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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中卷·花间-

从万星崖回到碧骖山, 有一袭白衣飘在云端,等候已久。

说他在飘,他的身形稳之又稳, 孤闲清穆, 宛如天外谪仙。

很快乘白羽驾春行飞至他身边。

青袍敞旷,如春枝柳意,如人间霁色, 谪仙忻悦一笑, 从此落在人世。

两人相携离去, 贺雪权只能眼睁睁看着。

……

距乘白羽上回见李师焉, 其实也没多久。

那是在章留山返回仙鼎盟途中。

【半月前。】

贺雪权失手重伤乘白羽,又刚得知阿舟的存在,愧悔交加,回碧骖山,生怕颠簸赶路使乘白羽伤势加重, 因吩咐众门人乘飞辇。

根本乘白羽无须多言, 只是稍稍表露想要点香安眠, 贺雪权立即退出去。

转头乘白羽沿着车幔轻轻一捋, 下好禁制。

焰光沉浮, 李师焉的身形很快浮现。

“我……”

“你先别说,先答我一问,”

李师焉食指一竖,“你在神木谷指的方子, 是什么, 假死的药物?”

“啊?”乘白羽惊呆,“你怎么知道的?”

这药名曰潜息丹,可在短时间内伪装偃刀脉。

最长半载, 半载期至,服用者六脉暂凝吐纳皆止,与身死无异,须再服一枚,血脉才会重新循流。

乘白羽歪着脑袋:“这药案乃我家中不传之秘,你究竟如何得知?”

“我不知你家传的药物,我还不知道你?”

李师焉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

乘白羽摇头,

“你也看见雪母待阿舟的心思,这回难了,恐怕轻易难以走脱。”

“因此你想到潜息丹?你想假死?”

“嗯。”

……

“你……?”

“是否……?”

辇中两人同时发问。

乘白羽忡怔片刻,笑道:“你先问吧。”

“你为何不许我给你切脉。”李师焉皱眉。

不知怎的,一挼绯红颜色轻轻攀上乘白羽耳廓。

“这个你先别问,”

乘白羽道,

“我先问你,倘若只是为了帮我,你大可二话不说将我带回清霄丹地,即便贺雪权与雪母联手也拦不住你。”

“那是。”李师焉眉宇间冷傲无双。

那股傲气简直可凝成实质。

但其实,乘白羽知道,他只是照实说,并不是孤傲,也不是目中无人。

“那你……”

乘白羽眼睛一闭心一横,“为什么没这么干?”

“这个,”李师焉负手,“你也先别问。”

“……”

“好吧。”

这就是乘白羽的勇气。

从前他只敢从春等到秋,如今也只敢问一遍。

“你身体究竟有没有事?”

李师焉不再忍耐,上手捉乘白羽手腕。

“??凭虚显影你还能切脉??”

乘白羽稍稍阻拦,也没两下,手腕搁在人家手心里不再挣动。

“你……”

即搭脉,李师焉瞳仁蓦地放大。

又观乘白羽眼睑与面色,

李师焉轻声一叹:“你有孕了啊小雀儿。”

“嗯,”

乘白羽无端体会到几分羞赧,勉强道,“我就很怕贺雪权知道,他更不放我走。”

“你太惧怕他,”

李师焉凝目而视,“你与那花妖谈起天道时,你尚不屑,却如此惧怕一个凡人。”

“知道知道,”乘白羽摆手,“你要骂我没出息。”

“非也,”

李师焉道,“我只是在想,他是怎样欺你太甚,你才这样怕他。”

“倒也……”

乘白羽没有多说,正色道,

“你不知,说起纷争讨伐,他嗜此不疲,说起天下大乱,他付之一哂,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他如此好勇暴戾?”李师焉眉梢一掀。

两人猜测几句,终究难以预料。

少时,

李师焉道:“我观他颇有悔意。”

“?”乘白羽疑惑,“然后呢?什么话,说一半。”

李师焉捏着他半截手腕接近一些,细观他的神态:

“怕你不是畏惧,而是心志不坚。”

“他的悔过和誓词,闻者也信两分,你一点也不信?”

信?

不信?

乘白羽扪心自问。

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又有什么干系呢。

乘白羽:

“他和他娘一样,是看在子嗣的份上。”

“他虽是狼族,但不是狼心狗肺之辈,他是待阎闻雪与众不同,但他总保有良心,觉得亏欠我吧。”

李师焉首度露出笑意:“即便如此,你也决心离他而去?”

“即便如此,”

乘白羽颔首,“我也决心离他而去。”

“良心未泯,不觉着还有救?”李师焉笑道。

“他的私欲若是盖得过良知,那么他与他族中未化形的兽类有何区别,枉自为人,”

乘白羽道,“只是他是怎样的人,与我再无关了。”

“孺子可教也。”李师焉大笑三声。

复道:“按你想的去做,万事有我。”

……

今日李师焉来接人:

“做完了?走吧。”

……

回到清霄丹地,一切顺遂。

霜扶杳大呼小叫一番,说按外界的说法,乘白羽你简直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啦。

阿舟面目安静,性子较以往沉定一些,只说阿爹平安归来就好。

乘白羽暗叹一声,这孩子往后还须慢慢开解。

又过几日,乘白羽说要领阿舟出去游历。

去晴鹭州探访故人,李师焉正在炼丹,这一炉很是紧要,走不开,勒令他们速去速回。

乘白羽还在和李师焉墨迹,霜扶杳等不及,先一步到东海之涯。

然后出去还没一刻钟,诚惶诚恐跑回来。

“那个啊,乘白羽你的前夫啊……堵在门口哎……”

“嗯?”乘白羽与李师焉互相瞧瞧,“他来做什么?”

乘白羽要去看,被李师焉拉住,唤披拂阁弟子前来:

“去问问,贺盟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少顷,弟子回转告道:

“贺盟主原话:‘东海滨不算清霄丹地地界,怎烦李阁主过问。’”

“……”乘白羽烦得脑门子发黑,“我去赶他。”

“赶他做什么,”

李师焉迆迤然丢开丹炉,“不就是晴鹭州?不过几日功夫,我随你们同去。”

“……”

霜扶杳嘀咕,“咱们是去游玩,又不是去降妖除魔,要你们人族两个顶尖修士出动么?”

“嗯,”乘白羽嘀咕回去,“那你去和他们说说,不让他们去?”

“阿爹,”

乘轻舟忽道,“我与阿杳就不去了吧。”

“!!我为什么不能去了!我想吃莲姨做的槐叶淘了!”

