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取笑我为乐。
就好比有人故意在你脚边吐了一口浓痰。
恶心但没处发作。
我憋了口气正想着怎么整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紧接着笑声的主人站到我身边,狠狠地数落起谢昭来。
「我说是谁这样大言不惭?原来是谢小将军嘛!考了三次还没我衍之哥哥一个零头高,仗着圣人给的那点恩荫以为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年轻人,多读书总是没坏处的。不然今年又将拨字写成拔,可就不止再笑你一年咯~」
四下突然安静。
我低下头,努力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实则内心已经在拍手狂笑了。
去年打春宴上行飞花令。
主家出了个「迎春」的题目,邀大家写诗接力。
文思敏捷者直接当场作诗一首,而像谢昭这样胸无点墨的纨绔则提前买通小厮,将现成的答案递上来誊抄一遍。
当日不知是谢昭吃醉了酒还是脑子本就不好使。
将答案上的「迎春拨雪黄芽好」写成了「迎春拔雪黄芽好」。
配上他那飘逸自信的字,实打实闹了个大笑话。
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拔雪莽夫。
后来有人与他开这个玩笑,他当场将人打得掉了两颗牙。
自此无人再当面提。
可房既清是什么人?
她娘是太子堂姐,与太子情同亲手足,圣人亲封的永平郡主。
她爹是政事堂同平章事相公的唯一学生,再干几年位及宰辅。
而她未婚夫周衍之是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同样受到政事堂相公的青睐,前途不可限量。
房既清可谓是京城家世最显赫的贵女之一。
大概没人料到她会为我出这个头。
谢昭被噎得满脸通红,也自知惹不起面前这尊大佛,负手逃也似地走了。
只剩下我和房既清,还有从开始到现在都未置一词的周衍之。
房既清拉着我的手,笑得腼腆,全然没有刚才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我祖父原是教导我不要拿权势压人,只是我实在看不惯谢昭对宋娘子这般磋磨,这才出此下策。
「衍之哥哥向我提起过你的事,这些巧合都做不得数的,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拿被克住说事。」
我下意识望向周衍之,他似是早有预料般转过头与我对视。
刹那间,我的心跳好像空了一瞬。
仿佛被拨开层层积雪的枝丫,忽然开出花来。
待他们离开后。
我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心里默默骂道:
「人家给你解围,对你示好,你却肖想别人未婚夫,和曹贼有什么区别!」
不料一抬头就看见去而复返的周衍之。
他眸中笑意盈盈,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问我在做什么。
我尴尬得耳朵尖通红。
「没事,此番多谢郎君与房小娘子解围。」
「其实我早该向你道歉。这些年京城的风言风语我并非没有听说,我也尝试过各种法子解释明白,但却没能抑制。
「听说你许给了福安侯世子,我本以为他是良配。」
周衍之的目光黯淡,在与我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如同被针扎了一般晃了晃。
我别过头不再言语。
在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我听见他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声。
「抱歉,云娘。」
*
周衍之病倒后,我们并没有立刻断了联系。
那时大家年纪尚小。
我爹刚好又因为参与荆湖南路治理水患有功,成为朝廷炙手可热的新贵。
周衍之他爹并不想因为此事闹不愉快。
我当时天天哭闹着要找周二哥哥,课业也不管了,别的玩伴来我哭得更凶,为此甚至发了三日高热。
但周衍之病重又不得不相互避讳。
我娘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让我天天给周二哥哥写信。
一来可以让我专心练字,二来又能让我不再天天嚎哭。
「等周二哥哥病好了,就能天天回云娘的信哦。
「好好练练你那狗爬似的字,句读不通大字不识,送出去没得平白惹人笑话。」
我娘这一番话果然激起了我的斗志。
这之后我天天读书习字,几乎每天都有一封信夹带着小玩意送到周府。
周衍之不回信,我也乐得自在。
每日事无巨细地分享似乎变成了一种习惯。
直到半年后,我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周府的回信。
那封回信,我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周府的小厮点名要送到宋云漪手上,沉甸甸的厚厚一本,用绢帛细细包着,每一个折角都服服帖帖。
我娘还以为是周衍之他爹给我送的书来。
结果我打开一看。
那是一封整整上百页的回信。
每一页都以楷书工工整整写下,没有一丝涂改,颜筋柳骨,力透纸背。
从半年前我给他写的第一封信开始。
一直回到了三日前我写给他的最后一封。
他说早在惊蛰后他的病就好转了许多,只是他爹一直扣着信没让他看见。
后来他去书房翻找到,花了一整夜全部读了一遍,开始给我一一回信。
不仅事事回应,还跟我分享了病中遇到的一些从前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府上年前来了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样子做得还挺像,既不行巫术又不吃仙丹。我娘还以为我有救了,好吃好喝地把人招待着。
那郎中说只消施个针便可彻底治愈,结果拖了半个多月都没见他行动。
眼见着我病得狠了,我娘拎着扫帚将他从屋里逼出来,他终于说可以开始了。
结果你猜他拿的什么?
手指那样粗的艾灸棍子,烫得火星都还没熄就要往我背上扎。
我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连忙往屋外跑,强撑着三日每顿连吃一大碗,大家都夸那郎中妙手回春。
结果第四日我腹痛难忍呕吐不止,那神医一溜烟早就跑得没影了。」
当时我看到这,捧腹大笑。
后来回想起他治病时的那些痛苦的经历,竟都跟逗我笑一般轻飘飘地讲了出来,不免心头泛起酸涩。
自那之后我们保持书信联系多年。
京城说小不小,两个毫无交集的人若想见面,偶遇的几率如同登天。
他说让我好好读书。
至多两年,等他考取功名。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隐晦而细腻。
信中我们从未说过任何逾矩的话。
所以直到他爹发现我们这些年的书信,也只是将他关起禁闭教训了一顿。
这事就悄悄过去了。
这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因为就在我及笄当日,我收到了他亲手磨的檀木梳子。
自那以后,他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只剩下街坊邻居偶尔的议论,时不时让我记起曾经我的生命中还有这样一个周二哥哥。
心中的刺痛感在听到周衍之那句抱歉后达到了顶峰。
胸口像是装了一块吸满水的面团,压得人呼吸急促,轻轻一碰就能淌下水来。
郡主娘娘的女儿那是皇亲国戚,且不说能给予他仕途多大的助力。
即便日后退婚,周衍之也绝无权力主动提起,那后果他承担不起。
不出意外的话,我与周衍之这辈子再无可能了。
想到这,我又自嘲地笑了笑。
「宋云漪,你又在痴心妄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