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定都南京后,对金陵进行了规划及营建,设城东为政治区,城北为军事、文教区,城南为居住、商业区,城西则相对冷僻。入清后,清廷大致沿袭了明朝模式,唯一的大举措是将明皇城改建为满城,令其成为八旗兵驻防地。如此,城东便由政治区域转变成了军事重地,且满城自成系统,不受地方辖制。
班超老去,文姬归晚,一样天涯。帐外云山,尊前明月,膝上琵琶。长城高隔中华,费版筑,秦家汉家。一片金笳,数声玉笛,几阵黄沙。
——顾景星《柳梢青·题边庭夜宴图》
明 朝定都南京后,对金陵进行了规划及营建,设城东为政治区,城北为军事、文教区,城南为居住、商业区,城西则相对冷僻。入清后,清廷大致沿袭了明朝模式,唯一的大举措是将明皇城改建为满城,令其成为八旗兵驻防地。如此,城东便由政治区域转变成了军事重地,且满城自成系统,不受地方辖制。
江宁既是省城,有省、道、府、县等各级地方行政机构,建有大量官署。总督署及绿营武将衙署多集中于城中部,布政司、府、县等衙署则多位于城南人口稠密地区,如江宁布政使司衙署位于城南大功坊,江苏按察使司衙署位于淮清桥大街等。
江宁知府衙署位于内桥西南,沿袭明代应天府府署旧址。自明朝建国以来,这里便一直是金陵的中心,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光阴蹉跎中有过不少叱咤风云的岁月。因昔日应天府的不凡地位,衙门建制极大——
大门之内为仪门,仪门内为莅事堂。东为广积库,左、右设经历司、照磨所,翼以吏胥诸房科。堂西为册库,为待考官房,后为俸给仓。官廨列于堂北,西为厅幕廨,东西并达仪门。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隶属于江宁知府的官员在江宁府署外单设官署,如管粮同知署在淮清桥,南捕通判署在府署西板桥口,北捕通判署在北门桥等。
离开夫子庙后,曹湛与黄海博径直赶来江宁府署。江宁府署距离夫子庙不算太远,二人赶路甚急,二刻工夫即到。
江宁知府陶贲本已睡下,听说江宁织造曹氏总管求见,又忙不迭地从床上爬起来。陪寝的侍妾琼枝不满地道:“大人都已经安睡了,有什么紧急公务,非要堂堂知府大人深更半夜起床去处置?不是有值班胥吏吗?”
陶贲斥道:“你懂什么?江宁织造是朝廷安放在江南的眼线耳目,得罪了曹寅,他悄悄一道奏折递上去,本府的前程可就全完了。”
琼枝只得起床服侍丈夫更衣,又道:“妾身听说过曹寅,据说他为人还算不错,有几次总督大人欲借文章兴大狱,都被他设法压下了。”
陶贲道:“这一点,曹寅做得还是不错的,毕竟还是汉人。不过说到底,他究竟是皇帝的心腹家奴,越过了底线,他也绝不会手软。”想了想,又问道:“两江总督傅拉塔欲借诗文兴大狱一事,我可没跟你提过,你听谁说的?”
琼枝道:“总督大人爱妾,温莹。就是上次到西园看戏,私下闲聊时,她随口提到的。”
陶贲遂不再多问,整好衣冠,赶来花厅。曹湛及黄海博早已等在那里。
陶贲笑道:“前日曹织造亲自来打过招呼,说可能会需要江宁府帮忙,想不到曹总管这么快就登门了。”
曹湛歉然道:“抱歉这么晚还来叨扰知府大人,情非得已,实是夫子庙出了大事。”不述缘由,只说夫子庙发生了两桩命案,死者一是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一是已故尚书徐乾学管家陆惠。
陶贲虽惊奇不已,却也不主动询问究竟,只问道:“曹总管希望本府如何做?”
曹湛道:“请知府大人立即派出人手,将两具尸首连夜抬回江宁府。”
陶贲心念一动,问道:“曹总管的意思是,尽量不要声张,不要让外人知道夫子庙出了两起命案?”
曹湛道:“不错,正是此意。”又道:“夫子庙那边的知情者我已经叮嘱过了,但尸首不能一直留在那里,得尽快抬走。”
陶贲忙道:“本府这就派人去办。曹总管放心,包管事情做得机密,不会有外人知晓。”
曹湛又想到一事,忙道:“尸首抬回江宁府后,还请知府大人派有经验的仵作验一下朱安时背心伤口,看看能不能发现线索。”
陶贲道:“曹总管放心,本府立即着手安排。”
辞出江宁府,曹湛道:“我打算先回江宁织造署,向织造大人禀报夫子庙命案一事,听他示下。夜色已深,黄兄不妨先回去歇息。明日我再到贵府约你。”
黄海博奔走一日,也确实感到有些疲倦,当即点头道:“甚好。”
曹湛回到江宁织造署时,曹寅尚未就寝,独自待在楝亭书斋中长吁短叹。见曹湛进来,便勉强装出喜色,问道:“你这么晚才回来,可是黄芳泰一案的调查有了进展?”
曹湛道:“峰回路转,完全出人意料。不过在讲述这些之前,我先要向织造大人禀报,夫子庙又出了两起命案。”大致说了陆惠为朱安时所杀、朱安时又为某人所杀之事。
曹寅听完经过,十分焦躁,来回踱步不停,一边搓手一边道:“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问道:“你认为是陆惠熟人杀了朱安时吗?”
