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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千杯灼 16014 字 6天前

第23章 委玉质 狠毒?我乃秦国储君。……

寒光抽刃, 抵在他脖颈上,秦诏仗着挺拔出来的身姿,一手逼了刃尖压深, 一手粗暴地扯住他的头发——

“燕枞,我秦人,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压低的笑声,响在他耳边:

“我秦诏, 既做得了秦国的储君, 自然也……住得了燕国的东宫。”

他将人的脑袋摁进墨里,顿时染了满脸的乌黑。

其余人忙去拦。

因被那匕首压住喉咙, 燕枞并几个公子都不敢轻举妄动。

秦诏冷笑,“小公子, 秦诏的匕首,可没长眼睛,若是旁人离得近了, 下手没个轻重, 到那时……”他将刀刃抵在人俊美的脸皮上,又缓慢移动, “伤了公子, 可勿要怪我。”

燕枞声音打颤儿, “秦诏,你敢!——你若伤我,我必要叔父杀了你。”

“那就要看看,是我先割了小公子的喉咙,还是小公子先跑去告状了……”秦诏逼着一群人退出门去,“将门扇关紧,如若不然, 伤了小公子的罪责,可要怪到你们头上了!”

那门扇才一阖上,就听见燕枞的哭嚎声。

小仆子们一路疾跑去告状,跪在金殿外,气都喘不匀,哆哆嗦嗦地开了口,“王上,王上……秦公子与燕小公子在太承枢打起来了!您、您……”

燕珩抬起眼皮儿,“?”

“方才燕小公子只消说了几句话,便惹恼了秦公子。秦公子气急,掏出匕首来,还将燕小公子关在殿里了。侍卫们都不敢靠近。”

小仆子添油加醋。

小孩子打架本不要紧,奈何里面有个未来的东宫殿下,不得不谨慎对待。再者,一个姓燕、一个姓秦,孰近孰远、孰轻孰重,他还是知晓的!

因而,那话头便有意无意往秦诏身上引。

见他微微蹙起眉尖,小仆子又补了句,“秦公子兴许不熟悉咱们燕宫的规矩,只拿秦宫那一套行事,方才顶撞了人。”

燕珩挑眉,露出一丝玩味儿来,“顶撞?”

“正是。燕小公子不过是因看不过他上课不专心,方才教训了两句,谁曾想,倒闹成了这样。求您快遣人去看看吧……若是晚些,怕是燕小公子便要受伤了。”

燕珩嗬笑一声,撂下手中的笺子。

德福忙应声,“轿撵已经备下了,王上,您看……可要亲自去瞧瞧?”

燕珩慢条斯理开了口,“既这样热闹,便去瞧瞧罢。”

这边才说明白前因后果,那边秦诏已经将那泪人似的小公子拖出门来了。燕枞软着身子往下摔,叫秦诏单手薅住头发拽起来了。

秦诏只冷笑,脸上戾气难当,目光流泻的狠意,看的直叫人打冷颤儿。

“小公子不清醒,那我便给你洗把脸,清醒清醒。”

才开冰的流榭潺潺奔涌清流,蓄了一池清流,又缓缓朝外溢去。

秦诏一把将人摁进云池台里,晕开的透明水瀑,猛地被飞溅起来。

“秦诏、唔——秦、你……咳咳咳……”

扯起来,复又摁进去。

瞥见那几乎窒息的呛咳,涕泗横流,涨红的脸和挣扎的身子,秦诏嘴角的戏弄缓缓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嚣狂的残忍。

眼底晦涩的光晕被场景涂抹开,泛滥起难以克制的杀意。

——杀了他,才好。

——凭你,也配与我抢。

冰凉的水浸过整张脸,罩住呼吸,将燕枞打的透湿。

脖颈上狠擒住的手越发用力,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打心底漫上一股深深地恐惧来,就好像,秦诏真的想要他死。

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几乎失去意识之前,骤然的呼吸猛地扑入鼻腔。

破水带起浑身的湿与冷。

紧跟着,是无法遏制地剧烈咳嗽,良久方才平息。燕枞捂着胸口喘的时候,秦诏抬手就掐住了他的脖颈,单手施力,几乎将人提起来。

那冷厉容颜骤然贴近。

“小公子,我想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东宫么?……”他贴在人耳侧,状似亲昵,然而阴冷嗬笑却自薄唇吐出来,“是我的。废物,就凭你……也配做我父王的儿子?”

几个小公子被吓得战战兢兢,竟无一个敢上前。

这秦诏眉眼一压,衬得冷若冰霜,浑身气势幽沉,锋芒逼人。小公子们受惯了伺候与宠纵,平日里全是讨好的笑脸,哪里瞧见过这样的架势。

燕枞因死里逃生的恐惧和浑身的冷水淋漓,禁不住筛糠似的抖,怔怔的,连挣扎都不敢。

还不等燕枞服软,忽听得一句:

——“放肆。”

刀刃一闪,自秦诏手背上挑开一道血痕。

秦诏忍痛,将燕枞甩开。

燕枞跌倒在地上,叫人赶过来披了件衣裳,裹抱住了。

卫抚收刀,皱眉看他,“小小年纪,竟这样狠心伤人,秦公子,真当我大燕无人,容你在这放肆不成!”

