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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清霄丹地, 乘白羽处处喜欢。

若实在要吹毛求疵,问他有没有哪一处不很满意,那么大致便是:

冬日太冷。

这里本来就冷清, 春天花开鸟鸣, 夏日蝉颂,秋季听取蛙声一片,唯独冬日, 哎呀。

浮浮寂寂, 天地无一物。

白茫茫的雪地暖亭之中, 乘白羽眉心忽地一皱。

“乘白羽, ”

霜扶杳老大不满意,“你干什么冲着我的脸皱眉?我长得有那么丑?”

“岂敢岂敢,”

乘白羽连忙赔不是,

又道,

“我心中总是空悬, 唉, 往后别放阿舟一人出去游历, 好么。”

霜扶杳一蹦三尺远:

“你做什么?你冲贺盟主撒娇去, 或者冲李阁主, 你冲我撒什么娇?”

“……”

手搭上春行,乘白羽目光瘆瘆,“只说请你多陪陪阿舟,你在说些什么?”

再一看春行灯, 四色火焰袅袅。

越看越焦心, 乘白羽起身向外掠去。

“你去哪?”

“阿舟不是在东海滨观澜?我去迎他。”

即出清霄丹地,乘白羽右眼狂跳不止。

落地再看春行灯,一列字迹赫然显现!

【阿羽来见我与你子】

是贺雪权的传信!

末尾潦草缀一地名, 此地往南两百里就是,乘白羽没有犹豫,风驰电掣一般飞去。

“阿舟!”

远远看见两人,乘白羽疾停,“贺雪权,你做什么。”

只见乘轻舟软绵绵歪在贺雪权脚边,夜厌剑锋直指!

“我做什么?”

贺雪权双目赤红,“这话该我问你,阿羽,这是谁?”

“你究竟为何在此?你……”

千万般疑问,乘白羽神色一整,

“……你知道我在清霄丹地?”

“是啊,我知道啊,”

贺雪权双颊紧绷凹陷,“你先回答我,这个孽种是你背着我和谁生的?李师焉?”

“……”

乘白羽张开嘴又闭上,复张开,

“……你不会又要去烧紫重山吧?”

不等贺雪权说话,接着道,

“我仔细想过了,承风学宫自今日起,与你仙鼎盟势不两立,你轻举妄动试试。鬼族虎视眈眈,枕畔还有合欢宗蠢蠢欲动,你敢尝试在九州之上再竖一敌。”

贺雪权气得发笑:“算来我也是承风学宫出身,势不两立?说得轻易。”

两尺八寸。

乘白羽默默计算距离。

一缕焰光,悄无声息自春行灯中释出,飘飘摇摇,轻轻覆于乘轻舟周身。

“你,”乘白羽口中道,“许久没去章留山了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留的封阵,真是厉害。连合体巅峰修士陨落都能瞒过天道,没上仙缘榜,”

乘白羽喟然长叹,

“承风学宫宫主手刃你父,难道不算分道扬镳。”

寂静一瞬,

贺雪权骇然失色:“你……你杀了贺临渊??”

就是此刻!

趁贺雪权心神巨震,乘白羽悍然出手。

灵力毫不吝惜,动地擎天一般扑向贺雪权,手中灯盏则长掷而出,卷起昏迷的乘轻舟。

贺雪权岂容他得逞,夜厌携风雷之势劈下。

忽攸之间,就在差一点点救阿舟脱困的这一瞬间,乘白羽像是察觉到什么。

他的右手无声搭上自己左手腕,脉息……

只差一口气,后继无力,乘轻舟和春行灯一道败落,被挟进夜厌迅捷威猛的刃风里。

乘白羽独立原地,额上冷汗涔涔。

怎会、怎会……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恨我至此??”

贺雪权嚼穿龈血,“背着我给别的男人生诞孩儿,还杀我父亲?”

