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一,课堂上也没见到绿子。到底怎么回事呢?从最后那次打电话来,已经过去十天了。本想打电话到她家里问问,但想起她说过由她联系,只好作罢。
星期四,在食堂遇到永泽。他端着食盘在我身旁坐下,道歉说这段时间做了很多抱歉的事。
“哪里的话,倒是让你破费招待。”我说,“上次庆祝你工作定下时,说奇妙也真够奇妙的了。”
“一塌糊涂!”他说。
我们默默吃了一会饭。
“和初美已经和解了。”他开口道。
“噢,想必是的。”
“好像对你也说了些不大入耳的话。”
“怎么搞的,反省不成?身体怕是不大舒服吧?”
“或许。”他轻轻点了两三下头,“对了,听说你劝初美和我分手?”
“理所当然吧。”
“怕也是,咳。”
“那是个好人呐!”我边喝汤边说。
“知道。”永泽叹了口气,“对我有点好过头啦!”
※
通知有电话打来的蜂鸣器响起的时候,我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当时确实达到了睡眠状态的极限,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熟睡当中,恍惚觉得头颅里灌满了水,大脑被泡得涨鼓鼓的。一看表,已是6点15分,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也想不起是几号星期几。望望窗外,院里的旗杆没有挂旗。于是我估计大概是晚上的6点15分。升国旗也是大有用场的。
“喂渡边君,现在有空儿?”绿子问。
“今天星期几来着?”
“星期五。”
“现在是晚上?”
“那还用说,好个怪人。是下午……6点18分。”
到底还是傍晚,我想。对对,是躺在床上看书时一下子睡过去了。我转动脑筋:是星期五。星期五晚上不用打工。
“有空儿。你现在在哪?”
“上野车站。这就去新宿,能在那等我?”
我们商定了场所和大致时间,放下电话。
到爵士酒吧时,绿子早已坐在餐台最尽头处自斟自饮。她穿一件男人穿的那种皱皱巴巴的白色直领外套,里面是薄薄的黄毛衣,下着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着两个手镯。
“喝什么?”我问。
“鸡尾酒。”绿子说。
我要了一杯掺威士忌苏打水,这时我才注意到脚下有个很大的皮包。
“旅行去了,刚回来。”她说。
“去哪儿?”
“奈良、青森。”
“一次去的?”我不禁愕然。
“怎么至于!我就是再发神经,也不可能一次跑这两个地方。分两次去的。去奈良和他一起,青森是我一个人。”
我呷了一口威士忌苏打水,给绿子嘴上的“万宝路”点燃火:“折腾得天翻地覆吧?葬礼啦什么的。”
“葬礼倒轻松得很,我们早都习已为常。只消穿上黑衣服煞有介事地往那里一坐,周围人——就是伯父和左邻右舍的人,就会一齐按部就班地把事料理妥当。有的自作主张地买来酒,有的去订寿司饭,有的好言安慰,有的哭,有的嚷,有的随意分纪念遗物,好玩极了,就跟出去野餐差不多。同一天接一天没完没了的那种护理相比,确实算得上野餐。姐姐也好我也好,都累得筋疲力尽,哭都哭不出来了,心里空洞洞的。根本流不出眼泪,真的。可这样一来,四周人就会暗地里说坏话,说我们姐俩心肠硬,连个泪珠都没掉。而我俩为了赌这口气,偏偏就是不掉。本来装哭也是装得出来的,但绝对不装,气死他们!大家越是指望我们哭,我们越是不给他们哭。我和姐姐在这点上倒是配合默契,尽管性格大相径庭。”
绿子把手镯弄得“哗榔哗啷”作响,以此叫来男侍,让他再来一杯鸡尾酒和一碟开心果。
“葬礼完后,大家都回去了。我们姐俩就喝起日本酒,喝了一升半,直喝到天亮。边喝边把那些家伙逐个骂了一番:谁是傻瓜、谁是混蛋、谁是癫皮狗、谁是蠢猪、谁是伪君子、谁是扒手,如此骂将下去,结果心里畅快多了。”
“想必是的。”
“喝得天旋地转,然后钻到被窝里大睡特睡,睡得香极了,当中有电话打来也装做压根儿没听见,只管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两人叫来寿司吃了,商定先闭店一段时间,随心所欲地休整一番。两人拼死拼活忙到现在,也算是够意思了。姐姐和她那位去卿卿我我,我和他旅行,尽情大干两个晚上。”说到这里,绿子抿了抿嘴,出声地搔搔耳畔。“别见怪,口吐粗话了。”
“没关系。所以就去奈良了?”
