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私下讨论着。
那第一个县说自家均产,只有一百九十一!
第二个高了两斤。
第十个也才二百三十五。
马典吏瞪大眼睛,不会吧?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在安丘县上,你们今年粮食均产多少?!
“沾桥县。”
“安丘县。”
“按照方才念到的顺序,排着队去领。”
他们没听错吧?!
今年亩产最好的县,是安丘县?!
“你们县今年均产多少?”沾桥县连忙问道。
马典吏皱眉,有点不想答。
这怎么回事啊,他道:“去年大家均产不是二百九,今年怎么都低了这么多。”
此话一出,众人又看向他。
“春天少雨。”
“收粮的时候雨多。”
“你们没受影响?”
面对众人疑问,马典吏赶紧回答,说了自家县里应对措施,还说有农具的功劳云云,又说了他们抢收了。
总之肥料跟工具的提升,加上衙门上下督促,尽可能地降低了影响。
受影响了,但没那么严重。
马典吏说完,心道坏了,纪县令要是知道这事,肯定会心痛的。
如果知道其他县的情况,纪县令估计会报的更低啊。
本来只想当个倒数第一,没想到一不留神,成了正数第一?!
马典吏擦擦头上的汗。
不是他们进步了,是其他县在原地后退啊。
所以驿馆里众人都那么焦躁?
因为今年大家都减产了?
他们安丘县的人还傻乎乎吃鸡腿,确实格格不入了啊。
再看沾桥县差役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他们沾桥县均产二百六十,就比安丘县少两斤。
但即便如此,那也不如安丘县。
方才的嘲讽直接成了笑话。
人家安丘县均产这样高,就该吃鸡腿的!
还好大家急着去领田税单子,没让沾桥县尴尬太久。
即便如此,去户司的路上,众人还是围着马典吏,询问他们具体是怎么做的,自家肯定要学。
天气稍微有些不对,就会造成粮食大量减产。
如今来看,用肥料跟更好的农具,似乎可以弥补一些。
其中几个县的差役还道:“我们县也是因为用了纪县令说的肥料方法,这才保住一些。”
“如果不是那些肥料,今年少雨加抢收不及时,估计产量更低。”
“是啊,这几年的高产让我们都放松了,今年也只是平常年头,均产在二百左右,都算不错的。”
马典吏认真听着。
这点纪楚也是不知道的。
他哪里明白,以古代的种植水平,去年前年的均产,属于超常水平,属于大丰收。
如果他知道的话,肯定直接给自家定个二百均产。
当然,户司主事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户司书吏发田税单子时,主事听到安丘县的名字,特意来看了看,还问马典吏道:“你们纪大人怎么说服的蔡先生,先一步买了水车?”
他也不知道啊?
马典吏挠头:“他们好像是朋友了?”
户司主事深吸口气。
行吧,算纪楚厉害。
不过再看安丘县的亩产,更是感叹。
其他人顺应天时,天时好,粮食就高产,天时不好,就减产。
只有纪楚管着的安丘县,有种自然而然就要跟天时竞争的心。
这点纪楚自己都没发现吧。
与天争水,与地抢粮。
还要用粮食蜂蜜相辅相成,让百姓日子过好。
这样的年轻人,他头一回见。
也就是他,才能让安丘县百姓,平稳度过今年。
甚至遇上灾年,他也不会双手摊开,说自己没有办法。
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没想到其他人并不是。
从今年的粮食产量,就能看出来了。
等马典吏出门,其他人更是艳羡不已。
均产第一啊!
实在是厉害的。
更有消息灵通的人道:“今年天时不好,你们安丘县的均产,在整个陇西右道,应该都是最厉害的。”
啊?
这合适吗?
马典吏人都傻了。
你们可别说了,再说纪大人就要生气了。
他真不愿意出这种风头的。
马典吏觉得,纪大人肯定会郁闷自己报多了!