乘白羽兀自呆愣,脸色惨白。

“你,很好,”贺雪权道,“想要孩子,跟我来吧。”

说罢驾夜厌升空。

乘白羽回过神,咬牙缀上。

过嘉鸿、雍鸾两州,溯伊水,再穿闲鹤州,最终落于流沙腹地,章留山。

这里的封阵没有被暴力开启的痕迹,也是,现在还在起效用,可见乘白羽并没有强拆。

他真是,有本事。

贺雪权口中满是腥气。

比及行至山底阵中看见尸首,反而还好一些,腥气稍淡。

“是我,”

贺雪权突兀出声,

“是我放任你太久,不闻不问,你便多出许多闲暇干大事。”

“这孽种是你失踪那两年生的吗?”

“贺临渊呢?你又是何时动的手?”

乘白羽沉默一瞬:

“就是来合欢宗收徒时。”

“我本为章留山而来,无奈仙缘榜泄了行踪,你紧跟而至,我见拖不得了,当晚动的手。”

“就是……”贺雪权猛然一忡,“是你我在芥子里欢.好那一夜?”

乘白羽默然。

“你,在那一夜里允我注锁在你体内,”

贺雪权慢慢道,

“亲口答应我说愿意为我诞育孩儿……”

低头看一眼地上的青年:

“孩儿你早也有了,而那些话,只是哄我,你转头便动手杀我父亲。”

“你,”夜厌杵地,贺雪权险些站立不稳,“好狠的心。”

视线攸地直射,贺雪权猝然动了。

如鬼魅一般,乘白羽以为他要伤阿舟,勉力飞身相护,被当胸一掌击落阵中。

“啊……”

乘白羽笑笑,推开边上的尸首,“是我鲁钝,原本是冲我来的。你要将我封在这里?”

“你背叛我,红尘殿你是回不得了。”

“乘白羽,”

贺雪权脸上每一寸肌理都在不明显地抽搐,“你果真早有他心。”

“咳咳,”乘白羽道,“彼此彼此。”

他明明伤在胸膺间,却不知为何左手覆于小腹。

他口中鲜血长流。

轰——骤然间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章留山整座山脉震颤不止!

“贺雪权。”

“出来迎战。”

一道冷意十足的声音响彻,是李师焉!

“呵,果然是他,”

贺雪权目中满是惋恨,

“你灯焰中的白光就是他吧?你还骗我是学宫一寻常弟子。”

“你口中究竟有没有一句真话?”

“罢了,你惯会做戏诳人,你在此间好好生受封阵的威压,我去会会你那个奸夫。”

“老贼!你莫猖狂。”

贺雪权口中长啸,负剑而出。

不一时外头争斗声起,乘白羽听一刻。

没力气,上回来此他破阵杀人,这一回,他自救尚且无力,更何况近旁还有阿舟。

老神仙,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呢?

乘白羽不知。

如同他不知,贺雪权怎会追到清霄丹地。

下一个问题,贺雪权与李师焉,两人谁战力更高?

战力,不是修为,修为一定是老神仙更高的,他少说有合体境界。

可是,他是炼丹的,炼丹的对上耍剑的,恐怕要费些气力吧。

啊,好疼啊。

贺雪权这厮,方才没留力,乘白羽五脏六腑都在疼。

到这地步,好像只能委屈老神仙暂且当一当“奸夫”。

正思忖着,洞口人影一闪。?

“朋友不如现身,”

乘白羽笑道,“能避外头两位不声不响潜进来,想必我的本事奈何不了你,又何必藏头遮尾。”

“你倒不怕,”

阵法前一道人形显现,褐发绿眸气势凌人,“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竟还笑得出。”

“……”乘白羽真是吃惊,“皋蓼娘娘?您……”

皋蓼手中权杖一指:“这人是谁杀的。”

她指的是已经死去的贺临渊。

……乘白羽心中暗叹:吾命休矣。冤有头债有主,这人不仅是贺雪权的爹,还是皋蓼的夫婿。

乘白羽索性放弃挣扎:“我。”

“你?你又如何得知他镇压在此地?贺雪权瞒着我,难道没有瞒着你?”

乘白羽:

“瞒着的,是阎闻雪告知。”

“……贺雪权,也没告诉您么?”

