知肚明,便知道要的是什么东西,你抓紧将真货拿出来,与我过目,咱们二人办完差事,也好各自分别——免得夜长梦多,耽搁时辰。”

高为狐疑,秦诏却大喇喇的笑。

两个人推诿三四回,高为见他根本不吃诈,仿佛知根知底似的,才终于信了。到底将那本真材料拿出来,给秦诏看。

哪知秦诏翻了几页,确定真伪之后,登时翻了脸,笑道:“你个老货,果不其然做这等腌臜事——”

他将账簿揣进怀里,对着那惊慌失措的人说道:“你不必怕,我今日将你哄出来,并不会杀你,你也受那老匹夫的恐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会在父王面前给你美言几句。免了你的罪过!”

哪知道覆水难收。

果真叫他闯了祸,高为悔恨不迭,登时吓得往地上磕头:“我说公子,您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只是被迫无奈混口饭吃……”

那话唠叨,没等说话,便叫秦诏不耐烦的截断了:“你只当不知道便是,谁也不许说。到时候,我自然保你。”

说罢,也不管那高为如何陈情,秦诏轻盈探步,回营帐去了,他自将账簿收整好。待养了几日伤,骨肉长结实几分,方才去跟魏屯对峙。

谓之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大巧假愚;哪知道魏屯这人,外似朴野,中藏巧诈,竟有那等脏污心思,奈何秦诏才吃了几年饭?

听他那等质问,魏屯不慌不忙,也并不否认,只是扭过脸来,那张忠诚勤恳、往日总显笨拙的脸上,挤出一种质朴而平静的笑容。

“你想如何?”

秦诏压根没料想他会这样回答,只冷笑道:“没想到,你这老匹夫,竟有这等险恶之心。往日装的人畜无害,只是蒙骗父王……”

“黄毛小儿,你懂甚么。我自追随先王,死生数十载,立下何等的功劳?”魏屯往那一坐,厚山似的肩膛稳住不动,只平静说道:“新王怯战,才让他人有可乘之机,让我燕军苦守的疆土,为人所侵掠——如若早早开战,一鼓作气,以先王之荣威,岂不早就踏平四海,统一天下了?”

秦诏挑眉,诧异道:“怯战?”

他父王怯战?笑话,他父王立威天下,何曾怕过谁?

这老匹夫愚钝,哪里懂得治国的规矩!

可在兵马奔疲、生死难卜之际,自血海里蹚出一条活路的猛将,当真会将这一个小小的“仁”字放眼里吗?那是他们数十万兄弟的性命换来的短暂太平。

他这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若是让八国养息过来,再打,却难上加难。若他们得了便宜,抑或联合起来,要调转矛头对准燕国,到那时,又该谁来堵在刀剑?

正是用这些将士的胸膛。

魏屯当年追随燕正,哪怕是饮血吞肉,自也有一代君臣相扶的壮志,可如今呢?燕珩全然看不上他……戎马半生的魏将军,实在受不了这等冷落。

魏屯下了定论:“正是,新王怯战!”

燕珩若是听了这话,倒真要笑出声来了……这老匹夫,蠢不可耐,哪里明白帝王腹中那颗昭昭明月心。

秦诏当然知道他父王的心思,故而替人辩道:“分明是你贪生怕死,如若不然,为何这几次与五州相搏,都作了缩头乌龟。还说什么父王怯战,分明是你好大喜功!再有,难道王君怯战,便可中饱私囊?贪了军饷进自己腰包?你这老匹夫,哪里懂得忠君爱国之理——”

魏屯压根不接他茬儿,端起茶杯,饮了两口,端着架子说话时,两腮上的浓重胡子就跟着颤抖:“我说你这小儿,秦国来的质子,倒管起我们的事来了。少不得他日,我头一个擒了你爹!”

秦诏:“……”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带祖宗的!

他正要开口,那魏屯又说了:“你若识相,滚回你的秦国去,再没别的道理。你若不识相,休要怪我不客气。”

“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个不客气法?”

魏屯反问道:“你与那公孙渊传信之事,真当我不知?暗中联络官员,你是何居心,纵我不说,恐怕也跑不了你。秦诏,要么,出了这道门,乖乖听话,不叫人知道一句,要么……”魏屯站起身来,魁梧的身躯压迫感十足:“本将——亲自送你上路。”

秦诏眯起眼来,细细打量他:“若我说,两个都不选呢?”

“哈哈哈,好猖狂的口气,在我的地盘上——你何敢如此!”

“我已经奏秉父王,若我不能安然回宫,恐怕……你脱不了干系。”

秦诏还要再说,魏屯便重重一拳砸在桌台上,那木质桌腿顿时砸嵌进地面半寸,他浑然出声:“那又如何?——你我之罪证,恐怕谁也说不得谁。你是要来替新王整顿军中,还是要安生回国、做你的太平秦王?小儿,我劝你想清楚。”

秦诏后退一步,紧跟着后头窜出来两个彪悍武将,手持大刀将他往前逼了一步。面前,就是虎背熊腰的魏屯,肃神盯着他,岂不骇人?

