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吃完烤肉,换了家店唱卡拉OK,喝光了一整瓶威士忌。这场小巧却相当热闹的盛宴迎来尾声时已近十点。走出小酒吧,天吾送年轻的安达护士回家。她家附近有开往火车站的公交站点,另外两人也是假装漫不经心地如此安排。沿着无人经过的马路,两人并肩走了大约十五分钟。
“天吾君,天吾君,天吾君。”她像唱歌一般念道,“好名字啊。‘天吾君’。很上口。”
安达护士肯定喝了不少酒,但她的面颊原本就红,单看脸无法判断究竟醉到了什么程度。吐字清晰,步子也平稳,看上去并无醉态,只是醉法也因人而异。
“我倒一直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天吾说。
“一点也不怪。‘天吾君’,很好听,也很好记。这个名字好极了。”
“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只听大家都喊你阿久。”
“阿久是爱称呀。真名叫安达久美。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对不对?”
“安达久美。”天吾大声念道,“不错。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
“谢谢你。”安达久美说,“被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好像变成‘本田思域’了。”
“我这么说是在赞美你呢。”
“我知道。而且又省油。”她说,随后握住了天吾的手,“可以拉着你的手吗?这样走在一起好像开心些,也安心。”
“当然。”天吾答道。被安达久美握着手,他想起了小学教室和青豆。感觉不同,然而也有某种共通之处。
“我好像喝醉了。”安达久美说。
“真的?”
“真的。”
天吾再次瞧了瞧护士的侧脸。“看不出来醉了。”
“不会表露出来嘛,我就是这种体质。不过,自己觉得醉得很厉害。”
“是啊,你喝得太多了。”
“嗯,的确喝了很多。好久没这么喝过了。”
“偶尔也需要这样。”天吾把田村护士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是当然。”安达久美说着,重重地点头,“偶尔这么来一下,对人来说也是必要的。美美地饱餐一顿,喝酒,大声唱歌,海阔天空地瞎聊。不过天吾君,你大概不会这样吧?像这样彻底地缓解精神紧张。你看上去好像永远都活得冷静沉着。”
听她一说,天吾想了想。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这样散过心呢?想不起来。既然想不起来,大概就是没有。<b>彻底地缓解精神紧张</b>这一观念本身,也许就是自己欠缺的东西。
“也许不会。”天吾承认道。
“人有各种各样的。”
“有各种各样的思维方式和感受方式。”
“就像有各种各样的醉法一样。”护士说着,哧哧地笑,“但这可是必要的哟,对天吾君你来说也一样。”
“也许是吧。”天吾说。
半晌,两人一言不发,手牵着手走在夜路上。她谈吐的变化让天吾有点担心。身穿护士制服时,谈吐倒显得温文尔雅,然而换上便装,或许是酒精下肚的缘故,措辞陡然变得肆无忌惮。这种随意的口气让天吾想起某个人来。腔调和某个人相同。某个就在不久前遇到过的人。
“我说天吾君,你吸过哈希什吗?”
“哈希什?”
“就是大麻树脂。”
天吾将夜间的空气吸入肺中,再吐出来。“不,我没吸过。”
“那么,你想不想试试?”安达久美说,“咱们一起吸吧。我家里就有。”
“你有哈希什?”
“嗯。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还真看不出来。”天吾用不着边际的声音答道。住在房总海滨小镇的双颊绯红看起来很健康的护士,居然在公寓房间偷藏着哈希什,而且还邀他一起吸!
