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那老匹夫,也亏得你喊一声父亲。”
秦诏道:“父王,您……您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燕珩松了手,为他的挑衅和试探而压住情绪端倪,只抿唇微笑,然而眉眼却十足的冷淡。
他道:“不过是养你三年罢了,燕宫何曾缺过听话的孩子?待朝贺宴之后,寡人便派三千精兵,送你回秦宫。”
秦诏猛然睁大双眼:……
怎么和预料之中的不一样?
那点自以为是的‘胜券在握’顿时变作慌张,再没了一分装模作样的姿态,急道:“父王,我没说要走,更没答应要走啊!”
“哼。岂是你说不走,便不走的?”
燕珩端起茶水来,悠闲饮了一口,才又道:“那年寡人强要储君,本就选的公子昌。你作了混珠的鱼目,寡人养你三年,岂不是情至意尽?”
说着,他转过目光来,冷锐逼问道:“你为何不走——又凭何不走?待出了这燕宫,至于同谁亲近……更是你自己的事。”
秦诏被那话刺痛了几分,登时涌上泪来。
此刻,伤心无半分虚假:“父王——父王!我错了,我不走。我方才是骗您的!我不是那样想的……”
“哦?”
“我在席上唤您王上,却不唤父王,不是因为我变了心肠,是我……是我无理取闹,怨您不让我请安,才使小性儿的!”秦诏道:“我同那秦厉亲近,更是作假。”
燕珩心中想笑,面上却不以为然,淡定道:“那又如何?欺君罔上,更该撵出去。”
秦诏扑到人怀里,委屈道:“父王,我错了——好不好?您原谅我。不是您小气,是我小气。”
“我见不得父王将我推得远一些,一会儿是女官、一会是秦王。您那样不理人,叫我满心里乱猜,吃不好、睡不着——连做梦都是您不疼我了。”
他说着,呜呜哭起来:“是我小气,我争风吃醋,我只想守着父王,叫父王也只疼我——还不是因为您不理人,我才无理取闹的嘛。”
燕珩没拂开人,然而口气仍旧冷着:“寡人最不喜争风吃醋之人。既你这样想家,自回秦国便是。”
“走了,这燕宫清净。想来……公子昌,安静些,也懂事些。”
秦诏心里酸的冒泡,嫉妒的直咬牙——他狠狠箍住燕珩的腰,哭诉道:“父王若是变心,我必要杀了秦昌解气。求您了!您不许要他,您只能要我……父王,我听话,我最听话了,您就留下我吧。”
燕珩哼笑,不语。
秦诏生怕燕珩真的将他撵走,急道:“父王,求您了,我再也不敢了。”
没大会儿,见人果真不搭理他,秦诏心慌,去捧人的手。
他先是拿唇讨好似的吻了吻燕珩手背,任泪珠子滚湿了指缝,都没换来一个眼神儿,便只好委屈巴巴地钻进人怀里,说道:“父王,我……我跟您说实话,您别撵我走好不好?”
燕珩饶有兴致,逗弄他:“哦?你自说来听听。”
“父王,我是为了讨好秦王,才这样的。他要我作出这副样子给您看,我却不敢不听他的话。”
“嗬,胡诌。”燕珩道:“寡人就在这里,你怕他作什么?”
秦诏道:“若是我不按秦王的意思来,他便不让我顺利继位。我心中害怕,便听了他的鬼话。”
燕珩嗬笑:“就这么想做秦王?”
哪知秦诏真的点头,诚恳道:“自然。”
不等燕珩轻嘲,秦诏又道:“若是秦王信任我、看重我,允许我继位。到那时,我便能把江山献给父王!您再不必天天记挂着……那忙碌的政事,也好能歇上一歇。”
说着,他又抬起眸来,跪直盯住人,将手指递上去,轻轻地抚摸燕珩的脸颊:“父王,我心疼您,我舍不得您那么辛苦。”
一步活棋下得关键。
燕珩微怔。
真情实意至此,倒叫这位帝王有几分动容。燕珩垂下眸去,瞧见秦诏泪痕纵横的脸,又被他那点焦灼的真情烫住……竟没说出话来。
秦诏委屈道:“父王,他还想带我走!威胁我,若是不听他的,必将我带回秦国。可……我舍不得父王,不想走。”
见燕珩眉眼软了几分,他便得寸进尺,大着胆子坐到人腿上,挂住那脖颈,又说道:“他……他还想杀了我。父王,我害怕……”
燕珩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句“害怕”,为此而来。
他心中忍痛,又夹了怒意,只冷哼一声:“这老匹夫,能吃了你不成?寡人目下,岂容他放肆。但有一份伤了吾儿,定剥了他的皮不可——!”
燕珩疼人,那是照着九国的掌上明珠去的。论谁家的公子,能比得上?
当下,他甚是不悦。
可还不等揪住那老匹夫降罪,秦诏又开口了。
他道:“父王,待到我及冠,您总归是要放我回去的,秦王逼我,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若是叫秦王一刀杀死,倒还爽快了!”
“就怕您不理我,还要将秦昌唤来。我自知比不过兄长,可、可我去不想让您疼他。”
“父王,我错了。若如不然,您再狠狠地打我吧。只求您,别撵我走——若是回了秦国,岂不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燕珩沉默片刻,垂眸看他:“果真不想回去了?”
秦诏当然想。
但他口中坚定道:“不想,我只想守在父王身边。”
燕珩轻轻地“啧”了一声,为这小儿难缠的情意失笑。
察觉到那等偏宠与纵容,秦诏也不哭了,只抬起眸来,偷偷去瞄燕珩。那姿势亲密,视线刚好掠过耳垂、下巴……
犹豫了片刻,秦诏将抱住人的手收紧几分,又将整张脸都贴在燕珩脖颈处。
那白皙的肌骨上,浮起一层隐秘的幽香。
半晌后,秦诏实在没忍住,偏了偏头,将唇贴在人脖颈那条鲜明跳动的青筋上,而后快速别开,佯作不知情的掠过……比上次品的细多了。
——若不是燕珩会掐死他,他真想舔咬上两口。
燕珩在微痒中偏了偏头,缓声:“不回便不回罢。”
秦诏应声,又拿鼻尖蹭着人的侧颈、下巴,装作无意识的掠过,补了句:“不过……若是回国继位,为父王铺路,我必是愿意的。”
“哦?”
同三年前的清脆声息截然不同,秦诏的话音低哑下去:“父王,如今,在这世上,我只爱您了。”
那话委婉,藏着曲折的心思。
燕珩先是怔住……
而后,又嗬笑:“小屁孩,你懂得什么。”
秦诏忽然扬起唇来,啄在他下巴上,“啵”的一声脆响,带起一层酥麻来,而后那唇又作乱,放肆的撅起来,蹭在人下巴底下,黏糊糊的从喉结滚了一遍……
有种。
他是真有种!有种到……若是旁人见了,都觉得秦诏是打算赴死来的。
燕珩挑眉:?
殿外风萧萧兮,刮过裹金戴银的冰冷宫殿。沉寂中,燕珩才扬起巴掌,准备教训他,那小子便坦荡开口了:
“我懂,父王,我爱您。”
“您摸着我的心,那样的跳,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喜欢。”
第56章 隔无由 献上一个轻吻。
秦诏又又又让人狠抽了一顿。
他跟那把戒尺, 已是老熟人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今儿, 亏得他运气好,才挨了一下, 就寻到了个好主意。
他问道:“父王,您能不能等会再打……”
“待会您打了我, 待我回东宫见了人, 秦王又得胡乱揣测,若说是我惹怒了您, 他更得带我走了。”秦诏道:“抑或将我打死在这东宫,也未可知。”
燕珩便停住, 哼笑:“他敢?”
秦诏为难道:“父王,您自是天子,底气足, 可我却没那样的胆子。”
燕珩瞥了他一眼, “没出息的东西,有寡人给你撑腰, 他秦厉胆敢伤你一分毫毛?凡诸百事, 也得先问问……这万万燕军的刀。”
“想来, 那尺寸秦宫,您并看不上。可我一旦归去,便要受人欺凌。父王能护照我一时,却没得办法……”说着,秦诏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自得哄好秦厉,才是。倒不如说,哪里都没得容身之处, 给我。”
挨打本是因为那点轻浮。
可秦诏避重就轻,偏将那事糊弄过去,只这么卖惨求饶地诉苦,便将他父王引到了新话茬上。
燕珩道:“这话怎么说?”