秦诏捂住手背,红珠自指缝里淌出来,淌落在地上。

他似不觉痛一般,冷笑着,抬眸逼视回去,“卫大人好不讲道理。我竟不知,这燕宫的规矩,是不问青红皂白,便先诬陷人。”

“小儿巧口善辩,我可不吃你这套,我分明看见,你将人摁在水里,又去掐人脖子——岂不知你竟这等恶毒!”

“卫抚。”

卫抚冷眼看他。

秦诏嗤笑,盯住他微微眯了眼,“狠毒?我乃秦国储君,你一个小小的都尉官,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看,是大人,忒的拿自己当回事了。我狠不狠毒,还轮不到你来管。”

“既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管得!”

听闻这话,秦诏顿了片刻,笑意浓重,“如此说来,卫大人很自信么。既如此,春鸢宴上,为何连我父王都护不住?”

“你!……”

“卫大人不要忘了,前些日子,我救主有功。你摸摸自个儿的脖子,且说句良心话。若不是我,你倒是有的命来说话?”

“如今,你不感恩戴德,谢谢我救了你一命,竟还要——恩将仇报。可见,你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卫抚刚要开口,满腔的怒意还未曾发泄,对面却猛地折膝,忽然跪下去了。

“卫大人饶命!”

“……”

燕珩才转过门角来,就听见这么一句。

冷冷地视线扫过来。偏瞧见那小子跪在那儿,含着两汪泪说“饶命”——肺腑里不知有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叫他心肝儿抽痛,然而又狠狠地坠下去了。

他捋住华袖的指尖顿了一下。

“看来……寡人来迟了。”燕珩不辨喜怒地瞧着卫抚,“热闹散场了不成。”

卫抚忙跪下去行礼,“叩请王上圣安。请王上听卑职解释,是这秦公子先……”

“嗬。”

那一声冷笑将人打断,吓得卫抚只得住嘴。

秦诏松开捂着手背的那只手,两手血淋淋地往地上摁,然后额头抵在湿腻的地面上,隐着哭腔告错,然而又有点委屈撒娇的意思,“父王……”

“父王恕罪……是秦诏的错。”

燕珩沉了脸色,“抬起头来。”

秦诏抬头。

两手满是血痕,脸上被墨迹勾画的一塌糊涂,细看才发现,竟是羞辱人的字眼儿。再看那肿胀的双颊,岂不知挨了多少个委屈的巴掌呢!

偏一双泪眼盯着自己,都是不肯哭出声。

似……有什么东西坠的心口痛。

燕珩强忍住,转了眸。

再看燕枞……可倒好!被侍卫小心护在怀里,除了脸色苍白、添了些水痕,旁的地方,连点破皮儿都没有!

小仆子告状在先、卫抚拉偏架在后。

燕珩勾唇,话音意味深长,“口口声声是秦诏的错,寡人还以为,秦诏伤了人呢。如今一看,倒不是这样。”

“叔父。”燕枞带着哭腔告状,“叔父,他、他想杀了我!您不知道,他刚刚有多猖狂——”

杀?

燕珩想起那日学问时,秦诏那句磕磕巴巴的“我还不曾杀过人”,对燕枞的“诬陷”是半点也不信。

“好了。”燕珩不耐,到底问了,“为何吵嚷起来?”

“叔父,是——”

燕珩道:“秦诏,你来答。”

“是……父王。”秦诏忍泪道,“那日,我纸鸢胜了小公子,小公子心里有气,便拿秦诏来撒气。本也无可厚非,我自认了错。”

“可小公子偏不肯饶了我,又叫旁人将我摁在地上,在诏脸上写下这等羞辱人的字句,我一时气不过,想争辩两句,便吃了一些耳光。”秦诏顿了顿,遏制不住的眼泪,海珠似的往下滚,可声线克制而隐忍,到底将话说下去了……

“这还不算,他又不肯让我在这里上学。只说这里是给东宫作学问的地方。燕小公子说,他自是燕国未来的储君,这燕宫便由他说了算。我……”

秦诏适可而止的停住,偏不知死活的反问,“父王,燕小公子真是未来的储君吗?若是如此,只怪秦诏不懂规矩……”

“叔父!不是这样的……”

“混账。”

燕珩拂袖,缓慢走近,强压着肺腑里的怒意,问道,“燕枞,寡人问你,这话……可是你说的?”

燕枞战战兢兢,抖得厉害,却不敢答话。

卫抚这才察觉自个儿惹了麻烦。本不碍他事,他偏想护下小主子邀个功,可没成想,这燕枞竟这样大逆不道,当众说出这些话来……

秦诏道,“父王,您若不信,大可问问其他人。”

燕珩挑眉,冷眼睨着那几个世家公子,问道,“你们可曾听见了?如实道来,若敢撒谎,寡人便拔掉你们的舌头。”

燕枞是那么提了一嘴,却也未曾这样露骨。

其余几个跪在那里,正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时,秦诏却忽然回过眸来。

似笑非笑地讥讽挂在唇边,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再有,一双幽深晦涩的双目毒蛇似的盯紧人,把小公子们吓得后背发冷,只得忙乱答道:

“是、是、王上,是燕小公子说的!我作证。”

“王上恕罪,我们本不敢惹是生非。可小公子有令,我们不得已,才去抓住秦公子……”