曹湛点点头,道:“这是目下最合理的解释。而且在我看来,当时陆惠应该在与某人商议什么重要事情……”
曹寅重重一敲桌案边角,震得烛火晃了一晃,沉声道:“我就担心会是这样!为财杀人也好,为色杀人也好,动机单纯,一切都好办。可这几件案子……这陆惠还真是不简单,人一到西园,京口总兵黄芳泰便盯上了他。他人就要离开金陵,还能折腾出这么一档子事,给我弄出两具尸首来!”长叹一声,又问道:“你怎么看?”
曹湛小心翼翼地道:“这件事,倒是尽可以从好处来想。如果不是陆惠与某人在柏树林中密谋,意外撞破朱安时行踪,怕是《大清一统志》早被朱氏放火焚毁了。”
曹寅道:“朱安时此人用心恶毒,当真是死有余辜。”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自己的身份,实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忙解释道:“哦,我不是替凶手叫好,你还是要继续调查凶手。陆惠此人背景如此复杂,走到哪里,麻烦便跟到哪里。当日在西园,会不会他知道被黄芳泰盯上,所以先下手为强,杀了黄芳泰灭口?”
曹湛吞吞吐吐地道:“黄芳泰一案,已经有人主动招承了杀人罪名。”
曹寅一怔,不及问话,便听到书斋外有人道:“织造大人还未歇息吗?”正是曹家班班主朱音仙的声音。
曹寅应了一声,忙命曹湛去开门,将朱音仙请进来,关切地问道:“朱老身子不好,何以天色这般晚了还未曾歇息?”
朱音仙道:“老朽是来向织造大人告罪的。”
曹寅愕然道:“朱老这话从何说起?”
朱音仙道:“看来曹总管还未来得及向织造大人禀报,那么便由老朽亲口说吧。”又将之前对曹湛讲述过的一番杀人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曹寅静静听完,问道:“朱老确实只是出于维护昆山徐氏的目的,才杀了京口总兵黄芳泰吗?”朱音仙点了点头。
曹寅转头去看曹湛,曹湛微微摇头,表示不相信朱音仙杀人。
曹寅便又道:“有一件事,朱老须得知道,陆惠今晚被人杀死在夫子庙外。”
朱音仙身子一颤,怔了一怔,方才问道:“陆惠被人杀了吗?是谁下的毒手?”
曹寅半句不提朱安时,只反问道:“依朱老来看呢?”
朱音仙道:“莫非是有人知道老朽已将陆惠过往告知了曹总管,担心其人祸及昆山徐氏,所以先行将其灭口?”
曹寅道:“朱老认为是徐尚书一方的人动手杀了陆惠?”
朱音仙摇头道:“不,老朽没有这么说。适才所言,也只是老朽胡乱猜测而已。”顿了顿,又道:“不过陆惠过往这件事,老朽只对曹总管和黄公子说过,旁人又是如何得知?可怜的陆惠,实在可怜。”一边说着,一边垂泪不止,一时气息不顺,又剧烈咳嗽起来。
曹寅忙安慰朱音仙一番,叫进一名仆人,命他送朱氏回房歇息。
等朱音仙离开,曹寅方才问道:“你如何认定不是朱音仙杀人?”
曹湛便大致转述了黄海博的一番话,认为朱音仙体弱至此,难以连捅黄芳泰六刀,且刀刀深入肺腑。
曹寅点头道:“黄海博到底是医术行家,一眼便能看出破绽,亏得找了他做帮手。”又告道:“朱音仙进来楝亭书斋之前,便已经知道陆惠被杀一事了。”
曹湛很是惊讶,道:“这应该不可能吧?适才朱老听到消息时很是震动,身子和手都在发抖,那可不是装出来的。”
曹寅道:“你可别忘了,朱音仙既是曲师,又是戏子,那几下颤抖,于他这种功力的人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如此,便愈发证明杀死漕标千总朱安时者,是与陆惠相熟之人,此人亦与朱音仙相识。想来白天曹湛与黄海博寻到丁氏河房后,朱音仙当面招承罪名,声称自己杀死了京口总兵黄芳泰。彼时丁氏河房还有其他人,亦知晓朱音仙在招供中交代了陆惠的过往。
曹湛与黄海博离开后,那人与朱音仙商议一番,便赶去夫子庙与陆惠相会。二人恰在柏树林中密议时,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不期而至,于是出现了朱安时杀死陆惠、朱安时又为某人所杀的局面。某人随即赶回丁氏河房,将经过情形告知朱音仙,朱音仙由此知晓陆惠已死一事。
曹湛道:“果真是这样的话,丁南强便相当可疑了。”
当日西园宴会,丁南强向门子打听过陆惠,而且尾随黄芳泰去了客馆,他本出现在命案现场,又托名妓朱云带走一件血衣,这些都是既定事实,他本人也予以承认。最大的可能是,丁南强正是杀死黄芳泰的真凶,动机且先放在一边。他说不出捅了黄芳泰几刀,极可能是有意如此,好卖出破绽,让旁人不再怀疑他。
不想丁氏一番陈词被朱音仙听到,朱音仙与丁南强是忘年之交,他不愿意好友就此遭难,于是仗着了解案情细节,挺身而出,强行为丁南强顶罪。
当时朱音仙主动承认罪名时,丁南强是相当意外而震惊的,几度欲出言阻止。曹湛人在当场,冷眼旁观,看得一清二楚。
离开后,丁南强便赶往夫子庙,与陆惠密议相关事宜,然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意外出现,又闹出了两起命案。以暗器杀死朱安时者,自然就是丁南强本人了。虽未曾听闻其人身怀武艺,但他钟爱戏曲,刻苦练功,又自诩半个江湖人士,暗藏了几手也说不准。
曹寅听完曹湛分析,道:“不错,你的推测顺理成章。现下看来,丁南强的确嫌疑最大。”又问道:“朱安时之死只是个意外,你觉得黄芳泰一案,里面会有什么阴谋吗?”
