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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千杯灼 21193 字 6天前

第31章 哀平差 乖乖地伺候好人。

若说公孙渊转述了那日席上的荒唐场景, 相宜还半信半疑,怎的秦诏还真能劳动王上赏他这样的一个美差事?

如今,相宜是全信了。

这个秦诏, 不寻常。

他们三人自长径上相谈,还与吴敖打了个照面, 相互见了礼便擦肩过去了。

因瞧见吴敖,又想起来这茬儿, 公孙渊便提了个醒儿, 说道:“公子邀我二人到扶桐宫小聚,方才见了人, 恐怕生出闲话来。王上未免不高兴……公子虽得盛宠,也要小心些才好。”

秦诏笑了笑, “大人多虑,光明正大,才是个灯下黑。咱们三人偷偷摸摸, 若叫人知道了, 更得留下话柄。秦诏不管什么盛宠不盛宠的——自是凭着本事挣来的。难道父王,竟只听个甜嘴巧话不成?”

闻言, 公孙渊转过脸去, 看了相宜一眼, 瞧见他也是一副赞赏神色,不由得轻笑,摇了摇头。

——这两人拌在一处,怕是日后才要闹出乱子。

他这担心并非多余。

三人一路长行,才转行至扶桐宫来,就碰见卫抚带着三两人巡视。

那架势,倒像是专门候在这里的。

公孙渊当下只心道:坏了!

新仇旧怨正无处发挥。卫抚轻喝:“何人在此?”

秦诏站定, 冷笑睨他:“才几日不见,卫大人竟忘了我不成?”

卫抚强忍怒意,反问:“秦公子难道不知,身为质子,与朝中重臣来往,乃是重罪,竟还想在聚在一处,谋密不成!”

相宜微怔,这会子,自个儿才领了牌子,倒成重臣了?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人家卫抚压根儿没算他在内。

公孙渊忙行礼道:“都尉大人,此乃误会,因是旧相识……”

他话没说完,秦诏拂袖,冷哼道:“卫大人,果不愧是死人堆里爬上来的,竟不知与活人打交道的规矩。秦诏虽为质子,却也行得端,站得正,何来密谋?——无有证据的事情,竟也给我扣帽子。”

他顿了顿,挑起眉来,轻嗤:“怎的?大人好了伤疤忘了疼?难道另一边脸上,也要挨我父王一刀不成?”

他用词尖锐,卫抚怒意尤甚。

“质子私会重臣,已是坏了规矩。秦诏,休要仗着王上的纵容,在这里大放厥词!本官乃燕宫都尉,”他拱手朝一边示意,狠戾盯着人道:“为保卫王上安危,自当恪尽职守,责权在身,岂容你横行!”

公孙渊自拦住秦诏,低声凑在人耳边,“公子勿要冲动,此乃卫女之兄,那日席间所提,颇得王上心悦。待他日,恐怕是王上正经的‘小舅子’,惹恼了,少不得日后要看人脸色。”

秦诏略一回忆,方才想透,那日殿上所说绝色卫女、他父王首选的美人儿,竟是这么一号人物儿的姊妹——原先只说是秀女,哪里知道是谁!

公孙渊不说还好,这话挑开,秦诏顿变了脸色。

——跟我抢?

——自不量力。

但他面上不显,叹道:“哦……我知道了。原来咱们威风的卫大人,竟还有个国色天香的姊妹——少不得沾亲带故,惹不得。”

他将视线落在身后侍卫横起阻拦的手臂上,垂睫轻笑起来:“既有这样一层关系,我今日也不与大人计较。还请大人勿要……为难我,免得自找不痛快。”

卫抚道:“秦诏,休要插科打诨,此事,须说个明白,方才能与你放行。”

“听这意思,大人是要强行阻拦了?”秦诏冷笑:“不是我说,卫大人,你若真想寻我的错处,报那点子私仇,也该先回去问问我父王,今儿这场宴会,他允也不允?”

秦诏毫不收敛,锋芒毕露。

那往常行事谦和、连分寸火候都拿捏极好的人,竟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卫抚冷眼看他,“若果真如此,随我去见王上。”

秦诏笑了,他缓声开口:“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卫抚,你放行不放?”

“不放。”

“好一个不放,我就等你这句话。”

说罢,秦诏抽开头顶的簪子,摔在他面前,簪子顿时跌成八瓣。

卫抚不解,猛地皱眉。

“早间,我去请示父王,父王允我与相宜大人来往。不仅如此……父王还特地赏了我一枚簪子,要我正了衣冠才去。卫大人,我劝你,最好捡起来,小心仔细地看清楚。”

卫抚捡起一截来,看的仔细,心中惊虑,面上犹不肯松,冷道:“你摔断泄愤也无用。纵这是王上用物,你也不该恃宠而骄,借机生事。”

秦诏垂眸,轻笑起来……

片刻后,他扬起下巴,毫不胆怯:“恃宠而骄——如何?借机生事——又如何?”

说罢,他自向前一步,也捡起一截碎簪子,搁在手心攥出血痕来,连声音也狠戾狂纵起来。

“卫抚,若我是你,这会子,便先去金殿请罪,免得……待会对峙起来,吃了‘不得宠’的亏。到那时,我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恃宠而骄!”

“你!”

见卫抚险些抽刀,相宜忙打了个圆场,与人拦住,说道:“卫大人、卫大人见礼!”

“因当年来燕,一路相伴,故而是旧相识。前几日,王上怜悯公子不曾得见秦宫故人,故允了这一样规矩。”他拎出符牌与人瞧了一眼,“日后,我也在宫中当差,咱们也算认识了。想来今日是个误会,大人勿怪。”

卫抚不好发作,客气与人拱手道:“原是这样,两位大人见谅,我也是奉命行事,方才打扰。”

说着,他又冷冷地看了秦诏一眼,道:“正巧这几日,在追查王上受伤之事,因那有干系的小仆子往来扶桐宫,故而,多留心些。”

秦诏并不解释,坦荡道:“这等事儿,实在无关我们知晓,大人自去忙自己的便是。”

卫抚冷哼一声,带着人走了。

秦诏这才上前,捡起剩下的几瓣碎簪,拿手帕安置妥帖收起来,又缠了一张帕子在手心止住血痕——嗬笑:“少不得又吃一次痛。”

公孙渊解了其一,不解其二,便问:“公子何苦与他争执?”

“此处说话不便,请随我来。”

三人随行入殿,待德元一切安置妥当,秦诏才开口道:“争执这事儿,我自有定论,现下无须管他。秦诏今日,是想请两位大人,帮个忙。”

他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问道:“什么忙?”

