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日日陪着人吃朝食,用完膳,那早课都散完了!
有的吃,但没学上。
秦诏可不傻。
但秦诏不敢说,他只得用露出外头的几根胖手指,去摩挲他父王的手背,讨好似的笑,“父王,我自然是万分愿意的。可是怕叨扰您,故而,只能偶尔才去。”
燕珩搁下碗,睨他,神容似笑非笑:“罢了,随你——寡人难道还请你来吃不成?”
秦诏嘿嘿笑。
“休要讨骄。”燕珩道,“如今多吃些,待下次春宴再碰上燕枞,不要叫人欺负了去才好。”
“啊?”秦诏凑在人跟前儿,神情分明在闹:为何又召他入宫?
燕珩失笑,“逗你的。”
秦诏露出笑,不知死活地往他父王怀里扑,叫人掐住后颈挟制住了。
燕珩挑眉,宠溺大过愠怒。
“得寸进尺。”
第27章 步屏营 是要寡人吃醉?
不过, 得寸进尺自然有好处。
那一日,秦诏也从他父王身上得森*晚*整*理了宠,心底喜不自禁——虽然那是一顿狠打换来的。总之, 燕枞讨人欢心,但他也不差。至少, 没旁人想的那样蠢钝。
德福笑眯眯地候在殿外,心说他们王上年纪虽轻, 却愈发有慈父风范了。
至于燕枞么。
燕珩确实没召他入宫, 但却请了平津侯入宫。曲水流觞,附庸风雅, 并几位公子的族人,也算是安抚。
将至五月, 薄衫轻,细汗消盈。
宴会布在园中,众彩缤纷, 清风徐徐。光影正好, 自有酒液一滚,酣畅下肚。桌案延伸出去, 泛香的炙烤鹿腿、肉脍浇浓汁;再有鲜味一道, 珠光细磷落了海珠, 金杯残酒,衬着脆瓜瓤。
燕珩在一众士大夫眼皮子底下,将秦诏唤到面前来。
那句嘱咐淡淡地,含着一抹笑,“吾儿,与寡人斟酒。”
交谈的声响又压低了几分,诸众默不作声看着, 面上虽挂住笑,然而心底却直打鼓:不知道他们王上怎么就相中了这小儿。
因此,众多目光打在秦诏脸上,带着复杂的审视,而后又交错开,像是雷声骤响前掠过的光,不知要闷个什么响主意。
秦诏权当未曾察觉,只乖乖与人斟酒,“父王,您请。”
斟酒罢,他又与人以玉箸分食鲜味,将鱼刺一点点挑开,再将细嫩肉片递到人盘中。
微妙的气氛中,秦诏仰着脸去瞧燕珩,只盯着那两瓣藕色的唇微抿,含了鱼肉在口中,而后是喉结滚动,拉开一道漂亮颈线。
秦诏莫名羡慕那块鱼肉。
——只恨不得也在人唇边滚一遭。
燕珩忽然侧脸,凤眸扫视过来。
秦诏微怔,忙垂下头去。幸好他父王不曾计较,只又与座下大夫们寒暄客套,他才觉得躲过去一劫。
然而那耳朵支棱起来,很快就炸响了几个突兀的词儿。
“秀女在宫,当行大选。”
秦诏抬起头来,去瞧说话的人,正是平津候。他先是告罪了一杯酒,方才道,“老臣明白王上苦心,也正是如此,为我大燕,您也该将子嗣之事放在心中。”
“如今秀女在宫已足三年,照着规矩,当行大选,如此以来,方能使西宫平,东宫定,令我大燕基业渊长。”
燕珩并未拒绝,唤了礼官问话,“秀女入宫可足三年?”
礼官忙道,“及至上个月,已足三年。”
按照大燕规矩,各家闺秀拜过玉兰、呈上父兄名贴后,方才选过三轮入宫教养。待规矩、礼法、学问与女红各处都分明,才行大选——早先帝王不拘,或是三月、至多半年即可。
偏他们王上讲规矩。
为缅怀先王、清孝三年方才肯大选。因这一来二去,便耽搁到如今,也不免诸臣子心焦,那女儿家的青春美丽,可耽误不得。
现今座下,便有好几位,都等着做王上的“岳丈”呢。
燕珩道,“既如此,那就吩咐人去着手安排罢。”
公孙渊补了句话道,“王上,燕宫大选,八国五州素来是要送美人至燕宫的。早先,春鸢宴时,便有卫、妘、吴、秦国已遣了一批过来……”
那话没说全。
燕珩挑眉,看了德福一眼。
德福无辜地眨了眨眼,没接上话。
——小的冤枉啊,是您让撵到偏宫的。
“既如此,那一同安排便是。”燕珩嘱咐了句,“身份、家世可都查验清楚了?”
公孙渊忙道:“是,已经查验清楚,身世清白,相貌皎然,并无可疑。”他瞧了瞧燕王,又道,“各国秀女查验,乃经相宜之手,若是王上恩准,此事,可由他辅助大人们操办。”
燕珩只饮酒,波澜不惊:“这等事不必铺排。”
一个陌生的名字引不起帝王的注意,连这样顺理成章的举荐都拒绝了。公孙渊忍不住想叹气,相宜老兄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这命……
秦诏忽然出声儿搭茬:“父王,是接我来燕宫的相宜先生吗?”
燕珩顿住,微扬下巴,“可是他?”
公孙渊赶忙补上这话,“正是,王上。当初去秦宫请公子的舌人,正是相宜。”
“相宜先生办事体贴,想来替父王大选忙碌,必能妥善。”秦诏笑眯眯地给人斟酒,佯作无意道:“说起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父王,我还欠相宜先生三个铜板呢。”
燕珩应声,“哦?”
