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树 6452 字 2024-02-18

“回什么家!回家也空荡荡的没人,我不愿意在那种地方一个人睡。”

“得得,”我说,“那怎么办?”

“在附近找家情人旅馆,进去和你抱在一起睡,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在那一带随便哪里吃顿饭,然后两人一道上学。”

“你叫我出来,一开始打的就这主意?”

“当然。”

“那么就不该叫我,叫他不就行了。怎么想都是叫他才地道,恋人的作用也就在这里。”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可不成。”我断然拒绝,“首先,12点前我必须赶回宿舍,否则就犯了擅自夜不归宿之戒。以前闹过一次,罗嗦透了;第二,一旦同女孩子睡觉,我当然也想干的,我可不乐意憋得死去活来。说不定真的强行大动干戈。”

“莫非把我五花大绑了从后面硬干不成?”

“我说,你别开玩笑好不好,这种事。”

“可我觉得孤单,孤单得要命。我也自知对不住你,什么也没给予,光是没完没了地对你指手划脚。又是叫你听我信口开河,又是找你出来,拉着你团团转。不过,能允许我这样做的人只有你一个。在过去20年的人生当中,我连一次、哪怕一次都没撒娇任性过。爸爸妈妈压根不理我这个碴儿;他也不是那种类型,我一任性一撒娇他就发脾气,吵得不欢而散。因此,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加上我现在的确筋疲力尽,实在想在夸我可爱夸我漂亮的甜言蜜语中睡一觉,别无他求。醒来以后就彻底来个精神焕发,再也不求你干这干那,绝对!一定做个非常乖的乖孩子。”

“可我还是不好办。”我说。

“求你了。要不然我就坐在这儿呜呜哭一晚上,谁向我第一个搭话,就跟谁睡去。”

事既至此,我只好给宿舍打电话叫出永泽。请他做点手脚,使我看起来像是已经归宿。

“和女孩子在一起呢。”我说。

“好好,此事我甘愿效劳。”他应道,“我把姓名卡巧妙地换在你‘在室’位置上,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寻欢作乐,明早从我窗口爬进来。”

“太劳你费心了,实在谢谢。”说罢,我挂断电话。

“安排妥了?”绿子问。

“嗯,总算是。”我喟然长叹一声。

“那么,时间还早,去跳迪斯科吧。”

“你不是累了么?”

“既然这样就全然不在话下了。”

“瞧你瞧你!”我说。

果不其然,进舞厅跳迪斯科时,绿子似乎多少打起了精神。她喝了两杯威士忌可乐,在舞池里一直跳到额头冒汗。

“痛快极了!”绿子在桌旁喘口气说,“许久没这么跳了。四肢一动起来,觉得精神也随之解放了。”

“你看起来总像是解放的嘛。”

“哎哟,没那事儿。”她微微一笑,歪下脖子说,“这一来精神不要紧,肚子都折腾瘪了。不去吃点比萨饼?”

我把她领到我常去的一家比萨饼店,要了生啤和鳀酱比萨饼。我并不怎么饿,十二块我只吃了四块,其余全给绿子一扫而光。

“你恢复得可真够快的,刚才还脸色发青,东摇西晃。”我愕然说道。

“因为那些无理要求你都满足我了嘛,”绿子说,“心里的闷气也就跑得精光。不过这比萨饼还真挺够味儿。”

“我说,你家里真的谁也没有?”

“嗯,没有。姐姐不在,去朋友家住了。一个十足的胆小鬼,我要是不在,她不敢一个人睡在家里。”

“那就别去什么情人旅馆了。”我说,“去那种地方只落得一场空虚。还是去你家算了,我盖的被褥总该有吧?”

绿子略一沉吟,点头道:“也罢,那就到我家住。”

我们乘上山手线电车,来到大冢,抬起小林书店的卷闸门。卷闸上贴着张纸,写着“暂停营业”。闸门大概好久都没打开过,昏暗的店内荡漾着一股旧报纸气味。书架有一半空空如也,杂志几乎全部打捆,准备退回,整个书店比第一次来时还要空荡凄凉,俨然被冲上岸边的一只废船。

“书店不想再办下去了?”我试着问。

“决定卖掉。”绿子不无凄然地说,“卖了,我好和姐姐分钱。以后就独立生活,不用任何人保护。姐姐来年结婚,我再读三年大学——这点钱总卖得出来吧。另外我还打工。书店一旦脱手,我就和姐姐去哪里租间公寓,暂时两人过活。”

“店卖得掉?”

“差不多。有个熟人想要开店经营毛线,不久前还问过这里卖不卖。”绿子说,“可怜的父亲,玩命操劳一辈子,才弄了这么间小破店,借款也一点点还了,结果却几乎什么都没剩下,像泡沫一样消失啦。”

“你剩下了。”我说。

“我?”绿子觉得滑稽似的笑了笑,然后深深吸口气吐出。“到上面去吧,这儿冷。”

爬上二楼,她叫我坐在餐桌旁边,便去烧洗澡水。这时间里我用水壶烧了水,泡了茶。洗澡水烧开之前,我和绿子隔着桌子,对坐饮茶。她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在我脸上盯视良久。房间里除了钟的嘀哒声和电冰箱恒温器时动时停的声响,其他什么也听不见。时针即将指向12点。

“你这个人,细看起来,一张脸还蛮有味道的。”绿子说。

“是吗?”我有点不悦。

“我对人的长相已够挑剔的,但你这张脸,嗬,仔细看去,渐渐觉得跟你也未尝不可。”

“我自己有时也那么想——即使我也未尝不可。”

“嗳,我说话可能不大中听,我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时常被人误解。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刚才也说了吧?”

