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较之人生之短暂,山水所拥有的岁月悠远而漫长。山水亦有情,其丈量情感的尺度,比人类要宏大得多。南宋大家辛弃疾有词道:『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龙蟠指钟山,虎踞指清凉山。虎踞龙蟠,即取自三国诸葛亮『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赞。
薄暮平台独上游,可怜春色静南州。陵松但见阴云合,江水犹涵白日流。故垒鸦归宵寂寂,废园花发思悠悠。兴亡自古成惆怅,莫遣歌声到岭头。
——石涛《题自画清凉台》
京 口总兵黄芳泰病殁于西园一事,很快在江宁传扬了开去。然此事并没有引发轩然大波,比照两年前江苏巡抚郑端死于任上一事之轰动全城,完全有天壤之别。这实是因为有有心人暗中进行了大量努力,将黄芳泰真实身份力压了下来,普通民众根本不知道他就是臭名昭著的黄梧之侄。
这一日,曹湛特意请了一日假。曹寅听说他要陪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灵修游清凉山,不由得露出了惊异的神情,踌躇片刻,仍说了出来,道:“我既视你为手足骨肉,便实话实说了。本朝制度,满汉不得通婚。虽然多有满人娶汉女之事,但旗女嫁汉人,却是闻所未闻。更何况灵修是江宁将军之女,身份显赫。”
曹湛吓了一跳,忙道:“织造大人误会了,我怎敢有此痴心妄想?实是之前与灵修小姐有约,我陪她游一趟清凉山,她便带我进明故宫逛一逛。”
曹寅叹道:“明故宫虽然没有成为八旗军驻兵场所,却位于满城之中,早已彻底破败。康熙二十三年,当今皇上第一次南巡江南,驻跸于满城江宁将军署,亦曾慕名去游览明故宫,结果发现宫阙无一存矣。皇上感慨于宫中萧条景象,写下了《过金陵论》一文。文中有云:‘道出故宫,荆榛满目。昔者凤阙之嵬峨,今则颓垣断壁矣;昔者玉河之湾环,今则荒沟废岸矣。’”
曹湛道:“如此说来,明故宫岂不早就成了一堆瓦砾?”
曹寅“嘿嘿”两声,道:“就算成了瓦砾,化为焦土,到底也是明故宫,岂是常人能进去的地方?我也是圣上第一次南巡时随皇上进去过,只此一次而已。”摇了摇头,道:“你去玩吧,注意有个分寸。”
曹湛应了一声。出来大门时,灵修早已等在门口,竟一改满装及满洲发式,换了一身汉女打扮。清廷虽要求男子剃发如满族式样,清初“剃发令”一度在江南引发熊熊烽火,但对妇女发饰并无规定,女子仍可保持汉式装束。灵修身穿一袭水红对襟衣衫,梳着圆头,额前留下一寸多长的刘海,再以黑绉包头,头戴麦冠,亭亭玉立,正是江宁城中最风尚的装扮[1] 。
曹湛一望之下,竟然呆住。灵修笑道:“怎么,我这样穿不好看?”
曹湛登时红了脸,道:“好看。”
灵修大笑道:“我是问你我好不好看,你红脸做什么?”又丢过来一顶剪绒帽[2] ,道:“这是给你的,快些戴上。”
曹湛依言戴上。灵修左右看了看,笑道:“嗯,也还不错,你戴上挺好看的。”又道:“我们这就出发吧。”自去牵马。
曹湛忙问道:“灵修小姐随从呢?”
灵修笑道:“我今日只是一个普通的汉女,不想做什么江宁将军之女。况且不是还有你曹总管吗,要什么随从!”
她是旗人,自幼弓马娴熟,完全没有汉人女子的忸怩与羞涩,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夹马驰出。曹湛见这位大小姐任性之极,生怕其人有失,忙上马追去。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较之人生之短暂,山水所拥有的岁月悠远而漫长。山水亦有情,其丈量情感的尺度,比人类要宏大得多。
山水因之灵秀,往往成为一地之地标,恰如三峡之于彝陵[3] ,再如西湖之于杭州。金陵有嵯峨群山、浩荡大江、辽阔平原,三种天工,钟毓一处,自然风光优美,地理位置优越。能够代表金陵者,水有秦淮河,山有钟山、清凉山。唐代诗人杜牧有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唐代诗人李商隐亦有诗云:“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南宋大家辛弃疾有词道:“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龙蟠”指钟山,“虎踞”指清凉山。“虎踞龙蟠”,即取自三国诸葛亮“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赞。
钟山古名金陵山、圣游山、蒋山,为江南茅山余脉,横亘于江宁城东。因山上有紫色岩层,在日光照映下,远看紫金生耀,故而又被称为紫金山。周长六十余里,山有三峰,呈笔架形,主峰北高峰是金陵最高峰,第二峰小茅山偏于东南,第三峰天堡山偏于西南。山势整体呈弧形,蜿蜒逶迤,状若游龙。中部向北凸出;东段向东南方向延伸,止于马群、麒麟门一带;西段走向西,经太平门附近入城,隆起为富贵山、覆舟山和鸡笼山。环山溪流交汇,湖泊众多,北麓的玄武湖[4] 、山南的紫霞湖、燕雀湖、琵琶湖尤负盛名。
明太祖朱元璋曾有御笔题于钟山玉柱,故时人杨维祯诗云:“钟山突兀楚天西,玉柱曾经御笔题。云拥金陵龙虎壮,月明珠树凤凰栖。气吞江海三山小,势压乾坤五岳低。华祝声中人仰止,万年帝业与天齐。”
与雄浑壮阔的钟山遥相呼应的,是深沉宁静的清凉山。清凉山位于江宁城西清凉门[5] 内,为钟山余脉,古名石头山、石首山。唐代之前,长江直逼清凉山西南麓,江水不断冲击拍打山体,经年累月,形成悬崖峭壁,成为一道天然屏障。山下南侧是水陆码头,渡江南来者登岸后,首入眼帘者,便是石头山。春秋战国时期,楚威王灭越后,于山上埋金,以镇“王气”,并置金陵邑。三国时,东吴孙权在清凉山上兴建石头城,作为江防要塞,以阻北敌南渡。另外还有一种说法,称自江北渡江而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无石,至此山始有石,故名。北宋时更名清凉山,为金陵名胜之一。