“嗯,奈良以前就喜欢。”
“干了两个晚上?”
“一次也没干。”她叹了口气,“到旅馆刚一扔下挎包,月经就来了,涨潮似的。”
我不由得笑起来。
“还笑呢,你!提前了一个星期,哭都哭不过来,真是!大概这个那个弄得太紧张了,以致月经也乱了套。他也气呼呼的。那个人,动不动就生气。可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想来就来的。而且,我那东西一来就相当厉害,头两三天里什么都没心思做。那种时间你可不要见我。”
“不见倒可以,可怎么能知道呢?”我问。
“月经一来,我就戴两三天红帽子。这回能知道吧?”绿子笑道,“我一戴上红帽子,你在路上遇见也别打招呼,赶紧逃命。”
“世上的女人索性都这么做就好了。”我说,“那么在奈良干什么来着?”
“无奈,只好逗鹿玩,在那一带散散步,就回来了,凄凉得很。还同他吵了一架,那以后再没见面。返回东京后,游逛了两三天,这回想一个人无拘无束地旅行一趟,就去了青森。弘前有一位朋友,在她家住了两个晚上,然后去下北和龙飞兜了一圈。好地方,好极了!我给那一带的地图写过解说词。你去过?”
“没有。”我说。
“这么着,”说着,绿子吸了口鸡尾酒,剥开一颗开心果。“一个人旅行的时候一直想你来着,心想要是你在身边该有多好。”
“为什么?”
“为什么?”绿子像盯视幻景一样看着我,“为什么?什么意思,你这是?”
“就是,你为什么想起我呀?”
“那还用说,因为喜欢你嘛!此外你说还能有什么?能有哪个人乐意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可你有恋人,不是没有必要想我吗?”我一边慢慢品味汽水威士忌一边说。
“你是说有恋人就不能想你不成?”
“不不,也不是那样的意思……”
“喂,渡边君,”绿子把食指对着我,“我警告你,我心里现在乱糟糟的,乱得很,足足一个月攒下的东西全都憋在里边。你可别再说气人话!要不然我就在这里嚎啕大哭,一旦哭起来,整个晚上都收不住。这你也觉得没关系吗?我会肆无忌惮地像野兽那样哭叫,不骗你。”
我点点头,再未开口。接着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嚼着开心果。店里充满鸡尾酒搅拌器的搅拌声、酒杯相碰声、捞取机制冰块的“哗啦”声,店后又传来莎娜波恩唱古典情歌的唱片声。
“大体说来,自卫生棉条事件以来,我和他的关系有点剑拔弩张了。”绿子说。
“卫生棉条事件?”
“嗯。大约一个月前,我同他和他的朋友五六个人一块儿喝酒,我提起我家附近一位阿姨,她打喷嚏一下子把下面的卫生棉条打了出来。好笑不?”
“好笑。”我笑着赞同。
“大家也觉得十分好笑。可他竟发起火来,叫我别扯下流话,还说我大煞风景。”
“唔。”
“人倒是好人,就是这种地方很偏激。”绿子说,“例如我一穿白色以外的内裤,他就发脾气。你说偏激不偏激?”
“唔——不过这属于各有所好的问题。”我说。其实我有些诧异,那般人物居然会喜欢上绿子,这本身就不可思议。但我没说出口。
“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老样子。”随即,我想起那个约定——想着绿子行乐的事。为了不使旁边人听见,我压低嗓音讲给绿子听。
绿子满面生辉,打个响指问:
“如何?顺利?”
“中间总觉得难为情,半途而废。”
“那怎么行。”绿子斜眼看着我说,“别有什么不好意思,最大限度地想入非非就是,我说行就行嘛!对了,下次打电话给你,我就说:啊……就那里……妙得很……不得了,我,我不行了……啊,别那样……你就一边听一边来你的。”
“宿舍的电话在门厅里,大家都从那里出出进进。”我解释道,“在那地方做,保准给管理主任打个半死,毫无疑问。”
“是吗?伤脑筋。”
“别伤脑筋,过两天我再一个人想法试试。”
“加油哟!”