“我若留在燕宫,日后东西两宫,看我得宠,必也将我视作眼中刺、肉中钉。我若归去秦国,必受秦王欺凌之苦,待秦昌即位,又该如何待我这个‘曾经的储君’,岂不是诛之而后快?”秦诏道:“可叹天下九国,竟无有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他竟能讲这话坦白说出来,不似心机深沉,倒是个傻孩子。
燕珩知他心肠聪慧,却仍显稚嫩几分,便笑问:“你留在寡人身边,那东西两宫,如何敢……”
不等燕珩说完,秦诏就开了口:“唉……”
那口气叹得幽怨。
秦诏解释道:“父王的盛宠,今日分给夫人一点,明日分给公子一点,我这远道而来的秦人,哪里敢保证日后——盛宠不衰呢。父王,您若一时不高兴,罚我两下,岂知第二日,我还在不在都难说……”
“胡说,哪里有这样严重。”燕珩道:“寡人岂有这等善妒的夫人、公子?”
“唉,可说呢。父王那样好,哪个公子得您做父王,不得天天缠着?……公子若是亲您两下,您竟也打他不成?”秦诏斜睨他父王,摆出一出冤屈难诉的模样:“可我才亲一下,倒是挨了顿狠打——孰亲孰远,岂不明白?”
燕珩:“……”
好么,在这等他呢。
“那等时候,纵公子不善妒,我这争风吃醋的毛病也改不下了。”秦诏递出手去,认命道:“这样想来,横竖没有出路。还不如叫父王打死了。”
燕珩挑眉:“?”
到底谁教他的,这等借题发挥?
好在秦诏识相,瞧见他的表情,便即刻反应过来。
他自乖巧掏出一张软帕来,伸出手去,细细地替他父王擦擦下巴、脖颈,那双眸亮盈盈的,含笑问道:“父王,我帮您擦干净……您别嫌弃我了,好不好?”
他惯会偷换概念,将燕珩那点不悦说成“嫌弃”。可燕珩顺着这话便想及,自个儿养的华贵公子,到底跟旁人不同,又哪能嫌弃呢。
瞧着他热犬似的往跟前儿扑、打腿边转悠,抑或围着人热辣辣的乱转,倒还觉得有两分意思。
——“罢了。”
燕珩懒得理会他,擒住人的手腕,将那帕子挪远。
待视线不经意掠过帕子时,方从那一角上瞧见绣着的鸣凤,顿时想起来……这条帕子也是秦诏捡去的,竟再不还回来了。
秦诏见他看帕子,便认错道:“父王认得?这确实……确实是您的帕子,原先,我捡来珍惜。”生怕人不信似的,他强调道:“我并不用,只为备在身上给您用的。”
燕珩叫他的体贴暖住,轻哼笑了一声。
“你倒识相。”
秦诏趁热打铁,将那戒尺从人手中抽出来,搁在桌案上,一面慢腾腾地将它推远,一面讪笑道:“父王,您就瞧在我这颗真心的份儿上,别再打了呗。”
燕珩睨了他一眼,果真放了他一马,没再继续打。
他将人唤近了,捏着他脸蛋道:“如今年岁大了,怎么能讨骄?该动动脑子,想办法才是。”
秦诏作懵懂道:“什么办法?父王……您也知道我有两分愚钝。”
燕珩任他跪住,趴在膝上,慢腾腾地捋着他的后颈,轻笑道:“那老匹夫威胁你,你自吓唬他便是——那秦昌的面子,焉能比寡人大?说你死脑筋,寡人日日教你下棋,竟没学的聪明一点儿。”
掌心抚摸着人,燕珩顿住,笑道:“再者说了,区区秦王而已,你怕他作什么?你若不想回去,寡人与你封个小侯爷做做便是。若是你有心想抢一抢……那更无妨了。”
秦诏起身,盯着他父王道,痴痴笑道:“父王,我若做了秦王——您岂不是我们秦国的太上皇?实在想不明白,天底下,哪有这样美丽年轻的太上皇……”
燕珩扯他脸:“胡诌。”
那张俊脸被人拽的变了形。秦诏呲牙咧嘴道:“唉哟,父王,轻点儿。再不敢说了,您自做秦王的父王便好……我必在秦宫,给您造一座金窗玉户的华奢宫殿。”
“更是胡说八道。你这小儿,还没做王呢,倒学会了这样奢靡,岂不知你们秦国穷的揭不开锅,你倒大方。”
秦诏嘿嘿笑。
眼下穷么,抢点别人的,不就富了?
但他不敢说,只得挤进人两膝之间,自正面抱住燕珩的腰,才接着刚才的话,说道:“父王,若我有心抢抢,又该当如何呢?”
燕珩言简意赅:“那就回国即位。”
分明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品在秦诏耳朵里却变了味儿,他将脑袋搁在人胸口,闷闷道:“父王,若不是舍不得您……”
“如何?”
秦诏笑而不答:“不如何。总之……为了父王,我必与秦昌拼一拼的。秦王总说兄长好,依我看,却不如我好。”
“哦?”
“父王,我生的得比他好看,头脑聪慧,又有胆气。”秦诏淡定自夸,深埋人胸口,嗅了两口香气,醉乎乎道:“就连吃饭,都比他多吃得一口。”
燕珩被他逗笑了,轻嗬道:“那算什么能耐?——草囊饭袋。”
“多吃一口,便多长一分力气。”秦诏道:“何止是力气,再有一年,我必能长得与父王一样高。”
说到这儿,燕珩也轻笑道:“你这小子,并没白吃。”
何止没有白吃?
那每一只羊腿、每一碗蛋羹,每一勺从他父王碗中分出的粥与米,都叫他吞进肚里,消解成了占有欲与浓稠风月,只恨不得吃下去的,是他父王才好。
他父王疼他,然而疼歪了。
偏偏秦诏生得容止可观,一双端严龙目,含情带泪,只消骗过他父王,便可得逞。
此刻,他哪能不知道如何对付秦厉、哪能不清楚如何即位吞秦?不过是寻了个幌子,佯作糊涂,骗他父王“自个儿还小”,只为打消帝王疑虑,换那盛宠罢了。
——再有,才识风月的小子,叫人这样裹在软怀香风里,怎么舍得退出那怀抱?
燕珩瞧他瑟缩在怀里,楚楚可怜,果然疼惜道:“不必担心。待你归国之时,寡人自赏你一万精兵,莫说秦王之位了,满秦宫……”他轻笑:“焉有你坐不得的地方?”
秦诏抬头,困惑道:“父王,可……可这样,好吗?”
燕珩不以为然,挑眉反问:“寡人给吾儿铺路,有何不好?凭他秦厉,敢说什么?”
“父王就不怕,我领了兵,胡作非为……”
“如何胡作非为?”
“比如……比如……”秦诏故作憋不出来,以显示他对政事上的那等蠢钝,又道:“总之,父王可放心将燕军交给我?”
“嗬。”燕珩垂眸,那点轻蔑含在唇齿间,勾起一道优雅的笑容:“我的儿,难道你还想于寡人眼皮子底下造反不成?”
秦诏扬眸,笑道:“父王,您也忒的瞧不起人。”
“日后的事,暂且搁下,不必担忧。”燕珩握住他的手,顺着指头,一根根的捋着,自少年掌根,轻抚过骨节,而后是指尖,“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懂。明日,寡人自会下令,警告秦厉。至于那道诏旨么……”
秦诏手指微蜷,忧心道:“是了,那诏旨也紧要,我无法违逆。若是昭告天下,秦王立了公子昌,我倒不能名正言顺守着父王了。”
“无妨。”燕珩不以为然,似对这事儿不感兴趣似的,只伸手点了点他的唇,道:“我的儿,作甚苦着脸,笑一个给寡人瞧瞧。”
秦诏擒住他父王的手,反将唇轻抵在他指尖上,献上一个轻吻。为那点逗弄宠物似的趣味儿,露出来一个极其幽深的笑。
——他父王不知道,他的獠牙可怖。
“这便是了。”燕珩满意笑道:“明儿,寡人让人做你最爱吃的、那什么劳什子玉灵糕,至于烧饭的柴火么,自然也是秦宫的最好。”
秦诏后知后觉的抬头。
便听燕珩道:“寡人看那诏旨就很好,烧火作柴,也烧得旺。做出来,岂不是正经的秦宫‘玉灵糕’?”
