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牛河 搜集确凿的证据(1 / 2)

牛河跑了一趟市川。他感觉仿佛出远门一般,而其实一过河进入千叶县就到了市川市,从东京过去用不了多少时间。在火车站前坐上出租车,说了小学的地址。抵达那所小学时刚过一点。午休结束,下午的课已经开始。从音乐教室传来合唱声。校园里在上体育课,比赛足球,孩子们高声喊叫,追着球飞奔。

关于小学,牛河没有美好的回忆。他不擅长体育,尤其是球类运动。个子矮,跑步慢,眼睛还散光,加上天生没有运动神经,体育课简直是噩梦。但各科的成绩都优秀。脑子原本就不笨,又喜欢学习(所以二十五岁就通过了司法考试)。然而周围从来没人喜欢他,也没人对他表示敬意。当然长相也有问题。从小时候起脸就大,眼神又毒,脑袋长得奇形怪状。厚厚的嘴唇两端下垂,仿佛马上就有口水从嘴角淌下来(只是仿佛而已,实际上并没有淌过)。头发鬈曲蓬乱。绝非能让人产生好感的相貌。

小学时代,他极少开口说话。他也明白情况紧急时,自己其实能言善辩。然而没有足以无话不谈的朋友,也没得到过在人前畅所欲言的机会,因此总是缄口不言。并且将细心聆听别人说话——不论那是什么话——养成了习惯,留意从中得到点什么。这最终成了对他有利的工具。他因此发现了许多宝贵的事实。其中之一便是世上的人大半不会用自己的脑袋思考。而且越是不思考的人,越不愿倾听别人说话。

总之对牛河来说,小学时代并非足以时时回味的人生片断。甚至一想到接下来要去拜访小学便郁闷不已。尽管有埼玉县与千叶县的差异,但小学这东西全国各地都差不多。相同的外观,相同的运作原理。但牛河仍然特地拜访了这所市川市的小学。此事十分重要,无法委托他人代劳。他给小学办公室打电话,约好了一点半在那里和相关负责人见面。

副校长是个娇小的女子,看上去四十五六岁。身材纤细,五官端正,穿着也整洁得体。副校长?牛河颇觉奇怪。这个说法他从未听说过。然而他小学毕业已是许久以前的事,许多东西肯定都改变了。看来她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见到牛河这样不寻常的容貌,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也可能只是礼貌周全。她把牛河让进整洁的接待室,请他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嫣然一笑。似乎在询问:接下去咱们要谈论什么有趣的话题呢?

她让牛河想起了小学时的一位同班女生。人长得漂亮,成绩好,为人热情,很有责任感。家境很好,弹得一手好钢琴。深得老师喜爱。牛河上课时经常偷看那个女孩,主要是背影。不过一次也没和她说过话。

“听说您在对本校的毕业生进行调查?”副校长问道。

“对不起,没来得及自我介绍。”牛河说着递上名片。和递给天吾的名片一样,上面印着“财团法人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的头衔。牛河对这位女子说了一通当初说给天吾听的瞎话。贵校毕业生川奈天吾作为作家,成了本财团资助金的有力候选人,正在对他进行例行审查云云。

“这可是大好事啊。”副校长笑容满面地说,“对本校来说也是非常光荣的。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我们想,如果可能的话,打算听川奈先生当时的老师亲自谈谈他的情况。”牛河说。

“让我来查一查。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说不定已经退休了。”

“多谢。”牛河说。“如果可能的话,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您查查。”

“什么事?”

“和川奈先生同一个年级,应该有一位叫青豆雅美的女生。川奈先生和青豆小姐有没有同过班,能不能也帮忙查查?”

副校长稍稍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位青豆小姐,和川奈同学这次的资助金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啊不,倒不是这个意思。川奈先生的作品中写到一个人物,很像是以青豆小姐为原型的,我们只是感到在这一点上有几个问题需要澄清。并不是很复杂的事,只是形式上的问题。”

“是这样。”副校长端正的嘴角微微上挑,“只不过,想必您也明白,有些涉及个人隐私的信息,我们是不能提供给您的,比如说学业成绩、家庭环境之类。”

“这个我明白。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她和川奈先生是否同过班。另外,如果是的话,要是能把当时的班主任老师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告诉我们,就太感谢了。”

“明白了。这种程度的信息大概没问题吧。是姓青豆吗?”

