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烦人。”咸安府的蔡一繁道。
今年五十多岁的小老头, 吩咐手下:“把纪楚要的水车准备好,他们六月份来取。”
手下人立刻答应,不过也好奇那纪楚是谁。
好像说, 原本应是八月九月才交货,蔡先生特意让手下赶工, 这提前做了出来。
提前做好了, 对方却没空来取。
算算时间也是,马上要夏收, 各地都忙得很,只能夏收之后才能过来。
这倒不是关键, 主要谁能让蔡先生松口,提前安排水车。
要知道蔡先生做器具的技术好,脾气可是极差的。
也就蔡一繁身边人知晓。
这纪楚是曲夏州安丘县的县令,经过曲夏州户司主事介绍,两人才认识。
纪县令不知道哪里对了蔡先生的胃口,嘴上嫌弃, 其实暗暗加了工期, 把纪楚要的水车备好了。
就算是纪楚没能马上过来取走水车, 蔡先生其实并未真的没生气。
农家人出身的他,知道什么都不能耽误收粮。
说句不好听的, 前朝打仗, 都要特意避开收粮的季节, 何况现在, 所以大家都能理解。
此时的安丘县, 确实是在为夏收做准备。
今年的田地较之前些年有所增加。
不过好在雇工不少,加上更好用的工具,其实压力不算太大。
但问题在于, 县里懂农事的人,说前些日子雨水少,害怕提前下暴雨。
所以各家颇有些紧张,只等着麦子成熟期一到,便立刻抢收。
“不该下的雨乱下啊。”
这抱怨也有些意思,老天爷又不管那么多的。
所以临到五月中旬前后,县里各家各户其他事都暂停了。
制糖作坊在之前就完工了,运货的弓春荣他们甚至加班加点把货物送到州城又返回。
修水渠,建房屋,乃至县学都暂时放麦假,都等着收麦子。
五月十六,上午的太阳都有些毒辣,阳光下的麦田金黄,显然已然是成熟期。
“收麦子了!”
只听田间有人一喊,便知他家麦子已然成熟,可以立刻收割。
除去日头最毒辣的几个时辰,晚上趁着月色,清晨借着天气凉爽,田间地头都是农人们忙碌的声音。
不少人家多添了肉食,就是为了快速给大家补充体力。
安丘县本地人外地人长工短工,没日没夜的劳作。
那金黄的麦子一捆捆送到各自家中,又预示着今年收成不错。
虽说比不上去年风调雨顺,却也不算太差。
只是到五月底时,纪楚看着天气不对:“这天是不是要下雨?”
肉眼可见的,远处乌云密布。
不止纪楚一个人注意到天气变化,县里各家动作更快了。
快收粮,一定要快点收粮。
从沾桥县过来做工的人还道:“隔壁几个县已经开始下大雨了,安丘县肯定也有雨。”
此话一出,县里众人动作更快。
终于在六月初二之前,将地里的麦子全都收割干净。
忙乱之中,还有农户在收麦子的时候割伤小腿,幸好伤口不算太深,否则肯定会留下疾病。
即使如此,纪楚还是让县里大夫去看看。
要他说,那伤口也就罢了,重点是镰刀上的铁锈会引发伤口感染啊。
如今天气还热,更容易发炎。
范县丞听此,还帮忙找了一瓶伤药,说这是军中常用的,对伤口很有好处。
等差役送完伤药回来,只听天空晴天霹雳,原本炎热的午后大雨滂沱,打的瓦片都在作响。
“好大的雨。”纪楚看着天气感慨道。
谢主簿,李师爷心有余悸:“还好抢收了麦子,否则雨一下,麦子肯定受影响。”
是啊,幸好他们提前做了准备,也幸好今年雇的工人比较多。
衙门众人站在房檐底下看天。
这么大的雨,差事也办不成了。
从年初开始,衙门上下就没闲过,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倒是让大家放松了心情。