莲姨夫妇在晴鹭州扶风郡置一间酒肆,做得好餐食,是乘白羽的老相识,每每路过晴鹭州都要去的。

“那你去吧,”乘轻舟道,“不必留下陪我。”

“……”霜扶杳垂头丧气。

最后两人留下看家,是乘白羽与李师焉,哦还有外头的贺雪权同去。

见着乘白羽,贺雪权眼睛一亮:

“阿羽,连日不见,你脸色亮些,身上好似也丰腴一些?”!

乘白羽不动声色:

“回光返照吧。”

贺雪权登时泄气,讷讷无言。

李师焉目露深意,看乘白羽小腹。

……

有贺雪权随行,不好太放肆,匆匆回转。

回到清霄丹地,两厢无话,寂寂而别。

又过月余。

不知道是不是连月奔波,又或者贺雪权灵力精进,那一掌实在有些余波,乘白羽竟然时不时腹痛。

某日,李师焉将他抓进丹室。

李师焉:“我观你这几日面容苍白,我来与你切脉。”

乘白羽大大方方伸出手腕:

“自然好,只是还太小,摸不出来。”

顿一顿,没头没尾地道:“我在想……”

要留着么,这个孩子。

之前兵荒马乱的,不及计较此事。

李师焉俨然知道他的犹豫,只道:“看你自己。”

忽攸之间李师焉脸色大变,手上一松,复又握紧乘白羽的手腕细细研摩。

“怎了?”乘白羽疑道。

李师焉不多说,抓过他的手搭上他自己的脉,

“!!”

乘白羽脸上一白,“胎息为何微弱至此??”

“莫急,”李师焉提议,“你若信得过我,我进你内府探一探。”

乘白羽毫不迟疑手心递来。

“胎息迟缓,此时还未有大碍,胎儿渐长渐不稳,”

李师焉飞速看完,“我敢断言,不出足月,血脉凝滞,大不祥之兆。”

乘白羽一张脸惨白:

“是否……是药物的关系?”

“我之前常年服用炎冰绝息丹,原本也不是受孕的好时机,又吃潜息丹……”

才累得这个孩子半死不活。

不想的,这又是贺雪权的血脉,乘白羽本来真的不是很想留着。

可是,听见是他亲手险些杀死这个孩子!为何,心中惊恸竟然难以遏止,怔怔落下泪来。

忽地李师焉起身行至丹炉旁,来回踱步,似心有疑虑。

下一瞬身形飘回床榻边上,

“我有个法子,”

李师焉注视乘白羽脸颊上的泪,

“天地灵物,可以用来修复胎息,重塑胎身,不仅能保胎儿无虞,还能净髓洗脉,使胎儿骨血焕然一新。”

“说什么天地灵物?”

乘白羽脑子转不过来。

李师焉衣袍一撩,白玉葫芦托在手中。

“你是说你的白玉葫芦?可它是你的本命法器。”

“这不是要紧的。”

李师焉下颌昂扬。

“那要紧的是什么?”乘白羽呆愣,脸上的泪也忘记擦。

“要紧的是,”

李师焉深深凝视,“这只白玉匏器法铭曰‘白羽’。”

“……”乘白羽忡愣,“‘白羽’?”

“嗯,它本没有法铭,是我去岁新起的,”

李师焉道,“我无意间在乘轻舟的院子里听见一句话,而后起的,你可知是什么话。”

乘白羽脑中轰然:“什么话?”

“‘我不爱他’,‘他不再是我的心上人’。”李师焉道。

轰鸣声戛然而止,换成一些旁的。

嗯,仿佛是在莲姨店里贪饮几杯,醺醺难抑。

“若确切说是哪两个字,”

李师焉镇定发问,“乘白羽,你想知道么。”

身形渐近,两人脸对着脸。

满室丹气氤氲,室温奇高。

白衣的主人道:“正是你名中的两个字。”

乘白羽面上云蒸霞蔚,绯红的颜色一直攀上耳垂。

李师焉抬手,修长的手指悬在这片红透的细肉边上,将挨未挨。

“乘白羽,我的法器以你命名,你敢要么。”

第32章

“啊, 早在那时吗。”

眼泪落尽,乘白羽显出一些恍然:

“我想到你或许对我……没想到早到去岁春天。”

“你想到?”李师焉脸偏一偏,“你何时想到。”

“在神木谷吧, 你和贺雪权吵嚷的那个劲头, ”

乘白羽有些赧然,“实在不是寻常替友人出头的态势,前后一联想, 我想……”

话到这里, 停顿片刻。

“嗯, ”李师焉耐心, “你怎么想呢?”

“我想……还是商讨正事,”

乘白羽眼神乱飞,“你的葫芦果真能救?”

“能,只是有崩脉征兆,胎儿如今还算安康。”

“真的?”

“嗯, ”

李师焉饶有兴味打量他,

“别急, 急不来, 还太小, 且我还需炼几味药。”

“你方才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乘白羽渐渐安心,张着眼睛瞧人, “还是那个问题, 你早说有这个心,你就是正大光明把我抢来,贺雪权能说什么?”

修真界强者为尊, 打不过就是说不过,讲理也讲不过。

两厢对视,满室安谧。

晃神的功夫,李师焉拥乘白羽入怀,抚他的腰背轻拍:

“我若直接上仙鼎盟抢人,世人会如何议论。”

“他们不会议论我仗势欺人,或许会议论几句贺大盟主没本事,留不住道侣。”

“但更多的人,他们会议论你。”

“我从前不在意世人的议论,但我不爱听他们议论你。”

“天地间万事万物皆有化解之法,唯人言可畏且无解,再高的修为也莫可奈何。”

“我知道你也不爱听的,对么?”

絮絮听着,乘白羽倚在李师焉肩上,细细嗯一声。

不爱听的,真的不爱。

这话先前他也问过,问李师焉为何不直接到合欢宗大闹一场。

那时李师焉不让问,原来如此。

太久太久,没人愿意顾及他的爱与不爱。

久到他也以为自己的爱恨无足轻重。

“小雀儿也有安静的时候,嗯?”

李师焉环着他,

“问你怎么想,你不答。问你对不对,你也不说。做什么?扮哑巴?”

乘白羽心念起伏。

这个孩子来自合欢宗芥子一夜,回红尘殿才服药显见是迟了。是乘白羽亲自说出口的“愿意”,为着安抚贺雪权,为着章留山的大事。

可见哄骗人的违心之语实在不能乱说,谁知听见这话的是神佛还是孤魂野鬼,竟然成真。

稍稍脱开一些:“老神仙,你要想清楚,我腹中是别人的孩儿。”

李师焉眼神变得危险:

“正好把胎儿妖骨剔除,将来生下来随我姓李,就是我和你的孩子。”

倾身靠近,

“老神仙?你说谁。”

“啊。”

忘了啊,这人不爱听人说老这个字的。

“我不老,我也不做神仙。”

李师焉眉目冷然,眼底却炽焰丛生。

“那你……”

乘白羽眉间雪光一闪,鬼使神差脑袋一探,张嘴咬住李师焉的上唇。

啊,他的嘴唇好凉啊。

唔,他的脖子也很凉,身上……

“雀儿要啄人,”

李师焉旋身将人抵在丹炉壁,“教教我,是怎样的?”