帝王神容威严,然而含着纵容。
他将掌心抵在秦诏指尖顶端,轻轻摩挲:“秦厉若问起来,便告诉他,是寡人给吾儿——煮糕点吃的。”
在秦诏惊诧的目光中,燕珩缓慢开口。那话音淡然,却带着上位者的从容与深不可测:
“一道诏旨么,再写便是了。”
“直写到……吾儿满意,为止。”
第57章 望旧邦 你们都得死。
燕珩这话, 原封不动的传到了秦厉耳朵里。
自然是燕珩派来的人……德福传完诏旨,又给秦诏行礼,方才离开。
秦厉怔怔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儿, 为何燕王这样说,可是你昨日惹他不悦, 还是出了旁的岔子?倒不见他应答,越发的……”
秦诏一反常态, 倚在宝座上, 姿态慵懒的睨着他:“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若封了秦昌为储君, 那秦宫……必要为燕军所踏了。”
“这……”秦厉扭过脸来,盯着他, 眉头紧皱在一起:“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只需去求燕王, 便能将你带回去, 让昌儿来……”
秦诏搓了搓指尖,轻声笑起来, 而后那声音愈发放肆。空旷死寂的大殿中, 只有秦诏单调的笑声飘荡着, 几乎令人惊骇的钻进耳朵里,避无可避。
直至笑够了。
秦诏方才挑起眉来,佯作惊诧的问道:“哎哟,我说父亲,您不会真以为……我会将那位子让给秦昌吧?”
秦厉站定在殿中,凭着高台宝座的距离,几乎要微微仰视他。他喉咙间生出对这个少年完全陌生的恐慌感来, 那唇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秦诏失笑:“我当然是要——光明正大的凭着储君之位,回国做秦王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湛杀意:“若是您识相,我会考虑伺候您,安然百年。而不是……三年之后,弑父登基。”
秦厉不敢置信,“你、你敢?!”
“我为何不敢?”秦诏轻笑:“你若是不懂事,执意要逼我走、抑或……强逼我让位给那废物,明日,大军过秦境,我定要你做我——‘燕太子’的俘虏。”
秦厉抬手指着他,怒道:“不孝子,你是什么燕太子?笑话,不过是个质子!竟还想认贼作父,叫我们秦人蒙羞。”
秦诏自金盏捡了两粒葡萄,抛起来又递进嘴里,咬着那汁肉,漫不经心地笑道,“秦宫也好,燕宫也罢。我自要这天下,都在我秦诏的手里。您不必着急……骂什么认贼作父,您与我父王面前,不也是伏低做小、卑躬屈膝?那偌大宫殿,仆从数百,还未有一个下贱到要替人捡杯子呢。九国之中,也就我这个便宜儿子,给您几分面子,不然……您以为,谁看得上穷秦?”
“你!”
“你什么你——聒噪。”
秦厉咬牙恨道:“早知当初,本王就该将你掐死在襁褓之中。”
“瞧你这话说的,也实在小气。”秦诏不以为意道:“十三年,不过才吃您几粒米?这便要掐死人。纵是畜生……也未必这等狠毒吧?”
“哎——父亲不要生气啊。”秦诏截断人的怒火,慢悠悠地笑起来:“‘诏儿’并非说您是畜生,打个比喻嘛。堂堂秦王,何苦肚量这样小?”在人青白变幻的脸色中,他继续说道:“再者说,不过一个秦王宝座,您纵让我坐一坐,又何妨?虽然……我本来也不稀罕。”
“但毕竟——这三个孩子之中,我是您‘最疼’的幺儿,不是吗?”
秦厉悔不当初,为自个儿说过的话难以辩驳,然而那虚与委蛇之情,也有秦诏的一份子。
为此,他怒道:“本王正是看不上你,又如何!你这坏坯子,同那小贱人一样。早知如今,本王——”
秦诏冷眸微眯,嗬笑一声,站起身来:“你这老匹夫——再敢说我母亲,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神色幽沉地走向高台,缓步朝秦厉逼近,字句平静: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以为我喜欢你吗?不过是现凑的父子情,森*晚*整*理有什么好心寒生气的?我在秦宫长苑住了那么久,十三年间,还从不曾见过您一面呢。”
“恐怕我母亲,也不记得您长什么样子。不过是色欲上头,能算得了什么?”
秦诏站定,与他相隔五步之距,嗬笑道:“若是有的选,我母亲那样的聪慧美人,岂能瞧的上你这老匹夫?——满九国,属你是个窝囊废。”
“秦厉,论百姓安居,秦不如八国;论兵马强健,秦亦不如八国。我母亲若尚在世——岂不要羞愧?她自是受困于秦宫,如若不然,纵她做秦王,也比你强上一百分。你一个窝囊废,拖着那两个小窝囊废,如何?还要将我大秦置于何地?难不成非要倾巢覆卵、国破家亡不可——”秦诏嗤笑道:“你该庆幸,你有我这样一个逆子。好歹保全我大秦……”
“你!你——”秦厉叫他气得差点晕过去。
奈何诛心之语,字字是实话。他怒火飞扬,盯着那张同自个儿完全不像的桀骜面容,竟强捂着胸口,快步走近他,抬手怒扇了一个巴掌!
“啪。”
“你这畜生。”
那巴掌打得很重,秦诏被扇的偏过头去,登时半张脸发麻,肿胀起来几道指痕。
奈何眼前这位,早已成了与燕珩周旋三载而无半点错处的燕太子,心机越发深沉起来……
他抬手蹭了蹭嘴角,为那点血迹而轻笑:“说你窝囊废,一点也不假。只知道窝里横。岂不知……我父王若是瞧见这张脸,定要杀了你解气的。”
见他不语,秦诏继续说道:“你往日里窝囊,言听计从、不敢违逆。他正愁找不到理由灭秦,如今倒好……你打了我,哈哈哈——岂不是自投罗网,白送他个借口?至多半年,必有秦宫破碎、湮灭如灰的下场。”
“你说……到那时,我该怎么待你呢?这位秦王。”
秦厉不信,怒喝:“他、他定不会为了你——”
“既然不相信,那你为何要来燕宫请恩,为何要将我带回秦国?”秦诏凑近他几分,轻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来:“我与他同吃同睡,你猜他……待我几何呢?——不如,你我赌上一赌?”
“我现在便去见他。”秦诏点了点自个儿脸上的伤:“你且看,三个月后,秦昌会不会悬身燕宫,曝尸于众……”
“秦诏你这逆子,我这便去见燕王,死生随他,也要将你这畜生带回秦国!……”
秦诏微微笑,抬手示意:“请。”
那冷锐的眉眼神态,学的燕珩七八分,将秦厉惊颤的后退了一步,迟迟回不过神来。他不明白,秦诏不过一个少年,一个不受宠的质子,才来燕宫三年,如何能有这样的底气?摆出这等猖狂与嚣张的做派……
“燕王惦记八国,不止一天两天了。秦王但去无妨,只消囚住你这傀儡,我必以秦国储君之名,强闯秦宫即位,杀秦昌、秦定,再杀了你那几位夫人。”秦诏再度逼近他,声音贴着他耳边,阴恻恻的笑:“我要剥了他们的皮,给我母亲造一件华奢魂幡……当然,我会在母亲的身边,给您留一个位子。”
意思再分明不过,你们都得死。
那口气渗人,惊得秦厉哆嗦了一下:“你……你、你不能这样待我,我是你亲生父亲。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没了你,我一样做东宫,做储君。”秦诏嗬笑:“秦王也好,燕太子也罢,日后……我总是要得到这天下的。你这窝囊废不懂——”
说着,他微微垂眸,伸手握住秦厉的手,轻拍着似安抚一般:“实在是可怜。您说,那坐拥九国、号令五州的权力……多叫人垂涎。您怎么就……不喜欢呢?”
秦厉眼珠子似挂件一样,瞪大了在眼眶里滚了两下,猛然定住不动,他连胡子带嘴唇,齐齐地颤抖着,一张丰腴端正的脸庞,因恐惧而扭曲的有点丑陋。
他摇头,仍道:“不可能——你这混账!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敢……”
秦诏伸手抱住人,轻轻拍了两下:“嘘。父亲,您轻点声儿,叫旁人听见了,多不好。”
秦厉猛地推开他:“你还怕人听见?是了——我若现在将这话说与燕王听,让他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他必能为我做主!”
秦诏爽声笑道:“好好好,您还真是聪明……”
秦厉转身,阔步朝殿外走去,才隔着三米之遥,仆从们便涌至殿外,冷着脸将门扣关上了。
秦厉扭头怒视:“你不要以为你能关住我?难道你还敢不放我回去不成?”