“嗯。”
“是我没什么性感吧,我这人本身?”
“不,不是那回事。”我说,“怎么说好呢,怕是立场问题吧。”
“我么,背部非常敏感……”
“我当心就是。”
“喂,这就去看成ren(系统屏蔽字符)电影如何?挑个变态的。”绿子说。
我和绿子去鳗鱼店吃了鳗鱼,之后走进在新宿也数得上门庭冷落的一家成ren电影院,连续看了三部。因为买来报纸一查,只有这里上映黄色电影。场内充斥着莫名其妙的怪味。碰巧的是我们进去时那色情场面刚好开始。讲的是当女职员的姐姐和上高中的妹妹被几个男人抓住,监禁在一个地方,百般遭受淫虐。男的威胁姐姐说要糟蹋妹妹,随即对姐姐大发兽性,如此一来二去,姐姐竟也成了性变态者,而妹妹在—一目睹眼前场面的时间里,头脑也渐渐不正常起来。电影不仅气氛离奇、光线幽暗,而且千篇一律,看到中间我就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要是里边的妹妹,神经就绝对不会出问题,而要看得更加仔细。”绿子对我说。
“很有可能。”
“不过那个妹妹,作为高中生来说,你不觉得乳头太黑?”
“有道理。”
她看得全神贯注,饿虎扑食一般。我不由暗暗感叹:若看得如此入迷,票钱可是一点没有赔本。绿子每当想起什么,都一一向我报告。
——“喂喂,厉害厉害,竟有那种干法。”
——“不得了,三个人一起来,会搞坏的哟!”
——“喂,渡边君,我也想和谁那么试一下。”
较之看电影,看绿子要有趣得多。
休息时间里,四下一片通明。我环视场内,除绿子外,好像没一个女性。邻近坐着的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见了绿子,赶紧远远躲开。
“喂,渡边君,”绿子问我,“看这玩意儿,会挺起来?”
“啊,一时一时的吧。”我说,“这种电影,本来就是为这个拍的嘛。”
“那么说,那样的镜头一出现,这里所有人的那个东西全都一齐竖起来啰?三十条或四十条,齐刷刷地?想到这点,不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那么说倒怕也是。”我应道。
第二部影片较正规一些,惟其如此,比第一部还要无聊。口交镜头纷至沓来,还满场响起了很大的模拟声。听到这种声音,我便产生莫可名状的感慨——自己居然活在如此奇妙的星球上。
“这声音是哪个琢磨出来的呢?”我问绿子。
“我倒极喜欢的哟!”绿子说。
其间也夹杂着抽送时的声音,我还从来没注意到竟有这样的声音。男的气喘吁吁,女的呻吟不止,说什么“行啦”、“再来”。还可以听到床的吱呀声。那种做爱场面绵绵不断地持续了很久。起始绿子还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到底显得扫兴起来,提议出去。于是两人欠身离座,到外面深深吸了口气。新宿街头的空气竟然如此沁人心脾,这在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
“有趣有趣。”绿子说,“下回再看一次。”
“看多少次演的都是同一码事。”我说。
“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干的也始终是同一码事嘛!”
经她这么一说,也的确如此。
我们又走进一家酒吧喝酒。我喝威士忌,绿于喝了三四杯品不出成分的混合酒。出了店,绿子说想爬树。
“这一带根本就没树。再说你喝得晕头晕脑的,哪里爬得上去。”我说。
“你这个人,总是用一大串说教来捉弄人。我是想醉才喝醉的,醉了又有什么,再醉爬棵树也没问题,哼!找一棵很高很高的大树爬上去,像知了那样从最顶端往人们头上撒尿。”
“我说,你怕想上厕所吧?”
“不错。”
我把绿子领到新宿车站的收费厕所,付了零币让她进去。我在小卖店买了份晚报,边看边等她出来。但左等右等硬是不出来。过了15分钟,我有些担心,刚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偏巧她好歹走了出来。脸色有几分苍白。
“对不起,坐在那里迷迷糊糊睡着了。”绿子说。
“心情怎么样?”我边给她披外套边问。
“不大舒服。”
“送你回家。”我说,“回家慢慢洗个澡,睡上一觉就好了。你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