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水青山(2 / 2)

江宁织造 吴蔚 19159 字 2024-02-18

曹湛点点头,遂邀顾嗣立到尊经阁阁外石凳坐下,告知黄芳泰被杀一事。

顾嗣立倒也不惊讶,道:“我是前几日上茅房时,听到县学学生议论,说京口总兵黄芳泰得急病过世。那时我便已经猜到黄芳泰多半是不得善终。他年当壮年,当日在西园见到,他还是红光满面,怎么会忽然得急病而死?”

顿了顿,又道:“不过疑虑归疑虑,我也不关心这件事,直到二位今日找上门来。我倒是要多嘴问上一句,黄芳泰被杀这件事,跟陆惠又有什么关系?”

曹湛便说了黄芳泰曾打探陆惠,且在寻去客馆时死在了附近茅房,又道:“我们认为黄芳泰以前见过陆惠。或许正是陆惠的神秘过往,才导致了黄芳泰被杀。”

顾嗣立摇头道:“君子坦荡荡,我也不知道陆惠以前的身份。二位既然想知道他从前做过些什么,何不当面问他?”

曹湛道:“我适才已经问过了,没有任何结果。”

顾嗣立踌躇片刻,即起身道:“二位该知道,韩学士是我恩师,徐尚书又是韩公恩师,陆惠则是徐尚书的心腹管家,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帮二位去揭他的旧伤疤。”

曹湛道:“我不是有意想揭陆惠的过去,也没有怀疑陆惠是杀人凶手。从现场种种情形来看,陆惠跟命案无关。我只是说,了解一下陆惠的过去,可能对抓获凶手有所帮助。顾公子也不希望陆惠总背着个嫌疑的名声吧。”

顾嗣立想了想,道:“就算曹总管所言有理,你无非想让我去助你寻那带香味的女子,好弄清陆惠的所作所为。可我恩师明日就要离开金陵,他老人家正亲自在堂中检书,我怎可甩手离去?”

他所言倒也是人之常情。曹湛心道:“就算陆惠跟随韩菼离开江宁,只要查明他有染其中,官府一样能捉他回来,也不必急在这一日。”一念及此,便道:“那好,顾公子请先去忙。等送走韩学士后,如果你有意帮忙,可随时来江宁织造署找我。”

正好负责押运书籍的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引兵进来,顾嗣立便拱手道:“二位好走,恕不远送。”

出来夫子庙,曹湛问道:“顾嗣立会帮忙吗?”

黄海博干脆地答道:“不会。查清陆惠身份这件事,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文明总是源自有水的地方,正如同黄河之于中国。而秦淮河,则是金陵文明的源头。

春秋战国时期,楚威王认为此地有王气,故埋金镇之,由此得名金陵。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望气者称江东有王气,于是秦始皇派人凿方山,断长垄为渎,入于大江。河道只是那次凿山的附带品,原名淮水,别名龙藏浦。后人误认为淮水是秦时所开,又称其为“秦淮”。

秦淮河有南北两源,北源句容河发源于句容宝华山南麓,南源溧水河发源于溧水东庐山,两河在方山汇合成秦淮河干流。又在通济门[20] 分两支:一支绕道南城墙外向西流,称为外秦淮河;另一支通过东水关入城,由东向西穿过金陵全城后,从九西门西水关穿出,足有十里之长,这便是“桂桨兰舟,药栏花砌;歌吹沸天,绮罗扑地”的繁庶秦淮——

河岸如同宽阔厚实的胸膛,楼台遍布,闹中取静,有园林情境;河水则似蓝色绸带,游船画舫,水波荡漾,桨声拥挤。

十里秦淮的别致风貌及繁华景象,曾为历代文人讴歌赞赏——“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需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可谓贩夫走卒喜而醉之,文人墨客感而慨之。

世人有云,秦淮河有“六多”:岸上茶馆多,酒楼多,馄饨担子多,岸边争渡行人多,绝色女子多,河里兜揽生意的画舫多。其实,引得行人流连忘返、游子销魂难耐的秦淮河,又何止这“六多”?

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多才多艺的秦淮女子,共同演绎着才子佳人的故事,由他们共同镂刻成的秦淮文化,在中国文化史上写就了浓墨重彩的篇章,亦使得秦淮烟水罩上了一层旖旎色彩,浓艳得有如云锦妆花,化也化不开。

丁氏河房“丁字帘”亦是秦淮河上的一道风景,恰好位于青溪与秦淮交汇处之南岸,临河而建,前门面街,后门贴河,水路、陆路均可抵达,交通极为便利。曹湛与黄海博来寻主人丁南强时,未及大门,便听到丝乐之声,似是丁宅中正在唱戏。

黄海博侧耳听了一回,道:“这就是上次在西园上演的《桃花扇》,庆余班的班底,丁南强仍是串角,女腔是朱云。”

到大门前,曹湛、黄海博报了姓名,请门子通报。门子笑道:“我家公子性情豪爽,二位既是他朋友,大可自行进去。他正在台上唱戏,就快要结束了。”

二人便径自进来,却见台下看客不是旁人,正是江宁织造曹寅曹家班的全部人马,白发苍苍的老班主朱音仙也在其中。原来朱音仙上次听丁南强私下唱过两段后,一直对这出尚未正式完成的新戏念念不忘,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亲自排演《桃花扇》。朱氏虽然只是个地位卑微的老艺人,却是世间一等一的曲师,资格之老,无人能及,在行业内备受尊敬。他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丁南强自然不能让他留有遗憾,便特意请来庆余班和朱云,专门为曹家班演了一场《桃花扇》[21] 。

曹湛见诸人看得入迷,连刚进来的黄海博也瞬间被丁南强唱腔迷住,便退在一旁。又见朱云不在台上,便打听着寻来厢房。

朱云正在卸妆,曹湛敲了敲门框,叫道:“朱姑娘有礼。”

朱云转头见到曹湛,忙起身行礼,道:“奴家竟不知曹总管也会来丁字帘听戏。”

曹湛摇头道:“我对戏曲一窍不通。今日登门,是有他事来找丁公子。正好见到朱姑娘不在台上,便想先过来请教。”

朱云道:“请教不敢当,曹总管有话尽管开口便是。”

曹湛道:“当日西园宴会,朱姑娘唱完戏后,便匆匆乘轿离开,丁公子可曾托朱姑娘带走什么物事?”

