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危机在七月流火中逐渐散去。
秋雨淅淅,我坐在檐下读着李婆婆的回信,肩上忽然多了件披风。
「莫贪凉,风寒不可小觑。」
抬眼看见周衍之笑意盈盈的神情,我却客气又疏离地把披风还给他。
那日他主动向我坦白了所有的事。
出任江南西路原来不是谢昭的主意。
而是周衍之自己使计让圣人将他调任至此。
若他能解决瘴气肆虐的问题,那么他就有了与圣人说话的底气,届时便可顺利退了与房既清的婚事,不至于招致全家下狱。
若解决不掉瘴气的问题,那么横竖不过是落个死的下场。
届时他故意留下些线索让大家追查到谢昭头上,谢昭不仅要受重罚,我与他的婚约也可名正言顺地解除了。
「届时你另觅良人,我也能死得瞑目。」
「周衍之!你爹娘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大,你竟为了个婚约要死要活!人活在世有那么多值得的事,你偏偏......」
听完他的话,我心中一阵后怕。
若我不去宜州,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
「云娘,我向你承诺过,待我考取功名就下聘娶你。
「可那年家中变故,我爹承了郡主娘娘的恩,只能与房既清订下婚约。
「从那时起我便决定,今后无论是谁,无论以何种方式,只要你能平安顺遂一生,我便再无所求。
「当日打春宴重逢,我本以为你早已忘了我,但后来我发现你过得不好,我发誓要让那谢昭付出代价。」
听到这些话,我整个人都震惊了,不知是该叹气还是该恼怒。
可他当时身处死局,我自己尚不能解,又如何能怨以身破局的他。
我问他:「福安侯的事有结果了吗?」
「有了,只不过此次回京怕还要遭些刁难,我......」
「我和你一同面对。」
*
周衍之带着瘴气已治的好消息回京,京城百姓夹道欢迎。
大家还没高兴多久,周衍之被贬的消息又震惊全城。
他带着莫大的功劳去觐见圣人,顺便还将福安侯携同僚在江南西路贪墨的罪状一五一十地放到圣人跟前。
本是让圣人龙颜大悦的两件大喜事。
当即就要将周衍之调任回京,与房既清尽快完婚。
可接下来周衍之却做了个让人极度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脱了官帽,五体投地地跪在地上,求圣人亲自收回与房既清的婚约。
说自己在宜州染了瘴气落下病根,这辈子都会受到影响。
圣人虽一把年纪,却实在不是好糊弄的主。
当即斥周衍之胡闹,遣太医来查。
可没成想太医真的查出来病症。
周家上下周旋无果,被削了官又重新贬去了宜州。
这一次我却不再拦着他。
他为我们搏了一个将来。
谁都可以指责他,唯独我不可以。
在他离京前,光明正大地去城墙相送。
「就送到这,快回去吧,再晚些你娘又该忧心了。」
「哪有这般严重?宋娘子又非未开蒙的孩童,在京城住了十几年还会找不到路么?」
不等我回答,身旁又是一阵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房既清铅华淡淡,环佩叮当,一身月白轻纱,如临水照花,我见犹怜。
她的脸上没了从前娇俏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带着疲态的沉静。
不知道这几个月在她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她端端地站在城墙边,脱了稚气,像一树花团锦簇的海棠。
「如今我们虽没了婚约,不过相识一场,有些话怕过了今日就再也不能开口了。」
我闻言本想回避,她却轻轻抓住了我。
「周衍之,我确实心悦于你,虽不比你与宋娘子的情谊长,但我也希望留下一个好印象。
「人生南北多歧路,曾经我眼界狭窄唯你马首是瞻,如今也要见一见自己的天地了。
「此去山高水远,不再相见,各自珍重。」
她盯着周衍之决绝地说完,而后向我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去。
灰蓝的天幕下划过一阵风,她掀动的衣摆就像波涛中浮浮沉沉的船帆,此行山高水远,不知又要被吹往何处。
「是她先跟圣人提退婚的,对吗?」
周衍之叹了口气,点头道:
「是,你来宜州后我便写信告诉她了。」
福安侯贪墨不仅仅是江南西路的事,还牵扯到朝廷。
他侵吞税款钱粮,圣人早早便想查处。
只可惜圣人年纪太大,朝中太子与亲王争得凶狠,手中可用之才被挖得所剩无几。
而福安侯又是太子手下一个分量不轻的人物。
即便太子有心查处,但万事没有绝对的非黑即白,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轻易动他。
周衍之他爹原本是亲王党。
可就在江南瘴气这几个月,朝廷内部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斗。
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亲王党大势已去,届时太子登基,杀的第一批就是这些亲王党的老臣。
周衍之将福安侯这事办得极为妥帖,若他拿来做投名状,太子其实很乐意接受他。
但他要与房既清退婚。
太子不可能重用他。
周衍之虽说做了令圣人龙颜大悦的事,却成了亲王与太子两边都舍弃的废棋。
革去官职被贬宜州,其实是圣人的仁慈。
或许活在人间最后这几年,圣人被架空权力孤单地锁在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上等死的时候,也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年轻人还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即便那个年轻人并不单纯。
圣人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他一马。
*
后来福安侯在狱中以血写下和离书,我以远亲的身份托人将福安侯夫人释了出来。
她精气神大不如前,常常一个人坐在院中念叨谢昭。
可谢昭从前在京中横行霸道,福安侯耀武扬威,许多人巴不得落井下石。
如今想平平安安出监牢是不可能了。
一切风波平息后我找到了李婆婆。
她将最新研究的月事带重新设计了出来。
当日宜州那封信,便是李婆婆回京后从我家的笔记中翻出来的灵感。
她想通过改变棉花直接改变月事带的整个成本。
我听后简直犹如雷击一般醍醐灌顶。
只不过奇怪的是我娘似乎对这些事很了解。
和李婆婆短短相处月余,简直比我和她相处几个月还要了解。
我曾悄悄问过她,她却神秘一笑,说:「这是娘的秘法。」
这次从棉花入手,李婆婆因为年纪大不能奔波而留在京城,我要一个人踏上去宜州的路了。
只不过我并不孤单。
一年后,圣人殡天,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我与李婆婆研究的月事带被献给了当今皇后。
她看到后连连称赞,当即便告诉皇上。
司农亲自差人与我同到南方,一同寻找棉花的培育之法。
我在院子里晒着新收的棉花,没承想院外却有人敲门。
「周衍之!有人敲门,快去看看。」
周衍之风风火火地从屋内出来,不知在门外说了些什么。
似乎在与人争执,但又没听见周衍之回嘴的声音。
我本想放下簸箕去看,结果周衍之已经关上门回来了。
「是谁呀?」
他迎面走来,心情很好地搂住我的腰,将鼻子埋在我发间,蹭得我脖子痒痒。
「谢昭,你想见他吗?现在就去吧,估计人还没走远呢。」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胡言乱语来要钱罢了,我说我夫人在外给我挣药钱,哪顾得上你这鸡毛蒜皮的事,拿了钱快些滚蛋,休来污了我夫人尊耳。」
「说得好!奖励你晚饭给我烧个排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