皋蓼垂眸盯着贺临渊,久久无言。

久到乘白羽从心慌到坦然,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的夫婿的确为我所杀,您若要偿命——”

“哈哈!偿命!”

皋蓼猛地高声迸笑,“此人抛妻弃子合该天打雷劈!你杀这种人偿什么命?你是替天行道。”

“啊……?”

皋蓼权杖一挥,属于大妖的灵力迎面而来,没伤着乘白羽半分,反倒将禁锢他的阵法劈开七七八八。

……?

“可知人不可貌相,”

皋蓼满目快意,“你比阎家的小子有出息。走,无论你犯什么错,我必在雪权面前保你这一次。”

“说来雪权便是为着这事将你镇压?”

皋蓼一面想看乘白羽的伤,一面问,“外头白衣裳的又是什么人。”

“嗯……”

乘白羽手腕撤一撤,“您还是别忙替我看吧。”

此时皋蓼目光终于落在洞中第四人身上。

外面两人也感到有异,兵戈暂收,匆匆赶回洞中。

皋蓼:

“这年轻修士……”

她瞧瞧乘轻舟的脸,再瞧乘白羽的脸,“是你乘家什么人?”

“乘家还有什么人,”

贺雪权目眦具裂,仿佛口中往外吐的是刀刃,“这是他与这奸夫所生的孽种。”

见乘白羽和李师焉都丝毫没有异议,贺雪权吼道:“欺人太甚!”

又要举剑。

李师焉瞧一眼夜厌,轻蔑道:“弱肉强食,欺的就是你。”

两方拉开阵势又要打。

“哦?难道他是书中所载的坤君之体?”

皋蓼眼风反复流连,看完乘白羽看李师焉,又看昏迷不醒的乘轻舟。

霍地出手,手中权杖直取乘轻舟的方向!

“皋蓼娘娘?!”乘白羽惊呼,“莫伤无辜!”

挣扎起身去救,皋蓼却道:“且慢。”

乘轻舟已然被她制住,她打量一圈,出手……

……从乘轻舟衣裳领子里拎出一物。

准确地说是两物,两枚凰羽。

“我原本只是试探这白衣人,”

皋蓼喃喃道,“这若是他的骨肉,他必然弃战来救。没想到这孩子……”

失去凰羽的遮掩,乘轻舟身上狼族血脉的气息藏无可藏!

寻常人或许不能甄别,但是修为如皋蓼和贺雪权一眼即知!

“阿羽,”贺雪权难以置信,“他是我、我的……?”

乘白羽张嘴,话没说出来呢,一口鲜血淋漓而下。

意识消散前,看见争斗不休的两个人,齐齐朝他奔来。

第27章

醒来时, 乘白羽瞧见榻前有一个——

哎,这是一个什么呢。

身披彩羽,头插花蒂, 浑身恨不得糊上三千色彩, 身后还晃荡着一袭毛茸茸的大尾巴。

再看看,不仅有一个,榻前室内, 有好几个这样打扮的……

应当是小妖吧。

刚化形, 有的尾巴还不会收, 有的发间的花饰不是插戴, 而是直接从他们体内生出。

“他醒了!”

“快去禀告雪母!”

雪母?

哦,这里是神木谷。

“阿羽!”

“雀儿。”

两道身影飞驰而至,

李师焉仔仔细细瞧他面色,吁出一口气:

“我来迟了。东海之滨近在咫尺,我便没防备, 反复追踪你的灯才察觉。”

贺雪权快一步抓住乘白羽的手:“你醒来了?我、我混帐, 我不该打你, 我……”

“是你打伤他?”

李师焉声音里盈满冰冷的怒气, 劈手掇开贺雪权, 自己握住乘白羽的手,

“你昏睡时魇住了,不许人近身,我与你看看脉。”

“神木谷多的是能感知脉象通晓岐黄的妖修, ”

贺雪权冷声道, “怎烦李阁主。”

乘白羽默默拂开李师焉,收回袖子。

一时间贺雪权眸光闪亮满目生辉,走来一屁股坐在榻边:

“我与阿羽夫妻一体, 自然是我的神识探入他的内府看一看伤势。”

乘白羽:“谁都不能看。”

贺雪权神色一黯,不过很快昂扬起来,只霸在近处不挪地方。

“咳咳,”乘白羽问,“阿舟呢?”