朱云“哦”了一声,道:“原来曹总管是想问那件事。奴家离开西园时,丁公子将一件青色长袍交给奴家,让奴家到家后立即将它烧掉。奴家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照办了。后来又寻机会问起,丁公子这才说明了原委。奴家本来很有些害怕,但丁公子说不碍事,还说曹总管已经了解到这一节。不几日,官府便公布说黄总兵是患急病而死,奴家这才彻底放了心。”

曹湛想了想,又问道:“朱姑娘所居月波水榭,离丁字帘甚近,朱姑娘又与丁公子同好戏曲,志趣相投,想来不时有来往,可留意到他有什么异常之处?”

朱云笑道:“异常之处,那就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件吗?丁公子本是大家公子,却爱串戏,混迹于风尘中。”

二人正谈论着,忽有一名彪悍男子大踏步进来,大笑道:“原来朱姑娘来了这里串场,叫我好找。”

却是江宁将军缪齐纳手下参将关虎。他虽留意到房中尚有他人,却依然不顾男女大防,上来便将朱云拦腰抱住。

朱云尖叫了一声,叫道:“关虎将军快些放手。”

关虎笑道:“好不容易捉到了你这个小美人儿,我可是舍不得放。”

曹湛遂手捂嘴唇,重重咳嗽了声。

关虎头也不回地喝道:“还不快滚!等你爷爷我动手赶你吗?”态度极为蛮横。

曹湛叫道:“关虎将军,是我,曹湛。”

关虎吓了一跳,急忙放开朱云,退开两步,讪讪道:“啊,曹总管,果然是你,我竟不知你也在这里。”

曹湛道:“我找朱姑娘有点事。关虎将军,这里不是满城,这家主人也是秦淮河上的头面人物,关虎将军还是稍微检点些好。”

清军入关南下时,以江南抵抗最为激烈,“嘉定三屠”及“江阴抗清”的故事迄今震撼人心。清廷因而认为江南民心最难征服,素来极为重视,在江苏江宁及京口设有两处八旗驻防。江宁将军和京口将军独立于地方军政,不受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节制,其属下八旗将士亦仗着特殊地位,横行一方,多有不法事迹,史称“日就纵弛,至不堪言,更且习气大坏,多有窝盗包娼、行窃诈民,甚之重利盘债、骂官闹衙,无不任为”,简直形同匪类。地方官府深受其扰,因对八旗兵没有管辖权,即便有心阻止,也往往莫之奈何。

关虎便是典型的八旗将领,骄横跋扈,任意妄为。然曹湛主人曹寅虽只是小小江宁织造,又是卑贱的包衣出身,却是钦差身份,当年到任时,省城大小官员——包括两江总督傅拉塔、江宁将军缪齐纳在内——都得出城列队迎接,以“恭请圣安”。关虎一向视汉人如贱民,看不起汉人,却也自知惹不起江宁织造,忙抱拳道:“抱歉,抱歉,末将不知道曹总管在这里。”

他虽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嘴中却嘟囔有词,显然对一名内务府包衣竟能威凌八旗将领之上而深感不满。

朱云受到的惊吓不小,颤声道:“多亏曹总管解围,不然……不然……”举袖掩面,不敢再说下去。

曹湛皱眉道:“这关虎也太过无礼。朱姑娘,你自己可要小心些。”

朱云应道:“是,多谢曹总管。”

曹湛告辞出来,刚好戏曲演出结束,台下观众掌声如潮。朱音仙更是老泪纵横,举袖掩面,显然这一出《桃花扇》,勾起了他心中无限往事。

丁南强已知曹湛、黄海博到访,命仆人引二人到客厅就座。等了好大一会儿,丁南强才姗姗进来,歉然道:“抱歉,卸妆费了一点时间。”又问道:“二位大驾光临丁氏河房,想必还是为当日西园黄芳泰被杀一案吧?”

黄海博笑道:“怎么,我二人就不能是专程来看戏的?”

丁南强笑道:“我与二位只是相识,并无深交。上次见到二位在一起,是在追查黄芳泰被杀的案子。二位本无交集,这次再度联袂造访,不是为了黄芳泰,还能是什么?黄芳泰那桩案子,官方不是已经极聪明地宣称他是得急病而死,早已了结了吗?”

曹湛问道:“丁公子认为黄芳泰该死吗?”

丁南强道:“虽然并不是黄芳泰直接作恶,然自古以来都是父债子偿,黄芳泰是黄梧之侄,且世袭了海澄公之位,由他代黄梧偿命,并不算过分。”

黄海博忙道:“我二人今日冒昧登门,不是要跟丁兄争论立场问题,实则有事请教。”

丁南强道:“黄兄不必客气,令尊在世时,也是丁氏河房的常客,丁、黄两家算是世交。至于曹总管,我与令堂兄曹寅交好,也蒙他上次不追究我未及时上报命案。二位有话只管问,我丁南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湛道:“上次丁公子提及江湖有金主悬巨赏取黄芳泰性命,可知这金主是一位,还是多位联合出资?”