燕枞眼睁睁地看着几人做了叛徒,一时连吓带惊,百口莫辩地嚎哭道,“不是这样,叔父,我只说这是东宫作学问的地方,我……我、我没有……!是他们胡说。”

燕枞俊脸哭得乱糟糟的,“你们为什么要跟秦诏串通起来,这样污蔑我,明明……”

第24章 于泥涂 “美、美人。”

燕珩蹙起眉来, 睨了燕枞一眼。

那冷淡地神色带了点倦意,“德福,拿戒尺来。”

德福犹豫了那么一秒, 在瞧见人眉眼真真儿的不悦后,方才一路小跑去学稷里取了戒尺。

紧跟着, 两个仆子抬来高座玉椅,请燕珩坐下。

几个少年将视线从燕枞身上挪开, 同情和恐惧齐齐涌上来, 也不知燕枞吃不吃得下这苦。莫说挨戒尺的打了,他们自小养尊处优, 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果然, 燕枞瞧见燕珩擎着戒尺,细细摩挲,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两眼红的像兔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珩没理。

片刻后, 他开口:“秦诏。”

“……”

“……”

竟不是打燕枞, 而是打秦诏?!

好偏心——

秦诏茫然抬头, 听见那位略带冷漠的声息,“不好好作学问,在这里惹是生非,寡人若是不好好罚你,怕是日后真要放肆了去。”

秦诏跪行到人跟前儿,忍痛伸出手来。

燕珩无甚表情,戒尺狠狠打在他手心。

没两下, 火辣辣的痛就伴着秦诏的泪,齐齐涌了出来。

秦诏仍抬头望着他父王,目光盯紧了那微垂的长睫,似要探到起眼底的幽深与光泽,哪怕捕捉到一丝的闪烁,也算慰了满身痛楚。

戒尺不停。

痛得狠了,秦诏那视线便细细描摹他父王的眉眼和藕色薄唇,似乎这样……便能消痛下去。饮鸩止渴似的,那眉眼越冷,他便越不甘。

泪雾朦胧双眼,坠滚下去,又再度漫上来。

“秦诏,你认错不认?”

“秦诏……不认。”秦诏瞧着他父王抬了眸,盯紧自己,方才艰难扯出一丝笑,“但若是……父王要我认错,那秦诏便认。”

燕珩冷睨:“错在哪里了?”

秦诏狠咬住唇,倔强瞧着人,直至唇瓣上冒了血珠子,也不肯放松,愣是一个字儿都不说。

他没错。

他也不认。

燕珩慢条斯理地问,“枞儿说你作学问不专心,可有?”

不待秦诏答,好似得了偏宠活过来的燕枞,便忙不迭地说道,“叔父,有!他自不作学问,却画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您若不信,我现在便取来,给您看!”

德福猛地想起来那纸页上的一双眼睛,惊得心肝剧颤,便忙出声打了个圆场,“燕小公子恐怕言重森*晚*整*理了,秦公子素来懂规矩,想必只是一时贪玩。”

“并不是!”

燕枞不知死活,觉得燕珩只罚秦诏,仍是惯着、宠着自己的。

就连犯了那么大忌讳,都没一句苛责。他只觉得自个儿入主东宫势在必得,因而说话更没了分寸,只告状道:“他不思进取,只贪慕美色、垂涎佳人,恐怕日思夜想,正无心作学问呢!——叔父,您定要狠狠地罚他!”

燕珩拨了拨手指。

仆子得令,忙去秦诏桌案上,取了那副画卷过来。

那纸卷一展,精细的鬓角、丰满而光洁的额头,略显凌乱的一缕丝发,再有那双轻挑的凤眼,风情餍足,神韵犹存……

燕珩:……

眼熟,好像是寡人。

燕枞不知,只火上添油,“叔父您可看见了,这样不三不四的东西,不知如何下流……”

燕珩微微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不三不四?”

燕枞愣了愣,才敢小声地说道,“反正不作学问,不算是正经事。兴许是……不知从哪里结识的下流人物,才敢这样不遮掩。”

秦诏怒意疾烧起来,膝盖一顶,才要站起来的身子又被燕珩拿戒尺压住了。那动作微妙,却不动声色,瞧着这位帝王面色淡然,连点情绪上的破绽都无有。

秦诏认错:“父王,是我的错,请您责罚。但秦诏问心无愧,只因对所画之人,无比敬仰与崇拜,方才……”

燕珩命人将拿纸卷收起来。

那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来,凤眸冷睨:“你画的?”

秦诏不得已认道:“是。”

燕珩冷笑,“画的是谁?”