曹湛道:“最早织造大人曾认为黄芳泰被杀与那个什么郑公子有关,当时我觉得匪夷所思,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目下又出了陆惠、朱安时命案,前后联系起来一想,才觉得织造大人的思虑极有道理。”
丁南强既在夫子庙外与陆惠密谋,二人必定早已相识,表明之前丁南强杀黄芳泰亦是为了保护陆惠。肯为对方犯险杀人,丁氏与陆惠之交情,可想而知。而陆惠年轻时曾为反清复明积极奔走,甚至到福建联络郑成功。朱音仙亲口说出此节,想必只是为了让其杀人动机更令人信服,但从另一方面而言,这一节肯定是事实。
郑成功正是明末清初文坛魁首钱谦益的得意弟子。当年丁南强祖父丁继之与钱谦益交好,入清之后,钱谦益每至江宁,均住在丁氏河房。若是有某种内在隐秘线索能将这些独立事件联系起来,或许就是这幅画面——
钱谦益曾派陆惠前往福建,与郑成功联络。后郑成功虽大举北上,顺利进入长江,却未能及时攻克江宁,最终因自大轻敌而败回福建,之后再也未能重振旗鼓。虽然从荷兰人手中收复了台湾作为抗清基地,但不久后即在内外交困下病逝。
钱谦益等人失去武力依托,就此一蹶不振,直至彻底消沉,从此以大清子民的身份,默默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陆惠后来竟成了清廷宠臣徐乾学的心腹管家。
而丁南强,即便没有继承其祖父丁继之遗志,亦当知悉当年钱谦益等人种种反清复明之事迹,并愿意维护先人之情分,所以才有了现今他肯为陆惠连杀两名朝廷武官之事。
至于朱音仙,其人生经历丰富而曲折,前后侍奉过戏剧大师阮大铖、冒襄等人,亦曾是南明弘光小朝廷的宫廷乐师,虽然从始至终只是个旁观者,但他尚有义气,肯为朋友出头。
曹寅听完曹湛分析,喟然叹道:“若丁南强杀死黄芳泰只是出于保护陆惠的目的,倒也罢了,就怕当真跟郑公子有关。既然你也认为丁南强背后可能还有其他,那么便重点调查他吧。”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跟丁南强也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实在想不到,他那样一个公子哥儿……”
曹湛见曹寅倦色浓重,便劝道:“时辰不早,织造大人还是早日安歇吧。丁南强那边,我自会细细调查。”
曹寅摇头道:“江宁接连出事,我还睡得着吗?得连夜写奏折禀报皇上。”
曹湛问道:“韩菼韩学士今夜大概也会知道夫子庙出了事,那么他那边……”
曹寅道:“陆惠后事就交由江宁府来处置吧,韩菼最好还是按照日程上路。至于护送人员,我连夜派人赶去提督署,请江南提督金世荣派兵护送。至于漕运总督王樑那边,我也会亲自致信,你就不必再管了。”
曹湛应了一声。
曹寅又道:“你先去歇息,明早你再代我去送韩菼一程。这《大清一统志》早一日抵达京城,我也早一日心安。”
曹湛便辞出书斋,自回房歇息。次日天刚亮,又起早赶来黄宅千顷堂,欲约黄海博同往夫子庙。不料黄氏管家告道:“我家公子昨日出门后,不曾归来。”
曹湛大为惊讶,却一时不及查问黄海博去向,只得先自己赶来夫子庙。
陆惠、朱安时尸首早已被江宁府派人连夜抬走,韩菼人也到了尊经阁,正独自站在书箱前发呆,神色黯然。
曹湛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这才上前见礼,又代曹寅致意。韩菼道:“曹寅老弟有心了。”
曹湛道:“虽则夫子庙出了变故,但织造大人的意思,还请韩学士按时上路,免得圣上在京城中久候。”
韩菼点头道:“那是自然。”又指着一旁的徐氏仆人萧锋、萧锐道:“等官府勘验完毕,烦请将陆老尸首交给他兄弟二人,他二人自会运陆老回昆山安葬。”
曹湛点了点头,刚好负责护送的绿营参将方季引兵到来,曹湛过去与他交谈了几句,叮嘱务必保护书箱及韩菼周全。方季躬身道:“末将早得金提督亲自嘱咐,即使拼了性命,也要护卫船队安全抵达京师。”
韩菼亦不愿意耽搁行程,便命方季指挥军士搬运书箱及行囊上船,即刻动身。
装运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等船离岸,曹湛便叫过萧锋、萧锐,道:“你二人先暂时留在江宁,等官府流程完结,我便请江宁府将陆老尸首发还给二位。”
萧锋道:“是。小的兄弟二人就住那边的秦淮客栈,曹总管有事,尽管来寻。”
萧锐忽道:“曹总管,你是向着咱们汉人的,江宁织造的曹大人也是,对吧?”
