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三十二年, 夏收结束,正是各地收粮税的时候。
从咸安府押运水车的一行人,终于到了曲夏州地界, 安丘县工房主事跟弓春荣一路精神紧绷,到了家乡, 算是放松不少。
不过路上遇到恶吏征粮, 难免多看几眼。
这场景他们十分熟悉,以前的安丘县也是这般, 好在现在不是了。
再走走,知道安丘县今年的亩产竟然是陇西右道的第一, 更是高兴。
但他们从曲夏州州城离开之前,听说衙门户司的人十分生气。
这次生气的对象,并非对着安丘县,而是对沾桥县。
难道说沾桥县今年收成最低?
不应当啊,隔壁县不是上县吗,好田地多, 人口也多, 怎么也不会比其他地方差。
不过很快, 他们就知道原因了。
那州城衙门的差役,正好跟着他们同路。
听上面的差役道:“他们沾桥县谎报均产, 强行征田税, 一亩地的粮食, 送到官府五成, 自己留下四成, 最后的一成是百姓的。”
啊?!
这在开什么玩笑!
一成的粮食,怎么会够全家吃喝的。
怪不得户司那样生气,肯定发现不对劲, 所以前去查问。
再知道,那沾桥县的王县令是为了今年考核过关得以升迁,一众人忍不住大骂。
这样的贪官还想升官?
让他祸害更多百姓吗?
还是他们纪县令好,有纪县令在,就不会有那么多苛捐杂税,而且还带着他们赚钱。
没看到这些水车吗,别的地方可都没有!
那蔡先生家门口排着长队,都是求购农具的,也就是他们能买到。
蔡先生甚至让他们又带了些农具回来,说是让纪大人看看好不好用。
他们都不知道,纪大人竟然还会这个?
正当安丘县众人高兴的时候,眼看到了岔路口,右边往安丘县,左边去沾桥县,工房主事就想跟上面的差役告别。
不耽误对方去收拾贪官啊!
谁料那些州城差役竟然道:“我们不过是差役,哪里能查看县令,肯定要大人们前去查办。”
工房主事呆住。
难道是?
果然,对方继续道:“我们奉知州大人的命,请你们安丘县纪大人调查沾桥县粮税贪污,苛捐杂税事宜。”
“小的们过来,就是听纪大人差遣。”
安丘县众人直接傻了。
他们县令?
去管隔壁县令?
还要去查隔壁的事?
原本以为要分开行走的两队人,再次同行。
进到安丘县,只见不少运送碎石块的队伍过来。
问了才知道,这是要给罗玉村跟县城之间修路。
原本是要等等的,但最近来县里做工的人多,干脆就雇人帮忙。
弓春荣带着的人,基本是罗玉村出来的,听出更加兴奋。
那州城的差役还道:“怪不得你们一个劲夸纪县令,果然是个好官。”
其实进到他们县城,已经能感受到不同了。
这里的人安居乐业,没有遇到一起强行征税的场景,甚至进城时的守卫,都是按规矩办事。
如此可太难得了。
等到了衙门,这些州城差役愈发觉得不同,门房再到捕快书吏,个个有事可做,看到有人回来,也立刻去报。
如此行事,必然是长官管得好。
说句不好听的,州城许多官员,都没有这般能力。
怪不得知州大人让纪县令去管那事。
纪楚听到水车回来了,更带了不少新研发的农具,第一时间出门迎接。
现在七月中旬,县里田税都收完了。
除了最近修路的事之外,难得是放松的时候。
心心念念的水车回来,肯定要去看的。
县里七个地方,其中县城跟魏家镇最大,五个村子较小,加起来一共购置五十架大小水车,随着车过来的,还有蔡先生的两个徒弟,过来负责安装。
这也是各家想要东西,需要排队的原因。
除却货物紧俏之外,还有安装师傅很忙的缘故,就连户司主事都觉得纪楚“插队”不可思议。
这两个徒弟对纪楚自然是好奇的,只见一个青年男子走进院子,剑眉星目,目如星点,嘴角带着笑意,整个人十分舒展。
若不是他那身官服,都要把他当成世家贵公子了。
纪楚先看了自家工房主事跟弓春荣稍稍点头,再对蔡先生的徒弟拱手道:“远道而来,辛苦了。”
李师爷来得慢了些,他正好看到最后面的陌生差役,连忙提醒县令大人。
纪楚往后一看,那七八个差役身形高大,立刻向他行礼,报了自家名号来历:“小的邓成,奉知州的命令而来。”
再知道他们过来,是让自己去管沾桥县,纪楚并没有什么表情。
反而是李师爷跟纪振想到什么。
等会。
许知州写的那个典故。
魏国周边的国家有水患,是魏国帮忙救的。
前段时间他们还觉得,是不是纪大人想多了。
如今看来,是他们解读得太少了!
许知州真是这个意思啊。
让沾桥县隔壁的安丘县去管,甚至还下了命令。
纪楚并未像邓成等差役想的那样惊讶,反而道:“一路辛苦,先休息吧,待本官看了文书,咱们再行商议。”
州城来的差役们则有些诧异。
难道纪县令猜到了?