“那日停歇在驿站吃饭,因没带够银两,便是相宜先生替我付的。”秦诏道,“若是父王不许他来宫里,秦诏可否托公孙大人,帮我代为转交?”
燕珩轻笑,“区区三个铜板。罢了,公孙渊。叫这……”
公孙渊忙提醒道:“相宜。”
“嗯,叫这相宜着手操办吧。”燕珩道,“他既熟悉,便擢个百司……”他顿了顿,见秦诏歪着头瞧自己,便改了口,“擢个小尹也好,左右宫里的事情也好活动。”
公孙渊忙喜道:“谢过王上。”
燕珩轻哼笑,“若谢,合该谢这小儿罢。”
秦诏眉眼一弯,凑前去给人递酒杯,“乃是父王的恩情。分明是父王体恤人才,知人善用——哪里跟我有关系。”
燕珩把玩酒盏,漫不经心地应道:“你既知恩图报,提起这茬,寡人也算成你之善。”
——没办法,作父王的,总该以身作则么。
底下人又说些旁的,与人赞叹帝王风范,又品评各家闺秀,推荐起来。秦诏听得指头蜷紧,克制的挂着笑容,只好再去倒酒。
“听闻卫女娇柔,风貌绰约,乃有福气侍奉王上……”
燕珩知他所说是卫家女儿,名卫栖,乃是燕国有名的美人,三年前进献入宫,大约有几分印象。然而不等他开口,却有秦诏会错了意。
他不知卫栖,只知卫宴。
卫宴所托在耳,他不得已,开了口:
“父王,您尝尝这块鹿腿。”
说罢,再度将燕珩的酒杯斟满、殷勤的布菜,还往前跟前儿跪近了几分,体贴的将人袖袍捋在怀里。
他此刻,只恨自个儿不是美人。
若不然,必要“身先士卒”,替卫女倒在他父王怀里了。
燕珩:……
那声息带着调侃,“你这小儿,酒倒得这样急,岂不是要寡人吃醉?”
秦诏狗腿子似的将酒杯递在人唇边,轻声道,“父王……酒水解腻。您这样的风姿,岂不是酒量过人,千杯不醉?”
——这话还真没叫他说错。
——九国皆知,燕王饮酒如水,豪爵金盏,未尝醉过。
大夫们自对那酒不当回事儿,便又接着说道:“早些年,王上安于东宫,又因先王之故,未曾选妃。如今,也该趁此时机,择选后主。因其足三年,闺秀长居深宫,或有色衰貌老者,或有……”
不等那话说完,燕珩嗬笑,转腕将秦诏递过来的酒杯压下去,又朝诸臣道:“所言甚是,不过,依寡人看,若入主西宫,未必美貌,当择贤者。”
“话虽如此,可也该再……再选一批入宫。”
——再选一批?
秦诏手一抖,酒水洒了他父王一袖子。
燕珩垂眸,睨了他一眼,才慢腾腾地道:“往常照规矩,三年方才大选。前些年只是搁置,便三年后再说吧。王君勤勉,好为四海表率。”
他顿了片刻,将手搭在秦诏膝上,任由他拿帕子与自己擦拭,口中继续说道:“若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思青春美貌,未免遭人口舌,与大业无益。”
诸众顿时噤声。
提起“大业”,魏屯忙接话,“王上说的是。后宫之事虽紧要,却也重不过大业。如今赵卫相争,元气打伤,王上何不趁此……”
燕珩佯作无趣儿,并不接那话,只转过脸去看秦诏,抬手就掐住人的下巴,挑眉:“磨磨蹭蹭的,擦干净没有?”
秦诏忙点头,将绢帕收好,再去给人斟酒。
燕珩将视线掠过魏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今日诸位畅快饮酒,不必担忧政事。若果真有要事……改日再禀,也来得及。”
座下的人精儿都蔫了声儿。
劝战的那位,全然摸不清形势。而劝婚的那几位,则是家中娇女年纪刚过及笄,想趁此时机,再兴大选,将人送入宫来……
如若再等三年,过了年纪,便不好许人家了。
——这等大夫之流,自诩清白,却偏将钗裙裹作厚礼,献往高台。
可燕珩不接茬。
这会儿,他拨着酒杯,反抵在秦诏唇边,“污了寡人的袍袖,罚你一杯。”
微垂的凤眸里,含着戏谑的笑意。
秦诏讪笑,“可……可父王,我不会、不会喝酒。”
“寡人同你这般大,早便饮酒无数了。”燕珩微眯眼,神色玩味儿,“什么叫不会?”
“就是……”秦诏神色微红,“我不会饮酒,从未……”
“饮酒如吞水,岂有不会的道理?”
帝王那点恶趣味叫人挑起来。
燕珩未察觉手边端着的是自己的酒杯,只将金盏递在他唇边,顺势轻抬。那酒液潺潺,涌入口中。秦诏慌了三分,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
因吞咽不及,仍有一些醇厚金酒顺着下巴淌入胸口。
——急得秦诏脸色涨红,忙攀住他父王手臂。
——父王,慢点。
燕珩哼笑,逼人豪吞了一整爵,方才罢休。
群臣愕然。
倒不是惊讶他们王上欺负小孩儿。
而是……他们王上素来有洁癖,竟将自个儿的酒杯灌饮了人?