“嗯,牙关松些……嗯!”

说着“教教我”,实则这老神仙轻车熟路,轻巧撬开乘白羽牙齿,勾住舌头细致轻吮,又一寸一寸从上颚舐过。

少顷,乘白羽脸孔酡红如轻烟云绡:“不来了。”

“不喜欢?”

李师焉一味瞧他,观之不足。

他的嘴唇和脸色一般,红得像胭脂。

“你须谁教?我看你娴熟得很。”乘白羽低声抱怨。

“大约天赋异禀,有过一回便会了。”

“啊?”

乘白羽抬起脑袋,“你有过心仪之人吗?”

不等李师焉回答,他自顾自道,

“一定有,你多大年纪了——唔!”

口舌又被叼住,摧磨半晌,衣领涎水湿透。

“你真想知道?”

李师焉含着他的嘴唇问。

“嗯。”乘白羽只觉越来越烫。

“也是在此,”李师焉道,“也是倚在丹炉旁。”

“!”

乘白羽伸手推开人,扭头要走。

被李师焉捉住手腕拉回怀中:“不是你还是谁。”

“??我?什么!”

“自然是你,”

李师焉叹道,“你身上留着旁的男人……缚你的捆仙索,神志不清,不着寸缕。”

“!!”乘白羽连脖子都在发红,“你这是什么行径?怎么那时候就……”

“哪时候?就如何了?”

乘白羽不答,扯紧衣裳。

“呵,”李师焉笑道,“晚了罢?即便不算那回你受伤,我也早看完你浑身上下。”

“你不是说,没想到我的心思能追溯到去岁么?”

“我便告诉你,早在你初入披拂阁,我便有了这样的心思。”

“你生阿舟,你虽然万般布置,什么时候、什么症状用什么药,甚至保命的法器,你都对那花妖一一交代。”

“但事有万一,你猜猜看,最后你疼得昏过去,那些汤药法器是谁施展到你身上?”

“你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看过没碰过的?”

“而今害羞,雀儿,你说是不是晚了?”

“……”

明明挺深情挺感人的事,为何?说得如此羞人。

什么老神仙啊,简直老流氓啊。

这日两人在丹室互诉衷肠,倾谈至晚-

事关乘白羽安危,李师焉上心,很快便将丹药配齐。

饮麻沸散前,

“怕不怕?”李师焉问。

乘白羽仰着脸注目。

往日觉着李师焉的白衣冷冰冰,现如今觉着白皑皑的,还挺好看。

通透,宁静,安心。

“不怕。”扯一扯李师焉袖子,乘白羽闭上眼。

“好,睡吧。一觉醒来,万事大吉。”李师焉道。

这话依稀听过。

那时的乘白羽满心满眼仇厌浸透,还被怨气魇住,回嘴说醒不来又如何。

今日再听,时过境迁,果真万事大吉。

“嗯。”

乘白羽乖乖答应一声,沉沉睡去。

回天秘术,耗时很长。

霜扶杳在丹室外来回踱步,抖落得满院甘棠花瓣,乘轻舟抱着枯弦原地伫立,一步未动。

霜扶杳瞅几眼,凑近:

“你别这副架势啊,你爹出来不喜欢。”

“?杳杳你在说什么?”

“我说啊,”

霜扶杳小小声,

“你的脸是你爹的脸,你的身材不是啊。你怀抱你的剑站在那,和我之前看见……那一位站在东海之滨抱剑,几乎一模一样。你说乘白羽看见能高兴么。”

“……”乘轻舟苦恼,“早知不学重剑了。”

“是吧,”

霜扶杳歪歪脑袋,“将来记得告诉你幼弟或者幼妹,择器时可别选重剑。”

“不过,”霜扶杳不等乘轻舟说话,径自道,“可能轮不到你提醒,他可能姓李。”

“!!果真?!”

“是啊,”霜扶杳悄悄摸摸,“我那天看见他们吃嘴了。”

乘轻舟一时没言语,面目严肃非常。

“哇,”霜扶杳吃惊,“你不会枉顾你爹喜乐,要你爹为姓贺的那种负心薄幸之人守身吧?”

“什么啊,”

乘轻舟一愣,随即扮一个哭丧脸,“我只是在想,为何我不姓李。”

霜扶杳啧啧:

“舟舟你往后说话还是走走脑子,你说这话,你爹要伤心。”

“什么?……”

乘轻舟回过味,“我不是说姓乘不好!我只是说……哎呀杳杳!你不要故意曲解我!”

“哼,你这小白眼狼,我要告诉乘白羽!”

“你别!”

……

打闹几回,忧心忡忡的沉重气氛稍减。

时辰走到第六个,一道虚影凭空显在院中,

李师焉的影子:“你父平安,你们回去歇息吧。”

乘轻舟还想说什么,至少说个谢字,影子已然消失。

“走啦,”霜扶杳拖着人,“走吧,没事了。”

“好吧,不过明日一早杳杳你再陪来……”

“……再说再说……”

……

又三日。

丹室内。

乘白羽还未醒。

他真是白,李师焉自问足够喜洁,自己这间丹室内井井有条纤尘不染,可是乘白羽卧在那,周遭便好似灰扑扑不够洁净。

美中不足是他太瘦,脸颊削的,身上也不够丰盈,腰身太细骨盆也窄。

将来,再过七八个月,只怕要受苦。

贺雪权,有病。

李师焉心想。

为何会有人坐看枕边人瘦成这样?难道姓贺的有如此癖好。

……也不是。

李师焉不放过乘白羽身上方寸之地,观察到他也不是哪里都瘦。

譬如股肉,丰润无比,雪白的两抟,一只手好似抓不尽。

还真的是,握不住呢。

“……”乘白羽装不下去,“你在干什么。”

李师焉长眉微举:“装晕?害我悬心?”

“什么啊!你还先发制人是吧,”

乘白羽崩溃,“疗内府,又不是外伤,为何要脱衣服??”

“我爱看。”李师焉道。

“我还爱看呢!”

乘白羽气哼哼,“说正事,重塑如何——”

下一瞬,哗啦一声白袍尽数落地,李师焉精缕着身体立在榻旁。!!!

“怎么,你不是说要看?”