“您也太心急了,我怎么会将您关在这里呢?只不过,是想给您看样东西。”秦诏直直的盯着他,自袖中抽出那把匕首。
寒光闪过,利刃出鞘。
秦诏逼近至人面前,抬高匕首,自他侧颈缓慢地掠过,微笑深深:“这把匕首——父亲自然也见过吧。”
“您瞧。”
“这是先王燕正的东西,名叫……”
秦厉声息惊颤:“吞……吞……”
那把吞云刃把秦厉吓得魂不附体,腿都发软了。他那是真实见过的,燕正纵连杀自己最爱的姬妾,都是面无表情,恍如割一只羊羔。
秦厉重重的“哈”了口气,呼吸都塞住,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早先,他已让燕正吓破了胆,那位手段残忍,可比燕珩还要可怖得多。
至少,燕珩不喜血腥脏污,更不会亲自动手,叫自个儿溅上一滴血。那杀人手法便柔和些,死的干脆利落。
燕正便不同了,他阔声而笑、疾步而行,八尺高,虎背熊腰,杀人如麻,从不手软,惯爱听人叹气前的那声轻吟。
燕正常说:“杀人若不见血,有什么意思?”
因而,每每杀人,必要满堂血腥。而后,舔过唇上还热的鲜血,狠狠地抹一把脸,再血人似的爽声大笑……
秦诏将匕首抵在秦厉脖颈上,沉沉地压住,扬起下巴冷笑:“杀人不见血无趣,可擒贼先擒王——便有意思的多了。您说,是不是?”
秦厉是跌坐在殿中的。
他叫秦诏吓得满头冷汗,连后背都湿透了,汗液沿着后脊背一路下坠,比杀人见得血还要粘稠。
但他仍问了一句:“为何,这、这匕首……”
秦诏冷笑道:“先祖父的玩意儿,父王自然舍得赏我。”
他复又跟着秦厉的姿态蹲下来,将匕首翻转在他面前,似细细地欣赏一般:“您说,若是先祖父的刀,割破您的喉咙,我父王——他会替您讨公道吗?”
那匕首顿住,直直的闯进他眼中。
秦诏又笑起来:“莫说我父王了,纵是其余七国,又岂敢说些什么呢?……您知道,父王为何没封我作太子吗?”
秦厉愣道:“为什么?”
“抢儿子么,得名正言顺才是。”秦诏光明正大编排他父王,给人造谣道:“我父王不娶妻,是因他有那等隐疾,并不能生。他相中了我,将来要我承继天下……可惜我还有个爹。”
“只有灭了秦、杀了您,才好将我这个‘孤儿’体恤一番,封进东宫。疆域国力扩增、美名远扬——岂不正好?”
“不然——您以为,他为何拒绝您的要求,还下了这等命令?”秦诏轻叹了口气,又佯作惆怅道:“我也知道您不喜欢我,只喜欢兄长。不过也不能怪你呢,父子之间,这等事,不能强求。”
秦厉怔怔地听着。
秦诏便继续道:“小小的秦王有什么好的?我自做我的燕太子,享清福,难道不好?您若识相,乖乖按我说的做。大不了日后……我不回秦国了便是。到那时,你再封秦昌,也来得及。”
秦厉万万没想到——愕然抬头:“你……你不想?”
“瞧您吓得。”秦诏又笑,掏出素白帕子来替他擦汗:“我那是生气,才那样说的。”
“冲动之下么……倒是能干的上来。可,您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又何苦这样大逆不道呢?再有……那秦昌秦定虽窝囊,到底是我的手足兄弟。我虽不讨宠,却也不是坏人。”
秦厉刚缓和几分,秦诏又猛地变了脸:“不过,您若是忤逆我,非要找不痛快。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杀几个人么,也容易,您说是不是?”
秦厉颤抖,没吭声。
秦诏冷笑,将字眼咬得极重:“说话啊——父亲?嗯?”
眼见那匕首压在喉间,越来越用力,秦厉慌乱的应道:“你、你说。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
秦诏收回匕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垂眸看着他,镇定道:“给我母亲先追封秦后贤名——”他笑意浓重,然而眉眼深沉:“父亲知道的,我是个顶顶孝顺的孩子,怎么能让母亲,至死都不曾入秦氏陵墓呢?”
“可……”
可那些夫人定不会同意。再者,立嫡不立长,你母亲若作了秦后,要置昌儿于何地呢?
秦诏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孝顺是假,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即位身世才是真。
“可什么?我给母亲要个陵墓还有错了?”秦诏道:“既然您做不到,那就让孩儿……亲自去给我母亲追封罢。我知道您怕什么?不过是嫡长之论罢了。您以为,我真看得上那狗屁秦王之位?”
秦厉战战兢兢,终于点了头:“好。”
“哦,记着,我母亲不要什么‘贤’字,便要个‘武’字吧。”
“啊?”
——自古从无有女子抢君王之号的,无非贤良淑德而已。文武?
秦诏不耐烦道:“秦武后。如何?”
秦厉不敢辩,只得道:“美人有英雄肝胆,武后好,甚好。”
“美人?”秦诏微微眯眼,狠盯着他,道:“你不会连我母亲的名字,也忘了吧?”
秦厉:“……”
这老匹夫,果然该死。
好在秦诏没与他纠缠,只冷笑一声,便道:“罢了,往日之事,我不重提。”
他微顿片刻,才继续说道:“除了我母亲的追封之外,我还要你……贬了齐尤,再给楚阙封个正经侯爷当当。”
“这……侯爷好说,只是不知……齐相,如何……”
秦诏勾唇一笑:“我看他不爽,难道不行?”
“父亲可要听好了,三个月后,若我看不到母亲追封建陵、看不到楚阙封侯、看不到齐相贬官——燕军必一日也不耽搁,直奔秦宫,取你的性命!”
第58章 路逶随 吾儿想做太子,干你何事。
秦厉怎么也没想到, 这一趟燕国之行,能惹出来这等乱子。眼下,他被秦诏那狠戾而阴沉的目光撼住, 连动弹都不敢,热汗爬满额头, 只得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秦诏并不理会他,复又唤仆从们大敞殿门, 自个儿则坐在右殿的雕花翠云椅上, 笑吟吟地给自己斟茶。
“父亲自便吧。好不容易来东宫一趟,这里风景是满燕宫最好的。不如, 孩儿叫仆从带您去赏一赏那金桂秋菊,可好?”
秦厉哪还有心思赏花。
可眼下, 他不知秦诏打的什么主意,连声拒绝也不敢,只得应了声:“好。”
秦诏目送他微躬着腰, 阔步走出殿门去, 这个往日里前呼后拥的秦王、掠袍过他身前连个眼皮儿都不抬的秦王,此刻, 映着日光下的窘迫, 竟显出几分疲态与可怜。
秦诏轻笑:往日在秦宫里, 盼了许久的父亲,不过是个草包。
他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叫那分明的痛意扯住,轻嘶了一声。德元眼尖,忙上前伺候:“公子,我给您敷药可好?这秦王心狠,打得实在重了些。若是不敷药, 定是许久不能好的。”
“那就更不必敷药了。”
秦诏轻笑,又酣饮了一口茶汤,吩咐道:“你去看看我父王,在做什么?听说,今儿还在接待远客?叫他们缠的烦人,两三日都不得见我了。”
德元顿时明白过来,知道那个巴掌重要。
他忙道:“公子放心,想来王上也记挂您,正好到东宫转转。”
秦诏漫不经心的应道:“嗯,去罢。”
果不其然,燕珩念着他。
不过,这位帝王,倒没撇下那七国君王,而是领着人一路到东宫来了。正趁着东宫风月好,金桂满苑、雪菊才放,芙蕖尚可怜——赏花也是时候。
秦诏去迎他父王,眉眼低垂,乖乖地跪在那儿:“父王……”
那七国君王这才算搞清楚状况。
一众仪表威武,就傻愣瞧那小儿。不是,等会儿?这不是秦王的幺儿么?怎么住到东宫里头来了?
那日在席上,大家吃酒醉了个三分,还以为说糊涂话呢——合着这是真父王啊。况且,早先也没说,他这个“父王”喊得这么叫人怜爱啊。
燕珩凭着站定的姿势,含笑伸出手去,亲昵地摩挲了两下秦诏的下巴:“寡人来瞧瞧你,起来答话。”
秦诏应声是,声音有两分哑。
燕珩还未察觉,只转过目光去瞧,才见人站起来,赫然入目就是肿胀的巴掌印,因肿的厉害些,几乎快连成一片了。
秦诏忙低头:“父王,您……您是带几位王君来赏花的吧?那……那金桂开得正好呢。”
燕珩捏着他的下巴,要人抬起头来,那目光冷厉的不像话;都不需要他解释,便抿唇问道:“谁打的?”
