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天吾与青豆结下了如此深厚的关系,表面上不可能毫不流露。宿命的邂逅势必产生宿命的结果,那不可能逃过牛河那双敏锐的眼睛。青豆也许能巧加掩饰,那个天吾君却绝无可能。
牛河基本是个靠构建逻辑为生的男人,没有实证便无法前进。但与此同时,他也信任自己的直觉。对这个认定天吾和青豆是合谋者的脚本,他的直觉却在摇头否定。轻轻地,然而执拗地。只怕两人的存在还没有映入彼此的眼帘呢。两人同时与“先驱”发生纠葛,很可能只是<b>偶然</b>的巧合。
就算这一假设是难以置信的巧合,却比合谋说更让牛河的直觉认可。两人出于不同的动机、不同的目的,从不同的侧面,纯属<b>偶然</b>地同时开始摇撼“先驱”的存在。两条源头不同的故事线索齐头并进。
然而如此随意的假设,“先驱”那帮家伙会老老实实地接受吗?只怕很难,牛河想。他们肯定不由分说地直扑合谋说。要知道这是一群天生喜欢阴谋的家伙。在递交第一手的情报之前,必须充分掌握更确凿的证据。否则反而会误导他们,甚至会危害牛河自己。
在从市川开往津田沼的火车中,牛河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大概是在不知不觉中忽而皱脸忽而叹气忽而瞪眼了吧,坐在对面的小学女生面露奇怪的表情,盯着牛河。他为了掩饰尴尬,满脸堆笑地用手掌揉搓奇形怪状的秃头。然而这个动作好像更吓坏了小女孩,她在快到西船桥时急忙起身,匆匆地走了。
在放学后的教室里和那位叫太田俊江的女教师谈了话。她大约五十五岁开外,外表和市川那位干练的小学副校长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矮而胖,从背后望去步态奇特,像甲壳类动物。戴着小巧的金属框眼镜,眉间宽而平,能看到那里生出了细细的汗毛。一身毛料套装微微散发着防虫剂的气味,看不出是何时做的,总之让人觉得一做好大概就过时了。颜色是粉红色,却是那种似乎掺了杂色的奇怪的粉红。大概她原想追求高雅稳重的色调,却事与愿违,那粉红便重甸甸地坠在了胆怯、隐忍和灰心中。结果,从领口探出头的崭新的白衬衣,看上去便像守夜时混进灵堂来的举止轻浮的吊客。混杂着白丝的头发上,扣着让人觉得明显是临时凑合的塑料发卡。手脚丰腴,粗短的手指上一个戒指也没戴。脖颈上刻有三条鲜明的皱纹,好像人生的刻痕。也许是三个愿望得以实现后的标志。但大概不是吧,牛河在心中推测。
她从小学三年级起担任川奈天吾的班主任,直至毕业。按规矩每过两年就要将班级打乱重新编排,可她却碰巧与天吾一起待了四年。而担任青豆的班主任只有三年级和四年级这两年。
“川奈同学的情况,我记得非常清楚。”她说。
与老实的外貌相比,她的声音惊人地清晰而年轻。那是能穿透喧闹的教室每个角落的声音。职业造人啊,牛河感叹道。她肯定是个优秀的教师。
“川奈同学在所有方面都是优秀的学生。我连续二十五年多,在好几所小学教过不计其数的学生,但像他那样天赋出众的再也没见过第二个。无论做什么都出类拔萃。人品又好,还有领导才能。那时我觉得,他进入任何领域都能成就非凡。念小学时最突出的是数学能力,不过假如他走上文学道路,我也绝不会惊奇。”
“他父亲好像是做NHK收款工作的吧?”