被赏的那位也不曾察觉,只辣的喉腔冒烟,顿时生了大红脸。秦诏捂住心口,弯下身子去,低低地咳了两声,方才能扬起脸来看人。
“父……父王,有些辣。”
燕珩把盏,仍唤他,“吾儿,大丈夫饮酒当以爵。”
因那句话“大丈夫饮酒当以爵”,秦诏便又乖乖凑在人杯盏旁边,小口饮了半杯。
燕珩睨视他。
那眉眼虽含笑,气势却威严风流,自是容止可观。
秦诏惊叹,他父王生的龙阳之姿,然世间丈夫却未有这等。因而看得痴迷,视线至始至终不曾离开。
酒又三盏,燕珩被那热烈的目光引住。
他压低声音,轻笑:“我的儿,你看什么呢?”
秦诏微微张口,还不等说出什么话来,就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紧跟着眼前一闪,猛地跌进一团云色里。
他望着头顶的神容,晕乎乎地露出笑,“父王,好看。”
不仅好看,还好香……
软的白云似的一团,那是他父王的雪色袍衣。
帝王兜住怀里的少年:“?……”
群臣:“?……”
——不是,怎么又又往他们王上怀里倒?
——这才不过一刻钟,这小子就醉过去了?!
第28章 行丘阿 “您饶我吧……”
这次是真的。
秦诏乖乖地窝在人怀里, 醉得酣畅,两湾红脸蛋,嘴角挂着笑, 为方才醉倒前的最后一眼——他父王的天人风姿。
燕珩:……
周遭风色琳琅,翠玉似的竹影摇摇晃, 穿过雪色袍角,吹动发丝, 将额角饮酒生得细汗吹消。
因跪坐的姿势, 秦诏醉扑过去,叫人扶抱住, 便不曾栽倒。这会儿,秦诏因醉, 还自个儿挪动了下身子,舒服地枕在人腿上,两手扯着燕珩的袍袖——喉间溢出一句“父王……”
燕珩瞥了德福一眼。
德福忙跪到人跟前儿来, “王上, 让小的带公子回去休息罢。”
他伸手去捞人的时候,却叫秦诏拂开了。这小子醉倒了也不肯松手, 反而趁那力气, 闭着眼攀上他父王的手臂, 抱紧了。
“……”
“秦诏,休要装醉。”
燕珩垂下那只手来,掐人脸蛋。
秦诏微微蹙了下眉,仍睁不开眼,瞧着不似故意。
德福不敢伸手去扯那双手,只好为难的出了声儿:“王上……公子瞧着,真的醉倒了, 小的不敢用力,怕伤了人。”
燕珩轻哼:“要你何用?”
——可这,是您灌醉的呀。
德福不敢说,只得讪笑:“是,是小的无用。”
“罢了。”燕珩拨了拨手指,撵他退下去。
筵席上,因被桌案挡着,诸众瞧不见躺在人腿上的秦诏,是个什么境况;然而却能看到,他们王上始终垂下一只手来,饮酒食脍皆成了“独臂”……
这个秦诏,到底有什么谄媚的本领?
且不说吃穿用度精细、万事得宠,前些日子还更为他,撵了燕枞,伤了卫抚。只说如今,哄得他们王上连洁癖也不顾了,竟这等光明正大地逗弄,还拘到怀里?
因而,少不得有人开口:
“王上,秦诏身为质子,将来毕竟要归去秦国的。王上纵有慈父之心,也不能这般亲近……”那话头一顿,担忧道:“秦人善战,数十年来养兵蓄锐,若此子归秦继承父业,未必肯听话。就怕他再有赵国那般的虎狼之心啊!”
“哦?”
“这几次宴上巧言善辩,出尽了风头。其秉性狂纵,便可窥见一二。依臣愚见,王上不得不防。”
燕珩颔首,又轻笑起来,“依寡人看,诸卿多虑了。区区弱秦,三百里布防,我燕军遍踏,也不过入无人之境罢了。更况乎……”他微顿,垂眸去看少年,“不过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呢。”
秦诏顺从得紧,将发烫的脸颊贴在那瓷玉手背上,汲取着微弱的凉意。他微蜷双膝,发丝散在帝王膝头的龙纹锦绣上,金银色被墨色漆过一样,鲜亮的烫着人的眼球。
燕珩心底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他只需转过手腕来握上去,便能拧断那脆弱的、暴露在眼皮子底下的脖颈。然而……这样不设防的长着犬齿的小崽子,顺毛抚摸时,又那样温驯。
再养几日又何妨呢。
座下有公孙渊说了句公道话:“论疆域广博,秦不如赵;论兵强马壮,秦不如吴;若说民耕、商贾之事,更乃末流。秦王这些年谨小慎微,岂敢与王上作对?”
“依小臣看来,秦公子年纪尚幼,养在深宫,今日又吃醉了酒,偶尔不识分寸,也是人之常情。”
公孙渊谨慎,向来少替人说话。
他握紧金杯,被细汗濡湿的杯壁温热了琥珀酒光,然而神色从容。
——相宜说的没错,奇货可居。
阆中的风打得檐下几道金钩伶仃作响。
公孙渊转过脸去,视线掠过少年腰间的错金银螭首玉带钩,在帝王席上打落一层浮影,他如今……才真真儿的看清了形势!
燕珩待他,纵容之甚,绝非一般。
天真情志也好,心机手段也罢,秦诏盛宠,只会与日俱增。
被公孙渊那句话堵住,群臣不吭声,都扭过脸去看燕珩。
帝王才要开口,桌案之下,忽然攀出一双手,不识相地挂在腰上了。
诸众脸色齐刷刷地黑了。
燕珩轻轻拉了一下,愣是没扯开。
平津侯道:“好不像话!竟如此失仪……”
为这话,燕珩收回手来,心底说不清的情绪浓重,几分不悦涌上来。
因而,他微挑眉尖,睨着人嗬笑道:“叔父说笑了。小儿饮酒吃醉,实属正常。若是枞儿,寡人自一视同仁的。难不成,寡人还要同一个孩子计较?”