纪楚心道,那些罪证都是我送去的。
不过没想到许知州干脆把这事交给他办。
说好的看好戏呢。
现在戏没看成,反倒有活干了。
不过他一个从七品,去查一个正七品。
这也不合适啊。
就像州城来的差役不能去查县令一样。
众人前去休息,州城来的差役邓成也稍作休整。
纪楚已经看完许知州的信件了。
这次话说得非常明白,并且还附上不少罪证,并说邓成等人是他的帮手。
总之一句话,那沾桥县王县令欺上瞒下,苛待百姓,必要严惩。
此事说完,画风转到安丘县上。
“安丘县人口税收都有长进,户司吏司已经在着手办理安丘县升中县事宜。”
李师爷,谢主簿,还有回县城的范县丞一阵惊喜。
他们很快反应过来。
要知道中县跟上县的县令,都是正七品的官职。
只有下县县令,是从七品。
之前那么多官员想要把本地升级为中县,为的不就是升官吗。
现在都不用他们大人提,上面就点头了。
“恭喜大人。”
“大人,您要高升了。”
“上面还是知道谁在做事的。”
纪楚看完信,总算知道许知州的想法。
这哪是让他做事,分明是给个机会让他露脸。
不管自己递上去的罪证,还是差役邓成他们手里的情况,都足以让隔壁王县令伏法。
特意让他去办,便是增光的。
甚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以从七升为正七,不管从哪看,都非常合适。
许知州不愧是知州。
自己只不过按照他说的,交粮不交钱,其实并未多做其他,便立刻补了好处。
这样的上司,谁摊上谁舒心。
要升官了,说不高兴,肯定是假的。
谁不想自己的努力见到成效?
衙门上下得知这个好消息,全都为纪大人高兴。
升官了!
这是应该的!
但他们依旧高兴!
厨房都兴奋的多炒几个菜。
纪楚那边已经开始忙了,既然要去查隔壁的案子,自家肯定要先管好。
“李师爷留在安丘县,主要是水车的事,按照说好的安装好,同蔡先生的徒弟务必客气,以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
“剩下的事不多却杂,全靠你们了。”
“修路的事,范县丞谢主簿负责,对劳力们要宽厚,不可有外地本地之分。”
桩桩件件吩咐完。
纪楚又点了几个差役,再加上侄儿纪振跟在身边,其他人务必守好安丘县。
众人拱手称是,脸上都有些兴奋。
特别是马典吏,他甚至嘿嘿笑道:“上个月在州城等田税单子时,沾桥县的人一口一个下县,小的早就不爽了。”
说着,还自动请缨,他也想去!
纪楚好笑道:“行,那你也跟着。”
衙门吩咐好,家里自然也要多说几句。
不过乐薇一向让人放心,再加上还有小狼追风看家,不必太过挂念。
那边州城来的差役们休息好,就得知安丘县县令已经准备妥当,邓成再次感慨,这效率一点也不像个当官的大老爷。
他们自然开心,早点办完差,可以早点回去复命。
说走便走。
纪楚带着纪振,马典吏,以及州城的邓成等人前往沾桥县。
他们手中有知州的令,为的就是查办沾桥县的王县令。
两日后,七月十七,纪楚看着沾桥县的情况,下意识皱眉。
方才收过粮食,可这城里百姓却双眼无神,显然是饿的。
今年虽不说大丰收,却也不算太差,按理说不应这样。
马典吏等人反而很习惯,并道:“以前的安丘县也是这样。”
甚至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场景。
像安丘县如今的日子,那才是异常。
纪楚并未说话,眼神变得严肃:“直接去衙门。”
到底是上县,沾桥县衙门比隔壁阔气不少,门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像是在赌钱。
见有人来也不起身,开口就是:“什么事,要递书信,还是递物件,又或者见大人。”
纪楚等人穿着常服,被门房以为是来攀关系的,纪楚也没解释,反而道:“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吗?”
这话一出,赌钱的小子才道:“今日递书信,需十两,明日递书信,则需八两,五日后则三两。”
根据传递的东西不同,时间长短,分有不同的价格,任君选择。
至于要见大人的话,也分见哪位大人,价格不等。
再看纪楚等人不说话,小子啐了一口:“让开,不要打扰你门政大爷的路。”
马典吏正要上前,被纪楚直接拦着。
那边邓成直接递上身份契凭。
“我是州城衙门来的,要见你们县令。”
州城衙门?!
方才的门政大爷立刻变了脸色,这下看向纪楚的眼神也变得谄媚。
随从都是州城衙门的,这位是?