纪楚看着众人笑道:“反正今日也做不成事,要不然让厨房多做些吃的,额外开例,再开几坛酒。”
差役们眼前一亮。
好啊!太好了。
纪大人来了之后,严令他们当差不准饮酒。
今日难得不做事,还不放松放松。
燥热的暑气被大雨吹散。
整个安丘县上下,不约而同享受这场暴雨。
夏收结束了,大家可以歇歇了。
衙门厨房里杀了几只鸡鸭,又让人冒雨去买了猪肉羊肉,热热闹闹吃了顿大餐。
都说乡下夏收之后有宴席吃,他们衙门也吃上了。
这场大雨下到第二日清晨才结束。
池塘沟渠里满是积水,可见这雨有多大。
范县丞负责收粮的队伍,也犯了难,到处都是泥泞,别说运粮的队伍走不成,就算是人走过去,都要陷进去。
道路确实是个大问题。
好在夏日天晴的快,地也干得快,等道路能够通行,范县丞立刻出发收田税。
安丘县一城一镇五村。
从安建三十一年的十六万亩。
再到三十二年的十九万一千亩。
到了今年,也就是纪楚真正做县令的第二年,终于增加到二十七万六千亩。
如果加上周韩村那边的新增土地,基本能在二十七万八千亩左右的。
这样的数字,距离账面上的三十一万亩,终于接近了。
多出的三万两千亩土地,在年底肯定能凑齐。
而这样做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安丘县的田税,终于能相对正常了,再也不用去补亏空。
说实在的,纪楚认为,自己只是实事求是地做事。
只要按照律法来办,给百姓们空间自己发展,他们日子就能过得好。
什么种田养蜂。
换作其他事情,安丘县百姓依旧能做好,这是他们实打实付出的劳动。
不仅安丘县百姓能做,其他地方百姓也一样。
给他们一点点喘息的机会,他们就能迸发出无限的潜力。
日子过得苦,绝对不是他们的缘故。
而现在日子过得好,他也不敢居首功。
跟去年一样,各地粮食产量陆陆续续往上报。
一个个好消息,振奋安丘县上下的心。
如果按照天气来说,其实今年不如去年气候好。
春天缺雨水,收获时又是急匆匆的。
但天时不行,人力来凑。
各种好用的工具肥料堆上去,还有勤劳的农户挑水浇田,算是挽回不少。
所以本地的收成并不比去年差。
最好的田地,亩产能到三百四十七,比去年多了七斤。
纪楚算着种子跟肥料的情况,大概知道这已经快到头了,如果再想增产,只能培育良种,把农家肥改为制作化肥。
但这事不是他一人能做到的,需要大量的专业人才。
上限在这,下限却可以保证,今年最低的亩产也有一百八十斤,对于土地质量贫瘠的田地来说,已经不错了。
等六月中旬统计出来。
今年安丘县的均产为二百九十六。
天时不好的情况下,还比去年多了六斤。
纪楚只觉得这些数字漂亮无比,仔仔细细再看一遍。
等到其他人离开,衙门只剩自己人的时候。
李师爷,范县丞,谢主簿,还有马典吏,都问了同一个问题。
今年报多少上去?
报多少均产,就代表他们要交多少田税。
去年那会,纪大人一口气少报那么多。
今年呢?
纪楚自然想过这个问题,今年虚田数目不多,而且有制糖的收入,不用均摊在其他田地上。
所以报个实际的均产,那也是可行的。
马典吏就道:“去年就因为咱们的均产,引来不少白眼,连州城衙门都对大人您不满,今年不能报得太低了吧。”
范县丞点头:“是,不能报的低,差不多就行。”
反而谢主簿道:“不高不低,按照实际情况,当然要去掉虚田的数额。”
剩下的李师爷跟振儿,更不用说,
作为纪楚的幕僚跟随从,两人更希望纪大人一鸣惊人,洗刷去年的屈辱!