燕枞带着一身伤、满眼泪,让人撵出宫去,若说平津侯心中无有怨怼,怎么可能?凭个不受宠的质子,如何能与他们枞儿相比?
但帝王威严在此,平津侯并不敢开口讨公道,只含沙射影道:“他不过唤您一句父王,实际上非亲非故,哪里有我族氏的血脉?再有一个秦姓,不过是旁支遭嫌的孩子,谁不知秦王有公子昌……”
燕珩含笑,口气云淡风轻:“他既唤寡人父王,燕宫便有他的一席之地。依寡人看,此子乖巧,日后赏我大燕国姓,赐一桩良媒,留在寡人身边……尽孝,也未尝不可。”
平津侯翘了胡子:“王上,您这!这实在是……”
燕珩佯作不解,反问:“如何?”
还能如何?
平津侯后知后觉,体味出了燕珩对那孩子的护照;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压住喉咙里的不悦,拱手道:“王上自有深意,老臣不敢置喙。”
燕珩嗬笑一声,又饮了杯酒,开口算作安抚道:“待枞儿到年纪,寡人自然也会为他选赐良缘的……他安心读书作学问,为族氏争光才好,而不是受‘旁人’挑唆,惦记那生了灰的一宫之所。”
被人拿话点住,平津侯冷汗直流,帝王的警告分明,是要他别不知分寸、肖想其他。
原来,燕枞回去并未说实话……
平津侯带着惊吓应是,不敢再辩。
被人扰了几番,燕珩自也不耐烦,神色略显冷淡。他搁下酒杯,将少年捞进怀里,开口道:“再有,弱秦不足为惧。”
燕珩抱着人起身,在诸众忙跪直行礼,恭送起告退的声息里,站定。
“比起秦都么……”
那话说了一半,诸众屏息望去。
燕珩转身,高大的身姿愈发显出尊贵威严来,嵌云母水色屏风折射开的光影,投落在侧脸,嘴角勾起的笑容微微:“寡人更喜欢……临阜。”
临阜……那是赵国都城。
原来,帝王分明的野心,头一个便是要吞赵国!
这话拨乱心绪,座下醉饮得士大夫因慌乱,扯倒了酒杯,“叮当”一声,响彻在整个阆苑长檐下……殊不知,斗转星移,在三年后同样的曲水流觞宴上,那临阜便已是烽火连天,战火烧遍,岌岌可危了。
不等细想,燕珩已然抱着人走了。
因是自己逼着小孩儿醉饮的,燕珩已经纵容他个十二分了,奈何秦诏不知进退,抱住他父王,挂在人怀里,晕乎乎地将脑袋往人肩头上靠。
轿銮摇晃,靠在肩头的脑袋便滑下去,抵在人脖颈处。
燕珩一滞,抬手将那脑袋挪远。
没大会儿,秦诏又滑落,额头贴着一侧的皮肤,醉得直哼哼。
光滑侧颈下浮现的青筋跳动……那热息落在人喉结处,鼻尖无意蹭了两下,显得格外亲昵。
“……”
燕珩干脆将秦诏放低了两寸,让他枕住手臂,脑袋贴在胸膛。
德福听见动静,默不作声地往上瞄——好么!他们王上何时学会了这样抱孩子的姿势,怪标准的。
燕珩眉眼低沉。
片刻后,他垂眸,捏了捏秦诏透着粉红的软颊肉。
那声息间露出来的笑带点调侃:“亏得模样可爱,若如不然,寡人必将你丢进那护城河,让你一路泊回秦地不可。”
秦诏似乎听见了“威胁”,睫毛艰难颤抖了两下,然而眼皮儿实在太沉,终也只得阖紧了,只是唇边乖乖唤了句,“父王……”
燕珩失笑,嘱咐人道:“才入夏,殿里有几分闷热,四处转转吧——再与人煮些醒酒汤来。”
那轿銮便不再停,慢悠悠地晃过四处,掠经亭苑仙阆。
生生转了半个时辰,燕珩才将人眼皮拨开,“醒醒,将这醒酒汤吃了。”
秦诏云里雾里地往下吞,不小心洒出来的汤色,在帝王襟领的鲛绡上晕开一层涟漪。因渴与醉,他酣畅饮干,方才艰难抬头。
“父王,难受,我头好晕……”
燕珩理亏,只得道:“无妨,吹吹风便好了。”
他下了轿銮,单手将秦诏抱在怀里,神容平静,“日后,再不许给他饮酒了。”
德福:……
我们也不敢呐。
秦诏视线高了许多,清风吹尽薄汗与酒意,他忙攀住他父王的肩头。
如今秦诏不算瘦削,及至十四五岁的孩子也重,但燕珩单手抱住,仍显得轻盈有余,可见其强健。
秦诏道:“父王,我方才,醉倒了。”
燕珩回眸,“嗯。”
极近的距离,与人对上视线,秦诏先是愣了片刻,方才小声儿问:“那样失礼,我可给父王惹麻烦了?”不等燕珩回答,他便先告罪,“对不起,父王……我、我从未饮过酒,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醉。”
“哦?”燕珩睨他,逗弄人玩:“正是你醉倒,惹了许多麻烦。”
“我……”秦诏憋了半天,才将人肩头抓的更紧些,生怕他父王将他甩下去似的,“我只隐约听见秦国、秦诏,但眼皮实在太沉,睁不开眼……”
燕珩倒打一耙:“贪杯,该罚。”
秦诏轻轻的“啊”了一声儿,“可分明是……”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凑到人耳边,恳求道:“父王若是罚我,能不能轻一些?”