“将父王的婚序,再多耽搁几年。”秦诏微微一笑,撂下句惊雷似的豪言:“不出三年,诏必入主东宫。待那时,两位大人……但请开口。”

相宜一惊:“这……”

“如今,我虽盛宠在身,难保父王选增宫妃、夫人,子嗣日多繁盛,而我年岁渐长,没了‘少年人’的幌子,宠爱渐衰。”秦诏道:“燕王之宠与权,从未曾分乎两处。”

公孙渊垂眸,深深笑道:“话是这样说,可……公子要那样不衰的宠爱,作何?”

秦诏盯住人,薄唇轻吐出两个字来,坚定而铿锵有力:“回秦。”

公孙渊和相宜同时一愣。

“回秦?”

“回秦为何要……?”

“秦宫局势明朗,长公子得秦王宠爱,实权在握。而我……虽坐拥储君尊荣,四下里却不爽。”秦诏道定定道:“父王既能为我的一句戏言,强召八国九州之金鸢;便也能替我……铺一条结实的回秦路。”

公孙渊微诧,意有所指道:“公子那日醉酒,不知王上所说之话。他道,若是日后,将你留在燕地,赏国姓、赐良媒,也不算错。公子得了盛宠、体面风光、尊贵异常——竟舍得回秦么?”

“若我归秦么,自当厚礼酬谢。若我……留在燕宫么,两位大人,又何愁前路?”秦诏将话说的委婉客气,“日后纵有什么难处么,有两位大人照拂,秦诏也好安然度日。”

相宜倒吸一口凉气。

好么,这口气,哪里是要“安然度日”的。

再者,眼下秦诏盛宠、有恩在先。明眼人都明白,说是有求与人,背地里,倒是他们高攀了。

“只是……不知公子,为何选我?”

秦诏眸色深沉,然而含了一抹笑:“不如先生说说,当初——为何选秦诏?为何选那个不知名、不受宠的秦国三公子?”

殿内骤然沉下气氛去。

寂静长殿中,唯余秦诏斟酒的声音。

酒液潺潺压入金爵,三张神容都添了一点微妙笑意。

“这燕宫什么景况,两位想必也清楚。秦诏能做的,便是守在父王身边,乖乖地伺候好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自暗格宝匣中,取出三道金珠玉牌,递到相宜面前,说道:“早先,我跟父王说,还欠先生三个铜板,今儿一并还了,算是谢礼。”

相宜刚要开口,秦诏便将人那话堵回去了,“先生若是不收,秦诏岂不是‘欺君罔上’么?”

公孙渊陇了袖子起来,因被秦诏将了一军,而进退两难。此刻,秦诏抛出橄榄枝来,他们纵是不接也得接了。

——若是不与同谋,盛宠在前,恐怕要拿他们开刀。

——若是与虎谋皮,虎狼之心,恐怕日后难以脱身。

因而,公孙渊说了句实在话。

他道:“公子智谋,布下这难逃之局,又何须我二人呢。”

秦诏勾唇微笑,意味深长道:“我一个秦人,在燕地,能成什么气候呢。”

两人沉默良久。

秦诏也不着急,慢腾腾地转过眸光去,又托腮靠在案边儿,露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似踩着春风、端着志得意满,与人静候一般。

直至两人饮了那爵酒,方才搁杯,轻道一句:“但问公子,可有何处……用我二人?”

秦诏笑起来。

他知道,这是应下了。

紧跟着,他便轻飘飘地撂下一个词儿:“东宫。”顿了片刻,他又道:“为此绸缪,乃是长久的事儿。眼下最紧要一件事,是……”

“我要见两个人。”

一个是季三江之子、卫宴之未婚夫:季肆。

一个是司马符定之子:符慎。

但秦诏没解释为什么。

三人只又说了些体己话,便散了宴去。

临告别,公孙渊回头看他,欲言又止。

秦诏这才扬了扬简陋包扎的手,那笑意带着玩味:“大人方才问我,为何要与卫抚起争执,晚些时候便知道了。”

“晚些时候?”

“正是,我要……赶着去见父王。”

第32章 迷谬愚 我只略抱一抱。

这次秦诏没哭。

他散发跪在外殿时, 挑起一众人的目光。

连德福都微微睁大了双眼。好么,在这燕宫,除了他们王上, 谁还敢叫公子受气?这一幅委屈模样,好似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燕珩:……

批阅折子的手顿在那里, 擎着的笔刚蘸饱墨,搁也不是, 不搁也不是。

他挑了眉, 不悦:“如此慌张作什么?好歹正了衣冠再来,若叫旁人看见了, 岂不笑话?”

说罢这句话,燕珩耐心在折子上写了个‘杀’字, 复又搁下笔,慢条斯理转过脸来,说是训斥, 音调倒显得柔和:“你倒会挑时辰。过来……刚叫人做了玉酥糕, 惯是你爱吃的。”

哪里知道,秦诏并没接话, 而是先磕了个头。

再抬起脸来, 已是隐忍的透红双目。

“请父王降罪。”

燕珩纳罕, 耐着性子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与你降什么罪?”停顿片刻,他又道,“今日早间,你不是才闹着要去见那小官……莫非是他惹你不高兴了?”

“并非相宜先生。”秦诏交叠双手,递在胸前,作出一个极规矩的礼来:“请父王降罪, 您早间赏的簪子,如今已碎成了八瓣。秦诏心中有愧,故来请罪。 ”

“哦。”燕珩轻笑,神色不以为然,“甚么劳什子玩意儿,也值当的你专门跑一趟来请罪。碎了便碎了,寡人再赏你一支便是。”

他招招手,“德福,将寡人的浮雪妆奁取来。”

德福惊叹燕珩宠人,那里面,个顶个的都是穷极八国也难筑造的珍宝。

秦诏不见喜色,咬住唇,自怀中掏出手帕来,跪行至人跟前儿,颤抖着手伸出去。

燕珩淡定转过眸来,“无妨,不过是一支……”

不经意地瞥见秦诏手心伤痕,那声音便顿住了。燕珩轻擒住人的腕子,将那碎玉抖落一边儿,掀开帕巾,细细地瞧。

“这是如何伤的?”

秦诏不语,连眼泪都极尽克制地压在眼底,漫起一层水雾:“是我自己不小心伤的。”

燕珩察觉端倪,瞧出他的几分反常。方才还以为……是簪子碎了惹得人害怕伤心,这会儿再看,怕是后头有旁的缘由。

燕珩抿唇:“到底是谁伤的?”

“父王……父王别问了,真是我不小心伤的。”

燕珩冷了脸,睨他。

秦诏战战兢兢道:“可,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哪个人家?”燕珩将人腕子擒住,又端着他下巴抬起来:“你这小儿,何时成了没嘴的蚌?若不说实话,寡人定要算你欺君。”

他略一停顿,又威胁:“说。”

秦诏便道:“早间父王允了我去见相宜大人,我便寻到殿里,同人说话。哪里知道路上碰见了……碰见了……”

瞧他欲言又止,燕珩蹙眉:“碰见了何人?”