秦诏忙答:“不是旁人打的,父王,是我不小心磕倒了,摔的。您千万不要生气。”
他这么火上浇油,岂不是叫燕珩更加心疼?再看那副有委屈不敢说的模样,燕珩几乎是瞬间便下了定论:“必是秦厉那老匹夫了。”
“不……不是父亲的错。”
“什么父亲,住嘴。”
秦诏吓得忙住嘴,戚戚然的抬头看他:“父王——是我做的不好。是我不该那日席间乱说话的,若不是我非要喊您‘父王’,他……‘秦王’必不会生气的。秦诏乃秦人,得秦王教训,再正常不过。”
站着看戏的七位:……
好家伙,秦王能有这胆子?
片刻后,他们顿时明白过来了。定是秦厉那日在燕珩身上吃了瘪,嫌秦诏惹得不爽、有气没处发泄,才冲着这可怜孩子下手。
大家齐齐地想到那日,秦厉左一句、右一句的说秦诏不是,偏说秦昌好。忍不住直摇头:好么!将人送作替死鬼,如今见有便宜,倒要换人了!
燕珩挑眉:“他就这么见不得你喊寡人父王?”
秦诏小心翼翼地垂下眸光去:“他……说、说我……”
燕珩逼问道:“说你什么?”
秦诏扑进人怀里,将下巴搁在人肩头,紧紧抱着,连声音都哽咽了:“父王……他、他说我……认贼作父。”
紧跟着,他急急地辩解道:可……可我明明是因为喜欢父王、敬爱父王,满心里都是父王,方才这样的。”
燕珩抚摸他的脑袋,自后颈一路捋下去,像安抚狂躁的宠物似的,疼惜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燕珩微微笑:“乖。”
那声音压得极轻,需要秦诏分外努力的辨认,方才听出那两句的字眼儿来:
[不要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我的儿,父王这就给你出气。]
秦诏没哭,只是含着泪说:“他只说我是坏坯子,说我母亲是小贱人。说我还肖想燕太子之位,岂不是狼子野心。倒不如早叫秦昌来,住一住这漂亮东宫。”
燕珩嗬笑:“寡人倒是不知,这老匹夫不来问安,去何处了。原是到东宫来了。竟还敢这样欺凌吾儿——”他又问,“人呢?”
秦诏这可有得说了。
他连忙答道:“父王,秦王说东宫花开得正好,他去赏花了。”
几位王君大眼瞪小眼:赏花?……
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厉“父凭子贵”了呢!才打了儿子,还有闲心去赏花。这里可是燕宫,不是秦宫,竟有他这样端架子的蠢货。
秦厉此刻,还不知道自己蠢到这等地步。
因而,瞧见这么浩荡声势,吓得魂儿都飞了。
一群人目睹秦厉叫人捉住,扭转过脸来时,分明在那张脸上寻到了极为错愕的神色。
“王、王上?诸位,这……”
燕珩缓步朝他走近,微笑几乎不可察觉:“秦王在这里,做什么?”
秦厉不知道怎么答,慌乱道:“回王上,我是来……是来赏花的。方才跟诏儿叙旧之后,诏儿说,这宫里的花,开得正好。我便……”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
燕珩扬袖而过,一个狠戾巴掌便甩在他脸上。秦厉叫人打的趔趄,差点坐下去,半张脸麻的几乎忘了痛。
燕珩垂眸,那声音虽含着笑,却无比冷湛,“哦?”
堂堂一国之君,叫人甩个巴掌,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得窝囊的弓起身子,朝人跪下去,哪里有方才冲秦诏耍威风的模样?
做爹可以无能。
毕竟,再无能也是爹。可做王却未必了……
“是你打的秦诏?”
“那是寡人的儿子,凭你老匹夫,也配?”
秦厉不敢顶嘴,可到底也没憋住腹中那口气。
他抬起头来,捂着脸问道:“王上,我知道您疼他。可……可秦诏也是我的儿子——子嗣不肖,我……自然也能教训吧。”
秦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瑟缩了一下,往人身后躲了躲。
燕珩察觉,那笑意更深,他抬脚踩在人胸口。
高台履将云封压的颤抖,华贵靴纹落下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盯着秦厉,口气柔和:“若寡人说——那不是呢?”
秦厉慌了,扶住人的金靴,战战兢兢问:“什么、什么不是?”
“吾儿是秦国的储君,有秦王为父——若是没有秦国呢?”燕珩抬脚,将人踹开,连人捧他的靴子都嫌腌臜:“八国之约,诸位没忘吧?”
八国之约,奉燕为朝主之右宾。若有一国率先起战事,则仰赖于燕国之力,平定战事。
赵王才丢了疆土,哪里敢忘。
但卫王先他一步开口,道:“王上,可秦国并未起战事。”
燕珩站定,微微侧过脸来:“既然秦王忤逆寡人,不以为朝主之右宾。那寡人便将这秦国……送给你们,如何?”
其余人震惊,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们争也好、抢也罢。日后,谁若是对秦国起了贪心、挑了战事,寡人都将视而不见。
这……这不是要将秦国瓜分了么?比他命燕出兵还要狠的一招,八国相争,分他弱秦,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秦厉也反应过来了,吓得扑倒在地上:“王上!——王上 ,您饶了我——我不敢有别的意思,是,是这小儿狼子野心,说要做燕太子,我一时心急,教训他,方才有了这等事儿……”
秦诏站在他父王身侧,微微眯眼,冷漠的审视着人,那神色,同燕珩如出一辙。若是忽略这二人完全不同的长相,倒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
燕珩不悦,“吾儿想做太子,干你何事。”
那眉眼透出来的不耐,分明的是对秦诏的纵容。他自小呼风唤雨惯了,对这等侍弄权柄的手段烂熟于心、视若理所当然——
秦厉哪里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燕珩从不觉得,这世间他想要什么东西,还得费劲心机去讨——他想要,便是他的。九国五州如此,别人的儿子,亦是如此。
眼前黏人的小子,惹人怜爱、又乖顺,是他好不容易才养成这等模样的。
谁敢跟他抢?岂不是找死。
秦厉也发觉了,挑衅帝王荣威无异于找死,所以吓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往地上磕头。连着那个巴掌和几十个叩出响来的头,整个脸面沾满泥污,全无一分王君的样子。
秦厉苦苦哀求,见燕珩并不理会,方又扑上去抓住秦诏的小臂,道:“诏儿,父亲错了。往后再也不敢打你了……求你,快跟王上说说情啊,方才,父亲已经——已经知道错了!”
秦诏转头朝人看,无措道:“父王……”
燕珩漫不经心的睨了他一眼,“这老匹夫,不见棺材不掉泪。先前,寡人饶你,哪知你不识好歹,倒学会了得寸进尺……”
秦诏听见,并不吭声。
燕珩又道:“吾儿,你跟寡人说,自想怎的处置他?父王替你做主。”
第59章 忧心悄 这死孩子。
秦厉见秦诏盯着他, 眉眼压低将深邃视线递过来,难得灵光了一回,只嚎啕道:“好孩子, 你且说,但有什么有求, 我都答应你!决不食言,只求这一回, 原谅父亲罢。”
秦诏这才微微勾唇, 而后摆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去看燕珩。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扬了扬下巴, 示意秦诏说给他听。
秦诏犹豫了片刻,佯作才想出来似的……跟燕珩道:“父王, 我想让他给我母亲追封,迁入秦国王陵,可以吗?”
燕珩微怔:“你母亲?”
“是, 我母亲。我母亲待我极好, 我想念她,往日……旁人都能随行去祭祖, 而我去不得。后来才知道……”秦诏低下头去, “我母亲, 竟……不在那里。我实在是……不知道去何处祭奠。”
随行王君忍不住看秦厉,又摇头啧声:好可怜的孩子,竟这样孝顺……
可他们哪里知道秦诏的心思!