丁南强完全料不到曹湛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怔了一怔,目光不停打量曹湛神色,似是在揣摩他问话用意,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答道:“一百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就算是云锦账房邵鸣那样的大富商,资金也多散落在各处,能一下子拿出一百万两现银的人,天下怕是没几个。那赏格原先是十万两,一月之内,骤然提升到一百万两,以我猜测,应该是多人联合出资。”

曹湛又问道:“那么丁公子可知道,是否有人已经领取了这笔巨赏?”

丁南强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听闻江湖上不再有赏格一说,有可能是刺客领走了巨赏,也有可能是黄芳泰已死,金主已无必要继续悬赏。”

黄海博道:“那么丁兄也认为黄芳泰被杀,不一定是江湖刺客所为了?”

丁南强又是一怔,随即道:“我可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那么一大笔钱等在那里,江湖各路豪杰均闻风而动,不是江湖刺客,还能是谁?”

曹湛沉吟片刻,又问道:“丁公子消息灵通,可曾听过票号?”

丁南强身子一震,神色大变,颤声问道:“曹总管竟知道票号?”

曹湛见丁氏如此反应,亦是相当意外,忙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如此看来,世间当真有票号这回事了。它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还请丁公子见告。”

丁南强霍然起身,在堂中来回走动,显是焦灼不已。隔了好半晌,才搓手道:“我愿意将真相说出来,但有一个条件,曹总管须得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说了票号?”

曹湛看了黄海博一眼,见对方点点头,便说了曾被黄芳泰武弁林毅挟持一事。林毅又意外被清凉山猎户射死,死前一再提及“票号”。

黄海博道:“我与曹兄推测,之前应该已经发生过行刺黄芳泰事件,林毅大概是从被俘的刺客口中逼问出了票号一事。”又道:“听丁兄语气,应是对票号知情,还望不吝相告。”

丁南强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我便老老实实承认了吧,是我杀了黄芳泰。”

曹、黄二人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会是你?”

丁南强嘿然道:“我与黄芳泰无冤无仇,本无杀他之意,不想当日他竟然也在西园做客,实出人意料。一百万两白银,任谁不动心呢。中场休息时,我一直留意着他,一路尾随他到了客馆外面,再叫住他。我刚从戏台上下来,脸妆未褪,他自是认得我,便与我招呼。我谎称有事相告,将他骗进茅房,一刀杀死。”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会心而笑。

丁南强大奇,忍不住问道:“怎么,二位捉住了我这个真凶,得偿所愿,应该很开心才是,何以笑得这般诡秘?”

黄海博笑道:“丁兄,你不是杀人凶手。其一,如你所言,你既有心留意黄芳泰,何须多此一举,去向门子打听陆惠?其二,丁兄所描述的行凶杀人经过,与现场情形全然不符。”

曹湛道:“还有其三,丁公子当日是去西园唱戏做客,不可能预料会遇到黄芳泰,当然也不会事先备好利刃。你见到黄芳泰后,即便因贪图重赏而起意杀人,那也需要凶器。最好的凶器来源,便是庆余班的道具,于你而言,唾手可得。但我当日特意请庆余班仔细清点过,除了武生罗晋丢了一件青色长袍外,并没有缺失其他物品。而庆余班用作道具的兵刃,我与黄兄曾一一验过,没有一柄沾染过血迹。”

丁南强忙道:“不,曹主管想错了,我靴筒中随时插着一柄匕首,作为防身之用。当日我便是用它杀了黄芳泰。”

曹湛道:“那柄匕首呢?”

丁南强道:“扔进秦淮河了。匕首上沾了黄芳泰的血,我可不会再要了。”

曹湛道:“就算丁公子解释了第三点,那么黄兄所提两点疑问,丁公子又如何解释?”

丁南强一时沉吟不语,目光闪动,似是盘算说辞。

黄海博正色道:“我只问丁兄一句,你说你杀人,那么你刺了黄芳泰几刀?是一刀,还是两刀?”

丁南强道:“嗯……嗯,这个嘛……好像是两刀,还是三刀,我也记不清了。”又道:“杀人就是杀人,把对方杀死就行,谁还记得刺对方几刀?”

黄海博见对方强辩至强词夺理,不由得暗暗发笑。

曹湛道:“丁公子自称半个江湖人,想必也知道江湖规矩,你既杀了黄芳泰,却没有从其身上取走信物,又凭什么向金主领赏呢?”

丁南强傲然道:“就凭我丁南强的名头。难道我还会撒谎,主动将杀人罪名揽到自己头上吗?”

黄海博笑道:“这不是丁兄正在做的事吗?你明明没有杀人,非要主动承担罪名。”

曹湛道:“我倒要再问丁公子一句,既然你说无须信物,凭你丁氏的名头便能向金主领赏,那么你一定已经领到那一百万两白银了。银子在哪里?”

丁南强摇头道:“我还未来得及与金主联络,原打算等风声过了再说。”

忽听堂外有人叫道:“天光已暗,该掌灯了!”却是曹家班班主朱音仙的声音。

丁南强忙迎出去,问道:“朱老,你怎么还在这里?”

朱音仙叹道:“我自己做的事,该由我自己承担。丁公子,实在委屈你了。”举灯进来,将桌案上灯烛一一点燃。

曹湛试探问道:“适才朱老那番话,可是另有用意?”

朱音仙点头承认道:“是我杀了黄芳泰。”

曹湛虽已有所会意,但听到朱音仙坦然认罪,仍是惊讶万状,失声道:“朱老你……”

朱音仙道:“人是我杀的,我连刺了黄芳泰六刀。”

黄海博亦是吃惊之至,问道:“当真是朱老吗?你为什么要杀黄芳泰?莫非你有亲眷是‘迁界令’的受害者?”