秦诏咬唇去看他,不知他到底猜没猜出来……因燕珩表情实在耐人寻味,犹豫半天,秦诏才憋出来一句:“美、美人。”

“那便是了,该罚。”

戒尺又在他手心狠狠打下去,直至秦诏两只手都肿的馒头似的,血痕也乱糟糟的涂抹开,都瞧不出那根萝卜头是手指……那位方才停手。

教训告一段落。

燕珩开口,话音也显得漫不经心,“日后谨言慎行,戒骄戒躁。若有下次,寡人自叫秦王来‘领’你。”

秦诏忍痛答话,肺腑里吊着一口气吐出来个“是”,声音极轻。

燕珩握着戒尺的手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将秦诏送回扶桐宫,好好反省,这几日,便不必再来太承枢了。”

燕枞顿时露出喜色,还不等他拍马屁,燕珩又道,“再有,传寡人诏,叫平津侯今日来领他的好孙儿——日后无有寡人的旨意,不许入宫。”

燕枞傻了眼了,“叔父,我……”

燕珩连解释都懒得听,径自站了起来,“还有你那好父亲,日后也不要在寡人跟前儿转悠了。”

“叔父、叔父!是我的错,您罚我吧,不管父亲的事儿……”

“子不教,父之过。”燕珩转身时带起的华袍撩起一阵微尘,他背对着人,冷笑,“寡人尚且要教训秦诏,你父亲……理该担起这罪责的。”

原来如此……

在场无一不惊,这位,竟真的认下了秦诏的那句“父王”。

片刻后,燕珩居高临下,侧转回眸,睨了卫抚一眼。

卫抚领悟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回金殿的一路寂静,他连个喘息都不敢大声,只压低了身子等候赐罚;喉咙里挤着解释的话语,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终于,卫抚出声儿:“王上……”

燕珩顿住脚步,回身。

“王上,是秦诏他……”

“啪。”

那巴掌狠戾之甚,将人甩的一趔趄。

卫抚慌乱地跪下,不住地磕头,“王上恕罪,卑职、卑职知错。那是因为秦诏他伤人在先,卑职怕燕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

燕珩反手抽剑。

“哦?”

卫抚颤着,不敢再说话。

“依你的意思,吾儿杀个公子哥儿,还要凭你的应允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

然而脖颈上的剑压得狠痛,分明是要替他那“好孩子”讨公道。

卫抚为那“吾儿”和“杀个公子哥儿”惊骇,战战兢兢地答道:“卑职不敢,只是他……他姓秦,并非燕宫公子。卑职怀疑,他居心不正。”

“如何不正?”

“这……卑职还未查出,只是,只是那日春鸢宴诸事蹊跷。”

“嗬。”燕珩冷笑,“你自办事不力,竟要冤枉一个孩子。卫抚……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卫抚跪伏下去。

“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寡人的狗。”

帝王荣威……何容旁人挑衅?

燕珩挑剑,骤然一道红线拨开,如云霞乍现。那剑狠挑破了他的脸皮,顿时血痕淌满整个脸颊。

那位声息冷厉:“秦诏的手若是留了伤——寡人必要你的命。”

寒光闪过,那剑收入鞘中。

拖曳的华袍渐渐远去。卫抚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沾了泥尘的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了,双目迸射出狠戾凶光,只将秦诏这个名字几乎咬碎了嚼在后槽牙里。

自此,风光的卫大人便破了相。脸上裹了一道长疤,再不曾消退。

虽替人讨了公道,可燕珩肺腑里那点隐约的怒意,压在平静的面容之下,仍滞涩不爽。他自静坐在金殿中饮茶,然而思虑一层比一层幽深。

秦诏倔强隐忍的神情,倏然跃入脑海。

那小儿,他自认是了解几分的。

偶尔撒娇讨宠,也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赏赐。尤其这等事上,并无骄纵。

那日胜了纸鸢,却没得赏。他不觉得委屈,更不曾提一句不公正,竟只满心欢喜,想叫自个儿也玩玩那纸鸢。

因抵挡飞瓦伤得厉害,醒来却只记挂着自个儿可曾伤了,可曾受惊。要他功过不相抵、要他认错、连赏赐都不给,他竟也一字不提,半点不想。

要杀他,也不挣扎。

冷落他,也不吵闹。

如今叫人打成那样,却只候在那里乖乖认错,任打任罚无一句辩驳。

——燕珩盯着那浮萍似的叶片在茶杯里飘。

小儿泊然无依的处境,焉不算一舟茶叶呢?

德福就在旁边候着,直到发觉他们王上陷入沉思,竟盯着茶杯幽幽地叹了口气。

“……”

他们王上风光盛宠,二十载冷厉清高,还不曾伤春悲秋过呢。

没大会儿,外头淅沥沥的落了雨水。金廊檐上挂不住的滴答了玉露,同秦诏海珠似的滚落的泪一般,似乎砸在他心窝里。

燕珩心底潮湿。

德福趁机出了声儿,道:“王上,小的请医师去给秦公子诊了伤、仆子们已经煮了汤药,与人喝过了。”

燕珩淡淡地应了句:“嗯。”

“那……”德福小心去问,“那您可要去瞧瞧?”

燕珩搁下茶杯,冷哼了句,“寡人无有闲暇。自个儿惹出来的乱子,合该受罚。白日里作学问不专心,竟画些……”

他没将话说全,顿了会儿,才道,“只白长一双手。依寡人看,小儿蠢钝,不算争气,这学不上倒也罢。”

德福只好顺着人的话道,“小儿贪玩,也是人之常情。”

燕珩不悦:“还替他说话,岂不知寡人以前学习,何等用功。”

德福怔了怔,一时没接上话。

王上您……可也不怎么用功啊。

“……”

骤然的沉默,给人添了点愠怒。

燕珩:“?”