“你是从哪儿弄来这种东西的?”天吾问。
“是高中同学上个月送我的生日礼物。说是到印度去玩,从那儿带回来的礼品。”安达久美说着,像荡秋千似的,使劲甩动着和天吾牵在一起的手。
“走私大麻万一被发现,可是重罪。日本警察对这种东西查得最紧。专查大麻的缉毒犬在机场拼命转悠,闻来闻去。”
“那家伙是个不拘小节的马大哈。”安达久美说,“不过总算让他蒙混过关了。哎,一起来试一试嘛。纯度高,效果也好。我查过了,从医学角度看,几乎是没有危险的。虽然不能说肯定不会上瘾,但是和香烟、酒、可卡因之类相比,要弱得多呢。司法当局声称会产生依赖性,但那根本是牵强附会。要是这么说的话,弹子游戏机要危险得多。第二天起来又不会头晕头痛,还可以让你好好缓解精神紧张呢。”
“你试过?”
“当然。可开心了。”
“开心?”天吾说。
“你试试就明白了。”安达久美说着,哧哧地笑,“哎,你知道吗,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痛经厉害的时候,就不吃止痛剂,一直是吸食大麻。还是御医正式开的处方呢。”
“真的?”
“这可不是瞎说。书里都写着呢。”
是什么书?话已到了嘴边,可觉得麻烦就作罢了。他也不愿和维多利亚女王的痛经纠缠下去。
“过了上个月的生日,你多大了?”天吾换了个话题,问道。
“二十三。已经是大人了。”
“那当然。”天吾说。他已年届三十,却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不过是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年还多而已。
“我姐姐今天睡在男朋友那里,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你不必客气,到我家来好了。我明天又不当班,可以慢慢来。”
天吾不知如何作答。他对这位年轻护士有自然的好感。看来她似乎也对他有好感。而且她此刻在邀请天吾到家里去。天吾仰望天空。然而整个天空覆盖着厚厚的灰色云层,看不见月亮的影子。
“上次跟女友吸哈希什的时候,”安达久美说,“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就觉得身体好像忽地一下飘到了空中。也不是太高,大概五六厘米吧。就这样,漂浮在这种高度,感觉好极了。那种感觉恰到好处。”
“那样的高度,掉下来也不至于摔痛。”
“嗯,那高度正合适,可以安心。觉得自己得到了保护,简直像被空气蛹环拥着一样。我就是子体,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空气蛹里,外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母体呢。”
“子体?”天吾说。声音僵硬低沉,令人吃惊。“母体?”
年轻护士嘴里哼着什么歌,使劲甩动和天吾牵在一起的手,走在杳无人迹的路上。两人的身高相差很多,但安达久美似乎毫不介意。不时有汽车从身旁驶过。
“母体和子体。是一本叫《空气蛹》的书里出现的。你不知道?”她问。
“知道。”
“看过那本书吗?”
天吾默默地点头。
“太好了。那就容易沟通了。我呢,<b>非常非常</b>喜欢这本书。夏天买来后,已经读过三遍了。一本书竟然让我读了三遍,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后来哪,第一次吸哈希什的时候我就想,怎么像钻进了空气蛹似的。自己被什么东西环拥着,在等待诞生,母体就在一旁守护着。”
“你能看见母体?”天吾问。
“嗯。我能看见母体。空气蛹从里面可以隐约看到外边,不过从外边是看不见里面的。好像就设计成了这样的结构。可是母体的长相看不清楚,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但我明白那就是我的母体。心里清清楚楚,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体。”
“总之空气蛹是像子宫那样的东西?”