朱音仙道:“不,不是那样。”

丁南强跺脚道:“朱老,你这是何苦……”

朱音仙道:“丁公子好意替我顶罪,我心领了。我老了,已经半只腿迈进了棺材,不能再让你们年轻人替我背黑锅。”又道:“天色不早,想来你们二位公子应该也饿了,麻烦丁公子派人置些酒菜,我与他们二位慢慢道来。”

丁南强见朱音仙神色坚决,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出去张罗。

曹湛仍难以相信是朱音仙杀了黄芳泰,道:“朱老既自承杀人,可否详细讲述一下经过?”

朱音仙点点头,道:“我跟曹总管一样,一直住在江宁织造署中。当日我虽卧病在床,但听到西园昆腔动人,实在忍不住,便摸索着起床,赶来西园观戏。偏偏这时候上半场结束,我见到黄芳泰向门子打听陆惠,便留了心。”

曹湛问道:“朱老认得黄芳泰?”

朱音仙道:“不,不认得,但我认得陆惠。我向路过的一名仆人打听,得知那打听陆惠的武官名叫黄芳泰,是京口绿营总兵后,便立即猜到他就是一等海澄公黄梧之侄。”

原来陆惠早年曾为“反清复明”事宜积极联络奔走,到过东南郑成功军中。郑成功对陆惠所提计划十分重视,后来还派部将黄梧护送出境。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料想必是黄芳泰少年时即跟随其叔在军中,见过陆惠本人,更对他脸上的那道疤痕印象深刻,以至多年后在江宁织造西园见到,立时便回想了起来。

朱音仙又道:“我只是个曲师,从不参与政事。我这一生,经历过崇祯爷、弘光爷、顺治爷、康熙爷。在我看来,最差的是弘光、崇祯二位,康熙爷反倒要好上许多,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反清复明’分子。只是我早年便与陆惠相识,不忍心见到他晚年之时,还要因通海罪名遭逢大难,甚至可能祸及昆山徐氏。”

曹湛道:“其实就算黄芳泰揭穿陆惠过去,也没什么,毕竟那是过往的事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今陆惠不也一样为朝廷运书效力吗?当今皇帝英明神武,一定能明辨是非。”

朱音仙道:“话虽如此,曹总管可知当年昆山顾炎武便是因‘通海’罪名而险些遭难?这原是福祸难料之事,我可不会将希望寄托于当今康熙爷之宽宏大量。我推测黄芳泰将要对陆惠不利时,也顾不上许多,一路跟了上去。到客馆外,我叫住他,问道:‘黄总兵可认得我?我是曹家班班主朱音仙。’黄芳泰自然很奇怪,便问我找他做什么。我指着客馆道:‘黄总兵是来找陆惠的吧。关于陆惠这个人,我有几句话要说。’黄芳泰果然极感兴趣。我由此将他诱入茅房,到最里处时,突出兵刃,将他推入格间,连刺了六刀。”

黄海博道:“朱老述说经过清晰流畅,情形亦与现场相符。只是有一点,朱老是出来观戏的,按理不会随身携带利刃,你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凶器?”

朱音仙“嘿嘿”两声,取过随身拐杖,拔出扶柄,那龙头竟是一柄匕首。黄海博看得目瞪口呆,曹湛也是第一次见到,又惊又骇。

朱音仙道:“这拐杖是当年说书名家柳敬亭所赠,杖身是助行之器,杖柄则是利器,可以用来防身,我便是用它杀死了黄芳泰。”

曹湛道:“如此看来,丁南强应当早就知道是朱老杀人。”

朱音仙道:“不错。我从茅房出来时,正好遇到丁公子。他见我一身是血,吓了一跳,不过也没有多问,只进茅房看了一眼,随即出来,脱下外袍,让我换下血衣,让我快些离开。”

曹湛道:“之后呢?”

朱音仙道:“之后我便回去了自己房间。唱戏结束后,丁公子又来找我,说已将血衣处理了,叮嘱我不要说出去。”

刚好丁南强引仆人送酒菜进来,闻言便道:“其实这件事……”

朱音仙连连摆手道:“好了,事已至此,丁公子再想袒护我,也是纸包不住火。我已经将事情和盘托出,包括陆惠过去曾做过反清复明之事。我是为了保护陆惠及昆山徐氏,这才不得已杀了黄芳泰。”

丁南强只得道:“黄兄,尊父黄公为昆山徐氏力荐,才得以入翰林院修书,终在青史上留下重重一笔。这次陆惠所运《大清一统志》,令尊也有不小的功劳。他老人家虽已过世,但亦势必以此为傲。回想康熙初年,江南多少诗书人家因‘通海’罪名而家破人亡,朱老实是不希望这一幕悲剧再度上演,尤其不希望它发生在昆山徐氏身上。还望你多多体谅朱老心境。”

黄海博不好作答,只“嗯”了一声,便望向曹湛。

曹湛遂道:“我受命调查黄芳泰一案,圣上原是担心黄氏死因涉及复杂的政治背景,既然动机如此简单,倒也是一件好事,我会据实上报,一切听候圣上裁断。”

丁南强忙问道:“那么朱老会因为杀死朝廷命官而偿命吗?”

曹湛踌躇道:“这个不大好说。”

黄海博道:“朱老既敞开心扉,主动招承经过,曹兄何不以实话相告?”

曹湛微一迟疑,遂道:“依我来看,之前朝廷治理江南过猛,迄今还留有余悸,圣上应该能理解朱老的顾虑及杀人动机。而朝廷近来对江南改行怀柔政策,我想不至于因为一个黄芳泰而大做文章。况且官方早已宣布黄氏病殁,连其家属都已优加抚恤,应该不可能再以杀人罪名逮捕朱老治罪。”

丁南强长舒一口气,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又朝曹湛深深一揖,道:“多谢曹总管直言。”

曹湛心中尚有疑虑未解,问道:“还有一件事,就是那票号。票号到底是什么来头,何以林毅临死一再提及,丁公子第一次听到时,也是脸色煞白?”