德福忍笑,忙不迭着补:“啊,是是是,王上当初苦学最是用功的。小的是看在眼里的。还请王上息怒,小的只是瞧着‘秦公子’可怜……”

燕珩顿了几秒,又不悦道:“你倒又喊上‘秦公子’了。怎么?——他秦历来领人了不成?寡人才担了这父之过,倒叫他赚便宜。”

德福脸色乱滚,笑就噎在喉咙里。

啊?这……

他们王上……真的不是想跟人家秦王抢孩子么?

第25章 遽傽遑 “王上,疼。”

为人的薄脸皮儿, 德福立刻就改了口,“秦王没得王上这等仁慈心肠,只怕看见公子伤了, 也不心疼吧……若如不然,当初处境, 必也没那样令人神伤。”

燕珩睨了他一眼:“那依你的意思?”

德福不敢明说,只道:“小的以为, 王上仁慈。”

“嗬, 人正是寡人打的,何谈仁慈?”

德福讪笑:“实乃王上英明, 教子有方。”

燕珩停顿片刻,道, “再将那副画,拿过来,给寡人瞧瞧。”

德福称是, 老实儿的将画取来, 递到人跟前儿。他悄不做声地撩开眼皮去看,瞧着燕珩将纸卷展开, 那眉眼着实淡定。

燕珩细细看了一晌, 又问德福:“你觉得, 这画如何?”

德福不知其何所意,只敢模棱两可道:“精美如栩,有天人之风流。”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燕珩的脸色。因见其无甚表情,便又大着胆子加了半句话,“只是不知,画的是谁呢?”

燕珩微顿, 狐疑道,“果真不识?”

焉能不识?

可德福摇头,凛然装傻:“小的眼拙,确实认不出来。但……”

“但什么?”

“但小的却觉得,画中之人神韵风流、气度临世。虽只画了一双眼睛,却生的是人间无两,倘若画全了,岂不是神仙?怎会是世间凡人呢?”

德福说着话,佯作不经意地抬眸,一时对上燕珩的视线,好似才发觉一般,惊惊然,而后猛地愣住了。

他“啊呀”一声跪下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罪道:

“王上饶恕,是小的冲撞,说错话了。”

“哦?这话何解?”

德福作出一副惶恐神色,“小的……小的不敢说。”

燕珩哼笑,猜出来个大概,道,“但说无妨,寡人先免了你的罪。”

“是……小的、小的说了,王上可莫要怪罪。”德福故作犹豫道,“小的方才一抬眼,撞见双天人的凤眼,岂不正和画上的相似一二分?说起来,竟比画上的眼睛还要风流威严……”

说罢这句,德福又佯作“恍然大悟”道,“难不成……公子画的竟是?……”

燕珩被几句话哄得愉悦,神情甚是微妙,“哦,那依你看,他倒是画出寡人的神韵了?”

德福忙道,“乃有王上十分之一二。公子毕竟年轻,画功欠缺火候也正常。”

这话明贬实褒,连带拍了个响亮的马屁,惹得燕珩微微勾起唇来。

偏偏这位帝王神色克制,口中教训道:“叫寡人看,画的却实在不怎么样。再者,寡人何曾允过他?未经应允,并非画师,却私藏君王画像,此乃重罪——他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小的也是才知道。”德福忙道,“宫里的画师们,每年也当献画——兴许不是私藏。公子毕竟年纪小,可叹遭人欺凌,只有王上那样仁慈待他,必是心中欢喜感激的。”

停顿片刻,德福又道:“如若不然……王上,您可要去扶桐宫问罪?”

台阶搁在人眼皮子底下,“问罪”这个名声真真儿的好。

果不然,燕珩轻“嗯”了一声,道:“是该问罪。”

问罪的轿撵很快就到了扶桐宫。擎着伞柄的仆子往殿外退下,禀告的人便赶着去通传,“公子,王上到。”

秦诏从床上艰难爬起来,往地上扑跪的时候,又伤了手,不由得一面嘶声,一面请安,“秦诏叩见……王上。”

那话说出来,差点将他父王进殿门的金靴绊倒!

燕珩:“?”

德福:“……”

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还不等问罪,又新添了一样火气;惹得这位帝王甚不满,不悦地挑了眉:“若是寡人没听错的话?——王上?”

秦诏咬了咬唇,带两分犹豫。

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是。秦诏惹是生非,害您担了这‘子不教’的过错,是秦诏不应该。您既要秦王来领我,那我又岂敢再‘明知故犯’。只求……只求王上,原谅我这一遭。”

两个脸蛋因肿胀,显得胖鼓鼓的。才说这话,眼底就蓄满了泪,瞧着可怜。

燕珩嘶了口气。

“起来。”

秦诏问:“那、那您原谅我了?”