秦诏小声儿道:“碰见了卫大人。他说我不懂规矩,竟与朝中重臣谋密。可我自觉得委屈,便同他说,我才得了父王的应允,您若不信,可去求证。”

秦诏似委屈难当,终于开始抽泣:“他……”

燕珩追问:“如何?”

“他便说我……恃宠而骄。”秦诏已然往下滚眼泪,一副连冤枉带屈辱的神色,“我便请他看,父王赏我的簪子。哪里知道……竟会‘不小心’——不小心摔断。”

两三句话说的模棱两可。

至于……到底是卫抚不小心,还是他自己不小心,秦诏没说。但燕珩显然已经意会,自喉间滚出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冷嗬。

“那手上的伤呢?”

“我因着急,想去捡起来,他又……”秦诏道:“我不敢怪罪卫大人,只能怨自个儿不小心。可那簪子是父王赏我的,我不想叫人糟践了去。”

燕珩淡淡地睨视他,静候下文。

秦诏便继续说道:“我实在气不过,想与他争辩几句,可他又说我是借机生事。因瞧见他手里有刀,一时心惊胆战,也不敢再争。他还说,追查您在鸢宴上受伤之事,跟扶桐宫有干系……吓得我再不敢说一个字。”

春鸢宴三字一出,更像是欲盖弥彰。

燕珩心里清明,兴许卫抚早便看这个孩子不顺眼,再有脸上添了那道疤,伴着新仇旧恨,正四处寻把柄要欺凌秦诏呢!

想到这儿,他凤眸一眯,“这个卫抚。”

秦诏扶住人膝头,佯作慌道:“父王,不是卫大人的错,都是我的错。”

燕珩垂眸,又见他惶恐担忧的开了口:“若知道他是您正经的‘小舅子’,我必是不敢同他起争执的……还请您降罪,罚我吧!”

“小舅子?”燕珩慢慢皱起眉来,“谁同你说的?”

“我、我不敢……”秦诏改了口:“谁也没跟我说,父王。我只是破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养几日便好了。”

那声音不辩喜怒,格外幽沉:“寡人瞧他,是越来越放肆了。”

德福捧着妆奁候在一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

秦诏呜咽着哭,想压又压不住,瞧着委屈可怜。

燕珩瞧着人,沉默片刻,又微叹了口气。

他拿帕子替他蹭了蹭眼泪,又将秦诏那有几分凌乱的发拨到耳后,才道:“不过一个秀女,叫人打发了出宫去便是。这个卫抚,寡人自会找他算账——与你出气。”

少倾,见他还在落泪,燕珩那口气带了点儿无奈:“好了,不许再哭。多大的人了,受了委屈,还在寡人跟前儿哭哭啼啼的。”

秦诏见好就收,慢腾腾地抹眼,止住泪,“是,父王。”

“早先说什么要打要杀,如今,人家只是拿一把刀,便叫你害怕。”燕珩睨他,轻笑,然而纵容,“没出息的样子。”

秦诏羞赧,眼睫湿漉漉的,托腮垫在人膝头上,轻声辩解,森*晚*整*理“父王,胆量是练出来的……我日后,再不会这样没出息了。”

“那……叫卫抚日后再过你的扶桐宫时,自卸了刀,乖乖贴着墙根儿过去,可好?”

秦诏微诧,“那岂不是东宫方才有的……规矩?”

口中这么说着,他又忍不住想象那荒诞场景,顿时破涕而笑。

燕珩轻笑一声,道:“如何?可能叫你开心?”

秦诏点头,“父王待我这样好、这样体贴亲近——我自是一万个开心的。”

“好了,日后要乖乖听话。”燕珩唤人将妆奁递到跟前儿来,“不过是碎了支簪子,便满口诌着降罪,好不爱惜自个儿。”

说着,他打开那琳琅长屉,珠玉满目,金银交错之光辉,顿皆闪在人眼底。

“瞧瞧喜欢哪个,叫人给你送过去。”

“再有这支……”燕珩捡起那支金簪,“本是你亡母的用物,今日便归还原主——日后,切不可再随意赠人。”

秦诏小心收好,又瘪了瘪嘴,闹脾气似的小声嘟囔:“可摔碎的那只玉簪,是父王才赏我的。”

燕珩哼笑:“怎么?如今这些,难道不是寡人赏你的?”

“可……可这些都不一样。”秦诏道:“那支是父王的簪子。这些虽漂亮,却……却不如父王戴的那支好。”

燕珩笑骂:“没见识的东西。”

——这些难道不比那支好?

论做工、论价值,自然是胜之千万。

瞧秦诏那副落寞神色,燕珩转眸看了眼德福,对上德福讪笑的脸,偏也在他神色中寻到宽慰和怜爱,只得轻叹了口气。

“罢,依你。”

燕珩便又抬手,自发间抽出正簪的那支来,递到他眼前儿,“那这支呢?”

那簪头镶着一颗珍罕的翡翠,簪身通体透白,雕嵌着凤凰翅羽,神韵悠然,栩栩如生。

经由他父王的指尖,又添了一丝温热。

秦诏细细看了两眼,终于露出笑来。

他倒不客气,忙伸手去接,开口道:“谢过父王。”

燕珩:……

这死小子。

“若是得父王这样的恩宠,哪怕旁人说我‘恃宠而骄’,便也不冤了。”

燕珩拿指尖点了点人额头,哼道:“纵有人说你‘恃宠而骄’,你那怀中的匕首岂是吃素的?怎么就不碍拿出来?——早先在春鸢宴上,岂不是用得正趁手么。”

秦诏垂眸去看簪子,又无意识地拿掌心摩挲人的膝头,怏怏道:“哪里是匕首的功劳?是因父王荣威,旁人才肯放我一马的。可父王不在……我又哪里敢拿匕首?”

被人哄得受用,燕珩轻笑道:“你这小儿,倒识时务……”

“再有那卫大人可怖,我若与他硬碰硬,岂不是要吃了我。”秦诏便抬眸盯住人,恳求道:“怪我身子薄弱。父王,不如您教我骑马射箭,再有用刀使剑罢?如此以来,也能叫我自保。”

燕珩忍不住笑话人:“瞧你怕的。”

他唤德福来与人簪发,又在人羞赧涨红的脸色中,颔首应允,“也好。寡人自当给你选个功夫好的利落人。”

秦诏被人牵去栉发簪冠,还不忘回头与人道:“谢过父王,可……万万不要是卫大人啊,我怕他怕得紧。”

燕珩轻笑:“挑三拣四,你倒喜欢哪个?”