贺雪权抢白:“与母亲作伴,你勿忧心。”

“为何来神木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仙鼎盟人间第一腌臜地,人多眼杂。”

“披拂阁好比活死人墓,死气沉沉。”

“死人墓总好过蛇鼠窝,人死灯灭,再没有许许多多的贪欲和痴妄,平白玷污碧骖山仙脉秀水。”

“清霄丹地难道是什么清净地?掳掠藏匿旁人妻儿,李阁主难道敢称坦荡?心中就没有一分痴妄?”

“掳掠?贺盟主惯会颠倒黑白,连掳掠和避难也分不清?”

“避难?阿羽有何遭遇,需要避、难?”

“贺盟主心里没数么?他做你的道侣,经年累月遭受怎样的忽视和轻侮,贺盟主果真不知?”

“李阁主不是避世?怎学长舌妇一般,非议他人夫妻间的家事。”

“……”乘白羽心思烦乱,“好了。”

“你的伤,”李师焉身形一晃抢至近前,“不看不行。”

乘白羽想一想,报出几位药材,边上摇尾巴的小妖忙不迭出去备药。

“医者不自医,”李师焉加重语气,“我给你看看。”

“阿羽医术高超,”

贺雪权冷笑,“难道李阁主是看不起阿羽的本事?”

“贺盟主倒很看得起,”

李师焉眉梢挑起,“任草包恶名传遍九州,也没见你出面辩驳一二。”

“你……”乘白羽抚一抚眉心,“你们这是做什么?也看着人。”

他一出声,贺雪权声势立即一弱,连腰背也伏低两分。

“做什么?当然是在讲道理。”

李师焉居高临下指着贺雪权问,“他是如何打伤你,哪只手,我要他悉数偿还。”

贺雪权咬牙:“我欠阿羽的我会还,不必旁人插手。”

“还?你还得清么——?”

“我要见阿舟。”

乘白羽闭上眼。

出去吵。

不行,出去吵也是丢人。

模模糊糊地,乘白羽有一个认知。老神仙对他是不是……

……先放一放,先看一看阿舟,再看一看……

少顷,乘轻舟进来,同行的还有皋蓼。

“你这孩子,”

皋蓼笑得很亲切,“听闻你不肯请脉?不像话。阿舟你何时不能看,在我神木谷中他还能有什么闪失不成。”

“阿舟,阿舟……”

贺雪权反复呢喃默念。一旁乘轻舟目光避开恍若未闻。

“皋蓼娘娘,”

乘轻舟坐起身,“照拂阿舟,您费心了。”

“你这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

皋蓼行至榻边,“不行,你脸色这样白,果真一副药就能好?”

“能的。”乘白羽讷讷道。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关怀。

他不熟悉这样的皋蓼娘娘。

乘轻舟上前问阿爹这是怎么了,乘白羽只说没事。

皋蓼拉乘轻舟的手,与乘白羽问两句衣食喜好。

末了问到生辰,

李师焉道:

“衍历两千七百七十二年,戊子月丁未日,辰时三刻生人。”

乘白羽颔首:“是,十一月初七,正值凡间大雪节气。”

“阿羽,”

贺雪权终于忍不住,“你为何?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要躲开我偷偷生下阿舟?”

满屋子的人,乘白羽不言语。

皋蓼:

“我记得那两年说是阿羽失踪?唉,你们两个。”

她已知李师焉身份,“李阁主,这终究是他二人之间的事,不如让他们单独说说?”

李师焉问询的目光投来榻上,乘白羽道:“放心。”

“可以,”李师焉面目犹如冰封,“你须先服药。”

小妖将药汤奉来,贺雪权和李师焉两个眼见又要争夺,乘轻舟不声不响执起药盏端到乘白羽跟前。

自始至终,没看过贺雪权一眼。

“咳咳,阿舟,”

乘白羽饮毕,“李阁主为救你专程从东海赶来,你谢过他没有?”