清凉山自古为名山,山中文化底蕴极为丰厚,山上有清凉寺、驻马坡、崇正书院、翠微亭等古迹。
清凉寺前身为兴教寺,由五代十国时期吴国大臣徐温于顺义三年(923年)始建。南唐时,中主李璟在兴教寺的基础上修避暑行宫,并改寺名为“石头清凉大道场”,钦定为皇室诵经拜佛之处。寺旁还有李璟亲手开凿的水井,因掘于保大二年(944年),故名“保大井”。后主李煜即位后,亲题避暑宫“德庆堂”。至明成祖朱棣即位时,拨资重建了道场,改额为“清凉陟寺”,成为金陵名寺,四方赶来礼佛者络绎不绝,形成了“清凉问佛”盛况。
寺中原藏有南唐中主李璟书写的《祭悟空禅师》碑文,以及后主李煜御笔“德庆堂”榜石刻,后佚失。南宋时,大诗人陆游慕名来游清凉山,未能亲眼见到李璟、李煜碑刻实物,仅从清凉寺宝余禅师处得到墨本,不免引为憾事。
李煜石刻虽然莫名消失不见,但其仍有八分书[6] 手迹藏于清凉寺中,书于南唐宫廷画家董羽[7] 所绘《海水图》之上,与唐人李霄远所题之草书并称为“三绝”。
驻马坡位于清凉山以东、蛇山经西之虎踞关处,传说诸葛亮便是在此处留下“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的名言。
崇正书院位于清凉山东麓半山坡上,为明嘉靖督学御史耿定向所筑,专用于讲学,又相传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禅。明代万历状元焦竑便是耿定向弟子,其人博览群书,深谙典章,卓然为古文名家。
翠微亭立于清凉山山巅,又名暑风亭,兴建于南宋淳祐十二年(1252年),亭名“翠微”取名将岳飞《池州翠微亭》诗“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句,当年刚好是岳飞无辜遇害十年[8] 。
翠微亭所在之处,即为清凉台。台踞山巅,俯临大江,蓝的水,绿的树,起伏的丘山,尽收眼底。每秋冬之际,木叶尽脱,夕阳返景,江涛浩渺,人烟寥廓。在台上极目远眺,日近云低,大江犹如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色缎带,千呼万唤之下,从群山中逶迤而来,又婉转东去,归于苍茫落日下的群山之间。
登此台者,无不感伤摇落,抱子山之哀,增宋玉之悲矣。时人有诗道:
岁时摇落一登台,表里山河四望开。寒雁带云浮树过,晚风吹雨渡江来。孤城曾见降旗绕,故垒犹闻画角哀。吊古不胜心黯淡,夕阳留我更徘徊。
树藏山,山藏寺,藤荫杳杳,云影绰绰。疏钟送落晖,倦鸟催归翅。因景色宁静清幽,历代慕名到清凉山居住读书的文人雅士不计其数。如北宋福建人郑侠[9] 曾于山中读书,其处“地共幽深,树小参错,深秋时枫红竹绿,终日无一人至者,所谓城市而山林也”。
入清后,清廷出于城防考虑,封闭了清凉门[10] ,清凉山愈发人迹罕至,成为士人心目中理想的隐居之地。即便现今,定居在清凉山的名流亦是不少,如大学士熊赐履、内阁学士韩菼等。熊赐履虽然在朝,却总是自称清凉熊氏,其实他本是湖广孝感人氏。
清凉山东麓有乌龙潭,方圆五公顷,碧波荡漾,绿水盈盈,湖光山色,轻烟翠柳,有“金陵小西湖”之美誉。潭岸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掩映其间,一派诗情画意,景色号称“西城之冠”。明末清初藏书大家丁雄飞之藏书楼“心太平庵”便建在乌龙潭边。
然清凉山声名最著者,仍属清凉寺,是成语“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起源地[11] ,这也是灵修第一个吵着要去的地方。入来山门时,她一路小跑蹦跳上台阶,险些撞上一对香客母子。那男子当即斥道:“女孩子家,没事疯跑什么!”
灵修本觉得理亏,但听了对方语气不善,很不服气,双手叉腰,不甘示弱地道:“女孩子家怎么了?你看不起我们女子吗?”
曹湛已追了上来,认出那男子是账房邵鸣之子邵拾遗,忙招呼了一声,道:“这位是灵修小姐,江宁将军之女,你二人应当在西园见过的。”
邵拾遗“啊”了一声,忙道:“原来是灵修小姐。实在抱歉,你换了装束,完全变了一个人,活脱脱的汉家美女,我竟认不出来了。”
灵修听他夸赞自己美丽,登时笑逐颜开,又问道:“这位老夫人是……”
邵拾遗忙道:“这是家母,她老人家信佛,我时常陪她到清凉寺布施,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遇到灵修小姐和曹总管。”
曹湛见邵母气喘吁吁,已有病入膏肓之态,忙道:“老夫人既是有病在身,邵公子还是早些送她归家歇息。”
邵拾遗应了一声,招手叫过车夫,自扶母亲去了。
清凉寺天王殿大殿中正在做一场大法事,挤满了人。曹湛便在门槛外跪下,朝佛像认真拜上三拜。灵修却只是双手合十,鞠了个躬,勉强做了个样子,随即道:“这里人多,不好玩,我们到后面去看看。”
曹湛忙道:“后面是高僧们修行的地方,不能去。”灵修不听,直往后院闯去。
大概僧人们都集中在大殿做法事,这一路进去竟没有遇到人。灵修看过德庆堂和保大井后,意犹未尽,随意乱走。忽闻见一股荷花香气,便循味寻去,闯入一处庭院。却见院中别有一番天地——
花木参差中,有清池小山。池中植满荷花,争奇斗艳,各吐芬芳。假山为太湖石所砌,玲珑剔透,匠心独具。石上不断有水滴落,泠泠有声。
灵修时常跟随父亲到金陵名流士绅家中做客,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仍衷心赞叹道:“这小院子好雅致,一点也不比张侯府园[12] 差。”
她几步跳上台阶,见正堂房门未掩,便径直进去。却见堂中一尘不染,与一般僧房无二,只有一点异常,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字画。
曹湛在院中叫道:“灵修小姐快些出来,这里应该是私人地方,不可乱进。”
灵修不以为然地道:“门又没关,有什么不能进的?曹总管,你进来看看,这里有一幅画,题跋有‘清凉台’三字,应该画的就是清凉山的清凉台吧?”