说话间不经意地热气,吹得人耳侧发柔。
燕珩侧了侧脸,哼笑:“必要狠狠地罚。”
秦诏痴痴地盯着人,眼瞧见他父王耳侧浮起粉红,凤眼底嵌了一湾珠光,因侧着脸,姿容弧线更加分明。尤其那双含笑的唇瓣,因酒意热风揉弄,藕粉变了轻红颜色。
“父王饶我吧……”
口中这么说着,鬼使神差、全然不受控制似的——他凑上去,“啵”了一口。
第29章 思丁文 秦诏做一切,只为了您。……
燕珩:“混账。”
他抬手掐住人的双颊, 捏得秦诏嘴都嘟起来;那训斥带着冷意:“放肆!……”
德福“噗通”跪下去了。
不仅是他,后面一群侍从皆惊恐地磕倒了……好长一串“噗通”,跟下饺子似的。
燕珩打小便不喜人亲近。
偏他冷着脸的模样好看讨喜, 因而,先王并那群夫人, 要想亲他们那宝贝似的“珩儿”,也得央求个三五月呢。
这倒好, 谁都没亲上, 倒叫这臭小子捷足先登了!
秦诏抱紧人的肩头,醉意未散:“可父王……唔唔……父王, 好看……”
那话说得含糊,但燕珩还是能听清, 硬生生叫人气笑了。
“寡人不罚你,你倒越发放肆了。”
秦诏伸出手去,手心、手背都翻给人看, 伤口还留下淡色肉痕, 然而都比不过他叫屈的眼泪来得惨烈:“父王罚过了……早先罚的,还没长好呢。”
燕珩:“……”
秦诏还在说:“父王, 我头好晕, 为什么瞧您……也晃。”
这一句, 是十足的假话。
偏燕珩“招惹”人在先,理亏。
燕珩冷哼:“吃醉了酒,自然头晕。”
停顿片刻,他松了手,仍没消气,又补了句:“休要以为讨巧便能蒙混过关,待你酒醒了, 寡人必要好好罚你。先吃两杖子,再赏三大鞭,且还得加三十页功课,做不完,必不叫你吃一粒米。”
秦诏乖乖装傻:“父王……我哪里惹您生气了吗?”
谁让他吃多酒,嘴比脑子快呢!
这下倒好,那杖子、鞭子,哪一样都要命。
不过,这会子,秦诏倒有一点想的明白:能亲他父王一口,哪怕再来两鞭子也不亏。
那脸颊如雪,冰肌微凉,拿唇瓣压住,柔软光滑,只恨不得吞一口如豆腐。他亲那一口,还留下一丝水痕,然而清风吹拂,便再看不见了……
秦诏视线黏住,仍细细地看。
墨发垂在背后,轻柔撩起来,莫名的乱涌在心口,惊得他肺腑里,心肝儿跳跃的似鼓擂。
不知怎的,越看越醉。
才吃的酒像是从额上发出细汗来,嗓子眼儿里堵着一点热,烫的喉咙都发干,只好不停地往下咽。
心跳伴着墨发缭绕的拍打,几乎压制不住,昏沉的像坠入荒诞梦境。
燕珩冷哼,转过眸来睨他。
眼前秦诏露出一个奇异而惊诧的表情,后知后觉似的,伸手摸了摸自个儿的唇。而后,那脸色慢慢涨红,连脖颈的青筋都跳动着,骤然涌起最热的血。
两人对上视线。
惊呼卡在逼仄的喉间,心脏节奏暴乱——激烈地要从肺腑里滚出来似的。
秦诏猛地捂住胸口!
“……”
燕珩蹙眉,不解道:“作什么?休要装醉。”
秦诏扶住人的肩,自人怀臂滑脱下去,本想逃,却被人手臂箍住,一时没挣脱开,倒促成了一个结实的拥抱。
秦诏长高了些。
但还是比不过燕珩。
他被迫将额头抵在人肩头,叫燕珩牢牢锁在怀里。清幽体香涌入鼻息,那脸分明是烧起来了,猛烈而陌生的情志乱蹿,自喉线吞下去的热滚在腹中。
……
电光石火之间,酒醒了大半。
秦诏强喘了口气,“父王……我……”
燕珩哪里知道他想逃,只是因怕他吃醉了酒摔倒,方才抱住人,道:“小心些。”
秦诏称是,慌忙从人怀里退出来,躬身行了个礼。
——他想跑。
——逃也似的脚步,疾而踉跄。
那种莫名燃烧起来的雾,弥漫到呼吸的每个缝隙,连平静的喘息都变得艰难。此刻,他还难以察觉,那是因何而来的热,因何而起的情……
燕珩眯眼,盯着他慌乱的背影发怔:“……”
片刻后,他拨了拨手,“德元。”
德元忙往前跪,因做贼心虚,心里打鼓似的,不知为何王上要点他的名儿。
“你这小子机灵,跟上去看看,不知跑那么快作什么……且将人安顺送回宫。”
不等德元答话,燕珩垂眸盯着他,忽而又轻笑了一声儿,“罢了,你心思活络,他宫里正缺个明白人,你日后……便留在扶桐宫伺候罢。”
德元怔了怔,忙称是。
另一头,秦诏歇在半路。
因跑得疾,他顿住脚步喘息的空儿里,又想起一岔,惹得心中热汤乱沸:“何苦逃来着?只怨我没得胆气,方才多亲一口,才好。日后再想那样的机遇,倒难了!”