还没问罪呢,倒先原谅了人一遭。

燕珩只好睨了他一眼,轻哼,“若是真想撵你走,才头一日,便叫秦历来领人了。依寡人看,你这是埋怨寡人罚你,心里愤懑不满罢了。”

秦诏忙改了口:“父王,我没有——我只怕父王再不要我了。”

“日后再不乖乖的,只顾惹是生非,寡人必不要你。”

他父王说“日后必不要你”,这话转个弯儿想,便是“如今要你”。

秦诏这才敢出声:“是,谢过父王。”

燕珩发了善心:“起罢,别跪着了。”

秦诏听话地起身,得他父王应允依靠在榻上。

因秦诏先发制人,将那“罪责”噎回去,燕珩这一趟,倒成了“探望”。

越看那伤处,越重。

燕珩不知心底作何感想,只盯着那渗出血痕的手看。

沉默片刻后,他将目光掠过人脸颊,似带了点儿不悦,“好端端地叫你去读书,不见学问长进,倒惹出一堆乱子来。亏你虚长燕枞两岁,竟同他计较。”

秦诏垂下眼去压低,只乖乖点头。

仆子们递了椅座近前,又奉了茶。燕珩便稳坐赤木鹿倚,拨弄茶杯瞥着一层浮沫,在茶香热雾里沉默。

“偏不知哪里的缘由,又将卫抚引去。”燕珩终于出声,问道,“那手背,可是他伤的?”

秦诏轻声道,“是。可……”

“可什么?”

“偏手心里,更痛。”

“……”

旁人打的不算,只有父王打的才算痛。

——这是埋怨他不疼人。

燕珩仍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冷笑道:“如今这等行事,知道痛楚,才算好。惹是生非——你也合该受罚。”

秦诏睁大双眼:“纵我有错,可燕小公子那等狂言,您却不罚他?”

燕珩淡定饮茶:“不罚。”

滔天的委屈来得猛烈。

“我平白挨了人欺凌、又遭了卫大人一刀,还挨了父王的打。兴许秦人在这燕宫低贱,比不得未来的小主子,便罢了,竟连公道都论不上。”

秦诏仍垂着眸,一句比一句哽咽,伴着那委屈,有珠玉似的泪,琳琅往下落。

比外头的雨都急。

帝王睨着,虽面皮儿上平静,心窝却潮湿,只得抛下一句冷哼。

“哦?那方才,怎么那样爽快地认错?”

秦诏不吭声。

外头他父王说一不二,他父王说他错,他不错也得错。

可他心底不认,不从,不服。

燕珩搁下茶杯,“怎么?你倒不服气?”

秦诏抬了眼,睫毛上挂着一串泪,问的话却不在自个儿身上。那点委屈越发显得别扭,似乎在跟人确认:“父王,你当真要让他做你的‘孩子’?”

燕珩顿了顿,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扶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放肆。储君大事,岂容你置喙。子嗣之事,无论定谁,自是为我大燕。”

秦诏抿唇,将脸别过去,不吭声了。

“……”

燕珩不悦:“寡人与你说话呢,转过脸来。”

秦诏转过脸来,却将眼睫垂低,就是不肯看人。

燕珩怔了怔,对着那种伤痛添泪的脸蛋,又狠不下心生气,只得哼了句,“秦诏,寡人竟不知,你何时还学的骄纵!现今看来,只将你惯坏了。”

秦诏终于憋不住了,抬起眼来看了他父王一眼。那双隔着水光的泪眼,透亮、委屈,把人看的心里坠痛。

燕珩刚要开口,他竟转了个身背对人,趴在玉枕上呜呜哭了起来。

“……”

两只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只得又高高举着,不敢压住。反正痛得狠了,伤得委屈,那哭声悲愤,声响虽不大,却全都顺着湿漉漉的水痕淌进帝王的心窝里了。

燕珩眼底掠过一丝无措。

“你、你……”他顿住,难得无话可答,“你哭什么?”

秦诏忙着哭,还不忘乖乖答话。

“父王要疼他人,秦诏不敢有怨言。只哭我母亲死得早,更哭我没得一个好父亲。眼见如今父王疼我,竟不如一碗卫莲长久。”

燕珩:“……”

“您把小公子召回宫吧,我再不敢与人争闹了。纵他如何欺凌我,纵卫大人相助,哪怕拔刀杀了我,我再也不敢争辩一分了。”

燕珩:“……”

秦诏还要再说,燕珩及时扼住了人的话头,“住嘴。”

沉默半晌。

燕珩饮了口茶,方才不太自在地出声。

“寡人何时说过要他做孩子了?”

那话带着呵斥教训的口吻,却分明是解释,“你只安心作好你的学问,纵有公子入宫,难道寡人还苛待你不成?”

秦诏便扭过脸来,看着他哭。

“父王……您有了旁的公子,我岂不是更无地自处了?呜呜呜……”

滴滴答答的泪顺着鼻梁坠落,眼窝、鼻尖都挂着红,惹人怜爱。

燕珩心底升起异样来,竟没忍住伸手,又在他脸蛋上轻掐了一把。哼道,“若知你这样骄纵,寡人才不会答应教你作学问。”

片刻后,他牵过秦诏的手来检查,冷着脸问:“疼不疼?”