曹湛在门外徘徊了一阵,见灵修死活不肯出去,不得已进来,打量那幅画,蓦然瞪大了眼睛。
灵修忙问道:“怎么,这画有什么不妥吗?”
曹湛摇了摇头,又环顾一圈,道:“这些字画全是石涛[13] 所作,你我应该是不小心闯进了他的住所。”
灵修一怔,问道:“石涛是谁?”
曹湛听到庭外有脚步声传来,不及多说,急忙拉着灵修退了出来,正好在池边遇到一名白须老僧人。老僧问道:“二位施主在这里做什么?”曹湛道:“我们只是随便走走,无意中进来这里,并非有意冒犯。”
老僧合十为礼,道:“贫僧如昔。这处禅院是贫僧师弟苦瓜和尚修行休憩之所,他素来不喜外人至此。二位施主没有别的事的话,还请不要打扰他的清修。”
曹湛忙应了一声,与灵修一道退了出来。
灵修遭人驱逐,颇为悻悻。好在她注意力转移得快,四下看了一看,指着北面道:“那边山上有一片竹林,看上去很好玩的样子。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曹湛忙劝道:“那边山路又险又偏,平时人迹罕至,小姐去不得。”
灵修连连摆手,道:“不行!我约曹总管来游清凉山,你推了好几次,今日好不容易成行,我非得尽兴不可。”
曹湛忙道:“我并非有意推脱,实是因为杂务缠身,难以走开。清凉山好玩的地方很多,譬如翠微亭、乌龙潭……”
一语未毕,灵修早已转身,一溜烟跑远。
曹湛摇了摇头,正欲跟上前去,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施主,这可是你遗落之物?”
回头一看,却是老僧如昔追了出来,手里举着一顶剪绒帽。曹湛这才想起适才嫌热,随手将帽子取下,放在了庭院门前的石礅上,离开得仓促,竟是忘了取回。忙回身接了帽子,道了声谢,这才提步去追灵修。
到山门时,有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正倚靠在门边,似在等人,一见到曹湛,便朝其招手。
曹湛心念一动,走过去问道:“阁下是叫我吗?”
那男子道:“你是不是叫曹湛?如果是的话,我就找对人了。”
曹湛道:“我就是曹湛。阁下是……”
那男子道:“你不认得我,但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是……”
忽听到灵修尖叫一声,曹湛一惊,不及听完,舍了那男子,疾冲出山门,却已不见灵修人影。他料想是灵修顽皮,有意胡闹,便叫道:“灵修小姐,不要闹了。你想去北山竹林,我答应了,我们这就动身吧。”连叫几声,始终无人相应。
曹湛心中暗觉不妙,偏偏山道岔路甚多,不知该往哪条路去寻灵修。正暗暗着急时,一名戴着笠帽的男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问道:“曹总管可还认得我?”
曹湛点点头,道:“你是京口黄芳泰黄总兵的武弁林毅。”又沉声问道:“该不会是你派人掳走了灵修小姐?你可知道她是谁?”
林毅道:“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的人是曹总管你。你只要交出兵刃,乖乖跟我走,我包管那位小姐平安无事。”
曹湛又惊又怒,然灵修既已落入对方之手,自己便再无反抗之力,只得依言解下防身佩刀,递给林毅。林毅接过佩刀,转身便走,曹湛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下山,来到江边,登上一艘大船。林毅脱下竹笠,随手甩到一旁。
曹湛问道:“我已经照你吩咐做了,灵修人呢?”
林毅拍了拍手,有人便从船舱中拖过来一只麻袋,解开麻绳,袋中装的正是灵修本人——手脚均被缚住,口中塞了破布,头发散乱,模样极是狼狈。她一见到曹湛,便呜咽不已,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毅命人重新扎上麻袋,引曹湛走到船头,道:“曹总管已经见过人了。现下我有几个问题,只要曹总管老实回答,我会放你和那位小姐走。”
曹湛冷然道:“你想知道什么?”
林毅道:“是谁杀了黄总兵?曹总管可别跟我来那套病殁之类的官方说辞。我亲眼见过黄总兵尸首,他胸口被捅了六七刀。”
曹湛道:“就算黄总兵是被人杀死,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谁是凶手?”
林毅道:“你是曹府总管,西园大小事务,没人比你更清楚。”见曹湛不答,便道:“曹总管不肯说吗?我和我手下都是粗人,那位小姐生得那般美丽,千娇百媚,保不齐我会对她无礼。”
曹湛怒道:“你是朝廷命官,竟然知法犯法,绑架人质,私刑拷问,还用这等下作的话来威胁我。你可知道……”
正待说出灵修身份,转念想道:“这林毅行事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若被他知道灵修是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他担心日后遭到缪齐纳报复,势必杀死灵修灭口,我当然也是性命难保。”便将到口的话及时吞了回去,有意软了下来,道:“好,只要你肯放过那位小姐,我愿意将我所知和盘托出。”
林毅问道:“是谁杀了黄总兵?”
曹湛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确实曾受命调查黄总兵被杀一案,但终因嫌疑人太多,无法进行下去,而不得不放弃。朝廷出于大局考虑,才对外宣布说黄总兵是病殁,这其实也是要保护黄氏的名誉。”
林毅闻言勃然大怒,愤然道:“你们纵走凶手,反而说是保护黄总兵名誉,还出于什么大局考虑!曹总管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大局要考虑?”
曹湛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金主悬赏一百万两白银,取一等海澄公黄芳泰性命?”
林毅“啊”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
曹湛道:“怎样,你也很震惊吧?”
林毅思虑了许久,才问道:“这悬出一百万两白银巨赏的金主,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联合出资?”