曹湛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萧锋瞪了弟弟一眼,忙道:“没什么,只是小的们曾听徐尚书提过,说曹织造是顾景星顾公外甥[1] 。”
顾景星幼年聪慧,六岁作赋,九岁通群经百家,记诵淹博,号“圣童”。成人后,成为当世名儒,深孚众望,词作及诗文皆名于当时。清廷屡次慕名征召,顾氏始终不肯出仕。康熙己未(1679年),清廷开博学宏词科,成为天下盛举,陈维崧、朱彝尊、汪琬、汤斌、毛奇龄、施闰章、尤侗等名士均应举出仕。顾景星、冒襄亦在荐举之列,二人皆称病不就,反而愈发名扬天下。
顾景星已于数年前过世,生前与曹寅有过来往,曹湛曾多次听曹寅提及,言语之中,对顾氏格外仰重敬慕。至于曹寅身世,曹湛只知其人是庶出,不知其生母身份,料想只是地位卑微的侍妾,又早已过世,所以曹寅不愿多提。此刻听萧锋指称顾景星是曹寅之舅,曹湛方知曹寅与顾氏除了普通应酬之外,尚有血缘关系,这才明白曹氏何以提及顾景星时,神色格外不同。
萧锋见曹湛一言不发,神情却是闪烁不定,料想是阿弟冲动之下说错了话,不敢再多逗留,忙不迭地拱手告辞走了。
曹湛既未约到黄海博,无人可以商议,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想了一想,这才往名妓朱云住处月波水榭而来。
临近水榭时,听到墙内有人曼声唱道:“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有男子声音接口道:“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又有女子唱道:“唯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凄清委婉,动人心魄,显然是有人在练曲了。
曹湛叩了几下门环,有婢女应声出来,惊讶地道:“公子来得好早,这才是早上呢。”又告道:“朱姑娘今日要排戏练曲,不接外客,请公子改日再来。”
曹湛道:“我找朱姑娘有事。”
婢女笑道:“到月波水榭的人,都是找朱姑娘有事。”
曹湛料想对方将自己当作了嫖客,正待表明身份,忽有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却是黄海博。
曹湛大出意外,失声道:“黄兄,你怎么人在这里?”
黄海博亦是一怔,问道:“曹兄是专程来寻我的吗?”
曹湛忙摇头道:“我一早去过贵府,却不知道黄兄你人在这里。”
婢女忙道:“黄公子,你身子还很弱,快些回去躺下。”
黄海博摇了摇头,道:“我要走了。灵儿,麻烦你代我转告朱姑娘,多谢她昨夜相救。”又指着自己身上的衣衫道:“过几日我会将衣服洗好后送回,到时再当面向朱姑娘酬谢救命之恩。”
灵儿笑道:“一件旧衣衫而已,不劳惦记,黄公子不嫌弃就好。”
离开月波水榭,曹湛满腹狐疑,问道:“黄兄怎么会在朱云住处?你说的救命之恩,又是怎么回事?”
黄海博叹道:“曹兄有所不知,昨晚我与你分手后,便经历了一番生死劫难。”
原来昨晚黄海博与曹湛分手后,便径直归返家中。半途忽有人追上来,扬手叫道:“公子,俺向你打听个地方,府东大街在哪里?”
黄海博道:“你沿这条路直往东行,过三个路口便是。”
那人道:“多谢。”“谢”字刚出口,便绕到黄海博身后,横出右臂勒住其脖颈,左手则死捂住其嘴,防其叫喊呼救。
黄海博吸不进来气,只觉得胸口憋闷至极,挣扎了片刻,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身处何处,眼睛上被蒙了黑布,双手也被缚在背后。只觉得身子上下颠簸,摇摇晃晃,似在一艘船上。有人将他提起来,问道:“关于京口总兵黄芳泰一案,你知道多少?”
黄海博道:“黄芳泰得急病而死,官府早已公布……”
一语未毕,便被人拖到一只木桶前,强行将头按入水中。他憋了一会儿气,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吃水。正当他以为行将溺死时,又被人提了出来,掼到地上。
适才盘问过他的人又凑上前来,道:“这滋味不好受吧?说,黄芳泰一案,你知道多少?到底有什么内情?”
黄海博喘了几口大气,气息略平,这才抗声道:“我只是一介布衣,又不是官府中人,你找我盘问黄芳泰一案内情,是不是有些可笑?”
审问者道:“江宁织造署内府总管曹湛受命暗中调查黄芳泰一案,你一直跟他在一起,会不知道内情吗?”
黄海博道:“你是谁?为什么格外关注黄芳泰一案?”
那审问者便命道:“来人,继续用刑。”
黄海博忙道:“等一等!好,我告诉你实话,我确实不知黄芳泰一案内情。我跟曹湛在一起,只是因为江宁织造有求于乌龙潭丁氏少奶奶,而我黄家与丁家是世交,江宁织造曹寅托我居中斡旋。”
审问者当即斥道:“信口开河。来人,用刑!”
黄海博大声叫冤,道:“我没有胡说。你迫我讲实话,我说了实话,你却又不信,这是何道理?”
审问者道:“那你倒是说说看,堂堂江宁织造,怎么会有求于一个夫家已然破败的丁家少奶奶?”
黄海博心念一动,问道:“你知道丁氏家败一事?如此,你当是金陵本地人氏了。”
审问者道:“丁家子弟不肖,一夜输掉丁氏藏书楼心太平庵四万藏书,其轰动程度,堪比当年苏州王氏一夜豪赌输掉拙政园,江南谁人不知?少说废话,快些回答我的问话。”
黄海博只好道:“江宁织造署奉旨为蒙古王爷织造一件云锦妆花锦袍,蒙古人给了样本,难度极大,据说织法很像是传说中的‘蒋氏妆花’,而江宁城中,只有丁夫人有此能耐。”
审问者冷笑道:“胡说八道,你当我三岁……”
一语未毕,一旁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审问者便改口道:“好,就算我相信你说的,江宁织造署有求于丁家少奶奶,江宁织造曹寅的面子还不够大吗,何以要通过你黄氏斡旋?”
黄海博道:“丁夫人原本姓沈,是苏州大才子金圣叹外孙女。她外祖父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斩,而今江宁织造却要她为朝廷出力,你觉得她心中会不会不大情愿?”