那德元追上人,跟在身后,只听见最后一句,倒笑了:“小主子说些什么醉话,哪里这样、那样的机遇?难不难的,事在人为。”
秦诏回头,扶住脑袋:“大人怎的追来了?”
德元眨了眨眼,笑道:“王上看您喝醉,特遣我来伺候您的——日后,安身立命在扶桐宫,还请小主子多护照。”
秦诏一时也笑了:“我吃醉酒,怎么将你贬来扶桐宫了?若是旁人,早该发牢骚了,瞧着你,倒还高兴呢?”
德元笑着上前,道:“伺候您,是我的福气。今儿是扶桐宫,明儿兴许就是旁的殿了。”
秦诏眯眼一笑:“你比我醉得还厉害,竟先说胡话了。且不管明儿,你先让我过了‘吃醉酒’这一关才好。”
德元扶住人,话里有话道:“您这‘唐突一口’,好歹要多醉会儿呢。”
于是,秦诏这一醉,醉了三天。
醒了酒,也躲着他父王。就连晨间去敬茶,也是请德福代为递上去,就溜之大吉,连外殿都不敢再进。
不仅是怕他父王责罚,更怕瞧见那双风情的眼、那两瓣漂亮的唇。
尤其梦里,触感尤比那日更甚。
燕珩后知后觉,终于唤住德福:“叫秦诏进来答话。”
秦诏不肯,扭捏着挪到外殿,隔着一层帘幕与人请安:“与父王问好,父王辛苦,晨间茶饮可合您心意?”
燕珩冷哼。
秦诏忙端正跪好,战战兢兢答:“父王……秦诏知错,请父王原谅。”
那声音如霜雪似的,飘过来,带起一阵寒意:“哦?你自说说,错在何处?”
“错在……”秦诏故作答不上来,“父王饶恕,我不知自个儿错在何处?兴许是……吃醉了酒,与父王惹了麻烦。”
他不说还好,这一句,又将帽子扣回他父王头上。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他父王欺负小孩儿么。
燕珩哼笑:“你倒会钻空子。寡人叫你吃酒,你醉便醉了,怎的还借酒装疯?胡作非为?”
“啊?”秦诏装傻:“胡作非为?竟有这么大的罪过?秦诏不知,还请父王明示。”
燕珩:“……”
难不成要他亲口说……你亲了寡人?
秦诏赌他父王脸皮儿薄,自说不出口——果不其然。
偏他机敏,佯作困惑:“我只知道,才吃了两杯酒,就醉过去了,没能为父王斟酒布菜,陪您到筵席结束,这是一样罪过。可再醒来,我便在扶桐宫了。”
幕帘后面沉寂如雪。
好端端的……竟让这死小子白亲了不成?!
秦诏继续道:“我听新来的仆子说,父王与我醒酒汤吃,我却全不记得。兴许是那醒酒汤的罪过——竟让我吃成了个糊涂蛋,连怎么惹父王生气都不知道……我只求您,便原谅我这一次吧。”
他说的诚恳,神色乖巧,跪姿端正——叫人挑不出错来。
燕珩气结。
“……”
“父王,您若还不满意,我自再去狂饮两大杯。日后,天天吃酒,保证练个好肚量,再也不敢吃醉了……只是,仍不知道哪里惹了您不悦。”秦诏往前跪了跪,心惊胆战似的,“若父王仍不爽利,便打我骂我吧——实在不成,我自去领两杖子也好。”
那求罪的话,说得可怜无比。
燕珩冷哼:“既不知哪里的罪过,领什么杖子。”
秦诏谄媚:“虽不知哪里的罪过,只要父王不悦,便是我的罪过,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父王那等仁慈心善、待我又那样体贴照顾。若是能让父王开心,纵白挨两下打、浑来几句骂,又有何妨呢?——秦诏做一切,只为了父王。”
前头虽是捏住人七寸讨巧,可最后一句,却是实打实的真心。
——他不光要他父王的宠、要他父王的赏,他还要他父王就守在他身边。
——哪怕日日挨打、森*晚*整*理挨骂。
燕珩嗬道:“混账,寡人何曾这样昏庸,倒平白无故打骂你。”
秦诏露出笑,片刻后,又强压下去了……那神情忍了好几忍,方才恢复可怜:“是秦诏混账。依我所想也是,父王这样的英明神武,必也不肯打骂我的。”他话锋一转,堂皇谢恩:“谢过父王饶恕。”
燕珩:“……”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德福躬着身子,笑的两肩都抖起来了……他们王上确实英明神武,只是,怎么叫一个孩子哄骗了去呢。
眼见解了危机,秦诏便大着胆子跪行,撩开帘幕凑到人面前去了,那眉眼一弯,是个灿烂的笑:“好父王,您饶我,便让我伺候您更衣罢。”
只剩一双金靴,到底叫秦诏伺候他穿上了。
他神情乖顺,满眼崇拜与钦佩——目不转睛盯着燕珩看时,敬仰几乎溢出眼底。德福微微笑着摇头,论起谄媚来,连自己都要退他三分。
这秦诏——天生是哄主子的料。
燕珩不悦,在他屁股上轻踢了一脚,道:“寡人岂能不罚你?将那诗辞赋各抄写三十遍。一日写不完,一日不许吃饭。”
秦诏扭头,捂着屁股,苦着脸道:“父王,可那也太多了——”
“嗬,叫你吃个教训。日后吃醉酒,离得寡人远些。”
听见这话,秦诏倒又不辩了。
瞧他变脸甚快,燕珩正不解,便见这小子复又跪下来,笑眯眯地拿脑袋在自个儿膝头蹭。
“那现在不吃酒,我可否能离父王近些?”