丁南强未及回答,朱音仙先道:“是这么回事,根本就没有江湖悬赏这回事,百万白银取黄芳泰性命一事,是丁公子临时编造出来的。”

丁南强忙道:“我不是有意诓骗二位,只因为我被二位盯上,当作了杀人凶手,我既要自己脱身,又要保护朱老,便信口胡诌了一段江湖悬赏的故事,想就此转移二位视线。”

曹湛道:“那么票号……”

丁南强道:“江湖上确实有个神秘的票号,不过不是什么有钱的金主,而是由一帮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组成,收钱办事,譬如保护家眷、护送贵重物品等。只要主顾出得起钱,什么活计都接,称之为‘镖’,这些人则自称为‘镖师’。曹总管刚才提及票号,我之所以变色,是料不到他们也会卷进来。”

黄海博道:“看来早已有金主委托票号行刺黄芳泰,不过事情未成,刺客反而供出了票号。”

曹湛见案情已然水落石出,便与黄海博起身告辞。丁南强亲自送出门外,道:“还望曹总管在曹寅兄面前多为朱老美言几句。”

曹湛道:“朱老虽只是曲师,却历经明、清二代,见多识广,几乎与所有的江南老名士相熟,正是织造大人最器重之人。无须我美言,织造大人也会全力庇护。”

丁南强笑道:“得了曹总管这句话,我便彻底放心了。”

离开丁氏河房时,夜色已浓。秦淮灯月自古便是胜景,享誉天下——“月”即月色;“灯”即灯市。明人唐寅有诗云:“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春女,满地笙歌赛灶神。不展芳樽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而秦淮之灯,并非全指两岸花灯、灯市,还包括河上的灯船。灯市有纸灯、彩帛灯等各种名堂,鱼龙杂沓,五光十色,银花火树之观。灯船因用于水上,制作材料多用羊角。船体大小不等,大者曰“走仓”,小者曰“藤棚”,夜夜游弋,争妍斗艳。史称“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喧阗达旦,时人称之为“热水市”,真是说不尽的繁华,享不穷的快乐。

金陵藏书大家黄虞稷曾有《澡南香·灯船》记道:

华林日苑,草蔓烟销,媵得钧天乐府。轻劫似叶,绣幔低垂,竞试蒲榴箫鼓。掉绛旌,才转西陂,又随着画桥西去。看几部横吹,响遏行云不住。多少中流击汰,巧斗新妆,浴兰儿女。明河影里,疏柳阴中,一片珠光齐吐。闪波心,不定双眸,疑是星流电舞。谁为我,唤起银蟾争妍。

两岸中流,交辉焕彩,时人更有“入夜鳌灯漾碧空”“千层焰映蕊珠宫”之语。

美景当前,曹湛、黄海博二人却无心欣赏,各有所思。曹湛见黄海博神色凝重,道:“怎么了?”

黄海博犹豫许久,才道:“曹寅兄请我协助曹兄查案,是信得过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虽然我也认为目下的结果已然很好,但我不得不说,黄芳泰一案尚有疑点。”

曹湛大奇,问道:“黄兄不相信朱音仙和丁南强的说辞?”

黄海博道:“曹兄也看到了,朱音仙已是病弱之身,就算他狂暴之下忽然爆发,怒杀黄芳泰,究竟体力有限。当日我观察伤口,刀口极深,凶手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人。连捅六刀,绝非朱音仙所能做到。”

丁南强主动揽罪上身时,因不了解具体案情,很快就被拆穿。而朱音仙却是住在江宁织造署中,应该向知情仆人打听过黄泰芳一案,是以他一开口便能说出了六刀之数。

曹湛听了黄海博分析,回忆起适才见到朱音仙走路颤颤巍巍的模样,亦深觉有理,问道:“既然如此,黄兄何以不当场揭穿朱音仙?”

黄海博摇头道:“揭穿有什么用?丁南强、朱音仙争相认罪,分明是要袒护真凶。我倒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令这二人舍命相救。”

曹湛思忖片刻,问道:“会不会是朱云?”

黄海博道:“名妓朱云吗?”随即哑然失笑道:“她只是女流之辈,如何能杀死黄芳泰这样的强健男子?”

曹湛道:“我看不懂戏剧,但我看过朱云在台上的身手,分明是有武功底子的人。”

黄海博道:“哦,我倒是忘了,曹兄出身锦衣卫世家,想必武功是很不错的。”

曹湛也不否认,只道:“我猜朱音仙招承罪名,只是为丁南强出头。他二人热爱戏曲,惺惺相惜。而丁南强最早揽罪,则是为了包庇朱云。黄兄可看到台上表演时丁南强凝视朱云的眼神?”

黄海博有所会意,道:“曹兄是说丁南强假戏真做,真的爱上了朱云?”

但朱音仙所述杀人经过、丁南强善后处理等,并无丝毫破绽,且细节逼真,不似作伪。也就是说,二人说辞,除了杀人凶手不是朱音仙、该换成旁人外,其他应该都是真事。

黄海博沉吟道:“如果真是朱云杀了黄芳泰,那么一定是出于私人恩怨了。但实话说,我很难相信这位温婉纤弱的姑娘竟会杀人,而且连捅对方六刀。”又道:“月波水榭就在不远处,咱们不妨登门访一下这位朱姑娘。”

月波水榭即是朱云居处。水榭为一处独立宅院,亦是前路后河的结构,是秦淮河上的著名去处,丝毫没有青楼俗粉之气。有人称赞其“绮窗锦幕,不染纤尘,几榻尊彝,位置俱极楚楚。入其室者,如别一洞天,几忘门以外之甚嚣尘上也”,亦可一窥朱云之品位。

除了居处“闺阁幽深,翛然绝俗”外,朱云尚拥有一艘画舫。黄海博远远见到画舫停靠在水榭边上,笑道:“看来朱姑娘今晚没有陪客出游,我二人来得还算是时候。”

然到门前时,听到院中有人大声吼道:“朱姑娘怎么还不回来?”