审问者“啊”了一声,道:“原来丁家少奶奶是金圣叹之后。当年朝廷大兴‘哭庙案’,将金圣叹作为罪魁祸首处死,而今却有求于其后裔,这可真是报应。”
忽又听到一声咳嗽,审问者遂道:“就算你所言属实,沈氏一孤弱寡妇,何以会听你黄海博之劝?”
黄海博道:“我黄氏与丁氏为世交,当年丁雄飞丁公与先父结为忘年挚友,订有《古欢社约》[2] ,曾传为士林佳话。阁下既熟知金陵风土人情,想必也听过此事。”又道:“丁氏世为名医[3] ,我自幼随先父来往于丁家,耳闻目睹,也学了些皮毛。而今也时常赴乌龙潭为丁太夫人治病,是以在丁夫人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
审问者道:“原来你一身医术,皆学自丁氏。”言语之中,似已完全相信了黄海博的话。
又有人咳嗽了一声,审问者遂走了出去,片刻后又回来,声色俱厉道:“我知道你没有说实话,快些将你所知道的黄芳泰一案内情全部交代出来。”见黄海博坚称毫不知情,便下令用刑。
黄海博被溺水几次,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肯承认知情。审问者见他倔强不屈,一时无奈,遂道:“他既不说实话,留着亦是无用,将他手脚绑上重物,丢入河中喂鱼吧。”
黄海博又惊又怒,挣扎着道:“我实不知情,你以酷刑逼供倒也罢了,何以还要取我性命?”
话音刚落,脑后便遭重重一击,立时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是在一间极为雅致的闺房中,外面天光已亮,且有丝乐曲声。黄海博一时不知身处何处,大感茫然。
有婢女端了热粥进来,见黄海博困惑不已,遂告道:“婢子名叫灵儿,我家姑娘昨夜游船回来,登岸后发现公子被人丢在草丛中,遂命龟奴[4] 救了公子回来。”
黄海博这才记起昨夜被人绑架讯问之事,一时不解歹人何以轻易放过了自己,忙问道:“你家姑娘是谁?”
灵儿笑道:“朱云朱姑娘。公子可听过她的名字?”
黄海博怔了一怔,这才会意过来,道:“原来我人在月波水榭中。”
灵儿笑道:“公子既然知道月波水榭,想必也知道我家姑娘的名字了。公子是……”
黄海博忙报了姓名,又再三道谢。
灵儿笑道:“黄公子不必客气。我家姑娘心肠最好不过,见死不救这种事,她可做不出来。”
黄海博又想到一事,道:“其实昨日入夜后,我跟朋友来过月波水榭一趟,听说朱姑娘人不在水榭,但画舫还在。灵儿适才说朱姑娘昨夜游船去了……”
灵儿道:“哦,朱姑娘昨晚坐的是安公子的船。”上前扶黄海博起身,喂其服下热粥,又问道:“我家姑娘发现黄公子时,黄公子双手反绑,双眼也被布蒙住,可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报官吗?”
黄海博摇头道:“一言难尽。总之,我很感激,多谢你家朱姑娘相救。”
灵儿甚是乖巧,见黄海博不愿多提,便笑道:“黄公子似是受了不少苦,身子虚弱,请先好好歇息,养好身子。这里有干净衣衫,黄公子原先穿的衣衫,婢子已经洗好,晾晒在外面了。”
黄海博又躺了一会儿,觉得气力渐复,便起身出来,却正好遇到了曹湛。
曹湛听完经过,悚然而惊,慌忙致歉道:“我竟不知有如此多人暗中关注黄芳泰一案,是我将黄兄拉进来,黄兄也是因为我而受累受苦,实在抱歉。”
黄海博摇头道:“这关曹兄什么事。虽然最初是曹寅兄拜托,我答应从旁帮忙,而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当然要与曹兄共进退。”
曹湛闻言很是感动,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提‘谢’字了。总之,日后黄兄的事,就是我曹湛的事,黄兄千万不要客气。”
又告道:“昨晚我与黄兄分手后,便回了江宁织造署,向织造大人禀报时,朱音仙也来了。他一力认罪,将之前的供词又重述了一遍,结果反而露出了破绽。”大致说了昨晚情形,将自己与曹寅的判断分析也如数告知。
黄海博听说丁南强再度成为黄芳泰一案的首要嫌疑人,细思一回,也觉得有理,当即道:“难不成是丁南强担心朱音仙那番话没能骗过你我,所以昨夜暗中派人捉了我拷问,想问出案情进展?”
曹湛摇头道:“我认为不会是丁南强下的手。”
既然曹家班班主朱音仙已出头为丁南强顶罪,在丁南强得知曹寅的反应之前,应该不会有进一步的举措。而朱音仙昨夜亲自赶去楝亭书斋向曹寅告罪,亦是为了尽快平息黄芳泰一案。如果丁南强在这个时候绑架黄海博拷问,到最后又没有杀他灭口,最终还是放过了他,只属于火上浇油之举,会令事态进一步恶化。
黄海博思虑了一回,也赞同道:“有理。换作我是丁南强,一定会选择静观其变。”
曹湛又道:“黄兄描述的经过,亦能佐证此节。黄兄为解释与我时时在一起,编造了一番说辞。这本来很难取信于绑架者,但对方却立即信了。最后说要将你沉河,只是想吓你一吓,看能不能利用人怕死的心理,套出你的话,但其实对方早相信了你的解释。”
黄海博狐疑道:“恕我愚钝,我怎么听不明白曹兄这话的意思?”