“对。”老师答道。
“听他本人说,父亲待他相当严格。”牛河说。这完全是信口胡诌。
“没错。”她毫不迟疑地答道,“那是位非常严格的父亲,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这当然很了不起,不过对天吾君来说,这一点好像成了负担。”
牛河巧妙地串起一个个话题,从她口中掏出了详尽的解答。让对方尽可能地畅所欲言是他的拿手好戏。她谈到了天吾不愿每个周末被迫陪父亲去收款,在五年级时离家出走。“说是离家出走,其实更像被赶出家门。”老师说。天吾果然得跟着父亲去收款,牛河想。而且这对少年时代的天吾来说是不小的精神负担。一如所料。
女教师让走投无路的天吾在自己家里住了一晚。她为这位少年铺好床,还做了早餐。第二天傍晚去找天吾的父亲,费尽口舌说服了他。她仿佛在叙述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幕,讲述了当时的情形。她还谈起了偶然在音乐会上遇到上高中的天吾,谈到他是何等高超地演奏定音鼓。
“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这曲子可不简单,而天吾君直到几个星期前还摸都没摸过那种乐器。可是作为速成的定音鼓手站在舞台上,他却圆满地完成了使命。完全是奇迹啊。”
这位女子是打心底喜欢天吾,牛河感叹道。几乎是无条件地怀有好感。被人这样深沉地爱着,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您还记得青豆雅美小姐吗?”牛河问。
“青豆同学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女教师答道。然而那声音却与谈论天吾时不同,感觉不到喜悦。声调一下子降低了大约两度。
“这个姓很少见呢。”牛河说。
“嗯,这个姓相当少见。不过我清楚地记得她,并不只是因为她的姓。”
短暂的沉默。
“听说她们一家是‘证人会’的虔诚信徒。”牛河试探道。
“这话能不能请您就在这儿听听,不外传?”女教师问道。
“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外传。”
她点点头。“市川市有一个很大的‘证人会’支部。所以我教过好几个‘证人会’的孩子。从教师的角度来看,他们分别有微妙的问题,每次都得特别注意。不过,像青豆同学的父母那样虔诚热心的信徒极其少见。”
“这么说,他们是绝不妥协的人?”
女教师似乎要唤起记忆,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对。他们对待原则非常严谨,还要求孩子们也同样严谨。为了这个原因,青豆同学在班级里不得不被孤立了。”
“这么说,青豆小姐在某种意义上是特殊的存在?”
“是特殊的存在。”教师承认道,“当然,责任不在孩子身上。假如要追究责任,那应该是支配人心的不宽容。”
女教师谈起了青豆。其他孩子大多无视青豆的存在,尽量把她当作<b>不存在的人</b>。她是另类,是宣扬古怪的原则、给大家带来麻烦的人。这是班里一致的看法。为此,青豆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变得稀薄,以保护自己。
“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孩子们的团结超乎想象,而青豆同学也几乎把自己变成了幽灵一样的存在。如果是现在,可以委托专门的心理辅导员。可当时没有这种制度。我又太年轻,单是把一个班级照顾好就已经竭尽全力。也许我这么说听上去只是辩解。”
她的意思,牛河也能理解。小学教师的工作很繁重。孩子之间发生的事,在某种程度上只能听任孩子们自己解决。
“信仰的虔诚与不宽容,往往互为表里。这是我们力所不及的事。”牛河说。
“您说得对。”她答道,“不过,在不同的层面上,肯定还有我力所能及的地方。我好几次打算找青豆同学谈谈,可她几乎一句话也不说。她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一旦决定就会坚持到底。头脑非常聪明,理解力超群,学习积极性也高。但是她严格地管束与抑制自己,不让这些表现出来。<b>不引人注目</b>恐怕是她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如果把她放进普通的环境,大概也会成为出类拔萃的好学生。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觉得非常遗憾。”
“您和她的父母谈过话吗?”
女教师点点头。“谈过好几次。她父母常常到学校抗议,声称宗教信仰受到了迫害。当时我请求他们协助,能不能将原则稍稍改变那么一点,好让青豆同学能略微融入班级?可是没有用处。对她父母来说,严格遵奉信仰的原则比什么都重要。对于他们来说,幸福就是能进入天堂乐园,而现世的生活不过是虚幻的假象。其实,这只是成人世界的诡辩,对正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来说,在班级里受到无视遭到排斥是多么痛苦,这会给心灵留下多么致命的创伤!遗憾的是我没能获得他们的理解。”
牛河告诉她,青豆在大学和公司里都是垒球部的核心选手,曾大显身手,如今是高级体育俱乐部出色的教练。准确地说是到不久前为止她曾<b>大显身手</b>,但不必如此严谨。
“那太好了。”老师说。她的面颊泛出淡淡的红色。“顺利地长大成人,生活自立,身体健康。听到这些,我也安心了。”
“不过,我想冒昧地请教一件事。”牛河浮出纯真的笑容,问道,“念小学时,川奈先生和青豆小姐在个人关系上,有没有可能比较密切?”
女教师交缠着两手的手指,思考片刻。“也许有这种可能。不过我没有当场看到过,也没听说这样的流言。只有一件事我敢肯定,很难想象那个班里有哪个孩子会和青豆关系密切,不管是谁。天吾君说不定向青豆同学伸出了援助之手,因为他是个心地善良责任感很强的孩子。但就算有过这种情况,青豆同学怕也不会轻易敞开心扉。就像紧贴在岩石上的牡蛎不会轻易张开壳一样。”
女教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我实在遗憾只能这么说。但当时的我束手无策。刚才和您说过,那时我没有经验,又能力不足。”
“您的意思是说,假如川奈先生和青豆小姐关系亲密,一定会在班里引起很大反响,不会传不到您的耳朵里,是吗?”