至于那沾桥县的差役,气急之余,还有些惧怕。
他们王县令报多了产量,是想挣一挣年底大考的好名声。
没想到他们多报了,也还只是第二。
等回去之后,肯定又是一顿责罚。
他们沾桥县跟安丘县是有仇吗。
只要对上他们,一定没好事。
回到驿馆,大家不再多说,已经知道各家今年要交多少田税,赶紧收拾东西回县里吧。
接下来收田税,那才难呢。
马典吏心道,我们县就不算难。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不然也太拉仇恨了,回家吧,赶紧把这事告诉纪大人。
只是临走之前,衙门又有人派人送信,信封上没有名字,只说交给纪县令。
马典吏看了又看,确定对方是州衙门的官差,这才收下。
回到安丘县,马典吏第一时间汇报情况,还把今年田税单子递给纪大人,李师爷,谢主簿。
这关乎本地的田税。
跟他们各家也息息相关。
信件自然也没忘,纪楚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先看田税再说。
但他还没看到数字,就听到马典吏说起安丘县粮食均产第一的事。
在场所有人瞳孔地震。
啊?
他们没听错?
再听了前因后果,纪楚果然坐到凳子上,就差学湘玉说一句我好后悔啊。
“他们怎么就不买耕牛买农具,也不抢收呢。”
估计抢了,但没抢过。
至于那些器具,没有银钱,怎么租给百姓。
纪楚倒没马典吏想得那么难受,稍稍摇头道:“算了,第一就第一,也没什么不好。”
这话让众人噎了下。
第一肯定好啊。
直接摆脱去年的名声了。
他们纪大人所在的县,就应该是第一!
这点有问题吗?
纪楚笑了笑,又道:“既然是第一了,那就要宣扬出来,让安丘县百姓都知道,咱们是整个曲夏州第一。”
“不止不止,陇西右道五个州府,一百多个县,咱们都是第一。”马典吏说起这话,明显神气起来。
这么厉害?
纪楚又笑:“好,就跟百姓们说这个好消息。”
“这可是百姓们辛勤劳作的成果,说明咱们本地百姓勤劳能干,聪明过人。”
“否则怎么会在这样的年头,依旧能保持粮食增产?”
“可见本地善农耕,沃土育英才,就该是第一。”
在场众人听着,颇有些热血沸腾。
哇,要是本地人听了,自豪肯定油然而生。
那份骄傲,是什么都比不来的。
消息传到安丘县各地,百姓们果然与汝荣焉,第一啊!一百多个县里的第一!
其他地方他们不认识。
但整个曲夏州里的第一,已经让大家高兴了。
沃土育英才,说的就是他们安丘县!
在县学备考乡试的张文胜张秀才听了,又默默在笔记里快速记录。
他看来,纪大人是在给安丘县塑骨,一种名为傲气的骨。
这般精气神,不是每个地方都有的。
但如今的安丘县,不仅从衣食住行上满足大家生活,更在点点滴滴里,塑造本地人的骨气。
倘若有朝一日,安丘县真的再遭劫难。
凭借本地孩童们的读书率,凭借昔日的荣光,都会让大家不屈不挠,勇而奋进。
以后有人喊一句:“咱们安丘县以前是第一,难道现在就不行?”
只这一句,就会唤起无数人的记忆。
这便是塑骨。
一地之风气,就是在这种事情上潜移默化中进行。
张秀才再次叹气。
纪大人该有更高的发展空间才是。
如此才能,屈就在安丘县,太可惜了。
纪楚那边哪里知道下面学生想那么多,他正在计算今年应收的田税。
今年只有三万多亩的虚田,纪楚不打算摊在其他田地上,衙门还有其他余钱,直接能补上。
所以今年百姓们的负担会更轻。
经过纪楚带着手下人拨算盘,每亩地该交的税款已经出来了。
纪楚算了又算。
最后得出结果,每亩地差不多需要交七十九斤粮上下,反正按照各家的收成多少来算。
按照市价,折印三百五十五文。
对比前年一亩产粮二百八,收一百六十八斤的粮。
以及去年均产三百四,平均收一百零三斤。
今年交的明显更少了。
均产三百四十七,只要交七十九斤即可!
只有两成多一点。
粮食产量多了,田税却少了。
今年的安丘县已经不必多说。
不管别处如何,对他们来说,依旧是丰收。
是他们靠着辛劳换来的大丰收。
不过只看粮食还好。
但要看折银,纪楚颇有些无奈。
去年各地丰收,粮食价低。
一百零二斤粮,折银三百五十文。
今年其他地方减产,粮食有所涨幅。
七十九斤的粮食,折银却是三百五十五。
比去年甚至多了五文。
大家算完,李师爷道:“大人,今年似乎交粮更划算。”
纪楚却摇头:“还是尽量交钱,把咱们现银都筹里面。”
“等到再冷一些,粮价还会更贵。”
真有事的时候,钱能吃,还是粮食能吃。
百姓们交什么无所谓,按照他们需求来即可。
他们县里会折成银子送到州城。
本地人刚听说他们粮产在一百多个县里是第一之后,又得到每亩地只需要交七十九斤粮,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最不敢相信的,还是搬到周韩村的新人们。
当真是这样?