让大家好好看看,他们纪大人的真实水平是什么。
虽说去年考核也得了上上,但总有人讲,这是因为纪大人有后台。
可他们安丘县的人最明白,纪大人凭借的都是真本事。
所有人都看纪大人,等着他的指令。
纪楚则道:“比去年高一点好了,报个二百六十二。”
不等大家再说,纪楚道:“毕竟还有那么多田地数额对不上,先这样吧。”
还是那句话,他不怕有人来查。
查出问题,那别人牵连更大。
经过去年的事,他大约知道上面的态度。
去年他报均产二百五,上面硬生生拉到二百六。
今年他还高出两斤呢。
两百六十二!
够意思了。
若不是怕太招人眼,他都想再报个二百五。
只是有些事,肯定是瞒不住的。
去年的考课院,以及安丘县大批蜂蜜糖送出去,甚至还有更多的油菜卖出,都会引起注意。
可惜,不能少报太多。
二百六十二斤。
众人只好答应。
可惜了,他们纪大人就是太低调了,否则不至于被人说有后台。
这个数字报上去,就等州城那边定下今年的税收数额,估计会在六月底送来。
安丘县衙门也不是干等着,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呢。
水车!
可惜的是,范县丞马典吏要等着收粮送田税,他们不能前去,这事还是托给罗玉村的弓春荣去办。
弓春荣也是衙门常客了。
制糖作坊他就负责各种材料,以及最后货物的运出。
还赶在夏收之前把货物送到,所得银钱原原本本交了上来,事情做得极好。
当然,弓春荣跟他带着的弟兄们,也在运输当中挣了不少银钱,虽说是辛苦钱,却也让人羡慕不已。
现在夏收结束,他们刚歇几天,就颇有些无聊。
正好衙门就又有事要做,弓春荣喊了一声,众人立刻就跟上了。
纪楚对弓春荣道:“这次要运的东西不一般,十分麻烦,路途也比较远,往来至少二十天,你们有把握吗?”
“有。”弓春荣立刻道,“制糖的买卖都是我们运的,如今都习惯了,从咱们这到州城来回也要十日,可行的。”
见他们有信心,纪楚心里也安定些。
当然,虽说运输主力是他们,但衙门工房主事也要跟着去,毕竟是押运水车,工房带队最为合适,再加上几个去过咸安府的差役,一切就好说了。
即便如此,纪楚还是又给他们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到州城之后交给户司主事的,安丘县能买到水车要感谢这位上司,虽说之前已经讲过,但这会去取水车,还是要说一声。
另一封自然是给蔡先生的,再次感谢他的帮助。
所需银钱,以及路上的开销,也给了工房主事,再有弓春荣监督,终于可以出发。
去的时间比较快,估计六月底之前能到,回来正好天气凉爽一些,路上也好走。
这可是水车啊。
如果他们春天就有这东西,感觉本地的均产还能往上提一提。
就算种子跟肥料降低如今粮食的上限。
但努力提升下限,也是进步。
衙门多线行动。
该去给上司报粮食产粮的报粮产。
该去取水车的取水车。
再回头看制糖作坊所剩的银钱,还有近千两。
看着好像不少,但用来修路的话,差不多能修个五六十里地。
想到下雨雪化时,附近道路的不便,纪楚修路的心就又起来了。
旁的不说,那罗玉村有制糖作坊,先修他们跟县城之间的路,再合适不过。
这银钱在他们那赚的,如今再返还回去,刚刚好。
不过这事不着急。
现在天气还热,罗玉村百姓还忙了那么久,等大家休息得差不多了再说。
自己卷就算了,不能让大家跟着卷。
毕竟努力种田是为了过好日子,一直连轴转,那也算不上好日子。
纪楚把计划罗列清楚,也算松弛有度。
最近这段时间,安丘县百姓确实很放松。
商贾们今年十分有眼力,早早运来各色新鲜玩意,走街串巷的叫卖。
以前觉得安丘县的人穷,不肯运来大量商品。
现在不同了,消息灵通的商贾们,心里都有数呢。
旁的不说,那安丘县做的蜂蜜糖可是一绝。
再说起那蜂蜜糖,就要说起它的销售了。
知道他们有一百多万斤的糖,可把那掌柜吓了一跳。
去年那会,送货的弓春荣说明年蜂蜜糖上万斤,这是上万斤吗?