“我没……天啊,”

乘白羽顾不得矜持害羞,也忘记之前的问话,瞪眼睛,“你……简直和你的白玉葫芦差不多……”

他原本是从榻上支起身,这下好了,大小很像白玉葫芦的东西半支棱,几乎怼在他面前。

后知后觉,他腾地躺下,整个人卷进衾被。

李师焉在他身后躺下,掀开被子抱住他:“不是说爱看?躲什么。”

“没有,没有。”乘白羽不回头。

“不是问重塑得如何?”

李师焉扒拉他,“不想知道了?”

“……看你这样,想必无虞。”乘白羽感知一番,周身轻盈,脉象也无虞。

“我怎样?”李师焉气息扑在他耳边。!!就是很不像话!

葫芦戮得人股肉发疼!

恰此时,丹室门外有阁中弟子叩门:

“启禀阁主,仙鼎盟贺盟主求见,说与我阁中一位客人有约。”

李师焉:“你约他?”

乘白羽:“嗯。”

其实是乘白羽想回一趟红尘殿。

他有两方上好红翡,竟然没收在百宝囊,应当是落在红尘殿。

他用了老神仙的葫芦,总要打一只回礼。

不,预先不能告诉,惊喜总要留着。

啊!“用”老神仙的“葫芦”……实在是……颇有歧义……嗯……

乘白羽此时面上比他的两方红翡也不差什么,绯色流溢。

“呵,你去见他,我又不拦你,”

李师焉揽住腰身,细细密密吻在颈侧,“我不是暴君,也不是酷吏,我懂得该如何对待心爱之人。”

停一刻,复道:“我若不懂,或是做得不好,你告诉我知道。”

呀,老神仙。

“以前没发现,”

乘白羽双臂环在李师焉脖子上,“你这么会哄人呢。”

说罢主动献上双唇。

“你倒乖觉。”李师焉扣紧他的腰背。

周密详实的偎挨,一半慾念一半温情,竟然怎么吻也不足够。

李师焉细心轻吻,不肯留下一丝痕迹:

“去吧,别被他发现。”

“……”!!这是什么话!

垮掉!整段垮掉!

乘白羽再度崩溃:

“你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代入到什么奇奇怪怪的情节!你我又不是勾搭成奸在偷情!什么发现不发现啊!”

“……”

第33章

“……”

“对不住, 我不该乱说话。”

乘白羽小心挪开一点。

老流氓掇在他小腹的那只“葫芦”暴胀,死死压住他的耻骨,生生令他半幅身体, 动弹不得。

“小雀儿, 你眼睛很毒。”

“嗯嗯嗯,没有吧。”

这样的心慌意攘兵荒马乱,乘白羽很陌生。

“躲什么?”

李师焉喟叹,

“你一语道破我多年心魔便是招惹了它, 我也劝不住。”

“少骗人, ”

乘白羽干脆闭上眼, “几十年没听说你渡过设么劫,哪来的心魔。”

“有的,”

李师焉叹道,“你知我梦游太虚,到过多少回红尘殿, 击晕过多少回榻上伏动的男子。”

“!”乘白羽一呆。

“将他从你身上拂开, 亲手拥住你。”

“初时你眼中充满惊惶, 不一时得趣, 双臂紧搂我肩背, 白玉条一样的腿缠在我腰间。”

“……别说了啊!!”

“要说,”

李师焉严丝合缝抱着他,“你的这里,很快变成我的……样子。”

“……说可以, ”乘白羽扭成麻花, “别上手行吗。”

“知道,”

李师焉从善如流抽出手指,在他身后肉丘上轻拍,

“如今还不行,你且得养养。”

“我也舍不得,”

又道,

“便要过过嘴瘾,将我以往的那些虚妄悉数讲与你听。”

“小雀儿,你可别害怕。”

“我很怕的,我怕极了,”

乘白羽忙不迭堵耳朵,“不然还是别讲吧,你在我心里依然是个仙风道骨不沾凡俗的世外高人。”

“不成,”李师焉拢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按在怀里,“我说过要入世。”

抬手从榻边书箧里抽出几册话本:

“我吃过你的嘴,摸过你,每一寸皮和肉都摸过,”

李师焉的语气好像在说啊今日天不错,“待你生产完养好身子,我还要与你照着这些图文试一遍。”

“雀儿,你要带我入世。”

“……这个世是非入不可吗!”

乘白羽又是羞臊又是燥热,眼睛没处看。

“当然,”李师焉理所应当,“难道我能比贺雪权差?”

“你……”

乘白羽脸色血红,“不要在这种时候提他。”

“嗯?为何,”李师焉眼神变得严峻,“难道你未能对他忘情。”

“不是……”

因为身上热意翻滚躁动不休,听见这个名字也不能打消,这种感受才是……

“你必定比他强,好么。”

“自然。”

李师焉脸色稍霁,乘白羽也呼一口气,下一瞬,李师焉:“我又不是没见过。”

“……?你?”

乘白羽五雷轰顶,“你见过贺雪权的……?”

“见过,”

李师焉坦坦荡荡,“我的一缕神识留在你的春行灯当中,旁人法器联结或许只能传信,我不同,灯之所在即我目之所及。”

“所以你是在我与他……的时候见到的?”乘白羽只觉五雷轰顶。

“是。”

与乘白羽数次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不同,李师焉言语间毫无磕绊,放达坦然。

乘白羽嘴唇几度开合,最后道:“不如,我真的去死好了。”

“这字眼不祥,少说为妙。”李师焉含他的嘴唇。

门外弟子来催,乘白羽暂不想动,李师焉莞尔:“嗯,让他等着。”

又道:“书中也有此类秘戏的记载,”

李师焉继续学术思考,“幸甚至哉,看去双方都十分得趣,只是我不愿总缚着你。”

乘白羽:“……那你心里愿意怎样啊?”

“我心里?”

李师焉思索,“要无拘无束,如鸟雀一般,你我赤身交融,在藏书楼上的云端,在东海波涛畔,自由自在,如天地初生。”

“……”

乘白羽忍不住,“我与你才说通心意,你就想着野.合?”

“今日才想?”李师焉并指点他眉心,“不用心听,我早几十年已想好。”

“……”

“或者也不必总是幕天席地,”

李师焉怕他身子笨重压着,周身一转仰卧,将他整个人放在身上,抚弄他的脊背,

“到红尘殿去,到仙鼎殿去,下一道禁制,也未尝不可。”

“??!!”

李师焉眼神很深,赤光隐隐:“雀儿,怎么不说话?”

“……我,”乘白羽咬牙切齿,“要杀了霜扶杳。”

这小花妖,都给你看了些什么东西啊!

“生生死死,打打杀杀,”

李师焉捲一缕乘白羽披散在榻上的墨发握在手里把玩,“怎么总说这些?”