秦诏点头,带着浓浓鼻音:“嗯,父王,疼。”

少倾,他拿肿起来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父王光滑的手背,含着泪道:“其实,父王打的不疼,只他们打的疼。”

听见这句,那心口仿佛叫人狠攥了一把。

连德福都跟着小声嘶了口气——偏他心疼他父王,还知道安慰人。只怕再容不得人的心窝子,也得跟着疼罢。

秦诏见人不语,又道,“父王,其实……其实也不算很痛。与父王奉茶,必也不耽搁。”

燕珩冷着脸道,“奉什么茶,不必你去。”

这话本是心疼,然而秦诏却故作会错了意。

他先是添了慌色,复又挣扎着起身,跪在人腿边儿。

在燕珩冷静自持的视线中,他仰头看人,轻声说道:“父王,我错了。是我骄纵,也是我不懂事,惹是生非,招惹小公子和卫大人不开心。求您别生气……让我去给您请安吧。”

不等燕珩说话,他又道:“求求您了,我只一日不见父王,必是不行的。”

燕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被这样黏人的小子缠住,再狠的心肠也软了。

燕珩拿指背蹭了蹭人的脸蛋,淡淡地勾起唇来,“寡人并未生气,只是允你休息。你若愿意,便去罢。”

秦诏顺从地凑过脸去,又枕在人膝上,并将指头搁在人手心里顽,“父王,我……还有一事,要向您认错。”

燕珩垂眸看他,“何事?”

秦诏道:“画卷所画之人,其实是……”

燕珩默然,嗬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寡人知道,是你在秦宫的故人。不必再说,日后不许再画便是。”

秦诏哑声,跪直了身子,与人对视。他自那双凤眸中,捕捉到了某种敏锐的审视与纵容。

——然而他父王,却只是冷淡地笑,然后抬手,以微凉的指尖,拭去了那颗眼泪。

第26章 驱林泽 您、您慢一些。

秦诏顺着那姿势, 将脸搁在他父王掌心里。

燕珩微怔片刻,到底停住动作,没将手抽出来。压在膝上的掌心烘着少年脸颊, 柔软,肥嘟嘟的——因那伤烫得发热。

秦诏忍不住, 去摩挲他父王的指尖,分明觉得九国再没有这样体贴的人。

“燕枞生的娇纵几分, 平津侯素来宠他, 这样出格倒也不足为奇。”燕珩慢腾腾地开了口,比平日里柔和的音调磁性而好听, 字斟句酌,像是解释:“但这等混账话, 若非族中有心,小儿未必知道。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好人选。”

秦诏软声开口, “父王——若您有了旁的孩子, 我怎么办?”

燕珩嗬笑。

“你倒不讲理——难不成真叫你……”

燕珩顿住,未将话说全。

笑话, 难道真叫个秦人与他继承帝业不成?再有几年, 选女生子, 子嗣必也要仔细斟酌的——如今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秦诏忙追问,“叫我如何?父王,叫我鞍前马后也好的。我自能读书做事,无一不勤勉。”

燕珩轻嗤,垂眸笑他:“你瞧你,可是勤勉的样子?——再者,燕地贤良如云, 寡人可曾缺你一个?不知哪日,便去效忠你那生身的父亲了。寡人养你两日,怕也只是换个虎狼崽子。”

秦诏蹭了蹭人的手心,亲昵道:“好父王,我才不是什么虎狼崽子。”

“我知道,您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比旁人都听话,都乖,都勤勉。您实在的看不上我——倘若选中旁人,我自去与公子们鞍前马后也行。”

燕珩捏着人的下巴,将那张脸端到眼前儿,要他跪直了。

那微笑带起一双漂亮唇瓣来,浮游的气息自唇齿间带了一抹清香,音调克制而镇静:“寡人养你,不是给旁人鞍前马后的。”

他顿了顿,笑容更甚:“我的儿——养在寡人膝下,是何等的尊贵?休要作践自个儿。”

秦诏愣愣地瞧着他父王。

凤眸中光影流荡,意味深长——那么一瞬,早先打好的草稿与哄人话,竟骤然咽下去,忘的个没影儿了。

秦诏脑海中,只剩了那么一点清醒意思,那便是他父王俊美,威严,风华正茂——还生了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

可他不曾发觉,帝王不容窥探的霜色之中,有略显复杂的怜惜。

燕珩双眸微眯。

他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情素,几多像是对待一只过于乖顺的狼犬?只狠掐住那柔软脖颈,然而舍不得用力,甚至气定神闲的拨出一根手指,去磨他的犬牙。

任狼崽子呜咽……纵多疑,却不惧威胁。

在帝王睥睨临世、冷漠无情的桎梏中,竟添了一分纵容。

秦诏被那句话哄骗了去,一朝打回少年人原型,跟着脸都涨红起来。他呆了良久,方才磕磕巴巴说出来一句,“可……可我,不是父王的……”

“那有何妨。”燕珩笑道:“便看你争不争气了。说起来……寡人不解,你这小儿,冲天狂气,说什么要打要杀,怎么如今遭人欺凌——倒不知道还手?”

谁说没还手的?

——偏秦诏不敢解释,顺着人的话,摆出一副羞愧神色,道:“只因顾忌桌案书卷,不敢闹,又因他说得了您的盛宠,将要入主东宫,我不敢招惹,生怕父王责罚。”

“书卷?”燕珩轻哼,“何时这等好学了?——只怕是舍不得那画卷罢。”

秦诏试探了两次三番,发觉他父王真不曾认出那画上之人。因而这会儿,便大着胆子道,“那样卓越的风姿落在笔端,我怎么敢损毁一分呢?只得小心收好,方才与他争辩。奈何人多势众,竟也不争气。”

“这便是了。”燕珩抬手,顺着人的脖颈将指头压下去,轻讥笑道:“待每日,多添些吃食,拉弓骑马,与人去挥刀练剑,才是好去处。身子骨这样单薄,每天只顽纸鸢,能有什么出息。”

教训人是这样说。殊不知,他父王当年也爱玩呢。

秦诏忍笑,点了点头,“父王说的正是。那日父王没有尽兴,待父王闲暇,我再独独与您放纸鸢,可好?”

