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一点多,青豆拜访了“柳宅”。这户人家庭院里长着好几株经年的巨柳,枝繁叶茂,从石墙上探出头来,一有风吹,就像一群走投无路的幽灵似的,无声地摇荡。因此附近的人们理所当然地,从很久以前起就称这座古老的西洋式宅邸为“柳宅”。登上麻布的陡坡,尽头便矗立着这座宅邸。能看见柳枝顶端停息着一群体态轻盈的鸟。屋顶向阳处,一只大猫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周围道路狭窄,弯弯曲曲,很少有车辆通过。高树众多,大白天也让人感到有些昏暗。踏入这一角,连时间的步履似乎也稍稍变慢了。附近坐落着几家大使馆,进进出出的人不多。平日一片寂静,到了夏天则为之一变,蝉鸣声震耳欲聋。
青豆按响门铃,对着对讲机报上名字,并把脸庞转向头顶的监控镜头,浮出薄薄的微笑。铁门在机械操作下缓缓地打开,青豆走进去,门又在背后关上。她像平日一样横穿庭院,走向宅邸的玄关。知道监控镜头正在拍摄自己,青豆像时装模特儿一般,后背挺直,下颌收紧,笔直地走过小径。今天的她一身便装:深藏青的防风外衣,灰色的游艇夹克,蓝色牛仔裤。脚穿白色篮球鞋。肩背挎包。今天里面没放冰锥。不需要时,它就躺在衣橱的抽屉里静静地休息。
玄关前放着几把柚木花园椅,其中一把上窘促地塞着一个大块头男人,个头不算太高,但是上半身发达得惊人的肌肉清晰可见。年龄大概在四十上下,剃着光头,鼻子下面蓄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穿着肩很宽的灰西服、雪白的衬衣,系深灰丝绸领带,脚穿擦得锃亮的漆黑的科尔多瓦皮鞋。两耳戴着银耳环。既不像区政府出纳科的职员,也不像汽车保险的推销员。一眼望去像个职业保镖,实际上这正是他的专业领域,有时还充任司机之职。他是空手道的高段者,必要时也能有效地使用武器。还会龇牙咧嘴,变得比谁都凶暴。然而平时的他温和冷静,充满智慧。细看他的双眼——如果他允许这么做的话——还能从中看到温情的目光。
在私下里,他的爱好是摆弄各种各样的机械,以及收集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前卫摇滚唱片。他和一个做美容师的年轻英俊的男朋友一起,生活在麻布的一角。他叫Tamaru。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姓还是名,也不知道写成什么汉字。但人们都喊他“Tamaru先生”。
Tamaru坐在椅子上没动,望着青豆点头致意。
“你好。”青豆说,在男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听说涩谷酒店里好像死了一个男人。”男人一面查看科尔多瓦皮鞋的光亮,一面说。
“我不知道。”青豆说。
“小事一桩,连报上都不登的。好像是心脏病发作。才四十出头,怪可怜的。”
“心脏嘛,可得小心。”
Tamaru点头。“生活习惯很重要。不规律的生活、精神负担、睡眠不足,这些东西往往会致人死命。”
“或早或晚,总会有什么东西致人死命。”
“从理论上说,的确如此。”
“有没有解剖验尸?”青豆问。
Tamaru弯身向前,从鞋面上掸去一星若有若无的灰尘。“警察事儿太多,预算也有限,哪有闲工夫去一一解剖连一点外伤也没发现的尸体?就是遗属,大概也不希望让别人毫无理由地乱切一个安静地死去的人吧。”
“尤其是从被抛下的太太的角度来看。”
Tamaru沉默了一会儿,伸出像棒球手套一样厚实的右手,递向她。青豆握住这只手。是那种牢牢的握手。
“累坏了吧。不妨休息休息。”他说。
青豆像普通人露出微笑时那样,嘴角微微朝两端拉,但并未浮现出笑容,只是个微笑的暗示。
“本呢,它还好吗?”她问。
“啊,好极了。”Tamaru回答。本是这户人家饲养的一只母德国牧羊犬。性格极好,又聪明,只是有几种古怪的习性。
“它还吃菠菜吗?”青豆问。
“吃得很多。这阵子菠菜价格居高不下,叫人有点吃不消。要知道它吃得好多啊。”
“我从没见过喜欢吃菠菜的德国牧羊犬。”
“那家伙从不认为自己是一条狗。”
“那它认为自己是什么?”