曹湛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黄兄的说辞,外行根本不会相信。谁会相信堂堂江宁织造署名匠荟萃,竟不能完成一件云锦妆花锦袍,反而要有求于他人呢?除非是织锦内行。”
黄海博这才恍然大悟,道:“是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提到蒙古人所提供的锦袍样本像是传说中的‘蒋氏妆花’,江宁城中只有丁夫人有此能耐时,审问者冷笑一声,说我当他三岁小孩,但这时一旁有人咳嗽了一声,审问者便立即改口,表示相信我的话。那咳嗽之人,一定是织锦内行了。”
曹湛毕竟跟随了曹寅一段时间,耳闻目睹,多少了解些云锦知识,思忖道:“咳嗽之人是织锦内行不假,但‘蒋氏妆花’是传说中的云锦至尊织法,奥妙无双,他竟没有动容多问,表明他极可能已经知悉江宁织造署欲委托丁夫人织造蒙古妆花锦袍一事。”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又问道:“这件事甚为机密,只有极少数人知晓,黄兄竟也知情,是丁夫人亲口告诉你的吗?”
黄海博点点头道:“黄、丁本是世交,两家人就像自己家人一样。丁夫人其实也很苦闷彷徨,毕竟当年那起‘哭庙案’,令金氏家破人亡,换作任何人,怕是都轻易难以释怀。那日我去乌龙潭为丁太夫人扎针,丁夫人送我出来。我见她心事重重,追问之下,她才说了答应为江宁织造试织‘蒋氏妆花’一事。”
曹湛道:“织造大人不知丁夫人是金圣叹金公之后,倒真是难为她了。”忽然肚皮“咕咕”叫了两声,甚是响亮。
黄海博愕然道:“曹兄没吃过早餐吗?”
曹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早上出来得匆忙,一时未曾顾及填饱肚子。”
黄海博笑道:“正好,我也只在月波水榭喝了碗热粥,还没有用过早点,我们便再去夫子庙大快朵颐一场,如何?”
曹湛笑道:“甚好,不过这次要由我做东。”
黄海博笑道:“昨晚说是我做东,请曹兄吃遍金陵特色小吃,其实才开场,便被顾嗣立匆匆打断,今日还得是我做东。”随手往身上一摸,钱袋竟不见了,料想是被昨夜绑架自己的歹人随手取去,只好讪笑道:“那么我还是下次再请曹兄吧。”
来到夫子庙市集,二人寻了一家小食铺,点了数样吃食,摆了满满一桌子。
黄海博问道:“适才曹兄到月波水榭,是预备由朱云着手,调查丁南强吗?”
曹湛点点头,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总不能寻到丁氏河房,直接诘问丁南强吧。”
黄海博道:“那么现下曹兄还认为是丁南强杀了黄芳泰吗?”
曹湛摇了摇头,道:“黄兄昨夜遇险,更是险些送命。既然那些绑架黄兄的歹人如此关注黄芳泰一案内情,那么其主谋一定是与命案有关了,极可能便是杀死黄芳泰的真凶。”
本来黄芳泰手下或是亲眷亦有可能绑架黄海博,如同之前武弁林毅挟持曹湛一般。但从审问者与黄海博对话来看,对方一定是金陵人士,熟知本地风情,兼之还有深通云锦妆花的内行,那么断然不可能是黄芳泰一方的人了。
而今虽然有丁南强、朱音仙先后认罪,却仍然有人暗中关注黄芳泰案,甚至不惜绑架相关之人拷问。除了凶手,还有谁会不惜采取极端手段,也要打探清楚内情呢?
曹湛道:“当日织造大人详细谈及为蒙古织造妆花云锦一事时,只有邵鸣和丁夫人在场。”
如果丁夫人沈海红只将此事告知了黄海博一人,没有外扬,那么知情者便只有邵鸣了。但邵鸣自中场休息时便被叫到楝亭书斋,人一直待在那里,他离开时,黄芳泰人已经被杀,他没有任何嫌疑。
黄海博听曹湛提及邵鸣,忙问道:“邵鸣不是有个风度翩翩的漂亮儿子吗?”
曹湛道:“邵鸣之子名叫邵拾遗,他在《长生殿》结束后便离开西园,赶回家侍奉其母喝药了。昨日我在清凉寺遇到过他母子,邵拾遗奉母至诚,关爱孝悌之心,溢于言表,绝无可疑。”
又道:“我听织造大人提过,当日江宁织造署的物林达马宝柱、笔帖式张问政、总堂主计时,以及机房殿行头王楷如也见过那块陈锦,织造大人虽未告知那是蒙古王公之物,但这些人都是行家,说不定早看出了端倪。”
命案发生时,这些人均在楝亭书斋中,但既然凶手知悉蒙古云锦一事,定是从这几人口中得知。也就是说,凶手应该是跟马宝柱、张问政、计时、王楷如有关之人。而这个人,还跟“丁字帘”丁南强有不浅的交情,所以丁南强才肯为他顶罪。
曹湛跟随曹寅两年,每日迎来送往,见过的人不少,对江宁织锦相关人士也甚为熟悉,可思来想去,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
黄海博道:“如果将与王楷如等相关之人列出来,怕是名单极长,就算以丁南强来做排查,也要耗费不少时日。丁氏本就是江湖人,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交。”
曹湛亦觉有理,踌躇问道:“那么黄兄可还有什么好法子?”
黄海博道:“不如直接去找丁南强,告知我们已经知道他和朱音仙均不是凶手,将真凶和朱音仙摆在他面前,逼迫他权衡轻重。说不定他在良心谴责之下,会主动交代出真凶来。”
曹湛思忖片刻,即应道:“这法子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二人将满桌小吃消灭大半,又将剩余食物用草纸包了,便一路寻来丁氏河房。丁南强才刚刚起床,闻听曹湛、黄海博有要事求见,虽然有心推托,还是不得不勉强出来见客。
曹湛先告知陆惠昨夜遇害的消息。丁南强颇为惆怅,长吁短叹一番,才道:“我只在幼年时见过陆惠,虽无多深交情,然他终究是丁氏的老朋友。”又问道:“是谁害了陆惠性命?”