曹湛道:“这我可不知道,一个人或是多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一百万两白银,可想而知,对方有多想让黄总兵死。如果将实情公布,黄氏当年禁海的旧事又会被重翻出来。你认为是痛恨凶手的人多,还是唾骂黄氏的势大?”
林毅怒道:“当年海澄黄梧公献‘平贼五策’,全然是为朝廷利益考虑,没有半分私心。若不是‘平贼五策’,十年前朝廷能顺利平台吗?只不过当时主政大臣鳌拜在执行时考虑不尽周全,沿海确实有许多人家遭受了损失。愚民们不敢埋怨朝廷执政举措不当,却将怨气撒到了海澄公头上,这是极大的不公平。”顿了顿,又道:“就算‘平贼五策’有失,也跟黄总兵没有任何关系。”
曹湛道:“我同意你的说法,最后一句。”
林毅闻言大为意外,问道:“这么说,曹总管也认为黄总兵是冤死的?”
曹湛道:“他并没有触犯王法,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林毅来回走了数圈,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道:“好,就凭曹总管这句话,我愿意放你和那位小姐走。但曹总管要答应我一件事,你须得继续追查黄总兵的案子,直到找出凶手为止。如何?只要曹总管肯点头,我立即放你二人走。”
曹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一定尽力而为。”
林毅脸现喜色,道:“我们一言为定。来人……”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呼啸而来,“嗖”地射穿了他的背心。事出意外,曹湛竟然呆住。林毅却顾不上回头去看岸上敌人是谁,只紧紧抓住曹湛手臂,道:“你答应了我,一定要做……做到……”见曹湛点头应允,又告道:“票……是票号……”
曹湛忙问道:“什么票号?”
林毅道:“票号……票号……”一口气噎住,颓然倒地。
林毅几名手下闻声出舱,刚拔出兵刃,便被尽数射倒。曹湛一时顾不上询问岸上援兵身份,急忙抢入船舱,解开麻袋,将灵修放了出来。
灵修脸色惨白,惊魂未定,问道:“适才那歹人说京口总兵黄芳泰是被人杀死的,是真的吗?”
曹湛未及回答,便有几名猎户模样的男子抢上船来。为首红脸大汉问道:“你是曹湛吗?”曹湛道:“是我,阁下是谁?”
红脸大汉道:“俺叫张大,这是俺兄弟吴平、郭四,俺们三个都是清凉山的猎户。适才过清凉寺时,有香客告知歹人掳走了江宁织造的曹湛曹总管及女伴,俺们便一路追来,幸好赶上了。”
曹湛道:“多谢张兄出手相救。不过你们不问青红皂白,下手也太狠太快了些。我本来认识这位林毅,他找我来,只是有事相托,虽然手段急切了些,但罪不至死。”
张大闻言大惊,道:“这么说,俺们射错了人?”
曹湛点了点头,道:“这几人,都是在籍军人。”
张大很是惶然,讪讪道:“俺们错杀了人,杀的还是武官,这该如何是好?俺们惹了麻烦,会吃上官司吗?”
吴平道:“这实在不能怪我们几个。近来江宁发生了不少绑架拐卖妇女的事件,我们同村的翠儿就是受害者,失踪好几个月了,我们还以为这几人就是绑匪……”
灵修愤然插口道:“这些歹人绑架了我,将我装在麻袋中,令我受尽屈辱。这些猎户好心来相救,曹总管竟然还怪他们。”又安慰张三等人道:“你们放心,只要有我在,没人敢找你们麻烦。”
刚好有一队江宁城守营绿营兵巡查至码头,灵修跳上岸去,向领队参将表明身份,又指着船上叽叽呱呱说了一通。
按照惯例,江宁治安一向由江宁城守营、江宁府南捕通判、北捕通判、上元知县、江宁知县共同负责。两年前,两江总督傅拉塔认为江宁府县办事不力,下令将巡查、捕盗等事宜尽数移交城守营。那参将名赵琦,其营即隶属于两江总督傅拉塔,并非江宁将军缪齐纳下属,但听到灵修报出家门后,不敢怠慢,立即率人赶上大船,问道:“是谁绑架了江宁将军之女?”
曹湛也不知道灵修跟赵琦说了些什么,只好上前报了姓名,大致说了经过,只说已故京口总兵黄芳泰手下的武弁林毅疑心黄氏之死另有隐情,找自己来询问究竟,但手段过激了些。猎户们不知究竟,将林毅等人当作拐卖女子的绑匪,一上来便将几人射杀。
赵琦道:“如此,林毅等人绑架江宁将军之女当属事实了?那么他们几个是罪有应得,怪不得猎户。”
张大几人听说一身汉女打扮的灵修竟是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先是面面相觑,不知福祸如何,直到赵琦发话,这才各自露出喜色来。
赵琦道:“你们三人做得很好,及时解救了灵修小姐,缪齐纳将军一定会好好封赏你们几个的。”
张大忙道:“俺们只想救人,没想那么多,封赏什么的,想也不敢想,只要没有因为射杀了这几个人惹上麻烦就好。”
一名清兵上船叫道:“曹总管,灵修小姐说她要走了,让你快去。”
赵琦便道:“曹总管先护送灵修小姐回去,这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置。有需要的话,我再去江宁织造署向曹总管请教。”
曹湛见事已至此,只得同意,先从林毅身上取了自己兵刃,重新挂回腰间,这才下船。
下船后,曹湛见灵修独立岸边,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兼之衣带被江风吹起,愈发显得身子瘦削单薄。一时大起怜惜之意,走过去柔声道:“是我不好,累得灵修小姐受惊了,我送你回满城吧。”
灵修咬牙不出声,抬脚便走。曹湛道:“小姐且慢,等我先去那边码头,看能不能设法雇到一辆大车。”
灵修忽然发了怒,道:“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听得都烦死了。我不要你送!我灵修还没人送吗?”招手叫过一名清兵,吩咐了几句。
那清兵慌忙赶去船上禀报赵琦。赵琦急忙赶来,躬身道:“原来小姐丢了坐骑,末将不才,愿意亲自护送小姐回满城江宁将军署。”他也不敢得罪曹湛,问道:“曹总管要一道来吗?”