女教师点点头。“不论哪一方,都存在不宽容。”
牛河道谢:“能亲聆教言,获益匪浅。”
“青豆同学的事情,不会给这次的资助金带来不利就好。”她担心地说,“班里发生这样的问题,责任完全在于我这个班主任。不能怪天吾君,也不能怪青豆同学。”
牛河摇摇头。“您无须担心。我不过是在查证作品背后的相关事实。您也知道,一旦牵涉宗教,问题总是比较复杂。川奈先生才华横溢,用不了多久肯定会名扬天下。”
听到这句话,女教师满意地笑了。小小的瞳孔中,某种东西反射着阳光,仿佛远山峰顶的冰川,晶莹闪烁。她是回忆起了少年时代的天吾,牛河暗想。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可是她一定感到就像发生在昨天。
在校门口等开往津田沼车站的巴士时,牛河想起了小学时代的老师们。他们会记得自己吗?就算还记得,回忆他时,老师们的瞳孔中也不会浮出亲切的光芒。
查明的情况,和牛河假设的大致相近。天吾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又很有威望。而青豆孤立无助,被全班同学无视。境遇相差太远,因此天吾和青豆几乎没有亲密交往的可能性。而且青豆在五年级时迁出市川市,转去了别的小学。两人的联系从此断绝。
要在小学时代的两人之间寻找同类项,就只有都得违心地顺从父母这一点。虽然一个是传教一个是收款,目的截然不同,但他们都被迫跟随父母奔波街头。在班上的处境完全不同,然而两人恐怕同样孤独,同样强烈地追求着什么。追求能无条件地接受自己、拥抱自己的什么。牛河可以想象他们的心情。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牛河自己怀有的心情。
好了,牛河想。他坐在从津田沼开往东京的快车上,抱着胳膊。好了,我接下去该怎么办呢?在天吾和青豆之间发现了几点联系。非常有趣的关联。遗憾的是,眼下这些还不能具体地证明什么。
我面前耸立着高大的石壁,上面有三扇门,必须从中选择一扇。每扇门上都挂着名牌,一个是“天吾”,一个是“青豆”,还有一个是“麻布老夫人”。青豆是名副其实地像轻烟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而麻布的“柳宅”戒备森严,简直像银行的保险库。那边也是束手无策。如此一来,剩下的门就只有一扇了。
看来,接下去一段日子得紧盯天吾君了,牛河想。没有别的选择。真是排除法的绝妙标本啊。简直想做成漂亮的小册子发给路人。请注意了,先生们女士们,这就是所谓的排除法!
天生的好青年,天吾君。数学家兼小说家。柔道冠军兼小学女教师的爱徒。暂且只能以这个人物为突破口,来解开这一团<b>乱麻</b>。一团无以复加的乱麻。越是百般思考,越是百思不解。他觉得自己的脑浆仿佛是过了保质期的豆腐做成的。
天吾君自己又如何呢?他的眼睛是否看清了事物的全貌?不,只怕没有看清吧。在牛河看来,天吾是一错再错反复尝试,在兜来兜去地绕弯子。只怕他也对种种事情不知所措,在脑子里构建形形色色的假设。话虽如此,天吾毕竟是个天生的数学家,熟知如何收集一片片小块完成拼图。而且作为当事人,他手中肯定有比我多得多的小块。
暂且监视几天川奈天吾的动向。他大概会把我引向<b>某个地方</b>。碰巧的话,说不定那就是青豆的潜伏处。像印头鱼一样死死地粘在什么东西上不松手,也是牛河的拿手好戏之一。一旦下定决心,谁也别想把他甩掉。
这么决定后,牛河合上眼睛,关闭了思考的开关。睡一会儿。今天竟然在千叶县连跑了两家无聊的小学,见了两个中年女教师。美丽的副校长和走路像螃蟹的女教师。需要休息神经。不久,他那奇形怪状的大脑袋随着火车的振动开始缓缓上下摆动,就像杂耍节目中像人那样大的口吐不吉神签的玩偶。
火车不空,可是没有一个客人打算坐在牛河的邻座。
<hr/><ol><li>[9] 日本中小学从前不设副校长一职,居此职位的教师称为“教头”。​</li><li>[10] 斯科尔尼科夫和索尼娅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长篇小说《罪与罚》的男女主人公。​</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