曹湛道:“这个问题,应该不需要我们回答,丁公子不是早知道了吗?”
丁南强愕然道:“我问的是谁杀了陆惠,我如何会知道凶手是谁?”
黄海博忙道:“先不谈这个。丁兄,我与曹兄再度登门,是想告诉你,我们已经知道杀死黄芳泰的凶手不是朱音仙,也不是你,真凶另有其人。而今朱音仙坦白认罪,真凶逍遥法外,你忍心见到朱音仙在垂暮之年锒铛入狱,受尽铁窗之苦吗?”
丁南强闻言立时泄气,沮丧地跌坐在太师椅中,一言不发。
曹湛道:“丁公子一心维护真凶,真凶却不是善类,他甚至不知道朱音仙已替他顶罪。昨夜派人绑架了黄兄,严刑拷问,想从他口中探知黄芳泰案情。”
丁南强惊道:“竟有此事?”
黄海博点点头,道:“昨夜我被歹人掳走,拷问半夜,后丢弃于河边,幸亏朱云朱姑娘路过看到,出手搭救,我这才捡了一条命。”
丁南强连连摇头道:“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
曹湛道:“我虽不知丁公子何以一力庇护真凶,但料想你自有你的理由。只是朱老与丁公子亦是交情匪浅,无辜老人,与有罪凶手,孰轻孰重,还望丁公子权衡清楚。”
丁南强闻言极是动容,但仍有所迟疑,好半晌才叹道:“事情完全不是二位想的那样。”
黄海博道:“那么便请丁兄如实告知事情真相。”
丁南强双手一摊,道:“是我杀了黄芳泰,朱老只是为我顶罪。”
曹湛与黄海博亲眼见到丁南强神情变化,本已怀抱极高期望,以为今日定可从其口中打探出真凶姓名,却不想丁氏再度自认罪名,案情又回到了原点。二人面面相觑,失望之极。
正僵持之时,有仆人进来禀报道:“有江宁府官差来寻曹总管。”
丁南强拍手叫道:“来得正好!曹总管,你这就叫江宁府官差拘捕我吧。所有事情,都是我丁南强所为,与朱音仙朱老无干。”
曹湛不予理睬,只摆了摆手,令仆人退出,问道:“丁公子所说的所有事情,除了杀死京口总兵黄芳泰外,还有什么?”
丁南强道:“还有昨夜派人绑架拷问黄兄一事啊。”
曹湛道:“那么昨夜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被杀一事呢?”
他本是随口一问,丁南强竟然承认道:“也是我所为。”
黄海博忙问道:“丁兄是如何杀了朱安时的?”
丁南强道:“是朱安时动手在先,杀了陆惠,我赶过去援救,发出飞镖,射中他背心。”大致说了经过,与曹湛等人所推情形大致不差。
曹湛沉吟道:“丁公子既是暗器高手,应该随时将飞镖带在身上,这就请丁公子交出凶器,也好让我等开开眼。”
丁南强摇头道:“飞镖没有了。昨夜杀了朱安时后,我担心官府会追查到我身上,便连夜将所有飞镖都扔了。”
曹湛道:“无妨。我这里有一柄匕首,就请丁公子权作暗器,展示一下飞镖绝技。”
丁南强二话不说,接过匕首,脱手甩出。匕首激越飞出,射中客堂门柱缠枝牡丹花心,且直没入柱。
曹湛与黄海博惊奇不已,丁南强则十分得意,笑道:“如何,我这一手,可还算过得去吧?”
曹湛未及答话,仆人又至门槛外,告道:“江宁府官差说有急事要找曹总管,请曹总管速速赶去江宁府署。”
曹湛道:“让他先等等,我这里还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呢。”
打发走仆人,曹湛才悠然告道:“丁公子可知朱安时昨晚夜至夫子庙,是打算放火箭焚毁《大清一统志》,你杀了他,等于是帮了朝廷一个大忙。”
丁南强显然料不到此节,张大了嘴,半天也合不拢,好半晌才道:“这么说,以暗器射杀武官朱安时这条罪状,官府是不会追究了?”
黄海博道:“曹兄将其中关窍告诉丁兄,正是这个意思。”
曹湛冷然道:“但丁公子须得讲出杀死黄芳泰真凶的名字。”
丁南强哈哈笑道:“原来曹总管是想用免罪来诱我说出名字。无妨,我实话实说便是。那名字就是三个字——丁南强。”
黄海博见曹湛脸色不豫,忙劝道:“曹兄好话说尽,丁兄何以不领情,一意维护真凶?”
丁南强未及回答,仆人再度奔至门前,叫道:“曹总管,请你速速出去。江宁府官差说出了命案,知府大人急召你去,差役奉命到处寻你,已耽误半天了。”
曹湛闻言吃了一惊,皱眉问道:“又出了什么命案?”
仆人道:“说是庆余班一个戏子被杀了。”
曹湛与丁南强均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问道:“是谁?”
仆人道:“官差大哥没说死的是谁,只说让曹总管快些出去。”
曹湛急忙出来,果见一名差役候在门前,忙上前问道:“庆余班谁被杀了?”
差役道:“是个叫罗晋的武生。一早有人在河里发现了浮尸,认出是庆余班的武生,遂到江宁府报了官。”
丁南强与黄海博也跟了出来,丁南强先上前问道:“庆余班谁被杀了?”
差役答道:“一个叫罗晋的武生。丁公子应该认得吧?小的看过你到庆余班串戏呢。”
丁南强惊道:“罗晋?怎么会是他?”