第30章 圣明哲 他的人,谁也夺不走。
燕珩垂眸。
瞧见秦诏含着笑, 十分满足地枕在自己膝头上。头顶素簪挂住长发,藤蔓似的黑攀上来……又极不情愿地散开。
不自觉地……
燕珩将手搁在他脑袋上,轻揉了两把。
“你这小儿, 为何总这般缠人。”
“我分明只缠着父王一人的。”
燕珩嗬笑,“你如今已是这等的年纪, 又碰巧是个公子哥儿,若要天天守在寡人膝前, 见天的要人哄着、抱着……日后怎么生得了大出息?”
秦诏道:“父王, 何必要那等大出息?我只消守着您、孝敬您,便够了。”
似听到什么笑话般。
燕珩哼笑了一声:“甚?孝敬寡人?”
——“正是, 孝敬您。若有什么好东西,保管献给父王。管他金银珠玉, 还是名珍奇玩,都是孝敬父王的。”
“金银珠玉、名珍奇玩么,这等死物, 寡人的燕宫最不缺。”燕珩笑道, “恐怕寡人想要的,你孝敬不了——若没什么大出息, 更毋再谈了。”
秦诏道:“父王, 那我若是有出息……便孝敬个秦楚、吴卫给您顽顽, 岂不好?”
燕珩睨他:“你这秦人也不做了?”
秦诏伏在人膝头,拿手指轻勾住燕珩腰间的金珠攒墨玉嵌海明珠链,细细地把玩,而后,挤进人双膝间,将那腰抱实了。
那声音干脆:“不做。”
甚至连个缘由、抑或什么思念的漂亮话都没有。
压低身骨的俯首称臣,献上无比乖顺的诚意, 驱散了帝王心底最后一丝多疑的阴霾。燕珩满意,手自头顶滑落,挂在他耳尖,轻捏了两下。
“眼瞧着,竟是个混账。”燕珩的口气微妙,似含着纵容地嘲笑,“罢,你这没骨气的小儿——不做秦人也好,跟着秦厉吃苦受穷,哪里有甚好处。”
“正是。”
“话虽这样说,”燕珩又道,“那你也得速速起来,去写受罚的功课。敢在寡人的燕宫偷懒,少不得吃戒尺。”
秦诏扬起脸来,有几分恋恋不舍,但仍老实儿应下:“是,父王,我这便去……”
他话未说完,外头便来传:
“王上,相宜大人来领符牌,今儿便入宫应差了。”隔了片刻,帘幕外又通传:“是公孙大人领着来的。照规矩,小尹之差,必要先通传、面见王上,方才能去领符牌的。”
燕珩淡淡应道:“眼下无什么闲暇,不必见了,自赏了符牌与人便是。”
秦诏微怔,又道:“好快……”
他原是想说,相宜替他父王着手操办婚序,本是才接任的活,各处琐事繁多,怎么也得拖个三年两载——谁承想,才没多久便要领了符牌开始筹备。
若是这样,他父王岂不是真要成婚了?
而且,就在眼前。
秦诏一时有些噎气。
他父王选了旁人承继东宫不好,他父王有了宝珠似的亲生公子更不好。
怎么就连他父王成婚,都叫自个儿这么恼?
那是打心肺里涌出来一股怒火,虽说不清明,可烧灼之势猛烈,连腹腔一片都火燎燎地疼。
怎的一个、两个,这些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夫人、公子,都偏要跟他抢燕珩?……秦诏不知哪里的怨堵在喉咙里,气的轻哼了一声。
燕珩:“?”
秦诏怏怏地起身,行了个礼:“父王,您既商讨婚序,那秦诏先告退了。”
燕珩察觉那点儿小心思,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叹道:“你这小儿,任性。又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秦诏被人点破,羞臊道:“父王饶我,只是觉得……他日,父王若得了夫人、公子,秦诏岂不是没脸?哪里还有去处!”
燕珩佯作不解:“这话蹊跷——燕宫这样大,扶桐宫难道不是去处。”
“分明不是这样,父王只满心围着夫人、公子,想必秦诏再来请安,都怕是难能见上一面。”秦诏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下去:“扶桐宫虽是去处,可也不如东宫的派头大……”
燕珩未能听真切,轻笑睨了他一眼,“寡人若有公子,你也该做好这哥哥才是。”
这话原是宽慰。
哪曾想,只听罢这话,秦诏脸色便陡然变了三分。就连眼底转瞬即逝的情绪,都带着分明的别扭,极其不情愿。
燕珩只当他孩子气,便也没再多说,只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秦诏跪回人腿边儿,头顶一轻,便感觉那双手扶住了银簪冠,动作还算轻柔。
“四处枕靠,连发冠都歪了三分去,岂不荒唐?你好歹是正经的公子,若让旁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燕珩清高,那素簪又瞧不过眼。
他自侧了下头,自帝王冠上抽出一只羊脂细白玉簪,给人挂住了。
待给秦诏冠好,燕珩又抬起他下巴来,细细地审视了两眼。少年除却两湾婴儿肥,眉目扬挑,轮廓鲜明,越发长成个好模样。
“嗯,还不错。”
秦诏呆愣愣地望着人……发觉他父王视线含着笑,连强调也比往日柔和:“去罢。”
他不动作,仍盯着燕珩看。
那促狭含情的凤眸,几乎将他的颈扼住。恰是用一种深邃而威严的压迫感,为他造起一道绳索,而后缓慢笑着收紧。
——骤然的呼吸停滞。
燕珩挑眉:“愣着作什么?”