隔着侧殿的一层珠帘与半隐的屏风,秦诏响亮亮地答道:“父王,我看司马大人就很好。魏将军虽然也好,但他……好像不喜欢我。”

燕珩慵懒应声:“符定乃我大燕司马,哪里腾得出功夫儿来教你。”

秦诏听了,便没再说话。

直待那冠束好,他簪着漂亮玉簪,拨帘出来,笑眯眯地冲人道:“父王,你看我……”说着,他还转了个圈儿,道:“挂着父王赏的簪子,可漂亮,可威风?”

燕珩被他逗笑了。

“还不错。”

秦诏又凑近,自他身侧跪回去。

下一秒,他伸手去抱人的腰,却叫燕珩轻提住后颈,揪住了:“?”

“父王……父王刚赏了我簪子,我心中喜欢,故想与您亲近。”秦诏求道:“若不然……我只略抱一抱,接着便松开。”

燕珩:“……”

那也不行。

秦诏不死心,歪着头看人,换了个说法:“父王,你瞧我的手,方才止住血,还有些疼呢……”

燕珩似笑非笑睨着他:“……”

秦诏到底落败,乖乖枕在人膝头上,哼唧道:“父王不肯叫我抱,那……我只陪您一会儿可好?”

“何苦赖在这不走。”燕珩拂不开人,哼笑:“依着寡人看,还是功课太少,兴许舞刀弄剑是个好事儿,叫你没点空儿往寡人这儿跑才好。”

秦诏不肯挪开地方:“可司马大人没空呀……”

“过几日演兵,司马与将军都在,寡人也带你去瞧瞧。他二人虽没空,难保没有旁人,合你的眼缘。”

秦诏喜道:“果真?素闻燕军威风,阵法变幻莫测,精锐之力令人闻风丧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父王当真带我去、让我一睹真容?”

那马屁拍的漂亮。

燕珩便应了一声,又轻笑道:“我燕军可畏,也让你长长见识。”

第33章 吕傅举 定要怨寡人了。

等到阵前, 秦诏才算真真儿长见识了。

——那燕军气势蔚然,自瞭望长台俯视,披坚执锐、岿然站立, 只见刃光闪烁,只觉杀意沁骨, 尽皆青甲黑衣,有乌云遮天蔽日之狂气, 阴森可怖。

秦诏倒吸一口凉气。

回忆自个儿家里那不成器的秦军, 顿觉权柄无望。

“……”

燕珩姗姗来迟,银甲披身, 叠出两道宽阔肩胄,窄腰一盏, 环锁住错金银腰带,金靴无尘,挺拔威严, 浑然天姿自成。

秦诏默然, 讪讪吞了下口水。

在将领单膝跪礼的间隙,他随之问安——那气势迫人, 沉默的间隙里, 锐利目光扫过来, 压迫感顿时扼住呼吸,无人敢喘个大气。

少倾,燕珩淡淡道:“起来罢。”

秦诏也才发觉,哄他的那位父王,与诸众面前的帝王,竟有云泥之别,好似两个人。

燕珩道:“素闻将军善战, 司马更是用兵如神。寡人今日也来瞧瞧,我大燕养出何等威风的兵甲,练出何等强健的军士——竟能战无不胜。”

符定忙道:“王上谬赞。将士们征战四海,逐鹿五州,战无不胜,乃是王上训导有方。天子之威,佑我大燕。”

“天子?”

——周天子之后,还未有人敢认领这二字。如今燕军横行,雄霸四海,燕王便也不得不做那举众眼中的“天子”了。

燕珩微微勾唇,出口那话轻描淡写,“天子宝座,寡人必是要坐一坐的。”

魏屯忙道:“若王上肯发兵吞吃赵国,其余七国不足为惧。只消三五载,王上便□□登天子宝座。”

又是这副说辞。

三番两次,总也听不懂帝王的暗示。

燕珩自觉无奈,只得转过眸去:“秦诏。”

冷不丁被点名,秦诏茫然睁大双眼:“啊?”

“你且说说,魏大将军若是吞吃赵国,下一个,可要将精锐对准哪里?难保不是秦国。”燕珩冷笑,“想来你若国破家亡,定要怨寡人了。”

秦诏迅速捕捉到他父王的弦外之音。

那魏屯不识相。

他可不傻。

“父王,我想,若是将军吞吃赵国,下一个是哪里都好,只要不是秦国。”

“哦?为何?”

“王上只需等一等,待我回国继承秦王之位,必快马加鞭,亲自将那秦国玺印送到您案前,又何必劳烦将军去‘取’呢。”秦诏笑眯眯地凑到他父王跟前儿,“父王,不费一兵一卒,岂不更好?既有天子荣威,又有天子之仁,免去无辜杀戮,四海里,百姓必是称服的。”

燕珩轻笑。

秦诏便又道:“这是您教我的。”

燕珩垂眸,瞧了魏屯一眼:“将军可明白?”

魏屯云里雾里,拧起眉毛来,竟困惑道:“若是他归秦之后,不肯怎么办?王上难道就信了?再者,除了秦国,难道别的几位,也肯称服?”

燕珩:“……”

秦诏:“……”

符定:“……”

这个大老粗。

符定压低声音,极小声道:“将军误会了。王上的意思是,要智取而非武力。强兵之威,乃是震慑。八国牵一发而动全身,必要好好绸缪,取个上等的计中计,让他们消耗,而非我们出兵强攻。如若不然,名不正、言不顺。杀戮一起,未免生灵涂炭,百姓怨声载道。纵得了宝座,也失了天子荣威。”

魏屯讪讪道:“原是这样,王上恕罪,是末将唐突了。”

“无妨,诸位起身吧。”

燕珩垂眸睨视。

兵士目光锐利而坚定,恭敬山呼:“愿为大燕死生不改,愿吾王千秋。”

“嗯,果然不错。”

得了应允,魏屯下了瞭望台,转而登将领台,指挥四处。演兵开始,以军旗、军鼓为号令,阵法变幻莫测,疾驰带起飞尘。

符定立于人侧后,轻声解释:“此为银蛇阵,乃当年谢将军所创。利于骑兵、步兵灵活相交,变幻莫测,乃有神出鬼没之优势——像是吴、妘两处地势,用起来最为合宜。”

燕珩颔首,心中甚慰。

再有鼓声一响,再变幻。

燕珩听得正入神,忽觉指尖一热,手指便被人勾住了。因他今日银甲在身,手腕被银袖束裹,那修长手指便极好寻。

燕珩垂眸去看,秦诏就挨在跟前儿。

果不然是这小子!

走到哪儿,都非要让人牵着——好不骄气!

