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衍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说要亲自缉拿那些贪官污吏,不过五日,寄回的信件上已经有了眉目。
「宋娘子妆安。宜州此行一切顺遂,已有七人归案,狱案较顺。不知娘子安康否?某愿勤事以役终,会天时正热,取岭南荔枝一同归家。」
信件是夹在公文里托驿站捎过来的,薄薄一张。
看完后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是小孩吗?他外出办公还要带荔枝回来。
心中先是一阵藏不住的欢喜,而后又被巨大的酸楚替代。
在洪州的这些日子就像是偷来的一般,虽说欢愉,可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周衍之的未婚妻就风风火火地杀来,质问我为何鸠占鹊巢。
我有口难辩,也辩不了。
我时时在内心谴责自己,刻意和周衍之保持距离。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这期间我娘也捎了不少信过来。
京城的局势瞬息万变。
朝堂风云诡谲,太子与亲王两派人在朝中吵得不可开交。
我家处于这两个漩涡的边缘地带,我爹为了维持这个家如履薄冰,每每下朝都是一脸疲态。
城外的农田今年收成估计很是不好,圣人都有了就食东都的想法。
怎奈如今一把老骨头,若来回颠簸,怕是要死在路上。
京畿周围已有不少因大旱而走投无路的流民涌向京城,朝廷就如同一尾被绑在火上两面炙烤的鱼,此时只能眼巴巴地等待暴雨降临。
不出来走一趟,哪能明白爹娘生活在巨大压力下,还要努力维持这个家的艰辛。
从前我生活在爹娘的羽翼下,少女怀春单纯地崇拜着周衍之。
我娘总说行路难。
我却摆弄着我的那些医书农书关在黄金屋不问世事。
如今家国遭难,我终于明白苦难就在眼前,那些混乱中依旧来回传递的信件,就是苦难本身的映射。
而如今我和周衍之都不单单再是谁的子女,是大厦将倾之时努力承载重量的横梁。
周衍之将用于军队的那一套管理方式改良后编排到百姓上。
五家为伍,二十五家为行,由县令落到实处,周衍之那一干人直接管理。
行伍连坐,如有隐而不报者重罪论。
起初大家对这新来的大官并没有信任,有些地头蛇直接视而不见。
直到周衍之带着朝廷军队直接将闹事者收入监牢。
贪墨者鸩杀,好事者拘押。
雷霆手段之下,各州县闻风丧胆。
积压了十余日的政令,逐渐如新生儿的血脉般重新通畅起来。
周衍之带给我的信件中都是一味报喜不报忧,我差点信以为真。
直到我那日整夜记账,困得掀不开眼皮。
突然惊醒发现有贼人进门,为护账簿被一刀捅穿了右肩。
而周衍之留下的亲卫为了保护我,葬身贼人刀下。
我昏迷两日后挣扎着起来给周衍之回信,右肩疼得浑身冒汗。
却只跟他说药材收购事宜已顺利进入尾声,一切安好。
这才惊觉。
哪有什么一切都好,不过是怕对方担心而编造的拙劣谎话。
我娘如此,周衍之亦是如此。
我们都在互相编造的甜美梦境中互相支撑,艰难地踏着泥泞向前冲去。
*
以宜州为中心展开的瘴气防治重任如火如荼铺开。
朝廷曾几次想遣使来监察,但都因分身乏术而不了了之。
周衍之的信送得越来越少。
恰逢我娘此刻催我回京。
我心乱如麻。
李婆婆总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这几日我总是莫名其妙一阵一阵心慌。
尽管江南各路受到严密控制,瘴气依旧无孔不入,蔓延到了洪州。
周衍之来信让我回京,信上的字迹我却越看越不对劲。
「你就是太累了,心头挂念他,如何能不胡思乱想?」
李婆婆边收拾行囊边宽慰我。
我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
将李婆婆送出城外托人妥善安顿后,立刻连夜赶往宜州。
可谁曾想到达宜州后的第一个消息,是周衍之早已染上瘴气,病入膏肓。
「宋娘子莫着急绊住了脚,通判刚服药睡下,此时怕见不得客。不如宋娘子先去歇息,待通判醒后我立刻差人请您。」
我拂开侍女的手,丢下行囊直奔周衍之的房间去。
推开门,浓浓的草药味透过巾帕不停往鼻子钻,在喉间蓄满呛人的苦味,熏得人落下泪来。
周衍之面色蜡黄、嘴唇苍白地躺在床上,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
窗外的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洒在周衍之枯槁的手边,若不是微弱的呼吸声提醒,我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我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生怕打扰周衍之休息。
可泪水如无声的洪流,将我整个人冲击得溃不成军。
明明最早发现瘴气的琼州已经成功控制住。
治疗瘴气的药方在无数次的修改后,也收到很大的成效。
百姓们最初因为草药供不应求产生的恐慌,也在洪州开仓干预后得到了平息。
我们并肩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夜。
可就在一切都要回到正轨的时候,却告诉我周衍之时日无多了。
如果我一开始就执意同他下宜州,他可能就不会生病。
如果我早些收完药材来找他,他也许不会病得这么重。
如果不是为我得罪谢昭,他此刻在京城美人功名在怀,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此刻我绝望地祈祷上天。
祈求时间重来一次,我宁愿和他从未遇见。
可哪有如果,是我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我捂着脸哭得难以自抑,几乎想摘下巾帕和周衍之一同去了。
可想到爹娘还在京城等着我回家,李婆婆还对我寄予厚望,江南还有成千上万的百姓等着我们去安顿。
我的心就像被撕裂成两半,巨大的痛苦将我席卷。
可忽然间不知道是谁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抬眼一看,竟然是周衍之!
「嘘——」
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可那双眼睛清澈透亮,与这充满病气的房间格格不入。
我僵在原地不敢置信。
他却支起身子心疼地捧起我的脸,缓缓解下了巾帕。
「云娘,别哭。」
霎时,我哭得更厉害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在巨大的转变下冲昏了我的头脑。
周衍之的手不停地轻拍我的后背。
我没有躲开。
心中本郁积了不知多少话想对他说,开口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觉得刚才太过失礼,尴尬地嘱咐了几句准备转身离开。
他却再次将我拉住坐了下来,细细为我擦拭泪痕。
我感受到他唇间呼出的微弱气息,在我猝不及防间,忽然印下一吻来。
「宋小娘子,我不是写信嘱你回京吗?为何来宜州?」
他轻轻抵住我的额头。
骨节分明的手却锢在我腰间。
这一刻气息缠绵,我乱了分寸。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我煞风景般说道:「可是你我各有婚约。」
他却说:「可皆非你我所愿,为你,我愿抗争。」
「我们真的错了,我不愿意。」
*
我在宜州安顿下来,暂时接手了周衍之「生病」前负责的部分任务。
琼州的成功控制为其他各路提供了完美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