秦诏只在刹那间,便明白了——他不能等。
自秦宫十载不曾改变过的、压在凌辱与轻蔑之下的……生存准则。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须靠争夺。
不论是奢华珠玉、荣光宝座,还是悬在颈上的粗砺绳索,鲜血浸染的无上权柄,皆是如此,在无数双手中流转,为胜者所驯服。
所以,他的父王也是。
——既成了他的,便谁也夺不走。
秦诏缓声开口,压下情绪:“方才想起一件事儿来,忘记与父王请示了,故而发愣。”
“何事?”
秦诏道:“方才我听见相宜大人入宫,才想跟您请个恩准,准我去见他一面,以叙旧情。”他故作羞赧,又补了句,“也好还了人的恩情才是。”
“嗬,这点子事,你自去便是。”
秦诏忙道:“因前几天,才知道规矩,质子在燕,不得与官员、大夫们往来,免得惹人闲话——我上次不知这故,才碰到公孙大人聊了两句。如今知道了,正后怕的不得了,还少不得跟您请罪呢。”
燕珩似笑非笑,“想得倒周全,也不枉寡人白疼你这一遭。”
秦诏又乖乖行礼,“若是不识得规矩,叫人抓住小辫子,免不得又得劳动父王。”他俏皮道:“再犯了不知名的罪过,下一遭,恐怕不止是三大页的功课了。”
燕珩轻笑,允了这茬儿,又撵他去了。
才出了金殿,朗日清风正好。
秦诏兀自勾起嘴角,两肩在青银襟领的折影中,越发显得丰盈,就连眼底浓郁的幽暗,都将岁月经历叠压的更深……
他快步朝少司殿去,兴许,这会子,还刚好能碰见相宜大人领牌子呢。
相宜因没见上燕王,满心发沉,领了符牌后,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孙渊道:“老兄才升了官,何苦叹气?”
“方才这样正经的规矩,王上也不见我。”
“这才是没影儿的愁。王上案牍劳形,你才升一个小尹,哪里人人都能劳动得起?”公孙渊道:“婚序之事,你若处理的体贴合宜,岂不是天天要见王上?到时邀功,恐怕都邀不过来呢!”
相宜呵呵一笑,才要再答话,便瞧见远处直直走来的身影。
那少年身姿挺阔,不在燕珩眼皮子底下,更是气势逼人,半分锋芒不避。
公孙渊与相宜深深对视一眼,同时抖了下袍袖。
远远地对视,两人便行礼:“见过公子。”
“见过公孙大人,见过相宜先生。”秦诏微笑迎上去,“许久不见,升了官这样大的喜事,还没来得及道贺,还请两位见谅。”
相宜慢腾腾地抬起眼皮,盯着人笑起来,复又垂下眼去,摆出一副谦恭的姿态,“公子说笑了。相宜得公子美言,方才有这样的机会,合该感谢您才是。”
“先生不必客气。”秦诏并不邀功,笑道:“是父王赏识人才,并非秦诏的功劳。再者说了……先生,有大才,岂可久居人下?”
相宜抖了下肩膀,将身子躬得更低,“公子谬赞,相宜不敢。”
“咱们本是‘旧相识’,何故这样客气。今日若无他事,两位不如到扶桐宫小聚一番,何如?”
公孙渊自知其中规矩与利害,忙要推脱:“这……”
“哎,大人不必推脱。”秦诏笑道:“那日席上,我已经请了父王示下,与两位见面,再合宜不过。”
公孙渊到底没推辞出去,只得点头应了。
三人同行。
寒暄之后,还是相宜先开口:“早先来燕一路,照顾不周,还请公子多见谅。”
“先生说的哪里话。当时秦诏一无所有,还得多谢您费心,一路上体贴关照,方才能安然无恙赶到燕宫。”秦诏道,“两位不必介怀,都是些旧事。往来艰难,再有秦宫长兄盛名在外,不识得秦诏,实乃人之常情。”
公孙渊口气微妙地说道:“公子如今盛宠,也算……得偿所愿。”
秦诏轻笑,佯作不经意地抱怨:“大人说笑了。我今早去请安,刚挨了罚呢!哪里敢说盛宠。”
“哦?这是何故?”
“说起来,还是那日吃酒惹得祸。那日席间,父王赏我两杯酒吃,不曾想,我竟吃醉了——这还不算,父王唤人给我喝了醒酒汤,抱着我在园中吹风醒酒……哪里知道,叫我狠亲了两口不算,还惹了他生气。”
“……”
“……”
公孙渊和相宜哽住了。
前一句“抱着”,后一句“狠亲了两口”……
不是,秦公子——你这真的不是在炫耀吗?旁人谁敢这么“欺凌”我们王上,这会儿尸身都挂在城门了。
相宜便问:“不知这样的罪过,王上如何罚得公子?”
秦诏道:“自然是狠罚,布置了三大页功课,必要写完才能吃饭。”
这也叫狠罚?……
那两位脸色复杂,闪烁着各异的光彩。
没大会儿相宜又道,“公子好福气啊。王上布置课业,用心责导,也是对公子的关切。”
“这倒是。”秦诏顿了顿,又叹气道:“不过……父王心细如发,但有一分的错处,都逃不过。少不得要说,父王好利的一双眼呢。”
说着,他微微侧头,扭过脸来,抬手指着自个儿的发冠,佯作苦恼道:“这不,晨间因在父王膝上枕乱了头发,父王又训斥了一顿,还亲手替我挂上这簪子……”
两人齐齐扭头,盯住那柄威严的帝王玉簪。
公孙渊:“……”
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