乘轻舟待说话,乘白羽:“去好好谢他。”

这是,送客。

皋蓼眼睛一闪,率众妖修先一步出去,李师焉领乘轻舟在后。

室内只余两人。

“阿羽,”

贺雪权单膝跪地,双手托奉春行,

“我误会了你,不该疑心你与旁人有龌龊事,更不该疑心阿舟的血脉,最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伤你。”

“你拿着,你怎样打我骂我我也不还手。”

乘白羽接过灯,瞟一眼里头荧荧的焰芯。

“你的确不该疑我,即便我与李阁主有私,”

乘白羽话到这里顿一顿,

“阿舟多大了?我和他联结法器才多久,能对得上么,你便动手。”

“……是我对不住你。”

千言万语贺雪权无话可说。

四肢百骸如摧如折,肝肠肺腑,百热俱凉。

悔,之一字。

“等等,”

贺雪权灰败的面目如死灰复燃,

“‘即便’?阿羽你说即便?你与李阁主尚未……?”

乘白羽摇头。

“我真的不曾有过别人,”

他眼睫低低,“只不过你不肯信,正如……”

抬眼:“我也不肯信你。”

“往后我信你,”

贺雪权倾身扑在榻前,又迟疑,手只挨在乘白羽手边不敢握,

“我即刻遣散阎闻雪,往后你我之间再无第三人,好不好?”

别啊!

乘白羽心神大乱,勉强稳住,不动声色:“你竟舍得。”

“你如此说,不如拿夜厌砍了我,”

贺雪权急道,

“母亲已经告诉我,是阎闻雪向你透露贺临渊的封阵在章留山,他在合欢宗授印大典上对你的恶意也是昭然若揭,他的为人和龌龊心思,我如今尽知了。”

大约是见乘白羽神情犹在信与不信之间,贺雪权跪地指天:

“我贺雪权发誓,此生若对阎闻雪有半点越过朋友之义,我永世不得飞升。”

“哦?”

乘白羽唇角微弯,一半嘲讽一半了然,

"你只说你对他没有越过朋友的心思,并未说他对你如何。"

直言相问:“贺雪权,他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吧。”

遥遥一问,恍如叹息。

这是最致命的一问,不答是隐瞒,否认是欺骗。

并没有隐瞒或者欺骗的余地,因为乘白羽并没有在问,他是在陈述。

沉默半晌,贺雪权承认:

“知道。”

“只是阎氏在北方势力庞大,是个助力,你又……”

“无事,你直说吧。”

贺雪权咬咬牙,坦白道:

“你整日冷冰冰,若近若远难以捉摸,我越是焦急想要近着你,你却好似躲得越远。有他这么一个人肯时常捧着场说些奉承话,我便……没有明言拒绝。”

“李师焉说我放任,没有说错,是我放任了阎闻雪。”

“更何况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乘白羽问。

“没什么,”贺雪权诚恳道,“你信我,只要你一句话,往后你我之间绝无此人。”

乘白羽垂着脸低声道:“夫妻之间,有些话原不必说。”

贺雪权愣住,

默然半晌,贺雪权表情带上仓惶:

“你是打定主意不肯信我了。”

“不肯信任我,你……你听闻贺临渊的消息,你半句也不来问我,我……”

“我想向你求证的,”

乘白羽截断,“可那时你说阎闻雪是正大的人,无事不可对外人言,我便没什么好问的了。”

贺雪权瞠目结舌:“……我何时说过。”

“‘阿闻不是这样的人’,”

乘白羽语气很凉,一举戳破贺雪权的偏颇和私心,

“你执掌仙鼎盟,任人委命这项上从未出过纰漏,贺雪权,阎闻雪的为人,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知道,只有你自己清楚。”

他声气真是凉,犹如一把冰刃凿透血肉,深深嵌进贺雪权心腑。

原来他冷眼旁观,心如明镜。

方才听见乘白羽从未有过旁人,贺雪权有多雀跃,还以为真心悔过尽力弥补,破镜总能重圆,如今知道,这句“对不住”有多轻。

贺雪权怔怔:“也是为着我与阎闻雪的亲近,你不愿阿舟认我?”