曹湛见灵修已领先而行,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显是大起恼恨之意,便道:“不必了。”又问道:“赵参将预备如何处置那几名猎户?”
赵琦道:“我先放他们几个走,再将这件事上报。如果上头觉得有需要,自会再找他们。”又似笑非笑地道:“不过他们既救了灵修小姐,找他们的,应该是感激不尽的缪齐纳将军吧。”自护送灵修去了。
曹湛又在岸边多等了一会儿。却见赵琦手下清兵登记了张大几人名字、住址后,果然放三人下船。
张大特意走到曹湛面前,郑重告道:“俺们确实是出于好意。怪只怪之前有歹人绑走了翠儿,俺一时情急,未能问明情由。”
曹湛亦知自江南风月再盛之后,多有绑架拐卖少女、逼良为娼等不法之事发生,遂点头道:“这件事,确实怪不到你们头上。说到底,我还要多谢几位仗义出手呢。”
送走张大几人,曹湛正待去清凉寺寻回坐骑,忽见到一名男子朝自己招手,与之前在清凉寺山门的男子恰是同一人。他心念一动,忙走过去问道:“是阁下指引那三名猎户来救我的吗?”
那男子点点头,道:“我见对方缴了你兵刃,心知不妥,便一路跟着你们,本待设法报官,也是凑巧,正好在山路上遇到了这三名猎户。”
曹湛道:“多谢。还没有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男子道:“我姓杨,从西南来。名字嘛,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曹湛遂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姓杨的男子先问了林毅来历,得知黄芳泰一案原委后,只摇了摇头,并不如何当回事。又问道:“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曹湛道:“目下尚无眉目。”
杨姓男子道:“虽则大伙儿一开始便知道事情不好办,但毕竟已经快两年了,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吗?”
曹湛道:“没有。”
杨姓男子道:“你该不会迷恋上了现有的荣华富贵,跟你堂兄曹寅同流合污了吧?”
曹湛冷然道:“别说没什么荣华富贵,就是曹寅,也是行得正、站得直的正派君子,我跟在他身边,怎么能说是同流合污?”
杨姓男子嘿然道:“这都开始为曹寅说话了,还说不是同流合污。”
曹湛愤然道:“若是杨首领信不过我,大可杀了我,或是撤了我,亲自去办那件事。”
杨姓男子拍了拍曹湛肩头,笑道:“我怎会信不过你?芳华还在山上等着你团聚呢。”
曹湛一听到“芳华”二字,立时无语,沉默许久,才问道:“芳华她人可还好?”
杨姓男子道:“很好。过些日子,我便会派人接她来金陵。”
曹湛大喜过望,问道:“当真?”
杨姓男子笑道:“那件事,迟迟没有进展,或许你需要一些助力。芳华是你心上人,不就是你最好的助力吗?”
曹湛眼中的光彩骤然暗淡了下来,上前道:“那件事,十分凶险,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还请杨首领不要将芳华卷进来。”
杨姓男子摆手道:“我意已决,毋庸置疑。你尽快将事情办好,这才是当务之急。”语气极是蛮横武断。又道:“日后若有紧急事务,你便去城南聚宝门外大报恩寺[14] 寻一名名叫番子的僧官。我也会随时与你联络。”
曹湛应了一声,自与杨姓男子分手,到清凉寺寻了自己和灵修坐骑,怏怏回来江宁织造署。
早有仆役等在织造署大门前,一见曹湛回来,忙迎上来告道:“织造大人交代,曹总管一旦回来,便请立即去楝亭书斋见他。”
曹湛闻言,也顾不上更衣,急忙赶来书斋。书房中除了曹寅外,还有其内兄苏州织造李煦,以及一名陌生男子。
李煦与曹寅同为织造,又是亲眷,常来江宁,曹湛早与其相熟,刚欲上前见礼,曹寅先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来介绍,这位是杭州织造署物林达莫尔森。他懂得东洋话,受皇上密旨,将以商人身份东渡日本。”
曹湛奇道:“还是因为那郑公子之事吗?”
曹寅点头道:“皇上对郑公子派使者东渡日本一事极为重视,尤其不希望在与准噶尔开战时,东洋人横插一刀,如此便是东西受夹的局面。”
然清廷只知有郑成功后人派人与日本德川幕府联络,意图结盟,行‘反清复明’之举,却不知德川将军立场如何。而当此局面下,亦不便派使者公然出使试探。康熙遂下密旨给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15] ,命曹寅、李煦、孙文成三人商议,选一名合适人选,以商人身份前往日本,秘密刺探日本德川幕府的动向及对华政策。曹寅等人反复合议,最终选中了杭州织造署物林达莫尔森。除了莫尔森精通日语之外,还因他是旗人,既是涉及谋逆大事,当然要挑最让朝廷放心的人选。
曹湛只是内府私人总管,并非朝廷大臣,以往曹寅与官员谈及机密之事,均令他回避,今日却不避嫌疑,还将康熙皇帝将派人秘密前往日本一事告知,一时不明究竟,也不敢随意接话。
李煦笑道:“阿湛,你不用紧张。之前曹织造将京口将军黄芳泰遇刺一案详细上报给圣上,刚好我入京述职,正侍奉在一旁,圣上除了夸奖曹织造处事得体外,还直夸你曹总管能干呢。”
曹湛惶然道:“我哪里有什么功劳,敢蒙圣上夸赞!织造大人命我追查凶手,我根本就未能办到。”
曹寅摆手道:“你也不要谦逊了。若非你抓到丁南强的小辫子,迫得他说出有人悬巨赏追杀黄芳泰一事,朝廷不能及时应对的话,哪会是现今风平浪静的局面?只怕是洪水滔滔,一发不可收拾。”
曹湛道:“惭愧,那全是黄海博黄公子的功劳。”
李煦笑道:“谨小慎微,不居功自傲,我妹夫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好了,我去送莫尔森,你二人继续谈正事吧。”
送走李煦、莫尔森二人,曹湛问道:“李织造所提正事是什么?该不会是御前侍卫海青海大人和黑子已经从灵山寺取到袈裟,顺利返回江宁了吧?”