“它好像认为自己是超越了这种分类的特殊存在。”
“超狗?”
“也许吧。”
“所以它喜欢吃菠菜?”
“跟这没关系。只是喜欢吃菠菜而已,从它还是一只小狗时就是这样。”
“不过,也许正因如此,它才拥有危险的思想。”
“也许真是这样。”Tamaru说着,看了看手表,“今天好像约的是一点半吧?”
青豆点点头。“对,还有点时间。”
Tamaru缓缓地站起身。“你在这里稍等一下。也许时间可以提前一点。”说完,消失在玄关里。
青豆眺望着巨大的柳树,在那里等着。没有风,柳枝静静地垂向地面,仿佛一个沉湎于无边冥想的人。
不久,Tamaru回来了。“请你绕到后院去。说是今天想请你去暖房里见面。”
两人绕向后院,绕过柳树旁,往暖房走去。暖房位于正房背后,四周没有树木,阳光可以无遮无拦地照耀着它。Tamaru小心翼翼地将玻璃门拉开一条细缝,不让里面的蝴蝶飞出来,先请青豆进去,然后自己也倏地滑进房中,飞快地将门关上。这并不是大块头擅长的动作,但他的动作很得要领,十分简洁。只是不<b>擅长</b>而已。
在巨大的玻璃暖房中,毫无保留的完美春天降临了,形形色色的美丽花朵争奇斗妍。摆放在这里的植物大半是到处可见的普通品种,唐菖蒲、银莲花、木春菊之类,随处都有的草花盆栽摆满架子。甚至在青豆看来无非是杂草的东西也混迹于其中。而像昂贵的兰花、珍奇的玫瑰、波利尼西亚的原色花这些奇花异草,却连一种也看不到。尽管青豆对植物不是特别感兴趣,这间暖房的天然之处还是让她心仪。
不过,这间暖房里生息着数量众多的蝴蝶。在这座宽阔的玻璃房子里,女主人似乎并不是对栽培珍异植物,而是对培育珍奇蝴蝶更为关心。这里种植的花,也是以富含蝴蝶喜爱的花蜜的种类为主。在暖房里饲养蝴蝶,需要非同寻常的关怀、知识和劳力,而这种关怀究竟体现于何处,青豆丝毫不知。
除了盛夏,女主人不时会邀请青豆到暖房里来,两人单独交谈。在玻璃暖房中,不必担心谈话会被别人偷听。她们两人所说的事情,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高声谈论的。何况在鲜花和彩蝶的环绕下,还可以让神经得到休息。这只要看看她们的表情就能知道。暖房里对青豆来说多少有些热,但没到不能忍受的程度。
女主人是位七十五岁左右的小个子妇人,美丽的白发剪得短短的,身穿牛仔布长袖工作服、奶油色棉布长裤,足蹬弄脏的网球鞋,手上戴着白色工作手套,正在用金属大喷壶挨个给盆栽浇水。她身上的衣服,每样似乎都大了一号,却仍然舒适协调。青豆每次见到她的姿容,都由衷地敬重她那毫不雕饰的天然气质。
她本是某位著名财阀的女儿,在战前嫁给了一位华族,却全无虚饰和纤弱之处。战后不久失去了丈夫,参与经营一家亲族创办的小小的投资公司,在股票运作上展示了出众的才华。谁都会承认,那可说是一种天生的资质。投资公司凭借她的力量得到急速发展,遗留给她的个人资产也大大增值。她以此为本钱,购入了东京市内好几块前华族和前皇族拥有的上等地皮。十多年前引退,看准时机将手头所持的股票高价抛售出去,财产越发增值。她始终竭力避免抛头露面,所以她的名字几乎不为一般世人所知,但在经济界却是如雷贯耳,据说在政界也拥有雄厚的人脉。然而看她本人,却是一位随和而聪颖的女子,并且从来不知畏惧。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旦下定决心,便会坚持到底。
她一看到青豆,便放下喷壶,手指着门口小小的铁制园艺椅,示意她坐到那儿。青豆在指定的位置落座后,她也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无论做什么事,她几乎从不发出声响,像一只穿越森林的睿智的母狐。
“要给您端点饮料来吗?”Tamaru问。
“来点热热的香草茶。”她说,随即望着青豆:“你呢?”