乘白羽漠漠无言,贺雪权中心如煎:

“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事,那时疼不疼?怎么一去两载?是不是格外凶险?你……”

“你为何死死瞒住,一句也不告诉我?”

他的额角俯下,抵在乘白羽手指上。

不知道,不知道这位野心勃勃的一代天骄,也会为儿女情长落泪么?

乘白羽指间竟有潺潺之感。

“我是想告诉你的,”

突兀地,乘白羽开口,

“发觉有孕那日,我在红尘殿置宴等你。”

“一日,两日,你没来。你在忙着盟里的事,我没怨言,只在心头浮想过五六七八个小字,又不知男女,终究没有定论。”

“又想,你乾纲独断惯了,说不准起名这项上不允我插手,怎么办呢。”

“还想,你母亲一向不喜我,有了孩子,不知能不能缓和一二。”

类坤君遗脉之身,即便有记载,有孕的先例也绝少,梦中的那本书册里,贺雪权也是没有子嗣的。

那么是否意味着……

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执笔者控制内?

还是有机会打破这桎梏的吧?

当日在红尘殿等候的乘白羽,满心欢喜。

或许能脱开话本情节呢?或许能和雪权有别样的结局呢?

然而贺雪权那么狠心,那么无辜又那么残忍,硬生生将他的幻梦彻底打碎。

“忐忐忑忑,捱到第七日,你来了,”

乘白羽远望,不知在看殿外何处,“你脸上有些疲惫,更多的是激越欣喜。”

贺雪权像是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

“你并没有予我开口的机会。”

“你张嘴便是:寻到他了。”

“阎闻雪。”

原来终究是虚妄。

是,虚妄。

万念俱灰,不过如此。

乘白羽一席话,寥寥数言轻描淡写,贺雪权心中空透,犹如万蚁食心,空茫茫再难挽回。

第28章

“对不起, 对不起。”

贺雪权大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嗯。”乘白羽澹澹应一声。

少顷,

贺雪权敛眉沉思:

“寻到阎闻雪……不对, 我记得是一个春天, 荡剑台旁的李花犹如万顷霜雪。”

“……”

贺雪权神思困惑:“可是我记得你分明是入秋才不见踪影。”

“嗯?”乘白羽一省,“哦,对。”

还是坚持观望过一段时间。

不肯死心。

一心犯贱。

等来的只有整日阿闻长、阿闻短, 奉若上宾视若珍宝。

万顷李花, 如今还记着呢。

说什么遣退, 说什么从今以后一心无二, 还是看着孩子吧。

乘白羽看一眼榻前眼睛湿红容色狼狈的男人,眼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忽地门外李师焉道:

“从春到秋,不检视自身,看看你对阎闻雪言行是否逾矩,是否过分亲密引人误会, 反倒来质问乘白羽?”

哐地一声门扉打开, 李师焉踱进:

“他来清霄丹地避祸只有短短两年, 我若是他, 我一辈子也不出去, 回到你这种人身边图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

乘白羽扯扯自己袖子,双手揣着,“我怎么觉着你是在骂我。”

“是,阿羽, 你、你终归是回来了, ”

贺雪权眼中重新燃起希冀,随即若晨时烛火良夜陨星,那希冀悄然熄灭,

“你白回来了。我竟然如此辜负你,我还留阿闻在身边,还借着他……”

“贺盟主莫非是想借阎闻雪试探阿羽心意?”

李师焉讥笑,语气渐冷,

“这借口卑鄙,贺盟主,慎用吧。”

“不必外人过问,”

贺雪权缓缓起身站直,顶天立地,侧脸瞥一眼李师焉,转对榻上道,“阿羽,随我回红尘殿,好不好?”

言辞恳切,

“从前我做的错事,我发誓一心一意弥补,你不愿意见的人,扰你清净的人,你信我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他们出现在你的面前。”

乘白羽偏头看他。

“阿羽,”贺雪权再度单膝跪地,“求你,再信我一次。”

三步之地,李师焉目光变得深邃。

乘白羽眼风纵去,口型问:阿舟呢?