曹湛道:“这是八旗参将关虎的声音,看来朱云不在月波水榭。”

黄海博道:“这可奇怪了。画舫还在,朱云人又不在水榭中,丁氏河房也不见人,庆余班和曹家班早散了,她到底去了哪里?”

曹湛忽然想到一事,问道:“虽然不是朱音仙杀人,但除了杀人这一节外,其他应该都是真事。他既认得陆惠,极可能私下通过丁南强与陆惠相通。那日顾嗣立闻见陆惠衣衫有香气,会不会来自朱云身上?”

黄海博道:“呀,这倒是有可能。”想了想,又道:“不是有可能,十之八九是这样。”

就在刚才,曹湛、黄海博还想请顾嗣立帮忙,通过追查香气女子来调查陆惠真实身份,想不到朱音仙为坐实他自己的杀人罪名,竟不惜将陆惠过往尽数告知,是以香气女子这条线索也没有什么用处。就算确认香气女子即是朱云,对破案也没什么帮助。

曹湛沉吟道:“顾嗣立还会在夫子庙吗?”

黄海博道:“这会儿这么晚了,他多半回去住处了,毕竟他明日一早还要为韩菼韩学士送行呢。不过夫子庙就在前面,我们不妨顺道去看一看。顾嗣立人在倒好,若是不在,明日再寻他不迟,你我则先在夫子庙大吃一场。”

曹湛闻言忍不住叹道:“早听闻夫子庙小吃群为天下小吃之首,品种繁多,且各具特色,能让最挑剔的人也吃得停不下嘴。我来金陵两年,竟还没有光顾过。”

黄海博忙道:“那么先不管顾嗣立在不在,今晚我做东,包管曹兄吃到最地道的金陵小吃。”

曹湛道:“适才在丁氏河房,丁南强虽置办了酒菜,可我忙着问话,基本没有动筷,其实我肚子早饿了,我看黄兄情形也差不多。”

黄海博笑道:“当然,要不我怎么说先在夫子庙大吃一场。”

所谓“繄我金陵,艳称江左。龙盘虎踞,山川标千古之奇。燕语莺啼,风月话六朝之旧”。自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南京未免宫殿倾颓,然毕竟为江南根本之地,绾毂十省,山川如故,景物犹昨,自与别省郡邑不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礼乐之流,艳妓娈童,九流术士,无不云屯鳞集。要说江宁城中三教九流云集、最能体现大众生活丰富多彩之地,非夫子庙小吃群莫属。

夫子庙小吃群为商业一条街,位于秦淮河夫子庙旁侧,历史悠久,自六朝流传至今,在灯影桨声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风格——色、香、味、形、具式式精湛,古韵芬芳,名噪天下。小吃品种多达百余种,著名者如黄桥烧饼、牛肉汤和牛肉锅贴、豆腐涝、葱油饼、鸭油酥烧饼、什锦菜包、麻油素干丝、鸡丝浇面、桂花夹心小元宵、五色小糕、熏鱼银丝面、薄皮包饺、五香豆、五香蛋等,五色纷披,有荤有素,甜咸俱有,形态各异,令人应接不暇。

这里除了酒楼、茶社、商铺林立外,亦是灯会之都,号称“灯火甲天下”,为天下夜市之首。入清之后虽一度凋零,然随着中国大统一格局的形成,江宁经济复苏,夫子庙灯会夜市再度昌盛起来——游人毕集,来往穿梭不息,热闹程度不亚于白日。通常要到次日凌晨天将亮时,游人和商家才会逐渐散去。

黄海博先带曹湛吃了一碗豆腐涝,配以新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葱油饼。那豆腐涝只是温热,曹湛两下便喝了个底朝天,赞不绝口,叫道:“店家,再来一碗。”

黄海博忙摆手道:“别听他的,我们不要了。”

曹湛笑道:“怎么,黄兄担心我把你吃破产了?”

黄海博笑道:“曹兄没听明白我之前所言,我说的是在夫子庙大吃一场,是一场,不是一顿。这才一碗豆腐涝而已,后面还有许多好吃的呢,曹兄还是留着点肚皮吧。”

曹湛遂将葱油饼抓在手中,起身笑道:“我们这就去下一家吧,我等不及要将夫子庙小吃吃个遍呢。”微一转头,立时收敛了笑容,道:“那不是顾嗣立吗?”

黄海博闻声转头看去,果然是顾嗣立,正匆匆沿河边北行,似是刚离开夫子庙。曹湛扬手叫了一声,顾嗣立先是一惊,待侧头看清是曹湛时,忙掉头奔过来,叫道:“曹总管,实在巧得很。我正要去江宁织造署寻你,想不到先在这里撞见你。”

曹湛大奇,问道:“这么晚了,顾公子还要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黄海博忽插口问道:“顾兄,你手上这块可是血迹?”

顾嗣立微一迟疑,即道:“二位请借一步说话。”

离开市集人多繁华处,顾嗣立这才道:“夫子庙出了大事,陆惠被人杀了。”

曹湛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嗣立道:“就在不久前。我人到时,他还活着。”

曹湛抬脚便欲往夫子庙县学赶去,顾嗣立一把扯住他,急促告道:“现下陆惠已经断气了,曹总管赶去也没用了。而且……而且……”

曹湛道:“而且什么?顾公子何以吞吞吐吐,话只讲半句?”