原来,秦诏怕那老匹夫言而无信,自回了秦宫,再难有理由捉他。待到他藏进王八壳子里,再想求着燕珩动手, 却难了——毕竟起战事并非儿戏,他父王,也未必为了他,果真的出兵袭秦。
因而,保险起见,秦诏必要他父王亲自做主。
秦厉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一时间放松抓人袍袖的力气,哀哀地坐倒在那里。他知道了……没告状去,反失了先机。更何况,燕珩也未必信他的话。
如今这小儿知道声东击西、釜底抽薪的路数,恐怕,再想逃回秦国装死,必是难上加难了。
一时间,秦厉悲从中来,只心叹道:天亡我大秦矣。
燕珩也不知道这老匹夫作出这副可怜相,是要给谁看,只冷声道:“秦厉,吾儿说的,你可听见了?”
秦厉答道:“是,王上,我听见了……”
秦诏道:“母亲生前最爱个武字,父王,您觉得……秦武后可好?”
燕珩点头,为他的孝心而心软,捏捏人的下巴,哼笑:“都好。吾儿明白孝悌之礼,你有心为母亲,自该叫你——称心如意才是。”
秦诏忙点头。
停顿片刻后,他接着问:“能不能,给楚阙也封个侯爷?——”
秦诏仍孩子气的挂住他父王的手,紧紧牵着,开口道:“父王先前曾说,封个侯爷做,就在宫城前,是顶顶好的——我和楚阙情同手足,我如今在父王身边,这样的锦衣玉食,只希望,他过得也好。”
燕珩颔首:“那是自然。”
秦厉哪还有话说?
见他不说话,秦诏又寻住了错处。
但这次开口,却不是求一个赏赐,而是问:“今日,有父王在,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秦厉抬头:……
“为何您总是这样待我,不喜欢我?原先如此,现在也如此。我留在父王身边,不随您回秦国,自让您和兄长团聚,岂不是好事?可您却非要说我认贼作父……”
秦诏停顿片刻,才道:“是不是……是不是秦相?定是秦相与您又说了什么。我知道,秦相不喜欢我,可我到底是您的孩子,您为何要——”
秦诏似乎哽咽的厉害,便说不下去了。
燕珩便问:“秦相,那是何人?”
秦厉哪还用秦诏再提点,当下心眼明白过来,忍住悲酸,说道:“王上见谅,是我眼拙,识错了人。方才信了齐尤的谎话连篇,对诏儿生了旁的心思,他只叫我将诏儿诓骗回国,一杀了之。”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说下去:“那句认贼作父,亦是从他口中而出……全是我糊涂,信了他的话,才险些酿成大错。如今,只求王上和诏儿原谅我这一回。待我回了秦国,必先罢免齐尤,为诏儿生母正名……”
秦厉再没有一分的底气了。
眼下形势如此,他哪里还看不清呢。
这个秦诏,决定等闲之辈,这三年多打下的根基,亦非他三言两语可破,纵他一五一十说明白,燕珩也未必信——不仅不信,兴许还会降罪。
他又何苦?
他是蠢,但不至于定要以死相搏才能明白。
燕珩嗬笑一声:“怪不得。寡人原先便知,秦王通情达理,谨小慎微,并非不识规矩之人,怎会这等狂放?原是有人嚼舌头。”
他慢腾腾地捋袖袍,而后姿态优雅,垂眸俯视与人:“如今瞧你,已通人情。想来……秦王还是想回家的。”
狠盯着秦厉汗津津的模样,他轻笑了两声,方才直起身来,叹道:“可是天子一诺重九鼎。寡人既说了要将秦国送给他们,又如何能食言呢?”
“王、王上!求您……”
秦诏多精明,知道他父王在寻什么台阶,便也扯扯他的袖子:“父王,您就放过他吧。”他眨巴着眼睛,卖可怜道:“若是秦宫没了,我竟不知……再到何处祭奠母亲了。”
燕珩“唔”了一声儿:“嗯,吾儿说的倒也是。既如此,寡人也不好再强行降罪,实在不然,便送各位王君,别的什么大礼吧。”
其他人冷不丁的哆嗦了一下。
这许多年来,他们就没从燕正抑或燕珩手中,得到过什么“好”礼物。
果不其然,侍从端着锦盒走近,一溜排的静立在一旁。瞧着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早有准备似的。
秦诏歪打正着,给他父王送了个好由头,又给人递了一个顶机灵的台阶。
那锦盒塞进王君手里。
赵王和吴王率先打开,赫然撞入眼帘的,是一个腐烂到几乎全白的头颅,黑发缠绕一团。诡异的恐惧,伴着腥臭血肉气,扑涌而来。
两人捧住锦盒,僵硬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更不敢丢出去。
“可要端稳了。若是丢掉……必要辜负寡人的一片好心。”燕珩挑眉,头也不回,只含笑道:“前些日子,寡人姻亲在即,却不料,出了点小岔子,还将吾儿吓得夜不能寐,直做噩梦——”
说着,他拨了拨人的下巴,逗弄道:“嗯?是不是?”
秦诏忙点头:“正是如此,父王。”
他父子二人一唱一和,把现场诸众都惊住了。
他们方才只以为秦诏可怜、又觉得燕珩护子心切。如今这么一打量形势,这两人岂不是狼狈为奸,借着各处的缘由给人下套么!
原先,他们看不出来。
这会子,瞧出这二人配合的顶顶好,竟一时分不出真假来了。
虽说事实如此。可这回,秦诏却实在的冤枉。
早先,他只使了心计,要燕珩替他出头,却没成想,自个儿倒是个“诱饵”,给帝王做了嫁衣。
二人之叵测心计,在无数筹码与博弈中,无意的较量了一回,到底是燕珩略胜一筹。
秦诏便只能装傻,接着那话,转过头来与人说道:“早先,各国送入宫来的秀女夫人,有一位遭人杀害,细查之下,竟发现了一封书信。”他堂皇蹦出来一句:“各位叔父,不妨猜猜……是谁的字迹呢?”
“噗通”几声,这些“叔父”们,齐齐地跪下去了。
燕珩头也不回,听动静也猜出来个大概,便只哼笑:“依这么看,是各位都有份了?”
秦诏震惊了。他也没想到,拔出箩卜带出泥,这帮人里,竟没一个好蒜——都想害他父王!
奈何这八国君王不知是哪里的缘故,除了赵王心知肚明,其他几位肚子里打算盘,寻思到底是哪门子的书信?偶尔的家书、叫他们使点小心眼,打听点动向,确实是有。
不过,论起要害燕珩来,他们可没那个胆气。
只有赵洄不冤枉!
就在无人敢答话的时候,秦厉战战兢兢地开口了,他道:“回、回王上,没有我的份儿,我……我不知道!”
燕珩差点要叫人气笑了。
秦厉确实不知道。
不过,不是因他是良善之辈,而是因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除了捡着秦诏这没底气的小孩子撒气,旁人……他自然没这个胆量。
秦诏便道:“您看吧,父王,我们秦人老实,对父王顶顶忠心的。”
燕珩微微笑,又轻声叹气:“可惜旁的人,却不老实。寡人倒要犯愁,该怎么办才好了……先王待你们亲热,却不曾想,诸位竟敢加害于寡人,可……真叫人心寒。”
秦诏悄不做声去看他父王,瞧见人微微勾起嘴角。
心寒是假。
借题发挥是真。
秦诏明白了,顿时替人充起马后炮来:“早先,我以为诸位叔父都是顶顶的善心,是为了父王好,才献上美人的。没成想,竟全是这森*晚*整*理样的恶毒心思。”秦诏义愤填膺地挑了眉:“亏得那日,我还劝解父王,必不能是各位叔父的错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诸众:……
这死孩子。
秦厉,你那个巴掌是不是打轻了?
其中一位,跪行两步,才要去求饶,一柄极利的刀剑便递到脖颈根儿了。冰凉的刃锋,闪着寒光,将他的胆怯与恐惧,照的明白。
——躲吗?没得躲。
——逃吗?没得逃。
他们忽然反应过来了。
在燕珩的朝贺宴上,那铺满玉砖的华丽朝殿,便是一块厚重的砧板。燕珩将这等鱼肉拨弄排开,只等着细细遴选,待要挑一块可入口的新鲜肥肉。
他们还在这里看秦厉的热闹呢!岂不知,燕珩压根瞧不上秦国那块瘦弱之地,这位帝王相中的,竟是他们!
见燕珩笑而不语,秦诏又道:“父王,您说,这等大喜的节日,诸位叔父这等扫兴,是不是该罚呢!”
此刻,燕珩只要一声令下,手起刀落,八国王君殒命燕宫,屠戮天下必是眼前的事儿。
可——
“可王上!您?您难道忘了八国之约了吗!”