“因为按照你这套玩法,我活不成了,”

乘白羽扯回自己的头发,

“能不能循规蹈矩一些?旁的仙家聘道侣,哪个不是先拜长星观再拜观音宫,到大雪山西昆仑游玩一番,先换信物再执手相看,最后才……”

“才怎样?”

“才像你这样!”

乘白羽低着眼睛,眼睫颤动,“胡思乱想一些床笫之事!”

“唔,是以,”李师焉道,“最后还是要想此事,为何不能直接想?”

“这是常俗!即便是凡间,”

乘白羽一根指头点在李师焉胸口,“凡间男女相悦,尚要花上一年半载问吉纳征,随后才能成婚,再后才能行周公之礼,你以前在凡间不知道吗。”

这话说出去,有一时谁也没言语。

“往昔凡间事,我的确记不得。我知道了,”

李师焉捧他的脸,“先前我心内焦灼却说不清道不明,因此急着将欲念宣之于口。”

“唔,”乘白羽颊肉推挤,嘴巴嘟着,“你知道什么了?”

李师焉:

“你不只是想与我共肉.体欢愉,你还想与我一同冶游,携手看山河。”

“大雪山,西昆仑,还有九州之上所有的人世盛景,你或许从前已看过,但你想与我再看一次。”

“你想与我做名正言顺的道侣,一生一代,如同凡人夫妻那样。”

“我先前心中总有夷犹,又详述不得,原来心结在此。”

“你愿与我相知,这才是两人在一起的真谛。”

“譬如此刻我抱你满怀,满心祈悦,不仅仅是悦你的身体,更是因为你我两心相知。”

乘白羽下巴颏锢在人家掌中,被迫承受李师焉满盈的目光。

没人说啊,他们这些老古板老神仙,靠看话本才忆及人世的老家伙,说起情话来如此动人。

乘白羽心想,嗯,是的。

不必有心结,也不必夷犹。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话待他松开我的脸我就告诉他。

李师焉:

“不像你与贺雪权,常常说不上两句你便被他掴进床榻,整日整宿不教你起来。”

“他待你哪里像对待发妻?粗暴蹂躏,勾栏窠子里梳拢伎子也比他温情。”

“……”

不告诉了。告诉幽冥渊里的鬼去吧。

“你难道每天守着春行不做别的?”

乘白羽挣脱,稍稍撑起身,

“你究竟看到些什么?”

李师焉目光流连在他膺前红莺,心不在焉:

“都是寻常,将来你都会忘记。”

“不过有一样,我不明白。”

李师焉伸手,手背蹭过殷红的蒂果。

乘白羽:“呵呵,还有您不明白的呢?”

“嗯,”李师焉问,“你总说不许他锁结,是什么意思?”

“……”

“他还总是执意要寻一处名为宫囗的地方,是什么?”

“……”

啪——

乘白羽拍开胸前作乱的手,拥着衾被呆坐。

须臾,

“你果真想知道?”乘白羽眼神难以言描。

李师焉颔首,他俯到李师焉耳边如此这般密语一番:

“……你可听说过上古坤君与乾君的记载?”

“……谷道之中有一处……”

如此这般,将身体最深处的秘密悉数告知。

啪——又是一声,李师焉蓦地攥他的手腕,嗓音沙哑:“果真?”

拉他复坐起,朝他腰腹看去。

“嗯,”乘白羽大方袒着衣裳,“不然呢?适才你重塑胎儿,胎儿养在哪里?”

“果真……”李师焉眼睛钉在他小腹,喉头哽动。

门外弟子再度叩门催促,乘白羽翻身而起,青袍利落披在身上:“要你拿话臊我,自己肖想去吧!”

“?我何时拿话臊你?”李师焉跟着坐起身。

“……”

乘白羽从这老神仙刀刻一般的胸腹肌理上收回视线,

“你一口一个‘你与贺雪权一起时’,是什么意思!谁要你取笑我,杵着你的葫芦东西呆着去吧!”

他速即穿戴整齐出去,留下李师焉独坐榻上忍俊不禁:

“谁有心取笑你?”

笑意转淡:“最可笑的人分明是我。”

“是我迟了这许多年。”

“白白观望,求而不得的日日夜夜,怜惜与欲念掺半难休的日日夜夜。”

……-

红尘殿前。

“走吧。”

乘白羽落地,站在三尺之外同贺雪权点点头。

“你……”贺雪权迈近一步,又生生停下脚步。

“嗯?”乘白羽打量几眼,惊讶道,“你突破了?”

“是。”

“啊。”

形神俱妙,与道合真,至精至彻,炼神还虚,贺雪权居然登临炼虚境。

“前两日仙缘榜挂好久,”贺雪权奇怪,“你没瞧见?”

“咳……”

乘白羽眉眼低敛,并不作答,简略道,“恭喜。”

“……你别……”

贺雪权脸上有些惨淡颓色,“白羽,我总觉着你好像在说:看吧,解契对你我都好。”

“……是你说的。”

贺雪权还待说什么,乘白羽截断:“我有正事找你。”

“何事?”贺雪权问。

乘白羽:“我想到时春行陪我下葬。”

贺雪权痛如锥心:“须我做什么?”

“须烦你再设一封阵,”

乘白羽道,“我知你妖族有秘法,可瞒过天道,春行是我传家的法宝,我怕有人知晓我的死讯以后心生邪念,侵扰陵寝盗取春行。”

你亲眼看见,亲手下封,应当再不会有疑心的吧。

既然要假死逃脱,务必脱干净。

贺雪权不疑有他郑重应下:“还有什么?你尽管说。”

“我要回红尘殿一趟。”

“好,我陪你,不使他们扰你。”

“……多谢。”

比及赶到红尘殿,乘白羽进殿取东西,

临进去前立在阶上回首:“对了,还有。”

贺雪权抬头看他。

他道:

“你的夜厌神识,从春行中撤出来吧?”

“之前上万星崖时便该解开的,忘了。”

一霎霜崩雪摧,仿若碧骖山漫山的落雪皆埋在贺雪权一人之身,千钧的沉重和刺骨的冰冷,不由分说砸在肩头。

“好。”

贺雪权缓缓举臂,一线玄光自春行灯罩中升起遥相呼应,一点一点脱离灯盏。

没了,最后的这一点联结,也没了。

“多谢。”

乘白羽今日第三回致谢,谢完折身进殿,脚步好似异常轻快。

徒留贺雪权一人立在原地。

掌中一握玄光似乎眷恋旧主,恋恋不舍想要跟着飞去,被贺雪权留住:“你做什么?他不要你了。”

玄光轻跃,神器有斩岳开山之威却无神志,懵懂无知,并不能知道主人在说什么。

“……”

贺雪权凝目注视,“原来跨入炼虚境还有此效用,能与你通感?”