差役道:“是他没错,有人认出他后,才到江宁府报的案。”
曹湛一时不及细问,便与黄海博随差役赶往江宁府。适才丁南强还坚持要曹湛逮他到官府,此刻却再没有话说,只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显是罗晋之死极大地震撼到了他。
江宁知府陶贲正在府署堂上处理公务,听闻曹湛到来,急忙出迎,匆忙告道:“庆余班有个戏子被杀了。一早有船家发现浮尸后,赶来江宁府报案。因发现尸体处距离夫子庙不远,本府怀疑此案跟昨夜夫子庙的两桩命案有所关联,便悄悄压了下来,再派人去寻曹总管。”
曹湛忙道了谢,自与黄海博赶来殓尸房勘验,陆惠及朱安时尸首亦暂停在此处。
老仵作郭扬早已等在那里,禀报道:“罗晋系溺毙身亡,且死前受过不少拷打。”
黄海博心念一动,问道:“罗晋可是受过水刑折磨?”
郭扬一怔,他不知黄海博昨夜经历,当然也不明白对方何以问出了这样奇怪的一个问题,摇了摇头,道:“罗晋所受刑罚极为惨烈。”揭开白布,却见那罗晋半身赤裸,胸腹、肩头、手臂有数十道的新鲜刀痕,肉皮翻卷,入刀颇深,显是利刃所划。
黄海博见罗晋双手亦有一圈圈青紫色瘀痕,显是死前遭受过捆绑,忙问道:“船家发现罗晋时,他双手可是被绳索捆绑在一起?”
郭扬道:“那倒没有。”他已在江宁府任职四十余年,十分有经验,又告道:“这罗晋是秦淮河上有名的武生,许多人都认得他的容貌。不管歹人因何种缘故而绑架他拷问,但这些人一定是穷凶极恶之辈,看看罗晋身上的伤口便可知道。通常歹人要掩饰恶行,最好的法子是沉尸河底。只需将人杀死,再往尸体上绑上重物,丢入河中,极容易做到。”
曹湛问道:“郭老的意思是,歹人没有将罗晋沉尸河中,很是奇怪?”
郭扬点点头,道:“敢在江宁城中绑架人质,并动以私刑讯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一定是一伙人。他们不会任凭一个有名的戏子浮尸于秦淮河上,招人耳目,留下线索。”
曹湛道:“郭老是江宁资格最老的仵作,阅尸无数,经验丰富,依你来看,这是怎么回事?”
郭扬道:“依小人来看,歹人先是将罗晋拘禁于船上拷问,原先并没有想立即杀死他,大概尚未讯问到想要的消息。可罗晋是武生出身,很有几分气力,侥幸挣脱了绳索,跳入河中。但他之前受过酷刑折磨,气血耗尽,已无力游水,很快便溺水而亡。”
当时虽已入夜,但河上游船画舫甚多,歹人怕行迹败露,也不及搜寻罗晋,便匆忙将船驰走。
曹湛听了老仵作分析,觉得很有道理,又指着一旁的两具尸首道:“那两桩命案,又是怎么一番情形?”
郭扬道:“陆惠是为朱安时所杀,伤口及凶器、血迹均能证明此点。朱安时则是被人以飞镖形状的暗器射中背心而死。”
黄海博闻言大为佩服,道:“郭老不愧是江南第一仵作,果然如亲在现场一般。”
郭扬摇头道:“小人这只是雕虫小技,做得久了,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哪里比得上黄公子医道高明,身怀救死扶伤之术?”
出来殓尸房时,江宁知府陶贲已等在门前。曹湛道:“庆余班武生罗晋一案,也请知府大人暂时不要声张,如陆惠、朱安时两案一般对待。陆惠尸首,可以先发还给萧锋、萧锐兄弟。”
陶贲失声道:“难道当真如本府所料,罗晋案与那两起命案有所关联?”
曹湛道:“未必如此。只是当日西园宴会,庆余班亦在西园之中,须得详查。”
陶贲遂不再多问,只道:“曹总管放心,本府一定遵命行事。”又道:“曹总管查案需要调派人手的话,也不必客气。”
曹湛道:“那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请知府大人选派一些得力差役,换上便服,到秦淮河岸边打探,昨夜可有人听闻或是见到异样情形。”
陶贲连声应了,自去安排人手。
这是曹湛受命查案以来,第一次调动官府人力,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黄芳泰被杀当日,武生罗晋人也在西园中。正当曹湛紧锣密鼓地追查黄芳泰命案凶手时,罗晋遭人绑架拷问,很难相信这内中没有联系。
黄海博道:“我与罗晋同样被囚禁在船上,同样跟黄芳泰一案有所关联,依曹兄看,会不会是同一伙人所为?”
曹湛点了点头,道:“江宁城中,不可能一夜冒出两伙绑架歹徒,一定是同一伙人。”
黄海博道:“我还记得我被人打晕的一刹那,船上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失声叫嚷,或许便是罗晋趁机挣脱绳索,跳河逃走。”
如此,就表明武生罗晋一定跟黄芳泰命案有所关联,可之前曹湛反复调查,为何没有发现指向罗晋的任何线索呢?
曹湛、黄海博二人离开江宁府署,便径直寻来庆余班。此刻消息尚未传开,庆余班班主还不知道罗晋已然溺亡,见江宁织造内府总管亲来询问,很是诧异,忙告道:“前日罗晋与人有约,说要出城一趟,结果到今日也没回来,耽误了几场戏,小人还着急呢。曹总管找他,可是有事?”
曹湛道:“我刚好路过这里,想到孙太夫人很喜欢罗晋的排场与身手,便顺道进来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