曹寅摇头道:“西南山高水险,贵阳尤其如此,不会有那么快。怕是还得过个几日,才会有音讯传来。这正事,仍然跟黄芳泰一案有关。”
曹湛道:“是不是圣上有密旨给织造大人,要继续秘密调查黄芳泰一案?”
曹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虽然朝廷对外宣称黄芳泰是急病身亡,对黄氏家眷予以抚恤,同时准予黄梧独子黄芳度嗣子黄应缵袭承一等海澄公之位,但毕竟黄芳泰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真如丁南强所言,是江湖人士贪图重赏杀了黄芳泰,倒是一件好事,刺客只是想要钱财而已,与政治无干,可万一不是呢?
曹湛闻言悚然而惊,问道:“难道圣上怀疑凶手并非江湖刺客?”
曹寅点了点头,道:“你可发现黄芳泰身上少了什么?非但首级、肢体无缺,官印、佩刀等随身物品俱在。”
曹湛这才恍然大悟,道:“这实非江湖刺客的手法。”
江湖刺客既是为重利杀人,必要从死者身上取一件确凿信物。这信物,通常是死者首级。即便因首级不好携出西园,刺客也该取走黄氏官印之类。然这些都还好好的在黄芳泰身上,刺客又如何向金主证明是他杀了黄芳泰,而不是旁人动的手呢?
再则说,江湖刺客做的是刀口饮血的勾当,素来以隐姓埋名为生存根本。黄芳泰却是堂堂二品总兵,根本不可能认识刺客。黄氏是被人诱进茅房,毫无防备地被杀。就算江湖刺客武功再高,也做不到这一点。也就是说,黄芳泰一定认识凶手。而凶手与江湖刺客同为一人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曹湛转念便明白了究竟,问道:“这其中疑点,是圣上指出的吗?”
曹寅点了点头,道:“圣上第一眼便指了出来,称这不是江湖刺客所为。除了信物俱存之外,还有黄芳泰被连刺数刀一事。江湖刺客通常都是一刀致命,又快又准,而这凶手却刺了六刀,每刀都刺在要害之处,表明有极深的私人恩怨。”
这些疑点,曹湛及黄海博早先已留意到,但没有联成一串来考虑,此刻听说康熙皇帝阅读奏章时便即刻指出可疑之处,不由得深为佩服,叹道:“想不到圣上位居深宫,居然能洞察入微。”
曹寅又道:“除此之外,还有陆惠。圣上说,陆惠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才能引得黄芳泰在得知其身份后,仍然寻去客馆探访,却不幸在途中遇害。陆惠才是这起凶案的起点,你要重点调查此节。”
曹湛闻言大感意外。他虽然承诺武弁林毅要继续调查黄芳泰一案,也是在顾及灵修安危下不得已为之,本可顺势答应曹寅,以为两全其美,然略一思索,仍直言告道:“织造大人仍要将此案交给我来调查吗?怕是不大合适,我才疏学浅,而江宁府人才济济,何不交由江知府接手?”
曹寅道:“这摆明是一桩难缠的怪案,我倒是想甩给江宁知府,可皇上指名要你去办。”
曹湛愈发惊奇,道:“圣上指名要我调查黄芳泰的案子?”
曹寅点了点头,道:“而今你也算是有钦差的身份了。从即日起,你不必再管其他事,一心去办黄芳泰的案子。追查凶手固然要紧,更重要的是,要查出这件案子背后可还有什么重大阴谋。”
顿了顿,又道:“黄芳泰被杀后,京口将军董元卿有信来,称他之所以派黄芳泰来传递消息,还有另外一则深意:因为黄芳泰叔叔黄梧原先曾为郑成功效力,黄氏熟知郑氏情形,多少会对调查郑公子与日本结盟一事有所帮助。但黄芳泰未能明白董将军的良苦用心,甚至没有主动将他世袭一等海澄公的身份告诉我。”
曹湛道:“黄芳泰早知黄梧在民间声名不好,多有文士写诗文抨击,而织造大人素与天下名士交好,朋友大多数是南方人,他心中顾虑,自然不敢说出他是黄氏亲眷。”
曹寅道:“不管怎样,黄芳泰是在西园遇害,我多少有些责任。况且圣上特别做了交代,你要专心办好这件事。”
又道:“韩菼韩学士明日就要启程,陆惠也会随其入京。时间紧迫,你先约上黄海博,一道去拜访韩菼,送上我的致意,然后再设法跟陆惠谈上一谈。丁南强那边,等这行人走后,再去找他不迟。”
曹湛道:“织造大人仍然要黄海博参预其中吗?”
曹寅点点头,道:“正如我所言,有些事,有他在场,会方便得多。我已经派人去请他,想来也快到了。”又道:“黄海博父亲黄虞稷才学渊博,为徐乾学力荐,曾入京修《明史》一书。圣上还记得他,听说黄氏独子在黄芳泰一案中出了不少力,还很是感叹呢。”
曹湛道:“黄海博心思缜密,确实是个极好的帮手。”
曹寅点点头,道:“若是有其他需要,需要人手或是官府出面之类,你便去找江宁知府陶贲,我已经亲自知会过他了。去办事吧,我也要去趟两江总督署。”
曹湛正待辞出,有仆人进来禀报,江南学政张鹏翮到访。曹寅忙叫道:“阿湛先等一下。张鹏翮这些日子一直在夫子庙读书抄书,与负责看管书籍的陆惠多有接触,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命人去请张鹏翮进来。
不一会儿,张鹏翮跨门而入,春风满面,笑嘻嘻地道:“我一会儿便要动身回去江阴了,特意来向曹织造辞行。”
曹寅笑道:“张公以学政之尊,在夫子庙委屈了半个月,看起来,收获可是不小。”
张鹏翮笑道:“不委屈,不委屈。我夜以继日地拜读徐尚书遗著,也抄录了一些经典篇章,总之这次是满载而归。韩菼韩学士明日便要携书启程,我也不能不识好歹,再继续赖在那里了。”
曹寅看了曹湛一眼,有意问道:“《大清一统志》要专程进献给朝廷,十分重要,可有专人看管?”