“若是能透过你洞察天地……”

贺雪权运起灵力弹指一挥,“只能看此时此刻么?还是能追溯前缘。”

阿羽,究竟病到什么地步?

一定是禁在榻上不得起、不得出,因此没看到仙缘榜。

天地良心,贺雪权可以对天起誓,他千真万确只是想看看乘白羽的病。

他看见……

他看见一座丹炉,古朴端然,见之不俗。

他又看见满室药格药箱,只凭景象也能使人闻到药香扑鼻。

他还看见……

两匹青丝,宛伸榻上,缱绻绞缠,直铺到地老天荒。

是……乘白羽趴伏在李师焉身上,吮颊啮面,忘情亲吻。

衾被从腰际滑落,两人身上不着寸缕。

第34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贺雪权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即便他不生病,即便他不会死, 他也不会是我的了。

怪不得一定要解契。除却心灰意懒, 原来还另有新欢。

两人是何时的事?

是了,必然新近不久,上回乘白羽离开红尘殿时, 亲口说过与那位李阁主清清白白。

原来是新欢燕好。

一缕新欢, 旧恨千千缕。

“你怎么了?”

乘白羽自殿中奔出, 疑惑, “怎么忽然间脸这么苍白?”

“……”贺雪权喉间沸沸然,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境界不稳?”

乘白羽立在原地不动,“我召蓝护法来?”

许久,

“不必。”贺雪权哑声道。

这么急,他着急想离开的心思没有掩饰, 关照的这两句多敷衍, 多像例行公事。

他是将死之身, 也是干净之身, 剔除所有旧时羁绊, 奔赴而去,是么。

思绪翻滚,凝凝然不知所终,最后贺雪权难以扼制地想到自己, 回想乘白羽和自己的初相识, 却无论如何记不清。

呵,心底响起一道嘲讽的声音:这就是乘白羽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另许他人的缘故吧。

不记得了,你什么也不记得, 他自然要去找记得住的人。

你心上不放他了,自然会有旁人把他捧在心尖。

贺雪权终于一动未动,没有问。

“喔,”乘白羽道,“陵寝就选在承风学宫东南的荒沼吧,你记得有空去下封阵。”

“好。”贺雪权听见自己说道。

“好,”

乘白羽自袖中托出洁白的灯盏,“那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说罢毫无留恋,一息一刻也不停留,驾灯离去。

“好。”

“我会保重。”

“你……”

贺雪权踽踽独语。

你如何,你需不需保重,往后再无须我过问。

那位李阁主,一定用情至深。

阿羽……不,往后这样亲昵的称呼,也是不该用的。

乘白羽命不久矣,李师焉这样的大能也莫可奈何,得到即失去该是如此的煎熬?却如此义无反顾。

贺雪权闭闭眼,从随身的百药囊中翻出一枚定心止痛的药丸。

奇怪,方才那股锥心一般的痛感怎的挥之不去?

不应当不应当。

何物断魂心痛?贵为仙君,一方盟主,征战连捷,修为又一日千里,你还有什么不称心之事?

这些你从前的野心一一实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倘若有,你也不再有资格。

蓝当吕来寻,

劝道:“盟主未运起灵力护体么?落雪了。”

“是么,”贺雪权应答之声平静无波,“我无事,你先去吧。”

落雪了吗?

不是经年的眷侣相携白首,只是素练横斜,风雪落满头。

这一夜,贺雪权在红尘殿前独立中宵-

乘白羽回到清霄丹地,一连几日没见到李师焉。

不见也行,阿羽也很忙呢。

少时在学宫是学过铸器的,与外界传闻不同,乘白羽也没有整日玩乐,学得还算精。

尤其铸器这门学问,当年是乘白羽的母亲道曷仙子亲自传授。

后来确乎没机会上手练,但乘白羽爱好收藏,各类名剑法器见过不知凡几,久而久之也观出一些心得。

可是给李师焉铸法器,他没敢上来便动用那两方红翡,只先取一些寻常玉料作尝试。

这日新雪初霁,乘白羽闭门谢客,坐在阿舟院子小楼上忙碌。

至天青月白,好呢,又雕废一只玉葫芦。

唉。

“何故唉声叹气?”

窗口白衣一闪,李师焉人影落在窗内。

“你这神仙,怎么干溜檐翻窗的勾当?”

乘白羽不慌不忙,侧身遮挡着将废弃玉料塞进袖中百宝囊。

李师焉:“呵,你这不长记性的雀儿。”

乘白羽抢白:“怎么了?我只说神仙,没说老神仙。”

他说话罢了,偏偏还要眨眼。

他不该眨眼,无辜极了的模样,不知何处带出一分纯真神采,泠光流溢。

君不羡月华清辉,也不羡春水澄汀,只愿守这一双眼。

愿月无亏时,春日永不凋零。

“啊,做什么,”

乘白羽左面眼睫被轻柔吻住,“湿乎乎的。”

“明日起,习丹青,”李师焉道,“将你现在画上,挂满丹室。”

乘白羽预想一番,不禁寒颤:“……挺嚇人吧。”

“也是,”

李师焉从善如流,“不悬挂出去,私藏罢了。”

“……”

更变.态了啊。

变.态之中还有点温情脉脉的意思,怎么回事。

李师焉:

“是不能随意示人。话本上旁人的风月图有甚意趣?雀儿,我要画你。”

“……”乘白羽几番欲言又止,“也是不必吧。”

“面皮又红了,胸前脖颈,一直红到耳朵尖,”

李师焉眉目舒展,“爱羞红脸的人世上也有,但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耳垂也红的男子。”

“不许说了!”

乘白羽挣开,另起一题,

“你近日在忙什么?神神秘秘,总使阿舟、阿杳来缠我。”

“你来。”李师焉冲他摊开掌心。

乘白羽很自然将手递去。

两人牵着行至丹室东面一处溪谷。

“嗯?”乘白羽仰目驻足。

这里原本空旷,因着丹室从这里取水,清霄丹地中人为示尊敬,上游无人居住,如今依山傍水,凭空起一座院子,画阁朱楼垂檐相向,很是工整。

“你总借住在阿舟的院子里,”

李师焉道,“不是长久之计。我在凡间略有几处供奉,令他们修好挪来,予你居住。”

乘白羽笑道:“要你如此费心,你的丹室便住不下我?”

“我的丹室,”李师焉目光灼灼,“你若肯来住,自然好。”

“可我想着,往后这里是你的家,你总要有自己的住处。”

“万一你要耍脸色给我瞧,譬如上一回,非要嗔我取笑你,你甩手使性子要去哪里?总不能回红尘殿。”

乘白羽:“啊。”

“来,”

李师焉又道,“添置一些仙器摆设,不知你的喜好,你来瞧瞧。”

“嗯。”乘白羽答应。

比及要进院子,李师焉教他暂先遮住眼睛,他也没有异议。

李师焉又摸出一套衣裳,言道新居当配新衣,要与他换上,他也没说不好。

衣裳整理妥当,李师焉牵着他一步一步往屋内行去。

“……你,”

这时候乘白羽觉出不妥,“说是让我看看,这样能看到什么啊。”

“别急。”李师焉淡声而笑。

行至卧房,李师焉松开乘白羽的手。

须臾,挥开覆在他眼睛上的带子。

“这是?”