偏秦诏只朝下望,作出一副乖乖瞧的姿态,叫燕珩没法儿凭着那冷睨的视线警告,遂也就作罢了。

符定仍在絮絮地解释,“这是七星阵,此处乃为阵眼,若是挑破,便是险害。不过有三层阵甲护照,至今无人能破。”

“这才奇罕,寡人熟读兵书,也从未听说过此阵法。”

符定略显腼腆地笑道:“说来不才,此乃我小儿想出来的。”

燕珩挑眉,转过眸去,朝他身边那少年瞧了一眼。见他生的一表人才,威风俊朗,便赞道:“不错,此乃俊才,后生可畏。”

秦诏跟着扭脸,却轻笑出了声。

“?”

“?”

燕珩并符定家父子,齐齐地看他。

秦诏抿了抿唇,望着燕珩,道:“父王,这七星阵,不必旁人,我就能破。”

燕珩:“……”

那表情,不像是信的样子。

几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符慎也抱胸看他:“你说你能破我的七星阵?笑话。方才已跟你说了阵眼,你是要……”

秦诏打断他:“我不挑破你的阵眼,也能破你的阵。”

“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

秦诏佯作才知道,便问道:“你便是司大人之公子?敢问如何称呼?”

符慎点头,姿容端严凛然,“正是,我乃符慎。”

“父王,您不是说司马大人教我没空吗?我看符慎公子就很合眼缘,您前些日子说的,不如让他进宫,与我陪练可好?”

符慎微微皱眉,辨出眼前这个,大约就是那盛名在外、认燕王作父的“秦质子”了。可他偏佯作不识,轻哼了一声,冷道:“你是何人?我凭什么要与你陪练?”

秦诏松开攥着他父王的手,勾唇笑道:“公子勿要着急,我若能破了你这阵,如何?你敢不敢赌?”

“赌什么?”

“若是我输了,再不敢造次,若是公子输了,便乖乖地进宫与我作陪练,可好?”

“这话说的,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燕珩看了符定一眼。

符定忙行礼,说道:“臣不敢,还请王上定夺。”

“既你二人有心,如此也好。寡人倒要看看,这两个小儿,能斗出什么来。”

得了燕珩的应允,这两人各自屏气,竟真抬出了两道军旗。兵士人分成两队,减了规模,又一方裹了赤色抹额巾,蓄势待发。

符慎道:“你要攻要守?”

秦诏轻笑:“公子是个守阵。秦诏不想胜之不武,只能攻了。”

符慎拱手,冷笑:“既如此,那就休怪我无情了。若是你输了,可不许哭着找王上与你讨公道才是!”

秦诏毫不介意那羞辱,淡定答道:“自然。”

燕珩:……寡人很像是非不分宠孩子的昏君么。

两人下了瞭望台,各守一处,相对而不见。

燕珩及符定则留在此处,仍自瞭望台,静立观战,眼瞧着军旗挥舞、军鼓响彻,队形逐渐乱了起来。

若是往常,在沙盘上演兵便也罢了。

偏他二人都不服,赶在燕珩来观战,便惹出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对阵,分外激烈。

左二路强攻,右三包抄迂回,破阵中。

精锐回救杀敌,破秦诏左二、右三。

燕珩微笑,赞道:“符慎沉稳,有大将之风,秦诏这小子,未免要吃亏,该叫你这小儿教训他一番的。”

符定不敢答,讪笑:“不敢,王上训道有方,秦公子如今也颇有……”

颇有什么?……

符定愣是没编出来,急得额头都出汗了。

又三路,再三路。

秦诏左杀右杀,瞧着似无头苍蝇乱转,不得法。

看得燕珩直皱眉。

正值心焦之际,符定蹦出来一句:“骨气。”

燕珩:“?”

那是符定刚编出来的词儿:秦公子如今,也颇有骨气。

不像夸奖,倒像是阴阳怪气。

燕珩抿了唇。

——死小子,不给寡人争气。

沉默中,秦诏命人挥旗,自中路直杀出一路精锐,破阵直驱,生生将队形破劈分流。此举是何等的险?若是符慎翁中捉鳖,秦诏必全军覆没。

符慎也被他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打法?好蠢的招数儿。

他不以为然,分流而走,准备后方绕行包抄;没想到,两侧又各杀出一路。

七星阵本就是仿银蛇阵设置,阵眼只一处,在七寸。

可谁承想他不挑七寸,先是左右彷徨似的打幌子,撕开无数道口子,又使出三刃长戟,将全阵挑个肚烂肠穿。

——不要你的蛇胆,要你一口气都剩不下。

好不按常理的打法,好狠戾的破阵局!

燕珩睨了符定一眼,满意哼笑:“依寡人看,不止骨气。”

符定惊讶,但仍诚心实意地赞了句:“不愧是您选中的孩子,王上善教!好聪明的打法。”

见两人偃旗息鼓,秦诏完,燕珩便含着笑,下了瞭望台。

底下两人也会了面。秦诏拱手,颇气派地说道:“公子承让,你输了,可要入宫给我做陪练?”

符慎到来:“此法虽胜,实乃下流。”

“兵不厌诈,我自胜了,管什么下流不下流。”秦诏不以为然道:“难不成公子言而无信,还想推脱?”

那符慎一身腱子肉,个头高他两三寸,身姿挺拔,自有聪明主意,他爽朗一笑,问道:“陪练甚好,我自然兑现承诺。可陪练讲究个势均力敌,只是不知,你练什么武器,可曾有什么功夫?”

秦诏:“……”

委屈视线求助似的去看他父王:父王,您看他!

竟还有人治得了他。

燕珩垂眸轻笑,对那求助视而不见。

秦诏无法,只得磨牙道:“符慎,你这人,不讲究!”

符慎系紧革带,正了正那漂亮抹额,展颜一笑:“今日,我也不带长戟,与你赤手空拳,你可敢一战?若你赢了,我自陪练,再无二话。”

秦诏轻嘶了口气。

眼下,连魏屯也匆匆赶凑过来了,被堵在一群好事的目光中,他骑虎难下,憋了两秒钟,只得点头应战:“好,既如此,我便与你过两招。”

符慎刚要动手,秦诏忙道:“哎,等会儿,点到即止哈。”

燕珩哼笑,这小子,好没出息。

第34章 殷周兴 多少有点心疼了。

当着燕珩和符定的面儿, 他俩自然客客气气。更何况,还有魏将军在这旁观,好歹也是要注意“规矩礼数”的。

如若不然, 符慎早就给他一拳了。

因而,那两句翻译过来便是:

符慎:[你算什么东西, 也配叫我给你陪练?]

秦诏:[没分寸的东西,敢伤了我, 定要你好看。]

两人脸色一冷, 趁燕珩不注意的间隙里,视线狠厉, 果然针锋相对。

不过秦诏不在乎。

嗬,驯马么, 越烈的才越有意思。既然不识好歹,送到嘴边的草料死活不吃,那就只得甩鞭, 狠给他两下了。

同符慎这等自小舞刀弄枪的天生好材料比起来, 秦诏招式稚嫩,因少符慎两岁, 更显身骨单薄了。

——但秦诏身上有股子狠劲在。

符慎赏了他一记勾拳。

秦诏偏了下头, 并不躲避, 反手狠砸在他腹部。符慎吃痛,后退一步,微微皱起眉来,好流氓的打法,竟不惜两败俱伤!