他们在沾桥县的时候,一亩地产粮二百九,要交一百九。
你们只交了那边的零头?
怪不得安丘县的人生活好起来,原来是没有苛捐杂税。
不对,他们现在也是安丘县的人了!
靠着做工赚来的银子,赶紧盖房子,赶紧开荒!
以后他们也有这样的好日子。
纪楚没有规定大家交粮食还是银钱。
他这边也要看看衙门现银够不够。
正想着,又看到从州城来的那封信。
信上没有名字,要么是对方身份神秘,不好露面,要么身份呢太高,不能直接写。
这也是纪楚没有第一时间拆信的原因。
现在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是该拆了。
纪楚有预感,他或许要知道,自己传说中的后台是谁了。
突然拿了个第一,对方没有反应才奇怪。
信封所用的纸不是凡品,一看就是非富则贵之家所使。
再看信里的字,刚劲有力,颇有古韵,更是大佬的手笔。
最后看落款,曲夏州知州。
好好好,他的后台,竟然是本州最大的官,许义许知州。
这么一看,去年那个上上的成绩,果然跟后台有关。
信里的内容让纪楚坐直身子。
单看信的内容,并没有什么,但里面藏了一个典故,战国李悝与魏文侯的对答。
大概就是当时魏国附近发生水灾,魏文侯想要救济灾民,又怕自家粮食不够,就问管粮的李悝,说魏国的粮够吗。
对方说,粮仓极满,他每年都会收粮买粮,囤在仓库里。
魏文侯问他为何。
李悝答:“备荒振恤。”
丰年粮食价格低,就要屯粮。
荒年粮价高,放出来后,既可以赈济灾民,也能调节粮价。
许知州又提了蜂蜜跟油菜,多是夸赞,又讲比隔壁沾桥县要好,其他就没什么了。
如果看出其中的典故,那就不一样。
许知州他在备粮,更知道他在备荒。
同样也在说,如今粮价要走高,你的粮放在手中,也会推高粮价。
再结合提到的沾桥县。
此时情形,就跟当时的魏国一样。
魏国周边水患。
安丘县附近的沾桥县苛捐粮灾。
魏国救人了。
他们也救人了。
剩下的,便是抑制本地粮价,好让歉收的百姓能买到粮食。
归根结底是一句话。
许知州让他今年多交粮,少交钱。
虽说现在来看,交粮更划算,毕竟粮食值钱。
可他心疼啊。
那可是粮!
许知州的想法,纪楚也能理解,自己顾的是安丘县百姓。
知州却要平衡整个州的粮价。
其实这两者并不冲突。
因为那些粮食是囤在官府库房里,不拿出来抑制要涨起来的粮价,其实并不合适。
而且整个曲夏州要是乱了,他们安丘县也不能独善其身。
纪楚把信翻来覆去又看一遍,叹口气道:“把去年的粮送过去吧。”
李师爷差点跌倒。
这能行吗?
纪楚道:“是平衡曲夏州的粮价,量大即可。”
陈粮比新粮还便宜,所以他能拿出更多粮食出来,数量先堆上去,更有利于粮价平衡。
既然要安抚曲夏州粮价,那他也不会扣扣索索,人情既做了,就要做得好一些。
再说,许知州都不追究他收下沾桥县百姓的事,他还是要投桃报李的。
那边李师爷跟纪振已经晕了。
一封信,真有那么多意思?
纪楚摆摆手:“不提了,我心疼。”
就知道不应该早点拆信,该留在交完田税再说的。
这当然是开玩笑,安丘县的百姓是百姓,曲夏州其他地方的农户更是普通人。
他要是坐视其他地方粮价涨的极高,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对了,可以把投靠周韩村的百姓们过明路。”
“再把我书房里,沾桥县王县令的罪证找出来,跟今年的田税一起送到州城衙门。”
那跋扈的王县令,好日子要到头了,自己最后再一把柴。
烧到什么地步,就看许知州彻查到什么地步。
他们安丘县,可以看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