是了,燕国必要护佑他们之平安无虞,必不能先起刀戈。如若不然,八国群起而攻之……
可如今,若是燕珩执意毁约,又如何呢?毕竟,是他们先起了杀心。帝王手中刀剑,吹毛断发,万万燕军,岂怕他们八国孱弱兵马?
更何况,群龙无首,八国又能成什么气候?
燕珩微微叹气,道:“那又如何?诸位先起歹心,寡人不过自保而已。”
秦诏心底细细思量,若是果然杀了他们,倒是一时痛快,可八国以亡国之恨,群起攻之,必也伤损元气。以他父王之心,定不想费此周章……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灵机一动。
秦诏道:“父王,您不会真的要灭了八国吧?如果您杀了叔父们,灭了八国,我那些好友……岂不伤心?”
王君们看的一愣一愣的。
等会儿?秦诏竟要替他们说话?
还不等大家反应过来,秦诏又道:“不如,就让他们献几座城池,与您赔罪。您自派遣燕军去领便是,何苦还要杀人呢?……”
说着,他佯作担忧的去看妘王:“就算您要杀别人,也别杀妘叔父吧。我和妘澜,往日里,最是亲近的。”
好么!
赵、吴等人大眼瞪小眼,错愕失神——不是,你小子,救人还分个眉眼高低啊。
他们心中不悦,凭什么要献城池?可他们又理亏,一时说不上话来。正犹豫着想寻个折中的办法……
燕珩忽然发话:“啧。麻烦,不若还是杀了吧。”
——他压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折身回转,抽刀便坠落下去。秦诏眼疾手快扑上去,电光火石之间,猛地将人的手臂抱住。
那一刀削偏了,齐茬儿的将赵洄的顶冠削下来了!
赵洄“啊”的急促喊了一声,噗通一下晕倒过去了。
这么一刀给所有人都吓傻了。不是?还真砍呢!
瞧秦诏的反应,脸上的冷汗,后怕的脖颈竖起一串汗毛,脸上的笑意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哪里像是早有预料?!
燕珩竟真的起了杀心,不容置喙。那可是帝王视他们如蝼蚁、比草芥的底气,并不是吓唬!
秦诏后怕,额头上生了一层冷汗,他这会儿也没得淡定了,后怕道:“父、父王——您、您还是饶他们一命吧!”
这回,也不等秦诏劝了,剩下几位齐齐高举锦盒过头顶,慌乱失措地喊道:“王上饶命!我们知错了,愿意为您献上城池恕罪,求您宽恕。”
燕珩拎着刀,自他们面前缓步走过,饶有兴致的问道:“哦?说来听听。”
吴王颤抖道:“我、我愿献上城池三座。”
燕珩冷嗬了一声,将刀落在他肩头上,不过轻轻一挑,华裳顿露了个肩领,吓得人浑身筛糠似的,急道:“王上,五座!!”
秦诏瞧着燕珩神色,并不像满意的样子,便凑上前去,轻拉开人的刀剑,哄道:“父王,想来叔父们头晕脑胀,想不出个端倪,不如,叫他们在这休息一会儿。我陪父王去赏花……兴许等父王赏完花回来,叔父们便想起来了呢。”
燕珩挑眉:“哦?”
他们手抖得不成个,连忙说道:“正是、正是,公子说的有礼!王上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燕珩嗬笑,轻落下剑,收回鞘中,折身往后去了。
东宫内全是燕宫最踏实的心腹,被人拿着刀剑架住脖颈,跪了几个时辰,竟无一人出去报信。
此事,还是妘澜去寻他父王,没找见人,听说东宫禁严,方才寻出的端倪。
东宫殿外,几位“没了爹”的质子们,亦是跪的端正,神色素紧,心如鼓擂,慌怕难当。
四下里,氛围寂静如雪,如无人之境。转眼间,恐惧弥漫在这座宫城之中……
而花苑里,金桂、雪菊,却衬着某人的笑意,肆意的绽放着……不是秦诏,还能是谁?
他扑上去:“父王——”
第60章 志勤劬 “亲、亲我一口。”
叫人扑的微微趔趄。
燕珩失笑, 忙伸手接住他:“顽皮。”
秦诏觉得他父王的怀抱,比这浓郁的金桂还香。他抬头,盯着那张神容, 又觉得人居高临下的美姿容,任凭满苑芬芳, 都比拟不上半点风华。
“父王……我许久不见你了,我好想你。”
燕珩微微偏过头去笑, “胡诌, 岂不是前几日,才见了。”他被秦诏鼻息打出的呼吸搔的耳根儿痒, 只得叫他放手:“四下里瞧着,还不快起来, 没出息的小东西。”
秦诏不肯放,只得说:“父王,我不放。见了您, 心里委屈……”
燕珩安抚的拍了拍人, 又扭过头去看秦诏,便瞧见那个方才还聪慧胆气的孩子、转眼就冒了泪光:“我的儿, 哭什么。父王方才不是给你出气了吗?”
秦诏泪汪汪地望着他:“就知道父王最疼我……”
燕珩哼笑, 拿拇指将那泪花蹭去, 才问道:“疼不疼?……”
“疼。父王——”秦诏骄纵的望着人,方才狠戾的眸子掩去深沉,便只显得水光朦胧:“父王……好父王——连说话,都疼。”
燕珩睨他,教训的口吻显得软:“他打你,你就擎等着挨?不知道躲?岂不知你也随他,不随寡人, 是个小窝囊废。”
秦诏怏怏道:“先者云,孝贤为长。秦诏不敢忤逆他,毕竟是生身父亲。可挨了打,一想到要跟他回秦国——再瞧见父王这等神姿,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也是受人教唆。”燕珩轻笑道:“如今,你足了母亲的愿、又给那小公子封侯加官,他也知道错了,将那歹人罢了去……你这心里,可好受些?若还是不么——待会儿,提着寡人的剑过去,一刀杀了算完。”
秦诏吃惊:“啊?”
“哼,自知你没出息,手起刀落的事儿,倒打摆子。”燕珩笑:“既然不敢,又解了气,还不松开寡人?”
重死了。
这三个字还从帝王喉间挤出来,秦诏便轻巧往上一窜,双脚离地,将人抱得更结实了。燕珩怕人摔了,连忙接住——往日单手抱住人的优势不在,只得另一只手也轻轻搭住。
秦诏双手挂住人脖颈。
神色……坦坦荡荡!——那眉眼分明写着:父王疼我,抱我一会儿怎么了?
德福忍笑躬下身子去,又退远了几分。
燕珩嫌他重,到底也没将人丢开,只得抱着人,漫步在金桂之下,轻声哼道:“撒泼打滚,你倒是在行。”
秦诏道:“父王,我虽撒泼打滚,却还是有几分机灵。您虽提刀而行,擒八国之王,统御天下,却还缺我这样一个好孩子。”
燕珩嘴角微弯:“哦?”
“方才您提刀要杀人,我岂不聪慧过人?”秦诏道:“我自乖乖琢磨到了父王的心,难得机灵这一回。”
燕珩道:“机灵?何以见得。”
“父王并非真的想杀他们,若是一刀下去,虽眼下痛快了,可后患无穷。难保他们没得旁氏族人继位,八国起了战事,总得再打的。燕军虽强悍,却也只是血肉之躯,战事死伤无数,生灵涂炭,必是父王所不愿看到的。”
不过,要秦诏说,他父王还是太过仁心。他一面瞧着人的脸色,一面继续说道:“鲸吞不如蚕食。最好的法子,便是凭着那威严可怖,叫他们屈服,乖乖的将城池献上来,削弱其国力,假以时日,必能轻松吞下。父王这样的年轻……待这些老腐朽垮下去,您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继位,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岂不是一日吞千里,三载可成万万河山?”
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里,其中一个便是他自己了。
见燕珩睨着自己,秦诏颇腼腆的笑:“父王,您放心,我这个小崽子最是听话的。”
燕珩满意颔首,毫不掩饰眼底对他的赞赏之意:“还不算愚钝。方才拦得刚好——羊腿没白吃,功夫也没白练。”
“那是自然。”
风过发间,桂花坠落,无数细小的金粒子洒在肩头和发丝之间。燕珩抬手,轻轻替他抚弄一下,才笑:“寡人没白疼你。”
秦诏抱住人的脖颈,热热地将脸颊贴在他耳朵上方,又问道:“父王疼我是自然的。我若能为父王分忧解难,是十二分的愿意。可是父王……我能不能问您个问题。”
“嗯?”