“说了。”

“就是说,我在一点点研究男人。”绿子拿来一盒万宝路香烟,吸上一支。

“一开始一无所知,反倒能弄懂很多东西。”

“有可能。”我说。

“啊,对了,为我父亲上炷香好么?”

于是我跟在她后头,走到供奉亡灵的房间,上了炷香,合掌致意。

“我,前些天在父亲这张遗像前脱光来着,脱得一丝不挂,让他看个一清二楚。像做瑜咖功似的。”绿子说道。

“这又何苦?”我不无惊诧地问。

“反正就是想给他看看。我身体的一半不是父亲的精子么?给他看看也是正当的嘛:这就是你女儿!当然,也同醉意有关。”

“唔。”

“姐姐进来吓一大跳。也难怪,我正在父亲遗像前赤条条张开腿,无怪乎她吃惊。”

“啊,那自然。”

“这么着,我就向她解释用意:这是怎么怎么回事。我劝她也来我旁边脱光,一起给父亲开开眼,可她不干,吓得赶紧跑出去。这方面她相当保守。”

“是比较地道。”我说。

“嗳,渡边君,对我父亲你怎么看的?”

“在初次见面的人跟前,我一般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和他单独相处,却没觉得不自在,而感到相当愉快,说了好多话。”

“说什么来着?”

“欧里庇得斯。”

绿子笑得极其开心:“你这人也真逗儿,居然向一个初次见面的垂死挣扎的病人突然大谈什么欧里庇得斯,少见少见。”

“对着父亲遗像张开大腿的女儿也怕不多。”我说。

绿子哧哧笑罢,摇了一下灵前小铃:

“爸爸,晚安。我俩这就寻欢作乐,您放心睡就是。不再痛苦了吧?已经死了,应该不会痛苦。要是现在还痛苦的话,那就找上帝算账去,就说这也太和人过不去了。在天国里见到我妈,两人好好云雨去吧。接尿时看见你的小鸡鸡了,蛮神气的嘛。要干尽兴哟!晚安!”

我们轮流洗过澡,换上睡衣。我借他父亲没穿几次而差不多崭新的睡衣穿上,有点小,但总比没有强。绿子在摆着灵位的房间里摊开客用卧具。

“在灵位前不害怕?”绿子问。

“怕什么,又不干什么坏事。”我笑道。

“可以在旁边抱我,一直到我睡着?”

“可以。”

于是我倒在绿子那张小床边上,久久抱着她,好几次都险些跌下床去。绿子把鼻子贴着我的胸口,手搭在我腰部。我右手搂着她的背,左手抓住床沿,以免身体跌落。这种环境,实在难以激起亢奋。鼻子底下就是绿子的头,那剪得短短的秀发不时弄得我鼻端痒痒的。

“喂,喂喂,说点什么呀!”绿子把脸埋在我胸前说。

“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我听着心里舒坦。”

“可爱极了!”

“绿子,”她说,“要加上名字。”

“可爱极了,绿子。”我补充道。

“极了是怎么个程度?”

“山崩海枯那样可爱。”

绿子扬脸看看我:“你用词倒还不同凡响。”

“给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暖融融的。”我笑道。

“来句更棒的。”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绿子紧紧贴住我的胸口,“好上天了!”绿子说,“既然这么喜欢我,我说什么你都肯听?不生气?”

“当然。”

“那么,你能永远不嫌弃我?”

“那还用说。”说着,我抚摸她像小男孩那般又短又软的头发。“不要紧,放心,一切都会一帆风顺。”

“可我就是怕。”绿子说。

我温柔地搂住她的肩。不一会儿,她肩头开始规律地上下抖动,响起睡熟的声音。于是我溜下床,去厨房取了瓶啤酒喝。由于全无睡意,想看本什么书。但四处查看一下,根本见不到书本样的东西。本想去绿子房间从书架上找一册来,又怕扑扑腾腾地把她吵醒,只得作罢。

我便怔怔地喝啤酒。喝着喝着,我猛然想起:对了,这里是书店!我下楼,拉开灯,在文库丛书架上找来找去。我想读的东西很少,大部分都已读过。但由于反正必须读点什么,便挑了一本书脊已经变色、似乎长期滞销的赫尔曼·黑塞的《在轮下》,把书钱放在电子收款机旁边。小林书店的库存至少可以因此减少一点。

我边喝啤酒,边对着厨房餐桌看《在轮下》。最初看这本书,还是刚上初中那年。就是说,时过8年,我又在一个少女家的厨房里,半夜穿着她亡父穿过的尺寸不够大的睡衣读同一本书。我总觉得有些鬼使神差,若非处在这种情况下,我恐怕一辈子都不至于重读什么《在轮下》。