燕珩颔首,够了勾唇,算作同意。

秦诏又问,“那父王,我……日后可还能再去做学问?”

“自然。”燕珩道,“若想去作学问,便要仔细养伤,早些好起来。”

秦诏应是。

不等他再开口,燕珩忽想起来这么一岔,便问,“伤得这样厉害,可吃过汤药了?”

两人同时转了脸过去,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冷了的玉瓷碗上,又默契的收回眸来,对住视线。

秦诏忙举了举手,示意自己拿不起碗来,神色颇显委屈,“父王,我……”

“嗬,寡人还以为,是嫌药苦不肯吃呢。”

秦诏谄笑。这回还真是冤枉。他并非嫌药苦,只是嫌他父王偏心,正耍性子等他父王来怜惜呢……

燕珩抬了抬指头,叫仆子来伺候,却没听见伶俐的动静儿。帝王转过眸去,才发觉殿里的仆子们不知何故,都退远出去了。

“不用唤人,父王。”

秦诏忙伸手去握碗,又故意抖了一下,痛得嘶声……他故作乖巧道:“不敢劳烦父王,我自己来便好。”

燕珩:“……”

寡人本来也没打算帮忙。

秦诏见人冷笑着睨他,并不伸手,只得又说了一遍,“父王,虽然我双手伤得厉害,但这点事情,还是可以自个儿做的。”

燕珩颔首,不吃这一套:“嗯……”

无动于衷的神情,分明是要他自己来。

坏了,忘了这位“心狠”。

秦诏没招了,只得老老实实去扶碗。

然而,趁他父王端茶去饮的功夫儿,他竟顶住碗,故意使劲狠攥了两下,将伤口多拉扯几分,痛得厉害,眼底泪花顿时飙出来……

“嘶,父王,好痛,好像伤口裂开了。”

燕珩顿住,将茶杯放下,淡淡地瞧他。

——果然,手上渗出血来,脸色痛觉不像装的。

那点小把戏,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玩弄的炉火纯青。那位也就是吃了没养过孩子的亏,哪里知道这等小儿心机深,骗起人来惯是难猜的。

“父王……您能不能……帮我一下。”

——毕竟,这伤,也有您的一份子。

当然,后一句,秦诏可没敢说。

燕珩哼笑一声,只得拨了碗,将汤匙轻搅了两下。

秦诏受宠若惊,张了张嘴。

那一汤匙填进嘴里,苦得他五官都扭了三圈,硬生生挪去别的地方。

燕珩才要说话,就听这小子蹦出来一句话:

“嗯,父王,好甜。”

燕珩:“……”

生生给人逗笑了。

燕珩抬起汤匙,接二连三给人裹进嘴里,直至那小子苦了脸,吞咽不及,嘴角都沾上了褐色的汤药。

“唔……父王。不吃了。”

“岂容你说不吃便不吃了?”

燕珩捏住人下巴一抬,要他咽下去。

秦诏委屈巴巴地盯着人,终于坦诚:“虽有几分甜,但也不算好吃。”

燕珩嗬笑,自将帕子抵在人唇边,轻蹭了两下,模样带两分戏谑,“寡人才喂你,今日,不吃也得吃——若是不吃,你且去打听打听,哪个不得挨两杖子。”

秦诏神色一紧。

——坏了,他父王还真是说到做到。

这燕宫里,就没有他打不得的杖子。

“那……那我这便乖乖吃,只是……您、您慢一些喂。”

“挑三拣四。”

燕珩睨他,能喂你就不错了。

秦诏扶住他父王的手腕,顺着人的力气,慢腾腾地将汤匙凑近唇边,将汤药吞下去,苦得眉眼乱扭。

燕珩得了趣儿——越看越好笑。

秦诏偷偷瞄了他一眼,吞着药问:“父王,我还有个请求,您能不能允我?”

“说来听听。”

“我挨了父王的打,身上也伤,心里也殇,除了吃药,也该好好补补,才是的。”

“哦?”

“不如,我明日同父王一起……用朝食可好?”他伏在人膝上,小声道,“父王允我这几天不去太承枢,我便有几日空闲,可以陪父王一起了。”

燕珩哼笑,道:“岂不知扶桐宫的份例白白浪费,为何偏去讨寡人的饭吃?”

秦诏昧着良心答:“您那儿的饭菜好吃,我最该长身体的时候,跟着父王多吃一些才好。日后,再有旁人欺负我,便也不怕。”

燕珩睨了他一眼,将最后一汤匙苦药填进他嘴里,“也罢,燕宫何曾缺你一口吃的。眼瞧着身子骨也重了几分,日后……便随寡人一同用朝食罢。”

秦诏犹豫了片刻,道:“父王……以后不用,只这几日。”

燕珩:“?”

天可怜见!

因他父王赖床,他不得已,才顾不上陪着一起吃朝食,便去上早课——这九国五州,未曾有一位君王是这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