红,乘白羽置身于一方赤红天地,红烛红绸、红帐红衾。

再看自己身上,正色的玄纁红袍,李师焉不知何时也换上。

唰地一下,意识到老神仙这是什么阵仗,乘白羽的脸也再度变得绯红。

“我没只想着轻薄你,”

李师焉立在鸾镜前,“乘白羽,与我结契,做我的道侣,好么?”

乘白羽抬眼。

这老神仙,平素白衣穿惯的,今日穿玄红喜袍,直似换了一个人。

不,也没换,只是眉宇间的冷正肃穆褪去一些,显出温和的神色。

大约是被大红的颜色化去了吧。

“好。”

乘白羽弯着眼睛笑道。

“好。”李师焉走来握他的手。

执手相看,两厢心下激越不止,一时谁也没言语。

突然李师焉思忖道:

“你该多穿些鲜亮颜色。从前你着一身绿,固然清新出尘,今日见你穿红衣才知,”

注目良久,千言万语,

“玉面仙帝,姮娥下凡,也不外如此。”

“说这些好听话做什么?”

乘白羽捏捏李师焉指头尖,“想灌什么迷魂汤?”

“迷魂汤没有,”

李师焉正色,“不过我的确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披拂阁事务,”

李师焉道,

“长是由阁中几位长□□同商议,我平日并不太约束,但明日我还是想引他们见一见你。”

“还有藏书楼、丹室,还有整个清霄丹地的秘密,禁制皆在我手。从今往后,雀儿,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这是你的全副家当,”

乘白羽若有所思,“你这是下聘?”

“呵,”李师焉率达一笑,“那未免太薄。闭眼。”

两人掌心相抵,李师焉的神识带着乘白羽的,神游斗室之外,又至披拂阁之外,再至清霄丹地之外。

太清混沌,这里是一隅化外之地,当初李师焉是如何游历至此,炼化秘境,成为此间主人,千百年的时光与秘辛,毫无保留,悉数闪现。

睁眼时,乘白羽怔怔然许久才回神。

“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李师焉道。

“你说。”

“我屡次提及你之前的道侣,”

李师焉眼疾手快圈住扭头要走的乘白羽,“嘘,听我说。”

“不是我不愿听,”乘白羽直言,“总觉着你语含嫌弃。”

“我不是取笑你,也不是嫌弃你,”

李师焉拥着人,俯身凝视,“我只是太羡慕他。”

乘白羽一怔。

清霄丹地独一无二的主人,遗世独立的谪仙,也会羡慕旁人么?

……也须羡慕旁人么?

“你,羡慕他?”乘白羽几乎无意识地问。

羡慕他什么?

第35章

李师焉语气沉沉:

“每每思及你与他的事, 我五内如焚,是清修千年从未有过的杂念。”

“我对你,心生贪爱, 作壁上观又难以甘心。他待你不好, 我嗔恨无穷,只恨不得犯杀孽。夜半无人时又颠倒痴妄,对你升起无限邪念。”

“佛修说贪嗔痴三毒三垢, 毒害本心, 我竟然占个齐全。”

“是我怕你知晓以后嫌弃我才是。”

“你说修为到我的境界不会起心魔?怎么不会。”

“我的心魔, 今日方消。”

“如何?”李师焉问, “乘白羽,你助我消心魔么?”

乘白羽没答,倾身献上唇舌。

“小阿羽,小阿羽,”

李师焉动情, “莫再唤我老神仙, 我不做神仙, 做不成神仙。”

嗯。

做不成便不做了。

我与你做一双眷侣, 只羡鸳鸯不羡仙。

……

新居布置成婚庐模样, 乔迁之夜即是新婚之夜,李师焉的确也是一番体贴心肠。

乘白羽体念心意,待稍晚些时候,李师焉领他行六礼、祝告祖宗, 他便跟着跪拜, 与他同牢而食便乖乖执箸。

“你循的是哪朝古礼?”

乘白羽手握半只匏柄,脑袋一点一点,“似乎与寻常亲迎礼不同?”

“你是说, ”李师焉审视,“与谁的亲迎礼不同?”

乘白羽一个激灵:“我宗门的!”

“哦?”李师焉不置可否。

“紫重山也做过亲,”

乘白羽期期艾艾,“在、在家时也送过族中姊姊出嫁,与她们的亲迎礼不大一样。”

李师焉的眼神冷飕飕,一点一点在他面上逡巡。

“莫,莫,”

乘白羽越过满案礼器扯李师焉袖子,真挚道,“我没想旁人。”

拒霜傲雪的眉眼,凉凉注视乘白羽。

许久,脸色一抒,

“罢了,”

李师焉拉着人安坐在身边,“你如今能体念些我的忐忑与妒忌么?”

“能的。”

乘白羽抬手轻轻抚过李师焉眉心。

两人饮罢合卺酒,互相解冠。

乘白羽长是戴冠的,李师焉束发只用一只木簪,乘白羽一抽便解好,轮到李师焉,摘星辰、翻江海的一只手,炼神丹、肉白骨的一只手,竟然费半天力气也没解开。

“师焉,”

乘白羽嬉笑道,“你与我的这只玉冠有仇么?我瞧你就差用灵力将它震碎。”

“你唤我什么?”

李师焉望向镜中神色奇异。

“?师焉,怎么?”

“没怎么,”李师焉莞尔,“极好。”

“师焉。”

“嗯。”

“师焉。”

“……”李师焉笑道,“怎么?”

“不过一只独山小冠,你要解到何时?”

乘白羽坐在鸾镜前托腮,复又问,“你的名字是谁人所取?有何典故?”

“取笑我?淘气,”

李师焉垂手在他耳垂上一捏,一面双手围着发冠忙碌一面回忆,

“似乎是母后择名,是何典故,委实记不得。”

“母后?”

乘白羽恍然,“是,前朝国姓是李,你出身皇族吗?你——”

“解了。”

李师焉并指一划,各取两人一撮发打成珞子,珍重放进一只丝囊,收进袖中。

“你再聒噪,”

李师焉打横抱起人,“看我堵你的嘴。”

乘白羽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飞红。

红帐落下,两人脸对着脸舌绞着舌。

蜇磨片刻,李师焉道:“睡吧。”

“?你朝的婚仪,到此为止?”