可话又说回来,《在轮下》尽管有的地方未免过时,但仍不失为一本不错的小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半厨房里,我自得其乐地一行行细读下去。搁物架上有一瓶落满灰尘的白兰地,我拿下来往咖啡杯里斟了一点。白兰地喝得我身上一阵暖和,但睡意却硬是不肯光顾。

时近3点,我去看了看绿子。她大概确实很累,正酣然大睡。窗外商店街上的路灯光,宛似一派月华,给房间镀上一层若明若暗的银辉。她以背光姿势睡着,身体仿佛冻僵一般一动不动。凑耳近前,只听见喘息声。我发觉那睡姿竟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床旁依然放着旅行包,白外套搭在椅背上。桌面拾掇得整整齐齐,桌前墙上挂着史努比月历。我拨开一点窗帘,俯视阒无人息的街道。所有的店都落着卷闸,惟独酒店前排列的自动售货机瑟缩着身子静等黎明的来临。长途卡车胶轮的呻吟声时而滞重地摇颤一下周围的空气。我折回厨房,又喝了杯白兰地,继续读《在轮下》。

书读完时,天已开始放亮。我烧水冲了杯速溶咖啡,拿起圆珠笔在桌面便笺上写了几句:喝了些白兰地。《在轮下》我买了。天已放亮,我这就回去。再见。我踌躇一下,又补上一句:“熟睡中的你非常可爱。”之后,我洗净咖啡杯,熄掉厨房灯,下楼悄悄抬起卷闸,走出门外。我担心被附近的人发现招致怀疑,好在清早6点之前的街上尚无任何人通过。只有乌鸦照例蹲在房顶睥睨四周。我抬头望了一眼绿子房间那垂有粉色布帘的窗口,旋即往都营电车站走去,乘到终点下来,步行赶回宿舍。一家供应早餐的套餐店已经开了,我进去用了份热腾腾的米饭、酱汤和咸菜加煎蛋。之后绕到宿舍后院,轻声敲了敲一楼永泽房间的窗户。永泽马上开窗,我爬进他的房间。

“喝杯咖啡?”他问道。我说不要,谢过他后,回到自己房间。刷过牙,脱去裤子,钻进被窝狠狠闭上眼睛。稍顷,那铅门一样沉重的无梦睡意便迎面压来。

我每周都给直子写信,直子也来了几封信,信都不很长。进入11月后,直子信上说早晚渐渐冷了起来。

秋意的加深是与你返回东京同时开始的,因此我许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的感觉是由于你不在造成的,还是时令的更迭所致。我同玲子时常谈起你,她再三让我向你问好。玲子依然待我十分亲热。假如没有她,我恐怕很难忍受这里的生活。孤寂起来我就哭。玲子说能哭是好事。不过,孤寂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每当孤寂难耐,晚间我就从黑暗中对各种各样的人说话,而那些人也同我交谈,其声如同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同木月和姐姐也往住这样对话。他们也同样感到寂寞,渴望得到说话的对象。

在寂寞而苦闷的夜晚,我时常反复读你的来信。外边来的东西大多使我感到惶惶不安,而你笔下的在你周围发生的一切却给我心灵以莫大慰藉。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这样呢?所以我翻来覆去地读,玲子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两人还谈论里边的内容。信中写绿子父亲那部分我十分中意。对我们来说,你每周一次的来信是为数极少的娱乐之一——读信娱乐。它使我们在这里充满欢欣与期待。

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挤时间回信,但眼前一摊开信笺,心情就总是消沉下去。这封信也是我拿出吃奶力气写的,因为玲子非叫我回信不可。但请你不要误解。其实我有满肚子话要告诉你,只是不能得心应手地写成文字。所以我非常害怕写信。

绿子那人看来很有趣。读罢那封信,我觉得她可能喜欢上了你。跟玲子一说,玲子说:“那还不理所当然,连我都喜欢渡边。”我们每天采蘑菇拾栗子吃。栗子饭、松菇饭已经连续吃好久了,但还是吃不厌,香得很。玲子还像以往那样,吃不多,一个劲儿吸烟。小鸟和小兔也都活蹦乱跳。再见。

过罢20岁生日的第四天,接到直子寄来的邮包。里面是一件圆领紫色毛衣和一封信。

“祝你生日快乐。”直子写道,“祝你20岁成为幸福的一年。我的20岁看来势必在这凄凉光景中度过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来,那样我才高兴,真的。这件毛衣是我和玲子织的,每人一半。我一个人织要到明年情人节了。织得好的那一半出自她手,不好的那一半是我织的。玲子这人干什么都心灵手巧。在她面前,我时常自我厌恶得不行。我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自豪的——哪怕一点。再见。保重身体。”

玲子也附了一封短信:

“好吗?对你来说,直子或许是至高无上的天使;而在我眼里,只不过是笨手笨脚的普通女孩儿。但不管怎样,总算把毛衣按时赶出来了。怎样,漂亮吧?颜色和式样是两人商定的。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