张鹏翮点头道:“韩学士安排得十分周全,外有县学仆役轮班看守,内有韩菼的两名心腹仆人,以及徐尚书管家、仆人三人。书不允准离开内室,任谁也不行,顾嗣立看得舍不得放手,现下人还在那里呢。”
曹寅奇道:“顾嗣立也如学政大人一般,半月未曾离开夫子庙吗?”
张鹏翮道:“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吗?他年纪轻轻,可比我能熬夜多了,撑得住。”
曹寅哈哈大笑道:“张学政有所不知,那顾嗣立号称江南酒帝,日日无酒不欢,想不到他为了读书,竟肯连最爱的杯中之物都割舍了。”又问道:“徐尚书生前指定其管家陆惠协助韩菼入京献书,想来也是深受徐氏信任之人。张学政在夫子庙住了半月,与他打交道不少,其人为人如何?”
张鹏翮摇头道:“管家陆惠吗?我没跟他说过话。看起来似乎是个极古怪极刻薄的人,整天板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对我和顾嗣立读书、抄书一事不大满意。不过嘛,顾嗣立说他是个假正经。”
曹寅忙问道:“此话怎讲?”
张鹏翮道:“除了吃喝拉撒之外,陆惠也离开过夫子庙几次。有一次他回来,我倒没留意,顾嗣立悄悄告诉我,说陆管家身上有股脂粉气,一定是不久前去过青楼妓馆。”
他对陆惠毫不关心,觉得谈及此等小事太过无趣,遂摆手道:“不说这个了。曹织造,不瞒你说,我今日登门,还有一桩私事。几年前,我曾为副使,随索相索额图到俄国商定中俄边界之事,我是前队。后来在风暴中迷了路,正遇到漠北两个部落打仗,我等一行被当作奸细扣押了起来。当时有名中国商人正在部落中做客,闻讯后前来询问究竟,又向部落首领解释,使团一行才被释放[16] 。那商人当时未留下姓名,我也无从表达感激之情。那日西园宴会,我看到一个人,甚是面熟,却始终想不起来他是谁。直到前几日阅《大清一统志》时,读到俄国使者朝贡一段,这才想到那面熟之人便是六年前在蒙古救我等脱险的商人。”
曹寅道:“呀,莫非张学政是指云锦账房邵鸣?就是坐在旁席,身边跟着个漂亮公子的老者。”
张鹏翮道:“对,对,就是他。既然认出了恩人,我总得在离开江宁之前,好好上门拜谢。可是我这次来得仓促,未及备礼……”
曹寅已然明白张氏来意,当即笑道:“这还不好说。邵鸣是云锦商人,最爱云锦,我这里是江宁织造,别的没有,云锦多的是,我一会儿亲自陪张公去找物林达,从库房中挑上几匹上好云锦。”又向曹湛使了个眼色,曹湛会意,悄然退出。
刚出楝亭书斋,便有仆人来报,称黄海博已到大门口。曹湛急忙迎出,解释原委,只说康熙皇帝看出黄芳泰被杀案疑点,认为不是江湖刺客所为。
黄海博沉吟道:“原来曹寅兄找我来,仍然是为了黄芳泰这桩案子。”
曹湛道:“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禀报织造大人,今日黄芳泰旧部有人找上了我。”大致说了与灵修出游、在清凉山遇险一事。
黄海博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林毅应该一直在江宁织造署附近监视,所以才能掌握曹总管的行踪。”又道:“黄芳泰本不该遭此下场,林毅及其手下死得更加窝囊。那几名猎户也太心急了些,问也不问明白。”
曹湛摇头道:“这也怪不得猎户。近来江宁多有妇女被绑架拐卖事件发生,他们村子也有一名女子失踪了。”
黄海博沉吟道:“这件事,我倒是听丁夫人提过,丁家就在清凉山乌龙潭边,丁夫人还认得那名叫翠儿的失踪女子呢。哦,我会些针灸之术,时不时到丁家为丁太夫人扎针。”又问道:“我们首先要去的是不是夫子庙?”
曹湛道:“黄公子聪明绝顶,一下便猜到了。”
黄海博笑道:“这个不难猜到啊,韩菼韩学士明日便要动身赴京,再不找陆惠谈上一谈,可就没有机会了。”
曹湛道:“黄公子也认为陆惠牵涉其中吗?”
黄海博道:“陆惠身份似乎是这一切的源头,目下既无其他线索,只能由他着手。”又道:“曹总管不必再叫我黄公子,听着怪生疏的。我与令堂兄平辈论交,你叫我黄兄,或是直呼名字便可。”
曹湛道:“那好,我便称呼黄兄,也请黄兄不要再叫我曹总管。”
黄海博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便称呼曹兄吧。”又问道:“我听曹兄一直称呼曹寅兄为织造大人,私下里,你也这么叫吗?”
曹湛点点头,道:“黄兄既然愿意与我兄弟相称,是看得起我曹湛,不怕实话告诉黄兄,我是因破家才到江宁投奔堂兄。虽是同族,但血缘已远。”大致说了与曹寅的渊源,又道:“太夫人也不拿我当曹氏子弟看,我当然得恭谨些,得有个起码的礼数。”
黄海博道:“原来如此。”遂不再提此话题。
赴夫子庙途中,二人仍然讨论黄芳泰。曹湛道:“我在想,林毅临死前反复提及‘票号’,会不会意有所指,暗指这个票号是杀死黄芳泰的凶手?”
黄海博道:“如果林毅知道票号有染其中,还会挟持曹兄讯问吗?绑架人质,在本朝可是重罪,更何况他是在职武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曹湛道:“一开始,林毅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后来我提及一百万两白银巨赏,他十分震惊,还特意问了金主是单个人还是多个人。”
黄海博忙详细问了林毅前后言语,思忖许久,才道:“林毅是在得知一百万两赏银之事后,才完全改变了语气。这样看来,他极可能知道谁是金主。”
曹湛道:“但这个票号不像是人名,倒像是个联盟、行会之类的词。会不会是多个人联合组织成票号,出重金悬赏取黄氏性命?”
黄海博道:“那么林毅又是如何知道票号的呢?”