李师焉无声作答:雪母。

唉,麻烦。这一下麻烦了,想要脱身只有更难。

幸亏留有后手。

检视一番计划,应无纰漏,乘白羽:

“好吧。”

说着向贺雪权伸出一只手。

一时间贺大盟主好像是征服四界的心愿得遂,欣喜若狂。

越过他的头顶,两道视线交错,李师焉并指点向榻边案上的春行,乘白羽颔首。

……

回到红尘殿,一切如旧。

贺雪权手划捏诀,将禁制全部撤下,走来握乘白羽的手:

“那些混帐事,我……我往后再不会了。”

他满目的愧悔。

他却连一句致歉也要磕绊。

乘白羽不发一言,行至寝殿歇下。

“我……”

贺雪权亦步亦趋,“我不是为自身辩解,那一掌我也没有用十成的功力,你怎会……?”

“我怎会什么?”

乘白羽眼睛张着,“你做什么说话颠三倒四吞吞吐吐。”

“你看起来伤势颇重,”

贺雪权眼巴巴的,“我想召集盟中医修为你瞧瞧,又怕惹你烦心。”

“好,”乘白羽叹口气,“我原以为一副药也好了,没想到胸腹间翻搅不止。”

在神木谷要的几味药,加之他百药囊中的存储,这几日他悄悄炼成一丹,澄黄味甘,效用奇诡。

现在他的脉象旁人可看了,此药可伪造濒死脉象,神仙也勘不破。

除此之外,还可掩饰……

贺雪权不知这关窍,赶着出去张罗延医。

之后几日,红尘殿真是热闹,百年来前所未有的热闹。

灵皇岛,仙医谷,药宗,几家数得着的医修宗门纷纷来人。

初时左不过遣来些大弟子、长老一类的人物,后来,几家宗主陆续上门。

贺雪权心中愈加没底:

“诊脉的医修众多,为何皆不发一言?”

蓝当吕劝道:“医家也有斗术之说,想必未肯轻易下结论,万一别家诊出些自家未证之症,只怕失了颜面。”

“你觉着白羽他,病症难杂么?”

问这话时,贺雪权并不直视手下这位得力干将。

“春行仙君吉人自有天相,”

蓝当吕迟疑一瞬,

“只是恕属下直言,春行仙君比起属下初入盟中,好似清减不少。”

贺雪权一怔。

疾奔入殿,隔着众多医修向榻上望去,贺雪权当胸一捧凉雪。

他、他卧在榻上,怎会?微微一隆,湮没在满床衾被里,将近看不出起伏。

阿羽何时瘦成这样?

而他,阿羽的夫君,竟然毫无发觉。

没有,

按着阿羽的脖颈尽情亲吻的时候没发觉,

握着阿羽的腰身逞风斗狠的时候没发觉,

翻着阿羽的手臂竭力扌扉扇的时候,也没发觉。

在不知不觉间,原来乘白羽早已病骨支离。

贺雪权胸臆间无端翻搅出巨大恐慌,猛然抓住就近的医修:“春行仙君究竟什么病症?”

这是一名灵皇岛弟子,久在南海清修不经世事,吃他威赫惊吓竟然一下子拜伏在地。

“……?”

贺雪权生生倒退一步。

一下殿中医修,你瞧我、我瞧你,齐齐跪到地上。

中有一人,气度高华修为不俗,乃仙医谷谷主,他没有跪,

他走上前道:

“令正脉象弦细而紧急,如循刀刃,是偃刀脉。”

“贺盟主,节哀吧。”

节、哀?

节哀!

贺雪权眼前一黑。

“盟主!”蓝当吕等人连忙扶住。

原来、原来众医者不是斗术,不是没诊出来,而是、而是都诊出来了。

“烦请问谷主,”

蓝当吕一面扶人一面急问,“何为偃刀脉?怎就节哀了呢?难道救无可救?”

谷主叹气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