“和您一样。”青豆说。
Tamaru微微点头,走出了暖房。他留神确认身边没有蝴蝶,然后把门拉开一条细缝,迅速闪出门外,再关上门,宛如踏着交际舞步。
女主人摘下棉质工作手套,就像脱下夜间舞会上用的丝质手套似的,细心地叠好,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光润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青豆。这是一双饱览沧桑的眼睛。青豆也回视着她,注意不至于到失礼的程度。
“好像失去了一个挺可惜的人。”她说,“在石油界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据说虽然年轻,却是个很有实力的角色。”
女主人说话从来都是声音小小的,那音量仿佛只要刮起一阵微风,就会被吹散。所以对方得始终仔细倾听。青豆常常有伸出手把音量旋钮朝右转的冲动,但那音量旋钮根本不存在,因此她只能绷紧神经侧耳细听。
青豆说:“虽说他死得很突然,看来也没有引起什么不便。地球照样在转动。”
女主人微笑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可取代的人大概不存在。不管知识多么丰富本领多么高强,总能在哪儿找到他的替代者。如果世界上到处都是不可取代的人,我们一定会很为难。当然……”她补充道,并且像强调似的把右手食指笔直地举向空中,“像你这样的人,却不大容易找到替代者。”
“就算不容易找到替代我的人,要找到替代的手段也不太困难吧。”青豆指出。
女主人静静地看着青豆,嘴角浮出满意的微笑。“也许是。”她说,“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们两人此刻、在此地、如此共有的东西,恐怕不是随处都能找到的。你就是你,你只能是你。我非常感谢你,几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女主人弯身向前,伸出手放在了青豆的手背上。有十秒左右,她的手一动不动。然后放开手,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将身体向后仰去。一只蝴蝶飘飘忽忽地飞来,停在她蓝色工作服的肩上。那是一只小小的白蝶,身上有好几道红色的条纹。蝴蝶仿佛不知畏惧,竟在那里睡着了。
“你以前大概没看过这只蝴蝶。”女主人瞟了一眼自己肩头的蝴蝶,说。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微微听出一缕自负。“就是在冲绳也不容易找到。这种蝴蝶只从一种花上采食营养,一种只开在冲绳山里的特别的花。要培育这种蝴蝶,首先要把那种花运到这里栽培。相当麻烦。当然也得花些费用。”
“这只蝴蝶好像和您很亲近啊。”
女主人微微一笑。“这个人认为我是朋友。”
“可以和蝴蝶成为朋友吗?”