秦诏现在身上的伤患还未曾好利索,并不敢跟人硬碰硬,再者说了,那三千天子亲军,到底比不上千军万马,他可不敢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

秦诏忍下心底怒火去,冲人扬了扬下巴:“我说你这老匹夫,才一句说不过,竟还想动手不成?你不叫我禀告父王也可以,不如……分我点好处。”

听他这么说,魏屯神色缓和几分,问道:“你想要什么?”

秦诏便胡诌了点甜头,无非叫他搬点金银珠宝,也不妨碍。待他认了怂、服了软,学着他父王教的主意,苟全了性命,魏屯方才叫那手下都阔步让开,给他腾了条路。

还不等秦诏走出门去,外头强搜过他帐子的士兵来报:“将军,什么也没发现。”

魏屯唤人擒住他,疾声道:“搜他的身!”

秦诏反抗不得,那本费尽周折换来的账簿子,又叫魏屯拿了回去,老匹夫瞧他,如同盯着一只稚嫩的崽子,颇不过眼,哼道:“雕虫小技而已,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使些偷梁换柱的手段。”

秦诏终于挣开辖制他的人,嗬笑一声:“果然瞒不过将军,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也将这物敛去了,现下,可能放我走?如今我也没了证据,浑身上下,无一点能威胁到您的可能。日后,空口无凭,纵我说破天,父王也不会信。您倒好了……”

魏屯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道:“何止是我,满朝中,哪个武将不对新王不满?你不妨去问问司马……”

惊雷似的一句话,砸下来。

秦诏惊问:“司马?符大人也有一份子?!”

魏屯呵呵笑了两声,也不说是与不是,只模棱两可道:“打听这么多,又能如何?知道的太多,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日后,恐怕难以保全性命。秦诏,我劝你,还是抓紧滚回去的好!——你还能在燕宫待几年?”

秦诏见他不肯透露,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冷哼了一声,“那我也劝将军一句话,父王有皎然情志、破古胸襟,绝非怯战,更从未生过无谓之仁心。你结党私营,暗中勾连,若有朝一日,叫他发觉端倪,将军死生九族——可要自己掂量才好。”

说罢,他也不管魏屯怎么想,便镇定整理衣襟,大踏步便出门去了。

魏屯抛出司马那话,他本不信的,符慎叫人教的那样端正忠勇,若非个好父亲,又怎么可能呢?可眼下糊涂事太多,又不得不叫他生疑虑。

难道这帮武将,对他父王,竟都生了二心不成?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可他心里,仍是隐约的酸涩,他都不敢想象,瞧见底下人作死,他父王该多失望?

奈何他眼下不敢深究,亦是怕打草惊蛇,叫魏屯不满,自讨苦吃。

他父王教的对。

打不过,就要认怂,先保命。

好在收缴完紧要的证据,魏屯并没有打算杀他,只将他放走了之,毕竟,毁坏罪证跟杀害燕王最宠爱的质子相比,哪个更容易,他还是明白的。

秦诏才立了功劳。

若果真杀了他,四下里到底无法交代。如今,他既没有证据,自个儿也掩藏的妥帖,没必要再添一桩罪。

待秦诏出去,那高为方才从暗处钻出来,果不其然是他告的状!他虽知道自个儿惹了祸,但见账簿抢了回来,便松了一口气。

眼下,他作个马后炮,只存着侥幸的心,凑在人跟前儿,还劝呢!他道:“魏将军,这小儿心机阴险,还是杀了的好,免得日后将秘密泄露出去……”

那话才说到一半,魏屯拔刀起落,顿时削下他的头颅去。

“废物。”

高为叫人一刀砍死,再没了话。这蠢货也不想想,魏屯杀不得一个得宠的质子,难道还杀不得一个泄密的废物吗?

秦诏并不知道,在他身后的森严营帐中发生了什么。

一年苦战久矣,自随他奔逐边境的天子亲军,如今凯旋的,剩两千三百一十二人,也正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悬颈吊命,跟着秦诏飞跃在黄沙与草原之中,驱散了一次又一次敌军,攻破了一道又一道营寨……

他们对那猎猎燕字旗之下,含着笑,神采飞扬的小/秦王,天然的生了好感。若这位忠勇公子成了东宫,倒真不错。

那条压在蹄铁之下的凯旋路,漫长的颠簸在辉煌而灿烈的夕阳余晖之中。

而燕宫,却遥遥伫立在他们的心间。

秦诏御马疾驰。

心底皆是紧张和压不住的迫切:父王,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