但收货的刘掌柜并未食言,立刻写信给姑苏一带的主家,告知这有上好的蜂蜜糖,口味极好。
还是油菜花蜜制成。
熟悉糖行业的人都知道,这油菜花蜜有些不同,口味更独特。
主家果然道:“六月有船到曲夏州,留下空位,将糖运过去即可。”
糖在哪都不缺销路。
再说曲夏州物价便宜,收多少都是赚的。
那蜂蜜糖如此之多,但凡进出码头的人都知道这回事。
怪不得商贾们扎着堆的过来卖货。
不过要让他们说,安丘县的人买东西确实爽快,就是百姓们不好惹。
谁家想偷奸耍滑,以次充好,都会被对方团团围住,动辄就要报官。
关键是,报官了差役还真的管,谁错谁对,人家分析的明明白白。
所以商贾之间流传一句话。
卖好货与安丘县。
意思就是,东西不好,骗人的,就不要去了,只会更麻烦。
安丘县百姓悠然自得,该睡觉睡觉,该逛街逛街,家家做着新麦产的大白馒头,丝毫不知道安丘县以外,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感触最深的,就是出发去州城送粮食亩产,以及去咸安府取水车的两路人。
他们刚开始一起走,到了曲夏州州城才分开行事。
那去咸安府的安丘县工房主事跟弓春荣,一路上小心翼翼,他们带着大量银票,就怕出事。
好在一起是官道,而且咸安府虽也是陇西右道,但深入内地,匪贼并不多。
留在州城,等着上面给田税数额的马典吏,感触更加不同。
他带着安丘县差役,就住在驿馆当中。
此刻是交田税的时候,十七个县来办差的,基本住在这,难免多聊几句。
曲夏州另一个下县的差役,跟安丘县关系还算可以。
但那沾桥县看马典吏他们,就是另一副嘴脸了。
除此之外,各个县的差役们,都带着一种急躁,就连另一个下县也不例外。
这就导致安丘县众人在这里面,显得格格不入?
眼看他们悠哉悠哉,等着户司给田税数额的时候,马典吏他们还出门逛街,不仅如此,连吃喝都比他们高上一档。
那边啃杂面馒头,他们在那吃鸡腿。
沾桥县差役忍不住道:“你们吃得倒好,难不成搜刮了民脂民膏,全进你们肚子里了,怪不得安丘县那么穷。”
马典吏看看手里的鸡腿,心道,我们出来办差,纪大人必然不会亏待兄弟们。
而且他们县的银钱还算充足,偶尔吃个鸡腿而已。
不过马典吏为人圆滑,只当没听到。
见安丘县的人不理,沾桥县差役更怒了:“一个下县的差役,行事如此铺张,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其实这沾桥县的人生气,还是因为他们县百姓都往隔壁做工的缘故,不仅做工,还直接留下了。
本以为也没什么,谁料今年的亩产惨不忍睹。
沾桥县王县令生气,他们下面人自然没好果子吃。
马典吏慢悠悠吃完鸡腿,才道:“你如此嚣张跋扈,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眼看双方吵起来。
那沾桥县不依不饶,大概意思就是,我们上县的出来办差,都没那么多补贴,你们下县差役却吃香的喝辣的,这合理吗?
就你们安丘县的均产,合理吗?
提到这,马典吏不说话了,他确实有点心虚。
去年他们县明面上低于州里均产四十斤。
今年报的也低,估计还要“拖”全州后腿。
眼看安丘县的人不再“嚣张”,沾桥县马上又有话说。
正巧州衙门来人,开口就是:“户司让你们过去,领今年税收单子,一个个排队去。”
说着,来人开始念众人所在县的名字。
这是老规矩了,而且会按照县里粮食均产来念,由低往高,排队进户司领单子。
其实这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户司那边算好数额,按照高低排序而已。
不过驿馆里,不少人额外注重这件事。
去年第一个叫到名字的,正是安丘县。
看来他们又要丢脸了。
谁料衙门的人一个个喊过去,不仅头一个不是安丘县,第二第三,都到第十了,皆不是安丘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