“要成为蝴蝶的朋友,首先你必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消除人的气息,在这儿一动不动,想象自己就是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很费时间,然而一旦对方不再戒备你,以后就会自然地和你成为好朋友了。”
“您给蝴蝶取名字吗?”青豆出于好奇心问,“就是说,像狗儿猫儿一样,每只都起个名字。”
女主人轻轻地摇头。“我不给蝴蝶起名字。即使不起名字,只要看到花纹和形状,就能一个个认出来。纵然给蝴蝶起了名字,她们也是不久就会死去的。这些人是无名无姓、转瞬即逝的朋友。我每天来到这里,跟蝴蝶们见面,寒暄,交谈,可是时间一到,蝴蝶们就会默默地消失,不知所终。我想她们一定是死去了,但是你找不到她们的尸骸,简直就像被吸进天空中了,消逝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蝴蝶是世上最优美的生灵。她们不知从何而来,静静地寻觅命中注定的那一点东西,随后悄然消逝,不知去向何方。恐怕是去了和这里不同的世界。”
暖房里的空气温暖而潮湿,充满了植物悠悠的气味。而众多的蝴蝶,仿佛是为既无始又无终的意识流断句的标点一般,忽而此忽而彼地时隐时现。青豆每次走进这间暖房,总觉得似乎丧失了时间感。
Tamaru端着放有美丽的青瓷茶壶和两只配套茶杯的金属托盘走进来。托盘上还有布餐巾和盛着曲奇饼的小碟。香草茶的香味,和四周的花香融为一体。
“谢谢你,Tamaru。接下来的事我自己来。”女主人说。
Tamaru把托盘放在园艺桌上,致意,无声无息地退下去,然后踏着和刚才一样轻盈的舞步,开门,关门,走出暖房。女主人掀起茶壶盖,嗅了嗅香味,查看茶叶泡开的状态,然后将茶缓缓注入两只茶杯,细心地注意让两边浓度均等。
“这话也许问得多余,但您为什么不在门口装上纱门呢?”青豆问。
女主人抬脸看了看青豆。“纱门?”
“是啊。在里面再装上一道纱门,把门弄成两层的话,进进出出时,就不用担心蝴蝶会逃出去了。”
女主人左手端着茶碟,右手拿起茶杯送往唇边,静静地喝一口香草茶。品味香气,微微点头。将茶杯放回茶碟里,再将茶碟放回托盘上。用餐巾轻轻地按了按嘴角,放在膝头。就这么几个动作,非常保守地估计,也花去了约有普通人三倍的时间。简直像在森林深处吸食富于滋养的朝露的精灵。青豆想。
然后女主人轻轻咳嗽一声。“我不喜欢网状的东西。”她说。
青豆沉默着等待下面的话,然而下面没有话了。不喜欢网状物,究竟是针对象征着束缚自由的事物的姿态呢,还是出自审美的观点,抑或并无特别的理由,仅仅是生理性的好恶?不明不白地,话便结束了。不过在眼下,这不是个特别重要的问题,只是偶然想到,顺便问问。
青豆也像女主人一样,把香草茶杯和茶碟一同端在手上,不出声地喝了一口。她不太喜欢喝香草茶。像深夜的恶魔一般又热又浓的咖啡,才是她的偏爱。只是那饮料恐怕和午后的暖房太不相配。所以在暖房里,她总是喝和女主人相同的东西。女主人请她吃曲奇饼,她便拿起一块吃了。是生姜曲奇,刚刚出炉,带着新鲜的生姜味儿。女主人战前曾经在英国生活过一段时期。青豆想起来。女主人也用手拿起一块曲奇,咬了一小口,仿佛是为了不惊起那只睡在肩头的珍异的蝴蝶,悄然无声。
“你回去时,Tamaru会按老规矩,把钥匙交给你。”她说,“等你用完了,请寄还给我,照老样子。”
“明白。”
宁静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紧闭的暖房里,任何外界的声响都传不进来。蝴蝶安心地继续熟睡。
“我们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女主人笔直地注视着青豆的脸庞,说。
青豆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点头道:“我明白。”
“你看看那只信封里的东西。”女主人说。
青豆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信封,将里面的七张一次成像的宝丽来照片,像用塔罗牌占卜时排出了不吉的牌阵那样,排列在雅致的青瓷茶壶旁。这是一些年轻女人裸体的局部特写。后背,乳房,臀部,大腿。甚至还有脚底。只是没有脸部照片。各处都残留着暴力的痕迹。瘢痕,血道,像是用皮带抽打造成的。阴毛被剃光,附近留着像是被烟头烫伤的疤痕。青豆不禁皱起眉头。类似的照片以前也看过,但都没有这样残酷。