“也许可以这么说。当然喽,我也不记得在子宫里是什么样子,没办法准确地比较。”安达久美说着,又哧哧地笑了。
这是地方城市郊外常见的造价低廉的二层公寓。建筑似乎是新造的,但已经出现多处年久失修的痕迹。外置的楼梯吱吱作响,开门关门都很费力。一有重型卡车从前面的道路上驶过,玻璃窗便咣当咣当地抖动。墙壁一眼望去就很单薄,如果有人在家里练习低音吉他,只怕整座建筑都会变成一只大音箱。
天吾对哈希什没有什么兴趣。他有清醒的头脑。既然已生活在有两个月亮的世界里,哪里还有必要将这个世界弄得更扭曲呢?况且也没感到对安达久美有性欲。他的确对这位二十三岁的护士有好感,但好感与性欲毫不相干。至少在天吾来说是这样。所以如果母体和子体这两个词没有从她口中说出来,他大概会随意找个理由拒绝邀请,不会到她家里去。半路就乘上公交车,没有公交车的话,就喊辆出租车直接回旅馆了。说到底,这里毕竟是“猫城”,尽量避免接近危险场所为好。然而听到母体和子体这两个词,天吾便不可能拒绝她了。安达久美也许能给自己某种形式的暗示,说明青豆以少女的形态躺在空气蛹里出现在那间病房的理由。
这是一个典型的二十几岁的两姐妹居住的公寓套间。有两间小小的卧室,餐厅与厨房合而为一,紧连着小小的客厅。家具似乎是七拼八凑的,毫无统一的情趣与个性。餐厅里装饰板制的台子上,放着一盏不合时宜的蒂凡尼台灯的仿制品。碎花图案的窗帘向两边拉开,能望见窗外的农田,不知种着什么,远处黑黢黢的像是杂木林。视野开阔,无遮无拦,但从这儿看见的风景不是特别暖人肺腑。
安达久美让天吾坐在客厅里的双人椅上。这是一把外形花哨的红色情侣椅,对面摆着电视。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札幌啤酒,和杯子一起放在他面前。
“我去换件舒服点的衣服,请你等一下哦。我马上就来。”
然而她总是不回来。隔着狭窄的走廊,门后面不时传来声响。是那种滞涩的柜子抽屉忽开忽关的声响,还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每一次天吾都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弄不好她真比看起来醉得厉害。透过薄薄的墙,从隔壁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听不清细微的台词,但似乎是个搞笑节目,每隔十到十五秒便能听见观众的笑声。天吾后悔没有坚决拒绝她的邀约。同时内心某个角落却又觉得,自己是不可避免地被带到这里来的。
身下坐着的椅子是典型的便宜货,布面触及皮肤时隐隐作痛。形状似乎也有问题,怎样扭动身体也找不到舒适的位置,使他的心情愈加不快。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像观察什么宝物似的看了半天,然后按下开关打开电视。换了好几个频道,决定看NHK介绍澳大利亚铁道的旅行节目。选择这个节目,只因为比其他节目安静些。以双簧管音乐为背景,女播音员用平静的声音介绍着跨大陆铁路优雅的卧铺车。
天吾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眼睛并不热心地追逐着图像,心里想着《空气蛹》。安达久美并不知道写那小说的其实是他。然而这都无所谓。问题在于尽管对空气蛹进行了具体细致的描写,但天吾对它的实体几乎一无所知。空气蛹到底是什么东西?母体和子体意味着什么?他在写《空气蛹》时便不明就里,如今仍莫名其妙。尽管如此,安达久美却喜欢这本书,居然读了三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正在介绍餐车的早餐食谱时,安达久美回来了,坐到情侣椅上天吾的身旁。椅子窄小,于是两人肩并肩挤在一起。她换上了宽大的长袖T恤、浅色的布裤。T恤上印着个大大的笑脸。天吾最后一次看到这个笑脸图案,还是在七十年代初,“大疯克铁路”那震耳欲聋的乐曲摇撼着投币式自动唱机的时代。然而T恤看上去不算旧。大概是人们仍然在哪里继续生产印着笑脸图案的T恤。
安达久美从冰箱里拿出新的罐装啤酒,响亮地拉开盖子,倒进自己的杯子,一口喝掉了三分之一。然后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眯起眼睛指着电视画面。列车正沿着笔直地铺设在红色山峦中的一望无际的铁轨疾驰。
“这是哪儿?”
“澳大利亚。”天吾答道。
“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仿佛在摸索记忆深处的声音说,“是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吗?”
“对。就是有袋鼠的澳大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