秦诏微微转过头去,对上人的眼睛,神色褪去喜悦,用一种分外严肃和紧张的口气问道:“我若问了,父王不准生气,更不准打我。”
“说罢。”
“父王,您可曾真心?”
“这话何意?”
“父王借题发挥,明着是替我出气,实则却是将秦王视作幌子,杀鸡儆猴,做给那七国王君看。您自瞧不上穷秦,可您却瞧的上别的肥肉。”
“那个巴掌,父王是为我出气,更是为夺城铺路。您教训的,不是我那窝囊的父亲,而是……俯首称臣的秦国王君。”
停顿了好大一会儿,秦诏才缓声说道:“父王,您是真心的吗?您,到底是疼我,还是疼那听话的质子?到底是想要一个秦诏,还是要个秦国的未来储君。”
父王,可曾真心?
少年的疑问伴着肿胀的脸颊,就抵在他眼皮子底下,要他再难躲避。可是……与一个雄霸九国、志在天下的威严天子而言,选了什么,仿佛并不重要。
他想疼,便疼,想杀便杀。
质子也好,可人儿也罢。
若有人费劲千种心思、用尽万般手段,一刻不敢忘却的讨宠撒娇,只为叫你多看一眼,只为得到你的宠爱,只为得到一个恍如帝王手中盏似的“秦王之位”,便是给他,又何妨呢?
燕珩自觉无妨,瞧他那样用心,宠一宠便罢了。
遑论什么真心不真心呢?
帝王的真心在何处,连他自个儿都忘却了。大约是某个午后,在扶桐宫含泪静站许久,也未曾得到一个拥抱时,便遗失到洪荒了吧。
那时,他便知道,自己不是燕珩,是东宫;如今,亦不是燕珩,而是天子;真心,从没有什么不同。
燕珩垂眸,轻笑,神容皎洁之绝伦,比花影里照来的倾斜夕光还要美。
但他不曾回答。
秦诏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个答案。以至于那颗心浮动着,从志得意满到彷徨无措,再到抽痛着坠落——猛地将他摄住,再难喘息。
他自以为是的答案,散在秋风里。他实在无法容忍,然却不敢再追问,便将人即将开口的苗头扼住——
似乎下一秒,燕珩便要说出“从不曾有”四个字。
秦诏的话急切,似乎在证明他父王疼他是个明智的选择。他道:“父王,我知道、我知道,您不必说,我心中都明白!”
明白什么?
秦诏嗓音沙哑,藏着连他自个儿都听不出的哽咽:“我好用,我最好用了。父王,我必让您用的趁手。这天子宝座,我给您做‘垫脚石’可好?只叫父王金靴踩着登上去,我必也心满意足、回味无穷了。”
好像金桂掉落在眼睛里了,硌得他眼泪止不住的滚。
其实,什么答案对他来说,都不应该是重要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必生起这柔软的真性情。
他比谁都明白,帝王真心,虚无缥缈,坐在这位子上,便应缄默其口。
秦诏同他父王一样清楚。因而,在这落寞难当的间隙里,他仍然压不住对权力的欲望。
胸中那雄霸天下的壮志,和他母亲埋在坟冢里的白骨一样轻薄。这个瞬间,他想起那些戏弄、刁难、羞辱与欺凌;想起那些白眼、无视和推搡;想起那些手足的可恶嘴脸,想起秦王吝啬施舍给他的目光。
当然,他更想起他母亲平静的那句话。
[秦诏,你流着秦人的血,你要做王,必要去争、去夺,替你的母亲,替吃不饱饭的秦人,替将倾的秦国,替蹄铁下遭人践踏的性命。]
但是没有人说:你是个孩子,就该要叫人宠,叫人疼,叫人抱在怀里,悠闲地赏花。
秦诏抓住他父王的衣襟,连帝王柔软的衣料都搓乱成了一团——他感觉肺腑漫上无尽的空,连仅剩的期待,都在他父王的沉默中,被驱散了。
一双朦胧的泪眼,压根看不清燕珩的面容,但他隐约察觉,他父王在笑。还不等他擦去眼泪,再解释……那双软帕就轻轻的垫在下巴上了。
燕珩替他拭去了泪水的湿痕,而后是脸颊,双眼。片刻后,抱着他,停下脚步,轻笑:“寡人还不曾说呢。哭什么?”
“父王……”
“纵你不好用,难道寡人不曾疼你。只说早先,才见你时,瞧那副样子,哪里好用不好用?……”燕珩捏捏他的脸蛋,慢腾腾地叹了口气,而后露出柔和的笑意:“寡人疼吾儿,自然是真心的。亏你说什么秦国储君,寡人只瞧吾儿作储君威风,才叫你抢的。若你不喜欢,又何苦管那档子事。”
秦诏不敢置信似的,睁大双眼:……
“何时——寡人这样无能,竟要叫一个小孩子,去挣江山了?”燕珩将目光放远,沉默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虽是借题发挥,可寡人心疼你难道是假?……”
见秦诏怔怔的盯着自己,燕珩又哼笑:“你这小儿,无赖。”
“寡人还没说话呢,你倒自个儿先委屈上了。瞧你哭的,梨花带雨,比这满苑的红绿,都叫人可怜。”
燕珩收紧手臂,抱着他往前走,直至漫步到菊丛前,方才将剩下的一句话说完:“你喜欢做秦王,寡人便赏你。若喜欢做寡人的太子,眼下,恐怕寡人不能叫你如愿——不过,做寡人的公子,倒是可以。”
秦诏悟过来这等事儿,发觉他父王是认真考量,忙吓得摇头:他可不想真的给人做公子!
他是要擒住那唇细细吻的,更是要与人抵足同眠的,怎么能做个不明不白的公子呢?……
“父王,我不要。”
他急得抱紧人,又惊又喜:“父王,我只要知道父王的真心,便知足了,我什么也不要。”
脸上到底露出了慌张,惹得燕珩挑眉,嗬笑道:“稀奇。才说要给寡人尽孝,如今又不想了。”
秦诏当然不想。
他急得额头都生了汗,生怕燕珩真的金口玉言,给他封在燕宫当儿子了。那岂不是王八驼碑,到死都掰扯不开了——岂还能翻身不成?
一说到这儿,他顿觉出危机来。
他父王,总不能一直将他当作小孩子看。若是如此,哪里才能有机会呢?虽是镜中花、水中月,没影儿的难题,到底也要搏一搏,才是的。
因而,秦诏又生了挑明的心思。
他先是说道:“父王——若是求那等地位,才是腌臜了我的真心呢。我那样爱您,必不能叫什么实在的金银权势辱没了去。”
“不要总是爱不爱的。”燕珩哼笑:“自说你小,满口的胡言乱语。”
秦诏壮着胆子道:“父王,天下人敬仰您,敬畏您,四处里仰慕、爱慕的眼光盯着您。难道就不允我也爱您?——日后,我偏说爱您,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那样的爱您。”
燕珩哪里知道,此“爱”非彼“爱”,只当他糊涂,分不清个孺慕与风月,便也随他去了,笑道:“你这小儿,巧言善辩,寡人允你了。只是……”
“只是什么?”
燕珩掂了掂人:“只是你这小儿顽劣,能不能从寡人身上下去,抱得实在重,叫人手酸。”
秦诏把脑袋贴在他耳朵上,厚颜无耻道:“我不。父王许久不来东宫,好不容易陪我赏花,我还没让您抱够呢。还有……还有,我这脸也疼。”
燕珩狐疑:“还疼?”
秦诏睁着眼说瞎话:“嗯……父王,当然疼。您瞧,这都肿成什么样了?”
虽然,脸疼并不妨碍他走路,但秦诏还是理直气壮地开口了:“父王,您能不能亲我一下?只亲一亲,便不疼了。”
燕珩:?
他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那嗓子眼儿里塞了团棉花,噎的人难受。才说真心待他,他竟腆着脸地求宠,也不看自己好大个人?竟要人亲一亲?
燕珩眯了眼,神色危险:……
秦诏看了他一眼,又左右环顾,瞧见仆从们退的远,他父王手里又没剑。大不了挨一顿打、再吃两个巴掌就是了!
没人瞧见,那还能多丢了人去?
因而,他盯着燕珩,下了豁出性命似的决心,一字一句,又镇定重复道:“父王,我说,我疼。您能不能……”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轻点在人唇瓣上,“亲、亲我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