“对。青色的青豆子的豆。比较少见的姓。”

牛河在笔记本上写下“青豆雅美”四个字,交给副校长。她接过纸片看了几秒钟,插进了桌上文件夹的小袋里。

“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查查事务记录。可以公开的信息,我会让他们复印给您。”

“在您百忙之中,还如此占用您的时间,实在抱歉。”牛河谢道。

副校长走出房间,喇叭裙翩跹地翻飞着。姿势优美,步态优美,发型也优雅。上年纪的方式给人良好的感觉。牛河调整坐姿,读着带来的文库本打发时间。

十五分钟后副校长回来了。她胸前抱着茶色的事务信封。

“川奈同学当时好像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还作为运动员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尤其擅长算术,或者说数学,念小学时就能解答高中数学题了。数学竞赛得过第一名,报纸还把他宣传成神童呢。”

“真了不起。”牛河说。

副校长说:“可是真奇怪,当时著名的数学神童,长大后却在文学世界里崭露头角。”

“丰沛的才能就像丰沛的水流,恐怕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找到出口吧。他现在一面当数学老师,一面写小说。”

“怪不得。”副校长将双眉弯成美丽的弧度,说,“相比之下,没找到更多关于青豆雅美同学的资料。她在五年级时转学了。据说被东京都足立区的亲戚收养,转到那边的小学去了。她和川奈天吾同学在三年级和四年级时是同班。”

不出所料,牛河暗忖。他们两人果然有关联。

“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位姓太田的女老师。太田俊江。现在在习志野市的市立小学供职。”

“和那个学校联系的话,也许能见到她吧。”

“我已经联系过了。”副校长微微一笑,“她说,如果是这样,她很高兴和牛河先生见面。”

“这可太感谢了。”牛河道了谢。她不但容貌美丽,工作起来也干脆利落。

副校长在名片背面写上那位老师的姓名和她供职的津田沼那所小学的电话,递给牛河。牛河珍重地收藏在皮夹里。

“听说青豆小姐有宗教背景。”牛河说,“对于这一点,我们稍有点担心。”

副校长眉间现出阴翳,眼角聚起细小的皱纹。只有长期格外注重自我训练的中年女子,才会有这种具有微妙含义的知性而迷人的皱纹。

“对不起,这是我们无法在此讨论的问题之一。”她说。

“是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吧?”牛河问。

“没错。尤其是关于宗教的问题。”

“不过,如果见到太田老师,我也许能询问这方面的情况吧?”

副校长纤细的下颌微微向左倾斜,嘴角浮出意味深长的笑。“太田老师站在个人角度谈论此事,我们没必要介入。”

牛河站起身,礼貌地向副校长致谢。副校长将装有文件的事务信封递给他。“可以给您的资料都复印在这里了。是有关川奈天吾同学的资料。青豆同学的资料也有一点。希望能对您有用。”

“真是帮了大忙。劳您如此费心,真是感谢不尽。”

“那资助金的事,假如有了什么结果,请通知我们一声。对本校来说,这也是荣誉。”

“我相信一定会有好结果的。”牛河说,“我们见过几次面,他是一位富有才华、前途无量的青年。”

在市川火车站前,牛河走进餐馆简单地吃了午饭,边吃边拿出信封里的资料看。是天吾和青豆简单的在校记录。天吾因学习用功和体育活动而受表彰的记录也在其中。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优秀学生。对他来说,学校大概从来就不是噩梦吧。还有某次数学竞赛获得第一名的剪报复印件。天吾少年时代的照片也登在上面,尽管由于太旧而不够鲜明。

吃完午饭,给津田沼的小学打了个电话,和那位叫太田俊江的教师通了话,约定四点在那所小学会面。她说,这个时间能从容地交谈。

虽说是工作,可一天内竟然要连跑两所小学!牛河叹了一口气。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心情沉重。但到目前为止,特地亲自前往毕竟有收获,明确了天吾和青豆在小学时代曾有两年是同班同学。这可是重大进展。

天吾帮助深田绘里子赋予了《空气蛹》文艺作品的形式,使之成为畅销书。青豆则在大仓饭店的客房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刺杀了深田绘里子的父亲深田保。两人仿佛都是出于打击教团“先驱”这个共同目的,分别采取行动,其间可能存在关联。一般人恐怕都会认为有关联。

然而,这件事最好暂时不告诉“先驱”两人组。牛河不喜欢把情报零碎地传递出去。他欣赏的做法是贪婪地搜集情报,细密地查实周边情况,待如山的铁证到手,再挑明“其实是这么回事”。还做律师的时候,他就有这种略带戏剧色彩的癖好,一直到现在。放低姿态引诱对方掉以轻心,待事情接近尾声,再忽然抖出坚如磐石的事实,令形势逆转。