纪楚压根不理他,直接进了衙门。
提自己是安丘县的人,还需要诸多扯皮,不如用州城的名头。
毕竟州城下来的差役,名头都更好用些。
那王大人美滋滋赶来。
他刚把今年的田税交上去,还交的足足的,上面就派人过来,应该是夸赞才是。
那可是笔不小的银子。
再说,还买了不少礼物送与许多往年交好的大人。
美中不足的是,今年沾桥县均产竟然不是第一,否则面上会更好看。
都怪那安丘县县令,事怎么那么多。
抢他的劳役,还抢他的第一。
王大人过来后,连连作揖:“这位上官面生,是刚到州城任职的吗,如此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不同凡响啊。”
纪楚上下打量他,似笑非笑。
两人虽不认识,却也是隔空打过很多次交道了。
可惜上次王大人派去他那的差役被辞退,否则肯定知道他是谁。
但王大人不认识纪楚,他身边的人却认识马典吏。
这不是安丘县的典吏吗?
上个月在州城驿馆还有过节,怎么又到上差身边做随从了?
对方疑惑时,纪楚开口了。
“王大人客气了,下官并非上差,而是安丘县县令纪楚。”
谁?!
方才谄媚发笑的王金海王大人立刻变了脸色。
安丘县县令纪楚!
再看他的相貌年纪,确实跟传说中对得上。
方才自己又是赔笑又是作揖,实在让人看笑话。
“那你怎么假称自己是州城来的!”
邓成站出来道:“纪县令虽不是,小人却是。”
说着继续道:“纪大人与小人前来,特查沾桥县粮税一案,还请王大人交出县令大印,听候发落。”
刚来就交印,还听候发落。
看来邓成手里的证据足足的。
跟纪楚猜测得没错,他这会过来,根本不用多管。
他也跟最初想的一样,只要吃瓜看戏即可。
问题在于,许知州让他近距离地吃瓜看戏。
哎,这么精彩的抓捕画面,真是难得。
纪楚还后退一步,明显让邓成继续。
邓成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整个沾桥县衙门抖三抖。
王大人身边的差役书吏们更是呆若木鸡。
交出县令大印。
听候发落?!
还跟粮税有关?!
马典吏在后面朝对方嘿嘿笑。
开心吗?
高兴吗。
趾高气扬那样呢?
州城的差役已经找到县令大印,恭恭敬敬交到纪大人手中,请示过后,继续办案。
他们应当都是州城刑司跟吏司的人,办案十分有经验。
那王大人终于回过神,眼看刚来的人接管衙门,指着坐在上位的纪楚道:“你不过从七品的官,一口一个下官,竟然坐在首位,本官还没定罪呢!”
纪楚喝了口侄儿给他泡的茶,慢悠悠道:“这样啊,方才顺口而已,本官已经升任七品,有州城的上差们做证。”
“毕竟办了你这贪官的案子,肯定要往上升。”
这话说得实在气人。
就差直接说,老子踩着你的头上位的,不服气?
而且本官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坐着就行。
看人家办案的速度,多利落啊。
等王县令的罪证一一搜罗出来,他这身官袍也给扒了。
贪污受贿,欺压百姓,强抢民女,强调劳役,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单说今年的粮税。
均产实际是一百八十六,他报了个二百六,所以必须多征粮,才能补上他的谎。
沾桥县各家百姓,只剩一口米粮。
因为他的暴行,不少百姓舍家弃业也要离开。
为什么?
不走就没有活路!
他们想活着,想吃饱。
所以房屋空置,田地荒废。
本来好好的农田,再过一两年,就要变成荒田了。
至于冤假错案,更是数不胜数。
凡事不看对错,只看银子。
纵的乡绅大户们肆无忌惮,所犯罪行触目惊心。
七月十七到沾桥县,七月二十一,邓成等人已经让王金海王县令等人招供。
其他人证口供,更是清晰明白。
纪楚这几日里也没闲着,帮忙理清沾桥县今年的粮税,多征收的粮税要一一退还到百姓家中。
多给州城的钱粮,则从王县令家中挪用,这本就是要充公的。
可这里面也遇到不少麻烦。
刚开始是官府发令,让沾桥县一城两镇十五村的人来领多交的粮。
但等了一两日,没有一户人家敢来的。
马典吏只好带着人去送粮,可各家都躲着不见,看到衙门的人就怕得厉害。
没想到这个麻烦,竟然被马典吏无意间一句话解决了,见农户害怕有诈,怎么都不肯收粮,马典吏急了:“那王县令已经被抓了,这是我们纪县令发的粮,你们怎么连纪县令都不信。”
说完之后,马典吏自己都觉得无奈,他说这些干嘛,除了安丘县,也没人知道纪县令的好。
谁料话音落下,对方竟然打开房门,颤颤巍巍道:“纪县令?安丘县的纪县令?”
“对啊。”
“纪大人来我们这里做官了?”
“不是,他奉命来抓捕你们的王县令,处理今年田税事宜,他命我们把农户多交的粮食退回。”
这番对话,很快被周围人听到,全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是纪县令的话,那应该是真的。
马典吏这才知道,今年沾桥县不少人都去隔壁做过工,人人都听说了纪县令的名声。
又或者说,他们多受王金海的盘剥,就越会追捧纪县令。
所以在这里,纪楚的名字也是一呼百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