秦诏蹭了下破皮的嘴角,挑眉,神色微扬, “公子可要小心了。”

两人缠斗的厉害,秦诏接二连三挨了拳头。符慎并不收力,对他迅猛出招,其招式灵活、力度之大,只消一拳,便能将人砸得下巴痛麻。

眼见秦诏嘴角血迹斑斓,连鼻血都开始止不住地漏。

燕珩抿唇,又睨了符定一眼:“你家这小儿,勇武过人,有司马当年的风范。”

那位帝王,多少有点心疼了。

但符定未能听出弦外之音,只跟着点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臣心中甚慰,只望他早日长大,再多勤勉,日后好为王上建功立业。”

燕珩:“……”

快把吾儿打死了,还要再多勤勉?

——秦诏单膝跪在地上,眼皮发沉,浑身剧烈的痛楚难当。他伸手,仍艰难撑住地面,不肯倒下去。

燕珩几欲开口,然又忍了下去,眼底深沉。

符慎抱胸,冷眼瞧他:“你可认输?若是认输,我们便不打了。”

秦诏撑着身子站起来,微微眯眼,睨他,“认输?……”

因华袍到底没有符慎的戎袍利索,行动受限——秦诏便解了外袍,丢在一边,挽紧了袖子,冲人招招手,仍能笑得出来:“符慎,恐怕你……还不够资格,听我认输。”

秦诏狠戾双眸紧盯着人,露出亟待撕咬猎物一般、垂涎而贪婪的微笑。

他自转动身子,观察破绽。一时发觉符慎招式端正,凭得是积累与练习,任自己出拳重击,却也难以撼动。

若是留出距离,便会给对方可乘之机,那一拳打过来,秦诏还自觉狠痛。因而,他只是慢腾腾地露出笑,然后盯准时机,猛地扑上去。

符慎狠砸了他一拳,竟也没能将人扯开。

秦诏与他缠抱在一起,狠狠发力,将人扑倒摁在地上,迅速砸下拳头来。符慎挨了一拳后,既是偏头躲避,又凭着气力,狠推开人,滚了一圈儿爬起身来了。

秦诏那一拳落在地上,连骨节都砸出血来——可见力气之狠。

这一拳若砸在符慎脸上,少说也得歇养三个月。

“好狠的心。”

符慎收敛心神,谨慎迎战。

秦诏毫不在意地抬手递到唇边儿,趁着那破烂患处,狠舔了两口止血,露出挑衅的笑来,“才刚开始而已。公子——请吧!”

好一个才刚开始。

如今这副狼狈姿容,分毫不影响他的狂纵,反倒激发那骨子里最激昂的、燃烧着的、对胜利的渴望与叫嚣。

燕珩微微眯眼,神色微妙。

难得瞧见那温驯的小狼崽子露出獠牙……杀意冷湛、目光幽沉,盯上猎物的时候,竟是这等狠戾。

有意思。

够狠,也够聪明——他喜欢。

符慎蹙眉,被人缠得不厌其烦。

秦诏敏锐,找到他的弱点,用得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路数与招式,防不胜防。

符定观战的时候,也跟着捏了把汗。

怪就怪,自个儿平日里教的路数太正,再强的本事也防不住那不怕死的——那小子,还真就是硬碰硬。

秦诏每挨一拳,都用尽了力气打回去。

吃痛到最后,浑身已经麻木了,好端端地“较量”、说好的“点到即止”,打红眼时,竟全不作数。

未几,天色昏沉下来,落了点细雨;早夏雨疾,偶尔一阵子,也是常事儿,仆子们早备好了雨伞,撑在燕珩头顶。

帝王衣襟,便半点湿痕都不曾沾上。

那两小子较真儿,谁都不肯认输,仍纠缠着。

符定顶着雨在那儿站了一阵儿,发觉下得更厉害了些,便抬眸望了一眼天色,担忧道:“王上,要不……停手吧。符慎虽胜过拳脚,可秦公子却自有聪慧之处,两人较量不分高低,若再打下去,未免伤了彼此。”

燕珩微垂眼皮儿,淡淡道:“继续。”

不知怎么回事,今儿这细雨下起来,竟没停。再转过眼皮儿来,看他俩停歇在那处,喘着粗气时,雨愈发大了起来。

符定看了魏屯一眼,发觉他也是惊撼大于赞赏,两人相觑片刻,符定便扭回头去看燕珩。

他张了张口,才要再说话;燕珩便抬手,示意他住嘴。

眼见远处那二人,站直身子,相对而立,没一个认输的。

秦诏身子发软,脚步莫名踉跄了一下。

趁此破绽,符慎忽然一个猛冲,折膝顶在他腹部,趁他吃痛抬肘狠砸,再将人踹倒在地,鞋靴踩在他脖颈上了。

——这巧劲儿用得关键。

符慎只消狠踩下去,便能碾碎秦诏的脖子。

“你,认不认输?”

雨幕倾泻,秦诏浑身血淋淋的,那模样可怖。

然而……他不认输。

不仅不认输,还目光挑衅。

停歇片刻后,秦诏露出笑来,继而声息放肆。似乎隔着靴底,符慎都能体察他喉咙里的轻颤,带着备具威胁意味的讥讽。

经一番缠斗下来,两人早已筋疲力竭;如今,符慎也是强弩之弓,堪堪能辖制住他。

终于,秦诏停住笑。即使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咳嗽来,也丝毫不影响他话里的坚定与自信:“符慎,你赢不了我的。”

话罢,不等反应,他便猛地扣住人的脚腕。

不知何处迸发的遒劲力道惊人,秦诏两手将人掀翻在地,迅速跪骑上去,狠狠地砸在符慎身上与脸上。

秦诏血影斑斓的脸,挂着一种奇异而略带蛊惑的笑:“符慎,与我陪练,是你的福气。”

此刻,他下手狠戾,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且不说将人砸个半晕,就连自个儿的指骨,都呈现出一种糜烂的鲜艳红色。

见符慎停歇着喘息,再无还手之力,他凑低在人耳边,轻声道:“选中你,是因……我赏识你,符慎——那是你的荣幸。”

停歇片刻,秦诏又笑起来。那笑声轻盈,含着一种胜利之后的愉悦,与人说话更是像故友一般,姿态亲昵姿态。

“记住,我乃秦诏——是秦国储君,不是燕宫里的……无名氏。”