曹湛道:“或许之前票号已经派人行刺过黄芳泰,只是未能得手。刺客反而被林毅等人擒住,严刑拷问之下,交代出了幕后主使为票号一事。”
黄海博道:“这倒是说得通。只是这票号由林毅口中说出,虚无缥缈,难以追查。你我又俱是外行,江湖事,还得向江湖人打探,等夫子庙事了,我们便寻丁南强去。”
东晋咸康三年(337年),晋成帝司马衍接受大臣王导“治国以培育人材为重”之议,下令立太学于秦淮河南岸。自六朝以来,世家大族多聚居于附近,故有“六朝金粉”之说。
太学最初只有学宫,到北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官府对东晋学宫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按照“前庙后学”的布局,在学宫前面增修了孔庙,以期士子遵循先圣先贤之道。因庙中祭奉的是孔子,孔子被人尊称为孔夫子,故又称夫子庙。
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宋廷在学宫东侧修建了江南贡院,占地极大,可同时接纳两万名考生考试,由此与学宫、夫子庙构成了规模雄居东南各省之冠的文教建筑群,被统称为夫子庙,成为秦淮河畔著名的标志性建筑,不但是金陵人文荟萃之地,亦是中国古代文化枢纽中心。仅明一代,便有半数官员出自江南贡院,金陵文化之昌盛,可想而知。
孔庙均有特定形制,通常要在庙前设照壁,棂星门和东、西牌坊,形成庙前广场,棂星门前设半圆形水池,称为“泮池”[17] 。南京夫子庙以秦淮河为泮池,是唯一利用天然河道作为泮池的例子。南岸有照壁,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北岸庙前东有奎光阁,西有聚星亭,象征文风昌盛。中轴线上建有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明德堂、尊经阁等建筑。
运抵江宁之皇皇巨著《大清一统志》便置放于尊经阁中。尊经阁为三层建筑,一楼为教谕讲课讲堂,楼上两层则是藏书阁,收藏有大量儒教典籍的刻板和诸多圣贤画像。
曹湛、黄海博二人进来尊经阁时,韩菼正在亲自检阅书册,以确保装箱无误。他自己的私人行囊,亦已运抵夫子庙县学,好明日与书籍一道装船。
曹湛先上前代曹寅致意,韩菼道:“多谢,曹寅老弟有心。”又指着西侧两箱书册,告知黄海博道:“那两箱是福建省分志,正是令尊黄虞稷黄公生前所修。”
黄虞稷自幼博览群书,于典籍“问无不知,知无不举其精义”,当年因学问深博,文笔雅健,得以布衣入翰林院,就任《明史》纂修官。不久,又兼任《大清一统志》纂修官,因祖籍福建,而得以主修福建分志。徐乾学党争败出京师后,康熙皇帝准其携书局回家修书。徐乾学疏请准带黄虞稷“随往相助,一如在馆供职,庶编辑易成”,康熙允准。黄虞稷遂随徐乾学回到江南,在太湖包山书局编纂《大清一统志》。经过一年多的不懈努力,《大清一统志》的总纂工作基本完成。而黄虞稷亦积劳成疾,抱病回归江宁,到家仅五天,便与世长辞。
黄海博亦是刚除三年忧服不久,此刻见到亡父呕心沥血之作,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顾嗣立走过来,低声告道:“这半月来,我一直在此阅书,专门聘请了一位笔头快的老夫子协助抄书。尊父所编纂《福建省分志》,我只读了‘形势’及‘风俗’两篇,虽未窥全貌,却已得见尊父大才。这两篇我俱已亲自抄录,等裱装成册后,我自会派人送去黄兄府上。”
黄海博闻言大为感激,道:“顾兄辛苦抄录的书册,竟要白送于我,海博实在感激不尽。”
顾嗣立笑道:“就算是我事先的一点贿赂吧。改日我到千顷堂借书,黄兄可不准推诿。”
黄海博忙道:“顾兄是苏州藏书大家,秀野园藏书之巨,为江南之冠。顾兄肯光顾我小小千顷堂,实属黄氏之幸,足令蓬荜生辉。”
顾嗣立笑道:“黄兄就不要谦虚了,江南谁不知道黄氏千顷堂多名家珍藏版籍!当年钱谦益钱公纂辑《列朝诗集》,亦慕名到千顷堂借书,这才得尽阅本朝诗文之未见者。钱公为天下文章魁首,其绛云楼藏书被誉为东南文献之归,他尚需借阅黄氏之书,足见千顷堂藏书之富、珍籍之多。秀野如何比之千顷[18] ?我秀野园著名者,唯酒人社[19] 而已。”
黄海博闻言也笑了,道:“那么海博便扫榻以待,等候顾兄大驾光临。”转头见曹湛正与陆惠交谈,便将顾嗣立拉到一旁,正色道:“有一件事,我须得向顾兄打探清楚。”
顾嗣立笑道:“什么事,竟令黄兄忽然变得如此严肃?”
黄海博道:“顾兄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夫子庙,与陆惠等人朝夕相处。听说顾兄曾闻到陆惠身上有脂粉气,可有此事?”
顾嗣立笑道:“黄兄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吗?确有其事,我决计没有信口开河。而且我敢担保,陆惠在那女子的房间内待了很久,所以衣衫上才会染上那股独特的香气。”
黄海博道:“顾兄可否描绘一下,具体是一股什么样的独特香气?”
顾嗣立这才收敛笑容,奇道:“黄兄这副语气,可不像是出于好玩而打听风流韵事,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是不是陆惠卷入了什么事?”
黄海博正待回答,见陆惠已转身离开,忙道:“顾兄请稍候。”迎上前问道:“可有结果?”
曹湛摇头道:“陆惠仍是那番说辞。虽然我总觉得不对头,可他的言辞前后一致,也没什么破绽。”
黄海博道:“那么曹兄可问过陆惠过去之事?”
曹湛道:“问了。陆惠只说壮年时好玩,曾四处游览。我简略一问,他对中原名山大川竟如数家珍,倒像是真的去过。”
黄海博道:“我这边倒是有些发现。”大致说了顾嗣立所言,又道:“以顾氏为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助我们去寻找那带独特香气的女子,怕是得将真相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