顾嗣立道:“而且那个……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跟陆惠死在了一处。”

曹湛愈发惊奇,也不及多问,正待赶去夫子庙查看究竟,却又被顾嗣立拖住。曹湛很是不悦,道:“顾公子,麻烦你有话快说,夫子庙那边可是发生了两起命案。”

顾嗣立迟疑道:“我……我没有杀人。曹总管,请你务必相信我。”

曹湛问道:“谁说你杀人了?”

顾嗣立道:“陆惠。”

曹湛与黄海博面面相觑,二人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黄海博道:“顾兄不是说陆惠死了吗?”顾嗣立道:“他是死了,可他临死前指认是我杀人。”

还是曹湛先道:“顾公子,麻烦你跟我们一道返回夫子庙。”

途中,黄海博再三追问,顾嗣立来回叙述补充,这才说明白了经过——

原来今日顾嗣立一直在夫子庙协助韩菼清点书籍,一一入箱封装,只等明日一早搬运上船。一切安置妥当后,顾嗣立送走恩师,自回去住处。他临时借居在金陵刻书名家胡其毅家中,胡宅位于青溪鸡鸣桥。青溪即三国东吴在建业城东南所凿东渠,发源于钟山西南,经江宁城入秦淮河,阔五丈、深八尺,波流浩渺,连绵十里,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入清之后,青溪失于治理,已然湮废,几近断航。好在胡宅距离夫子庙不远,步行小半个时辰即可抵达。

回去胡宅后,顾嗣立没有歇息,而是连夜整理抄文,结果发现少了一页,疑心是落在了夫子庙尊经阁中。他也不及叫醒仆人,独自出门,抄近道赶来夫子庙。

那条近道比沿河大道要近许多,只是略微偏僻些,不像沿河大道有灯火、灯船可以欣赏,且只能抵达夫子庙东侧的柏树林。顾嗣立既然心急,也顾不了许多,只埋头赶路。

夫子庙外的柏树林在金陵也是一大胜景,均为百年古树,古木参天,郁郁苍苍,一入其间,凉气自生。

正穿行树林时,顾嗣立忽听到墙根下有很重的喘息声,一时好奇,便寻了过去。刚走出数步,便被什么物事绊倒。那物事绵绵软软,感觉极为怪异。他勉强爬起身来,借助夫子庙中映出的灯光,辨出那物事竟是一具尸体。顾嗣立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待出声呼叫,忽又听到有人呻吟呼救,且声音甚是熟悉,壮着胆子过去一看,却是陆惠歪倒在墙下。

顾嗣立大吃一惊,忙上前扶起陆惠,问道:“陆老,出了什么事?那边的死者是谁?”

陆惠不答,只道:“快……快些去看看尊经阁书箱有没有事。”

顾嗣立一时不明所以,便依言进去夫子庙查看,见书箱完好无损,便又叫上两名徐氏仆人,一道出来援救陆惠。那两名仆人是对兄弟,分别名萧锋、萧锐,听说陆惠受伤倒在夫子庙墙根外,急忙跟出来。提灯照时,才发现陆惠胸口中了一刀,伤在要害,且已穿胸而过,即便华佗再世,也是救不活了。

萧锋又是伤心,又是难过,问道:“是谁对陆老下了这样的狠手?”

陆惠已是奄奄一息,说不出来话,只强挺着最后一口气,朝不远处尸首指了指。萧锐会意过来,抢过去翻转尸首,却是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

顾嗣立诸人俱是大惊失色。萧锋问道:“朱千总为何要杀陆老?”陆惠便将手指指向了顾嗣立。

萧锋转头看了顾嗣立一眼,顾嗣立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锋又问道:“顾公子怎么了?”

陆惠深提一口气,又将手指指向朱安时,道:“他杀……”一语未毕,手臂垂下,头一歪,就此气绝。

萧氏兄弟大为悲愤。萧锋起身问道:“顾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嗣立惶然道:“我如何会知道事情经过?我适才经过这里,听到动静,过来查看,才发现陆老人倒在血泊里。”

萧锋怒道:“陆老临死前指认顾公子,还会有假吗?你一定牵涉其中。”

他本是徐氏家仆,以陆惠为首,而今陆惠既死,也不去报官,只派萧锐赶去清凉台通知韩菼。

顾嗣立心中又慌又乱,以目下情形来看,陆惠指认自己杀了朱安时,一时不明白陆惠何以如此,便趁萧氏兄弟低声商议时,转身跑远。

曹湛听完原委,心中仍有疑惑,问道:“顾公子的第一反应,为何不去报官,或是去找尊师韩学士,是要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

顾嗣立道:“曹总管与黄兄今日专程到夫子庙打探过陆惠,说是他有什么隐秘过往,结果他今晚便死在了夫子庙外,我怀疑……怀疑……”

黄海博道:“顾兄怀疑陆惠是因神秘过往被杀吗?”

顾嗣立颔首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白天二位才打听过陆惠,晚上他人便死了,这未必也太巧了,多半是有人杀人灭口。”

黄海博道:“陆惠不是指认是朱安时杀了他吗?朱安时是负责护送《大清一统志》入京的武官,将与陆惠同坐一条船,朱安时何以要杀人灭口?”