那句话呢喃着滚在符慎耳边,迫使人微微睁大双眼。符慎凭借那微妙的直觉,捕捉到了秦诏身上那种非同寻常的情志——但他仍懵懂,连才品出来的端倪,都被雨水冲散了。

他浑身痛,再分不出精力细想缘由。

……

远处那两位,见他二人不打了,心口都跟着坠。

片刻后,秦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燕珩抿唇不语,却连指尖都蜷紧了三分。

符定叹了口气,道:“看样子,是秦公子赢了。”

燕珩瞧着那张脸,察觉秦诏吞吃猎物时的凶狠,一时情愫复杂。然而帝王多疑,又忽觉得手中实在太空,还缺一条辖制狼兽的绳索与铁链。

好在,这几十万燕军,便是他的手中鞭。

他若是想,必能凭此驯服——越烈的性子,便越有意思。

秦诏不知他父王在想什么,只察觉背后视线热烈,便扭过脸来,冲燕珩露出笑……若是没有伤痕,那弯起来的眉眼,倒显得无比乖顺。

燕珩终于出声儿:

“好了,我的儿,适可而止。”

秦诏嘴角微裂,鼻血横流,因雨势疾,冲刷着浑身,下巴上坠淌的淋漓,地上一滩红色,都不知道是哪里的血。

他再度扭回脸去,背对着人,答道:“是——父王。”

紧跟着,他抬起手背,将湿冷血痕抹了下去,又狠戾地笑起来。

口中血迹涌出来,连一口脆生白牙都染红了——然而,他毫不在意,只居高临下地抬脚,踩住符慎的手背,朗声笑道:

“符慎,方才你问我是谁。如今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燕珩听见了,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这两句话带着警告意味,不知是不是替帝王宣之于口。

为这,符定哪里还敢再说旁的话?就只得躬身,将姿态放得更低——魏屯站在一边,眉头狠狠皱着,却只觉此子狂奍狠戾,有虎狼野心,不得不防,日后若要归秦,恐会酿成大祸。

这话,符慎自然也听见了。

他被人踩住,才动了动身子,一口气血就顶住胸腔,蓦然咳起来……肺腑火辣辣地疼。

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

符慎喉咙里闷出来一声笑,眼皮抖动了几下。

他眯眼往上瞧:“是,我输了。”

片刻后,又补了一句话,算作给予对手的尊重:“秦诏,你赢了。”

直至此刻,秦诏方才扭过头去,轻狂地扬起下巴,朝他父王灿然一笑,道:“父王——”

那神容骄扬、璀璨。

他自是最疾劲的少年意气,如烈日,如狂风,如雨暴……

“父王,我赢了。您说——我要不要饶他?”

燕珩颔首,微笑深浓:

“混账,还不快扶小公子起来。”

秦诏乖乖笑道:“合该如此的。父王恕罪,司马大人见谅,是我求胜心切,失礼了。”

他微微弯腰,朝符慎伸出手去:“符慎,如何?”

符慎哼笑,回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道,“是你赢了,打得我浑身都痛,与你陪练便是。”

说罢,他又拍了拍秦诏的肩膀,刚想再说什么,秦诏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胸口,几乎连肺带心的都要咳呕出来……

符慎:……

这是我一巴掌拍的吗?

符慎只是皮肉痛,疲倦乏累,打不动了。

秦诏却真真儿的挨了打,五脏六腑没一处好受,险些晕死过去。

——“父王。”

眼见那身子发软,符慎忙捞住他。

那日,秦诏是叫人抬出去的。

符慎揉着胸口肩膀,小声儿问符定:“爹,我不会给他打坏了吧?我瞧他刚才挺狂的呀……”

符定皱着眉叹气:“还好意思说,那可是王上的心肝儿肉。”

符慎轻声嘟囔:“方才看他不爽,打红眼了嘛……”

父子俩就这样站定,目送着那群侍从慌乱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秦诏眼皮昏沉,躺在那长榻座上,仍只顾着看他父王。那片刻,他盯住金銮之上的美丽身影,艰难唤出了声。

“父王……”声音含着笑似的,“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然而,不等听见燕珩的答案,他便彻底阖眼、晕了过去。

秦诏想……

到底是赢了——应该没有给父王丢脸吧。

第35章 忌嚭专 不许动,疼就忍着。

燕珩将手落下去, 搁在金銮的白月牙凭几上。带着雨水的潮湿气息,舔在他指尖,惹乱了几分思绪。

昏沉的雨幕压低。

那句话横亘在肺腑, 再度漫上来。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 是我的——手下败将。]

那样的狼崽子,从来只对他收起獠牙。

方才, 秦诏含着笑意, 将亮盈盈地眸光投过来时,险些藏不住那浓重的期待。视线因过于诚恳而显得热烈, 似乎有什么情愫亟待迸发,破土而出……

帝王多疑, 仍是肯信那双眼睛的。

燕珩忍不住转过眸去,再次盯住秦诏。

他昏躺在长榻上,面容沉静。因仆从们心慌, 走得急, 那銮驾便一点点颤抖着,将人挺拔鼻梁上的红色血痕抖落。

燕珩想——兴许不是狼崽子, 而是长久跪着、养在他腿边的犬儿。凭着一点宠爱, 汲取胆气, 竟也要替主子的荣威,嚎叫几声……哪怕头破血流。

所以,他才会问: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没有,我的儿。]

[你没有给寡人丢脸。]

燕珩微微笑。

是了,他的好孩子,是为了他才那样拼命的。

那笑越深, 暴雨愈浓……

终于,帝王的轿銮也落到了扶桐宫。

医师早就候在殿内,才将秦诏搁置躺好,便涌靠过来与人诊脉。

扒眼皮儿的、探腕子的、薅领子的,扯衣裳的……医师们瞧着四处血痕浓重,心底慌的狠。因而,个个都皱着眉,神色凝重。

燕珩垂下冷眸,跟着皱眉,问道:“伤的如何?——可及脏腑?可有后患?”

医师仔细检查过后,才道:“王上请放心,未及脏腑。不过……虽无性命之虞,肋下一寸却断了根森*晚*整*理白骨。瞧这全身上下,绝不算轻快。恐怕得好好歇养一阵子了。”

“竟伤得如此厉害?”