在乘火车前往津田沼的途中,牛河在脑中尝试着构建几种假设。

天吾和青豆也许是男女关系。虽说不至于从十岁开始便是恋人,却令人想到小学毕业后在某处重逢,渐渐亲密交往的可能。然后两人出于某种还不清楚的原因,同心协力试图摧毁“先驱”。这是一种假设。

然而据牛河所见,天吾并没有和青豆交往的迹象。他和年长十岁的有夫之妇保持着定期的肉体关系。按照天吾的性格,如果他和青豆结合得如此之深,就肯定不会习惯性地和其他女人保持性关系。他不是做事如此圆滑的人。牛河以前曾连续两周调查天吾的行为模式。每周三天在补习学校教书,其余时间大多一个人闭门不出,大概是在写小说。除了有时去买菜、散步,从不外出。单纯而朴素的生活。明白易懂,找不到费解之处。先不论原因为何,牛河怎么也无法认为天吾会参与和杀人有关的阴谋。

其实从个人角度来说,牛河对天吾颇有好感。天吾是个朴实无华、性格率直的青年。自立心强,不依赖别人。像体格高大的人常有的那样,多少有不够灵巧的倾向,但毫不小气和圆滑。是那种一旦决定便勇往直前的类型。要当律师或从事证券交易的话,只怕别指望会有出息,马上就会遭人暗算,在关键之处栽跟头。但当数学教师或小说家的话,肯定能混得不错。不善交际也不善言辞,却能赢得某种女人的心。一句话,是个在性格上与牛河对比鲜明的人物。

相比之下,对青豆这个人,牛河似乎一无所知。他知道的仅仅是她出生于“证人会”狂热信徒之家,刚懂事就被带去传教,诸如此类而已。小学五年级抛弃信仰,被住在足立区的亲戚收养。大概是再也无法忍受了吧。幸运的是,她天生体力极好,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垒球部的主力选手,吸引了人们的注目。拜其所赐,获得奖学金进了体育大学。这些事实牛河基本掌握。然而她是何种性格,有何种思维习惯,有哪些优点和缺点,过着怎样的私生活,他全然不知。他拿到手的,不过是一串履历书式的事实。

然而将青豆和天吾的履历在脑中交叠,他发现存在几个共同点。首先,他们的童年时代肯定都不太幸福。青豆为了传教被迫跟着母亲东奔西走,挨家挨户按门铃。“证人会”的孩子们都被迫这么做。而天吾的父亲是NHK的收款员,这工作也得挨家挨户奔走。他是否也像“证人会”的母亲们一样,带着儿子去收款?说不定会带。如果自己是天吾的父亲,一定会这么做。带上孩子,收款业绩会上升,还不必支付临时保姆的费用。一举两得。然而对天吾来说,这肯定不是快乐的体验。说不定两个孩子在市川街头相遇过呢。

而且天吾也好青豆也好,从懂事起便开始努力,分别获得体育奖学金,试着尽量远离父母。事实上两人都是优秀的体育选手。本来就拥有天赋吧。但同时他们都有<b>非优秀不可</b>的理由。对他们来说,作为体育选手被人们认可、留下优异成绩,几乎是自立的唯一手段,是保存自我的宝贵票据。和普通的少男少女想法不同,直面世界的姿态也不一样。

想起来,牛河的情况也很相似。从他的情况来看,因为家境富裕而没有赢取奖学金的必要,也从来不曾缺过零花钱。然而为了考进一流大学,为了通过司法考试,他却不得不拼死拼活地学习。和天吾与青豆一样,没有时间像其他同学那样悠闲自在地玩。抛开一切现世的享乐——其实就算刻意追求也无法轻易得到——一心一意地学习。在自卑感与优越感的夹缝中,他的精神剧烈动摇。说来我不就像没能邂逅索尼娅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吗?他曾经常常这么想。

好了,别再多想自己的事了。现在想得再多也于事无补。还是回到天吾和青豆的事情上去。

如果天吾和青豆在二十岁之后的某个时间点偶然相遇,交谈之余得知彼此间有这么多共同点,一定会惊诧不已。肯定有很多话要倾诉。这时两人也许会从异性角度强烈地相互吸引。牛河能清晰地想象出这样的情景。宿命的邂逅。终极的罗曼史。

这样的邂逅是否真的实现了?罗曼史是否真的诞生了?牛河当然不知道。但假设两人相遇了似乎更合情合理。所以两人才会联手攻击“先驱”。天吾用笔,而青豆大概是用特殊技术,分别从不同方面发起进攻。然而牛河觉得难以接受这个假设。推论虽然合乎情理,却稍欠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