顾嗣立连连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又恳切地道:“请二位相信我,我决计没有说谎,我只是凑巧经过那里,对事情经过一无所知。”

曹湛道:“既是陆惠临死前指认顾公子杀人,有萧氏兄弟做证人,你自己也亲口承认确有陆惠指认这回事,这可称得上铁证。”

黄海博也道:“顾兄,还有一点对你极其不利,你有杀死朱安时的动机。朱安时是你顾氏仇家朱国治之子,这一点,想必你早已从江南提督金世荣口中得知。”

顾嗣立一怔,开始还想矢口否认,随即想到日后官府必会找金世荣对质,便不得不承认道:“不错,当日西园宴席,金提督在席间间隙时,将此节告诉了我。”又道:“当年哭庙案及奏销案,江南多少人因朱国治一人而家破人亡。朱国治是我顾氏仇家不假,但他早已为吴三桂所杀,仇怨已了,我不会再对他儿子下手。”

曹湛道:“顾公子请先不要着急,你逃离现场的第一反应,是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足见信任我曹湛。我一定会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

顾嗣立喜出望外,问道:“这么说,曹总管相信我说的话?”

曹湛点了点头,道:“我们先去现场看看再说。”

来到夫子庙外,萧锋还等在原处。现场燃起了数支火把,亮如白昼。萧锋一见到顾嗣立,便冷笑道:“想不到顾公子会去而复返。”

曹湛上前表明身份。萧锋白天见过曹湛来夫子庙与韩菼交谈,只是不知其身份,闻言问道:“这么说,曹总管要替官府来接管这件案子了?看来传闻不虚,江宁织造果真是朝廷安插在江南的锦衣卫。”语气中敌意甚浓。

曹湛未及回答,黄海博忙圆场笑道:“到底是徐尚书家的仆人,言语也与别人不同呢。”

顾嗣立忙介绍道:“这位黄海博黄公子,是黄虞稷黄公唯一爱子。”

萧锋“啊”了一声,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原来是黄公子,小人不知黄公子身份,多有失礼。”又道:“小人曾到太湖侍奉过徐尚书,跟尊父亦相处一段时日,他老人家不但学问好,风度佳,为人也是极好,对待下人谦和有礼。不像有些人,读过几本书,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他既得知黄海博身份,态度便和缓了下来,当即说了事情经过,与顾嗣立所述基本不差。

黄海博上前查验了陆惠伤势,又问道:“你们赶到时,朱安时便是这样侧卧于地吗?”

萧锋道:“不是,朱千总俯卧于地上,是小人阿弟将他身子翻转了过来,好辨认身份。那之后,我等再未动过现场一草一木。”又特意补充道:“徐尚书曾任刑部尚书,小人一直跟随在身边,很清楚保护现场的重要性。”

黄海博道:“徐尚书果然是调教有方。”又围着朱安时尸首来回转圈踱步,仔细勘验一番,告道:“陆惠临死前指认是朱安时下手杀他,这点与现场情形符合。”

朱安时手握钢刀,刀上染血,尚未入鞘,且刀径与陆惠胸前伤口尺寸一致,朱氏本人身上亦被溅上血迹。

萧锋之前问及凶手时,陆惠手指朱安时,他本是半信半疑,听了黄海博对现场一番分析,这才信服。又问道:“朱千总是漕运总督所派,负责运书入京,为何要杀死陆老?”

黄海博不答,上前检视朱安时所携兵器,拔出箭矢,一一嗅过,这才问道:“《大清一统志》抵达金陵已有半个多月,这期间,朱安时可曾来过夫子庙?”

萧锋道:“朱千总来过夫子庙好多次,基本上隔一日就会来一次,倒也没有进去尊经阁,只是在四周看看便走了。我等以为只因为《大清一统志》是进献朝廷之书,朱千总格外重视,出于安全考虑,例行巡查罢了。”

黄海博摇头道:“这位朱安时朱千总,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始至终,他便没安好心。”从朱氏箭壶中取出几支箭,分递给众人,道:“几位闻闻看。”

曹湛道:“这是硫黄味儿。”

黄海博道:“不错,这几支箭箭头、箭杆均涂了硫黄,硫黄是易燃物。各位想想看,朱安时身为押书武官,本该在驿馆歇息,明日一早好动身出发。他却深夜携带易燃物至此,还是一身夜行衣装扮,这到底是为什么?”

顾嗣立想到陆惠先催促自己去夫子庙尊经阁看书箱有没有事,立时会意过来,失声道:“难道朱安时竟是想烧毁《大清一统志》吗?”

黄海博道:“正是如此。”

在黄海博看来,朱安时早就有毁掉《大清一统志》的心思。他之前不断来夫子庙巡视,其实只是想寻找机会。然江南学政张鹏翮与顾嗣立在尊经阁中抄书,半个月来,不离夫子庙半步,陆惠及仆人亦是如此。即便他寻到机会下手,那样也极可能祸及张鹏翮。江南学政是皇帝钦命官员,有钦差身份,一旦张鹏翮有失,势必惊动天听。若康熙皇帝严旨追查,天罗地网之下,难保不会追查到朱安时身上。

刚好明日韩菼将离开金陵,所有书籍须于今日入箱封装,张鹏翮等人亦离开了夫子庙,正是朱安时动手的最佳时机。

想来朱安时携火箭至夫子庙外的柏树林后,正待攀上围墙,以火箭遥射书箱,却被陆惠意外撞见。陆惠认出朱安时后,不知对方意图,上前询问究竟。朱安时担心阴谋败露,遂拔出佩刀,当场杀了陆惠。

萧锋听了黄海博一番推测,很是不解,道:“且不说朱千总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想毁掉《大清一统志》,这一路北上,千里迢迢,途中多的是机会,他为何非要在今晚动手?”

曹湛道:“因为明日一早,书箱要全部搬运到漕船上,朱安时是护送武官,这批书是要进献给皇帝的贡书,有任何意外及损失,他都要担负起全部责任。”

黄海博道:“不错,正是如此。朱安时今晚动手,则可将责任推给县学及陆惠等人。”又转头对顾嗣立道:“至于朱安时的动机,想来顾兄早已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