医师不知是哪里的缘由,困惑道:“公子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浑身竟没一处好肉。”他拨开那湿漉漉的里衣给人看,又在一片伤色里叹气道:“您瞧瞧,这胸膛,腰腹……”

燕珩瞥了一眼,身子骨倒结实强壮。

这小子,分明的骨肉丰盈。肌线拉出漂亮的弧度,只略一看,便知平日里拉弓射箭未曾懈怠过。可惜……全叫红色淤血遮的乌七八。

才没大会儿的功夫,四下里到处浮肿起来。

燕珩抿唇,视线移过去,落在那张脸上,轻声道:“现下,如何能好些?这小儿肯吃苦,不管那汤药多难喝,只管调理。”

“是。王上,小臣准保用最好的药。”

燕珩命侍从小心剥了秦诏那湿衣裳,换了一身干爽里衣;又命人扯换了沾湿的软褥,端了清水近前。

燕珩微扬了扬下巴,仆从才敢跪到跟前儿去擦他的额发。

“嘶……”

因不小心带到伤口,秦诏迷迷糊糊地喊疼,呲牙咧嘴,伸手将人拂开了。

仆从生怕怪罪,故而不敢再动,只得回转身子,请燕珩示下。

燕珩拨了拨指头,只得无奈,将人撵出去了。

他坐在床边,沾湿了软帕,轻轻地落在他脸颊伤处。血污湿腻地挂在嘴角,才轻擦一下,秦诏就痛得嘶声,无意识地把头偏过去了。

燕珩擒住他下巴,轻转过来。

“……”

秦诏唤疼,眼尾湿润。

但擒住他的那位强势,声音不辩喜怒:“不许动,疼就忍着。”

——好大的荣威气派!

秦诏不忿,朦胧中睁眼,被猛然撞入视线的神容撼住,霎时偃旗息鼓了。

他撑了撑眼皮,想看得清楚些,然而转瞬,便又模糊下去。痛楚与疲倦之中,他仍小声念叨了一句:“父王……”

燕珩淡淡地应:“嗯。”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不知为何,手底下的动作越发轻了。

秦诏便又迷瞪过去。

燕便扯了下他的襟领,与人将露出来的一小片脖颈裹紧,又给人掖住了被角。

视线自此上移,打量的仔细。

瞧着两道嘴角都裂了,挂着红痕,渗出丝缕血丝,鼻梁斜斜地划破一道皮儿;就连颊肉都泛了红肿,添青的眼圈诙谐,双长而密的睫毛又遮出一片阴影来。

可怜,但分毫不影响那锋厉神容,仍好看的紧。

燕珩静坐,气定神闲,就这么瞧着他。

——心道,吃点苦也好,省得日后与人争勇斗狠。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儿,仆子们便煮好了药汤,小心端到人面前。喂出去的汤勺被秦诏苦着脸避开——他父王污蔑他爱吃苦,实际上他是半滴都不肯抿一口。

尤其是那肝胆不得劲儿,肋下又重击似的痛,连咳嗽都压不住,才躲了两下,身体就不住的虾似的弓起来。

“咳咳……咳……”

淅淅沥沥地、如檐上的雨水一般,自身骨里淌出颤抖来。

秦诏阖着眼,狠皱眉头,然而细碎的咳嗽声里,却然夹带着一句软软地“父王……”

心尖猛地一揪。

帝王犹自沉默,却蹙起了眉尖。

他那心疼,多少是有点藏不住了。

燕珩没养过孩子,竟不知这样大点儿的人,竟能玉琉璃似的脆弱和易碎,被光线与折影打碎成无数瓣……捧在手心里,都要万般小心。

那药汤洒在胸前,染了一片褐色。

燕珩拨手:“搁下吧——再去煎一碗。”

仆从们称是,又退下去了。

德福轻声道:“王上,公子兴许是痛得厉害。这幅样子,软得扶不住,恐怕这样下去不行。小仆子们粗手笨脚,要不还是小的来吧?”

“不必。”

说罢,燕珩便靠在雕花柩栏,不容分说地伸手,将人捞进怀里辖制住了。他先是点了点人的鼻尖,后又捏了捏人的脸蛋——直至强行将人唤醒。

秦诏微微睁眼,瞧见还是他父王。

他忙咧嘴,还不等递上个灿烂笑容,就先觉到痛,狠“嘶”了一声。

“父王……”

燕珩端着碗递到他嘴边,开口言简意赅、分外强势:“张嘴。”

秦诏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那药汤就顺势灌进来了。

“?”

“?”

德福睁大眼。

预料到的父慈子孝并未到来,却差点被他们王上这等辣手摧花的招数吓一跟头。

——好么,秦诏被人强硬扣在怀里,硬是灌了个肚饱。

燕珩搁下碗,拿帕子与人擦干净嘴角。

他才要将人放平,秦诏那手颤颤巍巍地就挂上来了。

燕珩:……

德福:……

怎的比他们王上还不按常理出牌。

这俩人,倒般配——做父子。

燕珩垂眸睨他,面无表情。

秦诏“嘶”得厉害,艰难皱起眉头来,连喘口气都挤得肺腑发紧,越是歇躺了一阵,越发浑身肌骨酸痛,连多余的力气都使不起来了。

秦诏嘟囔了一句:“父王……”

燕珩冷着脸、忍着心中杂陈的情绪,到底是缓缓抬高了手臂。他轻环住人,又用肩窝处抵住秦诏后脑勺,任人枕靠。

那声音柔和:“住嘴。”

听了这话,秦诏便老实儿住嘴,只用炙热的视线盯住他。

于是,燕珩微顿,又道:“闭眼。”

秦诏只好又阖上眼。

见人这么乖,窝在怀里不动弹,燕珩终于勾了勾唇,露出笑来。

大约是他身上幽香养神,才不过两刻钟,秦诏便没了动静儿,软在人怀里,瞧着是睡着了。

燕珩小心将秦诏放下。

静坐少顷,燕珩伸出指尖去,想去捏那肥嘟嘟的脸蛋——可视线触及伤肿,到底是忍住了。那修长手指便打了个弯儿,自人鼻梁上轻刮了一下。

秦诏痒,皱了皱鼻尖。

燕珩失笑。

那场景温馨……

正在这节骨眼上,忽然打外头来了仆子,探头想通传。德福眼尖瞧见了,忙挥手压下去。

他退出殿来,轻声道:“何事慌张?公子才叫王上哄睡下,勿要打扰。”

小仆子忙道:“是司马大人,此刻正跪在金殿外,求见王上。”

德福细思量片刻,正要转身回禀,那高大身影已然站在了身后。

那位威厉睨视,扫了跪在殿外的扶桐宫诸众一眼,才道:“照顾好你们的主子,晚些时候,寡人再来看他。”

“还有,待煮好汤药,便伺候人吃下去——若是不肯,便说是寡人的命令,违抗不遵,自多赏他几杖子。”

诸众忙答是,又恭敬行礼,目送他离开。

这司马求见燕珩,可不也是为了秦诏么!

自家儿子打坏了人,符定来请罪,自是应当的。

但他也无奈。

——不是王上您不让停的么?

燕珩瞧着跪在外殿的人,气儿不打一处来。

他沉默良久,终也只撂下一句:“孩子们争强好胜,受伤也是难免的,司马不必放在心上。”

符定惊了惊:不罚?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有,符慎勇武,寡人甚慰,假以时日,必能承继父业,逐鹿四海,为大燕立下赫赫战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