乘白羽红着脸贴挨。

“贪食的雀儿,”

李师焉剥去他的衣袍揽他,“你身上统共几两肉?我要好好将你养一养。”

乘白羽张着眼,眼睛清又艳,欲念直白。

“……闭眼,”

李师焉抚他的眼睛,“你以为我不想?你的身子,纵然有白玉葫芦加持,我也不能全然放心。”

“嗯,我知道的,不足三月,是要静养,”

乘白羽小声道,“我只是心中激荡难止,你费心操持这些……如此。”

“我只对你说,”

乘白羽坐起身郑重道,“我不会负你。”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有暗淡的过往,你有不可说的贪嗔痴,都不必再论,今生我绝不负你。”

李师焉叹道:

“你是绝少予人准话的人,吾此刻知足,无人能会。”

忽又道:“也不很足,只有这样?”

乘白羽想一想,俯下身在李师焉耳边这样那样一番许诺。

李师焉揽在他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

“善,”李师焉嗓子微哑,“记住你说的话。”

“嘻嘻,到那时,你只管……”

乘白羽探身,嘴唇红肿轻颤,勾得李师焉重吻住他,一齐陷入层叠的红色的梦中。

半刻钟。

李师焉掀帐而出:“你在此歇息,我回丹室。”

乘白羽仰在枕上嘻笑:“新婚之夜你要弃我而去?”

伸手扯李师焉袖口,

“好了好了,我不闹你。”

“不是你,”

李师焉俯视榻上,眸中映红烛之光,如灼如燎,

“是我,我也是人。”

乘白羽闭起眼睛:“新居,我不要一个人。”

李师焉瞪视他足足两炷香,无奈翻身上榻,

“啊!做什么。”

李师焉将他一层一层卷在衾被里,合抱入怀:“睡吧。”

……

此夜无须甚安魂香,乘白羽睡得很好-

潜息丹药效截止,乘轻舟假作扶灵,一副棺椁送到承风学宫东南。

贺雪权果然早候在侧,亲眼瞧见乘白羽与春行灯一同封入陵中。

乘白羽思虑周全,早前请莫将阑从大荒山赶来,大张旗鼓与贺雪权大打出手,言道你害我师尊性命,打完抹抹脸,返回大荒山去。

……

“近来与鬼族又有大战?”

回来后,乘白羽听乘轻舟一番禀告,疑道,“怎么没完没了?”

“不知,”

乘轻舟道,“只听闻战事连绵,已不止鸣鸦、赤鵷两州受波及。”

“若只在大荒山方圆千里,”

乘白羽思虑,“还好,那一带的凡人百姓早已迁走,若是战图再扩,恐怕生灵涂炭。”

乘轻舟:

“莫师兄不再是孤身驻守,合欢宗也着手往幽冥渊边境加派人手,看来大战将至,若是一举得胜,或许能扼住鬼族的势头。”

“……”乘白羽从战事上分心,“你何时认下的师兄?”

“就是这回,阿爹。”

嗯,那你认人倒快呢……

“你瞧他如何?”乘白羽问。

“什么如何?”乘轻舟不明白。

“嗯,他的宗门出身,世人多有误解,我怕你心有芥蒂。”

“不会啊!”

乘轻舟两眼迸亮,“莫师兄比我长不了几十岁,剑法已这样高深!我须加紧修炼才是!”

“……”

你们剑修的世界。

霜扶杳走来说:“啧啧啧,乘白羽是个死人了。”

“杳杳你说什么!”乘轻舟跳起来。

乘白羽拉住:

“是,是,乘白羽已死,我不是乘白羽,我有个新名。”

“是什么?”

乘白羽:“姓霜,单名一个阙字,假称小阿杳你族中长辈,如何?”

这下换霜扶杳一蹦三尺高:

“啊!乘白羽你占谁的便宜!”

乘轻舟疑惑:“阙?哪个字。”

“咳咳,”乘白羽敛眉偏脸,“宫阙诗余之阙。”

乘轻舟:“好是好,只是从何处……?”

近处李师焉身形显现:“宫阙诗余?是么。”

“……要你偷听。”

乘白羽撇开脸。

那头霜扶杳生完气:“乘白羽,你的灯那么厉害,真舍得埋了?”

“小阿杳,”

乘白羽并指一点,“即便没有灯,对付你也绰绰有余。”

“你做什么要对付我?你不是我长、辈、吗!”

乘轻舟:“杳杳!你何必讨打。”

李师焉:“阿羽,何必与小辈计较。”

……

两边拉开,乘白羽拉着李师焉走:

“这小妖,忒没有规矩,带坏阿舟!”

“乘轻舟是好孩子,谁也带不坏。”

李师焉是一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情面目。

“不过他所言有一句很是,”

李师焉复问,“春行灯葬了,你往后使什么法器?”

“我也要问你,”

乘白羽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问,“你的白玉葫芦也没了,你往后使什么法器?”

“机缘到了自然能寻到。”李师焉不甚在意。

“嗯,”乘白羽歪歪脑袋,“那你等机缘吧。”

转身就走。

“?这是哪一出?”李师焉不明所以跟上。

到新居。

这处居所如今名叫花间酒庐,乃乘白羽亲笔所题。

似闻花间新结宇,醉吟多是神仙侣。

到花间酒庐,如同变戏法的凡间艺人一般,乘白羽手托两只红翡葫芦,笑吟吟看向李师焉。

“这是?”李师焉弯腰端看。

这是一式两只红翡匏器,择的好玉,通透水润,玉质细腻,隐隐还暗含灵蕴。

“这是我打的法器,”

乘白羽递来一只,“春行灯在灯芯不在灯罩,我已将灯芯放入,我往后便用它了,至于你……”

转身进屋:“随你。”

不知道呢!

预想中相赠法器而已,大大方方的,又有什么!

却为何多说一句话也难,李师焉说什么,也难捱着听。

阿羽不知道!

他奔进屋内,没想到一头撞进李师焉的怀抱。

“慌什么?”

男人嗓音醇厚,只是多少带出少许气声。

于是乘白羽知道,老神仙在笑呢。

嘴上不服:

“就你会显形幻影?往后我这花间酒庐里,不许施展灵力。”

“好,好,”李师焉问,“这是哪里寻来的好玉?”

乘白羽不肯说,问急了只说:

“是我自己的!不是贺……仙鼎盟的东西。”

“我知道,”

李师焉带他到床榻坐定,细细打量,“这是……”

细观片刻,李师焉:

“瑶席兮玉瑱,赤璆鸣兮琳琅。这是与东皇玉瑱齐名的赤璆,这是你传家的东西。”

“闲置也是闲置,”

乘白羽垂着脸,“我总也要打一只法器来用。”

“阿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